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陈今昭就直奔屯田司而去。
即将到春耕时节,司里有诸多事务要忙,除了要查看京郊新田的情况,还要关注已派遣到河南府指导农耕的几位官员情况。
姬寅礼让人去通知公孙桓,让其暂且在上书房处置公务,而他下了朝后先行回了昭明殿。
褪了朝服朝冠,他着了身便服,招手让人将他要的东西拿过来。
这会刚过午时,外头虽出了日头,但寒风料峭依旧有些冷。
一辆不显眼的马车停靠在殿门口。
殿内之人闻声冷冷抬眼望去,就远远见一瘦小的身影躬身下了马车,卑微瑟缩,就像是道边一片不起眼的枯叶。
可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卑微之人,却胆敢三番两次挑衅他,见缝插针的挑拨他与陈今昭的关系。
他不知此女是哪来的勇气来以卵击石,但她背地里的这些小动作却着实惹怒到了他。更遑论,她还对陈今昭存着那般见不得光的心思,简直让他厌恶至极,更无法容忍此女待在对方身边哪怕一时半刻。
殿内金碧辉煌,盘龙柱撑起穹顶,玉石地砖光可鉴人。
地龙烧得很热,踏进殿内让人只觉温暖如春,与殿外料峭的寒意仿佛两个天地。两侧青铜香炉燃着沉水香,闻之沁脾,让人心旷神怡。
幺娘踏进来时,袖中的手指抽搐了番,随即用力紧握。
她知此人身份不凡,却没料到这般尊贵。
眼睛始终看着玉石地砖上倒映出的自己身影,她把脸往胸前埋了埋,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姬寅礼撩起眼皮,看了眼在不远处缩首默立的女人,就冷淡的收回目光,不欲再给她多余的眼神。妄陈今昭还认为她表妹胆小柔弱,瞧对方打进殿来除了故作姿态外,就没有显露任何惧怕之意,显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这般不自量力的蝼蚁,若不是陈今昭对这个表妹尚且在意几分,他早就将其炮制干净,岂容她此刻站在面前碍他的眼。
"说罢,你想要什么。"他转着扳指慢声道,"这里没旁人,你也不必故作姿态,完全可以直言你欲索取之物。"
"华屋美舍?金银珠宝?嫁去达官显贵之家?还是提拔娘家兄弟在朝野为官?"
他些微一笑,"再或是,给你封诰命,抑或给你儿子封爵位,只要你提,都可以。"
一言一句,全都是通往富贵荣华的捷径,对汲汲营营的世人来说,都是无法抵挡的诱惑。
但话落之后,对方没有丝毫反应,依旧在那缩首默立。
姬寅礼也不以为忤,因为他早料到了此女的难缠。
"你若是想借由陈今昭与我这层关系,妄想攀附更高,那你就打错了算盘。她的脾性你该知晓几分,不该她得的,即便我强行赠予,她亦不肯轻易接受。所以,与其你在陈家住在破败的旧屋,过着不富裕的日子,等着虚无缥缈的来日,倒不如趁此机会为你跟儿子搏一个前程。"
他循循善诱,"这些,都是看得见的东西,不是吗?"
见对方终于有所反应,把缩着的脸抬了半分,他淡淡一笑,"我若是你,与其好高骛远最终鸡飞蛋打,倒不如见好就收,抓住眼前的机会,谋个富贵前程。做人上人,过着奴仆成群的日子,总好过寄人篱下,过着操劳的苦日子。"
幺娘的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
她看向了前方的那个男人。那夜灯光太暗,她在院里看得不太清楚,此刻她终于得以看清了,这个觊觎她表兄之人。
他侧坐着,连个正眼都懒得给她,她并不在意,活了这些年,她没少受人轻视,她在意的是,他有什么值当表兄另眼相看的。
她盯着那个男人侧颈的疤痕,丑陋的宛如僵死的蛇,恶心透顶!
敏锐察觉到恶意的目光,姬寅礼冷眼斜扫过去,恰对上对方那淬毒的目光。
他眯了眼,凤眸里覆上薄冰。
"把眼珠子给我收回去。"他捞起案上的一叠纸张扔向她,"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既如此,那我就换个说法。你那姘头的父母双亲在赶往京都的途中,最迟十日就会抵京。十日内,若你肯嫁,皆大欢喜,他们两人自会原道回府,此生都不会再来侵扰你。但,若你还一意孤行,赖在陈家不肯走,那结果如何,应不必我明言了。"
幺娘低着脸看着甩在她脚边的那些纸张,其上每页写满的字,皆是她的杀夫罪证。
她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这日终于来了。
她早该死了,她想,其实早在进京投奔姑母那日,就早该去死了。
本也是那般打算的,毕竟她做下那般的事,她觉得自己应该活不成的。但她不想客死异乡,死无葬身之地,成为孤魂野鬼,可将她当做物件发卖的那个家她又不想回去,所以她就狠了心舔了厚脸,千里投奔姑母而来。
她本想着死前吃顿饱饭,再让姑母给她寻个安葬地就可。
哪成想,姑母一家待她太好了,不仅给了她饱饭,还给了她安身之地。后来表兄竟还将她明媒正娶,尊重她,爱护她,将她当个人来对待。
她活了一日,就想活第二日。
活了第二日,就还想着活来日。
每每深夜被噩梦惊醒,看到表兄的脸,她就能安定下来。
这样的日子太好了,好得让她想一直活下去。
直待,她的安稳被这个男人残忍打破。
幺娘死死盯着脚边的那些罪证,指甲抠进了肉里。
这个男人容不得她,也霸占着表兄,让其时常不回家。
更让她心碎的是,表兄似也在慢慢接受这个男人。
她可以容许表兄心里没有她,但她无法忍受表兄心里装了旁人。这让她的心口宛如被撕扯个稀烂般,让她痛不欲生。
姬寅礼见她盯着脚边不出声,不由皱了眉。
此女身上的气息给他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让他很想立即将她轰出去不欲让她在面前再多待半刻。但他还是想从她这里得到明确答案,确认自己彻底解决了这个麻烦。
"可以告诉我你的答案了。是嫁,还是不嫁。"
他格外提醒,"那两老,可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让他们孙子,认祖归宗。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多少为你儿子考虑一二罢。"
提起呈安,她内心没多少波澜,当初若不是看表兄喜欢,生出来那一刻她都恨不能掐死他。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似有无声的暗流涌动。
在姬寅礼以为对方怕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时,就听到细如蚊蚋的声音讷讷传来。
"只有,十日吗?我想……再考虑考虑。"
"就十日。"他断然道,话里没有商量余地,"十日后,就等着你姘头家的二老上门罢。"
"不,不能!"她如何能给姑母表兄他们招祸。
姬寅礼给了她个正眼,"你这意思,是愿意嫁了?"
对方没有应声,只是双手紧攥着,瘦小身体也摇摇欲坠。
凤眸里的冷意散了几许,他难得给了句好言好语,"只要你肯出嫁,十日后,那两人就不会出现在陈家府邸,你的事会永远被掩埋,不会影响到任何人。待你出嫁那日,我赠你百抬嫁妆,另外我允你的那些条件都作数,你要想明白了具体要什么,十日内都可以告诉我。"
想起什么,他补充了句,"陈家周围有我的人,你喊一声即可,他们自会给我传话。"
见她没有反驳,似是默认了,姬寅礼神色轻松下来,朝外唤了声,让人送她回去。
幺娘随着宫人走出了昭明殿。
在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她幽幽的回头看了眼。
她有些遗憾,来前她是期待此人能将她给碎尸万段的,如此她的死不仅能换来在表兄心里留下一席之地,还能作为一柄利刃,此生将牢牢插在他们二人之间。
不过,也无妨。
他敢打翻她的灯,她也不会让他好过的。
临上车前,她突然问旁边的宫人,"我想问问,我表兄上值的地方,是在哪个方向?"
她问的人正是刘顺。
刘顺乍然听她出声还挺诧异,从到陈家接人到此前一刻,他都还未听到对方吭过半字。这会竟说了整句的话,如何能不稀奇。
想着对方应也不可能找过去,他遂大概了指了个方向给她。
幺娘随着他指的方向远眺望去,贪婪的看着。
过往种种在脑中浮现,她的唇边罕见的漾开了笑容,驱散了周身从来挥之不散的淡淡阴霾,显露出了明媚之色。
晌午过后的整个半日,陈今昭都耗在京郊新田里,观测着农具刨冻土的情况,并记下了需要改进之处。
临近下值时,她去了趟都水司,与俞郎中沟通了下今岁从他这里调拨水车的事。
林林总总的事情完成后,也到了下值的时辰。
她刚走出司里,却见长庚脸色惨白的冲到她跟前。
"少爷,家里出事了!"
永宁胡同。
陈今昭不等车停就跳下车,冲进了家中。
不大的堂屋挤满了人,哭声一片。旁侧的耳房也不时有人进出,端盆的,端药的,忙乱的不成样子。
她拨开人群冲进房里,然后就一眼见到直挺躺在榻上的人。
幺娘双目紧闭,脖间一道骇人眼目的青紫勒痕。
但见她整个面色都是青的,是一种无生机的灰败颜色。
陈今昭双腿一软,手颤抖撑住旁边的墙壁。
有人端了药过来,床边的太医在幺娘脖子几处迅速扎了针,然后掰开她的嘴让人喂药进去。
有人走到陈今昭旁说着什么,她却什么也听不见,周围声音好似都全离她而去,能唯一注意到的,只有那涌出来淌了满枕的黑色药汁。
从日头落山,到月挂夜幕。
榻边围着的那些太医不知施了多少针,换了多少药方,灌了榻上那人多少药汁,方堪堪让人过了这道生死关。
么娘脸色的青色散去些许,直到这会,看起来才有些活人的感觉。
陈今昭浑身仿佛卸了力,沿着墙壁瘫坐了下来。
"哎哟陈大人,地上凉,您快起来。"
熟悉的声音入耳,她迟钝的寻声看去,就见原来是那刘顺。
"大监……何时来了。"
刘顺苦笑:"奴才一直都在这呢。"
从陈家出了变故起,何止是陈家乱了套,宫里头也差点没乱起来。就连殿下,在得知消息的刹那也脸色大变,竟难维持往日的冷静自持。
他将陈今昭搀起来到一旁的半旧椅上坐着,连声吩咐人去倒杯安神茶来。小心瞄着对方的脸色,也是苍白灰败的,不比榻上那女人好上多少。
刘顺便不由出声安慰道,"陈大人放心,华圣手是华佗在世,只要他老人家出手就没有救不活的人。您瞧,这人不是被救回来了?"
"可别将老夫鼓吹的这般神,老夫不是神仙,没那通天的能耐。"这会华圣手恰好施完针,闻声就插嘴道了句。他收拾好银针,就朝这边走来,周围的太医全都亦步亦趋的跟着。
跟阎王抢人不是件易事,这会他也有些疲惫了。
见陈今昭要起身拱手道谢,他摆摆手,有气无力道,"你也不容易,歇着罢。不过这会虽将人救回来了,但后续的看护,也得当心仔细些。"
陈今昭无不应是。
华圣手说完就走出了耳房,身后左右的太医忙跟上去,忙不迭的趁机问些疑难杂症的解决之法。
耳房内安静了下来,外间大抵知道人救回来了,哭声也渐歇了。
刘顺小心观测着她的脸色,低声道了句,"殿下说,您这边若忙完就随奴才回昭明殿一趟,殿下他有话跟您说。"
陈今昭无声坐了会,道了声好。
走出耳房,她抱过小呈安给他抹干净眼泪鼻涕,又将稚鱼叫到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发。
"看着你嫂子,莫要离眼。我得出去一趟,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对了,娘呢?"
"娘在厨房里熬汤药。"
陈今昭往厨房的方向望了眼,"娘没事吧?"
稚鱼红着眼圈哽道:"娘被吓着了,胡言乱语了一阵。后来那老大夫来给她扎了几针,这会瞧着好些了,还能给嫂子熬药。"
"这档口辛苦你了稚鱼,好生看着家里头。"
"我不辛苦的,哥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担心家里头。我会好好看护嫂子跟娘的。"
"稚鱼长大了。"陈今昭将呈安放下来,抱了抱稚鱼,柔声说道,"带着呈安进去罢,我也得走了。"
"好的哥。你……早些回来。"
"会的。"
第112章
昭明殿,灯火煌煌。
每隔两刻钟就有人从外报信,之后退出昭明殿再探。
公孙桓听闻外头的风言风语,几次欲进殿求见,都被挡了回去,而后被宫人好言好语的劝回了上书房。
殿内一片死寂,宫人们捧着汤药入内皆脚步无音。
地上杂乱无章的铺陈着公折、砚台笔墨、茶碗等物,没有宫人敢上前收拾,依旧维持着白日的狼藉与凌乱。
端药进来的宫人亦不敢靠近临窗而立的孤沉身影,屏息凝神的将药碗放在桌案上,就战战兢兢的赶紧退下。
直至月挂天幕,外头的人匆匆传了新的消息,临窗孤立的人方猛地握住窗棂,闭眼用力吐了口气。
"叫人进来,将殿内收拾下。"
"是,殿下。"
宫人们很快鱼贯而入,快手快脚的收拾着地上的狼藉。
而临窗之人却闭眸缓了许久,握着窗棂的力道加重,筋骨分明的手背青筋凸起。
于这一刻,一股后怕与怒恨的情绪同时席卷而至。
平生他从未如此深切恨毒过一人,恨毒到觉得死都是便宜了她。妄他自诩勘透了人心人性,自诩阴谋诡计在他面前皆会无所遁形,哪成想,临了却被个不起眼的小妇人狠阴了一把。
他如何也没料到,对方竟以能自身性命做局,来离间他与陈今昭。
如此阴险,却又正中要害。
一想到他二人间的关系,可能会因此此妇而产生裂痕,他就恨毒到了极致!
陈今昭下车时,恰见殿内的人大步走出了殿。
乌云遮月,夜幕下的光线不甚明亮,挂在马车上的羊角灯随风摇晃,微弱昏黄的光线映着他紧绷的面庞。
他如往常般朝她伸出手来,她没有躲闪任由他牵住。
他的掌腹不似往日般滚烫,有些凉,但她的手同样也凉。
两人一路无声的进了殿,里头宫人全都寂然无声而退,两扇殿门被从外阖上。
"你那表妹心性坏了,此番就是她以自身性命为赌,来挑拨离间你我二人的。"
两人对案而坐后,姬寅礼直接开门见山,将白日召见幺娘的事,原原本本的与她说。包括那些威逼利诱的话,他亦不做隐瞒,一概复述与她听。
"那二老不过唬她的由头罢了,我的本意是让她自己看清楚,她的存在对你、对陈家是多大的隐患。但结果你也瞧清楚了,她宁愿烂在、死在你陈家,也不肯走那两全其美之路。"
他看向对面垂首默然的人,"她的选择已经很明了,在给我迎头痛击,与陈家利益面前,毫不犹豫抛弃了后者。如此心性偏狭、自私自利之人,你还怜她作何,弃了便是。"
陈今昭垂目坐着,默然无语。
一种说不来的滋味突然在他的心里弥漫,像是被对方无声沉默刺到的愤,又似是种隐隐抓不住什么的慌。
"陈今昭!"姬寅礼低喝了声,凤眸紧紧攫住她,似乎要从那垂敛的眉目中看出她的想法,"给我说话。争也好,辩也好,指责也成,怒斥也罢,把你的想法说出来。"
陈今昭这才抬起眼帘,动了动唇,"我,其实不知要说什么……我也只是,想过些安稳日子罢了。"
她是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何一定要折腾。
他闻言怔住,眸光不由流连在她苍白无色的面上、倦怠疲惫的眉眼,以及沾染了田间新泥的衣裳袖口。
"你可是在怨怪我?"
"不是,我只是不大明白殿下的做法。"
"为何不明?"姬寅礼的目光始终视着她的眉目,不放过其中分毫情绪,"有什么话,你一并直言。"
陈今昭没有与他的目光相迎,朝旁微微侧过脸,将视线移向了旁处。来前,她也犹疑过要不要将话吐出口,可此刻坐在他面前,她突然就觉得,有些话是无法永远强忍于心的。
哪怕今日不说,来日也必倾泻而出。
既如此,就择日不如撞日罢。
"殿下能否看在我伺候你还算合心意的份上,给我句明白话,殿下的内心,究竟是如何看待陈今昭的?"她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殿内字字清晰,"为爱妻乎?为知己乎?是幸佞之臣?亦或是,打发时间的榻间玩物?"
在他惊怒的神色中,她道,"请殿下不必顾忌我脸面,还请如实告知,也免使得今昭一直糊涂,始终不知该以何种心态来面对殿下。"
话刚落,桌上的茶壶被人掼在了地上。
伴随瓷器碎裂声的,是对方的抑怒声,"你说的是人话吗陈今昭!把话收回去,再给我用脑子想,我究竟是如何待你的,又视你为何人!"
出口的话,就注定了没收回的机会。
面对着他的怒意,她依旧面不改色的将话说完,"请殿下息怒。我只是觉得,或许我在殿下心里并非那般不可或缺,若有可能,还望殿下能考虑结束吾二人这般复杂的关系,放我只于朝堂效力。为念殿下恩德,今昭此后定会于朝堂上不遗余力的回报殿下,万死不辞。"
她朝他拱手垂首,"九州何其大也,如我之人如过江之鲫,相信殿下总还能找到合心意的。"
殿内死一般的安静。
姬寅礼动也不动死死盯着她,漆黑无光的凤眸里暗流汹涌,是寒霜,是岩浆,是雷霆万钧,亦是凝而不发的霜刀雪剑。
"是我何处对不住你?还是我退的不够多?"
"殿下误会了,我从未有如此想法,对于殿下的诸多包容体谅,我亦感佩于心。我只是觉得,若是殿下并非视我那般紧要的话,那何妨再给我个恩典,赐我另条路来走?"
陈今昭如实解释道。
但这些话听在对方耳中,却针扎般的刺耳。
姬寅礼没有动怒,却是一字一句的问,"我想听你说个明白,为何会觉得我待你并不紧要。"
"我何尝感受不到殿下待我的在乎,只是我还是不明白,若殿下当真如此在意于我,又为何不能体谅我的几分情感。"
她没有掩饰的直接开口道,"明明我提过的,幺娘的事不宜操之过急,我回去后会慢慢与她沟通,直待她将心中的这个结慢慢解开。但殿下却没有顾忌我的想法与情感,毫不留情的将她断然逼上了绝路。"
姬寅礼怒笑:"说来说去,还是因她之事。"
"她只是因而已。经过此事,我忽而悟到,我的悲喜在殿下这里,或许并不重要。"
"不重要?不重要我就任她去死了!为她,我调动了太医院半数太医,还特让当世名医华圣手亲自过去救命,你是眼盲心瞎不成!"
"殿下,她这是被救回来了,若是没有呢?殿下宣她入殿逼嫁时,可有考虑到,若是她一旦因此丧命,我的心情又会是如何?"
"我再说一遍陈今昭,非是我逼她去死,是她心思阴险腌臜,拿自身性命为毒箭,妄图陷害于我!再说,那般心思不正之人,我实不明白,她死了你又有何可惜。即便是亲表妹,做错了事,弃之又何妨。"
陈今昭猛地站起来。
她胸口起伏,急促的喘息。
"是的,是了,她只是卑微的草芥,碍着殿下的眼便死不足惜!在殿下眼里,即便她哪怕未伤及旁人,堪堪只是利用了自己的性命,就已经是罪无可赦了。但是,在我心里,她非死又何妨的草芥,却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她的念头有差,她的路走偏了,我要做的是耐心的纠正她走向正确的路,而非舍个物件般,将她断然舍弃!"
她脸色发白,眼眶微红,单薄的身躯挺立着,宛如崖边迎着寒风的松。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话我不否认。但这世间,总有东西是无法用利益来权衡的。譬如,我无法拿利害二字来视情感,若利我者,我欣然趋附,非利我者,我说弃就弃,那我自己都会鄙夷这样的陈今昭。"
"幺娘错了不假,可她罪不至死。她走错了路,那我就教她,何为正确的路。"
"要我眼睁睁漠视她的生死,恕我难以做到。"
"要我因她的死亡而内心波澜不起,恕我亦难做到!"
"若是因我无法做到对她杀伐果断,而让殿下失望的话,那陈今昭也只能向殿下躬身告罪。"
语罢,她抬袖躬身,朝对面深深作揖。
姬寅礼被她恭顺有礼的动作,刺得眸带血光。
他有多爱她的有情有义,就有多恨她此刻欲划清界限的无情之举。就因一个不起眼的草芥,她就将身上的刺全都指向了他,隐隐阻止他的靠近。
好似过往那些恩爱时光都不复存在,好似那些只是他一人的独角戏。妄她口口声声说不肯轻舍情分,但在他这里,却能杀伐果断得说舍就舍了。
"陈今昭,你确定要如此激怒于孤?"
"殿下曾说过,可允我恃恩狂纵,而我此番亦不过是想将内心想法,与殿下坦诚道明。"她道,"若殿下要收回这一特许,那臣,领命。"
姬寅礼挥落了案上茶具,瓷器纷纷跌地碎裂。
他面色铁青,额头青筋绷起,这么多年罕见的怒形于色。
多年主公做下来,连他都差点忘了,自己非好性之人。
"是不是以为孤不舍得动你?"
"臣不敢有此妄想。"
"陈今昭!我现在压不住火,劝你最好先跟我服个软。"
"殿下想听什么话?"
姬寅礼闭了眼,胸膛猛然起伏一息,霎时睁眸戟指。
"你是不怕死是罢?"
"殿下想杀我,也不是第一回了!"
两人情绪激愤之下皆口不择言,此番对话过后,整个大殿寂得犹如死域。
陈今昭睦睁双目看着地上的碎瓷片上,整个人呆怔了般。
掷地有声的余音似还在殿顶盘旋,她却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吐露出这般的话。她以为自己忘了的,却原来一直都深切的记着,只是被她长久以来刻意忽略,不能想,不敢想。
"是我失言了。其实我未曾怨过殿下,只是…….殿下请信我,我会努力忘掉的,望你莫要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
她蠕动着失色的唇瓣讷声道,失神的眸光映着地上瓷片的影子,"说来今日我过来也不是想跟殿下争执的,但不知为何,对着殿下却任性了起来,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其实我是告诉殿下,以后我只会是殿下一人的,就连身上穿的衣裳,都只穿殿下给准备的。来昭明殿,何时来,何时去,殿下定个明确时辰,我都依的……"
"够了,别说了。"
"至于幺娘,我会让她移出房间跟小妹同住,日后若她能立起来,我就让她出了陈家,自立门户,以后就当门亲戚走动着。当然这需要时间,望殿下莫急,容她走出条活路……"
"我说够了,陈今昭!"
他断喝道,起身两步过来要伸臂来揽她,却被她趔起后退两步躲开。
他的手臂停在半空,而后掌腹垂下重重握上了旁侧的椅背。陈今昭心乱如麻,眸光错乱的看着他指骨泛白的手,此时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做出退避的举动。或许是日的一系列的事情压得她情绪太乱,压根让她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思绪太乱,已经不适合再留在此地。
"殿下,我今日着实身体不适,望能先行告退,改日再来向殿下请罪。"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就跌跌跄跄的离去。
姬寅礼没有追上去,只是望着她踉跄走远的身影,好似看见苍穹里的光点逐渐远去,消散。
他或许,再也无法走近她半分。
他脑中就闪出这般的念头来。有些事过去了,不代表没发生过。若他只将她当做臣子抑或供他寻欢作乐的女子,那他或许只会觉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今日之提拔恩宠,足矣盖过昔日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她不是。
时至今日,他已将她置在心尖,视为珍而重之的宝物。
所以,昔日之傲慢,势必换来今日之酸苦、咸涩、失悔、怆痛等等苦果。
他再清楚不过,这事若说不开,将会如一根尖刺,永远横亘二人中间。即便她人迫于威势向他走近,但她的心却始终紧闭,永远不会再为开启分毫。
意识到这点,一股什么都抓不住的虚无感骤然袭来,将他整个人吞没。此刻,他竟想放声大笑,笑自己妄自诩智计万千,事事皆可算尽,对她却终究无计可施。
第113章
这一夜,漫长的好像没有尽头。
昭明殿的灯一直亮到天明。破晓时分,殿内人踏了出来,眼底血丝隐现,周身气压低沉。他大步走向马车,无人能窥见他的神情。
今日早朝的气氛格外怪异。
朝臣们的目光都似有若无的扫向文官队列一空位上。本来接近队尾的这位置不甚起眼,但此时却引来了诸多人的关注。
工部右侍郎代上了陈侍郎的告假折子。
文武百官心里有种果然如此之感,内心对昨日传言,又暗暗多了几许猜测。
永宁胡同,陈家。
陈今昭将耳房的薄门关上,走到榻边坐下。
榻上的人木然睁眼躺着,见她过来,僵硬的把脸挪向榻里侧,似是无颜面对她。
陈今昭没有看向她,目光落在了半旧窗户上的桑皮纸上。
上个月从庄子里回京后,她跟么娘就将窗户重新糊了张结实的桑皮纸,更挡风,更保暖。明明那会还一切都好,怎料这会情形急转直下,竟到了这种地步。
"幺娘,从你来到这个家里,就一直沉默寡言。你刚来时,我恐交浅言深泄露了身份,所以不敢与你接触太多,后来朝中事务繁乱,更无暇再顾忌你的想法。"
"我总想着,日子稳当过着就成,各人抱着各人的日子过,这样的岁月也挺好。可我错了,不过一个错眼的功夫,事情就演变成今日之情境。"
榻上传来了动静,但陈今昭依旧没看过去,只垂了眼盯着自己搭在膝上的双手。
"你我姊妹好似从未推心置腹的谈过,今日就开诚布公的谈一场罢。你暂且说不了话,就且听我说。"
她想了想,道,"就先从我自身说起罢。我与你说说,我来时的路。"
清润平和的嗓音缓缓在不大的室内流淌。
她说起了那个冬日,那个陈家灭顶一般的灾厄。说起了陈母的疯,稚鱼的哭,族人的环伺觊觎,以及母女三人无枝可依的绝境。
"其实真正算起来也不算无枝可依,我大可将家中田产、资财双手奉上,或依附陈家族人,或投奔宋家娘舅。总归来说,应该也是有生路的,不至于冻死饿死街头。可那样一来,我要赌的,就是他们的良心。"
"你在宋家庄活了这么些年,我那两娘舅是个什么品性,相信你比我更清楚。至于陈家的族人,或许坏不到份上,但也多不是品性纯良之辈。更何况陈家这块肉太肥了,利益当前,谁能忍住不上来咬上一口?"
陈今昭的声音停了停,"可即便如此,摆在明面上供我选择的路就这么两条,陈家、宋家择其一。我对此比较过,考虑过,比来比去,竟是投奔你家是最佳之选。"
榻上的幺娘想摇头,可脖上的剧痛撕扯的她做不出大的动作。她家是火坑啊,怎么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比起烂赌成性的大舅,二舅总的来说还是有几分底线的。再说娘亲舅大、骨肉亲情,他应也会顾忌两分罢?我想着,就算他求财求利,那也总得等到我跟稚鱼长大,再将我俩卖出个好价钱。而这期间的时间,可给我们母女三人缓冲之机,让我们有时间来为自己谋划。"
么娘拼命的撕扯出声音:"不……"
她无法想象,风光霁月的表兄如何跟她一般,陷入那样不见天日的泥沼中。
陈今昭摇摇头,"的确是行不通。落了人家的手,就会成为旁人手里的待宰羔羊,如何还敢奢望有逃出生天的一日?那时我就隐隐有了明悟,我决不能将自己及家人的命运,依附寄托于旁人身上。"
"我谁都信不过,我只信自己。"
"所以在那样的分叉口上,我决定走另外一条路。"
"我将所有筹码都压上,赢了全家安稳度日,输了也能得了痛快的死。总好过被人发卖、颠沛流离、受尽磋磨后落得个凄凉下场。"
"求学、挣束修、寒窗苦读、力争上游、经历大小科考……再到后来的朝廷的风卷云涌,没有一处是不难的。"
"但再难,我也未动过,让旁人成为我生命的依靠的念头。"
似乎意识她要说什么,榻上直趟的幺娘,灰败的面容上出现瑟缩、僵硬以及隐隐回避之态。
陈今昭终于看向了她。
整整一夜她都在想,对于幺娘来说,在对方最痛苦无望时候出现的她,会是什么的存在?是救命稻草,是余温,念想,是光,是生的希望?或许都有,总归这些糅杂起来的复杂情感,造就了幺娘的偏执。
所以她觉得,幺娘对她或许也非是有那种情愫,只是将她当做了一种精神支柱。当有朝一日当对方隐隐感觉要失去时,就会惶然无措犹似丢了命般,拼尽全力想要抓紧最后的余温。
归根结底,是么娘没有自己的主心骨。
"幺娘,你将自己看得太低太浅,将我看得太高太重了。可能我是在你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伸了援手,所以你视我为人生中的全部依靠。但我今日明确要告诉你的是,我不是你的倚靠,从来不是。"
她看着对方,出口的话不容人回避,"我非是因为你是幺娘,而伸出援手,而是因为你与我有血缘亲情。换作任何一个来投奔的表妹、表姐、表姨、表姑等等,我都会暂且收留,给她个落脚之地。之所以将你纳入陈家,也是因为你出现的恰如其分,那个时候我正在被袁二娘无止境的纠缠,恰缺对外的挡箭牌。"
"那个时间,换作另外一个表妹表姐,我也会迎她入陈家。"
"所以幺娘,别将我看得太高太好,我让你进陈家非是全然怜惜你,而是利益使然。换句话说,你非是倚靠着谁生存着,你是靠自己的价值在陈家站足了脚跟。我们之间互利互惠,不存在谁是谁的倚靠。"
么娘灰白的嘴唇抖了起来。
"这些年来,你帮助母亲打理家事,替我浆洗、缝补衣物,准备一日三餐,安排家用,勤俭持家,妥善处理邻里关系,还要替我挡掉外面的狂蜂浪蝶。你看,你明明靠着自己在这个家里立足,却为何总习惯把自己看低到尘埃里,非要寻个支柱来靠着,哪怕那只是虚幻的构想。"
"幺娘,你不是我的影子,我也做不来你的主心骨。"
陈今昭沉默了好一会,目光再次转向了窗上的桑皮纸。
"说是互惠互利,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早已视你为亲妹妹。而母亲,又何尝不是视你为亲女。你家自己看得很低很轻,性命可以说舍就舍,大抵也没考虑过你的自绝之举,会给陈家人带来何等的冲击。"
"其实我很想质问你一句,你是带着何等动机行这般决绝的事?"
小小的房间安静下来,榻上瘦小的身体抖如风中的枯叶。
"被逼?报复?"
"前者固然是有,但不至于让你走死路。至于后者,我其实不大明白,你报复的是谁。"
"你以为你以自身性命,在我与他之间插刀,让他再难得到我的青睐,就是报复他?你觉得这般就能让他煎熬,痛苦,一辈子苦闷,此生难以释怀?"
"幺娘,你以为我陈今昭是谁?你以为国朝的摄政王爷又代表了什么?"
"我不是下凡的仙女,实没那能耐迷得人要生要死。"
"而世间如我之姿的人,如那过江之鲫,不可胜数。缺了我一个,短时间里他或许有所抱憾,但九州大地美人何其多也,以他之权势想要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就算他甚是中意我这般的,亦可全天下遴选相似的模样,再着人照着我的性子、才学来培养,可能用不上三年五载,他就能得到与我十成十类似的佳人。"
"所以,你的报复如斯可笑。"
"而你自绝的结果只是亲者痛,自始至终,伤到的只有我,只有在乎你的家人。"
陈今昭看着榻上木然呆愕的人,问,"幺娘,你是在报复陈家人吗?是陈家有何对不住你的吗?因这变故,娘昨夜疯疾犯了,好在大夫扎针及时,没有让病情扩散。亦因这变故,我昨夜与那人生了口角,还不知日后要如何弥补,方能让他免去心中不虞而别记恨陈家。所以幺娘,这是你要看到的结果吗?"
么娘身体猛地一僵,而后拼命的摇头,挣扎的撑着身体想要做起来,却被对方给制止。
"我说这些不是指责你,而是要你看清楚,你的冲动行事,于陈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幺娘,我无法阻止一个一心求死之人,若你之后的选择依旧如此,那我也无能无力。仅多是在伤心之余想着,早知如此,这些年就不视你为家人了,如此就不会有这般的伤怀。"
么娘眼角流出了泪,陈今昭抬手轻抚了她发顶,如待稚鱼般。
"我是真的视你为妹妹的,你在我心里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不是旁人眼里的草芥。我期待与你姊妹情深,但我苦恼的是,你却视我为兄。幺娘,我是你表姐,而非表兄,更非你虚幻中的可以倚靠的夫婿。"
"从表兄二字的桎梏中走出来罢,那不是你的支柱。"
"你有自己的主心骨,就是你自己。"
临去前,陈今昭拉过她的手,写了个朝字。
"以后别唤我表兄,喊我本名,今朝。我是今朝,是你表姐,我希望你能从心底认可这个身份。"
她轻声道,"早些好起来罢么娘,家里还需要你跟娘多加操持。还有稚鱼的婚事,也需要你跟娘仔细打听着,这也少不得多去参与京都官眷举办的宴会。家里的诸多事情,都离不得你。"
"至于日后……若你有朝一日想通了,有出嫁或旁的打算,那陈家就永远是你娘家。若你没有,那我就争取买下隔壁的院子,挂上宋宅的匾额。咱们看似两家,其实还是一家,好吗?"
想了想,她又道,"若你不想姓宋,可以跟我们姓陈。这些都随你。"
"宋么,陈幺,都可以是你。"
陈今昭走出房间后,仍能听见蒙在被子里,那压抑到极致的悲泣声。
她觉得能哭一哭也好,打破幻想,总是会痛上一阵的。
见稚鱼捧着药碗要进屋,她制止住。
"等会吧稚鱼,待你表姐心情平复些,你再送药进去。"
稚鱼乍然听到这个称呼,不免诧异,以往都是称嫂子的。
"以后就以表姐来称呼。"陈今昭道,"把她看做亲姐姐来对待。"
不等稚鱼不解的再发问,她就又问,"长庚还未回来?"
"还没呢。"
陈今昭不免朝外望了望。
昨夜简直算是兴师动众,至于外头的谣言会传个怎样的满天飞,她都无法想象。
今个一早她就赶紧遣长庚出门打听了,看看外头是怎么传的昨夜的事,还有没有补救的机会。
第114章
长庚火急火燎的赶马归来,然后带回来一则惊天炸雷般的消息一一朝野上下已经传疯了,摄政王觊觎探花郎之妻,强取豪夺不成,竟逼得臣妻悬梁自尽,以死明志!
陈今昭目瞪口呆。
而此时宫里的公孙桓,同样惊于这般惊世骇俗的传闻。
殿下的私事,他身为臣属本不该过问的,但外头实在是传的太离谱了。什么强占臣妻,什么烈妇宁死不从,悬梁殉节,什么殿下闻讯惊怒交加、哀哀欲绝,出动半个太医院的人出宫救命,以及探花郎冲冠一怒为红颜连夜入宫对峙,而后被打了板子驱逐出宫等等,桩桩件件简直是耸人听闻,完全不像他家殿下能干出的事。
乍然听闻这般的消息,他宛如在听天书!
他本是不信这般荒唐至极的传言,可关键是上述有关的线索统统能对得上,简直让他难以置信,大惊失色!
如何还能坐得住?
眼见到了下朝的时候,他就疾赶至昭明殿,再次求见。
这回殿内之人没再人拦他,宣他入殿。
"殿下!"公孙桓奔至案前,甫一过来就无不焦灼道,"外头传言甚烈,都在妄加揣测您与臣妻的不伦之事。流言甚嚣上,不知殿下欲如何处置?"
案前坐在太师椅上之人,闻此话,顿觉吞了蝇虫般,恶感涌上喉咙。不过来前他到底也听了此桩谣言,怒火也发过了一轮,所以此刻面色倒也能维持平静。
"谣言而已,不必理会。"
他指骨抵着额角,声音不带起伏的说道。
"那……"公孙桓很想问,若只是谣言,那殿下为何会突然宣召臣妻入宫?不合情不合理,毫无征兆!再者,那探花郎的妻子离宫归家后,无缘无故的悬梁自尽是为何?殿下召集半数太医院的人、甚至是华圣手亲往救命又出自何故?
桩桩件件都似乎是坐实了殿下强取豪夺臣妻的传言。
这也怪不得朝野上下疯传,换他也怀疑啊。
"是我有桩好姻缘欲配给陈郎中,怎奈她顾忌家中表妹,迟迟不肯答应。我遂召她那表妹入宫相劝,本是好意一片,怎料对方竟如此不识趣。"
似是知晓公孙桓缘何欲言又止,案前之人如此解释道。
公孙桓大松口气,勉强相信这个解释。
毕竟他还是觉得,稳成持重的殿下,做不出那等的荒唐事来。
之前与寡嫂的风流韵事,他觉得也不算什么,弟娶寡嫂在西北那地也不算罕见事。可此事不同啊,人家探花郎还活生生的在呢,且还是殿下手底下颇为重用的臣子,强占人家妻子这算什么事?怕不得被史书记载,作为惊天丑闻传到后世去。
况且那天中秋时,他也远远见了那探花郎之妻,堪堪只算秀气而已,怎么看都不像能乱殿下心神的倾世美人。
所以他更愿意相信殿下的说法。
"殿下,我瞧陈探花他们夫妻情深,怕是勉强不得。殿下若要重用拉拢,何不换个封赏?"
殿内气压沉过两息,案前传来沉抑的嗓音,"我自有考量。"
此番情形,公孙桓便也不好再劝。只是内心还是认为,此事殿下还是得再斟酌考虑番,虽说男人三妻四妾正常,但放在陈探花那里怕是行不通,否则那袁家二娘早就称心如意了。
不过知道了此间事情的缘由非传言那般荒唐不堪,他也放心了。离宫的时候,连脚步都是轻松的。
清早上朝时,陈今昭感受了把万众瞩目的待遇。
立在宣治殿广场上等待纠察官员点卯册时,无论是队首的名公巨卿还是队尾的微末小官,无论是与她一个队列的文臣,还是她对面的武官,那些隐晦的、暗戳戳的目光,全都往她的头顶飘忽的掠过,似乎在看她官帽的颜色。
今日的早朝无甚要事发生。
远不到午时,阶前的执事内监就高唱退朝了。
文武百官持笏朝两侧退开,让出通道,恭送千岁离殿。
上首之人抬步下殿,在侍从的拥簇下缓步而出。
仪仗队开道,金甲卫随行,还有手捧天子剑的总管太监紧随其后,执事内监等人也亦步亦趋的跟着,井然有序,一如从前。
可队列却停了下来。
朝臣们虽未抬头,仍保持着躬身恭送之态,但上首那人的脚步声停在哪,还是大体能估摸出来的。
朱红色身影在队尾一处驻足了十数息,方继续抬步离开。
直待摄政王带人全数离开了宣治殿,陈今昭的目光方从自己的脚尖处收回。可刚一抬头,就敏锐感到四面八方传来的似有若无的暗戳戳眼神。
她故作淡然的转身离殿,内心告诉自己无所谓,人行走在世间,谁身上还不得有点非议。况且世上新鲜事这么多,他们肯定很快就会忘了的。
与她一同出殿的俞郎中,明明是想看着她说两句安慰的话,可那目光不由自主的就飘向了她的头顶。
陈今昭嗖的瞥眸,磨着牙问,"大俞头,你看什么呢?"
"没有,我没看!"俞郎中黝黑的脸膛罕见的出现慌张,挥手疾摆,"没有,真没有!"
"那我要借你都水司八台水车,你那有吗?"
"有,有有有!你尽管让人拖走,别说八台,十台都成!
陈今昭非但不领情反倒心中大骂!前头借他五台都磨磨唧唧,害她以为自己是狮子大开口借多了,让他为难了。这会却能一下子松口借她十台!敢情能不能借,还得看他心情!
怎么,他现在心情很好吗?
早知道她借什么八台,她刚就该开口借十八台!
俞郎中有些心虚的搓搓手,极力控制着眼神不往她帽顶看,"那个,右侍郎好像要找我有事,我先走了啊。咱,咱改日,改日聊啊。"
说着好似有十万火急的事等着他般,脚底生风的就三两步的冲下台阶,很快就风风火火的消失在宣治门后。
陈今昭看了眼正在殿前与尚书大人说话的右侍郎,再望向口口声声要找右侍郎的俞郎中,不由呵呵两声。
他有个屁事!
"朝宴。"
她刚吐口郁气,就听到熟悉的唤声,循声望去,就见沈砚朝她走来。
"那个,咳,我家新得了几罐好茶,你今日下值后可有空,一道品茗?若是你没空,我派人送两罐给你,你尝个新鲜。"
他说话时眸光游移,语气也不大自然,还不时轻咳两声,"对了朝宴,我还新得了一批药材与补品,主要也是放在家里有些多余,也一并给你送去罢。"
陈今昭一手扶廊柱,一手扶额。
现在是全天下都认定了她戴了顶绿帽吗?
刘顺不是都对外解释缘由了吗?怎么,那个缘由他们都不信,就非得让她坐实这个绿毛王八的称呼不可吗?
"泊简兄,谣言止于智者啊,你可不能轻信那些流言蜚语啊!"
"自当如此。谣言而已,朝宴你也莫要放在心上。"沈砚颔首,为自己解释说,"那些嚼舌根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主要是因为近段时日我得了空,方想着与你小聚一番,因在守孝喝不得酒,就索性邀你一道品茗。家里那些药材与补品,实在是占地方,送你跟……你们补身体。"
陈今昭扶额,一言难尽。
眼角余光瞄了一圈殿前,往常这个时辰,朝臣们早就纷纷离去了,殿前也不过剩三两人。可今日,群臣们却三三两两的持笏说着话,脸色郑重的像是在谈公务,但真正谈的什么谁知道呢。
心中不由凉凉的。
暗道这可不成,万不能真将那称呼坐严实了,否则她在朝中容易失去姓名,旁人提起她,只会用绿帽王的别称取代。
想想都让人脊背窜凉,手脚冒汗。
不行,她暗道,得趁着这会人多,赶紧出言补救补救。
"多些泊简兄关怀,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我家中之事,拙荆身体无大碍,后续只需慢慢调养就好。说来也多亏摄政王千岁体谅,及时派了当世名医赶去救治,才免了家中一场变故。"
她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殿前的人大都能听得清楚。
乍然听到她公然提及摄政王提及昨夜的事,殿前的交谈声刹消了下来。
沈砚也没料到对方竟当众点破此事,一时惊在那。
陈今昭叹道,"千岁殿下本是好意,见我朝中根基浅薄又膝下单薄,遂欲赐门婚事给我。但我与表妹情谊深厚,实享不来左拥右抱之福,便婉拒了殿下好意。如此也让殿下误会,以为是家中悍妻不许,这才宣她入宫,欲要相劝两分。怎料吾家表妹会错了意,误以为是她自己阻挠我青云之路,这才做出决绝之事,想空出位置容我娶高门妇。"
说着苦笑道,"没成想,此事传来传去,倒是传出惊世骇俗来了。说句自贬的话,见过我家眷的都知道,我家表妹就是个平常小妇人,而摄政王千岁何等尊贵人物,如何能与扯上干系,这不滑天下之大稽!"
"造谣之人,怕是对千岁殿下多有不忿,着实可恨。"
她见殿前众人都停下了交谈,赶忙过去一一行礼,"诸位大人今日也算听了来龙去脉,还望大人们莫要听信坊间流言,那些不过是残党余孽诋毁殿下之语。还有我家表妹也是受了无妄之灾,她一心为我打算,却无端受此不堪非议,让我于心何忍?所以还烦请大人们与家中眷稍作解释,免使拙荆受无妄揣度。下官不胜感激!"
殿前众人拱手回礼,纷纷道,合该如此,不必客气。
待众人散去,她无奈看着沈砚,"泊简兄,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沈砚忍不住问出了口:"真没那回事?"
"真的没有!你瞧我这神情,像是憋闷的模样吗?"
沈砚上下左右打量,长吁一口气。
"如此就好,就好。"
天知道,从昨夜得知此事,他就惊疑不定,又纠结万分。
既想去对方家里探个明白,但又顾虑重重,毕竟这种事除了对方主动说,旁人怎好主动问出口。
近乎一夜未眠,他一直纠结到今早,不知要如何开导对方。
任谁遇上这种事,肯定是内心屈辱不已,他能理解对方的心情,但要他眼睁睁的看着对方与上头那位硬碰硬,最后走向死路,又如何能做到。
所以他都想好了劝说之词,打算借喝茶品茗之际,拿汉代龚美的事迹来劝导,望对方能把这桩事忍下,别纠结在儿女情长上,不妨放眼于朝堂。
没成想,他所忧虑的那些,只是谣言而已。
他也不由苦笑,真是三人成虎。
陈今昭问,"那今晚的品茗小宴还聚吗?"
沈砚摊手,"我委实忙的脚不沾地,改日如何?"
"哈,原来泊简兄也有言而无信的时候。"
"谁说不是呢。"
第115章
沈砚还未走到户部衙署,就被宣往上书房觐见。
殿内侍候的宫人不多,仅寥寥几个内监垂首候在阶前。大殿空旷寥廓,青铜香炉里的沉水香烧得很浓,青烟缭绕在雕梁画栋间,愈发衬得空寂的殿内犹似那冷寂的道观。
沈砚忙抛开脑中闪过的这怪异想法,端正神色快步进殿,走到案前抬袖行礼问安。
御案后的人,从折子上抬首朝他看来。
"起罢。宣你来,是有件事想询问你。"
落在空荡殿内的声音低哑清寂了许多,不复往日的疏旷豁达或温煦宽和,这让沈砚明显感到种不同寻常的气氛。
他不自觉绷紧了后背,再次抬袖,"请殿下明示,臣定当知无不言。"
短暂的沉寂后,御案后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们三杰素来交好,孤想问,陈郎中私下可曾与你坦言,她心里可是憎恶怨恨于孤?"
沈砚大惊失色!
他撩袍跪下,急道:"断无此事!殿下明鉴,陈郎中对朝廷一片赤诚,对殿下更是忠心无二,视王命如天,岂敢有不敬之念?便是往日闲谈时,言语中对殿下也是多加感念之情,感激殿下王恩浩荡,道是知遇提携之恩,万死难报!陈郎中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望殿下明察!"
"沈侍郎,孤要的是你直言明说,而非你的粉饰之言。"
"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言!"沈砚感到慑人的威仪目光落在他身上,目光如炬,好似能穿透人心。他顶着锐利的目光,坚持抬手道,"殿下明鉴万里,陈郎中对您当真是赤胆忠心,绝无二志。臣不敢欺瞒殿下,他在臣这里从未说过殿下哪怕半字的不是,言语间都是对殿下的推崇与感念。"
"就在今早散朝后,他还坦荡磊落的对百官明言,万分感激殿下及时遣太医救治了他的夫人。为防百官对此有所猜疑,而使您名声有污,他毫无避讳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他们道明,并再三强调,那些谣言不过是佞臣乱党诋毁殿下之阴谋,让他们莫要轻信。"
"他对殿下一片丹心,望殿下明鉴!"
御座上的人默然无言。
今早殿前的事自也传入了他耳中,不过在他看来,她那情真意切的话语未必是出自对他的感念。或许,她只是担心她表妹名声有损,这才在群臣面前做出解释。
毕竟在她心里,在继要杀她后,又差点逼死她表妹的他,或许早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恐怕,她恨他都来不及罢。
沈砚感到周围气氛越来越沉寂。
他隐约能感觉到,刚那番说辞似没能打动对方,虽不知缘由,但对方似乎就认定了,陈今昭对其定是抱有怨怼之情。
尊驾一怒,流血千里。
想到陈今昭可能会面临的后果,他不由后背发寒,整个人都焦灼起来。
正待他欲再解释时,突然听到上首传来极低的轻嘲声。
"对一个曾险些要她性命之人,你说她能无怨无恨?"视着沈砚陡然僵硬的面容,御座那人一字一顿道,"看来那件事你也知道。她与你说的?如何说的?孤要你一字不差的复述,不得有半分隐瞒。"
沈砚心中急转,极短的时间内已疾速做好了判断。
"殿下容禀,此事是臣是机缘巧合下得知,非出自陈郎中之口。能否容殿下稍候,臣欲归家取一物,陈郎中对殿下有无异心,您一看便知。"
得了应允,沈砚片刻不停地出了殿,疾往宫外而去。
殿内,姬寅礼仰靠着椅座,沉沉望着青烟缭绕的穹顶。
"是恨我的罢,焉能不恨……"他低语,不知问的谁。
自打那夜她脱口而出那句后,他就觉得,或许再无挽回之机了。设身处地的想,换作是他被人险些害命,他只怕恨不能将对方碎尸万段。
所以他不信她不怨不恨,不信她肯真心的亲近他。
那种什么也抓不住的虚妄感,再次在心底汹涌翻腾而上。
五指深深扣入扶手,他竭力压制住那汹涌而来的阴暗念头。伴随着极致空虚而起的,是万千种难以自控的妄念,他内心实不想伤她分毫,却怕自己会难以自持。
时至今日,他对她的渴求已到了连他都难预估的地步,唯一能勒住他、勉强束着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就是她对他的情谊。他强行按捺着那些狂妄的欲念,逼着自己后退两步给她喘息之机,就是为了索取她的心,一旦无望,他都怕自己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她的爱是细细的绳索,却偏能捆住他的妄念。
若是没了指望,他怕是要疯的。
沈砚再踏入殿中时,手里捧着一方形木匣。
他脚步匆匆,从出宫到再次入宫,几乎未停歇半步。此刻前胸后背都被汗湿透,却来不及歇息片刻,就赶紧上前将手里物呈了上去。
木匣是普通样式,并无甚稀奇。
"这就是你所说要呈之物?何人所有?"
"确是此物,请殿下过目。"
姬寅礼突然有种莫名的预感。他压着视线在木匣表面打量一周,手掌重重在匣盖上压过之后,缓缓开启。
匣中静静卧着一张初稿,字迹凌乱,墨痕斑驳,但那再熟稔不过的清隽字迹,还是让他第一时间认出是何人所书。
初稿上首,《伏罪请死疏》五字宛如千万根针,挟着瘆人的寒芒,在匣盖开启的刹那,不留余地的尽数刺向持匣人。
握匣的手猛地一抖。
啪的声,木匣突然被用力阖上。巨大的力道带起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好似沉钟重击双耳。
"你如何得来的?"
殿内静的可怕,沈砚只觉上首之人盯他的目光让人发寒,让他有种毛骨悚然之感。没有添油加醋,亦没隐瞒,他一五一十将那日捡到这绝笔书的情景道来。
"……一家子抱头痛哭过后,他却安慰说只是公务繁忙,耽搁了时辰而已。但他惨白的面色与仍轻微打着抖的手脚,却让我察觉到了丝不同寻常。所以那日我格外注意他的举动,然后就注意到了他不慎从袖中滑落的……陈情书。"
说着,沈砚无不恳切道,"殿下,那日之后,陈郎中行事与往日一般无二、从未与旁人提过半字!在他看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岂能因此怨怪于您?臣不知他当日是犯了何等死罪,但恳请殿下看在他兢兢业业为您效力的份上,网开一面!"
他重重跪地伏拜下去。
姬寅礼看着他,想到了昔日,她也是这般竭尽全力的为鹿衡玉求情,恨不得压上全部筹码换得对方一命。
"你三杰的感情深厚,这份深情厚意,让人羡慕。"
低缓莫名的一句话让沈砚怔住。
不等他回神应话,上座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孤知道了,你下去罢。"
沈砚走出大殿,被寒风一扫,方知后背已涔涔冷汗浸透了。殿外的刘顺朝他压低声音问了句好,他勉强做了回应,只是看向刘顺的目光中藏了几许深邃。
今日这事太过突然。殿内那人虽杀性重些,但赏罚分明,行事亦是依法依据而为,让人无话可说。且心胸也并不偏狭,不至于因对臣子赐婚不成,恼羞成怒下质疑臣子的不忠。
他想了一路,最终还是觉得,陈今昭此回怕是糟了小人算计。大抵是有小人借此时机,在王驾面前鼓弄唇舌搬弄是非,这才让上头那位对陈今昭的忠诚产生了怀疑。
而最方便近身进谗言的……
沈砚收回目光,快速离开。
他得找个机会问问陈今昭,是不是哪处得罪了人。
刘顺在对方离开后,悄悄摸了摸自个后脖颈,不知怎的,总觉得毛毛的。
门窗紧闭的空荡大殿之中,静的听不见一丝声响。
匣子里的绝笔信不知何时摊开了放在案上,御座上的人一动不动的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目光常常凝在一处就长久不动。
"伏惟千岁王恩浩荡,恩泽似海。臣本庸碌之姿,蒙殿下不弃,擢臣于微末,几番提拔。此恩此德,结草衔环不能报万一,纵是万死亦难报王恩分毫。今臣获罪,实乃臣罪不可赦,殿下垂怜,免臣受牢狱囹圄之苦,臣不胜感激……臣罪孽深重,得王恩赐臣速死,实乃千岁之恩慈。"
"臣含笑赴死,感念殿下之恩情,句句由衷。"
"九泉之下,臣魂必会日夜祈祷,惟愿殿下千岁万安。"
"亦秋来世再遇王驾,再效犬马之劳,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臣向北叩首,以谢殿下,祈愿殿下,万寿无疆。"
整整一页纸张上,写满了字,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绝笔纸上的墨迹斑驳,字迹时断时续,纸面褶皱处更是浸透干涸的泪痕,书写了当时提笔人痛苦挣扎的印记。
明明那般刺目扎心,刺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却难以将目光从这张单薄的纸张上移开,凌虐般的字字看下去。看那字里行间无法言说的恐惧与哀鸣,亦看那干涸泪痕处好似认命等死的苦楚与无助。
往昔的那些事,他从来下意识回避,不愿细想。
可如今这份绝笔书却给了他当头一棒,让他无法逃避,直面当初她面临的一切。
他无法想象,在鬼蜮般的大殿里默默等死的五个时辰里,她是何等孤立无援,恐惧煎熬。
恐降罪家人,她甚至连求饶都不敢,只能默默饮泣,劝自己接受这个结果。
她甚至连自己为何而死都不明!
就这般稀里糊涂的,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值日子,踏上了通往幽冥的路途。
姬寅礼望着臣罪孽深重几个字,眸光不可自抑的颤抖。
她有什么罪孽?两袖清风,勤恳为公,再清风正骨不过的一个人。为官数载,未曾受过人哪怕半个铜板的贿赂。
何罪之有。
真要论起来,她唯一的罪孽,就是挑起了他的私欲。
殿内昏暗,青烟在廊柱间盘桓不绝。
漆金雕龙的御座上,他把那张布满墨迹的纸张蒙在脸上,无声无息的仰靠在椅背上。明明身处权力之巅,但此刻高高御座上的他,却好似被抽走了灵魂般,空洞,黯淡。
清晰感受着纸张上褶皱的痕迹,他好似接住了她当日滴落下来的泪水,品尝出那日她独自等待死亡时候的苦涩、煎熬、恐惧、悲伤、无助……
他的昭昭啊……
第116章
陈今昭下值后,就见到了沈家的常随。
原来是沈砚邀她今夜入府小聚。
她略有诧异,稍一思忖,觉得对方怕不是有事要对她言。
嘱咐长庚先回家告知一声,她则去坊间买了点心与一份见面礼,而后就往沈府而去。
簪缨门第依旧显贵,却不见当年的门庭若市。
沈砚携幼弟出了府门迎接,陈今昭满面笑容的上前。
三人相互寒暄行礼过后,她将手里两兜点心递给沈砚,又将一支宣笔送给他幼弟沈望。
"让你破费了。"
"诶,泊简兄这话说得见外,你家幼弟便是吾之幼弟,我见了欢喜都来不及呢。"
沈望继承了沈家的好相貌,长得唇红齿白,十分俊俏。性子也不跳脱,寡言的跟在他长兄身旁,瞧着稳重异常,确有几分沈砚当年的风采。
"我听闻沈小弟学问出众,很有望在三年后的科举中一举夺魁。泊简兄,沈家府邸紫气东来,怕是要一门两状元了。"
沈砚谦逊道:"离金榜题名还差得远,天下才学出众者不知凡几,他还需再加勤勉用功。"
陈今昭一听就知,这厮怕是也觉得他家一门两状元有谱。
不由哈哈笑道,"你这太过谦虚就显虚伪了啊,我瞧沈小弟一表人才,比你当年更胜一筹。你都能中状元,沈小弟定也不在话下。"
沈砚无奈看她一眼,"那就承你吉言了。"
三人一路往花厅走去,陈今昭与沈砚不时闲谈说笑,另旁的沈望是个寡言的,问到时才会应答一声。
进了花厅,三人喝了会茶后,沈砚就将他幼弟打发去温书了。待人离开,他又将厅堂里伺候的下人都挥退下去。
直到此时,他的神色才肃了下来,不复刚才的轻松惬意。
陈今昭见此,也不由敛了神色,猜测着对方要与她说何事。
没待她揣测多久,就听他道,"朝宴,今日那位千岁特意宣我去上书房觐见,问了我个问题。"稍作停顿,他语气压低,"与你有关。"
陈今昭呼吸骤然一滞。
沈砚稍作斟酌,就将今日上书房发生的事与她一一道来。包括那人询问的那句是否有怨恨之言,也包括他呈上了她昔年遗落的那纸陈情书。
她没有料到,她当年在西配殿里写的那些绝笔信,竟还粗心的遗落了一份,竟也那般巧的让沈砚捡了回去。
如今,也机缘巧合的被呈到了御案上。
陈今昭一时心乱如麻。她不明白,那位为何会突然问上沈砚了,同时也忧虑着,不知他看完那信后会是何种反应。
不过她亦不忘感激沈砚,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他顶着开罪上头那人的风险,特意宴请她入府告知,绝对是要冒风险的。这份情谊深重,容不得她不感动。
"泊简兄,你不必如此的。"
"无碍的。"他摆摆手,解释道,"从上书房出来后,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他并无动怒之意,对你亦无杀心。那番询问,更像是要弄清事情的原委般。"
将今日的事在脑中再次虑过,他正色看她道,"依我来看,此事蹊跷,恐有小人谗言作祟。朝宴你仔细想想,可有开罪过御前之人?"
陈今昭当即就明白了他所指。
"泊简兄误会了,刘大监不曾害过我,反倒我这条性命,还是多亏了他才得以保了下来。"
她也没有隐瞒,将当年西配殿的事情,慢慢向他道来。
纵有预料,可此刻听对方娓娓道来那日生死一刻的惊险,沈砚还是忍不住脊背发寒,后怕涌了上来。
"那你知不知,当时究竟是何处见恶于他?"
"此事在他那已过了明路,算是过去了,泊简兄放心。"
沈砚紧绷的肩膀松缓下来,如此就好。见对方说得含糊,他也不刨根问底,总归事情能过去就好。
陈今昭也不知什么滋味的叹口气。对于那场无妄之灾,从前的她不明白,但时至今日,又如何还猜不到个中缘由。
皇权之下,命不由己。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不容人细琢磨的。
就如她说的那样,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一连三日,朝廷风平浪静。
陈今昭本以为那日沈砚被召见过后,那人很快就会召见她。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连解释与请罪的说辞也都想好了,怎料数日过去,昭明殿那边却连丝声响都没有。
这样看似平静的日子,她却丝毫不觉安稳,反倒心中愈发忐忑。事情一日不解决,就一直悬在那,拖得时间越久,她怕无波无澜的水面下酝酿的波浪越大。
就这般过了两日,日子平静得让她愈发慌了。
眼见着她就要坐不住时,这日下值后,刘顺找到了她。
不得不说,在见到刘顺的那刹,她这些时日始终悬着的心咕咚落了下来。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悬而未决的感觉太难受,还不如这般早早落下,反倒让她觉得安稳。
刘顺带着她来到了僻静处。
"今日奴才来找您,其实是自作主张。"到了无人处,他直接开门见山道,面上露出苦意,"奴才也是在是没法子了。自那夜您离开昭明殿后,殿下就连着数日没合眼了,每顿膳食也用不上两口,眼见着人都瘦了一圈了。"
他佝偻着身体,无不恳切求道,"殿下再这般下去,身子骨可就熬不住了。您过去劝劝罢,殿下如今,也就能听进去您的话了。"
陈今昭闻言,大吃一惊。
她本以为那夜惹怒对方后,他怕要想法子来好生治她,这几日的风平浪静,她都很怕他是在憋个大的。怎料他竟做起了黯然销魂的做派,着实让她感到不可思议。
"快,快些送我过去!"
她既惊且慌,数日不用膳不合眼,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
万一这位出了什么意外,那罪过还不得全赖她身上?光是公孙桓一个,就能将她劈成一万份。
刘顺连声应着,赶紧扶着她上马车,而后亲自趋马,快马加鞭的带着人直往昭明殿而去。
当他不怕嘛,他也怕啊。
昭明殿的灯,通宵达旦的连着亮了数夜,批阅完的折子都摞满了御案,殿下眼里的血丝看着都惊人,那状态看得他都害怕。
有时候看殿下撑案起来时,他都怕对方撅过去。
殿下消瘦的模样有目共睹,公孙桓看他的眼神越发不善了,还明里暗里试探过几回,似乎又有些怀疑之前那起子流言的真实性。
好悬让他糊弄过去。
不过时间再久就不成了,殿下那状态,任谁还看不出两分不对劲来?
到那时候,要他拿什么瞒啊。
昭明殿里,灯火煌煌。
陈今昭进殿时,恰遇见两个宫监各捧了一摞高高的公折入殿。他们脚步无声的趋近御案前,熟稔的将公折分门别类的放置好,就又各捧起案上批阅好的折子,再次悄无声息的退下。
御案后的人独坐在宝座上,灯光将他影子拉的很长。
案上奏折堆积如山,他不厌其烦的批阅过一本,又翻开新的一本。她屏息近前,就见他确是瘦了,往日合身的蟒服都显得宽松,面部线条也愈发清晰凌厉,只是布满血丝的眼睛冲淡了面容的沉肃,增了几许黯淡。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握笔的指节骤然绷紧,泛起青白。笔尖朱墨滴落下来的瞬间,宝座上的人倏然抬眸。
陈今昭被他眼中翻涌的情绪慑住,下意识止了步。
"你来做甚?"他嗓音嘶哑似砂砾相磨,"还来做甚?"
虽说着逐客之言,那双眸子却将她牢牢锁住。沉沉目光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困在方寸之地,不得逃脱。
"殿下,我来是解释那夜的事……"
"你还愿理我?"她话未说完就被他打断,他撑着扶手起身,朝她步步逼近,"不怨我?不恨我?我曾那般心狠手辣的待你,欲置你于死地,你面对我是不是既恨且怕,恨不能与我此生不复相见?那现在,我朝你走来你怕不怕?"
他步伐极缓,每一步却极重。
随着他的走近,高大浓重的阴影,也在一点点攀附上她的身体,逐渐的将她完全笼罩。
"陈今昭,若是怕我,就不必强忍着,转头离开罢。不必有所顾忌,我允你无罪,你可以离开昭明殿,离开孤,不必再回头。"
他止步在她身前半步,目光牢牢锁在她的脸上。
陈今昭被他的反常惊到了,本来打算好的说辞全都噎在了喉中,一时半会竟捋不清要从哪句开始跟他说起。
"殿下我,我从未怨恨过你……"
"那就是怕我了。"他声音低了几分,"既然怕,那就退,转身离开,以后离我远远的。"
这种话陈今昭听了好多遍,所以此刻也不过是再听一遍罢了,听后连情绪都不带起伏的。
"我看殿下消瘦了许多,可是近来没有好生用膳?这样不成,会熬坏身体的。我与殿下先一同用会膳罢,待用完后,再细细叙话可成?"
她看他状态确实差劲,不免提议道。说着就转身欲朝殿外过去,想告知殿外的刘顺一声,赶紧备些膳食。
哪成想,她刚转身,脖颈突然被从后探出的手牢牢桎梏住。贴着颈肉的掌腹冰凉,扼握的力道不轻不重,却足矣将她箍在原地。
这一瞬间,她被这变故给惊住了。
而对方似也被震住,骤然收回了手,扶额后退两步。
"你要往哪去。"他声音低沉嘶哑,强抑着某种情绪,"这就要离开?"
"不,不是!我是要给殿下准备膳食去!"
"那你,去罢。"
陈今昭这才抬脚走,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脖颈,似乎刚残留着刚才冰凉的触感。内心暗道,一会用完膳,待他情绪稳定些,一定要赶紧将话说开。他这情形,瞧着都让她心惊。
但没走上两步,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伴随的还有他沉哑的嗓音,"陈今昭,你可想与我划清界限?"
"我……"
"你休想。"
陈今昭尚未反应过来,就只觉天旋地转,下一刻就被他拦腰抱起,大步走向内寝。
"你就当自己时运不济,碰上恶鬼了罢。此生此世,来生来世,陈今昭,你都休想摆脱我。"
第117章
绣带松垂细腰软,屏风深处暗香浮。
帷幔荡漾,映着交颈缠绵的影。帐外烛影映透纱幔,在帐内投下摇曳的光晕。
被强扣在床柱上之人,乌发披落半数,凌乱的铺散在半露的肩上,墨玉发冠斜斜歪在鬓发间,将坠未坠。
"殿下,别这般……"陈今昭双手胡乱推拒着他硬实的躯膛,趁他再次纠缠过来前,急促说道,"殿下,您现在需要歇息。"
姬寅礼压根听不进她半句话,直接擒住她的手腕,拉着她的手向下按去。同时欺身而上,俯低身叼上她肩上的红痕,忽重忽轻的噬咬。
她忍不住朝后缩,但背后的床柱让她避无可避。
"殿下……"
"不要你身子要什么,要你的心你给吗?"
他压抑粗喘着质问,问完似乎也没期望着她能回答,直接揪着她松垂褶皱的官服衣领,将人按倒在榻间。
"不能给,就别说那些没用的!"
语罢,就捉着她的手去抽他腰间松垮垂落的金玉带。
随着通犀金玉带从帐内甩出,高大强硬的身躯覆了下来,在晃动的帷幔上映上宽挺的背影。
烛火幽幽,殿外更漏声声。
在烛台红蜡滴成殷红一片之际,激荡的帷幔也终于平息下来。
这会得以真切拥缠着人,姬寅礼的情绪也平复了许多,连眸底的血丝都褪去不少,比之先前状态不知好上凡几。
怀里人乌发湿云,闭着双眸轻喘不断。
他习惯性抚着她的背替她顺着呼吸,这般温馨的时候让他此时内心突然酸软又贪恋,恨不得时间能永远定在这一刻。
那样孤衾寒枕的日子,他不想过了。
这段时日的煎熬,让他再确信不过,自己对她是执念难消,压根做不到将她完全割舍。只要堪堪一想两人此后天涯陌路,他胸中就翻起毁天灭地的戾气来。
他忍不住将人拥紧了些,感受温香软玉真切在怀,胸腔那颗躁动焦灼已久的心才得以慢慢安稳下来。
"昔日那事,我不做矫饰,确是我错了。"
陈今昭正平复喘息之际,忽然听见安静的榻内传来低沉嘶哑的声音。她忽的一怔,反射性想要抬起脸,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按住,让她的脸庞贴上他结实的胸膛。
"我不否认,确是我私心作祟,当发觉对你生了悖逆之情后,便下了狠心决意了断这段孽缘。"
他喉间溢出自嘲的苦笑,嘶哑的嗓音徐徐流淌在这一方空间,"我怎能钟情个男子,何其荒诞!纵我不惧天下人之言,但我如何跟母妃交代?母妃生前唯一的憾事,就是未曾亲眼见我娶妻生子,我怎忍心让她失望?"
"更何况,"他缄默两息,闭眸,"你让我隐隐感到害怕。那时我便有种莫名预感,对你这份悖逆之情,一旦放任自己沉溺其间,自己来日恐要万劫不复。"
"我绝不容自己有如斯软肋,异数!"
"故而,赐你一死,于当时的我而言,是必然之选。"
他好似又感受到那张薄纸透出的恐惧与哀鸣,忍不住喉头咽动,臂膀拥在她后背将人搂得更紧。
"你该恨我的陈今昭,确是该恨的。"
俯身低头,他将脸埋进了她的乌发,声音里的情绪掩在了青丝间,"你与我说句实话罢,是不是此生将无法释怀。"
陈今昭虽未完全平复气息,闻言却第一时间赶紧回道,"不是的!殿下你多想了,易地而处,我能体谅……"
"陈今昭你说实话!我不是要听你善解人意的虚伪之言,我要听你如实道明心中所想。与其吾二人之后相互猜忌,倒不如此刻将话坦诚明言,纵是话语再刺心,但挑破了总比藏在心间好。"
他沉沉道,"莫再期待着我能放手,于此时此刻起,你就做好与我纠缠此生的打算罢。难道往后岁月,你面对我时都要戴着虚伪面具?纵是你不累,可我累。"
榻间的空气安静下来。
她没开口,他亦没催促,耐心的等待着。
直待一道轻细的声音从他怀里传来,"对于那件事,我不知是不是已经劝自己看开了,所以心底没有那么大的浓烈情绪。更多的,可能是……忘不掉。每每以为自己已经淡忘,可往往在某个不经意瞬间,那个画面就会突然在脑中浮现,让我从头凉到脚。"
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她忙又道,"我会努力忘掉的……"
"不必。"他哑着嗓子道,"不必勉强自己。该忘的时候会忘的,别强求。"
听着她轻轻的应声,他声音放低,"我的那些后怕与悔恨,我不欲多言,这些与你而言于事无补。但是陈今昭,我想弥补你,你可愿成全于我?"
陈今昭于这一刻隐约感受到了,他想要敞开心扉与她交谈的意愿,亦隐隐感受到了他话里的退让之意。这样的机会在两人间无疑是难得的,这让她也不由正色面对起来。
若是此生她注定无法摆脱他纠缠的话,那此刻将话说开些,确是对两人都好。
迅速在脑中思量几番后,她如实亦诚挚开口道:"殿下应也能看得出,我非有什么雄心野望,常年的颠簸劳苦,让我对日子唯有求稳二字。我不想打破如今的平衡,想一直这般安稳度日,殿下能成全我吗?"
她此时还愿意提要求,无疑意味着她还是愿意向他走近的,没有因为那件事而彻底将他隔绝在心房之外。这个认知让他精神都好了起来,胸腔里沉寂的心都好似重新活了过来。
"如果这是你所愿的话,可以。"
终于听见他明确答复,陈今昭松了口气,可随即听他又道,"但是我离不得你。我无法忍受三五日一见,那样对我来说太过煎熬。隔一日一来,可成?"
她暗暗吸口气,还是咬咬牙应了,"成。"
他强有力的臂膀拥着她,让两人更亲密的贴着。
眼见帐内的气氛愈发缓和,陈今昭想到先前榻间他说的那句要她心的话,踟蹰再三,还是想趁这个机会与他坦白,省得对方来日苦求不得后,心中会因不平而生怨。
"殿下,我有些心里话想与你说。"
"有话只管说便是。对着我,不必隐瞒。"
听着他话里传递的鼓励,她深呼吸几次后,索性开了口,"其实我一直也不知要如何开口。殿下的浓厚情意我是能感受到的,但是,我不知要如何来回应殿下。多年行走在外,我早已习惯了将生存放在第一要义,其他的全都让我搁置在后,不做考虑。在遇见殿下前,我从未想着与任何人有男女之情上的纠葛,甚至觉得此生都没必要做此考虑。"
她能感觉到,他的躯膛有些僵硬,呼吸也粗重起来。
但话已至此,她势必是要一概说完的。
"所以殿下待我愈情深意切,我愈害怕,面对殿下就越不自在,心底就越惶恐与不安,唯恐在索取不来相应回报后,殿下会耐心告罄而勃然大怒,继而报复我,报复我的亲朋。"
她仰起脸来看向他,几分难安,又有几分欲言又止道,"殿下,我的感情来的迟钝,又不知能有几分……当然我会努力试着向殿下敞开心扉,只是希望殿下莫急。因为殿下越急,我真的,真的是越慌。"
姬寅礼没法不对她这番言辞不产生情绪。
他松开了她独自坐起身强自缓和情绪,并强逼自己咽下了对她的质问。两人如今的局面已经比他想象中的好上太多,她也好不容易对他敞开胸怀,说了真心话,他实不愿见到她受惊后再缩回壳里,让他二人再陷入无解的僵局中。
她肯向他坦诚是好事,他不断告诫自己。
但胸口翻涌不息的,全是不甘!
她的话再明显不过,她对他怕是产生不了男女之情,纵她后面的话留了些余地,但心之所向岂能由她所控?
这要他如何甘心,如何释怀!
本来因她还肯亲近而又活过的心,又开始撕扯的发痛,又似泡黄连水般,苦到让人发恨。
"你我相处那么些时日,你待我当真就无半点情分?"
"怎么会,我也为殿下待我的深情而感动。"
陈今昭听着他强抑情绪的声音,再看他忍到发颤的后背,不由有些慌,就撑坐起发软的身体,从身后抱住他的腰身。
"殿下你莫要因此生气,对身体不好。"
感受她又软又热的身子贴靠着他的背,他胸口翻涌的那些不甘情绪,奇异的被安抚下来。明明她话里话外连个保证都不舍得给,偏听着她那清润软软的,又有些慌张不安的声音,他就平静了下来。
这一瞬间,他不知是想苦笑,还是想怒笑。
笑自己,是何等的不争气。
"陈今昭,不怨你。"在缄默良久后,到底是出声安抚了她。确是不能怨她,是这世道不好,让她见识到了太多肮脏,这才对情爱生了逼退之意。
是那些混账的错。
"你迟钝些也不打紧,我不逼你,只要你还愿意亲近我就成。"他转过身来,伏低下脸直视着她,不容人躲避,"但是你要应我,以后要坦诚待我。我不要你蒙着假面,虚情假意,要的是你发自真心的相待。哪怕是与吵也成,如那夜一般。"
"陈今昭,真挚待我一些罢,就如对待你信任的上官、朋友、再或知己。我只想与你自在相处,而非隔着一层。如此的话,你可会应我?"
陈今昭被他的话感触到,着实没想到他竟会退这一大步。
"殿下放心,日后我自会真诚以待。"
姬寅礼将她用力拥进自己怀里,不让她看见他面上的挣扎。
如此便好。他如是告诉自己。
只要对他有情便好,无论是哪种情。
第118章
翌日清早,两人对坐着用膳。
姬寅礼看着她面带几分惺忪,恬静舀粥吃的模样,如何也看不够,心中充盈着满足,更有种浓重的失而复得之感。
他如何不知,她还肯亲近他、还肯诚心诚意的待他,无不是因畏他之权势,无不是因她识时务。但他还是庆幸无比,庆幸她为人通透,能够想得透彻,如此得以给他二人之情留有余地。
否则,若她对他始终怀有怨愤,那他们的感情将无解,二人之间亦不知会走向何种境地。
散朝后,陈今昭站在阶前望了会朱漆马车离去的方向。
想着他临出殿前含笑朝她望来的一眼,她也不由微微松口气。
长久以来,她最担忧的莫过于两点,一是怕被他捆束了手脚、自被他豢养在笼里成了金丝鸟,二则是怕他得不到预期回应后会因爱生恨、继而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昨夜开诚布公的交谈,则暂且解决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矛盾,移开了终日压在她心头的巨石,无不让她倍感轻松。
"陈郎中,站这作甚,今个不去屯田司吗?"
陈今昭回神,就见俞郎中朝她走来。
"去,怎么不去。"
"那等什么,一起走罢。"
"好啊。"
两人就一同下了台阶,边走边说,谈今年春雨的充沛,谈新开垦田地的情况。
"陈郎中,你今年开垦新田的数量着实不少啊,能规划的过来?"
"要不你以为我为何找你借调那么多水车。"陈今昭也是结合着数据仔细考察过的,她认为大体没有问题,"再结合着得力的用具,能节省不少人力,新田开垦应不成问题。"
俞郎中啧啧两声,"这屯田司让你管理的蒸蒸日上啊。待今年秋收,各地屯田的赋税应该能收上不少了。"
闻言,陈今昭面上却无多少喜色,反倒几多无奈,"每年赋税征收的情况你还能不知,如数上交的如那凤毛麟角,其他的少不得与之扯皮几番。不过今年应会好些,朝廷平乱之后,相信那些世家豪绅们应会有所收敛。"
俞郎中沉默了。这就是他宁愿只待在都水司的原因,只需管他的水利,其他的不必面对,便也省的受那股子窝囊气。
他叹口气,"你当心应对,他们可不是那般好对付的。"
自古皇权不下乡,乡绅地主那就是一方的土霸主。他们联合起来瞒报、错报都是常例,想要查他们也是相当棘手。
陈今昭道,"自是要徐徐图之,小心应对。放心好了,我又非那激进派。"
去了屯田司后,她还是先小憩了会,实在是腰酸背痛,觉得太累了。昨个夜里被折腾的厉害,还顶着困倦与他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实在让她身体有些吃不消了。
休憩过后,她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就将手底下的两位员外郎叫来,把各项事情分派下去。
着重交代的,是让他们记录新田开垦的各项事宜。
那些旧田的数量他们无法具体查证,但是新田的各项数据,她要清清楚楚的记录在册,让那些世家豪绅们无处伸手。
范杨两位员外郎领命出去,抓紧时间各自去忙。
近一年来他们也看清了这位上官的脾性,赏罚有章,奖惩有度,行事再公正不过。因着他二人办事的得力,上官也愈发倚重他们,甚至放手不少职权给他们,隐隐视他二人为左膀右臂。
他们上官在上任时,除了带一随从外,就没有带自己的班底,而上任后,亦没有着急培养新一批班底来打压他二人。
如今更是诸多倚重他们。
二人如何还看不明白?一年多的时间下来,他们已经取得了上官的信任,渐渐被对方视为亲信班底。
而他们上官的官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绝不会止步于工部郎中一职。
范杨两人心里门清,在上官高升之后,郎中这一职位不会再空降了,必会从他二人之中遴选。
想想不由振奋,前路也有了奔头。
对于上官交代下来的公务,二人也愈发事无巨细的去做,都争取将对方比下去。
三月,细雨绵绵,万物复苏。
陈今昭收了伞进了家门,堂屋地上湿漉漉的,两宫女正各拿着拖把拖着地,她娘与幺娘稚鱼几人,则从膳房一路过来,撑伞的撑伞,端饭的端饭。
值得一说的是,她家堂屋里的半旧方桌换了张新圆桌。椅子也多摆了两张,那两宫女从前些日子开始,就与他们一道用饭了。
而东厢房的隔间里也换了张大点的新床榻,自么娘好些后就搬离了原先的房间,与稚鱼住在一块。
因着外头下雨,屋内光线很暗,就点了几盏烛灯。
饭桌上,陈今昭就问起了今日她们参加宴会的事。京中官眷时常会举办些宴会,今日办的是游湖小宴。
湖边搭了棚,摆上时令瓜果、点心茶饮,她们则边眺望细雨霏霏的湖景,边说说笑笑,或切磋女红技艺,或交流诗词歌赋。
兴致来时,也会展示书画,再或猜谜、联诗。
这些对于稚鱼与幺娘来说,应能应对。
稚鱼虽女红差些,但诗词歌赋应付起来不在话下,毕竟这些年来无论是陈今昭还是陈母,都教了她不少。至于幺娘,女红自不在话下,诗词方面应对的会差些,但也不是全然不懂。宋二舅也非是贫民百姓家,到底是有些家底的,况就算为了来日将女儿卖个好价钱,那也会请人教她识字、读些诗词。
所以陈今昭觉得,今日这场小宴,稚鱼她们应该能应付过来。何况为防突发情况,她还让两宫女一道跟去参加。
事情也如她所料,一切顺利。
最为开怀的莫过于稚鱼,她在宴会上还结识了新的手帕交。
"大多数的官眷们待我们都很客气和善,就是一姓李的夫人,说话阴阳怪气,还当众说起京城中的谣言,给嫂……表姐难堪。"
陈今昭就看向了幺娘。
幺娘的脸色确是有些不好看,却还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陈今昭就问那两宫女:"是哪家的夫人?"
两宫女对此倒是清楚,回道:"礼部郎中家三房的儿媳。"
陈今昭想了又想,没想明白平日与那礼部郎中有何龃龉之处。这无仇无怨的,也不知对方家的女眷为何要平白开罪陈家。
"京都这起谣言是佞臣乱党为反摄政王殿下而传的。下次再有人敢拿此在你们面前说事,你们直接将我这话复述给她们听,并问一句,从何处听闻的,可是听她们家中父兄所说。"
稚鱼眼眸一亮,用力点头。
幺娘低头略有沉思,不过面色倒好了许多。
陈今昭见此也放心了不少。她最怕的就是幺娘被人奚落后会畏缩不前,不敢再出门,那样一味的闷在家里如何能成,只会让其心思愈发左了。多出去走走,与人多接触,其心境才能开阔,慢慢的也就能看开想通了。
如今见对方没有畏缩之意,她的心也就放下了。
这日散朝后,陈今昭刚踏出殿门,就一眼见到在外头候着的刘顺。
她当即吸口凉气,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快断了的腰身。
昨个夜里,她被那人抵的差点没背过气去,害得今早好悬没从榻上爬起来。她还想着今个好生缓缓呢,但对方这会又派刘顺过来做什么,总不能一日不让她歇着罢。
"殿下说,要您去上书房一趟。"
此时出殿的朝臣有些多,不少窥探的目光似有若无的朝这边看来。刘顺就正色道,"有关新田开垦之事,殿下还有些疑问,需要陈大人亲自过去解释。"
陈今昭勉强扯动唇角,"是,劳烦大监亲跑这一趟了。"
"陈大人客气了,这是奴才应该做的。"
上书房内,紫檀木的御案前,公孙桓正针对手里的折子在与御座上的人交谈着什么。对方端坐着批阅奏章,骨节分明的手指持着朱笔不曾停歇,偶尔颔首应和两句。
陈今昭踏进上书房时,还有些诧异。不由暗道,难不成今日寻她真是为那新田开垦一事。
公孙桓见她过来,忙招呼,"陈郎中快过来,快与我说说,你这折子上所述可是实情?较之从前多出十万亩的新田,当真有可行性?"
陈今昭快步上前给他们两位各行一礼。
御案前的人摆手,掀眸看她一眼,"与他说说罢,烦了我一晌午。"
公孙桓有些惊异于殿下这随性的语气。
不过殿下对于肱骨亲信想来随和宽仁,所以他这会倒没多想只当是对方对那三杰愈发亲眼相加。且见殿下没有因陈家那事而起了芥蒂,他也不免安心许多,作为御座下的第一臣僚,他更愿意见到君臣相合的一幕。
于是,便也无奈的笑叹,"也就下朝后短短几步路的功夫,殿下这就嫌桓啰嗦了。"
姬寅礼笑说他两句,就吩咐刘顺搬了条案几及两个圈椅过来,让他们二人就在此论述。
公孙桓讶异,"这样会不会吵到殿下?"
"无碍。"姬寅礼拍拍旁侧的座椅,示意陈今昭坐过来,而后看向公孙桓笑说,"我也想仔细听听陈大人的见解。"
公孙桓遂在条案的对面坐下。
他抬头看着对面,看着并排挨坐着的两人,心头莫名突了一下。
这一幕,为何如斯怪异!
第119章
陈今昭从新田选址开始说起,然后说到了火耕水耨改良土壤,再提起了拉动犁具进行深耕需要多少牛马或人力。因为在京郊的试验田里做过长时间的比对,所以她有具体数据,她专门针对深耕做出的新型犁具,至少能减少半数的人力、物力。
若能在结合水车的灌溉,再修筑田埂,做好除草、防虫、选种、施肥等等一系列农事,那么来年多一倍有余的新田数量就有一定可行性。
她有条不紊的说着,言谈从容有序,句句务实,不虚言不浮夸。且每条建议都有实据佐证,条理分明,令人信服。
公孙桓不时捋须颔首,听到这里已然信了五成。
若每年开垦新田数量维持在这个数值,那用不上几年,朝廷就足矣通过垦田册籍加强对地方的控制,那国朝实现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的愿景,便指日可待了。
但他还有个问题,"百姓粮种的事要如何解决?"
为保障新田能归拢朝廷手里,官府扶持开垦新田者多是无恒产的百姓或流民。而这里就涉及一个重要问题,粮种要从何处来。
"官府贷粮。"
"欲收几息。"
"贷种食勿收息。"陈今昭道,"我认为国朝还是应该重启青苗法,并在此根基上严加律法,加以完善。"
她接着针对此法,说了自己的若干提议。
官府贷粮一策确是要慎而重之,一个不慎,就容易演变成元朝的羊羔利,年息百分百,成为压死百姓的一座巨山。
想要将良策顺利实施,除了严加律法外,中间监督的环节少不得,否则地方官府层层克扣下,这项政策也会名存实亡。
御座上的人凝眸看着,见她从容不迫,析利弊、决疑难、定良策,那般一秉至公的模样,宛若明珠生辉于暗夜。他看着她,好似看见了雏鹰即将展翅高翔。
他心潮澎湃,为眼前之人而愈发心悸难平。
结束谈话后,公孙桓仍意犹未尽,看向陈今昭的目光中异彩连连,如看国朝来日的栋梁之材。若是国朝能多些如斯良才美玉,又何愁没有盛世之景?
正要勉励对方几句,他却发现殿中不知何时摆上了膳食。
而他们殿下不知何时也下了阶,擦净手的同时,朝他们笑看过来一眼,玩笑道,"皇帝不差饿兵。这会午时都过了,估计你俩也饥肠辘辘了,快都下来用膳罢。"
二人忙起身谢过。各自从旁边宫人端来的金盆中净过手后,就来到了大殿中央的八仙桌前。
桌山琳琅满目,各色精致菜肴香气扑鼻。
公孙桓与陈今昭在左右两侧落座。
此时此刻,公孙桓尚未多想,可待开始用膳时,先前那股道不明的怪异之感再次涌了上来。
"来,多用点羹汤,对你身子好。"
主座那人兀自拿过右侧之人的白瓷小碗,亲自舀了小半碗的燕窝莲子粥递过去,语气是公孙桓未曾听过的轻缓温柔,"你身子骨太虚了,还是要坚持进补。"
陈今昭闷头用膳,压根不敢抬头去看公孙桓的表情。
主座那人好似未看到左侧之人呆停在半空的筷子,兀自又夹了道菜到右侧之人碗碟里,"再尝尝这道小菜,味道甚佳。"
接下来的时间里,又夹了几道风味不同的小菜递过去。在眼见对方因夹菜慌乱而溅了油到手背上时,他还轻责一声,亲自持帕子给其擦拭干净。
公孙桓只觉眼前这一幕,如此的超乎想象、不可思议。
他震惊的看向主座的殿下,但殿下好似眼中看不见他,只兀自关心另一侧之人,怎么这道菜用得少了,这道羹汤没用,是不是不合胃口等等。
跟了殿下十余年,他这还是头一回知道,原来殿下还有如此温柔小意的时候。还有那说话的嗓音,含笑低柔,听了简直让人后背发毛。
一顿饭用下来,公孙桓味同嚼蜡,压根都不知吃的什么。
他脑子都要木了,被挥之不散的一个可怕猜测给震骇到。
如何告退出的殿他都不知,在殿外吹了多久冷风他也忘了。直待东偏殿的官员唤了他数声,他才颤巍巍的回了神,拍了拍自己的脸。
不可能啊。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想的太过龌龊了。
殿下不是那般的人啊!
况且那作风清正的陈探花,也不是那般的人啊!
殿内,陈今昭欲言又止的看着桌前喝茶那人。
"瞒不了他的。"姬寅礼朝她解释,"你我相处频繁,迟早会被他瞧出苗头与其届时让他诸多揣测,再做出对你多加打搅之事,还不如早些透出些端倪给他,也好让他早些适应。"
慢喝口茶,他又挑眉笑道,"再说,成日绞尽脑汁的瞒他,我也着实累得慌。索性就此将问题丢出去,以后就让他愁秃噜脑门,替我瞒罢。"
话是如此,但随着知晓者人数的增多,陈今昭总有种心慌慌的感觉。就怕有朝一日,他们的事在天下人面前,都不再是秘密。
姬寅礼将茶碗递到她唇边,"没事,莫慌,不会让你安稳日子受影响的。来,喝口茶压压慌。"
不知是不是受她之前那番话影响,两人私下相处时,陈今昭能明显感受得到他缠得她更紧,似乎要竭尽所能来彰显他们两人的亲密。
他朝她倾身过来,温热的碗沿抵到了她唇边。
这般的小事她也不会拒绝,就着他的手吃过两小口。温热清香的茶汤漫过舌尖,初尝微苦,转瞬回甘,茶意绵长,让人齿颊留香。
吃过两口她就将身子微微后仰,示意足够了。
待他将茶碗移开,她想起公孙桓离开时如遭雷击的模样,不由道,"殿下,会不会太突然了?我瞧公孙先生的模样,似是受到重击。"
在她看来,那位公孙先生的性格还是偏古板的,不像能很快接受这样罔顾人伦的事。
"文佑非是墨守成规之,你不必担心他,他会想通的。"
姬寅礼饮尽碗中残茶,将空碗轻放在桌上。他站起身,朝她展开双臂,微垂的视线灼灼盯视着她润泽的唇瓣,气息微沉,"昨个你累着了,我带你去里头歇着,替你好生揉揉。"
公孙桓在东偏殿里神思恍惚,倒举着一本折子,僵坐了好长时间。殿里的官员们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出声,也不敢提醒。
回神后,他面色几经变换,突然放下了折子起身,急匆匆走向殿外。可待出了殿来到正殿处,他却陡然睁大双目,受惊般的连退两步。
殿门竟关了!关了!
呼哧急喘了数下后,他僵直转动脖子,看向不在殿里伺候着,却破天荒候在殿外的刘顺。
"刘大监不在殿内伺候,在此作何?"
"殿下与人有要事相商,奴才不方便听。"
"为何关殿门?"
"天儿冷,可不得关严实些。"
刘顺面不改色,回答得滴水不漏。
听着像那么回事,又不像那么回事。
公孙桓没再刨根问底的发问,脑袋一团乱的回了东偏殿。
一直待出宫回了公孙府,他整个人都是木的。
华圣手见他两眼发直、似魂魄离体的模样,摇摇头走开了。这就是个木头桩子一个。
被称为木头桩子的公孙桓,在桌边坐了一夜。
他想了一整夜,哪怕稀疏的山羊胡须快被揪秃了,还是不愿相信他们家殿下会行那般的荒诞事。
跟了殿下那么多年,殿下对大老爷们有没有想法,他能不知道?
不可能,太荒唐了,绝无可能!
翌日暮色四合之际,经再三思忖,他终是决意前往昭明殿。遂令人备下车驾,直驱皇宫而去。亲眼见证也好,当面问询也罢,反正他还是决定来一趟,以解心中疑窦,省得自己胡猜乱想,还始终不得其法。
昭明殿这里,他很久没过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殿下就用各种理由来阻拦他过来,从前不觉有什么,如今来看,无不是让人疑虑重重啊。
今夜的刘顺没有拦他,见他突然而至似也不奇怪,迎他下了马车后,就默默地打开了紧闭着的殿门。
一股浓重的、极为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公孙桓压着心慌,强自镇定的迈向殿中。
殿内烛光璀璨,一如既往。
但不同于从前以往,他每每踏进殿时,见到的总是殿下或是于案前批阅公务,再或独自用膳的场景,此刻殿中萦绕着欢声笑语,气氛格外温馨。
明显,殿中非是殿下一人。
公孙桓僵硬转动着眼睛看去,就见桌前的两人挨坐着吃茶说着小话。简单穿着身朱色常服的殿下笑语不断,说话时与旁边人挨得极近,甚至还故意凑人耳畔柔声低语,道不尽的风流暧昧。
而那旁侧之人,纵是只远远露了半个侧颜,但那如皎月的白璧面容,那般醒目出色,哪个又认不出?
他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偏在此时,远处桌前的殿下竟捧过人的脸,亲了一下!来前再怎么揣测,也不及亲眼见证的事实来得冲击大。
殿下,与男人亲嘴了!他的娘嘞!!
公孙桓一口气没喘上来,捂胸直挺挺朝后倒下。
再次醒来,他已回了公孙府,榻边坐着的,是老神在在的华圣手。
"到底了上了年岁了,这把骨头也不大中用了。所以接下来的时日你就稍安勿躁,好生卧榻养着罢。"
公孙桓没有理会对方奚落的话,仍沉浸在得知真相那刻的震悚中。他转向华圣手,嘴唇仍哆嗦,"殿下的事,你早知了?难道你就不震惊?怎会有……有这般的事发生!殿下的性子你也晓得几分的,怎会,怎会起了这般的念头?"
太荒诞,太难以置信了!
换作这世间任何一人行这般的事,他都不会如此震惊,但那人是殿下啊!从来行事分明,持重沉稳,再睿智明断不过的殿下啊!
华圣手轻飘飘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有何可惊。你啊,就是见识得少。"
公孙桓仍两眼发直,纵是他见识再多,也从未想过会有此等奇事会与殿下挂上钩。他现在忍不住去想,是不是西北那些混小子带坏了殿下,这才使得血气方刚的殿下一时为寻什么刺激,而走了歪路。
脑袋迅速闪过几个人名,其中就包括远在江南的江莫。
一时咬牙切齿,一时又恨不能捶胸顿足。
此时方悔不当初!当时在他们出现此等苗头时,他就该严厉遏制住的,而不该稍许放任,以致如今竟连累到殿下!
华圣手看了好一会他调色板般变幻的面庞,才捋着长须慢悠悠道,"殿下的事,人家自有主张,你可别瞎去掺和,做些没用的事。"
"可……"公孙桓焦虑,又无力,"但子嗣怎么办?殿下断不能没嗣子啊!"
"备着呢,过上两年,孩子应该就有了。"
公孙桓骤然看向他,"您这意思是……"
华圣手不耐挥手,"自己想去罢。"榆木脑袋!
次日清早,公孙桓拖着病体再次入宫了。
在殿下未下朝时,他就候在上书房里,只等对方散朝回来,然后再讨句明话。
昨个夜里,他左思右想了半宿,想着华圣手那句笃定的话,有些怀疑殿下是不是在外头另外养了女子。
若是如此的话,那无疑是让他能大松口气。
其实对于殿下的私事,他身为臣僚,确是不该太过关注。但事关子嗣之事也容不得他漠然视之啊!只要殿下能有嗣子来继承殿下的一切,其他的在他看来,也皆是……也不是他能插手管的事。
所以他今个过来,就是想对于子嗣一事,跟殿下讨句明话。
姬寅礼在散朝后就回了上书房。
面对他心腹重臣苦着脸、还甚是委婉的发问,他拿帕子擦过脸后,就给了个明确答复。
"放心,等两年就有了。"
对于华圣手的话,公孙桓半信半疑,但对于他们家殿下的话,他却深信不疑。话语落地的瞬间,他悬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也咕咚声终于回落到肚里。他大松口气,蜡白的脸都回了些血色。
还好还好,殿下不是一头扎在歪路出不来就好,这让他周身的负罪感都减轻了许多。若当真绝了殿下子嗣,误了殿下大业,他公孙桓的罪过可就大了。
姬寅礼将湿帕子扔回托盘,看向对方的脸色,道,"我瞧文佑的脸色不大好,若无事的话,就早些回去歇着罢。"
公孙桓忙道无事,这会知晓事情非他想的那般糟糕,内心无疑轻松不少。甚至还有些空闲想东想西了,譬如他这会想着如何劝殿下成婚。
"殿下,小皇子出世后,总得有个正经名分罢?"
见对方抬眸朝他看来,公孙桓斟酌着提议道,"殿下也快到而立之年,迟迟不娶妻,也恐遭人非议。"
姬寅礼头一回觉得,这心腹重臣说话如此不中听。
"谁说我没成婚?天地祖宗都拜了,也算接她入姬家门邸了。"
"什么?"公孙桓震惊,"这、这是何时的事?"
他怎么没听说过?关键是一点风声都没有,谁听说过啊!
"殿下迎娶王妃娘娘是大事,万万不可草率了啊!少说也得有依仗迎人入府,与殿下共祭祖庙,受百官朝拜,当众走完大婚仪式的啊。"
"要那些虚的作甚,知道那是我妻就成了。"
姬寅礼到御座上坐下,话虽如此,但面色却肉眼可见的沉落下来,显然心气不顺。但随即,他又道了句,成功阻了对方要继续劝的话,"现在不是时候,日后会大办的。"
公孙桓一瞬间似是明白了什么。
不免迟疑,"殿下若是有所顾虑的话,那不如,臣下私下去跟那位好生谈谈?"
姬寅礼奇怪看他一眼,"你去说什么?"
"我瞧陈探花也是知礼的,好言相劝一番,应会明白殿下的不易。殿下娶妻其实也碍不着他的地位,只要说通了其中利弊,相信他也绝非心胸狭隘之人。"
姬寅礼扶额,阖眸连深呼吸几次。片刻方问,"还有事吗?"
公孙桓眼瞧对方似乎听不进去,便不再提这茬。不过,转而又忍不住关心另外一事,"那来日小皇子降生,殿下要如何安顿其生母?"
姬寅礼挥手,"少操些没用的心。"
公孙桓回了府后,还是有些忧虑模样。
华圣手问明情况,慢悠悠道,"关你什么事啊?就算殿下如何,那也是文帝爷才有资格过问的。"
公孙桓一瞬间滞住。
华圣手边往外走,边落下一句,"民间有句话,不聋不哑不做家翁,这句话,老夫一并送给你。"
公孙桓定住两息,猛地回神。
"圣手这是要去哪儿?"
"去宫里请辞去。在京城待的足够久了,老夫得云游四海去了。"
第120章
姬寅礼有点头痛,对方还没忘这茬呢。
华圣手慢悠悠捋着长须,往御座方向瞄上一眼,"殿下当初是亲口应过老朽的,可任由我选个得意门徒。"
姬寅礼忍不住问:"国子监那么多才学出众的学子,就没你中意的?"
华圣手用手指比划了下,幽幽叹道,"到底是差点意思。殿下也知,老朽要收的是关门弟子,必是宁缺毋滥呐。"
"关键是翰林院那群官员岁数也不小了。"姬寅礼试图劝其改变主意,"我听闻医家收徒,多择稚童自幼启蒙,既要教他们熟读医典,还要考验其心性,所以收儿徒是最好不过。圣手听我一句劝,京都那么多聪慧稚儿,选他们做你高徒绝对比那些上了年岁的官员好。"
"不不,弱冠之际的年纪刚刚好啊,老朽这里与旁人不同,就只收这个年岁的徒弟。"
华圣手连连摆手。他要小不点的稚童作何?还要从头教起,教识字、教礼仪,麻烦的很。再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例子比比皆是,万一教着教着发现是个榆木脑袋,那不是要气死了他。
还是这批年轻的官员好啊。
听说都是当年殿试的前十,资质不必说,那是朝廷九州大地遴选出的最顶尖那批,那脑袋绝对是一等一的灵光。即便随他学医起步晚些,但学起来更快啊。
至于礼仪与秉性,既能走到殿选、及入职翰林院这一步,能差到哪去?更难得的是,这批殿选出来的官员年岁都不大,恰在他择徒的年岁范围内。
华圣手都觉得,这简直就是让他去捡现成的高徒。
姬寅礼见对方油盐不进的模样,还能如何,只能应了。
毕竟当初是他亲口承诺过,总不能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罢。所以也着实不好自食其言,让人欢喜而来,空手而去。
不过待华圣手迫不及待的离开后,他还是召来刘顺吩咐道,"去找人盯着看他选中了哪个,及时给对方家中传个信。还有,跟文佑也说一声,想法子拖他几日行程。"
他已尽己所能,能做的都做了,其他的就看对方府上能不能及时来人了。
刘顺领命退下,片刻不停地着手去办。
今岁恩科虽已毕,但会试成绩少说得五月方会发放,所以翰林院尚未纳新,资历浅且最年轻的官员,仍是太初七年那批。
十几位年轻的翰林院官员被唤到上书房西偏殿。
此时已被告知了具体缘由的他们,无不你推我搡的朝后头挤,唯恐被前方那老神仙模样的老者给选中拎走了。
华圣手抚上飘然的银须,眉目慈祥的扫视着殿中诸人,一派仙风道骨超然物外的模样。
"老夫名号,想必各位有所耳闻。虽不敢自比华佗,但也独步一方,活人无数。今欲择一关门弟子,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老夫可以夸下海口,随我行医,前程绝不逊于仕途。"
说到这,他眼瞥着一贼眉鼠眼、惊恐瑟缩拼命朝后扒拉的官员,寿眉高挑好心宽慰,"这位小友放心,老夫择徒也是要看眼缘的。我这打眼一瞧,就知咱俩断没那师徒缘分。"
罗行舟脚底猛一跟跄,朝旁侧栽了个半倒。
捋须笑呵呵从对方身前走过,华圣手打量着余下的众人,很快就被一人吸引住目光。他上下将人再细打量一番,不由双眼发亮,大为欣赏。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人性子就适合学医啊。
周明远突觉后背发凉。预感到不妙的他一抬头,就迎上对方那赞赏不已、犹看绝世高徒的目光。
"你这小友举止从容有度,不疾不徐,是个学医的好苗子啊!跟我走,以后你就承我衣钵,来日必让你名扬九州!"
周明远瞳孔骤缩,惊得差点晕厥!
万万没想到对方竟选中自己!他这哪里是心性稳,只是懒而已!他是懒的动眼见对方过来,
啊!
他一时惊惧交加,手脚并用的就拼命朝人群中挤。不,他不要去学医!不要啊!
华圣手却不由分说的拉过他,兴高采烈的朝殿外走。
"好徒儿,随师傅游历四海行医去!这花花世界有趣着呢,师傅带你好好长长见识!"
"不!我不走!"周明远单手用力扒着墙壁,此时完全没了往日从容不迫的淡定模样,扯着嗓子拼命大喊,"我祖父是周宗仁!周宗仁!"
不,他不走!他不去!
寒窗苦读十数载,谁能懂他的苦?三更起、夜半睡,一日不得闲得温习四书五经及各类儒家典籍,连梦里都是在倒背典籍内容。好不容易如今才熬出了头,终于脱离了苦海,过上了清闲的好日子,他才不要从头再来,再转而过上背《汤头歌》的苦日子!
闻言,华圣手倒是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迟疑的问,"你祖父他,是天王老子?"
周明远被问得愕住,"不,不是……"
华圣手一挥手,"那你叽歪个啥。"
语罢,就不由分说的强拉着人走了。
两人出了殿许久,殿内众人还能听见周明远嘶声裂肺的喊声——"我祖父是周宗仁!他是大儒!是当世名儒啊——"
直待声音听不见了,殿内的一干人才劫后余生的大喘口气,擦汗的擦汗,拍胸的拍胸,无不心有余悸。
老神仙可怕如斯,还好抓走的不是自己。
万幸,万幸!
公孙桓好说歹说,甚至拿了几株名贵药材吊着,方堪堪拖了对方留京十来日。
好在,在华圣手带着"高徒"离京这日,周府总算来人了。
上了年岁的周老大儒千里迢迢坐船而来,紧赶慢赶,总算在对方带他孙子离京前,赶到了京都。
"老哥哥呀,老哥哥一一"
京城长街之上,周大儒颤巍巍拄着拐杖在后头追着,边朝前头挥手呼唤着,边声泪俱下道,"我就这一好孙儿啊,你就怜可怜我这把老骨头,别把他带走了……"
华圣手皱眉朝后望了眼,对方这老态龙钟的可怜模样,总让他觉得似是在欺负老者。
不由用力挥手,"这把岁数了还出来作甚?快回家去罢。"
被强拉着走的周明远,见到他祖父,连声疾呼:"阿爷救我!救我啊!"
周大儒急道:"老哥哥就留下他罢!我家还有诸多好儿孙,你去选去,任你选!"
可不能将他的贤孙带走啊,周家那些儿孙可就出了这么一个麒麟子,其他的无不蠢笨如猪。他可就指望这贤孙顶起周家门楣呢,哪里能拱手让人了啊。
但又不敢太过得罪这位名满天下的神医。旁的不说,就他这双老寒腿还望对方给开个良方治治呢。
眼见对方充耳不闻,抓着他那不知何故手软脚软的好孙子拎上了马车,周大儒也急急上了候在旁侧的马车,颤巍巍由人搀扶着坐在车辕上。
边让人赶紧驱车跟上,他边怆天呼地的哀求道,"老哥哥手下留情啊——"
陈今昭在散朝后听闻了此事的后续。
周老大儒苦苦追了十里地,总算磨得对方松了口,放弃收他那好孙儿为徒。听闻华圣手丢下个治老寒腿的方子后,就气不顺的走了。
她与沈砚都不禁为那周同年捏把汗,对方好悬要过上日夜诵背《汤头歌》的日子。
沈砚的面上罕见显露出庆幸之色,"幸好我早出了翰林。"
陈今昭就朝他打量一番。君子如玉,又绝顶聪明,为人性子沉稳,言行举止亦从容不迫,可不就万分符合那华圣手的择徒标准。
若沈砚在场,依对方那火眼金睛,这一眼相中的可能就是他了。想象了下沈砚背着药箱给人诊脉的情景,她不由有种荒谬感,又不免忍俊不禁。
"当真无法想象,泊简兄一本正经给人扎针开药,会是何种场景。反正,即便那时泊简兄成了神医,我也不敢让你看诊开药的。"
沈砚无奈看她一眼,"彼此彼此,我亦无法想象,朝宴你给人望闻问切的模样。届时吃你开的药,我怕都不大安心。"
两人相视大笑了起来。
出了宣治门,两人走了一段路,就道别各自离开了。
他要去户部衙署,而她要出宫前往屯田司。
而就在陈今昭走到一段僻静些的宫道上时,不知从何处冷不丁冒出的刘顺,吓了她一大跳。
"大监,你这神出鬼没的,要吓死我不成。"
刘顺苦笑道,"陈大人您躲了奴才好几日了,是您要愁死奴才啊。"
陈今昭下意识左右望了望,这条宫道上除了他俩,再无旁人。
"我不是已向殿下告假了两日?大监你再跟殿下说说,容我再缓上一两日,我后日,不,明个去可成?"
她是真的有些遭不住啊。
这隔日一去,却非隔日一回。
亦如她从前所料,如今这榻间情势每况愈下,愈发让她不好过了。以往他好歹还竭力收着,现在却日渐一日的放纵,渐渐有些索取无度的趋势。
她被他缠磨的快疯了。
有时候大半宿的情事下来,翌日清早她连爬都爬不起来,还上什么早朝。
一次两次还能糊弄过去,要是每隔一日她就向朝廷告假一次不上早朝,那就算廷臣们再傻,也能知她有问题。
刘顺脸上都有些麻木了,"这话,您两日前就说过。"
"啊,是吗。"
"是啊。"他无力道,"加之今日,您已经足足有五日未去见殿下了。"
刘顺心道,这是生怕气不死他们殿下啊。每每下朝还装作看不见候在殿前的他,步子还捣腾得飞快。
陈今昭震惊,竟有五日了吗。
有那么久吗,她怎么不记得了。
刘顺好心劝道,"屯田司那块若有要事的话,奴才替您传达。您这会还是赶紧去上书房一趟罢,殿下这两日的心气,可不太顺。"
上书房内门窗紧闭,刘顺从外开了半扇殿门请她进去后,就又赶紧将殿门关紧了。
这时东偏殿的门开了,里头的人闻声出来,出殿后同样也将殿门带上。
公孙桓并不受控的看向正殿大门处,两扇朱红殿门闭得严丝合缝,虽里头动静外人无法探知,但不代表他猜不到啊。
有些眼痛的收回目光。
虽然这段时日下来他已经勉强接受了这桩荒诞之事,但每每见殿下与那陈探花成双入对,宛如对鸳鸯似的场景,他都觉得双眼像是被蜂蛰了似的。
他走向殿前候着的刘顺,难以启齿了会,到底忍不住提醒了句,"这还是青天白日。"
就不能好生劝劝殿下,好歹忍到天黑再说。
刘顺依旧是那滴水不漏的说辞,"殿下有急务,哪顾得上白日还是黑夜。"
公孙桓深吸口气,压低声音道,"你是殿下近身伺候的得力人,你得多劝劝,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公私分明。要不廷臣们真有个紧急要务来报,不慎撞上了,可如何是好。"
"公孙先生这不是难为奴才?自古宦官可是不得干政的。"刘顺为难道,"您是殿下座下第一人,劝谏这事,还是得您来。"
公孙桓看他一眼,没说话。
心道,跟他装什么蒜。还干政,殿下这会在与旁人干什么政务,他俩谁不门清。
与对方打了这会机锋,眼瞧着也改变不了什么结果,公孙桓也不再多说了,索性又回了东偏殿。
上书房殿内,陈今昭依着对方所指,坐在了离御案一臂之处的条案前。
殿内一片安静,只余纸页翻动的声响。
御座那人正翻着一本厚画册看着,低垂凤眸,面上无甚表情。殿内暗香浮动,他抬手翻过一页,指腹在画纸上流连几许后,又翻过一页。
这画册的封皮,于陈今昭来说,何其熟悉。
她胆颤心惊的看着他翻动画册的动作,喉咙阵阵发干。
"殿下这几日可好?我怎瞧着,殿下的脸色不大好。"她干巴巴道,又为自己解释,"其实我昨个就想来找殿下的,只是一忙起来,就给忘了。以后我一定不会忘的,殿下可莫要生我气。"
眼见他目光停在画册的其中一页,似在品画中的意境,她心中就突突的,有些羞耻,又有些打颤。
"这些、这些画册有伤风化,殿下怎么还留着啊?"
御座上的人将画本阖上。
把这颇为厚实的画本放回案上后,他从座上起身。
陈今昭刚要起身,就惊见他手抚上了金玉带,玉扣解开的声响在寂静无声的殿里格外清晰入耳。
"孤平生最恨言而无信之人。"
他沉声说着,朝她走了过来,步履带动散开的衣裳荡开幅度,宽荡衣料下的结实胸腹时隐时现。他三两步逼近她面前,低眸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那双睁大的清润双眸里,倒映着他昂藏挺拔的身躯。
"对于食言而肥者,孤少不得要用十八般武艺炮制一番。世人都是欺软怕硬,有一就敢有二,不让其知晓个中厉害,她少不得下次还敢失信于孤!"
说着他伸出手来,手指勾着她的官服衣领将她揪了起来。
陈今昭双眸圆睁:"殿下,你听我解释!"
"我实不愿听你狡辩。不过床榻之间,你倒不妨话多些,那会我爱听。"
两根手指勾住她的衣领,姬寅礼转身抬步,不疾不徐的绕过屏风,一路带着她直抵后面的红面大榻。
这处是平日的小憩之所,红面大榻四周未设帷幔,只用屏风与外间隔开。
反手将她轻飘飘推坐到榻上后,他就堵在她面前,开始宽衣解带。陈今昭垂落榻边的双腿被他腿骨牢牢抵着,她忍不住朝后撑住双手,仰头看着面前堵得严严实实的高大身影,不由软了嗓音为自己辩解。
"殿下请听我说,前些日子我真的是身子太乏了,需要时间歇整。你看,我今个精神是不是好些了?"
"殿下可是怪我拖延了太久?"
"其实是我忘了,我以为才过去两日呢。"
"真的殿下,我没想着躲你,可能是我忙糊涂了,给忘了。"
"殿下莫生我的气,这回确是我不好,我保证,绝对没有下回了。"
屏风上陆续搭上了朱红蟒袍、绸缎寝衣、绯色官袍、里衣、束腰细带等等。
绷紧的绸裤勾勒出的轮廓充斥着强烈侵略性,他朝她欺近,沉沉的高大暗影朝她覆过来,哪怕隔着层衣料,都能感受到小腹处的压迫感。
她的声音都发着颤,"殿下怎么不说话?"
他掌根轻抚着她肩,沉哑道,"我胸间有气时,就想敏于行,讷于言。"俯身一口叼住她的颈肉,径直将她压入榻间,"你气狠我了,陈今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