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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十月中旬,朝廷盖着朱批御印的公告传檄天下,正式朝九州各域宣告,朝廷军大胜,天下格局将进入新的篇章。国朝大捷,普天同庆,特减免天下赋税三成,为期两年,并命令各州县配合税吏将田税新法无阻推行,凡阻挠变法者,将以抗旨罪论处。


    同时还颁发诏书给各省道府,着令所有在外推行新政官员,年底前回京述职。朝廷已经在着手拟定功臣名单,将于岁末大朝议上对他们依新政成效来论功行赏。


    州府衙门前,衙役高声宣读诏书内容,围观百姓无不雀跃欢呼,奔走相告。沿街商铺开始张灯结彩,庆贺朝廷大胜,感念皇恩浩荡。


    在外实施新政的干吏们无不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尤其是最先来实施变法的那群干吏,也就是太初七年中榜、之后在翰林院任职的那群年轻官员们,感触最深。昔年在倡议书上签字画押时,他们为了同年情谊,为了多年读圣贤书而起那点书生意气,慨然踏出这一步,那时所想的最严重后果不过是押上己身而已。


    哪成想,这一役竟押上了国运。


    从领命踏出京城那刻,他们身上就重重压上了九州天下亿万人之生死。他们顶着不确定的未来,顶着国朝未知的命运,踏上了一条不知是胜是败的前路。


    近三年来,他们日以继晷,始终提着一口气不敢松不敢缓,唯恐自己稍有松懈,就成了国之罪人。就算每日在生死边缘徘徊,也憋着股劲把这口气撑下去,清丈田亩、登记造册,管他世家还是豪强,管他威逼还是利诱,统统别想在他们册子上隐瞒一寸一分土地。


    他们不敢倒不敢死,想着就算硬挺着撑着气,也得撑到变法成功那日。


    而这一日,不负所望,终于来了!


    持续多年的变法之争,终于在这日有了结果。


    苍天保佑了他们,总算没让他们做了那国之罪人。


    在这场新政变法的过程中,除了倡议书上的首倡者、附议者尽数加入这场战斗外,在这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也陆续有其他支持变法的官员加入。


    譬如他们太初七年这届分散各地为官的同年们,在听闻三杰等人的壮举后,几乎没有犹豫的从各地奔来相应加入。还有景明二年的中榜进士们,打着不让太初七年一届独美于前的称号,纷纷加入参与变法革新的浪潮中。


    还有九州各地有志官员,陆续投奔而来。


    这场变法亦如陈今昭之前所盼那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济州府,陈今昭与刘都督站在府衙前,看着奔走相告的府城百姓,无不心中动容感怀,只觉这几年的操劳辛苦值当了。


    "陈大人,这九州天下将迎来前所未有的盛世之景。"


    陈今昭望着那些走了很远,却依旧忍不住朝府衙方向跪地叩首的黎民百姓,话语轻声却坚定回道,"是的,一定会的。"


    刘都督转向她,笑着拱手道,"陈大人此番功在千秋,回朝后必是要高升了。恭喜,恭喜了!"


    陈今昭也笑着拱手,"同喜,同喜。刘都督辅助吾等变法亦功不可没,论功行赏定也少不得都督一份。"


    刘都督朝北面一抬手,"为朝廷尽忠,是臣等应有之义。"


    陈今昭再次朝他拱手,表示敬佩。


    两人转身回府衙,如今大势已定,二人皆无不感到轻松,遂也能笑着闲谈几句。


    "说来惭愧,我还未郑重感激袁二娘的襄助之恩。"去岁秋季,朝廷突然派了一路大军西进,直奔西北驱逐夷越,这就直接导致了粮草急遽告急。在这危机时刻,她只得将告急书签发南方各地,欲从鱼米之乡急购一批粮草。


    江莫最先给她凑足了粮草送来。


    而这一批粮草中,竟有半数出自袁二娘之手。


    袁二娘不知是从何处得知是她所需,竟短时间内从海外粮商那里急购得一批,连夜急送到了江莫那里。甚至在那之后,还陆续捐了不少家资送到她这,这让陈今昭心中大为感动,甚至都不知要如何才能回报这份恩情。


    刘都督抚着花白的胡须哈哈笑道,"小事而已,陈大人也不必挂在心上。昔年你为她解困,让她得以脱离苦海,如今她投桃报李也是应当的。"


    陈今昭抬手拱手:"二娘不仅是解了我燃眉之急,更是于国有功,她的功劳亦不该被埋没。此番回朝我如实上报朝廷,凡与国有功者,皆该论功行赏。"


    刘都督忙道都是应该的,但面上却笑开了花,看向陈今昭的目光中不掩激赏。真是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呐,有情有义,公正无私,前途无量。


    眸里却也难免闪过丝遗憾来。


    可惜了,与他家二娘无缘。


    两人边走边随意说些家常,途中遇见了罗行舟,刘都督就先告辞了,留他们两同年在那说话。


    罗行舟穿着熨烫整齐的官服,很是意气风发的站在陈今昭面前,小眼看着对方身上的绯色官袍,颇为自信道,"说不定,咱俩很快就能同朝议事。"


    陈今昭想了想,依照他此番的功绩来看,还真有可能。


    "那罗同年,我就在这提前恭喜你了。"


    罗行舟觑着她的脸色,突然磕巴了起来,"你,朝、朝宴兄,其实长得俊俏也不得、不得当饭吃不是?咱这些男子,还是得有本事,能建功立业,能当大丈夫,你,你说呢。"


    陈今昭看他一眼,沉默少许。


    她是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还没死心。


    虽几年下来,她以对他有所改观,但、但……


    她捂额叹气,罢了,若二人当真郎情妾意,她又何必去做那路虎。


    "我非那食古不化之人,若真有缘分的话,那……一切待回京再说。"在对方沉默的这段时间内,罗行舟都差点以为自己没希望了,听见其松口之意,当即喜形于色。


    "那、那就说定了啊,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啊!"


    陈今昭瞪着他警告道,"你回京后可不得擅自去永宁胡同,让我知晓,仔细你的皮。"


    "这是自然!"他拍着胸口保证,那双小眼亮的简直让陈今昭没眼看,"朝宴兄放心,现在的我知轻重了!"


    话到这,他突然反应过来,"你不打道回朝吗?"


    陈今昭下意识抚了下袖中的信,正色道,"我要在此等启程回京的军队,有些要紧事需要与摄政王当面禀告。"


    罗行舟哦了声,余光觑了她一下,道,"那我就先启程归朝了?"


    "嗯,你先行一步罢。"


    回了后院房内,陈今昭关上门后就将袖中信拿了出来。


    信自驿站送来那会,她也只拆卡堪堪看过一眼,信中内容不多只寥寥几行,让她暂留济州府,待他带领军队北上汇合后,再一道归京。


    这几年来,两人信件来往的次数不多,毕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就算通信,信上所述也不过是各自近况,以及目前局势的一些情况。


    她再次将信件展开,将信上的内容逐字看完,目光最后落在了信尾的


    二字上。


    【等我。】


    以往的信件上,他总以【愿君安康】四字结束,这回却龙飞凤舞的写了【等我】二字。


    自那豪迈不羁的笔触上,她看得出其中的急迫与思念。


    朝廷对外打仗的这些年,她被粮草这座大山时刻压于头顶,所以也没暇去多想些旁的。如今大局已定,浑身卸了压力的她,心底深处也不知不觉滋生出些旁的情感。


    亦如她从前所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对她浓烈到极致的情愫、为她所虑所做的那些事情,到底在她心里刻下了印记。


    她想起那年在永宁胡同,他临行前与她惜别的一幕。


    两人互赠了平安符,他要她亲手给他系在颈间。


    "别害怕,尽管放手施为,既将粮草重托交托于你,便是深信以你之才干,定能不负所托。"他抚着她的发,面色前所未有的郑重,"但是陈今昭,在此之上是你自身安危。你要向我保证,若事有不逮,万不可逞强,你务必要安生活着等我。"


    陈今昭伸手轻触着信上字迹,有些失神。许久她方回了神,将信件重新收好,放回了抽屉的盒子里。


    只是打开抽屉见到另外一封信时,这才蓦然想起另外一事。迟疑了会后,她到底还是将信拿了出来。


    这封信是昨夜送来的,她还未来得及看。


    信封上无一字,但她知道,此信毫无疑问来自江南。


    自打那年江莫给她传了密信,之后她又去信一封正式感谢过后,他就开始隔段时日给她来封信。信里也不多说什么,或说荆州当前的情况,或说江南当前的局势,后来朝廷大军一路向南推进后,信中内容也多了江南实施新政的状况。


    再加上粮草之事他更是出过大力,解了她燃眉之急,所以陈今昭也做不出完全冷待人的事,遂也偶尔给他回信,或表达感激,或亦说些其他地方新政实施情况。


    两人就这般一直保持着通信,不多说旁的,就只聊些政务,几年下来,倒真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


    若他目的如此,那她也愿意多交他一个朋友。


    但……经历了这么多的人与事,旁人对她有没有那种企图,她内心深处怎还能感知不到。


    更何况,这封信流露出的意味与从前的那些信不同,末尾处明显表达出了几分试探、撩拨的暧昧语意。他问她,他年底入京述职时,她可否能赏个面,与他单独共饮。


    陈今昭捏着信的手,都有些僵直。


    此时北上的军队,正在埋锅造饭。


    阿塔海耐不住饿,先从火头营那捞了两张饼出来,拿了饼出来没走几步,就遇上也来火头营的章武。


    "诶,阿塔海,你往哪去?"瞧见阿塔海似往营帐外头的方向走,章武赶忙提醒,"待会用完饭还得整顿军队即刻赶路呢,你可不得去跑马啊。"


    阿塔海大口塞了口饼,摆手,"我去那边用饭,不走远,也不跑马。"咽下了饼子,他凑近对方,小声嘀咕了句,"主要离主帐远些,听着那笛声,我实在难以下饭。"


    他们殿下也不知是怎么的,打仗这几年,闲下来时就会饶有兴致的吹上一曲。吹就吹罢,关键来来回回就重复吹那一首曲子,几年下来真的是要将他听吐了。现在哪怕让他倒着哼唱,他都能完整哼唱出来。


    且殿下吹得这《将军令》曲调怪异的很,明明从前在西北时也听过殿下吹过的,那会听着还觉得慷慨激昂的,可现在再听,总觉得调子怪怪的,让他不得劲,总很想搓搓手臂。


    章武听闻,支吾了下,"啊,哦,那你去吧。"


    唯恐阿塔海问出什么不该问的,敷衍支吾两句后,章武赶紧拔腿冲向了火头营。关于殿下的一些事情,他是隐约听到了些传言,但也不知真假。


    也非是他不讲兄弟情谊,不向阿塔海透露出些只字片语,实在是对方是个大嘴巴啊。


    阿塔海看着对方急三火四离开的背影,挠挠头,他刚还想问问对方,殿下以前吹的是这个调子吗。


    他总觉得不是啊。


    第132章


    十月底,济州府城门依次洞开,府城大小官员列队整齐,恭迎王师凯旋。


    在远处号角声响起之际,城楼鼓角声大作。


    众官员极目远眺,就见连绵的旌旗于晨光中渐渐浮现。战马蹄声如雷,长矛如林蔽空,森然列阵的军队犹如黑色浪潮,绵延不绝,似望不到尽头。


    轰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闷雷滚过地面。


    官员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望向前锋的蠢旗,肃穆的神色中都难掩激动。在铁甲铿锵声渐近时,城楼鼓声骤然高亢,而他们的视线也不由随着最前方主帅的猩红披风而动,不自觉屏声息气。


    马声嘶鸣,主帅由亲卫铁骑们拥簇着缓辔入城。


    与此同时,贺千岁的高呼声整齐响起,声震九霄。


    "恭迎王师凯旋!千岁千千岁!!"


    陈今昭手捧天子剑立在刘都督身侧,与众人齐贺。


    这是她第二次于城门处恭迎他凯旋。与上回不同的是,现在的她敢抬头多看他两眼。


    初冬清晨的风猎猎,吹得他身后猩红披风不住翻卷。


    他高坐黑色骏马上,单手按缰,沿着朝两侧打开的朱红城门缓辔入城。周围则是阿塔海、魏光等一众铁甲武将,手按腰间佩刀时刻护卫。


    陈今昭抬首望向高坐马背上那人,依旧还是穿着出征前那身黑鳞甲,只是铠甲上面布满了新旧不一的刀痕箭痕,甲胄裂缝处亦有暗红的血迹。


    她又抬高了眼帘看向他的脸庞。兜鍪下的面容威严,在面向众人微微颔首间,既有武将征战沙场的赫奕声势,又不失身为人主雍容宽和的气度。


    几乎在她抬眼看他的同时,他的目光就第一时间射来。


    较之从前,他的眸光愈发沉静如渊。


    与他目光相接的一瞬,她的心跳有刹那的错乱。


    强自定了神,陈今昭高举着天子剑上前一步,高声道:"今已功成,臣幸不辱命!承蒙殿下信任,臣终不负所托,特来缴剑!"


    时隔近三年,姬寅礼再次听到了他朝思梦想的声音。


    还是那般清音铮铮,清透有力,亦如他记忆中,亦如他沉梦中。


    他的目光不受控的尽数落她身上,贪婪的,留恋的。


    离别的这些年,他也算知晓了,何为思之如疾,何为度日如年。


    马下挺直脊背稳稳高举天子剑的她,依稀还是那年的模样,却也有所不同。经过风雨与时间的淬炼,她褪去了青涩,内敛了锋芒,整个人带着从内至外从容的沉稳,有种宝物自晦的涵蓄。


    但宝玉的光华又如何能完全掩盖。


    单她站在那,就足矣让他移不开视线,就连她浓密睫毛落在脸颊上的阴影,都似能灼进他眸底。更遑论她抬眸禀事时,那双清眸中流转的光华更似能摄人心魄,激的他浑身血液都在隐隐沸腾。


    马背上之人缄默的时间有些久,目光锁在她身上的时间亦有些久,陈今昭眼见周围气氛都渐有不对了,正要抬眸急急暗示他注意场合时,对方总算了出声了。


    "做的好。"他沉缓着声说道,并俯身下来,伸过手去接过了天子剑,"你没负我所望,吾心甚慰。"


    朝她俯身之际,他的目光挟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寸寸在她面容上迅速刮过。重新在马背上坐直身体后,他强抑着掳她上马的冲动移开目光,继续趋马进城。


    陈今昭几乎是屏息着重新退回了队列。


    魏光与乌木不期然对了眼神,随即迅速移开,各自望天。


    章武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又忍不住去看阿塔海。


    但阿塔海注定了没法给对方一个眼神的回应。此刻他正手按腰刀,目光如炬的扫视周围,警惕着任何一个可疑人物。


    刘都督为摄政王设下接风洗尘宴。


    夜里,府衙正堂灯火通明,管弦声声,觥筹交错。


    席间,称颂千岁运筹帷幄等声音不绝于耳。摄政王端坐主位,不时与众官员举杯相庆,宴至酣处时,亦会与他们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不见身为人主的架子,反倒显得格外的亲切随和。


    这场席宴,宾主尽欢。


    待宴席接近尾声时,整个席间也还是其乐融融之态。刘都督带领济州府上下官员最后齐齐给主座人敬过酒,摄政王举杯饮尽,说了几句勉励之语,就起身离开了。


    众官员齐齐躬身行礼恭送。


    摄政王大步朝外走去,在经过陈今昭身前时,凤眸不经意转向她,视线在她醺染醉意的微红脸颊上短暂停留。


    待王驾离开,众官员也纷纷向刘都督告辞。


    陈今昭抬了手背抚了抚微烫的脸颊,今夜多饮了几杯,难免有些上脸了。坐在位子上缓了会,待觉得稍微清醒些后,就亦向刘都督告退离开了。


    坐着暖轿回了后院官舍。


    官舍的环境清幽,里头一应用物俱全,住起来倒也便宜。


    陈今昭推开门,点了两盏灯放在桌上,就去打水洗漱。


    这个季节的深夜难免有些凉,好在屋里给烧了地龙,虽烧不得不算旺,但只要被褥铺盖的厚些,夜里也不会觉得冷。


    盥洗完后,陈今昭边拿着帕子擦拭着脸庞,边照常走到了桌边坐下。眸光转动,看着桌上叠放的那摞厚厚的账本,这会才有种这场战役终于结束了的真实感。


    脑中走马观花般闪过近三年来的点滴,觉得好似做梦一般。她,他竟真的完成这般的壮举,想想都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抬起指尖轻抚着这摞账目,她的功勋。


    她幸不辱命,完成了他交予她的重担。


    想起宴席间时,他朝她举杯遥遥的那一敬,她眉眼间漾开抹细微的笑意。


    抚案起身,她吹灭了两盏灯,就着自窗户投来的光线往床榻方向走去。忙碌了一日加之酒意上头,这会她还真有些困顿了。


    打着呵欠,她来到床前,脱了官服搁置在旁边的衣架上。


    坐在床榻边,她刚俯身脱了外面长裤,身后突然伸出一双臂膀抱住她的腰。几乎刹那,陈今昭反射性的拔出发间簪刀,没有迟疑的朝后刺去。


    身后人反应极快,一把扣住她手腕,野兽般迅捷将她翻身制住,力道精准的卸了她的兵刃,并将她压制在榻。


    "殿、殿下?"


    压在身上的滚烫而硬实的躯体,贴近来的湿热而粗重的喘息,无不那般的熟悉,这才让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来者是谁。


    "是我。"昏暗的榻间,他的声音压抑而低沉。抬掌抚着她冒了冷汗的额头,他心尖针刺般,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惊痛。


    "这类的事常有发生?"


    "那倒没有,他们近不了我的身。"


    陈今昭回的话有些喘,这会她尚有些手脚发软。她倒没说谎,这些年那些刺客们的确是近不了她的身,像进她卧室行刺这样的行径,更不可能。因为在她进房间前,她的那些护卫会仔细检查房里的每一寸。


    所以刚才她才没设防,万般没想到竟会有人藏在她的榻间。那一瞬间,她的心都快跳出来,几乎以为她这条命就此要交代在这。


    "都过去了,以后不会了。"


    他抬掌一点点擦去她额上的冷汗,颈间垂落下来的平安符不时擦过她的下颌,锁骨。细微的摩擦声仿佛是暧昧低语,细微的流淌在两人之间。


    饶是榻间光线昏暗,她亦能感知到他看她目光里的专注与灼烫。随着榻间气氛的安静,两人的呼吸声渐渐清晰起来,他视来的目光中,逐渐染上了侵占、迫人的意味。


    陈今昭刚平静下来的心跳,又不可自抑的紊乱起来。


    她忍不住将脸朝枕边侧过,躲开些他那似将人烫化的视线,细微着声问,"殿下如何今夜就过来了,不怕人看见?还有刚才有没有伤到你?"


    "为何今夜过来,你不知道?你那点猫挠似的动作,伤不了我分毫。"


    陈今昭想瞪他,却又怕他那充满侵略性的眼神。


    咬咬唇,她抑着微乱的呼吸,小声道,"你压着我了。"


    "下回换你压我。"身体朝她逼近,他双手捧过她的脸,俯下头来与她额头相抵,嗓音沉哑,"三年未见,陈今昭,你可还认得我?


    "殿下在说什么笑……"


    "我哪有说笑,我看你待我就是陌生了,不自在了。"


    他唇贴着她的唇瓣,灼热而强势的与她的气息交缠,"多年不在你身边,你可是已然忘了我?"


    她在他心里如斯深刻的停驻了那些年,可以说她的每处细微变化都难逃他的双眼。自再次见面起,他就敏锐感觉到,她在躲闪着他的目光,似对他没那么熟稔,似有些他不明的别扭感。


    陈今昭不知要如何回他的话。


    或许是几年未见,再见面时确是不如从前般熟稔。但这种陌生感之外,却又于她心底隐隐滋生了股心悸与心慌来。


    "没有,我忘不了殿下……"


    在他双眸透出危险暗芒之前,她伸臂环住了他的脖子,呼吸急促,心跳微乱,"我想殿下,我想你。"


    两具身体贴的如此之近,近的可以感受到彼此紊乱的心跳声。


    姬寅礼这刻好似聆听了仙乐,双耳都在发麻。


    又似登了极乐,极致的快慰让他从头颤栗到脚,灵魂都似出了窍。


    "我亦想你。"他用力含住她的唇瓣,"想到发疯。"


    日想夜想,有时候想得恍惚时,他甚至都有些怀疑,这世上是不是真实有她这么个人在。


    她被他灼热的呼吸烫得有些发颤,手指忍不住绞着他的颈肉。可随即想到这些年他在外打仗的凶险,又忍不住去抚他的肩背,试图隔着寝衣感受他身上有没有伤痕。


    他极重的亲吻自唇瓣一路流连到耳畔,张口在那润白的耳珠上咬了下,嗓音重而嘶哑的笑问,"这般急?"


    陈今昭小口呼吸,声音低低的,"我想看看,殿下这些年,可有受伤。"在对方骤然的停顿中,她声音微涩道,"说到底,你是为我行的险。"


    姬寅礼俯下脸来与她耳鬓厮磨,沉沉的嘶哑嗓音里,是他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情愫,"为你,亦为家国。陈今昭,我甘之如饴。"


    说着,他捉了她的手直接探入他的寝衣里,带着她的手在他身上游走,"时间尚早,你不妨细细探查。"


    陈今昭感到她的手被越带越偏,起先还只是流连在他肩背、躯膛,但渐渐地已不知偏往何处,在察觉不妙想收手已然来不及。他呼吸渐重,忍不住又去亲她的脸,她的唇,呼吸都似要着火般。


    "害我旷了三年,你怎么补给我都不为过。你要还有些良心,就好好的依从我,可成。"他再次与她额头相抵,低低的嗓音柔情的似能将人融化,但扯她衣裳的动作却甚是粗暴。


    他屈膝近前,指腹的力道亦忽重忽轻的磋磨着她,"当然,若能说些顺我耳的话,让我心头满足,咱俩也能打个商量。"


    陈今昭忍不住后缩双腿想躲开,却被他牢牢按住。


    "我先前说过了。"


    "哪句?"


    她瞪他一下,呼口气,"我想殿下,想你。"


    昏暗中,他粗息愈重,掌腹亦重重抚上了她的脸。遒劲温厚的手腹覆着她的脸庞,力道微微收紧,似要将她牢牢握在掌中。


    "那就一直想,不可半途而废,更不得见异思迁。"他的语气低而沉,灼烫的呼吸打在她的耳畔,"我就当你应了,日后若做不到,当心我将你生吞活剥了去。"


    伸手朝外,他用力掩了床帐。


    陈今昭胡乱推他,颤声,"你别,别急啊……"


    回她的是粗重的喘息,"我哪次急过。"


    夜还很长,月影急摇,春光无限。


    起先,她还能推他,拧他,劝他,可后来,除了搂着他呜呜咽咽的喊他十五郎,就再也阻拦不了旁的。


    而这一夜,他压根就没缓过。


    在最后时刻,起落不定的帷幔间,传来伴随喘息的软语呢哝声。


    "昭昭,我心甚悦于你……"


    "惟愿此生与你,朝朝暮暮,长长久久。"


    第133章


    王驾在济州府休整了一日,就启程归京。


    只是回京的途中,队伍里多了辆马车,是摄政王特意嘱咐给朝中文臣陈大人用的。本来队伍里也是有马车的,是给随军的幕僚们准备的,但多出的这辆却不与其他幕僚的马车一道同行,反而单独行驶于大军前锋位置。


    据说这也是摄政王特意安排,方便他随时进马车与里面的陈大人商议公务。


    整个归京途中,对于摄政王殿下时常出入陈大人马车的事,众将士皆习以为常。大抵猜得到内情的,当然对此不以为奇,至于连皮毛都不知的人,更不会往旁处猜去,只会觉得那些文臣公务繁冗很正常,没见从前公孙先生随军时,甚至比那陈大人还忙。


    此时车内的陈今昭确实很忙。


    不仅急咽下他渡过来的清酒,还要双手勉强撑着车厢壁,吃力吞下来自背后那穷追不舍的强势赠予。


    被狠抵车厢壁那几下,她甚至感到整个车厢都在震动。


    她慌急的想反手推他,却背后之人及时捉了手反剪于身后,想开口央求他收敛些莫要这般疏狂放诞,但接二连三渡来的酒汁,让她压根就没有将话吐出口的机会。


    结束的时候,她只觉眼前都是空白虚无的,耳旁的声音都似离她远去,整个人不吝于小死过一回。


    姬寅礼将她软的不成样的身子提抱到腿上,按着她潮绯的脸靠着他湿热的颈窝。衣袍凌乱大敞,他阖眸仰靠着车厢壁,线条分明的胸膛起伏不定,似在平息着体内激荡的余韵。


    两人缓了许久才堪堪缓了过来。


    陈今昭缓过劲的第一时间就用力推开他,气急的从他怀里挣脱开,朝旁侧俯下身抓起自个衣裳就往身上套。


    "殿下再这般行事放纵,我就不坐车了!我去外头骑马去,就算遭点罪也好过到时候马车散架了让人笑!"


    她简直要气急败坏,他现在连掩饰都懒得做了!


    白日里钻她马车还能勉强说是谈公务,到了晚上他不去给他搭的主帅帐篷里住,还依旧往她车里钻算什么事?


    行事那如此放荡,撞的车厢都快惊着前头的马了!


    他这是生怕旁人不知他在做什么!


    越想越气,她套衣裳的动作都粗鲁了几分,连带着头上歪斜的墨玉冠都跟着轻颤。


    "殿下便自个在车里歇着,我等会还是出去骑马罢。"


    她却不知,此时她顶着潮绯清艳的脸儿,眼尾泛着红眸底带着薄怒,那连耳尖都似染了怒色,气急败坏怒斥他的模样,看他在眼里,简直都要将他心魂勾走了。


    "别气,昭昭莫气,要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刚确是我不对,是我孟浪,是我不知节制分寸。"他直接拦腰搂抱住她,嘴唇亲着她耳尖,嗓音沉哑的软语呢哝,"别下去了,分别了那般久,我想与你多待会。咱俩在这说说话,这么些天了,都没能与你好生说些贴己话。"


    陈今昭心道,原来他也知道,重逢都这么些时日了两人都能没好生说会话。她倒是想说,但他哪里给她说话的机会,见了面三句话不到就开始脱她衣裳。


    再次将她提抱到腿上坐着,姬寅礼单腿半屈惬意的靠着软垫,布满剑茧的粗粝掌腹握着她的手,细细摩挲着。


    "这几年征战在外,每每夜里觉得难熬时,我就劝自己,只需熬完这一仗,待到天下太平之时,我与你将不再分离。"


    他低眸看向她,笑问,"还记得那年出征前,你应过我什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陈今昭会应诺的,是吗?"


    陈今昭当然记得,那年她亲口应过他,此役过后,她会安生与他过日子。


    抬起眼帘,似嗔似怒的瞪他一眼,"我要说忘了,若是不想应诺,你还能吃了我不成。"


    姬寅礼眉骨压低,视向她的眸光渐渐危险起来,"你确定欲要以身试法?真要领略孤的手段?"


    陈今昭的指尖在他掌腹里重划一圈,他这话语确是恐吓到她了。


    "殿下手段如斯厉害,我哪敢忘。"


    "不敢?难不成你还有其他想法?"


    "殿下慧眼如炬,你猜猜啊。"


    "大胆陈今昭,敢如此戏弄于孤!让孤好生看看,你官服之下藏了几个虎胆!"


    她哪敢真让他扒衣裳,唯恐他擦出火来再逮着她行事。所以眼见他佯怒撸袖时,就赶紧软语讨饶了两句,并向他再次重复了昔日的承诺。


    臂膀环着她的腰,他搂紧了她,让两人的身体靠的更近。


    "那陈今昭,你可承认是吾之妻子?"


    "承认。"陈今昭没有犹豫,脸靠在他颈窝时,双臂也顺势搂住了他脖子,"我是你的妻子,此生此世都是。"


    姬寅礼沉声道,"来生来世、生生世世,皆是。"陈今昭深吸口气,脸埋进他颈窝,低低嗯了声。两人无声相拥,寂静的车厢内弥漫着静谧温馨的氛围。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前行,车轮碾过官道路面的声响不时传到车厢中。


    车内的两人相拥坐在锦缎坐垫上,喁喁细语。


    他们各自说起分别以来自己的经历,他说他的战场,她说她的筹粮,危机,险境,转机,胜利,荣耀。


    近三年来内心压抑的愁苦喜乐,皆与对方讲述、倾诉。


    互诉完后,两人都觉身心似轻盈许多。人这一生,若能遇见让彼此尽情倾诉之人,亦何尝不是幸事。


    陈今昭靠在他的肩头,或许有了可以倾听之人,让她不必再如从前般独自吞咽苦涩,这一刻竟让她有种说不出安宁之感。


    抬眸瞧见他脖上系着的细红绳,她伸手过去的触摸那毛边,轻笑道,"都褪色了,殿下就摘了将平安符放香囊里罢。"


    "带习惯了,不摘了。"


    "那等回去我给换个新红绳,这条也太旧了。"


    "换它作甚,我都带出情分来了。"


    陈今昭没料到他这般说,有些啼笑皆非,"不过细绳子而已。看不出来啊,殿下还是这般长情之人。"


    姬寅礼捏了下她面颊,没好气道,"真看不出?那你得去寻华圣手看看眼疾。"


    她窃笑着躲他的手,他不依不饶的又捏了两把才作罢。


    掌腹抚揉着她背,姬寅礼喟叹的将下颌抵在她柔软乌发间,深嗅着独于她的气息。人生至此刻,他当真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飘零那十年,我以为自己人生也不过如此了,哪里想得老天爷竟还肯善待我,最后允了我一份圆满。"


    他闭了凤眸,感受怀里人存在的真实感,"此生,我无憾了,便是死也甘愿了。"低笑了下,"当然我舍不得,我还要与你长长久久,白首偕老。"


    动情的话语缓缓淌过她的心底。


    陈今昭枕着他的颈窝,手心轻抚着斜贯至他胸口的疤痕。陈旧的刀痕边缘隆起,凹凸不平,每每他生怒或情绪激动时,自颈间而下的这条疤痕就似活过来般,狰狞扭曲,似凌厉而凶恶的朝她扑来。


    从前她只觉得怕,而今却忍不住去想,当年被这一刀斜劈而下时,他的处境是何等的凶险。


    "以后殿下要修身养性,莫要总是生怒。"


    她的指尖细细摩挲着他的疤痕边缘,细柔的抚摸,似在感受他当时生死一刻的凶险,"亦如你所说,要与我长长久久。"


    车厢内静了许久,他亦将自己深埋进她发间许久。


    "陈今昭,以后与我好好过日子。"


    "会的,我应过殿下的。"


    "无论发生何事,莫要与我生分,与我生嫌隙。"


    "自是如此。"


    "若对我有任何不满之处,你直言就是,切莫憋在心中,怨我,恨我。"


    "殿下亦是如此,若我有何做得不当之处,你直接道明,我有则改之。"陈今昭想了想,还是将那句不可莫名其妙发癫这话咽了回去。


    姬寅礼好似察觉到她未尽之言,平了平呼吸自她发间抬头,掌腹不轻不重揉了揉她后颈。"还敢口口声声劝我修身养性,试问这世间除了你,哪个还敢来招惹我?你少气我点,比什么都强。"


    陈今昭抬了眼帘瞄他一眼,没吭声。


    她也不想气他啊,关键是他有时候莫名其妙就气上了。


    抬高些窗牖望了望外头天色,姬寅礼抬手给她整理发冠,道,"大军该停下歇整了。你把衣服整理好就出来用饭,我出去跟魏光他们嘱咐些事情。"


    陈今昭深吸口气,一听他这话就知道,待会又要她跟那些大将们一起用饭。说实话她不是很愿意,魏光那几个大将跟猴精似的,就算在她跟前闷声不语、眼神也不带乱飘的,但那种你知我知大家知的氛围就在他们之间环绕着,实在让她浑身都刺挠啊。


    "你当真能瞒人一辈子不成?"


    姬寅礼给她将发簪束上,语气不甚在意道,"再说反正也问不到你面前,怕什么。若有不长眼色的,你直接让他来问我。"


    陈今昭兀自纠结半会,勉强想开了。


    成罢,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就随他们去吧,爱怎么想怎么想。亦如他所说,反正问不到她面前。


    十月中旬,王师终于抵京。


    公孙桓携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京城百姓夹道欢迎,欢庆一片。


    第134章


    凯旋之师入城后,摄政王被公孙桓以及文武百官拥簇着回了宫将领们带着各自的兵士回了营,至于陈今昭及随军的文官们,则被特允暂回家歇整,待朝廷下了通知再入宫赴宴。


    永宁胡同里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前挂了红绸,街坊邻里随着陈家人全都涌到胡同口处相迎。陈今昭的马车远远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整条街都开始沸腾起来,还没等马车近前停下,他们就全都围了上来纷纷朝她道贺。


    "陈大人恭喜您啊!"


    "您尝尝这是咱自家腌的腊肉!"


    "这是我亲手织的土布,您别嫌弃!"


    "有您这般的人物在,咱这条街都出名了!"


    "你们让让,让我将瓜果给陈大人送上车去!"


    陈今昭下了马车,一一向来道贺的街坊邻里拱手道谢。并让长庚将红纸包的铜钱给大家分发下去,让众人都沾沾喜气。


    直至陈今昭与家人回了院子,胡同里欢腾的人群也没散。夕阳西下,胡同人家的孩童在追逐嬉戏,大人们的欢声笑语伴随着孩童清脆的笑声,交织在巷弄上空许久不散。


    堂屋里,一家人围着陈今昭,陈母抬着衣袖反复擦拭着眼,嘴里不住喃喃着"瘦了","受苦了",已至陈今昭腰身高的呈安则仰头看着她,小小少年目光里满是濡慕之情,而穿着藕色襦裙的稚鱼则绞着帕子红着眼眶看她,离家时还尚待些稚气的小妹,如今已长成了矜持的大姑娘了。


    一家子人拥簇着陈今昭又哭又笑了好一阵,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待各自收拾好情绪围着方桌落座,两宫女就赶紧过来上了茶水。


    陈母开始与陈今昭说起了这几年家里的事,有些疏漏的地方旁边的稚鱼就会出言补充。陈今昭含笑静听着,眸光不时流连在家人身上,看向母亲花白许多的发,又看向稚鱼娴静的言行举止,以及小呈安身上的那身青色儒生服。


    小小的堂屋陈设摆件亦如她离家那会,她的家看似没变,却又于无声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多亏了你那沈同年,你不在的这些年里,咱家里头近乎都是他在照看着。稚鱼的教养嬷嬷是他家给请的,呈安的进学事宜也是他帮忙给安排的,今昭你这会回来了,可得好生谢谢人家。"


    陈今昭心中划过暖流,感怀非常。


    近三年来,被粮草压得喘不上气的她哪里还顾得上家里,可以说只要家人不出生死攸关的大事,她甚至分不出半分半丝心神到他们身上。


    回京的途中她还想着不知家中情形如何,想着若是有些不尽人意的事情她该如何补救,倒没想到沈砚将她家中的事都面面俱到的安排好了。


    陈母望了眼堂屋外头,问:"李嬷嬷这会还在隔壁院子候着,你可要见见?"


    "自是要的。"


    陈今昭让两宫女去将人请来,又让她娘拿个新香囊过来,装了两锭银子当见面礼。


    一个四十几许、头发梳的纹丝不乱的妇人,很快由两宫女引着过来。她进来后态度恭谨的朝陈今昭及在座几位行礼,动作标准举止有度,面容严肃却不显刻薄。


    这位教养嬷嬷举手投足间透着规矩,无不恰到好处极具分寸,显然是沈家认真甄选的。


    陈今昭将香囊递过去,真心诚意感激她对稚鱼这些年来的教养。于嬷嬷双手接过道谢,不卑不亢道,皆是她分内该做之事。


    两人寒暄几句后,于嬷嬷就退下了。


    陈今昭朝旁侧看了眼,自打于嬷嬷进来后,身板就做得极为端庄矜持的稚鱼,不免暗笑了声。


    不过说起稚鱼,她就不免想起一事来。


    过了年稚鱼就二十了,在这个朝代,算是老姑娘了。


    此时陈母也想与陈今昭说道此事,不过呈安已然大了,不方便当着他的提,遂就让他先回屋做课业去。


    陈今昭料得她娘应是有话与她讲,就笑着摸摸呈安的脑袋道"听你阿奶的话,你先回屋整理下课业,等会拿出来给我瞧瞧,我得看看小呈安这些年进学情况如何。"


    呈安听话的起身出去了,离开前还抬袖行了退礼,小小的人已经颇具书生气了。


    陈今昭眸光柔和的看着他的小小背影,心中突生感慨,既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又有种时光如梭的恍惚感。


    此时此刻,方有种她离家竟那般久的感觉。


    陈母看着呈安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脸上不免落上了愁绪。叹了口气,她问陈今昭,"幺娘她,可有给你去过信?"


    提起幺娘,陈今昭也神色微怔,心下也泛起了些担忧。


    昔年她与幺娘几乎是前后脚离了京,她去各地筹粮,而幺娘则南下做了番子。


    她也不知么娘是何时起了这般的主意,她甚至都不知对方是从何处得知朝廷正秘密征召番子的事。


    先前幺娘积极参与京中官眷举办的宴会时,她还很欣慰,认为对方渐渐的走出来了,有了自己的主心骨,慢慢的已经将注意力从她的身上移开。


    在她看来,幺娘的针线手艺极佳,来日有了自己主意,找到自己努力想做的事业后,或许会开家绣坊或许经营家针头线脑方面的铺子。却如何没想到,对方却一鸣惊人的,竟毫无征兆的打起了去往南下做番子的主意。


    "当日你尚未下值,你那……宫里头那位过来的早,我瞧见他来,正要带着呈安回隔壁呢,哪成想幺娘突然到他跟前,开口就道有话要与他说。"回忆当初的场景,陈母脸上是震惊与难解,至今都想不明白,从来安静懂分寸的幺娘,为何会行那般突兀至极的事。


    当时她惊了一跳,当即就要过去拉幺娘回去,就算有什么话也好歹等到今昭回来再说。哪料得到么娘那日就似被什么附身了般,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硬是站着那人跟前挡着路,丝毫不理会她。


    陈母与陈今昭说着当时的情况。


    何止是她惊了,她在旁瞧着,从来对他们都是一副淡笑模样的宫里那位,似也被幺娘突来的举止给震的面色微僵。


    "那位把她带到了堂屋里,两人敞着门,一坐一站的谈了会话。我在外头隔得远,也听不见什么,就见小半会的功夫,幺娘就出来了,然后就闷不做声的回了隔壁。"


    陈母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方有些不是滋味道,"问她什么也不说。后来就离京了,也不知去了哪,一去这么些年就音信全无。就算,就算不念着我跟稚鱼,好歹呈安是她生的罢,今昭你说,她就一点也不想,也不念着?"


    陈今昭就安慰道,"她此行也是去做正事的,当然不能向外通信。"


    幺娘的事,他当年与她提了大概,并询问她的意见。她闻言震惊异常,难以置信幺娘竟会起这般堪称惊世骇俗的念头。在问过对方确认了番后,她终是默认了幺娘的做法,既是因为当时她出京筹粮在即,实在无暇顾及太多,又是因为她觉得人各有志,只要不是被逼着行这条路,那她也无权阻拦。


    这世间,终究是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只是难免还是会担心,因为对方走的是条不同寻常之路,风险未知,前路未知。可涉及朝廷机密,即便她与他关系亲密,却也不会没有分寸的冒然打听。所以她目前也只知幺娘是南下做番子,至于具体是在江南、荆州抑或其他地方,连她也不知。


    回京的路途中,他倒是略微跟她提了句,幺娘目前安好。


    "娘不必担心,幺娘他目前一切皆安。"陈今昭安抚道,见她娘神情落寞,就转移了话题,问起了稚鱼的事,"我瞧稚鱼举止规矩大有长进,就是不知管家的本事学的如何了。"


    稚鱼知道她哥是在调侃她,


    就抢先回了话,"我学的可好着呢,大哥不信的话,可尽管考校。"


    陈今昭瞧她昂首傲娇的模样,就抬了指尖轻点下她额头,忍俊不禁道,"那等会我检查呈安功课时,连带着你一块。要是在呈安面前丢人了,你可不能又吵嚷又哭鼻子啊。"


    稚鱼抱着陈今昭手臂,嘟嘴嗔道,"真是的哥,我年少时候的糗事你能笑话我一辈子。"


    想起稚鱼从前那些糗事,三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笑过一会,陈母就对陈今昭道,"对了今昭,我给稚鱼相看好了一户人家。那家儿郎很上进,学问做的极好,听闻有望在来年的科举中进二甲前几名。"


    说着就仔细跟陈今昭说了那家人的情况,家中几口人、家中哪些人再朝为官、那位儿郎姓谁名谁、脾性相貌如何、何人牵线搭桥、近几年两家如何走动等等,事无巨细都与她道明。


    陈今昭突闻这个消息,有被震惊到,毕竟她的记忆还多少停留在稚鱼说罗行舟为人有趣、似对他多少有意的时候。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距离那个时候都已经过去了三年之久了,况那时稚鱼年少懵懂,而他二人那之后再无联系,所以于稚鱼来说,对方或许不过是她人生中短暂停留的过路人。


    他二人或许是真没缘分。


    抛开这个念头,她开始分析陈母口中说的这家人。


    家中祖父是任上正二品官致仕,目前在老家荣养。有本家叔父在吏部为官,官阶正四品,她与之来往不多,但有些印象。父亲在地方为官,是从五品知州,再有其他叔伯分散各地做官,官阶都不高,但好在为官算本分,在任上并未欺压百姓等恶名传出。


    看起来,这家的家世不差,也不算太高,算是中规中矩的人家。她娘说相中的这个儿郎在家排行为三,人相貌不差,脾性温和,人也很上进,是他们家里最出息的一个。


    知道陈今昭不放心,陈母就说道,"你那沈同年帮忙给看了,说是人私底下没什么不良嗜好,每日除了读书就是拜师访友,本分的很。"


    "他家母亲性格如何?可是好相与的?"


    "好相与,我与她接触过好些回了,是个本分人,不是尖酸刻薄虐待儿媳的。她家两儿媳都甚是敬重她,一家子人相处的挺融洽,打也特意打听了,没听说婆媳间有什么龃龉。"


    陈今昭点头。说实话,在她这里就是个中规中矩的人家,不是十分符合她的择妹婿人选。不过世间哪来十全十美之事,能中规中矩已是不易。


    她转看向稚鱼,问道,"你呢稚鱼,你看那郎君可喜欢?"


    稚鱼笑笑,羞涩的眉眼间带着股沉静,"哥,他人很合适,也很上进。"


    如此,陈今昭便明了,稚鱼与那家的婚事八九不离十了。


    陈母笑说,"那家人说了,等你回京就会亲自上门拜访。且年底那儿郎的父亲也会入京述职,正好上门来给定日子。"


    陈今昭笑了笑,说成。


    宫里黄门过来传了信,戌时正刻入宫赴宴。


    陈母与稚鱼不敢再耽搁陈今昭时间,忙催她早些洗漱歇着,好好养足精神,夜里好入宫去赴庆功宴。


    第135章


    今夜的宫宴算是别开生面,摄政王走下主座,亲自给主张新政的功臣们斟酒。自首倡者至附议者,他皆纡尊降贵的俯身为他们酒杯里注酒,又温厚的赞许并勉励两句,肯定他们在田税变法中做出的功绩。


    年轻文臣们无不激动的面色薄红。


    "为生民立命乃为臣之本分!"他们齐齐举杯敬王驾,"臣等愿沥血叩心,护我黎民福泽绵长,佑我国朝永固长安!"


    摄政王连声喝彩,举杯敬功臣。


    双方相敬,满饮此杯。


    随之摄政王面向在座众卿,疏旷豪爽的笑说,让他们都随意些,该敬酒就敬酒,该行令就行令,权当他不存在。还玩笑说,想划拳的也不妨尽情施展十八般武艺,也好让他一并开开眼界。


    闻此最开怀的当属武将们。


    有大将当场就拍着胸膛,嗓门响亮的吆喝,谁想划拳尽管提着酒壶来找他。保证来一个他干倒一个,来一列他干倒一列!不服的尽可来试试。


    席间顿时哄笑四起,宴会气氛前所未有之热烈。


    等摄政王走到主座,笑着挥手让他们自便,在座公卿就放开了束缚,跃跃欲试的开始相互敬酒。


    陈今昭几乎第一时间抓起酒杯起身,拔腿窜到沈砚跟前。


    容不得她不动作迅速,否则待会来敬酒的人不是将她湮没就是将沈砚围住,那会可就没机会与对方单独吃杯酒了。


    沈砚余光扫见她疾奔而来的身影,也端了酒杯起身。


    只是当久别重逢的旧友面对面而站时,双方心里却没有见故交的喜悦。反而在见到对方的第一时间,心里都冷不丁咯噔了下,莫名产生了种欠债的感觉。


    沈砚最先扶额苦笑,"说实话朝宴,我现在见到你,端着杯的手都有些发抖。像是欠你金山银山,下辈子都还不清。"


    陈今昭摸把额头莫名沁出的冷汗,"有这般夸张?我还觉得欠了你几座粮山,哪怕几辈子吃糠咽菜都还不上。"


    两人各自拍胸缓了好一会,看到彼此的窘态,又不免相视大笑。


    "这些年真是让你催怕了啊,朝宴。"


    "谁说不是呢泊简兄,见到你的来信,我都觉得是在催命。"


    想起这近三年来两人互相的折磨,这会过了那兵荒马乱的时候,倒都觉得有些好笑了。可在当时,每每接到对方来信时,那字里行间的咆哮催命之态,真是看的他们掐死对方的心都有。


    两人笑过一阵后,这才有空打量起对方。


    陈今昭也是这会才发现,对方竟好一个清减沧桑,也不知这几年经历了什么风霜雨打,眼角都出现纹路了。


    不由惊道,"泊简兄,你可千万得注意养身啊。别尚未娶妇,容色就开始衰减了,这哪成啊。男子的姿容也是很重要的,你可莫要不当回事,现在人家闺阁千金,可都是爱俏的。"


    沈砚本从未将自己容貌当回事,但此刻听陈今昭形容的自己似是未老先衰,不由也稍微有些紧张了。


    他摸下自个的脸,忙问,"与从前差别还挺大?"


    陈今昭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点头,"确是不及往日的风采了,不过现在保养还来得及。"说着她调侃一笑,"想想咱三这太初三杰的名号是如何得来的,泊简兄如何也得维持住这身风采啊,万不可堕了咱三的威名。"


    沈砚知她是玩笑话,无奈看她一眼。


    "我瞧着朝宴你倒是风华依旧,看来外头的日子是比京中的好过,不必如我这般心力交瘁,劳心费神。"


    "怎么可能好过!我在外头都快愁到头秃了!你瞧我,头发是不是少了,人是不是黑了瘦了?虽看起来没老,那是精气神撑着!说起来还是你们家里头好过,不必在外头风吹日晒,来回奔波。"


    沈砚遂示意她回头去看看她的工部同僚们,"你可小点声说,我可不想等会过去帮你拉架。"


    陈今昭就回头望去,然后就惊见她那些工部同僚们,有一个算一个皆好一个形容憔悴之态。区区三年未见,她却看他们都似老了不少,尤其是她那上官,连头发都花白了一半。


    这会正好一个工部同僚正端着酒杯朝她这个方向过来,不期与她的视线对上,几乎在刹那的功夫,他的身体就硬生生扭转了个方向,迅速挪动脚步躲着她走。


    见陈今昭呆住的模样,沈砚轻咳声忍笑解释道,"你可莫要忘了,这些年你何止是写信催户部,你催工部的信也是一封接着一封。工部的同僚们被你的来信催得头大如斗,我听闻有一日你那上官在拆开信没过多会,就直接举着信倒下了。这事当时在京中传的可是轰动,别说工部和户部,就连其他六部的同僚们,都有些畏你如虎了。"


    陈今昭目瞪口呆。


    "有这般,这般夸张?"


    她也就是去信到工部催催农具,催催水车,顺便催催她上官赶紧去户部要账而已,就能将人逼到那份上?


    沈砚点头:"想想我跟你要粮时候的情景,当时你比之我,那可是不遑多让啊。"


    这般一说,陈今昭就多少能共情工部同僚们当时的感受了。不过想想当时那情境,眼见要春耕了,农具迟迟未发下来,水车也迟迟没影,她不急得上火才怪。粮草充足与否直接关乎此战的胜败,这般大的帽子时刻压在她头顶,她哪里还淡定的起来。


    所以哪个环节要掉链子,她是真的暴躁的要吃人的。


    故而哪里还顾得上催账的语气。


    两人唏嘘的谈了会这近三年来的不易,说起如今功成后的论功行赏陈今昭眼神瞄了下四周后,压低声音凑近他说,"我听闻户部尚书要告老还乡了,此回你很有望升上去啊。泊简兄,日后怕得唤你一声尚书大人了。"


    沈砚并未否认,却是亦压低声音道,"京中有消息,工部左侍郎要调往他部,你那上官有意平调过去。日后见你,怕要唤声右侍郎了。"


    这事陈今昭还真不知。不过闻言心中欢喜就是。


    陈今昭抬手:"恭喜恭喜。"


    沈砚抬袖回礼:"同喜同喜。"


    不同于他们的其他同年们,本身官阶低,此番立了大功大概能连跳几阶,他俩这般的朝廷大员每往上走上一步都万分艰难,所以此回能登上一整阶,二人皆很是满足。


    两人面上都不约而同露出了笑容。


    沈砚又低叹道,"户部事务冗杂,这几年来实在忙得我心力交瘁,说实话,我还真有些怀念在詹事府时的清闲日子。"


    陈今昭闻言暗暗撇了下嘴角,心里暗骂了句德性。


    "对了朝宴,鹿衡玉来信说他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下月初就能回来了。他让我转达你,让你提前在大酒楼订好桌,等他回京后好好款待他。"


    闻言她喜形于色。


    "到时候泊简兄一道来,咱三也好长时间未聚了!多年未见,也不知鹿衡玉模样变没变。"


    "想来衡玉应是风采依旧,不似吾等这般憔悴沧桑。"


    陈今昭想想也是,鹿衡玉那般注重仪容之人,肯定护他的脸跟护什么似的。


    她又与沈砚谈了会相聚之后的事,就举杯,谢过他这些年来对她家里的关照。


    却也不多说,莫逆之交,一切尽在酒杯中。


    两人举杯相敬,各自饮尽。


    二人刚饮完酒,在旁等候依旧的同年们从四周窜了过来,将他俩围的水泄不通。


    "我来敬泊简兄!"


    "我来敬朝宴兄!"


    "来来,吾要敬二位兄长,祝吾等同年之谊天长日久!"


    "吾等同年并肩作战,也算刎颈之交了罢!今夜咱们不妨痛饮,将情谊寄托杯中酒,历久弥香!"


    "来,咱们敬知交,满饮此杯罢!"


    "满饮此杯!"


    "饮尽!"


    同年们七嘴八舌的说话,陈今昭与沈砚压根插不上话去,只被拥簇着一杯一杯的喝酒。杯底刚空,就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酒壶给及时倾注满一杯,吵吵嚷嚷的庆祝词后,就伴着"满饮此杯"的劝酒声中,又饮一杯。


    陈今昭在连喝五六杯后,赶紧寻了个空隙挤了出来,毫不讲道义的留下那沈砚单独面对那群热情似火的同年们。


    她刚从人群中出来,冷不丁就瞧见了孤立在人群外的罗行舟。见到他孤零零的身影,她莫名有种心虚与亏心感,正想上前解释下稚鱼的事并劝慰一番,哪成想对方一见着她,顿时将脸一撇,扭头走了。


    陈今昭心底的那点愧疚感刹那烟消云散。


    本就是两情相悦的事,她有何可心虚的,有何可亏心的!


    当即也昂着头转身走了,他不理睬她,她还不理睬他呢。


    还没回到自个位上,就有同僚陆续到她跟前庆贺她此番功成。她笑盈盈的端杯与人寒暄周旋,推杯换盏,好生自在。


    姬寅礼倚在主座上,举杯慢饮,整场宴会他的目光一直追随在她身上。看她左右逢源,意气风发,不时开怀大笑的模样,他的眉目间也不由流露出柔和的笑意来。


    夜宴直至过了子时方散。


    散场时,在场朝臣们大多东倒西歪,相互搀扶而去。


    陈今昭勉强爬上自家马车上,就脑袋一沉,闭眼香甜的睡了。


    但这一夜却睡得并不安稳,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梦到最多的就是自己成了一叶扁舟,飘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时而被惊涛推远,时而又被海浪卷起,她欲转动方向挣脱这股吃人般的旋涡,但谁知浪涌愈疾,铺天盖地的滚滚浪涛似滚烫的岩浆将她缠裹,融化,严丝合缝,不留余地。


    清晨,陈今昭是被阵挞伐的力道给摇晃醒的。


    意识朦胧间,她还未彻底从昨夜光怪陆离的梦里挣脱出来,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还是那叶扁舟,被热浪忽疾忽缓的推。


    有滚烫的水滴打落下来,滴落在她脖颈上,身子上。


    她睡眼惺忪的撑开眼皮,朦朦胧胧的视线中,伏她身上的是具充满力量感的躯体,肩背宽挺,胸腹肌肉硬实。他半眯着眸低喘着行事,下颌线条收紧,颈侧青筋隐现。汗珠自他额上流下,随他动作滴落下来。


    陈今昭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这梦里的哪里是岩浆,热浪啊。


    又一尽数重压,她浑身滚烫如火烧般,身子激颤的厉害,忍不住软着双手挣扎的推他,拼命要挣脱开来。却被他一把箍了手腕,强按在枕边。


    "好了,就要好了。"


    他呼吸都似带着火,声音哑的不成样子,浸足了欲态。


    狠弓下腰的瞬息,他听到她受不住的深喘,但这个时候的他是何等的郎心似铁,面对那双水汪汪眸子里晃动的薄泪也丝毫不为所动,依旧硬着心肠恣心纵欲。


    陈今昭再次清醒时,外头已日上三竿。


    缓了好生一会,她才勉强缓过浑身上下那股酸痛劲。


    环顾一周,帷帐拢的严实,但他人却不知何处去了。摸摸旁边的位置,尚带些余温,应是才起身离开不久。


    隐约察觉手上的异样,她狐疑的举过双手至眼前,借着外间透过帷帐而来的微弱光线,眯着眼仔细查看。


    下一刻,她就惊呆的看见,她的手背上布满了吮出来的红痕,那极深的颜色,足矣见证施为者的力道。还有她手指上,也有不少被细细啮咬的齿痕,那般突兀的显露在她本来白皙干净的细指上,让她有几瞬都似不大认识自己的这双手。


    她呆呆的看着,脑袋都似空了。


    他这是干什么,昨个夜里是疯了吗。


    直到坐在餐桌前,陈今昭还在想,自己可是何处招惹刺激到他。可怎么想都觉得没有啊,她自入京起,不是一直都本分着吗。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应是他自己的问题。


    看向在桌旁将膳食摆上桌的刘顺,她问,"殿下呢?"


    刘顺就朝偏殿的方向示意了下,"公孙先生来找殿下商议些事,这会正在东偏殿那议事呢。"


    陈今昭点头示意知晓了,又看向他笑问,"大监这几年来可好?"


    "好着呢,托您的福,如何能不好?"刘顺甚是开怀的躬身笑应着,"不过听闻大人您在外面风餐露宿,甚是不易,奴才在京听着都觉得心揪的慌。"


    "那会忙起来,倒也不觉得有多难熬。不过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是啊,苦日子可算都过去了。以后等着您与殿下的,都是好日子。"


    看着笑眯眯的刘顺,陈今昭倒没再吭声。


    直待对方摆完膳退下了,她才吸着气去揉自个快断成两截的腰,若往后都是这种好日子,那少点也成,哪怕是让她多过段时日的苦日子也无妨。


    刘顺刚退出去不久,殿门就被人推开。


    姬寅礼踏步而来,步履沉稳气度雍容,面上笑容宽和温柔,丝毫不见榻间那会不留情的强硬。


    "御膳房送来了几道研究的新菜品,听说源自蒙兀那边,你尝尝看能不能吃得惯。"他直接走到她旁边落座,伸手自然揽过她腰身替她轻揉着,抬抬下巴示意那道新菜,"据说也甚是滋补,要吃得惯你也多用几口。"


    见他选择性失忆忘了昨夜的事,便也不开口问了,只是在举筷夹菜时,特意将手举到正契合他视野的角度,并慢动作夹菜,得以让他看个清楚。


    姬寅礼的视线在那红痕交错的手背上流连几许,方移开。


    偏眸看她绷着白璧般的脸儿,端坐如松、目不斜视,似是生人勿近的模样,他忍不住低低笑了声,"要控诉就直接举我眼皮底下便是,这样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我少不得以为你在撩拨我。"


    陈今昭被他说的都有些绷不住冷面,气急怒视他一眼,伸手过去想将他推远。


    "殿下该去念念《金刚经》,六根太不清净了。"


    "我要那般清净作甚。"他啼笑皆非,顺势握住她的手摩挲,"我是凡夫俗子,又不是佛子。当然你若是善心大发,肯花费力气念念佛经渡我一番,我当然也求之不得。"


    说着还故意凑她耳边细语低声,尽说些六根不净的话,话语说起来可谓是百无禁忌,直说得她耳珠发红的似滴血。


    好好的早膳,不,是午膳,硬是被他拥着缠磨了好一番,她才得以用上了正经的膳。


    用完了膳,两人对坐着喝了会清茶,闲聊的说起了昨夜宴会的事。


    听她提到工部同僚们畏她如虎之事,姬寅礼也忍俊不禁起来,"日后,你陈大人三字,于你这工部怕也有小儿止啼之效。"


    陈今昭双手捂着茶碗,闻言也颇为无奈,"快别笑话我了,我正愁着该如何来缓和关系呢。"


    姬寅礼摇头失笑,又提了宴会时与罗行舟的那段小插曲。


    "你俩近些年不是关系缓和些了,怎么瞧着似又反目了。"


    提起此事,陈今昭的气就有些不顺,理了理思绪后,就将事情的原委尽数道来。从罗行舟与她妹妹的渊源说起,直至如今她妹妹相看好了人家。


    "我也是回家了才知稚鱼的事情。不过稚鱼的事他挑不上理,都几年的光景呢,还期望谁能一直停留原地?"她皱了皱眉,道,"况济州府他临行前我都说明白了,我是不阻拦,但是要看缘分啊。他与稚鱼就是没缘分,这能怪得了谁呢?"


    陈今昭深呼吸口气,还是有些不大明白对方的心态,"这世间哪来这么多圆满,遗憾难道不是常有之态?有些缘分就是天注定的啊,他没缘分就是没缘分,怎的好似还怪上我来着!殿下你说,他是不是无理取闹,毫无道理?"


    她想,那罗行舟就是太小心眼,自己看不开,似乎是非要找个人来怪罪一番,可能心中才能稍稍过得去。


    心中暗骂了会对方后,她端起茶碗正待喝口茶解解火气,突然察觉她对面之人异常安静。


    诧异抬眸,就见他正半阖着眼皮坐着,指腹有一搭没一搭抚着茶盖,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来。


    "殿下?"


    她不明所以,迟疑唤了声。


    姬寅礼撩起眼皮看她,莫名轻笑了笑,"无事,就是想起了一事。喝会茶罢,待会困了就去歇着,好好养足精神。"


    陈今昭便也不多怀疑,端起茶碗来吹了吹就小口喝着。


    姬寅礼眸光柔情的看着她,她的一举一动,当真是如何都看不够。


    刚才他只是在想,若他置于那罗行舟的处境,会如何做?


    他眸里隐现抹晦暗。还能如何,要他认命是不可能的,他会去争去抢,就算上天注定不给他这份圆满,他也会拼命硬生生争夺出圆满出来。


    否则,要他此生能如何甘心。


    隔着茶桌,他伸手给她拭去唇边的水迹,屈指在她颊边轻点下,嗓音柔软的打趣,"花脸猫。"


    第136章


    腊月初五这日,陈今昭与沈砚在城门处翘首以盼。


    终于,一辆长途跋涉的马车,风尘仆仆驶入城门。


    等候已久的二人精神一震,皆忍不住上前半步,视线紧紧追随着渐渐朝他们方向停靠下来的马车。随着车夫拉紧缰绳,马车稳稳停靠在他们面前。


    陈今昭激动的手心都冒了汗,喉咙也发干,目光几乎不落分毫的紧盯着微微晃动的毡帘。终于,厚重的车帘被人从里面撩开。


    黑色的锦缎官靴先从车厢里迈出,踏上了青石板路。视线朝上,是舒展垂落下来的霁色擎衣,领口镶着圈银狐毛边,警衣用银线绣有云纹,整体用料考究,衬的人矜贵又优雅。


    他立在马车旁,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侧脸朝呆立原地的二人颔首,整个人从内至外似是散发着股宦场沉浮多载的睿智与稳练。


    要搁往日,陈今昭少不得呸他一声,骂他一句装什么。


    可此刻她什么心思都没了,他转过脸朝向她的那刹,她瞪直了眼,差点捂胸后仰过去。


    阔别经年,再相见时,他、鹿衡玉他,长了胡子!


    鹿衡玉长胡子,鹿衡玉长胡子了!!


    陈今昭难以接受入目所见的一幕,恨不得抓头发尖叫。


    偏对方丝毫不觉自己这般的出场,给她带来了何种冲击,还当着他二人的面动作颇为优雅的抚了下须,还带着点官腔寒暄,"一别经年,二位可还好啊?"


    他都未来得及说第二句寒暄的话,陈今昭已经蹿了过去。


    "鹿衡玉,你怎么蓄胡子了!"她抓着鹿衡玉胳膊急问,这般近距离再看他唇上的两撇须,只觉眼睛受到了极大冲击,不由浑身打了个冷颤。


    "听我说鹿衡玉,你不适合蓄须,真的你信我,不好看啊!"


    鹿衡玉脸色大变,当即否认,"不可能!他们都说我蓄须极美!"还当场掏出了铜镜,左看右看,"这叫美髯,在荆州流行着呢。你仔细看看,哪处不好看了,多有朝廷大员的气派。"


    陈今昭恨不能晃醒他:"那两撇鼠须挂嘴上能好看个什么!"


    鹿衡玉被她那鼠须两字给说的破大防了。


    "只是刚开始蓄须而已,以后就逐渐浓密起来的!"他磨着牙为自己辩解,然后瞅着对方没半缕毛的唇上,狐疑,"该不会是你嫉妒我,自己蓄不起来,便也不让我蓄罢?"


    陈今昭绝不承认是有这方面原因,她自认为自个全然是好心。那两撇鼠须明晃晃挂那,就是看啊。


    她就苦口婆心的劝,"咱尚年轻着呢,还不到蓄须的岁数,不信你瞧泊简兄,人家也没蓄不是?干干净净的多清爽啊。"


    正抚着唇边若有所思的沈砚闻言赶紧把手放下。


    鹿衡玉朝沈砚打量两眼,道,"沈泊简,我倒觉得你适合蓄须啊,话说你这岁数也到了,也该考虑起来了。"


    陈今昭闻言大惊失色,赶紧强拉着他上马车回去,防止他再妖言蛊惑沈砚。要是三人中的两人都蓄了须,那唇上光溜溜的她得多显眼啊。难道让她粘个假须上去?想想浑身都要打个哆嗦。


    况且她要真这般做,宫里那个,怕也得发疯。


    回去的途中,陈今昭与鹿衡玉你来我往的辩了一路的须。


    沈砚虽未参与进来,但针对留须的事也纠结了一路,时而觉得陈今昭的话在理,时而又觉得鹿衡玉的提议让他心动。三位老友久别重逢,未来得及叙旧,就先叙起了须。


    不过话说回来,几人虽数年未见,但再见面却丝毫没有一别经年、时光如梭的唏嘘感,反倒觉得似从未分别过般。


    临去前,三人定好了待休沐那日在清风楼好好聚一场后,就各回各家歇息了。吵了一路的确是累得慌,尤其是陈鹿二人,谁也没说服的了谁,下车时都各自生了一肚子闷气。


    冬日天黑的早,尚不到酉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陈今昭推门进院时,就见他在墙角摆弄着株新栽的红梅,旁边还放置着把花锄。见她回来,他就拍拍手上的尘泥起身,持帕擦过手后朝她伸来。


    "回来了。走,用膳去。"


    翌日天不亮,陈今昭由他揽扶着后背坐起来,睡眼惺忪的靠着他肩头打着呵欠。


    "还是住在宫里头方便,不必起的这般早。"姬寅礼抚着她凌乱的乌发,轻责道,"让你常住宫里,你不愿意,非要这般折腾。"


    陈今昭揉了揉眼,不软不硬的回他,"从前我这个时辰起身,睡眠可是充足的,亦不会如这般倦累。"


    姬寅礼微挑凤眸,"自己身子骨虚,还赖上旁人了。"


    陈今昭也早习惯了他的倒打一耙,闻声就赞他一句,"还是殿下睿见,说话总能一语中的。是啊,我可不是无端端的就虚了嘛,这身骨头怪不争气的。"


    "来,再阴阳我一句试试。"


    "我又不是应声虫,你让我说我就说,那我多没面子。"


    姬寅礼低声闷笑,掌腹往下在她腰间狠揉了把。


    "快起来罢,再磨蹭下去,当心耽搁你点卯的时辰。"


    他撩开床帐下榻穿衣,笑着调侃她一句,"反正我是按时叫醒了你,若你自个耽搁了时辰去迟了,让那纠察官员逮个正着,那可真是怨不上我了。"


    陈今昭也赶紧起身下榻,接过他递来的衣裳穿戴起来。


    清早的时间赶得紧,的确是不容她多加耽搁,若是去迟了,那铁面无私的纠察官就会当众叫她出列,然后会厉声责问她为何来迟、诘问她知不知为官本分、且还会大声宣读对她的惩处,让她陈今昭的大名传遍整个殿前广场。


    想到去迟的后果,她穿衣的动作都加快了。


    先穿戴完毕的姬寅礼笑着走出房间,吩咐刘顺开始摆膳。


    用完膳,两人收拾妥当后就出了门。


    此时离天亮时候还早,四周黑蒙蒙的一片。


    腊月的天极寒,虽近些时日未下雪,但寒风凛冽的劲头不减,冷不丁一阵刮来,能刮的人面上生痛。


    刘顺提着羊角灯出了院子就走远了两步,然后挨着墙根候着。随后出来的二人就驻足在青篷马车前,说着临别小话。


    "今个散朝后不去我宫里?"


    "不了,年底正值忙的时候,我还得去衙署统计些账目。"


    "温泉庄子添了新景,年后过去看看?"


    "嗯,也成。"


    两人喁喁细语,偶尔夹杂几声轻笑,一人声音磁性低沉,一人声音清润如水。在腊月寒冬的清早,天光未明之际,两道身影亲昵依偎在车辕前,或俯身或仰首,在旁侧斑驳砖墙笼罩的朦胧光景里,细语交谈,互诉衷肠。


    过了会,两人分别,各自上了马车离开。


    直待陈家门前恢复了宁静,对门也始终静悄悄的。


    开了半条缝的门后面,鹿衡玉张圆了嘴巴,两眼发直的看着虚空,整个人似被人点穴静止了般。


    骤然他猛摇晃了几下脑袋,嘴里喃喃着"不对不对",双手啪啪直拍脸,又拍拍眼,拍拍脑子,之后双手抓着脑门拔足狂奔回了屋里。


    看错了,是看错了!一定是没睡醒!是他没睡醒!!


    这个梦如斯可怕!简直太过惊悚!!


    此时正坐着马车通往上朝途中的陈今昭,尚不知不知这边的插曲,压根不知她对门邻居已换了人,换成了本想给她"惊喜"的某鹿姓好友。


    是的,是惊喜,说起来鹿衡玉之所以此刻在这,那是因为他老早就托人将陈今昭对面的房屋买下了,之所以瞒着消息谁也没告诉,也是想给对方个大惊喜。昨个夜里他就过来了,早就想好了等第二日大清早,该怎么出其不意的出现在陈今昭面前,来吓对方一跳。


    为此他激动的几乎是整夜数着时辰过,好不容易盼到大清早,在隐约听见对面院子里有响动时,便迫不及待的穿戴一新,摩拳擦掌的跑到门后面候着。


    对方院门开启那刹,他也兴高采烈的拉开了门——


    门堪堪开了半条缝,人傻了。伴随着摇晃灯光先出现的,不是陈今昭,而是个穿着绛纱袍的大监刘顺,他提着羊角灯从院子里头躬身走了出来。随后大步踏出的那人,披着身玄色鹤氅,步履雍容,挺拔威严,那般熟悉的赫赫威容,相信满朝文武没有不认识的。


    这个时辰,这个地方。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如此褊狭逼仄胡同里的人,出现了。


    那个人,天未亮从陈今昭家里出来……


    那个人,还给陈今昭戴兜帽,还俯身去捂陈今昭的脸……


    那两人还依偎在一起,脸挨的那么近,还绵言细语的说着小话……


    最后临别时,两人还温情的搂抱了下……又搂又抱!


    两个大男人,又搂又抱!!


    这一幕太扭曲了,给了他极大的暴击,鹿衡玉现在极度怀疑自己眼睛所见场景的真实性。


    "可能是病了……得找个大夫看看,找大夫看看。"


    重新躺回床上时,他还不断重复喃喃,又不时拍拍自己的脸,连声道,"做梦,绝对是梦!"


    第137章


    鹿衡玉这两日没敢回他那新住处,连永宁胡同他都躲躲闪闪的绕着走,毕竟要冷不丁遇见不该遇见的人,那该是多惊悚的场面。但又不愿回他东街的那所谓的家,所以干脆就在客栈住下了。


    两日来他也悄摸向外打听了,多少听到了些传闻。


    各种版本都有,皆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但无论是哪种版本的传言,有一点却都出奇一致——陈今昭与摄政王,绝对有事!


    "你怎么了,我怎么听说你病了?"这日陈今昭恰在户部衙署遇见了鹿衡玉,就忙将他拦下,上下打量他一番,不由诧道,"难道久不回京,你还水土不服啊。"


    先前听同僚说,见那鹿衡玉脸白似鬼,还不时哆嗦下,不知是不是生了病。她这般一瞧,可不是嘛,何止是脸白,那眼底也黑的能比墨汁了。


    "是不是休息不好?"她怀疑是他家里人又不安生了。


    鹿衡玉擦把凉飕飕的额头,连声道,"没事,没多大事。"


    他能说他几夜没合眼了?能说只要一想到那日清早那幕,就浑身一觳觫?


    他这哪里是病了,是惊着了啊。


    陈今昭与上头那个人,多不可思议啊!直至现在他都觉得这是个诡诞故,离谱荒诞到,连鬼听了都要哆嗦两下。


    这会也正好到下值时分了,陈今昭就干脆拉着他上马车,一同回永宁胡同。鹿衡玉哪敢去,但哪里拗得过对方的生拉硬拽。


    "走,去我家用膳去。前些时日我娘还念叨呢,说你好不容易回京一趟,让我务必邀你来家里吃饭。知道你今个来,她一定会很开心。"


    陈母见到鹿衡玉过来确是很开心。与他说了好一会的话,又去厨房新炒了几道菜,全都是对方爱吃的,端上了桌来。


    "今昭,你与鹿同年慢慢吃,我跟稚鱼他们去隔壁院了。"


    "好的娘,到时候你们直接歇下就成,这里我来收拾。"


    见鹿衡玉疑惑,陈今昭解释说,隔壁院也买下了,现在她娘带着稚鱼他们在那住。


    鹿衡玉瞳孔震惊,直待陈母离开堂屋,才坐立难安的结巴问,"我、我在这,会不会打搅了?"


    陈今昭奇怪反问:"打搅什么?"


    鹿衡玉支吾了会,突然就就瘫下肩膀来。他是可以若无其事的用轻松的语气糊弄过去,但是,但是他实在是憋得慌啊。


    这事憋在他心里头,让他睡觉都睡不好,要是不弄个明白,他怕真的要被憋死了。


    "今昭,咱俩是至交好友罢?"


    "是啊,怎么这般问?"


    "既是挚友,那我就不瞒你了。"他下意识朝堂屋外的方向望了眼,饶是外头没人,却还是有些胆颤心惊。吸着凉气,面对着陈今昭疑惑的眼神,他哭丧着脸道,"其实,我将你对门的院子,买下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你竟要搬到永宁胡同来住?这不声不响的,是给我惊喜啊。不过买下就买下呗,这不是好事……"


    声音戛然而止。


    周围空气死一般的安静。


    陈今昭僵着脖子慢慢转过脸,看着同样僵硬面色的对方。


    "在,在那住下了?"


    "住了……就回京那夜在那住了,本想着给你惊喜……"


    惊喜没有,给双方的只有惊吓。


    两至交好友无声对视,双双僵直的将脸无声转向旁侧。


    至此,双方心中也有底了,她知他那日清早定是见到了什么,他亦知她的确是跟那个人有事。


    来之前,鹿衡玉还不是那般肯定。甚至因为这事太过荒诞,他都有些怀疑起来自己来,怀疑自己那日清早所见当真是事实?或许,只是清早光线昏暗,他看的有差呢?或许,两人靠得近,那也是因为有秘密公务在低声交谈呢?


    毕竟,人的眼睛也是可以撒谎的!


    或许比起让他接受那般怪诞之事,他宁愿相信是他那日起得太早,出现了幻觉。


    但此刻,他再也不必怀疑、纠结了,因为对方默认了。


    这事是真的,竟是真的!


    鹿衡玉连连吸气,恨不能礴光头发!


    他俩好上了,他俩怎么好上了啊!他无法理解啊!


    "可今昭你有妻有子的……可是那个他、他……"


    他很想问可是那位尊驾逼迫,毕竟陈今昭很早就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好好的,实在不像是会想不开走上断袖这条路的。再想那位都而立之年了,后院却空无一人,本身就不同寻常,这个中缘由简直耐人寻味。


    思来想去,他很难不去猜测是那位的问题。在他看来,应那位断袖的尊驾不知怎么看上了陈今昭,然后就威逼利诱将人给弄到手里,甚至还将人家妻子都给远远打发走了。


    鹿衡玉很想一股脑将话问出口,但慑于那位殿下的天威,饶是背着人也实难吐口这样大逆不道之言,堪堪说出个话头都觉让人胆颤心惊的慌。


    陈今昭自也知他未尽之言,但有些话她也不能与他明说,想了想后,便也只能半遮半掩的道了句,"现在日子甚好,我亦挺满足的,放心便是。"


    鹿衡玉将话琢磨了会,再看对方面上的确无强颜欢笑之态,便大抵明了,他这好友无论先前经历了何种心路历程,现在反正是已坦然接受与人断袖之事。


    这般,其实也好。好歹,两,两情相悦了。


    "那你与弟妹,是……和离了?"


    "还没,一切随么娘的心意。"


    "我怎听说,弟妹离京不知去向好几年了?"


    "这事说来复杂,总之她是去做正事了,公务在身。涉及到朝廷机密,我也不方便透露太多。"


    鹿衡玉心道,这要不是那个人的手笔,他把脑袋摘下来当鞠球踢。这手段,可真是厉害着呢。


    "好了,不说旁的了,来来,吃菜,尝尝我娘的手艺。"


    陈今昭也就尴尬不自在了会,就很快撂开了,又眉开眼笑的招呼他用饭。不撂开不看开还能如何,朝中上下对他们二人关系门清的人不在少数,毕竟那个人那般张扬,蛛丝马迹都恨不得遍天下了,又能瞒得了几人。


    她与那人的事说是秘密,但她隐隐觉得,快要变成公开的秘密了。不说旁人,就她那些同年们,有一个算一个,绝对是都看出了点什么。这几年她与他们可没少接触,当她这双眼是白长的吗。


    所以,知晓此事之人,多鹿衡玉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能有什么关系。


    鹿衡玉努力也劝自己看开此事,便也拿起筷子,准备用饭。只不过在用膳前,还是不放心的问上一句,"那他,几时过来?我得赶在他前头离开,别碍了他眼。"


    陈今昭吃了口菜咽下,方挥手不在意道,"没事,他今夜不过来,咱俩尽可小聚一番。"


    闻言,鹿衡玉就放心了,抄起筷子夹菜吃饭。


    "论这茄盒还是陈姨做得地道,自打去了荆州,就再没吃过这般地道的菜了。"


    "那你多用些啊,我娘可炸了不少。"


    "我突然想到,以后咱俩可就是对门邻居了。我要来蹭饭,岂不更加便宜?甚好,甚好啊。"


    "还别说,如此一来,以后我去寻你也方便了。"


    这顿晚膳,两人用得不少,酒足饭饱。


    陈今昭看他道,"等回去后你好好歇着罢,我瞧你眼底下都能挂墨了。"


    鹿衡玉叹道,"别提了,那客栈的硬板床硌的我背痛,害我连着两夜都没睡好。"


    "啊,你在客栈住?"


    "是啊,我这不是想躲着些,怕冷不丁看到了啥……."


    陈今昭一言难尽的看他,"今夜应不会再住客栈了罢?"


    鹿衡玉挥手,"自是不了!以后咱俩可是要当对门邻居的。"


    难得有机会坐下来闲聊,两人各自说着近况、说着近几年身边发生的事情你言我语的,越说越来劲,简直有说不尽的话。直至说了大半个时辰,夜色都深了,彼此还意犹未尽。


    陈今昭送他出门,边走边道,"明个你还过来用膳,我还有几件稀奇事与你说,绝对是你意想不到的。


    "好啊,我明个还想再与你说说荆州城墙的坚固程度,堪称一绝啊。"这会两人走到了院门处,鹿衡玉想到了什么,赶忙问了句,"对了,他明个夜里不来罢?"


    陈今昭拉开院门,口中毫不耽搁的回了句,"不来!年底他也忙的很,来什么来。"


    最后一字几不可闻。


    门内门外的人两相缄默。


    刘顺提着羊角灯无声候在门外的一侧,夜风吹得那羊角灯哗啦直晃,那团摇晃的昏黄灯光就照着门外那人淡笑的面。


    "有些公务要现在与你谈,陈郎中,你可方便?"


    高大的身躯挡在门前,他低眸笑说,口吻平缓温和,面上神情一如既往的雍容和煦。


    口吻是征求之态,但动作却毫无征求之意。


    语罢,他就径自跨步进来,来到陈今昭面前就突然牵了她的手,不由分说的拉着她大步朝堂屋方向走去。


    "此番我来,可是让你失望了?"


    "没有,怎么可能。那个,先松开我啊。"


    "天这般黑,不拉紧你些,你怕是得摔着。"


    "我眼睛好使着呢。"


    "是吗,我还以为那是两摆设。"


    "少胡说八道啊。"


    进堂屋那刹,那高大身影突然俯身,将人一把擎抱住,大步进了屋。两扇门,被从内关紧。鹿衡玉呆若木鸡的杵那。


    他也不知自个为何要在这里,也不知老天爷,怎么还不来道雷,劈瞎劈聋了他!


    好几息后,他猛地抓着脑门疾奔出去。


    恐怖,这个世间竟如斯恐怖!!


    世风日下啊一一


    这日过后,陈今昭有些惊悚的发现,鹿衡玉肉眼可见的变邋遢了。本来他穿戴都很讲究的,现在开始不修边幅起来,警衣皱巴了也不管,银狐毛边压塌成个丑样子也似看不见,靴子上总会沾点土,袖口上甚至还会沾点油!


    更过分的是,他头发也不好好梳了,那些碎毛发凌乱在空中张牙舞爪的乱飞。还有那两撇胡须,之前不管怎么说还算修剪整齐,现在他是连管也不管了,任其长短不一的乱长,那邋遢的丑样子,简直看得她眼都发痛。


    这日,在见到鹿衡玉单手叉腰,啊呸的往地上一吐时,陈今昭终于爆发了。她惊恐惊叫:"鹿衡玉你是疯了吗!"


    鹿衡玉也是有苦难言。


    他要怎么告诉对方,那夜回去后,他突然猛地回想起,昔年那位尊驾曾跟他要过熏香。还跟他要了许多回!


    曾经他没当回事,只当这位与他的品味相同,都甚喜那异域熏香。但,如今想来,那隐藏深处的真实意图,简直让他脊梁骨发凉啊!


    现在想想当年,那真是苍天保佑他逃过了一劫。


    他没陈今昭那般豁达想得开,他是真没法忍受分桃断袖这事。只要堪堪一想那位对他又搂又抱的场景,他脸都要绿了,隔夜饭都快要狂喷出来!


    不成,绝对不成啊!


    鹿衡玉眼神都带着惊恐,恨不得拿根红线将那个人就与陈今昭拴紧了,可莫再节外生枝打他的主意。


    作为朋友,他可以为陈今昭两肋插刀,但也只是肋!肋!!


    其他的,恕他无能无力啊。


    陈今昭又勉强忍了他两日,就在她左劝右劝却死活劝不动对方,马上就要忍无可忍之时,对方却突然消停了。原来是他自个也是实在受不了这邋遢之态了。


    焕然一新的鹿衡玉,可算让陈今昭松了口气了,总算是解放了她的双眼。只是让她惊奇的是,对方竟还将那两撇胡须给剃了


    "之前怎么劝你都不为所动,这会怎么想通了?"


    "觉得还是你说得对,剃了清爽些。"


    鹿衡玉自然的回道。他当然不会告诉对方,他本来容貌就极盛,若再加上美髯,岂不更胜一筹?如今在京中,容貌过盛于他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委实太过危险。


    休沐这日,三人齐聚清风楼。


    虽说这清风楼多多少少有些克他们,但不得不说,这里有着他们许多共同的回忆,多年下来,他们与这座酒楼都处出些感情出来了。


    几人上了楼,依旧还是昔日的包厢。


    三人举杯痛饮,划拳喝酒,好不快活。


    不过酒至酣处,三人难免要秋后算账一番。


    陈今昭说沈砚是沈老抠,守财奴,跟他要一分钱都要催八百遍,沈砚反唇相讥,说她是陈扒皮,恨不能扒下他三层皮来,没见他被催的连家当都填进去了?还冷笑着扬言说这顿酒钱他一文也不出,问就是被陈扒皮给兜里扒干净了。


    可能这些年积攒的怨气太大,聚会时候从来话少的沈砚,在今夜这场子上,话格外多。喷完了陈今昭,他转头就逮着鹿衡玉喷。


    "催催催,你催粮如何就催到我这?荆州消息难道就如此敝塞,你竟不知督粮官是那陈朝宴吗?再说后来我不是去信与你说过了,你为何不朝他催去?"


    鹿衡玉不甘示弱,梗着脖子道,"谁不知你沈泊简统筹安排军需!既是管军需,那粮草自也在其内,我催你当然就是应有之理!"


    "巧言令色,强词夺理!"


    "我是照章办事,以理服人!"


    鹿衡玉说着,又对上陈今昭,"不过说来,你筹粮还是筹得太慢,害我在荆州等了那么就才等来朝廷南下的大军。要不是荆州城坚固,有那铜墙铁壁护着,就依你那筹粮速度,那等大军到了荆州城那日,我怕早剩一把骨头了。"


    陈今昭倏地挺直腰板,说她什么都行,但决不能挑她筹粮的毛病!不是她自卖自夸,从古至今,她这督粮官做的已经是史无前例的尽职尽责了!


    "你懂什么,你知产粮要用时多久?每亩田地最多产出多少?遇上天灾又要损多少?知道十五万大军一日嚼用多少、运粮路上损耗多少?"她掰着手指头给他细数,"粮仓还要防潮、防鼠、防火,还要确保辖区粮食供应,还要验收新粮、处理发霉旧粮,还要监督各级粮务人员等等,你以为单独是筹粮的事吗?我事多着呢!"


    抓过酒杯喝口酒润润嗓,她继续与他掰扯,"你以为大军从北向南全数推进吗?那是分三路啊,还要去打四夷!粮食损耗完全不可控,我得在原来基础上再多筹两成!容易吗,你说我容易吗?能勉强凑齐就烧高香了,你还想怎么快?"


    沈砚接过话,"我也不易啊。"


    他细数这三年来的不易,就算已经精打细算了,但国库还是捉襟见肘。四面八方全向他伸手,每日睁眼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分银钱如何掰开八瓣来花。


    陈今昭还说他好生沧桑,他是平白沧桑下来的吗,还不是让银钱给愁的。从生下来就过着养尊处优日子的他,也算是过上了为银钱发愁的拮据日子。


    鹿衡玉也说起了他在荆州的事,说起那场差点要他命的刺杀。说起他以为自个活不成了,撑着力气给他俩写诀别信的那段时,陈今昭与沈砚差点没绷住眼泪。


    三人互相拍拍肩,感慨唏嘘了番。


    如今,最为庆幸的是,他们三人都在。


    且经历了风雨后,前路一片坦途,算是苦尽甘来了。


    "举杯。"


    "畅饮。"


    "祝吾三人友谊长存!"


    三人举杯,互敬后饮尽。


    宴席的最后,他们一人一句唱起了《子夜四时歌》。


    昔年唱的是夏歌部分,如今自要应景的唱冬歌。


    小调婉转悠扬,却被他们三人唱出了激情豪迈之感,歌声悠扬,传出很远。


    散场后,三人仰天大笑着相携出了清风楼。


    直至来到楼外,见到稳稳当当的停靠不远处的朱漆马车,笑声方戛然而止。


    "诶,我家忠庆来了,我先告退一步。"


    沈砚挂上恰到好处的有礼笑容,朝他二人施施然抬袖,"朝宴,衡玉,改日再叙。"


    说罢,朝右侧马车方向快步走去。


    鹿衡玉硬着头皮看着长庚的方向,"我家常随来了,我也先告退一步。"


    言罢,朝左侧青篷马车的地方匆匆而去。


    没办法,来的时候图省事直接蹭了陈今昭的马车一道过来,总不能回去时候让他用两腿走罢?


    上了青篷马车,直待停靠楼前的那辆朱漆马车启动,渐渐消失在视野中,长庚才驾马开始往家里赶。


    也直到此时,坐在马车里的鹿衡玉才渐回过味来。


    不对啊,沈泊简的反应不对!


    对方那般迅速的反应,分明就是早就知晓些什么!


    鹿衡玉当即两眼冒火,怒气冲天。


    这沈泊简果真奸诈!明明知道些陈今昭的事,却不提前给他透个口风,害他受到好大一个惊吓!


    这世上果真没好人,没个好人!


    第138章


    未及中旬,朝廷开始大行封赏变法功臣。


    变法主事三人各晋一级,沈砚擢升正二品户部尚书,总领户部要职鹿衡玉晋升从二品布政使,主管荆州的民政、财政,陈今昭则升任正三品工部右侍郎。参与变法的翰林院十二名官员大多迁转要职,或迁转六部为官,或直接外调到先前所主持变法的区域为官,继续推行变法的后续事宜。


    恩旨亦犒赏了地方能吏。重赏了在变法其间辅助有功的地方官,政绩卓著的官员直接调任京官,其他官员则按功绩多寡或晋升官职或加年俸。


    除了晋升官职,朝廷还按功绩大小赐下紫金鱼袋、蟒袍玉带、金银绸缎、御笔提匾、以及加恩母氏等等。此番封赏中,沈砚与陈今昭的母亲分别被封为诰命夫人与诰命淑人,而鹿衡玉则是生母被追封为正二品的诰命夫人。


    泽被臣工,恩赏分明,受封赏者冠带齐整接受恩旨,无不感戴,皆高颂皇恩浩荡。


    值得一提的是,翰林院的其中二人却迁转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职位。周明远迁转到钦天监做了监正,另加了虚职成了正四品官员,罗行舟则迁转到御史台做了正四品立都御史。


    履任新职的官员们无不开始忙碌起来。


    又赶上年底诸务繁冗之际,他们既要草拟条陈,筹备年末述职奏章,又要翻阅卷宗,熟悉新职分内之务,等待他们处理的诸类要务堆积如山,当真是忙的不可开交。


    就如那陈今昭与鹿衡玉,虽住对门,可已连着数日看不见对方人影,劳碌之甚,可见一斑。


    这日,陈今昭在屯田司对范员外郎,交代其升任郎中后的诸项要务。早在她昔年出京筹粮之际,范员外郎也自告奋勇随她一道去了,这几年他任劳任怨,随她昼夜奔走于各州府,风餐露宿、从不言苦,此番为筹粮也算做下了汗马功劳。


    所以他来接任工部郎中一职,顺理成章,屯田司上下也皆心服口服。


    待交代完事情后,暮色渐沉,也差不多到了下值的时候。


    陈今昭揉揉眉心,今日她觉得有些倦了,就不想如前些时日般再留值到夜深,与屯田司的属官们打声招呼后,就离开了衙署。


    只是今日的归家路程并不顺利,马车尚未抵达永宁胡同,就在长街就被人逼停了下来。


    长庚发紧的声音传了进来,"是公孙府的马车。"


    陈今昭立马就意识到是谁了。


    很快,长庚的声音再次传来:"江总督过来了。"


    是江莫,这会归京述职,他亦受到了封赏,自从二品的江南巡抚升任为正二品的总督,全权掌管江南数省的军政、漕运等要务。


    长庚的话落不多时,车厢外传来走动的动静。很快,一道不急不缓的语调传来了进来。


    "陈大人,许久未见,可方便下来叙话?"


    陈今昭深呼口气,到底还是伸手拉开了厚重毡帘,弯身下了马车。马车外,一袭墨蓝色貂裘警衣的青年官员,长身而立。


    他立在寒风中,目光随着从马车弯腰出来的人而动,眉宇间不见昔日的张扬。一别经年,如今的他已褪去了年少轻浮,气度愈发内敛从容,更添几分成熟男子气质。


    "江总督,多年未见,你可安好?"


    清泠嗓音入耳,似那细雪落林,让人只觉耳畔生静。


    江莫看着眼前人,穿着冬日的官服,外罩着件天水碧的斗篷,依旧是素净的装扮。对方静立他对面,行礼时衣袖随风微动,似有若无的透着股墨香之外的极淡清香。


    一别经年,再见对方,依旧是那般不染纤尘的干净,望之只觉似初雪映晨露。


    "一切安好。"他微微拢了下擎衣,解释道,"说来不巧,这几日我去寻你总是扑空。难得今日在半路遇见,就冒昧拦了你马车,望你莫要怪罪才好。"


    陈今昭当然知道他来找过她,对方之所以次次扑空,也是因为她在躲。江莫前些时候就回京了,自他回京那日起,她就开始发楚发愁,唯恐对方找她提出单独共饮的要求来。


    可躲来躲去,到底也没躲得过。


    心中叹息,可面上却带笑同他解释,"不会不会,反倒还望江总督多担待些,实在是我履任新职,近些时日忙得脚不沾地,抽不开身来。不知江总督找我有何要紧事?"


    江莫就看她,道:"咱俩说来也算半个旧友,这般称呼未免显得太过生疏。我直接称你朝宴,可行?"


    陈今昭点头,从善如流:"敏行兄。"


    江莫不自觉捏紧了下手指,掩饰的又拢了拢警衣。


    "昔日年少轻狂时,对你多有得罪,这么多年还没郑重向你赔个不是。"他微顿了下,带些期待道,"我备了薄酒相候,不知朝宴你能否赏光移步,容某执壶敬盏,聊表歉意?"


    陈今昭头大如斗。


    若他只是单纯存着与她交友的目的,她自也不会拒绝,但他……他之心思,只能让她对他敬谢不敏。


    她到车前掀开一角车帘,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公务,苦笑道,"敏行兄也看到了,非是我拿乔几多推脱,实在是公务繁冗,让我实难抽开身啊。你看,下次约个时间可成?"


    江莫却只看着她,"前几日,你还跟沈鹿二人相聚在清风楼里。朝宴,是我这个半个旧友的面子不够你赏光?"


    陈今昭被他的话刺得面色微变,就道,"敏行兄,这话说得重了,我无故意慢待之意,的确是公务繁忙。改日,我再设宴专门向你请罪。敏行兄,家中还有些事,恕我先行告退。天寒地冻,敏行兄也早些回去罢。"


    抬袖行了礼,她转身就欲上马车,却冷不丁被他横臂拦下。


    这一刹那,周围似出现细微的动静。


    江莫双眸骤然微眯,随即压下眸里的晦色。上前半步,他偏过脸朝向她,嗓音压得极低,"陈今昭,我是你养的一条狗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话极重,陈今昭的脸色当即变得难看。


    江莫嗤笑了下,"好歹我也算帮了你这么多回,这点面子都不给吗?"


    这一刻的他索性撕开了伪装的表象,用仅能让对方听见的声音嘲道,"还是说你在怕什么?你怕什么呢,他管你也不算甚严罢,好似并不禁止你外出交友赴宴。所以你百般躲我、推脱,就是单单看不上我,对吗。"


    陈今昭掐着手心,闭眼平复了下情绪。


    许久,才睁开眼,沉静望向他。


    "在何处设宴。"


    "清风楼。"


    她点点头,然后一言不发上了马车。


    话既说到此份上,那今夜,就势必要将话与他说个清楚。


    如此也好,总躲着也不是办法,事情到底是要解决的。


    况且,他既知她与那人关系,那她就不怕他敢放肆,退一步说,她周围也有暗卫随行保护。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来到了清风楼前。


    陈今昭让长庚也随她上楼,候在包厢门前。


    江莫推开厢房门,做出请的动作。


    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菜肴,酒也烫好了几壶,一一摆上了桌。


    "朝宴,现在想来我真悔不当初,实不该举止那般轻浮浪荡,害你对我印象自此一落千丈。"他举壶倒酒,清澈的酒液倾倒在两只空盏中,"今夜我是真心实意向你赔个不是的,万望你能放下对我的芥蒂,真心拿我当朋友看。"


    此刻见他说得郑重其事,口中只说赔不是、做朋友,不见信里的撩拨试探,也不见先前马车前那私语讽笑,她也有些拿不准他的态度,只也暂且回了句场面话。


    "敏行兄言重了,昔年的事在我这里早就过去了。反倒是这些年,我欠敏行兄诸多,你救了鹿衡玉的性命,又及时帮我筹集粮草,这些都让我无以为报。"


    江莫将满酒的酒盏递给她,"那我们何不一笑泯恩仇。"


    陈今昭顺势端起酒盏,"自当如此。近来真的是公务繁忙,并非特意怠慢,望敏行兄切莫介怀。"


    两人举杯相敬,然后饮尽亮杯底,算是各自赔谢。


    随后两人就开始举筷用饭,陈今昭中途几次想开口,欲将话讲明,却都被他拿话岔了过去。他神色如常的给她介绍菜色,言谈中很有分寸,仿佛是正常朋友间的聚会小宴,正常的都让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先前想多了。


    正当她心神不定,不知方究竟何意之时,突然听得隔壁似有物体倒地的声响。声音传到这里已经很小了,但因着室内寂静,陈今昭还是听个清楚。


    几乎刹那,她就迅速反应过来,靠近墙壁处是有密室的。


    那刚倒地的……她倏地看向江莫,惊疑不定。


    江莫举壶倒着酒,透明的酒汁在瓷盏里泛着冷光,"朝宴,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人,有什么话你可尽情来说。"


    陈今昭猛地起身,不可思议的看向他。


    他竟敢动窃听之人,动宫里的人!他是疯了不成!


    "敏行兄,江敏行!"她连连深呼吸,至此刻她已不想探究他究竟是存着什么目的邀她过来、又做出那等狂悖之事,她现在只想速速与他将话说清楚,然后即刻离开此地。


    "我感激你对我的恩情,若来日有需要我伸手帮忙之处,但请你尽管开口。除此之外的其他请求,恕我无能为力!"


    话刚落,对面的人突然仰首饮尽杯中酒。


    他倏地看向她,沾着酒液的嘴唇红的似滴血,"只有他可以吗?还是说,你怕他知道?"


    岁月的沉淀冲淡了面上的阴柔之色,却无法冲淡他眸底深处掩藏的狂肆,阴沉,邪佞。


    "他能待你如何好?甚至连个名分都未给你。"


    混着酒意的声音轻哑,他起身朝她走来,咄咄逼向她的眸光里尽是炙热,"陈今昭,我不是烂好人,不是不求回报的。我都为你做了那般多,你好歹也回报我一二。"


    陈今昭面色惊变,指着他惊怒:"我看你是疯了!"


    江莫眼睛只看得到那张勾魂夺魄的姣容,忍不住伸手过去,腰间垂落着墨色玉带都随他动作晃动。


    是啊,他是疯了,自见她第一眼就迷了心窍,自此茶饭不思,睡不安寝。明知不该,却着魔似的想她,更是疯了似的想尽办法欲与她有点联系,哪怕微末也甘之如饴。


    他就是想要个念想,仅此罢了。


    "我要的不多,你让我亲上一口就行。"


    他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眸光死死盯着她的唇瓣,呼吸急促,"今夜他在宫里宴请随军的武将们,无暇他顾。他,不会知道的。"


    第139章


    轰的声巨响,精致的雕花木门猛然被从外踹开。


    随着门扇重拍在墙上发出哐啷声闷响,一双金线绣蟒纹的朝靴踩了进来,朱色常服的袍摆随步伐翻涌。


    厢房内的烛火被突来的气流搅动的摇晃,忽明忽暗的闪烁着,投在来人身上,于身后还兀自吱嘎摇晃的门扇上落下扭曲诡异的高大阴影。他走了两步就停下,周身带着未散尽的酒气,站在原处看向房内。


    室内烛火摇曳,桌上丰盛至极的菜肴用过半数,桌前两人端坐于黄梨花木圈椅上,手中尚举着筷,刚似还在用膳。闻声,他们齐齐朝他看来,面色皆有惊异。


    来者的目光着重在其中一人身上扫视过后,就开始寸寸逡巡厢房内一切,眼底神色平静到令人发疹。


    从不远处的屏风后的软榻,到桌前相对而坐的两人,从不曾凌乱的桌面碗碟、留有残酒的瓷盏,到两人不曾散乱的衣冠、看似如常的神色。他将所见之物悉数纳入眼底,又不容错漏的看着地上足印,每道视线都似带着无形的审视。


    在来人进屋的这短暂时间内,整个厢房鸦雀无声。


    案前对坐的两人皆没有出声,无声接受着对方似抽丝剥茧般的审视。他们近乎静止在座上,周围的空气都似陷入了凝固。


    姬寅礼扫过地上最后一处脚印,抬了眼皮。


    "在这小聚?我可有打搅到你二人?"


    两人从座上起身行礼,低声喊了句殿下。


    陈今昭屏息道,"殿下如何过来了?我刚才正要回去。"


    姬寅礼的视线再次落在她身上,眸底是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并未回她的话,却对另一侧的江莫,慢声说了句,"一会进宫,与我解释番今夜的事。"


    声音波澜不起,眸底淬着寒光。


    江莫低下了头,应了声是。


    姬寅礼抬步转身,落下一句,"随我回宫!"


    虽未指名,但在场几人都知说的是谁。


    陈今昭一颗心猛地提起,脑门噌的蒙了层汗。


    推开椅子她绕开桌子急急追了上去,看也没看另旁隐晦看她的江莫。


    直待两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江莫才微微变了脸色,弓下腰来皱眉吸着气。捂着腹部坐在椅上缓了好一会,他才长呼口气,抬袖擦把额头散出的冷汗。


    他看向对面空落的座椅,神色有几分迷离恍惚,手指也不由自主抚上了唇边……


    清风楼外,陈今昭匆匆追着对方步伐来到了马车前。


    见长庚与那密探被人抬上了另辆马车,她不由惊慌的看向另侧的刘顺,见刘顺暗暗递了她个无事的眼神,这才放下心来。


    车厢内一片凌乱,锦垫歪斜在壁角,镂空雕花香炉翻倒,里头香灰洒了四处。茶几也倒在地上,茶壶、茶碗等茶具滚落的到处都是,还有蜿蜒四处的茶水,打湿了金线刺绣的靠枕,也洇湿了几本书籍的书页。


    车内狼藉的简直要站不住脚,但他却视而不见,进了马车后,径直到最里面坐下。


    陈今昭见他这模样,也不吭声的寻了处地方坐下。


    回宫的一路上,他一直闭眸不语,面容隐没在阴影中,周身散发的气息仿佛降到了冰点。


    她几次想开口说话,却都被这气氛骇得没敢出声。


    宫门次第洞开,朱漆马车一路疾驰,直奔昭明殿而去。


    马车于殿前停靠下来,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进了殿。


    两扇殿门严丝合缝关上那瞬,最前面那道高大身影停了下来。与此同时砸落下来的,是他不见起伏的语调。


    "是你自己说,还是由我逼你说。"


    陈今昭面色发紧,连声道:"殿下别误会,前些时日他就屡次来寻我,想邀我赴宴,但我公务实在繁忙,遂就躲着不想应。今日在长街偶然遇见,实在躲不过,这才应了他的宴!"


    "赴宴前,我确是没料到,他行事那般出人意表。他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但我也与他将话说了清楚,明确与他划分了界限。"她朝他解释道,"殿下,我对他没有半分半毫的其他之意,你莫要多想。日后,我也不会与他再来往。"


    "大费周章的放倒我的人,就只是与你说会话?"


    "是……的。他亦知理亏,不敢将那些话传入殿下耳中。"


    "哦,是吗。"姬寅礼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凤眸慢慢将她从上而下再次打量一番,视线最后定在她面上,"脸怎么红了。"


    陈今昭下意识抬左手那刹,后知后觉也及时抬了右手。两手捂了捂脸颊,她低垂着眼帘小声道,"吃了酒,多少有些醉意。"


    他的目光如隼般寸寸朝下刮过,突然问,"衣襟扣子怎么少了一个。"话出口的同时,他的视线不着痕迹落在她面上。


    陈今昭记得很清楚,她的衣裳扣子是完好的。


    却也低头看了眼,然后抬眸看他,抿抿唇,"殿下,你也不必诈我,若你实在不信我,亲手检查便是。"


    殿内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突然一把将她拽到身前,手指解着她的襟扣,声音都淬着寒意,似从齿间碾磨,"我是不信你吗,我是信不过他!"


    如此香,如此可口,哪个能忍得住?


    那些人赶走一个又来一个,宛如闻味而来的苍鸠,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不咬上一口能甘心?


    那样阴暗的心思他能不懂?就算饮鸩止渴,片刻欢愉,但凡能入嘴尝上一口,都足以回味余生。


    他眸里闪过凶暴怒色!只要一想旁人对她的觊觎,他惯常平静的面上就露出狰狞之意。


    解开半数襟扣,他扯开她素白的领口,视线如锋刃般一分一毫的在她洁白细嫩的颈子刮过。片刻过后,方收了视线,重新将她衣领拉好。


    "曾经我有没有与你说过,莫要与他走得太近。陈今昭你为何不听话,为何还要与他密切联系!"


    "他毕竟有恩于我,救了鹿衡玉一命不说,先前粮草筹集上他帮了不少忙,我也实在拉不下脸来漠然相对。"陈今昭低声解释,"这些事我也去信与你提过的,之后与他通信也没瞒你,信中所说也皆是粮草及朝局相关,并不涉及其他私事。先前与他,真的是君子之交而已。"


    "君子之交。"姬寅礼唇齿间碾过这四字,倏地看她,"你一面之词罢了。信的内容究竟如何,还有待一说。"


    陈今昭也明他言外之意,知道这事必须要摊开摆他眼前,否则此事就没法真正过去。遂点点头道,"信都在我家中箱柜里放置着,殿下可派人取来,尽管查看。"


    姬寅礼目光在她坦荡的面上绕过一圈,就朝殿外道,"刘顺,把东西搬上来!"


    很快殿门再次打开,刘顺捧着一摞书信躬身匆匆进来。


    陈今昭看着那些眼熟的信封,又看向旁侧之人,之后将脸朝外转过。她心里是有些不大痛快,但此刻也非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是将此事解决了再说。


    姬寅礼看着她绷着的侧脸,眉心动了动,却也到底没说什么。


    刘顺将那摞书信小心搁在桌上后,就小步后退着离开。


    殿内再次恢复了沉寂,只余拆信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从第一封信起,到最后一封结束,其间内容皆是公事,措辞严谨规范,并没掺杂涉及私人情感等无关事项,行文通篇皆为朝廷要务,看似宛如朝廷公函。


    余光见他将最后一封信折好后,重新放回了信封里,陈今昭自觉扳回了一回,语气也不由生硬了些,"如何,信中内容可有异常?甚至都算不上君子之交,只是同僚间的正常书信往来罢了。"


    她还是有点气他不打招呼就先去翻她东西,就道,"怎么就非认定我与他有什么!究竟是哪处给了殿下错觉,让你认为我与他有着见不得人的事?难道你觉得,我会看上他吗?"


    话落下一会,对方没有反应。


    她本是脸朝着旁侧说话,可他迟迟没有回话,让她不免按捺不住的转过脸来看他。


    此刻他立在案前,背对着她双手撑着案面,视线朝前始终落在眼前的那摞书信上。


    就在陈今昭不明所以,觉得他此刻的沉默有些异常时,却听他低沉的嗓音缓缓在殿中荡开。


    "三十五封信,这里只有三十四封。"


    一句话,直接让陈今昭从头凉到了脚。


    姬寅礼转过身来,沉着眸光看着呼吸似停滞的人,忽然笑了,"是不是当我不知共有多少封信?近三年来,他去信三十五封,你回有十六封,数目可对?你二人既要坦荡的走驿站来通信,那又如何能瞒得过我呢?还是说,你认定我不会去数,记不住这个数目。"


    "陈今昭,你敢糊弄我,可是拿我当蠢夫来耍?"


    他笑意发寒,眸里汹涌的怒意已然要压抑不住。


    陈今昭浑身一觳辣,这才惊觉她犯了个致命错误!当时最后那封信着实让她心烦意乱,索性就顺手给烧了!之后她忙着回京的事,就把这事给抛之脑后了!


    而欺瞒于他,偏是他最为在意的。


    "不是的殿下!并非我刻意隐瞒,是我当时……"


    "事后说这些有何用!"他捞过案上摆放齐整的那堆信,用力朝地上掼去,直接暴怒,"被我揭穿了再急急补救,有何用!陈今昭,我实没想到你能为了他骗我!口口声声说着看不上他,你到底还是在意他的是罢!"


    此刻的他再也维持不了任何体面,凶相毕露,雷霆大怒。


    踩着满地的书信,他疾步朝殿外走,陈今昭骇得赶忙追上去拉他,却被他甩开。


    "在这给我等着,陈今昭。"他指着她,脖上青筋隐现,"哪也别去,等着回来!"


    压根不听她任何解释,姬寅礼就大步疾走,来到殿外直接喝问:"江莫到哪了?"


    刘顺的声调发着颤:"在上书房候着。"


    "备车,去上书房!"


    陈今昭急三火四的出殿,正看见他刚进了马车,毡帘放下时带起的弧度都似挟着凶暴的杀机。


    她心惊肉跳,赶忙给刘顺打眼色,在对方悄步匆匆靠近时,赶紧迅速低语:"速派人去公孙府,请公孙大人速来!"


    无论怎么说,她也不能让江莫因这点事丧命。


    况且,若他若手刃江莫,公孙桓会如何看待且不说,此事势必会在西北文臣武将中造成轩然大波!


    可万不能让他冲动行事!


    第140章


    夜色如墨,上书房内灯火寂静。


    姬寅礼脚步沉重如雷,大步走向在殿中央跪地的江莫,朱红袍摆的蟒纹似在烛火中狰狞欲出。


    "江莫,江敏行!你可是要反我?"


    江莫俯身重重叩首,"臣不敢!"


    "你不敢?"姬寅礼直接去壁上取了刀,手背青筋暴起,怒涛如潮的眸里尽是即将爆发的情绪,"你都胆大包天到敢动我的人!这世间还有什么你江莫不敢做的事,我看没有了罢!"


    江莫双手撑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纵使未曾抬头,他亦能感觉那股悬在头顶的杀机,森然的让人脊背生寒。


    他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额角亦隐约渗出了汗珠,"卑下蒙殿下浩荡王恩,擢拔至此高位,就算九死亦难报此恩此德,又岂敢生悖逆不臣之心?殿下明鉴,臣此生若有二心,愿受天诛地灭!"


    "既如此,你又何故背刺于孤!"


    "臣断不敢有此念!"江莫的呼吸急促发沉,"违逆殿下非臣之本意,臣亦实不敢挑衅殿下之天威,实在是卑下,卑下……情难自已!"


    宫灯摇曳,上书房内的威压骤然骇重。


    江莫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森然威压让他几欲有就此作罢的念头,但脑中时刻浮现的那道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到底还是让他鼓足了勇气,猛一咬牙,硬挺着将话道了出来。


    "自打遇见陈侍郎起,臣眼里就再容不下旁的,成日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心神几乎就没再安宁。饱受数年相思之苦,好不容易回京与她一聚,臣只是想单独与她叙回话,不想被打搅了,这才做了糊涂事,动了殿下的人。"


    他沉着呼吸绷着下颌继续说,"卑下亦知自己犯了忌讳,是大逆不道,殿下是杀是剐臣毫无怨言!只是,卑下对她当真是一片痴心,殿下若能开恩的话,能否,看在臣忠心为您效力的份上,将她……赐给臣。"


    殿内寂如死域。


    "江敏行,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臣,清楚。"


    "那你可清楚她是孤之何人?"


    "臣清楚的是,她非臣之主母。"江莫保持伏跪在地的姿势,额上的冷汗渗到了地砖里,却仍咬牙道,"若臣觊觎主母,那臣罪该万死!但她不是。若殿下对她只是一时兴起,那何不成全了臣,臣敢用江家满门发誓,此生此世定待她如珠如宝,不亏待她半分半毫!望殿下,成全。"


    面前之人,穿着象征朝廷大员的绯色官袍,更显气派矜贵。多年官场生涯的历练,对方褪去骨子里的纨绔轻浮,周身气度沉稳又暗藏锋芒,有成熟男子的稳住担当,也不乏少年人拋却利弊权衡、甘愿孤注一掷搏取心上人的胆魄。


    姬寅礼看着他,年轻的官员面容不差,肤色也白,既有能力又痴情,或许还能言会道,会哄得女子开心不已,或许还会伏低做小,做些讨女子欢心的事,更遑论,其还敢拿大好前程来赌人,光是这份魄力与痴心,搁在哪个女子身上,能不沦陷两分。


    蟒袍映着烛火,金线刺绣的纹路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姬寅礼漆黑的瞳仁里仿佛烧着业火,映着整张脸恐怖如罗刹。这一刻心底压抑的各种情绪全都翻涌上来,怒的,愤的,嫉的,恨的,还有他不为人知的各种滋味,全都如针刺般翻绞,激的他恨不得提剑,恨不得见血,杀人!


    抬起刀尖指向伏跪那人的颈后,他一字一句,声音都似在嚼着血腥,"她就是主母。我与她拜过天地祖宗,执手盟誓,合卺交杯,诚为天地共鉴之姻缘。故而她就是主母,你听清楚了吗,江莫,江敏行。"


    江莫瞳孔骤缩,骤然抬头。随即脸色骤然惨白,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失魂荡魄。


    "所以,你的确是该死啊。"


    姬寅礼缓缓吐息,拿刀的手逼近半寸。


    执刀的手骨节泛白,此时的他浑身杀意沸腾,有几瞬近乎控制不住的想凌空斜劈而下,将面前胆敢觊觎他妻子之人碎尸万段。


    "退一万步说,她也是我的人,你敢动我的人,你怎么敢的江莫!你是将我当死人,还是视我为无能的男人!"


    他目光犹看死人,掌骨用力攥着刀柄,刀尖向前刺出血迹。但顷刻,他移开了刀尖,朝外掷了出去。


    刀身落地的刺耳锐响在殿内回荡,衬的殿中愈发死寂。


    "看在文瑾的面上,我不杀你。"姬寅礼强压住眸里血光,眼神冷峻的睥睨着还僵跪在地上的人,"但文瑾的面子,只有这一回。仅此,一回。"


    他挽了袖,抬手松开了一颗襟扣,"不过,我也不会就此罢休。就按西北的规矩来罢,你起来与我打一场,今日我给你机会,不论上下尊卑,尽管拿出你的真功夫来。"


    江莫面色惨白,"臣不敢!"


    姬寅礼寒声暴喝,"给我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别在这个时候怂!既敢觊觎我的人,应已做好挑战我的准备。拿出你真本事来,也好让孤看看,你的反骨能有多硬。"


    将对方僵那不动,他问,"需要孤说第三遍?"


    江莫只得滴着冷汗起了身。


    "我让你三招。"姬寅礼声音不带起伏道,"你该知道我下手不会留情。若想被我打死,那你就束着手脚别动。"


    江莫知其此话不假,咬咬牙,抱拳道:"卑下冒犯了,望恕罪。"


    运气过后,他摆出对战之势,猛然起步攻势凌厉而去。


    殿内烛火摇曳,交手的两人身影交错。


    没过几招,姬寅礼挟着风声的拳头直击对方心口,不等其仓皇后退两步,就抬腿凶狠将其一脚踹飞了出去。


    江莫倒飞出去,后背重重跌落在地砖上。


    他从地上艰难爬了起来,不等他嘴里的血吐干净,对面的人已大步走来,抬脚又踹向他腹部。


    这一脚挟着雷霆之势,江莫好长时间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待他好不容易再次起身,迎来的又是力道强悍的一记猛踹。对面那人常年征战沙场,力道之刚猛可想而知,不过是三脚却已踹得江莫起不来身,连吐了好几口血。


    更何况最后那一记直接将他踹飞到了盘龙柱上,他重重跌下时几乎是奄奄一息。


    姬寅礼走到倒地不起的江莫身前,居高临下的看他。


    "江莫,你可以反我,可以争我的权夺我的利,可以光明正大的争,我敬你是条汉子!"


    他低着眸,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平静。


    "但是,她,你争不得。哪怕她一根头发丝,都不是你的,你更碰不得。江敏行,记好了,这是最后一次。下次胆敢碰她一下,我废了你。"


    最后看地上之人一眼,他平静的问,"你俩到什么地步了。"


    江莫咳出了口血沫,摇摇头,艰难喘着气,"只是我……一厢,情愿。"


    姬寅礼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拉开殿门,就见到了候在殿门口的公孙桓。


    公孙桓脸上血色不多,见了来人,面露了苦涩。


    "殿下。"尽管竭力克制,可声音还是发涩,语调都捎带了抑制不住的抖颤。


    姬寅礼闭眸吐气,睁开眼后,就面向公孙桓道了句,"文佑,江莫太过胆大妄为,我实不想来日挥泪斩马谡。"


    语罢,他抬手示意对方莫再多言,就举步离开此地。


    知道江莫性命无虞,公孙桓绷直的身体一下子松了下来,此时双膝都有些发软。


    其实他早就来了,但他没有冒然进殿为其求情,反倒一直候在殿外。非是不担心其安危,而是他知道,文瑾在殿下那里的分量,足以给江莫当一次免死金牌来用。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冒然进殿求情反倒不妥,或许还会适得其反。


    不过就算笃定其性命无虞,没真正确定前他还是惊惧忐忑,等待殿外的这段时间,听着里头隐隐约约的动静,他都胸口狂跳,恐慌不安到了极致。


    稍缓过两口气后,公孙桓就脸色难看的进了殿。


    大殿里灯光不盛,却足以让他看清里面情形。但见今日出门前还衣衫光鲜的此刻靠坐着殿柱捂腹闷咳着,额头高肿,脸上带着青紫,嘴边还挂着血,面无人色的很是凄惨的模样。


    公孙桓上前,没有任何怜惜,直接拽着其衣领往外拖去。


    "老叔……"


    公孙桓视若罔闻,深纹密布的双眼只看向殿外,手上拖拽的力道不减。


    他再次想起了殿下刚才说得那番话。


    的确,江莫的胆子太大了。他甚至挖空脑门都想不明白,其哪来这么大的狗胆子,竟敢在殿下的头上动土!


    密探、暗卫,无不象征着皇权,江莫竟也敢不知死活的擅动!简直让他无法想象。还有,殿下看中的人,那江莫怎么也敢冒然伸手去撩拨,怎么敢的呢?


    寻刺激?疯了?还是就是其脑后生反骨?


    公孙桓无法理解江莫的行为,这与奔死去有何区别?


    他觉得也或许是对方一朝得势,狂妄了,不知所以了。


    也或许是他从前打得轻了,太过溺爱对方。


    直至带人回了公孙府,他还是觉得这事荒诞的让他无法理解。


    他甚至觉得是风水不好,否则为何好端端的西北汉子,一个两个的,放着美娇娘不爱,都着了魔似的要去喜欢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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