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探花 > 120-130
    第121章


    沉闷的击声时重时轻,时而疾如骤雨。


    屏风后起先还能传来里头软软的辩解声,后来却只能听到支离破碎喊殿下的声音。


    榻间屈跪那人肩背肌肉隆起,腰身肌肉紧实,雄壮有力的躯膛上几许红痕纵横交错。他眉眼压紧,脸部肌肉绷紧,微仰的脖颈青筋怒张。


    而被他箍在方寸之间的人,双手攀附着他肩背,除了近乎失声又破碎的喊殿下,什么也喊不出来。


    凤眸紧紧捕捉着她面容的每分情绪,看她眸里是他,听她唤的是他,见她因他而失控,于此时从身到心全受他所牵动,他内心就充斥着股无以复加的满足感。


    "陈今昭。"


    "你是我的。"


    "只能是我的!"


    湿热的粗喘声里,挟着无形的凶意。


    他望进她晃着薄泪的眸底,那里装有的只有他一人的影子。只不过时而凝聚成型,转瞬又晃散成碎影。


    闷声更疾,云雨癫狂。


    待榻间声止后,姬寅礼披了件外衣下了榻,三两步跨到盆架前,拧了湿帕子拿回来。


    榻间仰躺之人乌发凌乱的贴在面颊上,双眸失焦,微张的红唇糜艳的不成样子。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再压上去,就没敢再看,抬手拨开她湿漉的乌发擦了擦面,就朝下擦了擦她红印遍布的脖颈。


    锁骨向下处被他吸肿了,他勉强抑了粗息,用湿热帕子覆了覆后,就往下擦拭泥泞不堪之处。


    陈今昭这会勉强回了神,带着颤音问,"殿下刚是要吞了我吗?"


    姬寅礼屈过她的腿,边低眸细微拭着,边哑声道,"你也不想想自个延了几日才姗姗过来。我没将你连皮带骨的吞了,已是看在咱俩昔日的情分上了。"


    陈今昭弱弱为自己辩解,"殿下每每夜半方歇,我,我实在吃不消啊。次日清早我都爬不起来,怎么去上朝啊。"


    "这好说,以后夜间行事换成白日。"


    他语出惊人,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平缓,仿佛在说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隔一日散朝后你来上书房这,这样就不耽误你次日上朝。不过夜里你还是得来昭明殿,我保证不动你,只与你同榻而眠。"


    她被这话惊得好长时间没缓过神。


    "那,还是算了……"


    "就这般说定了。"他一锤定音,"日后莫再躲我,否则要你好看。"


    陈今昭有些苦恼,能正常上朝是好,但她屯田司的公务怎么办?


    似是知她烦恼之事,他又出声安慰,"好了,以后我尽量节制,不耽误你之后去上值。"


    她虽对这话半信半疑,但好歹他也算开口保证了。


    感到擦拭的动作改为轻揉,她下意识瑟缩了腿,身子忍不住朝旁侧躲闪。动作微顿,他掀抬了眼皮视她,见她手指抓着被角似要扯到身上盖着,就关切问她可是冷了。


    陈今昭小声道:"是有些。"


    姬寅礼放下湿帕,俯身过去揽抱,"那我抱抱。"


    "不必!"她急声,"我盖被子就成。待会歇过,我还得赶去屯田司,还有些公务……"


    话未说完,就已经被他揽背抱起,抱坐在他怀里。


    "又不是不给你盖被,你急什么。"


    他长臂捞过锦被,抖开给她披上,语气柔缓的问,"这会可还冷?"


    陈今昭感受着贴着她身子的火热躯膛,以及他肌肉硬实的大腿,几乎是不敢动。她怕的,哪里是冷啊。


    果不其然,没抱上半会,他的掌腹已揉上了她的后背。


    "现在时辰还早,你也不必急着出宫。你我许久未见,就多温存会,好生说会话。"他掌根朝下,轻抚缓揉,"跟我说说,这些时日你都在忙什么,人影都见不着。"


    "还是在忙春耕的事……殿下!"


    "好了,这回我不急,会缓些的。"


    喑哑呢哝声夹杂着轻颤推拒声,很快都尽数湮没在唇齿纠缠间。


    东偏殿的公孙桓,再次闻声出来时,不由抬头看了看西边的日头。这个时辰,怕马上就要下值了罢。


    此时正殿里头的人踏了出来。


    脚步迟缓,两眼无神,整个人精神萎靡,在公孙桓看来,就像是被吸干了精气一般,与对方今早上朝时那精神奕奕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朝正殿方向走的脚步就突的停住。


    本来满肚子要委婉劝说的话,在见到对方这副模样后,就给咽了个干净,哪里还好意思再说出来。


    陈今昭此时见着不远处的公孙桓,就勉强抬手打了招呼,"公孙先生。"


    公孙桓勉强保持微笑,颔首。


    在定睛细瞧对方那手脚打颤的模样,他是都有些同情了。


    看看探花郎那清癯单薄的身子板,再对比下他们家殿下那龙精虎猛的硬板身躯,光是想想都知,怕是要受不少磋磨。


    不由又想到连着几日在宣治殿前堵人的刘顺。


    他不由摇头叹气。人家都避之不及了,还能要对方如何?


    所以他就算劝动了陈探花也没用,对方还能做他们殿下的主不成?此时再想殿下与他解释京都那起谣言的事,他是半个字都不信了,那明显就是殿下拿捏人家发妻,逼迫陈探花就范呐。


    如此,一切就说得通了。


    何况人家有妻有子,且前途大好,若非万般无奈,又何必去做那幸臣。


    "文佑可在外面?进来说话。"


    殿内人的声音突然遥遥传来。


    公孙桓忙回了神,对陈今昭点头示意后,就整整衣袖踏进了殿。殿内临窗处,殿下手端着茶碗,朝后仰靠坐着。


    穿戴齐整,但坐姿却并不雅,单腿微屈,肘臂靠着扶手,整个人透着股惬意的慵懒。


    "殿下。"


    姬寅礼偏过头,朝公孙桓笑说,"别寻她说话,省得吓着了她。"


    公孙桓僵扯了下面皮。


    看着此时殿下那容光焕发的模样,不由心道,也不知是谁吓着了谁。


    姬寅礼抬手示意他坐对面,然后又继续朝窗外望去。直待外头的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收回了目光,开始与公孙桓聊起了政务。


    两月的时间转瞬而过。


    五月,绿意盎然,槐花飘香。


    金碧辉煌的宣治殿内,中榜的考生整齐有序的排成几列,朝九层高阶的宝座方向,行学生礼。这一届中榜的考生,才算是新朝首届的进士,真正的天子门生。


    姬寅礼端坐宝座,抬手温声叫起。


    他的目光缓缓从满殿学子的身上掠过,这一刻他好似见到了太初七年的陈今昭,站在学子中间恭谨的朝上位行礼。


    纵是站在人群中,但宛如明月的姣容,那样清癯出尘的气质,就似砂砾中的明珠,熠熠生辉,压根容不得人忽视。那般醒目,那般耀眼,他光是想想那般的情景,都觉得若那年坐在御座上的人是他,恐也会对那般姿容模样的人,一眼难忘。


    短暂失神了会,他定了神,示意旁侧执事内监开始宣读圣旨。


    春风得意马蹄疾。


    人生四大喜之一,便是那金榜题名时。


    今个长街格外热闹,街道两旁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沿街商铺也挂满了红绸,茶楼酒肆的窗前也挤满客人。


    好在沈砚清风楼常年有包间,这才让陈今昭得了一席之地,来观看新科进士们打马游街。


    锣鼓喧天,在沿街的欢呼声中,朝廷仪仗队举着"回避""肃静"的牌子开道。没过多时,新科状元穿着身崭新官服,身前带着大红花,骑马在前,领着新一届的新科进士们而来。


    周围百姓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


    各色鲜花、手帕、香囊甚至还有瓜果等等,下雨般的直朝新科状元他们扔去。好在他们都有准备,大多都撑了绸伞躲过这波"疾雨",同时也有维持秩序的金甲卫朝两旁商铺喝令,不得扔物。


    陈今昭朝窗外探着身子,也随众人朝新科状元他们招手欢呼,激动之余也恨不得随着大家一道将手边物抛洒下去。


    好在还有丝理智,没抓过桌边的酒盏扔下去。


    整个半日,整条长街都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中。


    直待新科进士们游街完毕,那种热闹的气氛仍久久不散。


    沈砚与陈今昭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中皆是激荡难平,亦各有唏嘘。


    "朝宴,你可还记得吾等打马游街的情景?"


    "如何能不记得。"回忆起从前,陈今昭不由唏嘘,"咱那一届的游街,算是别开生面了。"


    旁人都是意气风发的新科状元,带着同样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斗志昂扬的打马游街。反观太初七年那届,那是气呼呼的一甲三人,带着同样一群气呼呼的进士们,面色难看、外加分外不服的骑马游街。


    现在想想那场景,也觉得分外喜庆,好笑。


    陈今昭索性就哈哈笑了起来,"泊简兄,我现在还记得你当时的模样。我那会还在想,人的眼睛,怎么可以长在脑门上!"


    沈砚也笑了起来,有些无奈摊手,"我有什么办法?我本就是冲着蟾宫折桂、奔着状元这头衔去的,哪知让平帝这一乱点,按在我头上这状元都显得名不副实了。你说说,我这心情如何能好起来?"


    想想当时情景,这会觉得十分好笑,可那会,平帝的神来一笔,无论对他们一甲三人哪个来说,说是晴天霹雳都不为过。


    陈今昭笑叹:"我当年会试,二甲我都没敢抱希望,哪成想竟被钦点为一甲。当时我的震恐可想而知,若有个地缝我当场就钻进去了,也省的面对同年们惊疑的目光。"


    沈砚道:"你当我不想钻?打马游街时都恨不能找块布料兜头蒙住,免得旁人指指点点,说我亦是凭姿容上位。"


    一个亦字,听得陈今昭挑了眼角,"话说回来,泊简兄若没这姿容,当年殿试时,怕状元这头衔还真落不到你头上。"


    沈砚朝北抬手,"求之不得。"


    语罢,两人又是一片笑声。


    "不过这世间过得也真快,当年殿试时我才不过十六,如今都二十有一了。"


    "的确,一晃也有五年了。"沈砚也不免感慨,"时间不经细数,眨眼功夫,我入朝为官都这般久了。"


    陈今昭望向窗外,想着打马游街的新科一甲,不禁想到了远在荆州的鹿衡玉。这般热闹的场景,可惜对方没有亲眼见到。


    "不知今岁年底,鹿衡玉会不会回京述职。"


    她低叹了句,许久才听到沈砚的应声,"应该,会罢。"


    不等陈今昭再说什么,沈砚就道,"一会我得回户部了,还有些公务需要我去处理。"


    陈今昭忍不住问:"你这户部侍郎怎这般忙?春耕那会我觉得我已经算忙的了,你却比我更忙。户部有那么多事?可原先那户部左侍郎,我也没瞧见他忙成你这般啊。"


    沈砚摊手:"初上任肯定是这般。等你升了工部侍郎,便知官大一级,事情更多。


    望着沈砚离去的背影,陈今昭轻皱了眉。


    她还是觉得,户部侍郎不至于忙成这般。


    第122章


    这日下朝后,陈今昭亦如先前几番那般,手握玉笏闷着头欲走。对于散朝后如何目不斜视、迅速出殿这项技能,这两月来她已掌握地驾轻就熟。


    候在宣治殿外的刘顺眼疾手快的上前拦住。


    "陈大人,摄政王在等您过去议事呢,请吧。"


    殿前广场处停放了一辆朱漆四驾马车,其他朝臣皆远远绕过而行。便是遥遥路过时,依旧会深深作揖以示恭敬。


    车厢未落车帘,里面人端坐着,不动如山的翻看奏折。


    陈今昭顺着对方所示意方向眺望了眼,哪怕只是远远看个背影,都不由觉得腿肚子开始打转。


    额头虚汗当即冒了出来。她怎么也没料到,那位今个散朝后竟没直接离开,却特意候在那堵她!


    "我今个的确是有事。"她压根不敢过去,因为她已经一连五六日躲着没去昭明殿了,着实怕那位正憋了一肚子火等着对付她。遂磨蹭着不肯过去,还试图小声说服刘顺,"大庭广众下我过去也扎眼不是?大监,你跟殿下说说,待我忙完手边的活就会过去。"


    刘顺对她这一套说辞,已听得双耳起茧。


    "奴才还是那句,您跟殿下亲自说去罢。"他扯动面皮,又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对了,今个守宣治门的多了些人,您仔细瞧瞧。"


    一句话,成功阻止了陈今昭欲逃的脚步。


    急抬眼望去,就见远处宣治门处,金甲卫的身影赫然在列,正虎视眈眈的候在那。


    刘顺见对方被震住的模样,可算心气顺了。


    他老胳膊老腿的确是逮不着动若狡兔的探花郎,但金甲卫可以啊。这两月来,他可算见着了这位陈探花的行事是何等的阳奉阴违,旁人在殿下那里是事不过二,而她在殿下那却是有一就敢有二。


    若不是真将殿下惹急了,那殿下今个又何至于亲自堵人。


    他脸上熟练的挂起了谦卑含笑的面具,好心提醒,"公务紧要,千岁殿下大概还能再等三息的功夫。"


    陈今昭打了个激灵,再不敢耽搁,急着脚步提心吊胆的往马车的方向奔去。


    刘顺瞧着人被拽上车后,马车的车帘与窗牖接连合上,接着四驾马车驶离宣治门逐渐消失不见,便也不耽搁时间,直接赶往昭明殿提前布置去了。


    昭明殿的内寝门关了一日一夜。


    这次过后,刘顺每次过去请人明显顺利了许多。


    但好景不长,堪堪没过上半月,他就眼瞧着那陈探花又开始故态复萌。


    这不,她人出殿时明明余光瞄见了他,可还没等他近前,人就已飞快跑的没影了。


    刘顺都想叹气了。他是没招了,除了殿下谁也治不了她。


    陈今昭下值后,小心往屯田司外头使劲瞧了又瞧,好在没见着来堵她的马车。她拍拍胸口舒口气,往外走的脚步都带着轻松。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美如画。


    长庚驱车载着她,一路回到了永宁胡同。


    这个时辰家家户户燃起了炊烟,只是较之往常,今日的胡同显得格外的安静。


    青篷马车停靠在了陈家小院前。


    "咦,倒是罕见,竟不见稚鱼与呈安他俩出来。"


    跳下马车的陈今昭奇怪的往虚掩的两扇院门处瞧了眼,往日听见马车的动静,他俩可是会急不可耐的会跑出来迎她。长庚边把路上买来的几兜点心帮忙拿下车,边道了句。


    今个怎这么安静。


    "是不是小姐与小少爷又吵架了。"


    陈今昭就道:"这不可能,稚鱼这一年懂事多了,早就不与呈安吵了。走,进去瞧瞧去,看看他俩在家里做什么呢。"


    推开虚掩着的院门,陈今昭笑着喊道,"稚鱼,呈安,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应。


    放眼看去,陈家小院空空如也,不见一人。


    陈今昭心中疑惑,不自觉加快了步子,朝着同样虚掩着门的堂屋方向快速走去。刚一推门入内,却遽然惊见到躬身候着的一熟悉人影。


    她震惊的看着他,一时竟忘了反应。


    刘顺面带笑容的朝耳房处示意了下,而后就躬身退下。


    退下时,还带走了后头那提着点心、一脸懵着的长庚。


    关门的声响让她猝然回神,这才仓皇四顾,不大的堂屋一如既往,只是往日这个时辰那张圆桌上该摆满了饭菜,可此时却干干净净。


    她的家人哪里去了?


    脑中冒出这个念头时,她心中陡然一慌,下意识就朝耳房看去。轻薄的布帘从墙壁上的挂钩上垂落下来,四周光线昏暗让人看不清里面情况,但她知道,他在里面。


    来不及多想,她急着脚步过去,一把掀开了帘子走进了耳房。


    屋内就点了半截蜡烛,但同样光线昏暗。


    她一进来就看见,有个高大模糊的人影站在窗前,低头在看着书案上的什么东西。


    "殿下!"她焦急奔到他跟前,"你、你如何过来了?我娘他们又去何处了?"


    见他没有回应,她不由急切的仰头看他,那张在微弱光线下模糊不清的脸庞,让她心中更慌。


    "殿下,先前是我任性妄为了,你莫生我气可好?"


    姬寅礼本想晾晾她,给她个教训,可此刻见她慌张害怕的模样,却又不由软了心肠。


    "隔壁我让人买下了,你娘他们现在就在那歇着。"


    他侧过脸看向了她,漆黑的眸子挟着气怒未平的冷焰,"陈今昭,先前吾二人是说好的罢,条件你也是应了的。你现在这般行事,可是要撕毁约定?"


    听见家人无事,陈今昭绷着的心弦一下子就松了。


    不过听他声色俱厉的质问,又有些欲哭无泪。


    "我也不想如此啊殿下!殿下每回都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那般狂荡的情事我是真的吃不消啊。实话说,现在我一看见殿下腰间的金玉带,都忍不住两腿发颤。殿下可怜可怜我罢,我是真不成了。"


    姬寅礼的面色绷不住了,轻斥道,"莫要说些虎狼之词。"


    陈今昭张张口,哑然。她说的,还不及他做的万分之一。


    每每榻间,他需求旺盛的让她简直实难招架,尤其那般恣情纵欲、有今日没明朝的狂肆之态,更是让她又慌又怕。


    他突然抬手抚上她微凉的脸庞。不及巴掌大的脸儿确是憔悴了,眼底也带了些青黑,连走路都脚底虚浮,的确有些纵欲过度的模样。


    其实他亦隐隐有所察觉,自己对她逐渐失了克制。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的,见不着她,他心中发慌,寝食难安,可见着了她,就恨不能将人桎梏于方寸之间,任他任情恣性、予取予夺。时间越久,他就越发欲壑难填,也就每每榻间见她因他而失控的模样,看她向来清润的眸里被浸染了旁的颜色,心中方得稍许满足。


    指腹在她面颊上抚过两瞬,他眸中的情绪渐渐压下,收回了手,转而端过桌上放温的粥碗。


    "忒不中用了些,就这样的身子骨,还要在屯田司那公务繁重的衙门做事。"另只手自然的拉过她到桌边坐下,他握着汤匙搅了搅粥羹,舀了勺递她唇边,"不如我调你去个轻省些的衙署。"


    陈今昭听他此刻语气恢复如常,再观他面色也无异常,便知他气怒的那阵已经过去了。不由露了抹笑,出口的语气也松缓下来,"不了殿下,我习惯了在工部做事的日子,还不想换。"


    他遂不再提,立她身前舀着粥羹,喂她一口一口吃下。


    待粥羹用尽,他放下空碗后,就挽袖去了屋角的盆架前。


    哗啦的水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高大的身躯站在盆架前,微微俯身拧过湿帕子,不急不缓擦着手脸。


    陈今昭吃了一惊。他莫不是今夜还要在此留宿?


    她忙不迭环顾四周,


    光线昏暗,屋子也偏狭,又沉闷不大透气,他这般金尊玉贵之人,焉能住得惯?


    "早些洗漱完上榻来。"


    在她惊疑之时,就听他低沉着嗓音道了句。把湿帕扔回盆架,他转身就朝挨着里头墙壁放置的床榻上走去。


    屋子逼仄,贴近墙壁放置的床榻也不大,半旧的青色床帐虚虚拢着这一方空间。


    他没用三两步就来到了这方小榻前,不动声色的打量一周,就单手撩起了虚掩低垂的床帐。


    帐内被褥叠放整齐,枕畔搁着卷半开的书籍。


    无论床帐还是帐内陈设,无不清新淡雅,如她人一般。锦被铺开那刹,极淡极幽的女儿香扑面来,将他整个人笼罩。


    陈今昭心神不定的去洗漱。


    一时在想隔壁的家人现在情形何,今个他来时又怎么跟她娘等人说的,一时又在想,他为何不回昭明殿,在这过夜让她好生别扭。


    还有明早,要是他从永宁胡同出来,会不会被人瞧见?


    "别想些没用的,快些洗漱完上来。"


    榻间传来声音,陈今昭忙回了神。


    端了盟洗用具去了外间,草草洗漱番后,她擦把脸长呼口气,就再次回了耳房。


    昏暗封闭的帐内,两人同盖着锦被依偎躺下,呼吸声清晰可闻。


    姬寅礼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她紧攥被角的手,声音里的情绪不明,"与我说会话罢。"


    陈今昭察觉到枕边那人没有行事的打算,心中顿时安定下来。主要是因为她这床榻是当时图便宜,买的半旧的,可经不得外力的磋磨。万一中途床塌了,那可真是要被传为笑料的。


    "殿下想与我说什么?"


    "唤我十五郎。"


    帐内一下子静了。


    陈今昭好一会才错愕的转过脸,看向面庞隐没在黑暗中的人。


    "殿、殿下,这…"


    "陈今昭,我不是你的殿下,而是你的郎君。"姬寅礼亦看向她,"你我是夫妻,不是吗?"


    她察觉出他今夜情绪的不同。


    像是掩埋在土里深层的东西,极欲破土而出。


    在她怔愕犹疑之际,他似是已看透了她内心想法,吐字极慢道,"所以,你也不认可这层身份可对?昭明殿的那场三拜之礼,在你眼里是不作数的罢。"


    陈今昭没有说些违心话来哄他。


    她当日既已应过他要坦诚相待,那就说不出矫饰之言。


    姬寅礼无声笑了下。


    "大抵我在你心里,一点分量都无罢。"


    "你娘,你妹妹,表妹,朋友,甚至或许还有同僚,在你这里,哪个没排在我之前?"


    "夜里孤衾寒枕时,我都很想召你过来问上一句,我究竟是你何人?你效力的主子、友人、知己、抑或其他?反正,不会是你枕边郎君。"


    "不,我又哪里算得上你友人或知己,我哪里比得。"


    "你友人赠你之物,你珍而重之,而我送你之物,你弃若敝履。由此可见,我于你而言,轻若鸿毛,可有可无!"


    话落,他突然扣住她手腕,翻身倾覆而上。


    黑暗中的目光似那蛰伏的兽,闪着危险的光芒。他沉沉吐息,目不转睛的视着她,咬字渐重。


    "光明正大的名分、你的身子、你的心,三者你是一样不给了是吗?陈今昭,你可是要逼疯我!"


    陈今昭变了脸色。


    "殿下何出此言!"她不过身子吃不住,躲了他几次而已,缘何让他产生这般情绪。她不甚明白,却知道断不能容他再这般想下去,"我非是真的躲你,而是让自己缓些时日而已。殿下当明白的,我对殿下并未排斥之意!"


    她看着压在身上之人,急切解释,"殿下送我之物,我又何曾不珍重?墨玉发簪我有没有日日戴着,殿下难道不知?"


    "暖玉手镯为何能随手转赠旁人?"


    "那,毕竟是女儿家佩戴的,我无法带出去的。稚鱼是我亲手养大的妹妹,非是外人,所以我想着与其东西落那生灰,不如给她带着。"


    "我单独赠你之物,你便是毁了、砸了,也不得转赠旁人。"


    "以后不会了,先前是我没想那么多。"


    帐内的气氛有稍许缓和,不过他并未放开对她的桎梏。


    姬寅礼朝下倾覆身躯,湿热的呼吸与她细微的气息交织,"莫要再躲我。你要是吃不消或不愿意,就与我争与我吵,就算扑打我都成,但不许再躲着我。"


    她躲他,让他有种抓不住的惶乱迫切感。


    他很怕自己失控下,会做出将人推远之事。


    隐隐感知到他这番话下流露出的提醒之意,陈今昭微微绷紧了面容,正色点头,向他保证不会了。


    松开了她的腕骨,他捧过她的脸低下头来,寻着她的唇瓣含住。她双手攀上他宽挺的肩背,闭了眸子,渐渐放软了身子。


    出乎她的意料,他并未行到底。


    "早些歇着罢。待你精神养好些再说。"


    他压着粗息在她唇上重啄了下,就翻身下来,仰面阖眸躺着平复着呼吸。


    陈今昭没料到他会如此。


    她轻轻偏过脸来看,张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突然想起了一事,她撑坐起来,撩起床帐就要下榻。


    "做什么去?"


    "殿下稍等,我取一物过来。"


    她穿好鞋下地,匆匆几步来到了书桌前,打开抽屉,从里面小匣子里取出一个椴木雕刻而成的小像出来。


    拿起小像刚要回榻,眼眸不期瞥见了书桌上摆放着的湖笔以及小木船模型摆件后,她刹那福至心灵,明白了他为何今夜会突然提及,在她内心不及她友人之类的话。


    湖笔是沈砚当年送的赔礼,木船模型亦是沈砚当年送的弱冠礼。因为这两样都适合摆放在书桌上,所以她就此摆放下来,但看在他眼里,怕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再想想被她随手转赠给稚鱼的暖玉手镯,两相对比,倒也难怪他会有情绪了。


    她抿抿唇,此事她做得确实有些欠妥当。


    榻上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在眼见她的目光落在桌上摆件的时候,眸色明显沉了下来,不过在她走回榻上时,他的面色又恢复如常。


    "取的什么东西,这般着急紧要。"


    陈今昭上了榻后随手将床帐拉开,让外头的光线得以照进来。她往他旁边坐近了些,就拉过他的手,把手里握着的物件放到他温烫的掌腹上。


    "这是我应殿下的新年之礼,不知殿下喜不喜欢。"


    在对方怔愕的目光中,她不好意思解释道,"年后那段时间,家里出了那么多事,给殿下送年礼这事就耽搁下来。后来觉得原先雕刻那版不是太符合殿下气质,所以我又重新雕刻了一个,这才又耽搁了些时日。


    掌心那物,细腻的纹路与他掌心的纹路相触。


    他直接起身下榻,握着小像来到桌前,借着蜡烛的光晕仔细观看。掌中是六寸高的人像,是他披着鹤氅吹玉笛的模样,从发丝到衣角褶皱,每一寸都雕刻的十分细致,可见雕刻之人的用心。


    而小像的眉眼更是雕刻的细腻入微,与他那般的像,好似观摩了他千遍万遍。吹笛的神态亦刻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在暖黄烛光的映照下,好似活了一般。


    他指腹轻抚着玉笛,一遍遍抚着,好似透过这细腻的纹路,感受她一点点雕刻的心意。


    在半旧的书桌前,他低敛凤眸站了许久。


    没人知晓他这一刻的心,乱如狂风骤雨。


    握紧掌中之物,他大步走向了床榻,在榻上人错愕的神色中,突然伸臂将她一把揽抱住。


    今夜是我犯糊涂了,是我不好,尽与你说些鬼话。"


    他说着就捉过她的手,用力拍向他的颈项,"下次我再说些糊涂话吓你,你该打就打,打醒我便是。"


    陈今昭瞠目结舌!


    震惊过后拼命的想抽回自己的手,她觉得他现在说的才是糊涂话、是鬼话。


    他今夜就没正常过,前半场不必说,后半场更是言行惊人。


    姬寅礼死死将她揽抱住,哑声道,"昭昭,我极怕你离我远去。随你如何待我都可,只是莫要远离我,我真受不了的。"


    陈今昭咬咬唇,"不会的,殿下。"


    "唤我一声,十五郎。"


    周围空气静过几息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声音。


    "十五……郎。"


    从身到心,一股无与伦比的满足感将他尽数湮没。


    姬寅礼用力抱紧了她,心中酸酸软软,这一刻恨不能昭告天下。


    她是在意他的,他无比确信。


    拿到那雕刻小像的那刻,他就再确信不过,他在她心中确实是有一席之地。他的神态动作观察的如此仔细,焉能说她丝毫不在意他?


    她心里是有他的,或许只是她尚不知,或许是需要时间来发酵。


    这个认知让他心花怒放,心中涌出无尽雀跃。


    此时此刻,先前的那些不甘、隐怒,早已消散不见。


    时至今日他都不奢望旁的,但凡她能在意他,便已满足了。不知何时,他就被她掐住了命脉,平生的失控与克制,全用在她身上。


    "昭昭,日后就这般唤我。我是你的十五郎,只是你的郎君。"


    第123章


    自这日后,每每散朝后,刘顺可算不必再候在殿外苦心竭力的去逮人,而陈今昭也可算能安安心心的出殿离宫了。


    不过她虽去上书房及昭明殿的次数少了,但有人夜半去她宅院的次数却多了。起先她还有诸多不自在,可随着他出入宅院的次数增多,竟也渐渐习惯了。别说她,就连她隔壁的家人也渐习以为常了。


    现在两间小院已经打通了,中间那堵墙开了个圆形拱门,以方便人出入。多了间小院,一家人住起来也明显宽敞了许多,如今除了两宫女依旧住在原来的西厢房,长庚也依旧住在原处外,她娘等人都挪去了隔壁。


    每逢休沐日,陈今昭多数都是与他度过的。


    天不好时,两人就腻在昭明殿,或品茶对弈,谈诗论画,或执卷品读,共赏古籍。若天朗气清,两人就轻车简从,或策马郊游,登高望远,或乘舟游湖,远眺日影西斜。


    随着时日的推移,他们二人的相处愈发温馨惬意,虽谁也未曾点破,但皆能感受到两人之间萦绕的那种微妙的气息。


    不过世上没不透风的墙,时日久了,总有些嗅觉敏锐的朝臣们,察觉出不同寻常的端倪来。


    不过不等流言蜚语小范围传开,公孙桓就出手了。


    用他的话来说,他还时常出入殿下寝宫、也与殿下成双入对的登山赏湖过呢,难道就意味着他公孙桓与殿下有不可告人之事?荒谬!


    他私下严厉警告那些耳目聪敏的朝臣们,哪个若敢乱殿下小话、污殿下清誉,那就别怪他不讲情面了。


    对于殿下身边第一刽子手,朝臣们还是颇为畏其威的。


    自此,此事倒是无人再敢拿到台面上谈论半字,不过私下如何想就不得而知了。


    陈今昭自也能从旁人些许微妙的眼神中收获些讯息。


    对此她早隐隐有了预料,毕竟那人行事愈发有些明目张胆了,漏出的那些痕迹总会让有心人察觉出来。不过只要没人当她面戳穿,她就能装聋作哑当没这回事。事已至此,她除了看开了,还能如何。


    仲夏来临,天气热的厉害。


    这日傍晚,陈今昭与家人用完膳不久,院门就被人从外推开了。


    一身宝蓝色的便服之人踏进院子,身后刘顺亲捧了一叠公折,再后头有人陆续抬了冰鉴进屋。


    "有些公务需要与朝宴商议。"


    他照常与陈家人道了一句,陈家人拘谨的点头回礼,就在陈今昭的示意下离开了堂屋。


    两宫女自是迫不及待的窜回了西厢房,长庚也动作利落的回了自己屋子。陈母带着好奇的稚鱼离开,稚鱼对于这个时常出入他们家宅院、且时常夜半寻她哥处理政务的上官,总感觉有些奇怪,觉得似乎何处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这个疑惑一直困扰着她,直待她成婚多年之后,才终于模模糊糊的摸到了此间事的真相来。当然,这是后话了。


    么娘牵着呈安离开。


    在经过那人时,两人各自面无表情的将脸朝旁侧移开,当真是相看两生厌。


    夏夜微风吹过,摇得窗边竹叶轻颤,发出沙沙声响。


    荡如青浪的帷帐内,陈今昭仰面抱着他的颈子,承受着他最后一拨的狂风骤雨。在失狂那刻来临之际,她的手指胡乱抓着他的脖颈、肩背,他就势覆身低头,以口封缄吞卷了她所有的喘息。


    一切荡平之后,两人拥在榻间许久才缓神。


    经过修缮后的床榻加长加宽了许多,不似先前,单他一个入榻,榻上空间就能让他高大雄健的身躯占据大半数,让人觉得挤得慌。


    至于好好的床榻为何要修缮加固,缘由不提也罢。


    "朝宴,若是不在朝为官,你最想做什么?"


    云收雨歇后,姬寅礼倚在床头,拥着她低声柔语的问。


    陈今昭枕着他宽肩,气息尚带些喘,"殿下为何这般问,是要罢我的官吗。"


    平日闲谈她还是习惯称他为殿下,至于十五郎,多是在床笫之间的时候唤的。


    他无奈笑道,"想哪去了,闲谈而已。"


    她动了动身子,换了个合适位置枕着,"换作从前那会,我最想当夫子。那会日夜都想着辞官归乡,去吴郡的学院里做个夫子,教书育人。"


    "那你如今可还想做夫子?"


    "如今……没有那般强的意愿了。"她想了想,解释道,"当初之所以有那般强的意愿,很大程度上是形势所迫。本来入朝为官就是意外,再加之我这身份,在朝每多一日就多一日暴露的风险,所以辞官归乡就迫在眉睫。"


    陈今昭仰起脸看向他,笑了笑,"现在我的身份既在殿下这里过了明路,那又有何可担忧。我更满意现在的职务,想把手上的公务做好。"


    姬寅礼揉了两下她的背,"说了只是闲谈,没想罢你官,你也不必试探我。"


    她冲他辗然一笑,就重新枕上他的肩。


    "我还从未问过殿下的过往。不知殿下那些年在西北是如何过的,又有何愿望吗?"


    听她开口过问他的过往,他胸口的那颗心鼓噪得厉害。


    平复些气息,他轻抚着她的肩,开始低声徐徐说起他的那些过往。但并未过多的说西北那些年戎马倥偬的事,说的更多是他儿时的岁月,说他父皇、母妃,说昭阳宫的姑姑、总管太监、以及他有印象的那些宫人们,说他儿时的趣事,说他年少时的意气风发。


    "当时蹴场见你们蹴鞠,我觉得犹似在看小儿玩泥巴。放在我年少那会,用不上两个回合,定让尔等输得哭爹喊娘。"


    陈今昭轻笑,"幸亏苍天眷顾,让吾等生不逢时


    生于殿下之后,免使与殿下同台争辉。否则萤火比皓月,吾等也沦为笑料了。"


    姬寅礼惩戒性的用力按揉她腰背两下,低哑着声笑道,"确是该庆幸你的生不逢时,让你晚几年才吃了我给的苦头。"


    陈今昭抿抿唇,小声,"殿下莫要说些虎狼之词。"


    他闷笑了几声,带起胸膛的震动。


    抬手抚上她垂落半肩的乌发,他刚要笑着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她转了话题。


    "殿下,不知你年少慕艾那会,想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笑声止了。


    姬寅礼轻咳两声,道,"那时不过十来岁,年岁尚小,哪有慕艾的时候。那时谈未来妻子,时候尚早,再说男子汉大丈夫,所思所虑应是建功立业成就一番伟业,哪有空暇去想些什么儿女情长。"


    "闲谈而已,殿下说说也无妨的。"


    "有甚可谈的,曾经我哪有时间想那些。就我那些不省心的兄弟们,哪个不红了眼似的想给我使绊子,绞尽脑汁的想将我踩下去,外头还有朝臣们三天两头的弹劾我这个,那个,生怕我在外的名声好了。我成日忙着跟他们斗法都来不及,哪有旁的心思琢磨些无关紧要的事。"


    他把她要抬起的脑袋按回去,抖开薄被给她盖上,不由分说道,"时间不早了,明个还要不要上朝?赶紧睡,你要是实在不困,咱们也不妨再做些尽兴的事。"


    榻内安静了。


    听着没过多时怀里传来的细微均匀的呼吸声,姬寅礼无奈笑笑,也随之躺下。双臂搂过那馨香柔软的身子,他亦闭了眸,胸腔里充盈着满足。


    夜已深,窗外虫息鸟歇,竹影婆娑。


    如水的月色洒满大地,万籁俱寂的夜里,天地一片安宁。


    时间就在这般安宁的日子里悄然流转,如潺潺溪水般流淌过炎热的夏日,度过了清凉的秋日,不疾不徐来到了初冬。


    月初下了今岁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的雪花如絮般飘落于天地间。


    来了月信的陈今昭有些畏寒,马车里就放置了两个火盆。怀里也捧着汤婆子不离身,暖暖偎着小腹,这方觉得身子舒坦许多。


    马车进了永宁胡同,停靠在了陈家院前。


    陈今昭起身下车前,照常去马车抽屉里拿自己的书。但今日在摸向书籍那刹,她手指顿了下,偏眸看过后,就不动声色的将多出来的东西放在袖中。


    进了家门,她寻空将长庚叫到跟前,低声询问,"今个可见谁动过咱的马车?"


    长庚闻言吃惊,疾速在脑中思索番后,摇头,"除了在屯田司被放置在养马官那看着外,马车再未离眼。"


    陈今昭对自己管理下的屯田司还是有信心的,不至于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钻了空子。


    那剩下的可能就是在车马市了,那里人员杂乱,想动些手脚也方便。


    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放下汤婆子就回了自己屋子。


    关了两扇房门,她折身回了书桌前,点了蜡烛。


    从袖口掏出了个不足五寸的小竹筒,竹筒以漆蜡封口,显然是传递密信用的。这个竹筒竟出现她的马车里,她甚至都不知,她的马车抽屉里什么时候凭空多出个暗格。


    她眸中闪过狐疑、不解,谁会给她递密信,又是什么目的。关键是,竟躲过了宫里那位的耳目,递到了她的眼前。


    怀着种种疑惑,她打开了封漆,从里面倒出了一卷密信。


    展开密信,她凑近蜡烛的光亮,迅速阅览。


    密信写了三句话。


    第一句,问她可知鹿衡玉在荆州做什么。


    第二句,告诉她鹿衡玉每月遭受不下十起刺杀,最近的一次被人得手伤了肺腑,是他及时寄了药过去救活了一命。


    第三句,鹿衡玉提名的变革土地税法的首倡书已经在路上,最晚月中抵达京都。


    陈今昭一下子软了腿,连后退两步,手心用力撑在了桌上。


    或许寄信之人不清楚变革土地的具体内容,所以没在信上明说,但提及首倡书,她的脑中却迅速闪过两个政策一一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


    这是她昔日呈于御案,却没了下文的倡议书。


    两个政策的威力何其大,没人比她更清楚,会对世家乡绅造成何种冲击,也没人比她更清楚。


    她不知鹿衡玉首倡的是二者中的哪个,前者还是后者,抑或是两者,但无论哪个,都是动了人的根基,势必要让那些人恨之入骨,恨不得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脑中阵阵发晕,她捏着密信坐在桌前缓了好一阵。


    她本以为,即便要行这两条国策,好歹要等到国朝再稳定些,待到国库充盈,能经得起数场连战的耗费之时。如何没想到,这般早就要伸出土地变革的触角。


    为时太早了,实在太早了。


    早到首倡者很可能就会成为垫脚石!


    天下世家何止千千万万,明枪暗箭让人躲不及也防不及,首倡者更是要受他们群起而攻之。最有效的措施就是变革的同时,朝廷亦起兵威慑,反一个打一个,杀鸡做猴一路推进,由此成功率方能超过半数。


    但关键是,如今国库不算丰盈,粮草、钱财能撑得过一场、两场、乃至三五场的仗,但撑不起十几场甚至更多的战役。


    而世家遍布九州,一旦全都将他们激反,届时天下烽烟四起,朝廷势必就要连战。


    所以,她才说现在推行这两项国策不是时候,太早了。


    一旦事有不逮,鹿衡玉这个首倡者,很容易就成为垫脚石,倒在变法的路上。把密信凑近火苗,看着它成为了一抹灰烬。


    这一夜,陈今昭在桌前坐到了天亮。


    翌日,她在屯田司里一直待到了下值。出来后,让长庚驱车带着她,直抵东街沈府。


    土地变法一事,是绕不开户部的。


    如今她也总算明白,为何自沈砚升任户部左侍郎后,就一直在忙。具体忙的什么,已不言而喻。


    第124章


    沈砚对她的突然到访感到惊讶,同时也很是开怀。


    将她迎入府邸,他边走边笑说,"朝宴今日如何得空过来?岁末将至,工部诸事繁杂,想必你这工部郎中也是公务缠身,这段时日忙得很罢。"


    陈今昭微笑:"是有些忙,不过来年春耕涉及到贷粮一事,我想与你这里讨个主意。"


    沈砚了然的点头。


    进了花厅,下人上了茶水后,他就打发人下去了。


    陈今昭在他开口前,看向侍立一侧的长庚道,"长庚,你且先去门外候着。"又面向对面诧异的沈砚,解释了句,"毕竟涉及政务,还是当心谨慎些好。"


    沈砚看着她与往常隐隐有些不同的神色,心中几番思量,然后也对着旁边自家常随道,"忠庆你也下去罢,把门带上,其他人未经传唤不得入内。"


    两家常随退下后,偌大的花厅里就仅剩他二人。


    "朝宴可是要说那青苗法?"沈砚觉得对方之所以这般谨慎小心,可能是要说的就是来年春耕,欲推行此政之事。他沉吟了番,劝道,"我知你这一年来反复推敲青苗新法,欲求至臻至善。然推行新政仍需审时度势,现在施行还是有些操之过急,恐非上策。"


    唯恐对方想不通,他又补充,"倘使监管不周,州县官吏阳奉阴违下,纵尔鞠躬尽瘁,最后亦难竟其功。故而,朝宴你不妨再等等,且将此政暂压缓行,少说等……天下再平稳些,等朝廷能抽出人手到地方监管,再行青苗新政不迟。"


    陈今昭垂首不语,目光一直凝在手边的茶碗上。


    沈砚望向异常沉默的对方,疑惑唤了她两声,"朝宴?朝宴?是我所提有何不妥之处?"


    陈今昭从茶汤上抬了眼,看向对面狐疑不解的人。


    "我见泊简兄近一年来忙碌非常,不知具体忙的何务?"


    沈砚一时哑然。他有些吃惊的看向陈今昭,不明白从来极讲分寸的对方,为何突然问出如此不妥当之言。别说户部、工部隶属不同衙门,就算同在一部,向同僚打听机密政务,亦是犯忌讳的事。


    就算二人是友人,这也是极不妥当的。


    就在他拧眉沉思要如何回应这话时,却听到对方猝不及防地发问——


    "忙的,可是田税改革之事!"


    沈砚猛地站起来。


    陈今昭骤然撑案起身,衣袖带翻了手边茶碗。


    "改革的具体是哪条田税?"她咬紧牙根,目光如炬,"是摊丁入亩?还是,官绅一体纳粮!"


    如惊雷轰耳。


    沈砚骤缩了瞳孔,清雅的面容刹那褪了血色。


    陈今昭手按着桌面,指骨泛白。她死死盯着对方的面色,尾音带颤,"我如此精准的提出这两策,你为何不震惊、不质问?你是不是知道,这两项田税改革之策,出自我之手?鹿衡玉的首倡书已在路上,在变法的前夕,你沈泊简充当了什么角色,我陈今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沈泊简,你告诉我!"


    沈砚无法直视她的目光。


    他扶着椅座,趔趄地重新坐了回去。


    "荆州的事,瞒成了铁桶一块,你如何知晓的?"


    "这你不必管!你只需回我上述问题!"


    他艰难扯出抹苦笑,"朝宴,你……不该问出口的。"身形孤绝的坐着,他定了定神后,试图用平静的语气说服她,"不必较真的,我三人各充当何等角色,其实亦非那般重要。人生于天地之间,总有各自的使命要完成,即便粉身碎骨,但于吾等而言,何尝不是求仁得仁。"


    "吾等?吾等!"陈今昭重复两声,喉间好似戳了把尖锐的刺棱,吐出口的话都似刮着血沫,"我不想听冠冕堂皇的话,我是工部官员,只听务实之言。沈泊简你明说,吾等代表了何意?鹿衡玉要上书首倡变法,你呢,是联名共襄盛举,还是附议以壮声势?抑或于户部鼎力相助,为其保驾护航,再或待他殉道后,承其遗风,继其遗愿!"


    "朝宴,你又何必刨根问底……"


    "这里没外人,你说句实话罢,沈泊简!"


    滴漏滴答的声响在花厅中清晰的回荡。


    明明不过几息的时间,在此间凝滞至死寂的氛围中,时间好似被拉长了许久。


    沈砚顿在座上,到底在对方寸步不让的逼视目光中,给了答案。


    "联名,首倡。"


    他滞涩的移开脸,不与对方刹那通红的双眸对上。


    "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原因有三,其一,但凡为官做宰,谁不向往青史留芳,我沈泊简亦是个俗人,同样也想搏个美名;其二,我母亲她,就这三五年的光景了。对于那些毒瘤脓疮,我心中之恨不比鹿衡玉的少,如今能有机会作为一把刀剜了它,你说我可会坐视不理?"


    他望向门外的方向,似在远眺,"其三,幼弟他有勇有谋,比我更适合沈家家主之位。我可为他铺就坦途,助他前程似锦,他可以带领沈家走得更远。"


    陈今昭一直盯着他,直待他说完,才拍案笑了起来。


    "善,大善!世间不是任何人都能坦明自己的私心,这点上我敬佩泊简兄。只是我想问一句,兄欲拿何物来剜腐肉?"


    她看着他,露齿笑说,"是鹿衡玉罢。他在荆州施行新政,只要倡议不落在明面上,世家也不会大动干戈,这就给了朝廷缓冲之机。荆州作为试点,需要的是温水煮青蛙,缓行为上,而非急功近利,一口气吃个胖子,亦如你所言,实施新政要的是缓不是急!"


    "所以问题来了,鹿衡玉为何反其道而行之,与朝廷的缓行之策背道而驰?他为何上首倡书,为何要将急着将新政摊开明面之上?"


    沈砚默然无声。


    陈今昭笑出了眼泪,"因为他败了!荆州的新策败了!也或许是后续无力,或许是眼见着瞧不见希望了,他只能以身化刀,临死之前将这柄刀光明正大的亮相世间,拼劲全力用刀尖挑破脓疮的皮!"


    "鹿衡玉的定位是先驱,以身殉道。那你沈泊简呢?"


    "联名首倡者?不,你是继鹿衡玉之后的首倡者,更确切说是继任者。等他余热烬了,你再化身为刀,向那脓疮捅去!"


    话语落下,砸在了地面,字字有声。


    陈今昭喉咙发痛,胸口似被塞了湿棉让人喘不上气来。


    她擦把眼泪,指指自己,不容沈砚闪躲,继续发问,"我呢,我呢沈泊简!你二人或为复仇或为家国,前仆后继、舍生忘死,就算史书功过也该由尔等担当,与我无干罢?又关我何事!但我陈今昭的名字,如何上了户部的案头!"


    "你告诉我,沈泊简你告诉我,是何故!"


    她急促的喘着,拼命抑着眼底的泪,"别告诉我,署名陈今昭的倡议书已经封存在你户部左侍郎的案头上,只能时机成熟就大白于天下。"


    沈砚面色复杂,转瞬又归于平静。


    他的沉默已然说明了一切。


    "好,好,大善!原来我在此间的定位便是,坐享其成、窃取果实的得利者!你二人果真是我至亲好友!"


    她此刻觉得世间再无如此可笑之事,"待你们前仆后继铺完路后,时机可能也就成熟了,届时就是我这窃据成果者大刀阔斧上场之时。不,世人不会认为我是窃据成果,因为户部案头封存的倡议书会问世,足矣证明我的清白。"


    "踩着至交的血,我功成名就,前途无量!"


    陈今昭两眸通红。手指发颤的指着他,又指向门外,嗓音微哑字字发笑,"沈泊简,鹿衡玉!我敬佩你二者,舍生忘死,为我铺就一条康庄大道!今生有尔等挚友,我陈今昭三生有幸!来日每逢清明佳节,我定给你俩烧高香、烧足香车宝马纸钱!"


    "朝宴,你冷静些。"沈砚试图平复她的情绪,"你本就是新政的提议者,最后大刀阔斧的实施者,本该就会是你。这些是你该得。"


    "前头冒生冒死无我,后面领功领赏是我。"陈今昭真心建议,"你俩应该扪心自问,为何会有我这种伥鬼朋友。"


    "朝宴,得利者与其是旁人,吾等宁愿是你。我跟鹿衡玉势必会遭受污名,后面需要你来为吾等正名,还吾等公正。若说世间谁还能公平公允的给吾二人青史标名,那就只有你,陈今昭。"


    "那敢情,你俩还得谢谢我了?"


    "朝宴……"


    没等他话落,陈今昭在他猝不及防下,突然抓起手边茶碗,一股脑朝对面扔去。


    "我把尔等当朋友,尔等拿我当小人!"


    她不解气的将桌子都掀翻了,"去死罢你俩!!"


    沈砚坐那呆滞的看着她,脑门上倒扣的茶碗还在往下淌着茶汤,滴答的流了他满脸。


    片刻后,两人隔着倒塌的桌子对坐着。


    陈今昭这会平静了许多,被兜了满头茶渍的沈砚拿帕子擦着脸,清冷着脸色不住吸气呼气,面上瞧着也勉强算平静。


    "泊简兄,鹿衡玉在荆州施行的哪条政策?两策并行还是其中之一?"


    沈砚感受着脑门的湿腻,觉得脑子都嗡嗡的。此刻再看着对方这会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由连吸气呼气声都重了起来。


    "摊丁入亩。"


    话语硬邦邦的,陈今昭闻声却大舒口气。


    还好只是涉及到人头税,而非将天下士绅一股脑得罪干净。如此,便多少留了点余地。


    "鹿衡玉还是心性太差了,所谓事缓则圆,慢慢来就是,他这般激进作何?"她毫不留情的批判道,又看向对方建议,"泊简兄,我觉得咱们还是从长计议为好,世间事不是对立两面,非生即死的。我们何不想个周全之策,在挑破这脓疮之际,又能保全己身?"


    沈砚默然后,道,"求周全,就会顾此失彼。于此关节上,尖刀出世反而更合适,朝廷趁此看清天下走势,及早调整应对策略。朝宴,你该明白的,从古至今,变法没有不流血的。"


    "那就流阻拦者的血,流违逆者的血!"


    陈今昭掷地有声。她看着他笑说,声音仍带艰涩,却清晰无比,"泊简兄听我说,此法既是出自我手,那它什么样的走势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没人比我更清楚。我们可以从长计议,踩着世家的底线,试着将它改良,将此间凶险降到最低。"


    "鹿衡玉的首倡书已在路上。"


    "那又如何?我们可以在他之前先一步上书。"她一字一句,"沈砚,鹿衡玉,陈今昭,联名首倡!亦如你多年前所说,吾等三杰,既为一体,那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最后离开时,她对他道,"泊简兄,若还将我当做至交好友,那就别让我吃着你们的血升官发财。朋友殉道,我领功,那不是我陈今昭的处世之道。鹿衡玉与沈泊简,至公无私,为国为民,亦不该有这般的小人朋友。"


    陈今昭回府后,没想到那人竟也在。


    "殿下今夜如何过来了?"


    "听闻你与旁人吵架,怕你气着,就出宫来看看你。"


    耳房临窗小书桌上摆了两盏琉璃灯,姬寅礼接着宫灯的光打量着她面色,目光最后定在她微红的眼角。


    "怎么还被气哭了不成。"


    现在他已不在她面前掩饰于各府上安插探子的事,当然陈今昭早就知道便是。


    "我有那般怂,是与人论道杀红了眼。"陈今昭解开身上的斗篷解释道。知道长庚在外头守着,没让人靠近,所以那些探子估计也就隐约能听见些许争吵动静,听不见具体内容,遂与他简单说了是与沈砚在青苗法一策上意见相佐,导致双方有所争论。


    姬寅礼坐在桌前,拉过她微凉的手近前,温热的掌心覆了覆她的脸,"气性忒大了些,怎么听说还有桌子倒塌的动静。"


    陈今昭不在意道,"我掀翻的,还将茶碗扣上了他脑门。"


    想象了那场面,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你下回去沈府,还不得被拒之门外了。"


    "那可不成,这回没能说服得了他,我心中不服,下次还得与他坐而论道。这是尊严问题。"


    两人洗漱完上了榻。照常说了会话后,二人相拥而眠。


    枕边人熟睡过后,陈今昭睁眸望着黑暗中的帐顶。


    在沈府与沈砚说得再轻松,也改变不了她即将要行之事的凶险。她在走一条极为凶险之路。


    换作从前,饶是三思过后,她怕也会绕路而行。但不知是不是命运挟裹,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她这惜命之人竟也走上了冒险之路。


    一时间她脑中思绪纷杂,有迷茫,有彷徨。


    有一股说不清的东西在胸间徘徊,悄无声息的隐入血液中。


    黑暗中,她亦悄然看向了枕边之人。


    此事上,她还要竭力瞒着他,直到她联名上书那刻。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雷霆震怒的模样。非是她要刻意隐瞒,而是若不先斩后奏,她要走的这条路就要中途而殂。况且,他如何能枉顾她的意愿,给她安排了那样一条通天之路!


    若非此时机不到,她甚至都很想面对面问他一句,为什么他可以觉得,躺在挚友至交用鲜血铺就的功劳簿上的她,可以心安理得。


    这一夜,她做了许多的梦。


    梦里有家国大义,有朋友至交,有她二十几年来亲眼目睹的一些事情,还有他那张若隐若现的脸庞……


    第125章


    隔了两日,陈今昭下值后又去了沈府。


    对于她所说的去与沈砚辩论青苗新法之事,姬寅礼没有怀疑,因为这一年来,针对此法她与公孙桓在细微末节之处不知辩了多少场,所以再去与其好友相辩也在情理之中。


    陈今昭来到沈府后,惊住了。


    东街沈府的府邸开阔,庭院假山叠石,青石铺就的地面宽敞寥廓。与以往的冷清不同,此时十几位穿着官服的青年正在庭院里踢着蹴鞠,吵吵嚷嚷的很是热闹。


    见她过来,纷纷朝她招呼。


    "朝宴兄过来了!"


    "许久未见,朝宴兄工部事务可繁忙?"


    "我瞧朝宴兄还是风采依旧!"


    "朝宴兄,来与吾等一道踢蹴鞠罢。"


    "是啊,过来练练,过些时日还有场赛事呢!"


    陈今昭笑着一一打招呼,目光却抽空看向了旁边的沈砚,以目询问。


    沈砚面无异常,笑道,"今个怕是无法论道了。不知他们哪个与国子监的人定了场赛事,时间就在下月。"


    她的视线在他面上巡过一周,就面色如常的笑说,"有蹴鞠赛啊,那我可得好生练练,好久未动脚都生了,别到时候掉链子。"


    说着就挽了袖子朝场内走,"泊简兄,一起来啊。"


    小半个时辰后,众人擦着汗说说笑笑的进了花厅。


    他们围桌坐下,沈府下人给一一斟了茶。


    "都喝口茶歇会,咱们难得一聚,待会都在我这用过膳再走。"沈砚笑说道,又转头看庆,"你下去让人准备膳食。"


    忠庆就带着下人退出了花厅。


    厅堂的门被关阖的那刹,厅内众人渐止了笑声。


    陈今昭环顾着在场之人,她在京为官的同年们竟都到齐了,一个没落。再一次,她看向了主座上的沈砚。


    沈砚给了她无奈的眼神,示意他去看周明远。


    "我只跟明远提过,不知其他人如何都过来了。"


    周明远的祖父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在士林中很有威望。他本意是想尽力将人拉入阵营中,当然此间事凶险,也非是指望让对方首倡或附议,只期望届时三杰陷入旋涡之时,周大儒能稍微表个态,哪怕中立也好,莫让天下士林对他们口诛笔伐。


    既能将此间事告知对方,沈砚自是信得过其人品的。


    只是没料到,对方竟是个口风不严的。


    周明远见沈砚与陈今昭的目光朝他看来,不好意思道,"我只将事情与罗兄以及岳弟。"


    罗行舟微抬下巴将脸朝外撇过,"我可谁都没说,别赖我。"


    岳姓同年尴尬笑说,"我,也只跟梅兄通了气。"


    之后便如接力一般一一


    "我只告诉了柳兄。"


    "我只悄悄与秦弟提过。"


    "卫兄瞧出了端倪,我只得说了。"


    "我与顾兄通了气。"


    ……


    沈砚扶额,陈今昭捂着脑袋。


    周明远站起身,朝他们二位深揖致歉,"是我口风不严,泄露了两位兄长大事。只是吾愿以自身性命担保,吾之同年,秉性纯善,断不会卖友求荣。此间大事,亦只会止于此刻,不会再外泄分毫,请两位兄长放心!"


    说着,他站直环视周围一众同年。


    向来行事慢腾,万事不放在心上的他,面容是少有的肃然与凝重。他抬手道,"吾等相处日久,对于诸位人品,明远深信不疑。只是丑话说在前面,今日过后,诸位若再将此间事泄露哪怕分毫,那我就视尔等为故意为之。"


    "那此人就非吾之同年,而是吾之敌寇!"


    他一字一句,语气不留情面,"与我为敌,就是与我周家为敌。我祖父周宗仁,相信在座的皆有耳闻,旁的不说,祖父他在士林中还是颇有威望的。早年教书育人,更是桃李遍布天下。但凡他一封书信过去,就能绝尔等府邸子弟,拜入名师座下之路!"


    "望诸位同年言行三思,莫让明远做出绝情之举!"


    在座的诸位同年纷纷起身,无不肃然抬手。


    "吾等皆知轻重,可在此起誓,此间事入于耳,止于口!若违此誓,人神共诛,天地不容!"


    沈砚与陈今昭亦起身回礼。


    "诸位同年严重了,我信得过在座各位的品性,只是吾等所筹谋之事涉及到身家性命,不容不谨慎当心。"沈砚好生相劝道,"诸位且忘了今日事,早些离开罢。"


    周明远却开口道,"既是同年,兄何故言此等见外之语?虽明远不知几位兄长具体所行之事,但从泊简兄透出的只言片语中,我大抵猜到此事独木难支,需吾等来以壮声势。既如此,几位兄长又何故将吾等同年摒弃在外?"


    沈砚自不会与他全盘道出,先前不过透露了些模棱两可的话。而周明远亦不是无分寸之人,与其他同年说的,也只是三杰在筹谋大事,但遇上了难事,可能需要他们来助上一臂之力。


    诸位同年口口相传,遂有了今日之聚。


    周明远再做一揖,"三杰同气连枝,吾等同年亦是!若有吾等尽力之处,望兄坦然告知,吾等定会义不容辞!"


    这时,在场的同年们纷纷开了口。


    "泊简兄,朝宴兄,以及远在荆州的衡玉兄。其实不知何时,吾等太初七年这届同年,皆隐隐向尔等看齐。"


    "如今吾等之行事,皆隐隐有尔等之影子。"


    "几位兄长不信的话,大可打听,自你们之后,太初七年一届谁又收过孝敬银子?且仰君为国为民之怀,吾等私下都决定,待三年任期满就申请调往六部供职,为国尽绵薄之力。"


    "说来惭愧,昔年我还以吾之一届有三杰而为耻,但如今,我以及诸位在座的同年们,无不以三杰为荣。昔年每每听到朝廷官员骂你们离经叛道的传闻时,我其实就有些敬佩尔等的勇气与高洁,内心更是隐隐以尔等为傲。"


    "是尔等三杰让吾等明白,为官可以走另外一条路。原来为国为民做直臣这路是行得通的,原来保持秉性不同流合污亦是行得通的!"


    "三杰开了先河,给吾等趟出了条路。"


    "换言之,吾等行事之底气,甚至都是尔等给的!"


    "时至今日,太初三杰,实至名归。"


    "时至今日,吾等太初七年一届同年,对尔等心悦诚服!"


    在场诸位同年齐齐朝主座两位方向拜下。


    "承君高义,护吾等圣贤之道,感君大德,照吾等仕途之路!如今,几位兄长有了急难,吾等闻之无不心急如焚!还望兄示下,容吾等尽些绵薄之力!"


    整个厅堂一片静穆。


    这一幕,竟像极了昔年在三军阵前,他们于陈今昭身后,义不容辞的站出来附议的一幕。


    陈今昭最先红了眼眶。


    沈砚握紧了双拳,眼角却也渐渐泛了红。


    两人情绪平复了些后,对视一眼。


    沈砚深吸口气,就先正色开口道,"不瞒大家,此间事涉及变法,凶险就不必说了。既是同年,我自不愿看大家随我以身涉险,所以还是想劝诸位快些离去,莫要沾惹。"


    变法!


    众人一时哗然。


    结合沈砚所在户部的官职,有脑袋灵光的同年,不由颤声问了声,"田税?"


    沈砚没有应声,于此间却是无声胜有声。


    堂内一下子静得可闻针落声。


    在场同年最为淡定的就数周明远了。之前从沈砚的只言片语中,他已隐隐有些预料了,如今不过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环顾在场同年,郑重提醒道,"若想退出,便请离开此间。"


    在场众人的面色,激动、紧张、忐忑、惧怕的都有,却没有一人起身离去。


    周明远朝主座抬手道,"请君示下。"


    见陈今昭的目光几次飘过了罗行舟,他忙替其说了句公道话,"罗兄的人品我信得过。虽脾性怪异,我行我素了些,但品性值得相托。"


    他与罗行舟相处的时间最久,所以也算是最了解对方之人。对方人不坏,也就是嘴巴贱了些,又颇为自我,常让人恨得牙痒痒。


    罗行舟的小眼朝陈今昭倏地斜过去,"你看我做什么!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哪个有我嘴巴严!"


    众同年怒视他,他全都瞪回去:"我说的不对吗!"


    周明远叹气。


    陈今昭忙移开目光,她也没旁的意思,只是觉得罗行舟若参与了此事,怕是要被他父亲打断腿。


    对于罗行舟,她的感觉也很复杂,真说厌恶也谈不上,可能更多的是看他那不可一世的贱模样,就想揪着打一顿。至于其秉性,她还是认同周明远所说。


    沈砚让在场众人都坐下。


    "既如此,我就与诸位说个大概。吾三人也用不着诸位同年舍生忘死的相助,朝宴与我正求改良之法,所谓一人技短众人计长,诸位听后若有好的建议,还望畅所欲言。"


    他看向周明远,解释先前的事,"之前寻你,是因为吾三人联名首倡之后,必定深处旋涡之中。我只望那时周府即便不为吾等发声,也万望保持中立,莫让士林对吾等口诛笔伐。"


    周明远正色抬手:"义不容辞!"


    沈砚谢过,再次看向在场众人,简明扼要的说了田税变法之事。他说了新田税的一些内容,说了对变法做的准备,以及先行者鹿衡玉在荆州做的事。


    整个厅内除了沈砚的讲述声,一片寂静。


    土地是世家的命脉,而田税变法,就是撅世家的根基。


    在场同年的面色皆变了。


    他们完全可以预见此变法提案过后的腥风血雨。


    "真正说来,田税变法是我首倡的,但先舍生冒死去施行的人是鹿衡玉,在户部殚精竭虑统筹一切的人是泊简兄。"在沈砚说完后,陈今昭接过话茬,面对着众人投来的目光,轻声缓缓说道,"说来惭愧,我也是前两日方知他们二人所行之事。但他们想摒弃我是断然不成的,三杰同气连枝,荣辱与共,岂能容他二人独美?"


    众人不由会心一笑,厅内气氛缓和些许。


    沈砚无奈看她一眼。


    陈今昭看向众人,道,"其实我非诸位同年想的那般,不惧生死,舍生取义。那日与泊简兄谈过之后,我也彷徨过,迷茫过,不知自己走的这条冒险路是对还是错,值不值。我都不敢细究,于那一刻我有没有打过退堂鼓。"


    她歉然的看向沈砚,对方摇头示意无妨。


    "但那一夜我做了个梦,梦里出现了很多人。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伯,辛苦耕种一年,到头来被世家收走九成粮食,岁末之际带着全家老小吃着冻雪饿毙在家门口。"


    "有佃户秋收后交不起足额的粮食,家里年幼的女儿就被拉走抵债,没过半月就盖了白布被抬了回来。"


    "有荒年时候,本来有些恒产的百姓家,为了吃口高价粮活命,不得已贱卖了自家良田。非是他们想贱卖,而是对方压的就是那个价。但活过了灾年又能如何,之后没田没地的人,还不是得卖儿卖女,到最后贱卖自身,为奴为婢。"


    "入京那会,我见到个卖炭翁,因为怜悯他岁数大还在大冬日,顶风冒雪入城卖炭,所以每每卖炭都从他那买。据老翁所说,他不愿为人佃户,故而才做起了卖炭的活计。但这个冬日没过完,卖炭的却换作了他家的儿郎,问了方知,那老翁为省些火炭多买些银钱好缴足人头税,竟活活冻毙在一个大雪寒夜里。"


    陈今昭至今都能想起那老汉皲裂开口的手,与那张冻疮遍布的脸。她看着在场众人,"卖炭的冻毙在寒夜里,哪怕至今想起来,我都觉得这世间如斯可笑。"


    她指向自己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入耳,"不是梦,上述那些皆是我亲眼所见。其实我的见到的何止一桩、两桩、三五桩,二十多年,这些不平事我见到的有成百,上千。"


    面对着或怔然或沉思或惊愕的众人,她停顿片刻,又继续说道,"我总以为自己忘了,以为对此司空见惯,早已麻木了,没了触动。但这些画面入梦时,我方晓得,原来我非是忘了,只是从不敢去想罢了。"


    "因为我总觉得,世间苦难何其多,我陈今昭何其渺小,能做得了什么?只听闭眼塞耳,不看不听,就当世间一片和乐。"


    她突然轻微笑了笑,"那夜之后,我就清醒了,我没忘,从未忘却过。"坦然说起刚为官时那不合群之举,"当初不收孝敬银子之举,我从来当自己只是怕跟脚不稳,怕站错了队稀里糊涂被害了性命。我从来没敢剖析自己内心另一层想法,那便是我怕额外收的每分银钱,都带着搜刮百姓的骨血。"


    "收了这样的孝敬银,我怕此生都不得安宁。"


    陈今昭抬起双眼,清亮的双眸前所未有的坚毅明亮。


    "认知到这一点,我好似醍醐灌顶,明了自己要走的是什么样的路。我多年所读的圣贤之书,不是让我在官场上得过且过。"


    "我陈今昭,虽为莹憐之微,却也有化作星辉之志!"


    "那时那刻,此时此刻,我的前路才算真正的清晰。"


    她环顾众人,诚恳诚挚,"与诸位说这么多,非是要大家理解吾之志向、抱负,只是想让诸位同年理解吾等行这变法的初衷,莫使汝等对吾等动机产生误解怀疑。"


    "田税变法,将人头税并入田亩,我不敢奢望天下百姓自此后能吃饱饭,但好歹能祈求下让他们吃上饭罢!"


    话语落地,不少人感触落泪。


    他们这一届进士,多半数出自寒门。


    因为他们消息敝塞,同样也因为他们银钱短缺,所以即便入京赶考时得知了一星半点的消息,但凑不齐下次路费的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进考场。


    寒门子弟,对底层百姓的境况见得最多,也最感同身受。


    一寒门子弟突然站了起来。


    "敢问泊简兄,朝宴兄,尔等三杰可是变法首倡?"


    沈砚颔首,"是,吾三人联名首倡。"


    对方抬手深揖:"吾斗胆请求,容我附议以壮声势!"


    沈砚与陈今昭震惊愕然。


    周明远赫然起身,作揖,"恕我周某人胆怯,不敢提首倡之名,附议者可否加我一个?"


    陆续有人起身。


    "请君加我一个!"


    "我亦愿附议此间盛举!"


    "吾亦如是!"


    "如此美事,焉能少我!"


    "与诸位同年共襄盛举,平生有幸!"


    沈砚与陈今昭震惊得不知何时站起了身,待回神环顾四周,桌前已再无坐着的人。


    "你们……"


    "泊简兄,朝宴兄,还有远在荆州的衡兄。"周明远朝南面方向遥遥一抬手,然后又对着前面两人躬身,朗声道,"吾等太初七年一届进士,愿追随明灯而行!吾等为同年,三杰从不是孤军作战!"


    沈砚与陈今昭两人皆眸中含泪。


    周明远代表周围的一千同年道:"世人视太初七年中榜的吾等为笑话,但吾等会告诉他们,太初七年的进士,必定名扬史册!"


    "好,善!"沈砚喝彩一声,作为太初七年的魁首,他一语定下了此间事,"吾三杰首倡,尔等附议,便让吾太初七年一届,史册流芳!"


    众人道:"善!"


    沈砚先伸出一手,道了横渠四句的首句:"为天地立心!"


    陈今昭伸手重重搭上他手背:"为生命立命!"


    罗行舟在两人的目光中,别扭上前搭手,声音却坚定:"为往圣继绝学!"


    周明远搭上:"为万世开太平!"


    其余人陆续上前。


    "赳赳老秦!"


    "共赴国难!"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沈砚与陈今昭看向他们:"以有尔等同年为荣!"


    众人:"以有尔等三杰为傲!"


    各自举杯,以茶代酒。


    陈今昭举了两杯,另一杯她替鹿衡玉来饮。


    沈砚举杯:"与子同袍,王于兴师!此生不负!"


    其余人举杯:"与君共勉!"


    第126章


    在上书之前,众人以准备蹴鞠赛的名义,在沈府又聚了一回。陈今昭针对此法进行了详尽阐述,其他人各有陈词,纷纷或举实例或援引典籍,阐述自己的见解。众人集思广益,在此法基础上进行改良完善,力求能让变法温和落地。


    沈砚将最后决议的变法条款,工整誊抄在公折上。


    "时不待人,衡玉的折子近日就会抵京,吾等需在那之前将公折奏呈御案。"他率先于首倡一列签上名字,按了手印,就将誊抄好的公折递给陈今昭,"诸位传阅观览,若无异议,明早就于朝议上,呈折。"


    众人端坐在案前,无声颔首。


    陈今昭逐条细读后,抬眸对着沈砚点头,然后提笔在其名字后,依次签了两个姓名,按了朱砂泥印。


    没有急着将公折传递下去,她看向了在座众人,正容道,"诸位同年肯站出来为我们壮大声势,吾三人已感佩非常。明日公折呈递后,事态发展尚未可知,但无论是否会离京督办新政,我都希望诸位能再三思量己身境况,适量而行,不必勉力为之。"


    诸位同年亦正色回道:"朝宴兄放心,吾等会深思熟虑,量力而行。"


    公折于寂然无声中一一传阅。


    再次回归沈砚手上时,奏章上首倡一行赫然落了三个名字,其后随着工整的十二附议人名。


    公折的重量很轻,此刻托于手中却重若泰山。


    沈砚一点点将覆满人名的折子合上,慎重万分地放好。


    这一刻没有人出声,整个厅堂寂然无音,却无声胜有声。


    临散场时,沈砚方开了口,没有说旁的,只嘱咐他们尽量都搬到东街来住。京都虽之前经了一拨血洗严查,但也难免会有些漏网之鱼,东街巡防严密,搬到此处来住最为妥当。


    风口浪尖之时,再谨慎当心都不为过。


    知道一些同年手头拮据,他亦诚心相邀,让他们带着家小来沈府暂居。


    时候不早,众人也不便再久留沈府,遂纷纷起身告辞。


    路过沈砚与陈今昭身边时,皆低声互道句"珍重"。


    人去厅空,沈砚望着众人离去的身影,问旁边人,"朝宴,你怕否?"


    "怕。"陈今昭亦看着同年们相携而去的背影,声线很轻,"怕新政未臻完善,怕朝中阻力重重,怕对手根基深厚、不可撼动,亦怕吾等不过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而已。我怕最后功亏一篑,没法亲眼见到政令推行成功的那刻,亦怕,熟悉的面孔相继在我面前倒下。"


    许久的沉默后,沈砚才微不可查的低叹,"我同样也怕。怕带领同年们走上的是条不归路,亦怕不能上合天意、下顺民心,最后变法不成反倒激起动荡,让吾等成了千古罪人。"


    外面寒风萧萧,呜咽的在屋顶卷着旋。


    "泊简兄,我们互道一句勖勉之言罢。"陈今昭转过脸看向他,"就带着彼此的砥砺之词,明早我们共赴朝堂,持笏出列,呈递新政。"


    沈砚道了声好,亦看向了她。须臾,他徐徐出声。


    "戮力同心,其利断金。自古革新无不艰难,但纵有千难万险,吾志不失,相信盛世新篇将于陈规破除后!"


    "善!"陈今昭接口,声音清冽,坚定不移,"志之所向,勇往无前纵使风雨如晦,道阻且长,但我心依旧,惟愿迎难而上,孜孜以求千秋大计。我信变法维新之后,是海晏河清,盛世之景!"


    "新政必成。"


    "新政必成。"


    陈今昭回了府。


    见屋子空荡无人,她松了口气,在上折的前夕,能一个人静静待着再好不过。


    说来两人也有数日光景未私下见面了,年底事情多不说,西北边境也屡遭夷越侵扰。据说是从旁地迁移的部落形成的新股势力,趁冬季严寒屡次犯边挑衅,遭朝廷质问时,却口口声声称只是抢番。


    西北文武群臣对此都大为光火,近段时日连番出入上书房,对上进言。


    陈今昭刚将房内的灯点上,这时长庚突然进了堂屋,在房门外唤她了声。


    她撩起毡帘出来,就见对方手里正捧着个崭新的鞠球。


    "少爷忘跟你说了,宫里前头送了个鞠球过来。还捎了话,道是祝少爷旗开得胜。对了,还让少爷将赛事的具体日子告知下,宫里那位会抽空过去看的。"


    接过朱红的鞠球,陈今昭点头示意知道。


    待长庚离开,她摸着球面缀着的金线云纹,立在原地沉默少许,就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雪落无声,长夜漫漫。


    朔风凛冽的这个寒冬里,不知有多少人辗转不眠。


    清早,下了半夜的雪停了,天边朦胧的破开些天光。


    宣治殿外,纠察官员收了卯册,内监高唱着让朝中大员进殿。亦如国朝曾经千千万万个清晨那般,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朝议之日。


    文武群臣分列而立。


    殿外三声鞭响过后,众臣山呼千岁,退向两侧躬身相迎。


    仪仗队、金甲卫相继而入,前后拥簇着冕冠加身的摄政王爷进殿。


    金线勾勒蟒纹的朝靴照例在她面前略停。


    陈今昭未如往常般抬眸或浅笑,却是深低下脸。


    她明显感到对方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深重下来,似犀着眸在她垂着的面上反复打量。


    朝靴比往昔多停了数息。片刻,他方再次朝前迈去。


    踏上九层御阶,他面向百官,威仪敛眸,巍然高坐。


    执事太监高唱:"有本启奏,无本退朝一一"


    接下来的朝议时间,有六部官员持本上奏,所奏之事或涉及刑狱、司法,或是官员考核、任免,还有钦天监提到了天象,再有翰林院提及了养才储士之事。


    年底各部需要处理的事务繁多,但皆算不上什么大事。


    近来唯一能与大事挂连上的,也就是夷越骚扰西北边境之事。


    朝议如往常般进行着,待到各部事务禀完,廷臣也各自归列朝北恭敬侯立。整个朝堂渐渐安静下来,按照惯例,此时也就到了要散朝的时候。


    执事太监持着拂尘正待要上前一步高唱时,文官队列有人同时出列。


    "启奏殿下,臣有本奏。"


    出列的两人持笏立在殿中,异口同声道。


    在稍显安静的大殿中,两位年轻员掷地清朗的声音异常清晰,几乎瞬息,满殿惊疑讶然的目光概数朝他二人而去。


    宝座上的人,犀着眸迅速扫过殿上二人后,猛地站起身。


    倏地朝旁侧打了眼色,执事太监当即高唱:"朝议毕……"


    散朝二字尚未脱口,陈今昭已上前半步,抢先一步开口:"户部左侍郎沈砚、荆州刺史鹿衡玉、工部郎中陈今昭,联名首倡田税变法……"


    "住口!!"


    "臣等斗胆首倡田税新政,废除单独丁税,实行地丁合一,计亩征银,以纾解黎民负担!"源自上位者的雷霆震怒,以及满殿朝臣如电的目光悉数朝她射来。于此一刻,她好似置身于火炉之中,四面八方的火焰汹涌的将她炙烤。


    用力抓着笏板,陈今昭眼睛看着地面,声音疾速却清晰,字字句句砸向在场众人耳中,"田多者课税重,田少者课税轻,无地贫民者免丁银,这是臣等奏议之要则,恭请圣裁!"


    满殿哗然!


    沈砚上前半步与她并肩而立,双手举过奏章。


    "启奏殿下,除臣等三人首倡,另有翰林院十二名同僚附议。变法细则及联名奏章在此,恭请圣览!"


    至此,在场群臣面色皆变。


    地丁合一,计亩征银!


    这是妄想动何人的根基,不言而喻。


    他们骇然望向殿中持笏而立的两位年轻官员。


    绯色官袍加身的两位官员,丰神俊朗,清癯出尘。


    二者并立在庄严肃穆的朝议大殿中,脊梁挺直,面色从容,眉宇间是文人的清骨正气。明明不过两个初出茅庐的牛犊,却胆敢奏议变法、妄谈新政!如此惊世骇俗,离经叛道,与满朝廷臣格格不入。


    尤其是朝中耆旧们,对此感触尤为深刻。


    彼三杰初入庙堂,便因标新立异而见弃于群臣,被视为异类。本以为这两年懂了些为臣之道,哪成想竟还变本加厉了,时至今日,竟敢做出惊天之举!


    一时间,满殿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年轻气盛""不知轻重""锋芒太盛""初生牛犊不知死活""行径乖张,妄谈变法""早看出他们会出祸端""还是不知天高地高厚""众矢之的啊"等等言论流传在交头接耳中。


    朝臣们对他们二人或侧目,或摇头,或不以为然,或话语锋锐如刀。大部分人都认为,他们这般不知进退的冲劲,朝堂容不下。


    但见到年轻的两位官员挺拔如松的站在殿中,冒死进言只为天下黎民计,不少官员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好似,看见了历史的重演。


    与此同时,他们脑中不知为何突然浮现一词,雏凤清音。


    执事太监高喝:"肃静!朝堂之上不得喧哗!"


    嘈杂的殿中霎时止音。


    宣治殿内鸦雀无声,无形的暗流涌动在平静的表层下。


    九层御阶之上,巍然高立之人面色铁青。


    平生头一回,他无法于人前,维持王仪风度。


    "散朝!"


    伴随声沉喝,他疾步下殿,朝靴踩地极重,三两步跨下御阶,朱红的袍摆随着步履翻起凌厉的弧度。


    经过陈今昭身侧时,他语声冰冷丢下一句:"随我出来!"


    陈今昭对旁边沈砚轻点了下头,就接过他手里的奏本,暗吸口气后,就抬步匆匆跟上前面疾步出殿的高大背影。


    沈砚有些担忧的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


    直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他方收回了目光,对殿内望向他的群臣抬手示意后,就要转身离去。


    "沈大人……"有人叫住他,欲言又止。


    沈砚回头冲对方颔首,歉意道,"摄政王殿下定下章程前,关于此间事恕我不便细说,万望见谅。"


    语罢,就抬步离开。


    在他走后,殿内如何哗然议论,自不必说。


    四驾马车直接停在了昭明殿。


    陈今昭才踩蹬下了马车,身子尚未站稳,胳膊猝不及防就被一把扯住。接着一股强悍力道拽着她,不由分说将她往殿里拉去,她跌跌撞撞的急跟着,近乎被他提拽着走。


    刘顺在后面屏息戒惧的将殿门关上。


    整个昭明殿里的宫人早就悉数退出,她被他加大力道的手劲提着,一路从殿门口提进寂然无人影的殿内,再脚步不停地给她拽向内寝。


    一脚踹开了朱漆寝门,他面色可怕的将她拽进去,不由分说的将她一把推向寝榻。


    陈今昭踉跄撞入重重帷幔中,扑地跌跪在榻上。


    饶是此刻,她怀里仍紧拢着十数人签字画押过的公折,护的仔细。手撑着床褥勉强撑稳身子,她慌张转过身来,却见他正立在榻边仰脖解着颈边的领扣。


    "殿下!


    姬寅礼看她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怒,与冷鸷。


    "你要自在,我就将监视的耳目撤了,你要自由,我允你继续官袍加身行走于朝堂。到头来呢,你就是这般回报我的!"


    他扯过头上的七梁冠,用力掷在地上。


    戟指着她,怒不可遏:"陈今昭!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逼我将事情做绝!"


    暴怒之下产生的威压,铺天盖地朝她压来。


    对于他的暴怒她早有预料,但此刻还是被其威势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可她从榻上支起身体,让自己与他直面相对,迎着他的怒火。


    "殿下只怨我如此做,难道不问我为何做?"


    "纵有千般理由,也难掩你负我信任之实。"他怒极的眸中闪过凶狠,"你如何敢瞒着我先斩后奏的!你怎么敢联名首倡的!现在是你下场的时候吗!此番行事,你已完全将自己暴露在天下世家眼中。你,这是取死之道!"


    话音砸下,陈今昭猛然绷直了脊背。


    "好一个取死之道。"她咄咄直视着他,眸光似有憐憐火光,"是,我负了殿下之信任,先斩后奏了此事!但若我不如此,今日这份公折上,便会缺了我陈今昭的名字。所以纵是给我千百次重来的机会,我依旧会选择如此!"


    她迎着他的怒视,字字清晰的发问,"敢问殿下,既是取死之道,为何沈鹿二人会被推向这条路?在今日上书之前,他二人已经踏上了这条路不是吗?鹿衡玉的倡议书即将抵达,沈砚已经做好了继任殉道的准备,不是吗?"


    "还有,敢问殿下,什么叫非我下场之时?那么斗胆请问,何时方是我陈今昭该下场的时候!"


    声音清冽,掷地有声,句句劈头盖脸朝对方砸去。


    两人无声相视,双方的目光都是压抑着半数情绪。


    在满室的寂静中,他先开了口。


    "陈今昭,你现在是以何身份相询于我?"


    "臣现以工部郎中的身份。"


    "好,那孤就如实回你。"他站在榻边居高临下的看她,旁侧屏风落下的阴影覆在他已经沉缓下来的面容上,透着股上位者不近人情的漠然,"鹿衡玉本就犯了谋逆死罪,他去荆州本就是戴罪立功,生死有命。若能殉道,于他而言,何尝不是留了身后名,焉能说他结局不善?"


    "至于沈砚,他昔年是功过相抵,但沈家势力已一落千丈。为家族谋长远,他甘愿踏上此路,这是求仁得仁。"


    "陈今昭,你要清楚,没有人逼他们。再者,就算作为莫逆之交,你也阻不得旁人志向。"


    陈今昭摇头,"我从未觉有此想法。我信他们取义成仁,皆出自本心。"


    姬寅礼语气稍缓,"当然,我也不会否定他们为国的赤胆忠心,有此等成仁取义的臣子,吾亦甚敬重之。无论是他们生前身后名,还是最大限度优待家族,我都不会亏待分毫。"


    "自古变法没有不流血的,既走上这条路,那意味着他们皆做足了准备。"


    他眸光落在她面上,最后概数定在她掩着情绪的眸中,"何况,所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居庙堂则忧其民,为臣,为官,他们为国朝为黎民行事,也是应有之义。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还是说,旁人可生可死,你陈郎中的莫逆之交死不得?"


    陈今昭再次摇头,眸中的磷磷火光未散,依旧直视着他,"我不会这般想。但殿下,还有一问未回我。"


    "你非问不可?"


    "非问不可!"


    姬寅礼点点头,"好,我给你答案。现在国库尚不充盈,现在起兵镇压九州世家,没法十拿九稳。待他二人探完路,该跳的跳出来了,粮草、钱财也经得住连战,便是你下场大刀阔斧行变法、施新政之时。"


    他的话落后,陈今昭只看着他,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何故如斯看我?此政既由你所提,便由你收尾,此乃应有之理。他二人求仁得仁,你也实现胸中抱负,如何不算两全其美之事,有何不可。"


    见她依旧不言,他胸口突兀涌出股暴躁来。


    "陈今昭,你说话。"


    陈今昭深呼吸一口,莫名笑了下。


    "殿下谆谆相劝,让臣以挚友之谊,为官之德,超脱私心狭隘,敞开胸怀宽和来看待他们舍生取义、殉道报国之事。劝我敬重他们,成全他们,不该私心去拦去挡,或许也不该为此有所伤怀。"


    "其实殿下多虑了,时至今日,我已经释然了。在这个世间,各人自有各人的道,我要做的确是该成全,祝福。"


    她仰眸看着他,眸里的爆火光却一点点散了,"现在,我亦想劝殿下,可否以一个国朝掌权者的襟怀,以天下共主之明睿,亦宽和胸怀,公平公允的来看待我的道?"


    在他乍然惊怒的神色中,她从榻上下地,朝他躬身施礼,"愿殿下莫拦莫阻,成全陈今昭的道。"


    第127章


    "你的道?哈,你的道!"


    对着面前恭恭敬敬朝他施礼的人,姬寅礼怒火高炽,双眼都被她这举动刺的发痛。他怒极发恨道,"来,告诉我,何谓你的道?可是那取死之道!"


    "殿下息怒,请听我一言。"陈今昭只觉此刻她思维前所未有之清晰,情绪也前所未有之平静,"殿下作为天下共主,操持天下棋盘,一动一举牵动国朝的存亡兴衰,在家国大义面前,在大势之下,个人的生死就渺小的不可计了。"


    姬寅礼忍不住沉声发问:"你在怨我?"


    "不,恰恰相反,我敬佩殿下,这是一国主君该行的大道,无可指摘。为家国计,其他私情都是小道。"


    她无声退后两步,保持君臣该有的对话距离。


    再次抬手躬身,"既是君臣对话,那臣恳请殿下抛开私情,以执棋者之明,来公正看待我这颗棋子入局的作用。天下棋局中,荆州这处将成死局,失败的原因有诸多,但后继无力仍为关键。"


    在对方铁青的脸色中,她仍低垂着眸字字清晰,"变法从来不是单打独斗的事,独木终难支大厦。此时臣入局,就能将这股力给续起来。就算不能盘活荆州的这盘棋,但好歹能分担些火力,让这点火星来延长些余热。"


    "你!"姬寅礼胸口剧烈起伏,切齿指着她片刻,猛拂袖,"这会打乱孤的部署!此乃下下策!荆州这盘棋来日自有盘活之机,你现在入局远不是时候。"


    "错,现在我入局才是上上之策!作为新政的提议者,没人会比我更清楚每条细则后的走势、以及之后政策落地的情况。我知晓殿下之前的部署,但我同样也深知殿下的弘愿﹣﹣开创千秋伟业,早日实现九域归心、群夷稽首之盛景!"


    陈今昭抬眸,看向面前身躯微僵的人,条分缕析道,"在荆州实施变法就是殿下踏出大业的第一步。既如此,那我此时入局于殿下而言,有利则无弊。若能侥幸盘活荆州这盘棋,那无疑能缩短八方归附、四海承平的进程,若败了,好歹也延长了点余热,给后来者提供了经验不说,也能让殿下看清更多的走势。"


    姬寅礼猛地跨前一步,"你说什么?竟还想入荆州!"


    陈今昭顺势后退一步,"殿下不必担心我会打乱你的部署,只荆州一地,并不会激反天下世家。他们的恨,只会冲着荆州而去。"


    殿内响起粗重的喘息声。


    "好,好!原来你确是给自己寻了个取死之道,好得很。"


    仿佛从喉间挤出的话语,强压着即将崩塌暴泄的情绪,"陈今昭你不是最惜命吗?将自身陷入险境、死地从不是你的处世之道!若你对孤有何不满,抑或有何要求或想法,你可明言,大可不必以此话来激将于孤!"


    他眦裂发指的视她,"何必拿自己的生死做赌!"


    陈今昭低眼看着落入她视线里的那抹冕服袍摆,朱红缎面流光溢彩,金线走蟒纹,银丝勾祥云,尽显至尊的雍容气度,象征至高无上的权势地位。感受着此时对方扑面而来的那些浓烈情感,她到底还是缓缓抬了眼帘,看向对面凤眸赤红却满目是她的男子。


    于这一刻,她内心就涌出些道不尽说不清的难受来。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殿下到底是不是真的在乎我。"


    说这话的时候,她没有再竖起君臣坚硬的外壳,见他焦灼且怒的迈上前来亦没有再退,没再刻意维持所谓君臣距离。


    姬寅礼用力捧起她凉白的脸,压下脸来,字字咬牙,"我在不在乎你看不出来?你是有眼如盲吗,还是胸口这颗心就是块石头!"


    "是,不能说殿下不在乎我,说这般的话我自己都觉得亏心。这些年来你如何待我的,我如何感受不到?你待我之周全,便是铁石心肠之人,亦会有所感触。"


    她被他捧着脸,两人靠的极近,温热的呼吸都似近在咫尺。迎着他情绪浓烈又极具威势的目光,她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尽量完整而清晰的将自己内心的想法表达出来。


    "甚至,你比我更先洞悉我的青云之志。我也是时至今日方想明白,其实早在呈上新政倡议书那刻,心底深处就暗藏想亲手实施的夙愿。只是当时顾虑太多,故而我再一次惯性的忽略了自我的抱负。是殿下看透了我,明我志向、晓我抱负,方有了来日那番安排,欲成全我的政治理想。"


    "这一刻我信殿下懂我,知我,我信殿下珍重、在乎我。"


    这番话说得至情至性,让听入耳中之人,哪怕此时再怒再恨,胸腔里还是弥漫上了丝丝缕缕动容。


    "每条细则皆斟字酌句,后面林林总总缀有不下十数条的应对之策,纲举目张,详陈方略,如织锦经纬,筹谋无不周密。虽未亲眼所见,但从字里行间就足以见得经手人,是如何三易其稿,五更其制,呕心沥血,夙夜匪懈,凝聚心血而成。说你没有匡时之志,我是不信的。"


    他沉缓的说着,忍不住捧起她脸愈发靠近自己,"我怎舍得不成全你?陈今昭,原来你知道我在乎你,既如此,你又何必说那番绝情的话来刺痛我!"


    "非是我刺痛殿下,而是殿下的成全刺痛了我!"


    陈今昭仰面对上他强势撞进的眸光,"谢谢殿下理解吾之志向。只是殿下的成全,却非我想要!若是所谓的成全,是让我躺在挚友的尸骨上,踏着他们的尸骸攀登上我仕途的顶峰,那我宁可不要!我的功劳簿上,不需要沾有至交好友的血,它要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堂堂正正!陈今昭想要的东西,从来只会亲手去取!"


    声音依旧清润,落地却铿然有声,似击玉敲金。


    姬寅礼怔住。


    陈今昭再次平了平情绪,方道:"我知殿下是好意,但恕我无法感激此番所谓的成全。亦因这份成全,我好似看见了与殿下之间横亘着的那道天堑,无法跨越。"


    在他陡然绷紧的神色中,她道,"殿下懂我却非完全知我,在乎我,却也只是片面。我不知你做出那番安排时,是如何笃定我能心安理得的躺在功劳簿上,但此举,无异于亲手杀了陈今昭。"


    "胡说!你怎会这般想!"他将她脸捧的更紧,似乎唯恐对方离他远去,"他们是前锋,但来日大刀阔斧实施新政的人是你!你也会费心劳神,也会在推行中遇到诸多艰难险阻,如何算躺在功劳簿上?一个新政令的实施,总要有人打前锋,有人全面推行,只是前者恰巧是他二人而已!即便不是他们,也会有旁人不是吗。"


    "那为何打前锋之人不能是我?"


    "陈今昭!"


    "殿下大义凛然的与我说大势时,却又无法对我亦一视同仁了,是吗?殿下你试图说服我前,何不先说服自己。"


    空气中流淌的,是他加重的呼吸声。


    "我承诺你,若事有不逮,可保他们一命,不过此后要隐姓埋名,不得再出现在人前。"


    听了他的话,她静默了两息。


    "那与杀了他们何异。他们既堂堂正正的生,那自当堂堂正正的死,我深信他二人宁愿光明磊落,顶着自己名字慨然赴死,也不愿窝窝囊囊,冒领旁人姓名躲躲藏藏的苟活,连死后的墓碑上,刻的都是眼生的名讳。"


    她的声音由轻缓转为清冽,字字铿锵,"我替他们应了,便是没其风骨,折其脊梁,才是对他们的侮辱!他们就算败了,亡了,那也是殉道,是堂堂正正赴死,天下闻之,青史留芳。"


    姬寅礼的目光牢牢定在她面上许久。


    今日的她与往常格外不同,清隽的眉目间透着股他看不懂的持守与坚执,还有那股寸步不让之态,无不让他心脏狂跳,浓烈的不安感狂涌上他心头。


    "你说吧,陈今昭你直言,到底要我如何做。"他湿热急促的呼吸打在她面上,目光攫住她眸底所有情绪,出口的声音粗重,"换下他二人,也不是不可。你说,我都可以应你。"


    "我回殿下先前的那个问题罢。"


    陈今昭移开目光,不再与他浓烈的、几近要溢出情绪的眸光相触。稍缓过后,她放轻声音,徐徐道出了自己内心的话。


    "你先前问我,既惜命,为何要行险途,置身险境。那我现在告诉殿下,我至今也是怕死、惜命的,只是在此之上,还压着我深埋心底许久的不甘、愤恨、怒、悲还有渴望。"


    她的情绪不复平静,声音亦有些抖,"这个世道不公啊殿下,四处都在吃人。在我未曾考功名那会,我每日都活得战战兢兢,不敢与人争口角不敢与人为恶,唯恐得罪哪个稍有权势之人,全家糟了厄。"


    她说起她那些年的见闻,说冻毙而死的老农,说被抬着白布回来的邻家小妹,说被巧立名目侵占良田的乡邻,还说私设公堂擅定人生死的权贵。


    她同样也说了自己的屈辱。


    当时年幼无知的自己,妄图改命,最终却成了丧家之犬,险些丧命人手。她给他们跪下,给他们拼命磕头,双手献上了方子,说尽了好话,受尽他们的奚落以及拳脚相加,却都未换来他们的手下留情。


    最后还是她的老师闻讯匆匆赶来,做了中间人说和,才勉强让他们留她一条性命。


    "那事过后,我就拼命进学,想尽一切办法考取功名,脱离平民百姓的身份。因为底层百姓朝不保夕,他们的身家性命就如张薄纸,能轻易被人撕碎。"


    姬寅礼额上青筋隐现,凤眸中隐隐冒着凶光。


    陈今昭沉浸在过往中,"我总想着考上秀才就好,考上举人就不必怕了,考上进士就再无人敢欺压我了。事实也确是如此,随着我功名越高,我见到的不平事越少,渐渐地,围绕我身边的都是和乐事。"


    "我以为我忘了的殿下,那些屈辱不甘,那些曾经我曾经亲眼所见、却无能为力的不平事,我以为自己早忘了!"


    "却没有,我没有忘!"


    "他们一张张脸还清晰的印在我脑中,他们惨死的模样历历在目,一直深刻留在我心底。"


    还有她八岁那年,额头流下的血混着她眼泪的凄惨之景,也刻骨铭心的印在她心底。这些年来,每每看到受迫害的百姓,她都似看到了那年的自己,某种程度来说,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寝殿寂静无声,唯余两人各自压抑的呼吸声。


    好半会,调整好情绪的陈今昭方重新抬起眼,看向了他。


    "所以殿下,在我提笔写下新政的第一个字起,我内心深处其实已经起了念了。开始只是粒微小的种子,在经历长时间滋养过后,时至今日终于破土而出!故而此番我倡议之举非是一时冲动,而是我心之所向。"


    她声音愈发清晰,"我想亲手去实施自己倡议的新政。亲眼看着它一点点在自己双手里变成现实,亲眼看着自己为这世道做出了点改变,那种极致的渴望与成就感,压过了我对死亡的恐惧。"


    "从前,对于世间的不平事,我闭着眼捂着耳朵,不敢看,不敢听。"


    "对于自己那些屈辱的过往,也不敢回忆,只麻痹的告诉自己,已经忘了。因为我势单力薄,改变不了什么。"


    "但现在,我终于可以给曾经的自己一个交代。"


    她冲着他展颜一笑,"殿下,我希望你能成全我。我真的渴望能去做此事,此政出自我之手,我希望自己能从头参与至尾。或许最后结果不尽人意,但若我这星星之火,能由此燎起一片火原,那我也算没白来这世间一遭。且我同行并不孤单,还有许多志同道合的友人。"


    没听一分,他的心都似被剜了一分。


    他双掌捧着的这张脸在熠熠发光,灼的他双眸发痛。


    第128章


    作为上位者,他喜欢热血未泯、舍生忘死的臣子,巴不得朝中多一些这样一心为公,抛头颅洒血热的殉道者。可换作是她,她每说一分,他的心就滴血一分,胸腔里的血都要流尽了。


    "你在剜我的心吗?"


    姬寅礼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像抱住即将溃散的珍宝一般,惶恐而着紧的将人牢牢抱着。只要堪堪一想此生或许再见不着她人,他心就发慌的厉害,似是一种万念俱灰之感,让人感到余生都没了指望。


    "你说这般的话,不吝于挖我的心。"他抓着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你把它挖走算了,没了你,它也没了。实在不成,将我命也一并带走罢。"


    手心覆着他的胸口,隔着数层衣料,都能隐约感觉到里面心脏急乱的跳动。


    他死命抱紧了她,软语相劝,"好好做我的人,其他的别管了,可好?"


    陈今昭将脸轻轻枕在他的胸口。


    "我只做自己的人。"她的声音亦是轻轻的,"殿下,我从来不是躲人身后避雨的娇花,即便我长不成参天大树,亦可做迎着风雨成长的灌木。殿下,请莫要看轻了我。"


    他愈发用力的抱着她的背,不肯松开分毫。


    "怎么这般执拗,你是犟驴吗!啊?我恨不能一碗药灌傻了你!"


    陈今昭突然主动伸手环抱住他的腰身。


    姬寅礼的身躯陡然僵直,但胸腔里的心跳动的却更急乱。


    她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声音低了下来,"殿下,人生路还很长,你还会遇上旁人的。"


    他仰面深吸口气,低头将脸深埋进她发间时,掌腹用力揉了揉她的背。


    "说些人话罢,陈今昭。"


    听着她的窃笑声,他嗅着她乌发间的馨香,感受着怀里身子的柔软,不由将人拥紧想拼命留住她的气息,不想失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昭昭,别去行险途。不说旁的,你总要为你家人考虑几分。"


    "殿下先前说过,可以极大限度的优待沈鹿两人的家族,总不能到我这里,就区别对待了吧?不说给陈家荣华富贵,保全一家子人总是可以的罢。"


    陈今昭轻笑了声,"若当真事不如人意,那殿下就权当昔年赐死了我,那时候你不口口声声说,可以保我儿子顶门立户,光耀门楣吗?殿下可不能言而无信。"


    提到当年之事,她好似再没了那时恐惧的情绪。往日的那些阴影,不知何时渐渐散了。


    姬寅礼抱紧了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殿下不必太过担心,上述只是往最严重那处说而已,其实此行我已做好万全准备。"她想从怀里掏折子,不过被他拥的太紧,只得作罢,"变法革新在原先基础上做了温和改良,较之前,能安稳落地的几率增大不少。"


    寝殿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沉静。


    两人静静相拥,都在消化着各自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陈今昭先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殿下是个明主,不该为私情所绊的,我渴望这个世道在你的治下,早日实现太平盛世的愿景。而纵览大局来说,殿下与我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天下承平、九域归一。"


    清润的声音缓缓在殿内流淌,话语如她人般通透,"所以,殿下,不妨抛开私情,把我当颗棋子来看待罢。以你天下共主之明睿,以你执棋者之远见,将我摆放在该有的位置上。"


    "容我在棋盘上冲锋陷阵,尽瘁王事,报君黄金台上意。"


    "殿下,把我当成个得力的臣子。"


    "我会做的很好,为你大业铺路。"


    最后一句落下,姬寅礼浑身的血液都似逆流,心好似被人扔进了油锅里。似痛,似惧,又似恨。


    由爱故生怖,由怖故生恨。


    当失去的恐惧压过人的理智时,内心就会悄然滋生出股绵延不绝的恨来。恨她的冥顽不灵,恨她的倔拗固执,亦恨她不肯为他妥协哪怕半分!


    抬起掌腹将她仰起的脸重新按在怀里,不让她窥探他此刻眸里肆虐的纷涌情绪。


    什么棋子,什么臣子,他从来将她当做他的妻子。


    没人比自己更清楚,他没法失去她,他压根就承受不住那般的后果。


    而他有种强烈不详的预感,一旦他此回放手,她就会一去不回了。


    此后世间再无她。


    他猛闭了眼,揽着她的臂膀在发颤。


    于此一刻,他内心无声滋生股狠劲来。


    折了她罢,折断她翅膀,好过让人拧断她脖子。


    "陈今昭,你高估了我。我非是个合格主君,你的提议确有煽惑性,只是却无法打动一个由爱生恨的男人。"


    陈今昭愕然的要抬头,下一刻他却骤然弓腰,俯下脸一口咬住了她的唇瓣。


    帷幔被撕裂了半边,两具身体重重跌入榻间。


    她双手拍打他肩背,他恍若未觉,握着莹白的脚腕重压入底,毫不留情。


    光线阴暗的榻间,他凶狠的绷紧面容,陈旧刀痕自下颌一路向下盘踞在胸口,狰狞威骇,似那人恶神厌的椿机。


    他狠弓下腰,行事凶又急。


    "我不是拿你没辙了,陈今昭!"


    被按在身下之人泪眼汪汪,想蠕动着唇说些什么,但被他的力道挞伐的不成音,身子更是激颤的似到极限。他看着她,突然抬手覆上她含泪的双眸。


    "你拿君臣一套来论你我,好似吾二人之情不值一提。"


    他沉沉闭上了眼,"我要的多吗,陈今昭。你怎么狠心连最后一点都给夺走,你怎么舍得这般对我。"


    他是那般想拼命全力揽住她的气息,但她却毫无顾忌的想拼了她自己的命。她如此不惜身,不曾为他考虑分毫。


    于此一生,他拥有之物何其之少,得一个她,都觉得是上天恩赐,是给予他的补偿。他是如此欣喜若狂,捧在手上恨不得日夜看护,唯恐旁人伤及他珍宝分毫。


    他如此珍惜她,爱重她,偏她拿他万般在意的珍宝去冒险,去冒死。


    她这是要害他,在逼他!


    他真是,恨毒了她。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雪落无声,覆在碧瓦红墙上,给威严肃穆的重重宫阙添了莫柔白的诗意。


    殿内温暖如春,寝殿榻前凌乱堆叠着撕裂的衣物。


    一片狼藉的榻上,姬寅礼抱着怀里昏睡的人,长久望着窗外方向。虽然殿中的槁扇窗紧闭,但透过这层窗户,他却好似见到了外头的雪景,看见了那年温泉庄子里与她携手看梅的场景。


    他打开床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玉笛。


    放在掌中轻轻抚着,指腹摩挲着其上刻有的"今朝"二字,一笔一划字体工整,好似能让人联想到,当时幼年的她如何咬住牙、忍住泪,满目决绝的拿刀在心爱之物上刻下名字,自此埋葬了这个身份。


    陈今昭,陈今朝。


    他看着掌中的玉笛,力道回缩,五指慢慢的收拢。


    只要他蜷握手掌,就能将她牢牢攥在掌中,此后就能将人寸步不离地禁锢在侧,再也不必担心分离,担心她眨眼就永久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在五指将成合拢之势时,他突然停顿了动作。


    拢在玉笛上的手指保持僵直强握的姿势,但须臾之后,似在挣扎、抗拒中终败下阵来,竟寸寸从蜷握之态,慢慢舒展开来。


    不甘不愿,却还是摊开了掌心。


    他掌心托着玉笛,一寸寸的向上抬起。


    除了蜷握,他还有个选择,就是将她,向上托举。


    昏昧的榻间响起不知何等滋味的叹息。


    姬寅礼抚着她熟睡的脸,指腹擦去她面上残余的泪痕,嗓音低低道,"昭昭,你在欺负我。"


    恨死了她不假,但恨毒之前提,却是爱极。


    他爱她的清风正骨,爱她的持守不渝,爱她的有情有义,亦爱她的风光霁月。她眸里璀璨生辉的光芒灼痛了他,但何尝不是照到了他心底。


    "等着罢,陈今昭,有你哭的时候。"


    俯下头在她唇上用力亲了下,他松开了人,披衣下地。


    走出内寝,他唤来刘顺,边拢着衣襟边沉声吩咐:"召公孙桓、乌木、魏光、阿塔海、章武等人来昭明殿议事。"


    陈今昭一觉醒来,榻间一片昏暗。


    手摸了摸旁边,空空如也,他不在这,寝榻上只她一人。


    扶着腰艰难起身,她嘶声吸气缓了又缓,这才顾得上环顾四望。内寝里连壁灯也未点,昏暗暗的,也就窗户处勉强透出些许光线来,好歹没让殿内伸手不见五指。


    此时也不知什么时辰,是深夜还是翌日清早了。


    周围也甚是寂静,静得都让人心慌。


    陈今昭的心突了一下。脑中回忆起她昏睡的那幕,想起他的恨声与发狠的模样,她心中突闪出个不详的念头来。


    该不会,该不会他……


    她眼神惊恐的看向紧闭的殿门,头皮都要发麻了。


    他受刺激后,狂性大发,要将她此后都关起来吧?


    这个念头一起,吓得她心跳都快停了。


    急急忙忙摸索了件衣裳套上,她促下地,顾不上酸痛的腿,连蹦带跳的朝着寝殿门的方向疾奔。


    握着门把手,她迫不及待的用力拉开,试图看看两扇门是不是从外锁着的。好在,殿门被她轻易打开了。


    外殿,灯光大亮。


    御案上摆着舆图,众人正围在桌前各抒己见。


    陈今昭几乎在开门的那刹,就倏地将门关上。


    御案周围寂了几息。


    阿塔海抬头看向内寝门的方向,问,"刚什么动静?"


    "能有什么动静。"公孙桓将隐晦的视线,从他家殿下侧脸上的一段细长红痕上移开,咳了两声,"时间紧迫,我们接着来说荆州一处,要行多少兵马。"


    第129章


    直到天明,熬得双眼通红的文臣武将们才离开了昭明殿。


    姬寅礼推开了内寝门,就见里头的人此刻正襟危坐于案前。面色板正,身板挺直着,头发整整齐齐束好了,官服也套在了身上,衣襟撕开处被使劲朝里掖着,一股欲盖弥彰的劲。


    他拿眼上下扫视了番,似笑非笑,"这般哪成,你得撕块布条,将你那红得滴血的嘴唇也给蒙上。再照照镜子,把颈子上的红印子使劲擦擦。"


    陈今昭怒视他一眼,又紧张朝殿门方向探头看看。


    "人都走了吗?"


    "不走留这作何。"


    "那,那先前他们瞧见我了吗?"


    "你得问他们。"他抬手抹过自己脸上的细长红痕,漫不经心的捻了下手指,笑了下,"问问他们脸上挂着的是不是两窟窿眼,指不定就是。"


    陈今昭骇吸口气,头都大了。


    姬寅礼好生欣赏了番她那变幻不定的面色,这方稍显满意的丢下句,"放心,殿内黑漆漆的一片,谁看得见你。"


    他没在案前坐下,而是走向临窗方向,伸手推开半扇窗户。冬日沁凉的寒意迎面而来,清早晨曦的光束与飘荡的雪花,也一并沿着敞开的窗户洒入殿中。


    "陈今昭,仅此一次,我不会再容你下回。"


    他收敛了面上神色,声音沉肃,隐隐带着告诫。


    立在窗前,他转过身来,隔空看向那在案前端坐着,脊背明显绷直的人,声音挟着威压再次而至,"但凡有下回,我会亲手折了你的翅膀,你要信我此话绝不是说笑。"


    他话语平静,但她听出了其中的不留余地。


    她抿抿唇,点头应声,"不会有下次了,我发誓。"


    人这一生,能做一次大事就足矣,她觉得自己勇敢这一次就够了。


    "陈今昭,我信你是君子。"


    "殿下可以信我,话既出口,驷马难追。"


    姬寅礼周身的威压稍散,眉骨间浓重的暗色也褪去不少。


    陈今昭坐直了身体看向他,神色郑重的保证,"此事过后,我也算了了心愿,日后会安生待在屯田司,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会留在京中好好在殿下的麾下做事,听从殿下的吩咐,绝不再做出格之事。"


    抬着眼帘看他一会,小声道,"会与殿下好生过日子。"


    姬寅礼心底的那股郁气散了,却也没好气的笑讽她一句,"说些甜言蜜语有何用,尽灌些没用的迷魂汤。你自个说说,你如何就能笃定,整个人能安生囫囵的从荆州回来?"


    陈今昭没法回这个话,因为她的确无法笃定自己能安然无恙归来。咬咬唇,她有些心虚亦有些滋味难明的将眼帘垂下,不敢与他的目光相对。


    一声莫名的叹息在殿内响起。


    "那就记住你说的话,以后定下心来,安生与我过日子。"


    见她用力点头,一副对他言听计从的模样,他又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早这般安生,哪来这般多的事。


    他凌空点点她,"你可知,你打乱了我的部署。"


    没头没尾的一句,让陈今昭先是疑惑,随即眼前闪过文臣武将在昭明殿议事那幕。有个模糊的念头当即在她脑中一闪即逝。


    在她猛然抬眸看向他之际,对方似乎要印证她的猜测,沉声肃语道,"朝廷年后起兵,届时将变法推行天下。既已决意革新,那也不必畏首畏尾,索性以雷霆之势席卷天下,革故鼎新,重铸乾坤。"


    陈今昭面色骇变!骤然起身。


    "殿下!现在远不是起兵的时候!"


    "原来你也知道不是时候。"姬寅礼威重的声音不带起伏,"此战是胜是负关键在于粮草、钱财能不能及时供应上。你不是厉害吗陈今昭,三军的粮草事宜就由你全权统筹,至于钱财,就交予你那同样能干的沈同年负责。"


    他再次凌空指着她,"若胆敢断我粮草,你们三,还有你三身后的那群喽啰,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把自个晒干了做成军粮,给我送过来!"


    陈今昭被消息惊震的头脑一片空白。


    好长时间才勉强反应过来的她,骇吸一口气。


    为何说现在起兵远不是时候,因为朝廷国库不丰,经不起连战,一旦激反天下世家,朝廷大军容易陷入战争的泥沼中,进退不得。


    朝廷兵多将勇是能打,只要粮草、钱财能供应上,就顺利平推天下。可反之亦然,一旦长时间供应不及,常年征战的将士在极端的精神压力之下,容易被人煽惑而导致营味。


    届时不用外敌来犯,三军就能从内部瓦解。


    而那时,怕就要天下大乱了。


    "殿下,三思啊!"陈今昭急得额头冒出了汗,眸里的急切之色都要溢出来,"现在起兵推行天下为时太早!再等两年,不,再等个三五载方合适啊!"


    三军依托朝廷是正义之师,他亦非以战养战、穷兵黩武的残暴君主,麾下更是军纪严明,断不会让底下将士以烧杀或抢掠作为发泄渠道。这就更需要供应不绝的粮草、按时足额发放的军饷作为依托。


    姬寅礼噙着冷笑,"就对自己这般没信心?变法都敢迎难而上,区区粮草罢了,焉能难住你陈郎中。"


    "殿下!"


    "朝廷起兵势在必行,三军一路推平,尔等随行变法。此役胜负的关键,就看粮草断不断了。所以陈今昭,给我筹粮去,种也好,偷也成,抢也罢,总之记好记牢了,千万别断我军粮。"他不再看她焦急如焚的神色,抬步往外走,"祈祷接下来几年风调雨顺罢。"


    走到寝门处,他又转过身来,凌空指她一下,"断了粮,就等着被我掳回西北做压寨夫人罢。"


    寝门被推开,他笑着踏出内寝,同时朝外吩咐,"宣户部左侍郎到上书房议事。"


    伴随着脚步声的远去,陈今昭一下子坐回了椅子上。


    她整个人都麻了,脑子里环绕着只有重复不绝的两字,粮草!粮草!!


    让她全权统筹安排大军出征的粮草。


    接下来要打几场仗、这场战役要打上几年,完全不可预估,所需粮草数目,哪怕她只是草草计算,那也是惊人数字!


    她哪来这般大的能耐,这是要逼疯她啊!


    陈今昭头大如斗,简直是压力罩顶。


    在这寝殿里更是一刻都待不住,拔腿就要冲出去前往屯田司。她要统计下现在储粮能够几场战役的消耗,还要粗略估计在后面几年风调雨顺及极大限度开垦荒田的情况下,每年能产多少粮,够不够勉强供应军队。


    沈砚从上书房出来时,两目发直,脚步不稳。向来稳成持重的他这会冷汗如浆,步子也越走越急,直至最后甚至疾奔起来,直奔户部本署账目房而去。


    景明二年冬,整个京城在一片祥和中安稳度过。


    朝堂也是一派平静,先前惊世骇俗的联名奏章田税变法一事,已没了下文。那日之后,朝议如常进行,陈沈二人除了愈发废寝忘食的勤勉公务外,好似遗忘了般不再提及变法之事,宝座上那人对此更是只言片语都未落下,这般情形下,朝臣们自也心照不宣的选择缄默,谁也不会不识趣的冒然重提这事。


    但谁也不会忽视,掩在平静表象下的汹涌暗潮。


    过了年,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在朝堂中无声弥漫。


    陈今昭与沈砚各有各的忙法,一个屯田司宵衣旰食,一个在户部寝食俱废。两人再次在沈府碰面时,无不是心力憔悴之态。


    大军行进的日期最晚压到三月,详知内情的二人被这股紧迫感逼得片刻不敢歇,就连此次抽出时间的碰面,连简单的寒暄都来不及多说两句,就迅速于密室中说起各自准备情况,也好让彼此查漏补缺。


    陈今昭说起了粮草估算,余留的储备量以及预估耗损的额外储备,还有来日的存储管理还有应急方案等等。


    沈砚则说起了核算的所需军饷、如何按期支付将士的军费与犒赏、每场战后的抚恤、账目审核以及应急储备等等。


    为了确保国库收支平衡,他又提到了开源节流之法。


    听在陈今昭耳中,无疑是开源之处少,节流之处多。沈砚简直是疯狂的砍开支,凡不涉及到军费的,例如宫廷用度、祭祀典礼以及皇陵修缮等等开支,一律被他拦腰斩断。要不是她急急叫停,他就要丧心病狂的将官员俸禄一律减半。


    那哪成,官员俸禄本就少得可怜,再减半要怎么活。可别到时候外头仗还未打完,朝廷内部却先自乱了阵脚。


    越是临近行事的日期,皇都的气氛就越是平静的诡异。


    只是在悄无声息中,城门开始戒严,郊外不时响起京畿军队演练的擂鼓声,常有将领带领一队兵士于长街来去匆匆,更有八百里加急文书隔三差五传入京中。


    摄政王连续罢朝了数次,但朝中文武出入上书房的次数明显增多。上书房的灯,时常亮到天明。


    在百官们的揣测中,时间来到了三月初一。


    这日,文武百官被召集到昭明殿广场。


    摄政王面向群臣,正式发旨天下,实施田税新政。


    举世哗然!


    第130章


    自景明三年朝廷正式广诏天下,颁布新税制诏令,继而王驾率京营精锐尽出,自北向南一路以雷霆手段镇压不臣起,一直至景明五年,这场绵延九州的战火才渐渐落下帷幕。


    田税新制无疑獗了世家豪族的根基,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不愿坐以待毙。新制颁布后,天下豪强世家陆续展开反抗,起先还只是扣押朝廷税吏,拒不缴新赋,再或设卡拦截漕粮,后来眼见朝廷大军不为所动的朝南推进,一副对新税的推行势在必行之态,干脆竖起清君侧大旗,公然与朝廷对抗。


    杀税吏,劫官仓,散布谣言,哄抬米价。


    还有的率私兵造反,直接攻打上府衙占据州府粮仓。


    更有甚者,趁国朝动荡之际,一不做二不休,勾结四夷,卖国求荣,给这天下再添一把烽火。


    可以说,两年下来,朝廷与世家豪族的战争就没停过。


    朝堂更是运作到极致,无论是坐镇京中的公孙桓、全权统筹安排军需事宜的沈砚、既要忙碌京中事务还要随时出京去辅助地方安排战后事宜的文武朝臣,还是随行于大军之后再被分散各地实施新政的翰林院年轻官员们,以及焦头烂额的去各府督粮的陈今昭,都没有一刻得闲。


    尤其是陈今昭,简直将自己忙成了个陀螺,不单要忙于考察各府荒地情况、征调劳力垦荒耕作、督导种植、建设水利、应对灾情、预估收成等等,还得严格把控应急调配、监督核查、管理仓储等等每个环节。


    作为变法的首倡者,她与沈砚情况一样,没有直接参与到大刀阔斧的变法革新中,反而是统筹管理起后勤军需。但二人皆无遗憾,实施新政的同年们本来与他们就是统一战线,是可将后背交托的战友,同年们的胜利何尝不是他们的胜利。


    况且,他二人的职责直接关乎着战局的胜败与否,比之去直接实施变法的责任更重。


    陈今昭这些年主要在兖州、河南府两个产粮大省奔波,极大限度的组织当地劳力开垦新田、种上良种。毫不夸张的说,朝廷对外打仗的这些年里,她整个人生都被种粮二字占满,每日算盘不离身,睁眼是粮草,闭眼是粮仓,连睡梦里都在算人吃马嚼的数目几何。


    当然督粮的过程肯定不会全然一帆风顺。


    首先是天灾,虽大的灾情没有,但小旱小涝的情况难免会有些。每每出现此等苗头时,从来不信天不信佛的她,都恨不得能开坛做法,祈求老天爷万万手下留情,万万保佑天下风调雨顺,莫要给她颜色看。


    再者就是人祸了。这些年世家派人烧粮仓、烧良田的事就没间断过,虽她在各地组织卫兵严加看管,但总有看管不及被人得手的时候。每每此时,她都痛心疾首,又恨得怒发冲冠!她精心呵护小心看管的这些良田粮草,无不是她的心血,堪比她亲亲骨肉,毁她一分粮不啻于剜她的肉。


    单是护粮这一项,这些年都已经让她心力交瘁了。


    不过杀人的手也愈稳了。当年大军出征之前,他将天子剑赐给了她允她持此剑上斩昏君下斩奸佞。督粮的这些年间,她凭此剑斩了不少拦路虎,或许刚开始那会还会做些噩梦,可两年下来,她行事愈发雷厉风行,已然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的下令格杀那些叛乱者。


    她受到的刺杀自然也不会少。


    冷箭、行刺、下毒、路途埋伏、驱使猛兽袭击,等等刺杀手段花样百出。不仅是她,出京实施新政的官员们无不都遭遇此等危险境况。


    好在出京在外的官员非单打独斗,身边皆有队兵马护着,倒也没让那些人轻易得手。但直来直往的刺杀倒好说,就是下毒之事防不胜防。有急智的同年为应付此等情况,想了个招,就是在身边养群鸡鸭鹅,每每食物入口前先喂家禽。还别说,此招甚绝,极大限度的保证了入口食物的安全。此法遂在他们之间流传开来。


    景明五年春,随着大军的渡河南下,世家的末日已近在眼前。但与此同时,对方临死前的反扑愈甚,从早春至深秋,光是陈今昭自己每月遭到的刺杀就不下三五回。她亦通信给在外的各位同年,提醒他们越是胜利在望之际,就越要万万小心。


    这日,陈今昭来到了济州府查看今岁收粮情况。


    刚下了马车,一支冷箭从斜刺嗖得射来,啪嗒声落在了旁边护卫及时举过的盾牌上。与此同时,另一侧护卫迅疾搭弓射箭,下一刻利箭朝冷箭来处迅猛飞出。


    一声惨叫戛然而止。


    陈今昭已习以为常,这已是这月来的第八起,没瞧见她身前的护甲上还沾着敌方暗红的血迹。就在来的途中,她还遭遇了场刺杀,结果也毫无悬念,仓促而疯狂行事的他们,再次以失败告终。


    兖州都督脸色青白的过来,带着济州府上下大小官员向她告罪。


    "陈大人恕罪,济州府此月已严加排查了三回,万没料到还有漏网之鱼。此事却是吾等疏漏,万望恕罪!接下来我会下令再次严查济州府,定让那群宵小藏无可藏。"


    陈今昭摆手示意无妨,连戒备森严的京城都对这些隐藏至深的死士防不胜防,更何况是地方。


    都督姓刘,说来也跟她有些渊源,他就是袁妙妙的外祖父。


    "主要还是各座粮仓务必让人严加把守。"她正容嘱咐,"务必派重兵把守,日夜轮值,百步之内不得让无关紧要之人靠近,凡有异常立即上报。粮仓事关国朝命脉,必须让人严防死守,不得有失。"


    "粮仓已派人日夜巡逻,陈大人请放心。"


    与刘都督交谈之际,罗行舟闻询匆匆而来。


    气喘吁吁的跑到她身前,不等气喘匀,就将怀里捧着的账册一股脑塞给陈今昭。


    "看看吧,这是今岁济州府刚统计好的收成。"


    陈今昭瞧他面上隐隐带着藏不住的炫耀之意,心里就有数了,济州府今岁的收成应当不错。翻开账册迅速一览,果不其然,竟比去岁足足多了两成。


    "竟有如此之多!"


    "那是自然,你当我在这里是吃素的?纵观去往各府实施新政的这些同年里,我这里绝对是见成效最快的,就这点上,你说你承不承认?"


    "承认,承认!"


    陈今昭忙不迭应和,只要能给她增大粮食产量,别说只是点头承认,就算让她将对方捧上天去她都愿意。


    更何况,实施新政的这些同年里,罗行舟负责的济州府这处,的确是最先见成效的。


    她与罗行舟边说着新政实施情况,边往府衙走去。


    说来,数年下来,随着与他打交道的次数增多,她对他也渐渐改观了。尤其是当年,他不顾家里的阻拦,硬是拖着未完全养好的瘸腿,坚持与众同年一道出京施行变法时,她就对他刮目相看了。


    至于他的腿伤来源何处,那自是因他未知会家中擅自在倡议书上签字画押,被他父亲得知后怒而敲断的。


    这些年来,他在济州府确是做出了政绩,其能力有目共睹。至于其为人性格方面,除了还是有些目中无人外加自吹自擂外,其他的没啥毛病。


    "对了,户部又给你来信了。"说完这段时间新政实施情况后,罗行舟突然想起一事,就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件来,幸灾乐祸的塞给陈今昭,"泊简兄给你的信。"


    因为陈今昭常要在各府奔波,所以沈砚在打听她大体行程后,多数会将来信寄到他们同年这里,再由同年转交给她。


    她僵笑着接过了信,尽量表现出自然从容之态,不让罗行舟看了笑话。但这熟悉的信件入手那刻,饶是尚未打开,她脑门就先不争气的开始冒汗,手脚发麻心脏也随之突突跳。甚至只要一想到还要打开信件来看,她就有种天旋地转之感。


    是旁的原因,而是两年时间下来,京中的沈砚已经成了她的鬼见愁。


    他每月都要给她来信,平均下来三到五封不等。


    起先那几个月,他的来信内容还算委婉温和,主要告知她朝廷大军粮草消耗情况,顺便提醒并督促她按时将足额粮草送往指定官仓。渐渐地,他信中内容多了催字,催她交粮,催她提前交粮,催她想办法额外多交粮。


    她当然也知道,朝廷战线拉长,粮草的耗损增多,大军兵分三路压境,多线作战,同样也需粮草多多益善,但粮又不是凭空变出来的,也得给她时间筹措不是?种粮需要时间,买粮需要时间,就算去偷去抢也需要时间啊。


    况且她都提前余留了两月的粮草了,为何还催得这般急。


    也不知是不是随军的军需官给沈砚太大压力,导致他人时刻处在粮草即将告急、朝廷大军即将败退、天下即将大乱、然后他们三杰就要成为千古罪人的危机感,故而听不进她的分辨,只一味来信狂命催她。


    时至今日,他的信就只有一个意思,粮!筹粮!!


    实话说,现在接到沈砚的信,她手都哆嗦,浑身也冒汗,就连打开信封都要做好长时间的心理建设。至如今,沈砚二字已成了她的鬼见愁,曾经他那无论清冷傲然或温润如玉的形象在她这里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青面獠牙只会喊粮的饿鬼形象。


    而陈今昭不知的是,她同样是京中沈砚的鬼见愁。


    每每见到陈今昭要钱买粮、购置生铁打造农具的信,他也心头发慌额头冒汗,有两回还差点在户部衙署昏厥过去。银子,银子,他哪来的银钱,沈家的家底都快让他倒贴个干净了!


    军饷要银钱,兵器打造要银钱,


    军马购置要银钱,驿站运作要银钱,


    还有粮草的运输费用,将士抚恤金,赏银……他真的已尽力缩减开支了,


    但国库还是捉襟见肘。


    在这档口,买粮的支出他还能勉强给支出些,但关于农具打造,就不能缓缓?旧的就不能凑合用?


    他苦口婆心的去信解释,换来对方满满十数页纸的回信。字里行间的咆哮声,不比他要粮时候的小。


    现在他真是,看见陈今昭的来信就害怕。


    关键是,有陈今昭这么一个鬼见愁倒也罢了,但他四面八方竟有好多个!


    随军的那些军需官不必说,短粮了缺粮了从不找陈今昭,只会来信怒气冲天的催他!还有那见鬼的鹿衡玉,这几年来是每月雷打不动的来上两封信骂他,骂他废物,连个粮草都凑不齐。


    他跟对方解释很多回,粮草是陈今昭负责的,去骂陈今昭去。但对方不听,依旧我行我素的每月按时来信。


    至于鹿衡玉为何如斯关注粮草事宜,那自是因为早在朝廷起兵之前就去信给他,要他暂停手边一切涉及变法等公务,关闭城门,静待朝廷大军压境。


    得知朝廷变法的决心,鹿衡玉激动不已。


    自此他就在荆州城内静等朝廷大军南下的好消息,可等啊等,却迟迟没等来南下的军队。在鹿衡玉看来,这必是粮草不足的问题,可不就要找上户部的麻烦。


    田税变法倡议书上签字画押的人,无论是首倡者还是附议者,这几年来都忙得轰轰烈烈,唯独他鹿衡玉一个闲的生霉,能不让他满腹怨气。


    陈今昭在济州府待了小半月,十月初八这日,正在她查看最后一座粮仓,还在心里预估来年所需粮草几何时,刘都督驾马奔来,给他们带来捷报一一朝廷与世家豪强在荆州的定鼎之战中,胜了,大获全胜!


    自景明三年三月起兵,至景明五年十月止,近三年的时间,朝廷铁骑横扫九州,踏平世家乱党,亦令趁乱而起的四夷溃败,终以定鼎之势踏破百年门阀,取得最终的胜利。


    新税制度终得全面推行,九州大地将焕发新的生机。


    陈今昭手里的账册啪嗒落地,即便早预料会有这日,但胜利的时刻如期而至时,还是让她激动难抑,甚至喜极而泣。


    罗行舟激动的喃喃:"胜了胜了,终于胜了!我们胜了!"


    陈今昭望着眼前的粮仓,这些年的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齐涌上心头,这一刻,竟很想高声大喊,终于,终于不用再筹粮了!


    她陈今昭,自此解脱了!!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