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议氛围异常轻松。
上头宝座那位当场准允了廷臣数项奏报,听到臣工奏对如流,竟也不吝赞许之辞,甚至还破天荒的与朝臣们玩笑几句,让满朝文武皆沐王恩。
朝议散后,伴随执事内监的高唱退朝,宝座之人走下高阶,自持芴躬身的文武群臣中穿行。持刀戟斧钺的二十四名金甲侍卫,整齐划一的随在后面拥簇王驾。
陈今昭在余光瞥见金线勾勒蟒纹的朝靴,在她面前缓行之时,于笏板后面悄悄抬了眼尾。与对方投来的目光交汇几息,她又悄无声息的垂了眸。
朝靴自她经过,伴随着似有若无的一声低笑。
与同僚一道踏出宣治殿,陈今昭望着四驾马车消息的方向,若有所悟。
她好似领会了些与对方相处时候的窍门。在突破这层关系后,她一味的在他面前拘谨恭敬,只会让他烦闷焦躁,若能在他面前稍微放纵自然一点,他反倒会高兴。
想通了关键,她今日往自家马车走去的步伐都是轻快的。
长久笼罩在头顶的阴云一朝散去,她觉得身心都倍感轻松。到了永宁胡同家门口前,她下了车后,甚至都还有心情环顾四周,赏了会小巷人家的烟火气。
这一观察,藏在巷口那抹鬼祟的身影,就那么冷不丁的落入她眼里。容不得她不注意,细数整条巷子,就没有那般醒目的彪形大汉。近九尺的个头,虎背熊腰,膀大腰圆,巷子的墙体与之相比,都显得单薄许多。
她警觉了起来。
叫上长庚,两人一道往巷口处走去。
但未等走近,对面那汉子突然转身就跑。脚步轰轰的踏着地面,让人只觉脚下的青石板路,都似在微微震动。
陈今昭瞧着那抹背影,怎么看怎么觉得异常眼熟。
于是她试探的朝那道身影喊了句:"阿塔海?"
那汉子显然慌了下,脚步一个趔趄,而后跑的更急。
陈今昭见果然是他,不由朝他的方向追了两步,大声喊道,"阿塔海你跑什么!"
阿塔海轰轰直跑,转瞬没了身影。
陈今昭气急,又满心狐疑。
这个小巷里能与他有交集的人,可能就她一家。
若是来寻她的,那他心虚的见她就跑作甚?理不出个头绪,她决定等明日朝议后找他问问,反正他在讨湘的战役中立了功升了职,如今也是可以上朝的正四品大员。到时候找他询问也方便。
带着满腹狐疑回了家,刚踏进家门,陈母就招呼着她过来用膳。桌上摆了六菜一汤,很是丰盛。
闻着饭香,陈今昭也有些饿了。
用膳其间,陈母的目光几次落在她的面上。这会她面上的遮掩洗去了,就显露出那张愈显貌美的姣面。
陈今昭知其忧心什么,想着如今事情也算尘埃落定,身份的事亦算去了
隐患,遂就透露一二道,"朝中有人保我,不必忧心。"
这话没说得太明,但陈母却懂了。
陈今昭时常半夜进宫,归来时身上亦有异样,这样的事自也瞒不住家人。此番话,也是让其之前的猜测,近一步的得到印证。
"那他……"
陈母刚脱口急说出两字,刹那想到什么,就将话止住了。
她其实急着想问的是,对方那保她的上官,可有婚配。
在她的观念里,事情既已走到现在的地步,若那上官没有婚配的话,那今昭大可去了这层身份,嫁给他。于今昭来说,也算是圆满了,亦不必再像如今这般劳累。
不过心中虽是这般想法,她到底没说出口。今昭打小就极有主意,想法与旁人不同,她也做不了对方的主。
他们一家子都是拖累,她身为母亲也帮不了孩子什么,能做的就是不干涉对方。
陈今昭舀了勺鱼羹吃下,笑说起年后去温泉庄子游玩之事。
本来还有些许沉凝的席间气氛,顿转为活跃起来。
尤其是稚鱼与小呈安,开心的欢呼起来。
稚鱼连饭都没心思用了,急急搁下碗筷,就去拉她的袖子连声直问:"真的吗哥!温泉庄子修缮好了?年后就能去玩了?以后都能去吗?"
陈今昭汤碗里的汤水,都差点被她摇的晃洒出来。
无奈睨她一眼,"对啊,都修缮好了。尤其是你的闺房,修了一整个大间,添置了许多精巧之物,寝榻上方还搭了半扇珠帘,一应布置全都是你喜欢的……"
陈今昭本是笑说着,可待目光不期落在稚鱼手腕上的白玉手镯时,唇边的笑容凝了下来。
视线定在那玉镯上几瞬,她不动声色的笑问道,"咦,何时添了副白玉镯子,还挺别致。"
本扯在她袖口上的手瞬间缩回。稚鱼不自在的扯下衣袖遮住手镯,目光慌乱游移,"我,我前些时日,去金银铺子里买的。"
"在哪家买的?"
"是……王记宝货行。"
"多少银钱。"
"……五两。"
五两银钱可买不了高出百倍价格的物件。
她这些年行走在外也锻炼出些眼力,这副温润清透的白玉镯子,没有五百两绝对拿不下来。
那陈今昭没有当场戳破对方的谎言,席间依旧说说笑笑的与家人谈起温泉庄子的事。可她的目光却不经意的打量了稚鱼数回,从那较之从前精致许多的发髻,到搭配讲究的衣衫,再到对方敷了胭脂的面容。
因为这一年来她头上始终悬着把刀,要落不落的,她的心思全放在如何过一难关上,所以家里的事她关注甚少。如今观察下来,方惊觉稚鱼变化之大。
她的眸光落在对方初露花容的脸庞上。
稚鱼过了年就十六了,不知不觉,从前跟在她身后颠颠追赶着的小不丁,如今也长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
这一刻,她突然就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心酸且欣慰的感觉。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亦是这一刻,她也好似明悟了,那阿塔海何以会在永宁胡同口徘徊。
这顿晚膳,在她复杂的心绪中用完。
饭后,趁陈母收拾碗筷的功夫,陈今昭将稚鱼叫到一处。
"那副白玉镯子不适合你,褪下来给我。前段时日宫里赐下的那对暖玉手镯,触体生温,光泽莹润,反倒更称你。以后,你就带这副。"她朝对方摊开手,"镯子给我罢。"
稚鱼闻言心虚极了,脑袋一直垂着。
也听话的去撸手上的镯子,虽不舍的在手里捂了又捂,最后还是依言将镯子递了过去。
"稚鱼,以后想要什么,跟我说。"
"好的,哥。"
翌日清早,她揣着那副白玉镯子去上了早朝。
朝议散后的第一时间,陈今昭将见她就要逃离的阿塔海堵在了宣治殿前。
"玉镯贵重,阿塔海将军还请珍重收好罢。"
阿塔海啊了声,见到摆在自己眼前的玉镯,蒲扇的大手慌忙急摇,"不不,不是我……"
陈今昭见他嘴硬不肯承认,不管不顾就要将镯子硬塞回给他。同时眼神从上到下隐晦的扫他一眼,从前她觉得尚且憨直可爱的汉子,如今来看,是哪哪都不顺目。
但她不知的是,此时她只顾着与阿塔海拉扯,却没见到今日殿前广场上的那辆四驾马车没有离去。
姬寅礼端坐在马车里,掀起眼皮透过半抬的窗牖,冷眼观望着殿前的这一幕。
今日整个朝议其间,他都察觉到她似是心事重重。
连朝议过后,他自她身前经过,她都在兀自凝眉深思,未察觉分毫。
所以他今日散朝后,并未如往常般直接离去,本想着过会叫人过来问问,可是有何困扰难解之事。却怎料,他这抬脚刚离开宣治殿不久,她却迫不及待去寻阿塔海。
两人站在离殿门偏远处拉扯。
不知说些什么,却见她似乎拿出了东西要硬塞给对方,在对方摆手推拒后,竟强硬的拉过对方的大手,硬塞过去。
他面色微沉。
纵知她此番应是事出有因,可他心里还是不舒服。
扫见刘顺悄悄下了车,招人过来耳语,似是要人去探听些什么,他沉声叫住。
"不必了,驱车回宫罢。"
抬手阖上窗牖,他不再朝外望去。
既已答应了她不再去探听其阴私,那他就不欲做食言而肥之事。
但愿,她能对得起他这份信任方好。
这日夜里,陈今昭带着没送回去的镯子,来到了昭明殿。
寝殿的门半启,她满怀心事的刚走到殿门处,忽有只筋骨分明的大手从里面探出,一把扣住了她腕骨。不等她反应,她整个人就被力道扯进了内寝。
殿门后短暂的惊呼声,很快被尽数吞没。
姬寅礼揉着她的背,托抱着人快步来到榻前,屈膝入榻。
陈今昭想说话,可他根本不容她吐出半音,连怀里揣着的镯子都被他扯过,随手扔到了榻里。
掐着她的脸,他边吞夺她气息,边单手拽下身上寝衣,露出筋肉虬结的胸腹。常年行伍生涯,让他肩背宽挺,大腿肌肉硬实,浑身肌理如铜铸。伏低在她身前,宛如卧虎蓄势。
陈今昭只觉自己身上,好似贴了层滚烫的硬铁。
灼烫,又硌得慌。
在她濒临窒息之前,他总算放过了对她气息的侵夺。劲急危险的灼息逐步下移,在柔白细润的颈子几番流连,向下止在那上下起伏的软白胸口上。
她细汗淋漓,张口喘息不止。
这一夜,他的行事克制隐忍,却又霸道强势。
至结束,他朝外殿叫人送降火茶的次数不下三回。她能感知他确是怜惜她,但也不会因怜惜而罢势,宛若疆场行军,势必要有始有终。
事毕,姬寅礼拥她靠他躯膛上,闭眸平复着情韵。
掌腹一遍遍轻抚着她馨香柔软的身子,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充盈满足之感,好似从前那些岁月里所有的不圆满,于此时此刻,终于得以补足了。
陈今昭好长时间方有所回缓。
见她总算好些,他捉了她的手心,放在唇边细细亲吻。
"听人说,待行过五六回过后,就能好上许多。"
他嗓音仍带着余韵未歇的沉哑,低眸看着她虚脱的面容,软语柔情的安抚道,"等熬过了这一月,你应就不会再这般辛苦了。"
陈今昭丝毫没有并安慰到。
即便那时她多少适应了会好上许多,但他呢?只怕要称心如意的几多放纵罢。
或许那时她榻间之情形,还不如现在。
好歹如今他几多顾忌,会全程压着性子,克制行事。
待身体缓和下来,陈今昭就赶紧与他说起了玉镯之事。
关于此间事,她没有对他隐瞒,如实道来后,就直接表明阿塔海并非在她择妹婿的范围之内。
"小妹年轻不知事,收了人家贵重之礼,望殿下能替我将玉镯还给他。"
听事情是这么个缘由,姬寅礼眉目彻底舒展开来,身心由内而外的通畅。
"原来是这般。"他的目光在榻内的玉镯上一扫而过,不在意道,"一副镯子而已,他战功不少,此番南下又得了不少赏赐,不在意这个。"
"不,殿下,不仅是镯子贵重与否的问题。是我家小妹断不会嫁他,所以不会收他的分毫东西。"
姬寅礼闻言,不免有些疑惑,"这般看不上他?其实他人还好,一心扑在建功立业上,也没什么花花肠子。西北这些文臣武将,放荡不羁的人有,但束身自好的人也有。你莫要以偏概全。"
陈今昭怕他误会,就解释道,"殿下误会了,阿塔海人很好,也有进取之心,只是他与小妹不合适。"
"哦?何处不合适?"
"他……"陈今昭一时欲言又止,在他愈发探究的目光中,终于小声开口道,"体型不大匹配……且我也听人说,来日腹中孩子会头大,届时生子艰难,或会难产。"
第102章
姬寅礼一时哑声。
她的语出惊人,让他不免浑身发热。
"胡说。"他抚着她的背,掌腹的温度微微发烫,"男女情事总要相互适应段时日,哪有一开始就契合一说?至于你所言那怀子……"
说到这他停顿了下来,不由皱了眉。
他从未听说过这般的事,不过这话到底在他心里留下痕迹。
"你是从何处听闻的?"
"我……时间过得太久,我也不大记得了。"
陈今昭如斯回道。这些都是她前世与小姊妹夜话时,从百无禁忌的话题中听闻而来的。
姬寅礼慢抚她背想了想,还是有些不赞同道,"光凭些虚无缥缈的听闻就如此武断的断他二人姻缘,难免不妥。若他二人当真两情相悦,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那你执意棒打鸳鸯,岂不让他们抱憾此生?"
陈今昭亦不赞同他的观念,在此事上绝无商量的余地,"哪怕有一丝危及性命的可能,我都不会容许小妹试险。至于所谓抱憾,不过一时而已,她的人生还很长,日后还会遇上让她心动之人,慢慢就会放下了。再说,这世间情爱并不重要……"
"如何不重要?"
冷不丁的反问让她刹那止音。
对方的声音明显沉冷了下来,"陈今昭你告诉我,情爱为何不重要。"
榻间先前温馨的氛围,在此刻荡然无存。
陈今昭呼吸滞住,后知后觉反应到,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果然言多必失。
"殿下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她很快向他解释说,"我所言的不重要,是指与自身性命相比,其他的皆可暂缓。殿下莫要笑话我,大抵是我惜命,所以视存身格外重要。"
周围气氛为之一缓。
他掌腹在她后背用力揉了两下,口吻依旧有些不善道,"存身固然紧要,但其他的亦不可轻。"
"殿下所言极是,是我从前所虑有所偏颇。"
喉间溢出淡淡的应声,没再言语。不过也昭示着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陈今昭趴在他胸口上,闭眸暗吐口气。
日后在他面前说话还是要留三分警惕,哪怕只是闲话家常,也不可如日这般太过放松,以防再吐露什么不当之言。
"朝宴,跟我说下,你第一回见我之情形。"
耳畔传来他低沉的嗓音,她短暂诧异了几息,就斟酌好语句,轻声细语道。
"第一回见殿下是在先帝的登基大典上。那时我官位低微排在文官队列之末,看见殿下牵着先帝的手,从宣治门次第洞开的宫门处走来。我胆子小,怕有所冒犯不敢细看,只敢随朝臣一道目迎的时候飞快看上一眼。就这一眼也不敢看得太仔细,唯恐被你瞧见。"
他胸腔里发出的低低笑声。
陈今昭枕着他微微震动的躯膛,回忆着继续道,"当时见殿下,只觉殿下与想象中的不同。"
"如何不同。"
"殿下天骨遒美,面容华丽,举止间雍容大度,颇有人主之风。龙姿凤采,王仪天成,让人忍不住想要跪拜臣服。"她回忆着朝臣们当时对他的评价,一一道来。想了会,又补充道,"而想象中的兖王,却是青面獠牙,一言不合就能张开血口吃人的。"
姬寅礼大笑了起来。
"促狭,还想象我是吃人的鬼。"两指拧了下她面颊,他语气甚是愉悦,"现在不怕了?不怕我吃了你。"
"殿下说过,你不噬人。"
"我何时说过。"
"那日在翰林院值房内,殿下临去前说,你非噬人之恶兽。"
"那么久的话,难为你也记得。"
"殿下说过的话,再久我都记得。"
她刚说完,他的臂膀就圈住了腰身,将她抱得很紧。
帷帐笼罩的一方榻间很静,能听见两人彼此的呼吸声。
"朝宴,你要一直这般亲近于我,莫要改变。"他喉结咽动,阖眸轻声低语,"莫要疏离我,莫要欺骗我。"
陈今昭的呼吸都放轻了许多,"殿下放心,我会一直都在。"
拥着人紧抱了会后,他的掌腹缓慢移到了她细滑柔软的小腹,轻轻的覆着。好半会,他沉哑的嗓音方再次响起。
"等我去问问大夫,可有解决之法,断不会让你有事。"
陈今昭知他所指何事,细微的嗯了声。
敏锐察觉出她情绪似有不佳,他只当她是对自身性命的担忧,遂出声安抚道,"莫怕,不到万无一失,我不会让你轻易涉险。"
他也听华圣手提过,她的身体要养上个两三年,才可能怀上。现在忧虑这些,其实也过早。
虽是这般想,可心里却还是被她先前那话搅得难安。
掌腹在她小腹轻柔几番后,他忍不住起身,按着她的肩将她重新放回仰躺之态。
陈今昭见他屈跪下来,两手扣住她膝盖,惊得忍不住慌忙撑身后缩。"殿下!"
"无事,容我看眼。"
他不由分说的制住她后缩的动作,扣住双膝的力道朝外。
往日行事时,他连看都不敢看上一眼,唯恐自己失控下糟践坏她身子。但此刻,对她的担忧倒是勉强能压了那炽烈的欲念。他伸手轻抚了上去。
平日里,他连按都没舍得用力,唯恐指腹的厚茧刮坏了她。他想象不出,细嫩的连行事都颇为吃力之处,来日要如何产下腹中之子。
眉宇间不知不觉笼上了层沉郁之色。
抖开被子将她重新盖好,他躺下来拥着她,放轻了声低语,"睡罢。"
翌日下了朝,姬寅礼就将华圣手宣入宫中,细细问了番。
华圣手捋着长须沉吟一番,给了他答案,"父高则胎硕,此说虽有,然未可一概而论。再者,胎大难产与否,也与孕期滋补是否过甚有很大干系。胎相若正,滋补合宜,则患可少焉。"
姬寅礼放了一半的心,但又问,"若是如此腹胎依旧过大,该如何?"
"那便只能提前催产。"
"可有风险?"
"若怀胎在九月左右,风险能降很多。"
姬寅礼颔首,未再继续发问,只阖眸慢转着墨玉扳指。
好半会他睁了眸,问起了将汤药换作食补方子的事。
华圣手道,"是药三分毒,汤药停了换作食补慢慢调养也好,只是时效慢些。"
"慢些就慢些罢,劳圣手开些得用的方子。"
"殿下客气了,这是老朽分内之职。"
说完了此事后,殿内安静了下来。
华圣手感到对面之人似朝他扫来一眼,正待他琢磨对方是否是有难以启齿之问题,就果不其然听其突然问了句。
"行房事时,若是不甚契合,对方总觉难熬……可有何解决之法?"
"呃……"华圣手加快了捋须动作,把脸稍微往外撇了撇,"之前亦与殿下提过,时间久了会好些。若殿下等不及,可用些助兴之物。"
"可对身体有害?"
"能不用,是不用。"
姬寅礼便明白了。
抬头朝殿外看看,他招来人去库房取些上等药材来,又看向华圣手道,"我瞧外头天色不好,便让人送你早些回去罢,省得下雪了路不好走。"
华圣手笑呵呵谢过。
姬寅礼待对方离开后,想了想后,让人将阿塔海叫来。
阿塔海被叫来昭明殿时还不明所以,大步踏进殿至宝座前止步,抱拳瓮声:"殿下!"
姬寅礼抬手叫起,目光打量着面前的武将。
威武雄壮,勇猛无敌,乃他的心腹爱将。作为最早跟着他的人,他已给其规划了青云之路。如今虽只是正四品,却是他刻意压着官阶,意在磨砺他性子的缘故,他要一步步将这块璞玉打磨出来,来日做他麾下第一猛将。
多好的择婿人选。
性格直爽,前途无量。
可惜了,非是那位爱妹心切之人的择妹婿人选。
内心感叹两声,他直接打开了桌上的檀木盒子,取出一对白玉镯子,递了过去。
"你送人家的镯子,收回去罢,你俩不合适。莫要伤怀,这天涯何处无芳草,没了陈家小妹,还有林家、赵家、李家等等,如今你也是赫赫有名的一方武将,何愁找不到如花美妇?"
阿塔海接了镯子,僵直的低头看着。
姬寅礼拍下他壮硕的肩膀,缓声劝慰,"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莫要因此耿耿于怀,更不可去寻人家的麻烦。待来年春,我举办场赏花会,你来宫里头挑。实在不成,我给你掌掌眼,保管让你抱得美人归。"
阿塔海紧握着白玉镯子,高壮的汉子却像个木头般杵着。
瞧他模样,姬寅礼怕他想不开,刚要再行劝退之言,却听对方僵硬干涩的说道,"殿下,这镯子,不是末将送的。"
殿内陡然一寂。
姬寅礼不可思议的看他,又看那镯子。
"你确定?"
"末将再确定不过。"
姬寅礼深吸口气,眸中浮现了暗沉的阴霾。
敢如此戏弄他爱将,换作其他之人,他定要将那朝三暮四的女人斩于刀下。
"你与那陈家小妹开始多久了?"
"有段时日了,自打去岁年底蹴鞠场初见,后来又在街上偶然遇见后,我就、我就时常的去寻她说些话……"阿塔海瓮声瓮气的如实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很是颓丧,"一直都好好的,后来我出征回来后,不知怎么的,她突然不愿见我了……我前个就是想去问个明白,哪成想被陈小夫子瞧见了。"
那陈小夫子昨个语焉不详的将镯子硬塞他,他还不知哪般,直待今个殿下直接点明,方知是这么回事。
姬寅礼听得火大,再看他丧头耷脑的囊样,恨不能抬脚踹过去,怒骂这个窝囊废,孬的连个女人都看不住。
"算了,看来她亦非良配,你能与她及早断了是好事。"用力转了几下扳指,他尽量平心静气道,毕竟涉及到陈家,着实不好说出激进的话来。
看向阿塔海,他正色的格外叮嘱一句,"情爱之事勉强不来,你不可去寻人家晦气,明白吗。"
"殿下,末将省得轻重的,您放心。"
阿塔海郑重抱拳应道,说着,又肩膀颓丧的耷拉下来。
"我不会去寻她麻烦的,毕竟我长得这般粗苯,人家看不上我也是应当的。"
姬寅礼闭眸深吸着气,生生将骂人的话咽下去。
"殿下,若无事,末将先告退了。"
"我最近新得了一批汗血宝马,你去御马房挑个骑走罢。"
阿塔海顿时两眼发光:"谢殿下!"
陈今昭下值归家后,在踏进院门时停了下来。
她没着急踏进院子,而是借着院门的遮掩,躲在墙体一边悄悄朝胡同口处观察。起先,没什么异常,偶尔来往走的也都是她眼熟的街坊邻里,可待过一会,就隐约出现抹狗狗祟祟的身影。
她不由惊怒。
内心亦惊疑,难道阿塔海连那位的话也不听了?
她倏地回头朝堂屋看,躲在门后的稚鱼嗖的下缩回脑袋,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陈今昭闭眼怒喘口气,而后怒发冲冠的握紧两拳冲了出去。目标明确直冲胡同口那道鬼祟身影而去!
胡同口那人惊见她来,显然大惊,第一时间扭头就跑。
陈今昭撸着袖子狂奔而去,边跑边怒喊:"站住!你站住!"
她刚要大喊阿塔海的名字,可这会距离拉近,却陡然惊觉不对。前头狂逃那日身形中等偏瘦,显然不是身躯壮硕的阿塔海!
不免大惊!
提起口气加快追赶步子,边追边眯眼细看,这一看,她头皮都要炸开
她要气炸了!要气死了!!
"罗行舟!是不是你罗行舟!罗行舟!!"
前面的身绊了脚噗通摔倒,但下一刻连滚带爬起来,十万火急的朝前狂奔而去。
速度之疾,宛如逃命的跳鼠。
陈今昭追不上他,就捡起地上的石块,疯狂朝他扔。
"该死的!去死罢土拨鼠!你想屁吃!这只该死的癞蛤蟆,再让我看见你,我揍死你!!"
快气死她了,快要气死她了!
牛粪也敢觊觎她妹!这是什么个品种的癞蛤蟆!
第103章
跑的急加上又气狠了,这会陈今昭觉得好似气血不足,摇摇欲坠的在原地缓了好长一会,方气急败坏的回了家。
往常这个时候,全家人早招呼她赶紧过来用膳了。
但此刻见陈今昭怒火冲天的归来,全都局促不安的在桌前站着,没人敢吭声。
她挨个环视一圈,隐忍着怒气先吩咐幺娘,"你先带小呈安回东厢房去。"
么娘不安的细声应了,而后抱起了小呈安就离开了堂屋。
"说说罢,说说阿塔海还有罗行舟,都是怎么回事!"
稚鱼见她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吓得脸都白了。
"哥……."讷讷喊了声,声音都在发颤。
陈今昭手握着椅背喘了几口气,勉强压了火气,"你先说吧稚鱼一五一十,将所有我不知的事情一一道来。别再瞒我了,你如实说。"
稚鱼缩着身子哆嗦的说了她与那两人的事。
与阿塔海的相识起源于那场蹴鞠赛,之后两人在街上偶然碰见,简单说了两句寒暄的话。再后来,阿塔海隔段时日就找机会偶遇她,与她说会话。这般陆续有大半年的时间,直待那罗行舟的出现。
而她与罗行舟的交集则始于京城大乱那日。
那天稚鱼与她娘刚从首饰铺出来,正好与要进铺子里避灾的罗行舟一行人撞个正着。两人就由此相识,后来罗行舟借着赔镯子的由头三番两次的偷偷过来寻她说话,一来二去的,两人不知怎么的竟看对了眼。
"是他碰坏了我新买的镯子,说是赔我的。"稚鱼抹着泪,委委屈屈的抽搭着"我也知道他那镯子肯定贵,肯定不止五两,可他说是找相熟的掌柜的拿的进货价,就值这个银钱。我想反正是他赔我的,我,我又喜欢……所以就收下了。哥,除此之外,我没再收他东西!"
陈今昭听得两耳发木,两眼也发直的看着桌上泛着油花的菜。虽然稚鱼避重就轻的说了与那两人的交集,但她能听出来,她的小妹是认真的在两人之间做选择。
稚鱼,是真的考虑择阿塔海或罗行舟为婿。
这个认知简直让她抓狂。
更让她抓狂的是,对方最后看上的竟是罗行舟!
她简直要被气到吐血,那个土拨鼠、丑八怪!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哪里配的上她妹!哪怕他烧八辈子香,那也是给她妹提鞋都不配!他还不如那阿塔海!
"告诉哥,你究竟看上那罗行舟哪点?"
"他,他风趣幽默,他,他还会讲笑话…"
"呵,他就是个笑话!!"
陈今昭恨不能此刻就揪着罗行舟那头偏黄的毛,让他给她讲笑话讲个够!还会讲笑话,给他能的!
她不再去看吓得噤声的稚鱼,转头去看陈母,无力道,"娘,这么大的事,事关稚鱼的终身大事,你怎能也瞒我!"
陈母嗫嚅了两下唇,看着陈今昭欲言又止。半会,方抚胸咬牙开口道,"稚鱼马上十六了,你却迟迟不安排相看人家,我就知道你定还存着招婿的打算。瞒着你,也是知你断不会同意。今昭,我知你心疼稚鱼,想将她留在家中养着,可是,咱们全家不能只指望你一人养啊!"
"娘!我又并非养不起……"
"今昭,得有条后路的!你拉扯一家子至今已经很辛苦了,你有事,我们只会干着急谁也帮不了你半分忙。甚至连求人,都不知要往何处求去。如今你妹妹有这个机会能嫁个好人家,来日或许还能帮衬你些,就算不能,也不能一味的拖累你。"
"娘!"陈今昭听不得这话,"稚鱼于我而言,从来不是拖累!"
稚鱼哭了:"可是哥,我不想让你养一辈子!你养着我,还要养着我夫婿,来日还得再养我孩子……你就一个人,却要养这么多人!"
陈今昭听得怔住,心中刹那发酸。
"稚鱼你怎能这般想,你是我的亲妹妹,我养你是应当的。"她拉过稚鱼,如从前般揉揉她的发顶,"一大家子在一起多好,也热闹,看着你们平安和乐,欢欢喜喜的,我也心生满足。"
"不是的!不是欢欢喜喜,我会愧疚!"
稚鱼扑在她怀里大哭。家里的气氛她也不是感受不到,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家里每个人面上不显,但明显心里压着事。她觉得肯定是与她哥的朝中事有关,因为有段时日,她哥时常回来的很晚,有时还夜半入宫,每次回来都面容疲惫,脸色说不出的沉重,还有回竟是昏沉着被人抬了回来,醒来就呕吐不止发了好几日热,可怕极了。
她着急,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娘又不允许她去问,所以也只能干着急的将担忧憋在心里。
"哥,我长大了,也能帮你的!"
"稚鱼,你所谓的帮是拿婚姻大事做赌,那你可熄了这念头了。我如珠如宝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以联姻方式来牺牲自己。"陈今昭胸中发闷,迟迟难将块垒吐出,"你这不是在帮我,是在往我胸口插刀。"
她扶着哭到站不住的稚鱼坐下,又拉着陈母做到她旁侧。
"你们选的这两人,一人是朝廷新贵,是当朝摄政王倚重的武将,一人是虽暂看不出前程,但却是平阳侯府的嫡长子,来日继承侯府的小侯爷,家世显赫。论前程都不赖,但人可就真的合适?"
陈母忍不住道,"当时阿塔海给你赔罪时来过咱家,我瞧他性情直爽,秉性不错。还有你那罗同年,虽人长得不算好看,但好在对稚鱼好,温柔小意的,也是不错的夫婿人选。"
陈今昭耐心的给她们分析,"别光看表象。先看前者,一个就爱舞刀弄枪的武夫,我实在想不出稚鱼能与他有什么话可言,谈点心吃食还是谈刀戟兵器,谈家长里短还是谈他战场怎么一刀将人从中劈成两半?他二人明显志趣相违,言谈难契。更何况,杀过人的武将都有血腥与冲动在身的,稚鱼性子又如此跳脱,万一哪日惹怒了她,又怎知他不会在冲动之下杀人?"
看向旁边瑟缩了下的稚鱼,她问,"再说后者,作为侯府少夫人,我且不问你统筹安排侯府事务、负责账目管理及物资调配、主持祭祀、内外应酬、主家旁支等家族关系处理等等事情,你能不能做来,我就问你稚鱼,每日三餐立在婆母身边伺候她用饭,你能伺候明白吗?"
稚鱼怔住。
"娘,稚鱼,你们别担心我现在于朝中的处境,目前也算轻舟过了万重山,最艰难的时候过去了。日后就算有万一,也有八成把握能全身而退。"陈今昭语重心长道,"所以稚鱼,我养得起。往日你怎么过,以后你继续这般过,什么都不用改变,不用操心。等我去寻郑牙人,让他好好挑个俊美的……"
"哥。"稚鱼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眼睛垂着不敢看她,"不会的我可以学。至于伺候婆母……女人都要从媳妇熬成婆的。"
陈今昭倏地看她,好似听到了极不可思议之言。
稚鱼把脑袋垂得更低,双手绞着帕子,"我,我更想要个顶天立地的夫君,能为我遮风挡雨,而不是徒有虚表,除了一张脸什么都没有。甚至还要吃我娘家饭,还要我哥来养,遇上事什么用都顶不上……哥,我,我想嫁个有本事的人。"
好似有什么劈落在耳畔,震得陈今昭双耳嗡鸣,周围所有声音刹那消失殆尽。
她呆呆的坐着,这一刻似有万千话想说,可又失了声,什么都说不出来。好半会,她方转动目光,看向旁边垂首的妹妹。
"稚鱼,你从前不是这般说的。你说你最讨厌学女子的闺训,说你不外嫁去伺候人,去看人脸色,还说以后会开个铺子挣钱自己花……"
"哥,那是我小时候的话,现在我长大了。"
一句话将她牢牢钉在自己的椅座上。
时空错乱,两个时代的思想交织碰撞,最后各行其道。
让人此刻也分不清楚,是她们思想固有的局限性作祟,还是她的思想成了这个时代另类的局限性。
陈母担忧的看着她,说话陪着小心,"今昭,你妹妹有个好归宿,其实也是件好事。再说这……好姑娘都没有招婿的,会被说闲话的。"
话语像是延迟般缓慢的落入耳中。陈今昭好长时间才回了神,看向了陈母,稍顷,又将眸光转向旁处。
"有本事的不止他罗行舟一人,我给稚鱼再挑个好的。"
听她哥终于松了口,陈母与稚鱼都是浑身一松。
"哥,其实罗……他其实,也还好。"
"好在哪?好在夜里醒来见到他,还以为自己见鬼了?"
反应到这话是讽刺罗行舟长得丑,稚鱼忍不住开口替他辩解道,"哥,他就是嘴凸眼小了些,哪有你说的那般丑。他人还是很有男子气概的!"
"我没见到他男子气概,只看见他在衙署,叉腰仰头,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一言不合就对着人唾沫横飞的直喷。"
稚鱼张了张嘴,又闭上。
陈今昭起身,"我有事出去趟,娘你们将饭温下先吃,不必等我。可能我会回来的晚些,你们先睡。"
"那今昭,你路上小心。"
"我省得的。"
院子里的长庚见她出来,忙跟了上来。
刚在外头他也听见了堂屋里的争执声,他着急,却又不知该从何安慰。
"对了少爷,鹿大人来信了。"
想起什么,他忙将一份厚厚的信封递了过去。
陈今昭神色一缓,立刻展开来看。
说来也巧,鹿衡玉开篇竟提了罗行舟的事,问她知不知罗行舟连着两月发了五篇文章,全都是变着花样夸她的话。让她赶紧打听打听,他姓罗的是不是吃错药了。
她胸口不由起伏,暗恨这鼠辈这般早就有了贼心。
长庚现在也培养了自己的消息渠道,听闻陈今昭问了此事,就摇头说,没听过那罗行舟近两月在京中有赋文发刊。
陈今昭琢磨会就明白了,敢情是怕她瞧见心中起疑,所以没敢在京中结集镌版,而是将文章发到外省去了。
真有他的!
"少爷,我们去哪?"
套好马车后,长庚回头问她。
陈今昭捏着手里的信,一时间竟也彷徨了。她有话在心里快憋死了,想要找人倾吐,却又不知能和谁说。鹿衡玉远在天边,而沈砚则还在孝期,她也不好过去打搅。至于俞郎中,人家有妻有子的,她这会去人家里做客更不像话。
"走,找个酒馆陪我吃会酒,说会话。"
长庚节省惯了,驱车带着她来到处牌匾都裂开的小酒馆。
陈今昭也不在意酒馆大小,就是这店里火炉子烧得不够旺,冻得人有些哆嗦。叫了几个菜,让烫了壶热酒来,她就与长庚对坐下来。
"少爷,你说过的,驱车不要吃酒。"
"瞎没事,你驱的是马,马可以自己跑。"
长庚皱着眉看着对方给自己斟满的酒,为难了会,咬牙坚持了一半原则,"我只喝一杯。少爷再倒,我也不喝。"
陈今昭举杯与他碰了下,"快喝吧你。"
两人喝尽,她招呼长庚吃菜。
"长庚,如果你是稚鱼的话,你想招婿留在家里,还是想外嫁出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来日?"
"少爷,我不是稚鱼小姐。"
陈今昭深吸一口气,"我说的是假如,假如!"
长庚摇头,"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你没想法吗?"
"我假如不出来。"
陈今昭使劲揉了揉自个的脸,不知自己为何想不开,要跟长庚一起来吃酒闲谈。
"这样,我换个说法。就依你的角度来看,你觉得,稚鱼留在家中与外嫁出去,哪个于她而言更好?"
"小姐愿意留就留,愿意嫁就嫁,都好。"
"你这话说的,嫁谁能一样吗?"
"反正小姐爱嫁谁,就嫁谁呗。"
陈今昭坐在椅上喘了两口气,倒杯酒,一口干了。
"我跟你说话能气死。这一根筋的性子像谁了你!"
"我是少爷一手带出来的。"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在沉默中吃酒用饭。
主要是陈今昭在吃酒,长庚在用饭。
出了酒馆,见到灰蒙蒙的夜色,她突然拍额想起一事来。
白玉镯子!
第104章
陈今昭家的乌蓬马车抵达昭明殿时,寝殿之人刚刚换好寝衣,准备上榻入睡。
得知她来,他趿拉着鞋快步出殿,迅速上下打量她一番。
"如何突然过来?是出了何要事?"
他严严实实堵在她的马车前,她这会正掀着帘子,抬下去的一条腿收回也不是,继续放下去也不大妥。
"殿下,不是什么大事,我来是想取回镯子。"
提起这个,她不免有些难为情,毕竟是她张冠李戴,弄错了镯子的主人。再看他已经解了发冠,穿着绸缎寝衣,明显一副准备就寝的模样,她心中又升起丝歉意来。
"我这会过来,是不是打扰殿下就寝了?"
来的时候她倒没想那么多,凭着酒后的一腔孤勇,十万火急的催长庚驱车入宫,满脑子只愤愤想着得赶紧将白玉镯收回来,明早好摔回给那不知死活的罗行舟。
此时到了昭明殿,酒意稍退的她方反应过来,这么晚来这的确有些不妥当。
姬寅礼在她被酒熏红的面上扫过一圈,朝她抬臂,"过来。"
等人带着一袭清冽酒香靠近,他就揽了她的背,俯身的同时,另只臂膀穿过她的双腿,轻易将人抱了起来。
"去哪喝酒了?"
"小酒馆。"
"以前跟你说过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
"也不常喝,就偶尔喝一回。"
刘顺带着人一直随在左右打着绸伞,挡着寒夜的风。
等他主子抱着人进了殿,他就招呼殿内的人都出来,并嘱咐人去膳房熬些醒酒汤来。
殿内的地龙烧得很旺,甫一进来,就觉得融融暖意扑面而至。
进了殿,姬寅礼就将她放下,示意她在案前落座,而后就去了多宝阁抽屉里,取了白日那檀木盒子出来。
陈今昭起身双手接过,蠕动着唇细语歉声,"这回的事,是我没弄清楚,误会了阿塔海军。等明个,我会亲自向他请罪。
视线在抠在檀木盒上的泛白指尖上掠过,他眼皮一掀,目光在她颓萎的面容上反复逡巡。
"是有心事?"
她眼眸低垂而下,呆望着檀木盒沉默不语。
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时,却听她从鼻息间溢出几不可闻的嗯字。
他不由心中大怜。
拉过她的腕骨来到近前落座,他亦拉了椅子坐下,伸手不由分说的将她手里攥的分外紧的檀木盒夺下,扔在桌上。
"不与我说说?"他放柔了嗓音,劝慰道,"说说罢,省得憋在心里闷坏了身子。
"可我,不知该如何说。"
"不必避讳什么,你随意说。"
静默稍许过后,陈今昭手抵胸口深喘几口气,到底没忍住开了口。
或许她真的是快要憋疯了,即便知道面前之人并非尚佳的倾诉对象,还是忍不住去想,与他说说也无妨,反正她的女儿身在面前也暴露了、她家的事他亦知晓,就算与他说说又何妨。
索性就敞开了些心扉,将她不为人知的苦闷低低道出。
"父兄去的那年,稚鱼不过三岁,正是不知事的年纪。家中母亲受了打击,又成了那般模样,所以小妹她几乎是由我一手抚养长大。与其说我养妹妹,倒不如说,我亦在养女儿…."
她陷入了回忆中,说起了稚鱼小时候如何可爱,活泼,又调皮,闹腾,说她邻里都笑她陈家是养了个皮猴,但她觉得姑娘家为何一定要娴淑贞静,只要有她在一日,她的妹妹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他没有打断她,静听着对方讲述着,如何将三岁的稚童,一点点拉扯到大。她的话语很凌乱,一会说着她的妹妹稚鱼,一会却又说起她行走在外这些年里,见到的种种薄情汉辜负妻子的事。
这些事好像印刻在她头脑深处,每一件她都能说得很详尽,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些女子每个人最后的凄凉结局,她仍能一一清楚道来。
"……实不敢赌那万分之一,所以我想给她找个归宿。我亲手养大的妹妹,若来日折在旁人手中,我要悔死,要恨极,会疯的。"她眸光颤动,"对她我别无所求,只想她好好的,快乐的活在我面前。"
姬寅礼抱过她的肩,轻抚,"那你觉得,什么是好归宿?"
陈今昭被他揽入怀中,额头抵靠着他温热坚实的躯膛,闭着双眸闷声开口,"我不知该如何给殿下形容我的惶恐焦灼,对于稚鱼我总是存着怕,怕她离了我的眼,受人磋磨,受人欺负。我实不敢让她落入旁人手里,左思右想,最稳妥的做法就是替她招婿。但……却非她所愿。"
她艰涩的说起今日在家中的事,说了稚鱼与陈母的想法。
"但她们与我的想法,却背道而驰。殿下,我,很彷徨。"
姬寅礼感受着她的茫然,苦闷,颓丧,失魂,就像是陷入迷途中,找不到归路的麋鹿。
这样的她,让他的心都软了下来。
抱着她颤栗不已的背脊抚着,他不知何滋味的叹口气,"你想过没有,为何你就非要认定,招婿是最佳之选。"
陈今昭张口欲说招婿的种种好处,可倏地怔住。
"陈今昭,你仔细再想想,这是为何。"
她的手指无意识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为何,为何呢。
"我不知,是啊我不知,其实谁能武断而定,这便是最优之选……"她喃喃,"可是,只要想到小妹嫁到陌生的旁人家,在我完全看不见的地方,可能过得不好,我就有很深的惶恐焦躁感,控制不住的去想她是不是受人磋磨,欺负,哭着喊我去救她。我怕啊殿下,是真怕。"
姬寅礼脑中浮起几个字,由爱故生怖。
她对她那妹妹太在意了,在意到失去了判断、理智、乃至分寸。
他心里有些不甚舒服,但更多的是对她的疼惜。
怜她幼年就要将所有责任背在身上,仰仗不了旁人,只能咬牙一步步前行。没人能替她出主意,她只能步步摸索着前行,由她劈开前路的荆棘,引着身后家人安全的走过。所以长年累月下来,她习惯了掌舵家中的方向,一旦有所偏离,便会彷徨不安,唯恐走的是条歧路。
她的不安感太重了。
陈今昭似被他那句话当头棒喝,这会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她怕,所以就无形中将这种怕强加在稚鱼身上。她甚至在想,她以前世女性的角度来看当朝婚嫁的问题,当真是对的吗?她又如何能保证她的决定就是对的!
"殿下,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她一时心乱如麻,整个人都混乱起来。
姬寅礼干脆扣住她腰身,将她提抱到膝上,平声道,"非是对错的问题,而是你对她太在意了。"
"可她是我妹妹……"
"她也只是你妹妹而已!"他加重了语气,顷刻又阖眸敛了情绪,"日子怎么过,是她自己的选择,你替代不了她。"
在她发怔的时候,他又问了句,"知不知,你对你妹妹,在意的着实过分。告诉我,为何会这般。"
似霹雷入耳,劈开了她周身的迷雾。
这个问题她从未深想过,但她却知道答案。
"殿下,我每每视稚鱼,总觉得今朝也活着……"
姬寅礼怔住。他感受到温热的湿润透过薄薄的绸缎衣料传入肌理,似要熨烫进他的胸口深处。
他张口欲说些什么,喉咙却如火灼,烧得干涸灼痛。
"养她,又何尝不是在养今朝,我想着,陈今昭没法自由自在的活,但稚鱼可以。她可以随心所欲,于这世间,她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此生我护着她,让她不必向人强颜欢笑,不必受人磋磨欺凌……"
她语不成音。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视稚鱼为今朝的延续,亦是前世的她的延续。看着稚鱼,何止觉得是今朝尚在,她亦觉得前世的她也尚在。
所以,她才会在得知稚鱼那般的想法时,会如此彷徨震惊,失魂丧魄。毕竟,她是那般期望着稚鱼能在桎梏的朝代中活出自我,望她能随心所欲,向阳而生。
姬寅礼低声问,"那你想做回今朝吗?"
"不想。"她回道,"我做惯了昭如日月,做不来今朝的。"
"那就将期许从旁人身上收回,做好你自己,陈今昭。"
攥他衣襟的指尖泛白,她于他怀中流泪点头。
是的,今朝是今朝,稚鱼是稚鱼,谁也替代不了谁。
姬寅礼容她哭了会,待她哭声渐歇,情绪渐缓下来,方朝外吩咐了声。
殿门打开,宫人端着金盆巾帕进来,刘顺亲捧了碗醒酒汤,趋近座前躬身将碗放置案面。
姬寅礼接过湿帕给她擦了泪痕遍布的脸,待宫人退下后,就低缓了声道,"为父为兄,为母为姐,还有为子为女,太多角色,你喘得过气吗?你让自己背负的过多了,你对陈今昭,太过苛刻。"
掩住胸臆间的烦闷,他尽量平缓着语气,语重心长道,"你总想事事周全,殊不知,越想事事圆满如意,最后结果却往往适得其反。你该卸担了从旁人的角色中抽离出来,他们有自己的路走。而你,陈今昭,最周全的是自己的人生。"
"你要活自己,陈今昭。"
彷如拨云见日,灵台刹那清明。
姬寅礼见她有所震动,微张着唇失神陷入沉思中,便也不再出言,伸手拿起桌上的汤碗,握着汤匙搅动着里面热气腾腾的醒酒汤。
舀过一勺,待凉些就递送她唇齿间,见她无知无觉的吞咽,他微不可查的扬了唇角。
一碗汤见底时,她方终于回了神。
"殿下,如果你有妹妹,你会如何做?"
她的声音清朗明亮了许多。姬寅礼低眸看她,眼眸鼻间上残留些红,但面上却不见了来时的无助、彷徨、颓丧与憋闷,取而代之的是拨开云雾后的明朗。
此时的她,与从前隐隐有些不同了。
"我什么都不会做,随她去。顶多替她解决些后顾之忧。"回过神后,他回答得轻描淡写,眼皮都未掀。将手里空碗扔回桌上,他慢声道,"又不是我挚爱妻子,何必时刻拴在眼皮子底下,事事操心,时时牵挂。"别人多看一眼,都想剐了他。
陈今昭张了嘴,半晌哦了声,又把嘴巴闭上。
不过很快她就辗然一笑,眸光透着神采,"我明白了殿下。我能做的是引导是托举,而不是替人择路。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尽量减少后顾之忧,为她托底,给她预留条后路。
何等通透之人。他无不欣赏,又欢喜非常。
姬寅礼胸膛微微激荡,低眸看着她发亮璀璨的眸子,只觉珠辉玉丽,皓月都压不住她的半分光彩。
"殿下,我瞧时辰不早,便回去罢,你也早些歇着。"
"嗯。"
淡应一声,松开了圈她的臂膀,由着她下了地。
他随之起身,等她收好桌上的玉镯,就抬步与她一道朝殿外走去。
"外头风大,殿下披件衣裳罢。"
"无妨。"
将近殿门处时,他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朝宴……"面对她疑惑的眼神,他沉眸迟疑片刻,还是缓声吐息,"你家那,表妹,若有合适人选,就早些将她另嫁出去。"
陈今昭未料到他突然会有此言,一时间诧在那。
不等她发问,姬寅礼就直截了当道,"你小妹之事,她瞒着你,你可有想过缘故?"
"应是听从家中母亲的吩咐……"
"错了,她应是比谁都更希望你小妹外嫁出去。朝宴,她有异心,莫要久留她。"
看着青篷马车消失在宫墙尽头,他推开刘顺递来的鹤氅,转身回了殿。
为何他如此笃定那么娘的心思,因为由己推人,陈今昭待其妹妹的在意,连他心里都不是滋味,更何况同在一个屋檐下、对她有着些阴暗心思的么娘?
日日看着,焉能不煎熬?不生嫉,不生妒?
回家的一路上,陈今昭的灵台是前所未有的清明,真真可谓是拨开云雾见晴天。
她彻底想明白了。
其实自打父兄去世,她又意外觉醒前世记忆后,就陷入了巨大的迷障中。纵是她看似融入了这个朝代,但她骨子里还是无法正视这个与她前世截然相反的封建时代,有意无意的处处回避,逃避,不敢正面交接。
尤其是将所有人的责任扛在肩后,她更觉得四处皆是危机,哪怕如今身份问题已然解决了大半数,她仍觉自己身处刀戟丛林之中,依旧总想着龟缩起来,不敢朝外探分毫。
保身二字似沉重大山,牢牢压她头顶,逼她收敛了周身触角,畏缩不前。以致她这些年,活的像任何人,唯独不像自己。
他说的对,她确是对自己太过苛刻。
她既容旁人择自己的路,为何就不能容她活出自己。
这一刻,笼罩在她周身的迷障越散越淡。
活到今日,没有哪刻她的灵台如此清明。
她是陈今昭,亦能活出陈今朝。
第105章
陈今昭到家的时候,陈家堂屋的灯还在微弱的亮着。
稚鱼第一时间跑出来迎她,嗫嚅着嘴唇,"哥。"
陈今昭拉着她一起进了屋,屋里一家子人都在,幺娘也抱着熟睡的小呈安坐在椅子上等她。
家里人局促的看着她,皆是憔悴与不安。
"我想通了,稚鱼外嫁的事,我同意了。"在她们惊喜看来的目光中,她揉揉稚鱼的脑袋,"你想嫁个有本事的人,这没错,哥尊重你的想法。"
稚鱼激动的抱住她胳膊:"哥!"
陈今昭话锋一转,"不过,若嫁入高门成为大家宗妇,却不是简单一句话的事。打明个起,你且开始跟我学管账目罢,这还只是个开始,主持中馈、礼仪教化、人际往来以及家族中的产业经营等等,你都要学得尽善尽美。这些我日后会陆续请人来教,但你要从现在起就得开始为之做准备。"
又看向陈母与幺娘,"等来年京都各府邸家眷再送来宴请帖子,娘你们不必再推了,可以择合适的宴会参加。毕竟,日后稚鱼若真入了贵门府邸成了宗妇,作为姻亲,人情往来少不了的,所以从现在就要筹备起来。至于相关应酬礼仪,以及京都各家府邸后宅错综复杂的情况,接下来我会请个精通这些的嬷嬷来教你们。"
眼见陈母不自信的抻抻衣服,陈今昭就安慰道,"没什么难的,就与娘你们在吴郡时候参加的宴会一样。家里的宫绸也不必再省着,给你们几个多做些衣裳。"
时间不早了,她简单说了些她的打算,安了她们的心,就让早些睡了。
回了耳房,陈今昭对幺娘道,"京中青年才俊不少,幺娘,你与娘参加宴会时可多打听着,看看有没有与稚鱼合适的。"
她同意托举稚鱼,不代表她看得上那罗行舟。
本来低着头局促难安的幺娘,闻声刹那抬头,翕动着嘴唇,急促着声保证道,"表兄,我会的!你放心,我定与娘多打听着,给小妹选个好人家!"
从来说话细如蚊蚋的她,此刻难得提高了声,急促又急切。
陈今昭点头,"我信你的,幺娘。"
幺娘却当即惶愧无措,双手慌乱的不知往哪放,"表兄,小妹的事,我……"
"不提那茬,过去了。"
清早起来,陈今昭伸了个懒腰,望望外头依旧昏暗的天色,不由摇头。虽昨个一夜好眠,清早起来也一扫疲惫,但这上朝的时辰着实太早,也不知何时能改改这制度。
一家人围坐桌前,说说笑笑的用膳,一如从前。
陈母等人见她精神奕奕,心情甚佳似更胜以往,并未因昨日之事而情绪低落,不由都开怀起来。
宣治殿内,随着执事内监的高唱声,朝议开始。
礼部尚书先行出列:"来年春闱在即,臣等已将新增改科场条例编纂成册,恭请殿下御览。"
内监接过奏章,小步匆匆上阶,呈递宝座前。
宝座之人翻过,"来年应试人数如何?贡院号舍可又修缮妥当?"
国子监祭酒与工部左侍郎分别出列。
"回禀殿下,应试学子已经陆续进京,人数较之去年增了一成。臣请增派巡绰官维持场规,以防代考、夹带等客场舞弊。"
"贡院号舍已经修缮完毕,臣请派员查验。"
"准奏。"阖上奏章,摄政王望向众臣,"科举取士乃国之根本,孤还是那句,胆敢伸手舞弊者,一经查出,一律严办!望诸卿共勉。"
记起今岁春闱时候的腥风血雨,殿内气氛为之一肃。
文武大臣纷纷持芴躬身:"臣等谨记!"
接下来,又有大臣出列奏议,或是太常寺卿上奏祭祀事宜,或是钦天监正奏报天象事宜等等。
在大理寺丞奏报完田产纠纷案后,户部右侍郎出列。
"殿下,今岁澶州、睢阳两地遭遇涝灾,臣请减免受灾两地农税三成。另,来年春耕在即,臣请工部调拨农具两千套,分发各州县。"
"准奏。"
户部右侍郎正欲回列,就听得队列后面位置传来清朗的声音。
"臣有本奏。"
宝座上的人以及文武大臣的目光,刹那齐齐看了过去。
陈今昭持本出列,声音清晰的朗声道:"启奏殿下,今岁春耕时节,臣等在京郊试用新式农具,收成较往年增了一成余。现已在周边州县试行推广,其中两地具报效率显著提升,余者尚在观测。此乃详实数据,恭请御览。"
双手将奏本呈递给内监,她持笏继续又道,"臣请旨,将新式农具拨给户部,派发各州县,以利天下农耕。另,臣请派遣屯田司十位精通农事官员,携带新式农具前往受灾两地,督导当地农事。"
殿内空寂了几息的时间。
大抵都在震惊于,平日隐形似的人,如何突然吭声了。见其当众持本上奏,这还当真是头一回。
宝座之人翻过奏折,眼眸低垂的在那清隽字迹上游移而过。须臾,掀眸直直定向出列之人,凝视两息。
"准奏。"
回了队列,陈今昭胸腔里的心仍在砰砰跳个不停。
首回出列奏议,在威严肃穆的金銮殿内,在群臣百官的万众瞩目中,发表自己的提议,她难免紧张到后背出汗。
但立于朝堂之上,陈策得允之后,那种居庙堂得以用她微薄之力为黎民解忧的成就感,充斥着她的内心,让她无比雀跃与欢喜。
散朝后,她感到缓行面前之人的目光时,未抬眸,只抿唇微微一笑。那人脚步微顿,随即走出了宣治殿。
工部右侍郎离开前勉励她两句。
上朝前,陈今昭自是与他通过气了,所以他便也不会觉得对方是僭越上奏。只觉这踏实肯干的属下,不再一味闷头苦干是好事,朝议中肯发表声音,也能给工部在朝堂上添一分力度。
陈今昭不等阿塔海离开,就赶紧叫住了他。
阿塔海见到她还有些不自在,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就脸撇向旁处,僵硬杵那。
"阿塔海,今个下值后,你有旁的事吗?"
"陈,你,啥事?"
陈今昭冲他一笑:"没啥事,我在清风楼做东,想请你喝酒去。"
"啥?!"他指着自个鼻子,瞪大了眼,"你请我喝酒?"
"就是请你啊,你要没啥事的话,那这事就说定了啊。"
在他目瞪口呆,尚未从震惊中回神前,她拱手冲他行礼告辞,"海兄,酉时清风楼前,不见不散。"
阿塔海张大了嘴。
海、海兄?!
陈今昭整整衣襟,刚要雄赳赳的直奔翰林院而去,却听见有人唤她。她寻声望去,就见是沈砚朝她走来,往日忙碌匆匆的他,今个竟没提前离开。
"泊简兄今个不忙了?"
"忙里偷闲罢了。"沈砚打量她一圈,难掩诧异,"我今日看朝宴你着实不同了,观之竟有锐意进取之意。"
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想法,直言道。
陈今昭赞道:"到底是泊简兄目光敏锐,的确是我想通了些事情。"她转眸看向他,眸光清澈却坚毅,"我是直臣,当走锐意之路。"
她愿当直臣,造福一方,这是她隐藏心底一直以来的愿望。但从前的她为明哲保身,从来都是只将自己龟缩起来,不敢做多余的事不敢说多余的话,唯恐得罪了人,害了自己及家人。
但现在眼见政治清明,她的身份在上位那过了明路,那她为何还要一味龟缩着?她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于这个朝代,直面她自己的人生。
沈砚心中震动,这是对方已经确定了自己来日的方向,明确了其脚下之前路。
回过神后,不由抚掌大赞:"善!朝宴,你的前路清晰了。"
人生在世,浑噩度日者众矣,能早定来日之途,明辨脚下之向,何尝不是大智慧。
两人分别后,沈砚回头望了眼对方离去的背影,好似见到了昔日锋芒凛凛的自己。
不过看着如今敛了锐角,愈发圆滑的自己,他也不由坦然一笑。他又何尝不是找到了自己的路。
双袖一震,抬步洒然离去。
此时正值午时用膳的时候。
陈今昭赶到翰林院这会,隔着福扇窗,正巧瞧见了坐在临窗处,刚将丰盛至极的膳食拿出来的罗行舟。
她面上露出了个微笑来。还想吃饭,呵。
听闻她来,她曾经的上官,于大人先一步出了殿。
"竟是贵客临步!不知陈大人有何要紧事,竟亲自过来了?外头天冷,快快进来吃杯热茶暖和暖和。"
陈今昭摆手,"不了,今个主要是来与昔日同僚叙叙旧。不知这会可否方便,让罗行舟罗编修出来一叙?"
"方便,方便!"
于大人笑得无不和气,当即回殿叫了罗行舟出来。
罗行舟出了殿,堪堪站在殿门口,没敢再往前。缩着肩膀脸僵着撇向旁处,亦不敢看向她。
"好久不见了,罗同年。来,咱这边说话。"
她笑着示意下远处的凉亭,眼神直勾勾盯着他,大有他不配合就上前抓他过去之意。
罗行舟只得拖着发僵的两腿,一步一挪的朝凉亭走去。
陈今昭从袖中取出檀木盒,打开给他看了眼里面东西,然后阖上放在了石桌上。
"罗同年,瞧不出来,你倒是挺有手段的啊。"
罗行舟脸色变了变,"我不是……是我的赔礼。"
陈今昭死死盯他,直将他盯得心虚的眼神乱晃。
"百倍的赔礼,你也算让我开眼界了。"
"就个镯子而已,成色也不算好,给陈姑娘赔礼都算委屈了她!"被对方的阴阳怪气刺道,他到底没忍住辩驳道,"陈姑娘天仙般的人,就应该带些好的……"
陈今昭叉腰呸他一口,发怒指着他,"死癞蛤蟆给我听好了,我家小妹长得再天仙,也跟你没半毛干系!收起你的小歪心思,你不配,不配!!"
罗行舟气的脸青,他何尝受过这等气。
偏还强忍着不能发怒狂喷,只能忍气吞声的跟她讲道理,"我哪点配不上?我平阳侯府……"
"我管你什么府哪个府的!"陈今昭一挥手,浑然不听,"你什么样子,自己没点数!"
眼睛那么小,那么小!
罗行舟气的啊,想破口大骂,可到底死死咬牙忍住了。
"之前刊发赋文骂你是我不对,你要气不过,你也写赋骂回来便是,每月刊行的银子我出了!你愿意骂多久,就骂多久,这样总行了罢?"
她听后更气了,明知她赋文不行,还让她月月写赋?
"姓罗的,你别听不懂人话,非让我直说我看不上你,不可能择你当妹婿你才满意?告诉你,以后别再靠近我家胡同,你跟我家小妹,没可能!我说的!"
"陈今昭!"
"怎么了!你要跟我约架吗!"
罗行舟死死瞪着他的小眼,呼哧呼哧喘着气,脸涨得通紫,整个人快被气炸了。
"陈今昭,你简直不讲道理!你凭什么这么说,你问过陈姑娘的……"
"我呸!也不撒泼尿照照自个!再敢提我家小妹,我轰死你!"
"陈今昭你这个沐猴而冠的娘娘腔……嗷!"
陈今昭眼疾手快抓过他那头偏黄的毛,就握拳给了他腹部一下。该死的,娘娘腔明明是鹿衡玉的专属,凭甚给她!
她最讨厌旁人张冠李戴了。
罗行舟伸手抓她的头发,被她气急败坏的踢了一脚,又轰了两拳。她早就想揪毛打了,该死的土拨鼠!
翰林院众人站在殿门口,无不伸长了脖子远远看着,各个眼睛撑得老大。
嚯,好大的热闹。
陈探花与罗小侯爷打起来了!
于上官握紧着两拳,恨不能让陈今昭替他多打上两拳。
真解恨呐,他想。平日里他是真没少受这位罗府小侯爷的气,只要稍不合意对方就不管不顾的叉腰直喷,谁的面子也不给,生生让他这上官在一干下属面前掉足了份。
罗行舟从地上爬起来,陈今昭整了整鸡窝似的头发。
两人暂且休战。
陈今昭朝他伸出手,"拿来!"
罗行舟黑着脸,没好气,"什么?"
"装什么蒜!你碰坏我家小妹的镯子,五两银子!"
罗行舟气得肺炸,从荷包里随便抓过一锭银子甩过去。
"不必找了!"
陈今昭眼明手快抓过,定睛一看是十两,随即冷笑着翻过自己的香囊,扒拉一阵,数出五两碎银子同样甩给他。
"谁稀罕占你便宜!"
"陈今昭!"见她先走,他急忙叫住她,可能不大习惯给人服软,明明想说些好话,但语气仍硬邦邦的,"你要如何才能考虑我?我嘴巴是、是说话不大好听,但也没想着害人。我家里荣华富贵不缺,对于婚姻大事,父母双亲也都依我……"
"依你?"
听出她话里浓浓的不信任,他赶紧保证:"是真的!我与他们说了陈姑娘的事,他们并无反对,还说只要你们同意,就会上门提亲!真的!"
陈今昭的目光在他面上打量一圈,确认他此话为真。
怀疑的神色消失,她的神色渐渐敛了下来。这会她大抵有些猜测,京中的许多旧朝勋贵,在摄政王执政后,虽看似地位依旧显赫,但已经明显淡出了朝野视线。平阳侯或许是存着要与新贵交好的目的,重新让平阳侯府活跃在朝野当中。
而新贵……三杰算是罢。
尤其是在十月的京中之乱中,惊见其中二杰手里握有虎符,虽平乱后上位并未大肆渲染赏赐,但能以虎符托之,权贵人家哪个心里还不明白,三杰在上头那位心中的分量。
而三杰中,唯有她家中有姊妹。
她心中有了数,对平阳侯府有多了分谨慎。
没再回罗行舟的话,她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就见到朝这方向赶来的一干翰林院同年们。
他们停在她面前,皆有些不好意思,刚才看热闹看出神了,这会才想起过来拉架。
陈今昭毫不在意,笑着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又格外正色的作揖行礼,替鹿衡玉谢过当日他们的附议之举。
"都是小事,吾等同年取士,本就同气连枝,都是该做的。"
他们也忙回揖说道。
陈今昭就与他们闲谈起来,问了他们现今的工作,给了她昔日的一些心得,又与他们约了改日一同蹴鞠。
出宫后,她与长庚一道去了屯田司。
告知了两位员外郎拨给户部新式农具之事,并督促他们盯紧农具的制造,莫要延误了时辰。
酉时二刻,清风楼前,陈今昭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阿塔海。
见到阿塔海是驾着马车过来的,她还想笑话他两句,不骑马过来就罢了,怎么他这五大三粗的汉子还坐在车辕上,赶着马车过来。
多像个车夫啊。
她笑声还未出口,就见那已经跳下车的阿塔海,立在车辕旁揭开了车帘。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了车厢缘壁,下一刻,身着宝蓝色常服的男人从车上下来。高大峻拔的身影在人群中,甚是醒目。
他抬眸朝她扫来,慢转着玉扳指,面上似笑非笑。
"陈大人,这般巧,你也过来吃酒?"
第106章
宝蓝色的身影先一步上了楼。
陈今昭落后两步,眼神瞅向了闷头上楼的阿塔海,无声询问。
阿塔海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挠挠头,蒲扇的大手搭在嘴边,对她附耳小声道,"你突然请我喝酒,我哪知你壶里卖的啥药,就去请教殿下。殿下说,他来帮我看看。"
陈今昭听后无语问天,给他竖了拇指。
"真有你的。"
"嘿,小夫子你态度转变太快,咱心里能不嘀咕寻思。"
"请你吃个酒而已,能把你怎么着?你这大块头白长的不成?"
"话可不能说那么满,你们文臣满肚子弯弯绕绕的,哪个知道这是不是那啥,鸿门宴。咱自得去寻殿下拿个章程,这才放心不是。"
陈今昭哑口无言。索性,给他竖了两个拇指。
厉害,聪慧!
阿塔海回她两个拇指。
进了雅间,陈今昭与阿塔海分别在主座两侧落座。
刘顺捧着红木托盘进了房间,提了茶壶轻手轻脚放在桌上,又将暗刻缠枝莲纹的白瓷茶碗一一摆放三人面前。
"酒菜马上就好,殿下,两位大人,您几个稍等。"
挨个斟满茶后,刘顺就躬身后退了出去。
姬寅礼朝陈今昭笑看去一眼,"本来这宴是陈大人做东,我来反倒是喧宾夺主了。"
陈今昭忙道,"殿下哪里的话,您能拨冗过来,是吾等荣幸,我高兴都来不及。"
"你莫怪我不请自来就好。"
"殿下言重了。"
姬寅礼微掀凤眸,在她梳的整齐的发间来打量一圈,深深看向她,"说来你也辛苦,上值时日理万机,下值后还要邀请同僚吃酒,没个停歇时候。"
陈今昭知道白日里打架的事瞒不住他,只是此刻当着阿塔海的面她也不好解释,遂只能道,"前些时日我关心则乱,对阿塔海将军几多误会,所以就想摆个席面,向他赔个不是。"
本来还在无聊喝茶的阿塔海,闻言惊得瞪大了眼。
"你要向我赔不是?"他指着自个,猛一拍掌,直嚷嚷,"那你早说啊,害得我苦苦想了大半日,最后还去叨扰了殿下!"
主座之人眼风淡扫过去,"把嗓门收收。"
阿塔海当即将高嚷声刹住,瓮声瓮气的小声补充了句,"以后有这样的事,小陈夫子你早点说明白,别拐弯抹角的,咱心里头嘀咕的慌。"
陈今昭端茶微笑不语。
都说了要请他喝酒,这话难道她说的还不明白!
姬寅礼从她面上收回目光,凤眸掠过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没过多会,刘顺带着人端着酒菜摆上了桌。
一桌子席面丰盛至极,琉璃壶里的酒汁清澈剔透,自壶口发出清冽的酒香。
陈今昭先行提壶起身,仔细给旁边主座之人斟满酒后,又俯身过去给阿塔海也斟满了酒。
"今日当着殿下的面,我向阿塔海将军郑重赔个不是。"端起酒盏,她先朝主座人举杯以示敬意,而后对上阿塔海,诚心诚意致歉道,"为我前些时日的鲁莽与不善之言,向将军道歉。确是我的不是,未弄清全貌就下了定论,又因关心则乱,对你持有极大的偏见,暗地里还说了你不少坏话。是我狭隘了,实在惭愧,这杯酒敬上,万望见谅。"
阿塔海瞪起铜铃般的眼,"你竟还背地里说我坏话?"
陈今昭眼睛扫过他钵大的拳头,忙不迭发誓保证,"就说了两句,绝对没有多说!"
阿塔海气的胸膛起伏两瞬,大着嗓门问:"那你都说啥了!"
陈今昭不期对上主座那人似笑非笑的眸光,赶忙将视线移开。
"没,也没说啥,就嘀咕你个头高,身板壮,人不是好惹的,宰人嘎嘎厉害。"
"呃……"阿塔海张嘴呃了半会,摇头,"我不信!你这明明是夸人的话。"
"哦,还有说你性情暴躁。"
"咱们武将谁还没个脾气!没脾气那是孬种,囊囊的狗都看不上他!"
"对对对,是当时我鸡蛋里挑骨头,不讲理了。海兄你大人大量,可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阿塔海重重哼了声,举杯起身。
"咱们是有心胸的人,不计较这些小事。"他轰轰的拍两下胸膛,"不过,以后有啥当咱面说,不许背后嘀咕咱!"
"自是当然!"
陈今昭朝他举杯,"愿以此酒致歉,聊表歉意!"
两人碰杯,饮尽。
不等阿塔海将空酒杯放下,她又提壶给他斟满了酒。
"还有小妹一事,我也想跟海兄一并说清楚,省得你心中存有芥蒂。"她看向对方在短暂怔住后,又有些不自在的脸膛,坦诚道,"小妹年岁小,不知事,又被家里宠的太过天真,所以处事方面会有不当。与你之事,她并未戏耍之意,只是想法过于幼稚简单。"
"我……"
"也怪我从来只觉她还小,以前也是想着给她招婿,所以未曾教导她该如何守礼守矩。现我已将她约束在家,来日也会专门请嬷嬷教导她,断不让她再出现这般的过错。"
阿塔海顿时窘得脸膛黑红。说来这事他也有错,不该偷偷找人家妹妹说话,此事做的很是不地道。
"是我的错,你莫怪她,她……"
"这也是她自己的想法,多学些礼仪规矩、管家技能,毕竟深门大院里的讲究多。如此来日她也好管理好内宅,让夫婿只管在朝堂拼前程,不必有后顾之忧。"
陈今昭再次端起酒盏,"姑娘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身为哥哥也只能成全。海兄前程大好,人也威武仗义,来日必有贤妻相伴。此桩小事,还万望你忘了罢,就权当是过眼云烟,莫要耿耿于怀。"
阿塔海苦笑了下,端起酒杯。
"咱是有些遗憾,不过殿下说的是,咱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来,饮了这杯酒,往事都过去了!"
陈今昭控制着自个的目光尽量别往旁侧看,举杯与阿塔海碰过,道,"饮尽此杯酒,你我今日一笑泯恩仇。"
"干了!"
"干了!"
亮了杯底,两人笑着重新落座。
主座之人无不欣慰道:"话说开了就好,你二人皆是我看重的心腹爱臣,莫要因小事生了龃龉。"
左右两人或抱拳或拱手应是。
姬寅礼持起了筷,示意,"别光顾着说话吃酒,菜都要凉了,快吃罢。"
珍馐美味,丰盛又可口。
有几道菜做工复杂,材料珍贵,非是清风楼的菜色,明显出自宫中。
阿塔海吃的最为开怀,甩开膀子吃酒用菜,不时大赞这道菜或那道汤味道极好。当然也少不了劝陈今昭喝酒,光吃菜不喝酒有什么趣味。
陈今昭倒是想喝啊,可每每要去摸那酒壶,就能敏锐的感到旁侧扫来的目光。
面对阿塔海的劝酒,她无奈下只能佯醉摆手,示意自己酒量低浅。换来对方好一阵埋怨,道她酒量这般浅,还好意思请他来喝酒。
"诶小陈夫子,我咋听说你白日里跟人打架去了?"
席间,阿塔海突然扯了嗓门问了句,去抓酒壶的同时,牛铃般的两眼上下扫她一番,"你这身板能打赢吗?"
陈今昭刚搁了筷,正拿帕子擦拭唇角,冷不丁听他这般一问,脸色都要僵了。
"我那是去寻人理论去了!"她不敢朝旁侧看,怒视那一手抓羊蝎子一手抓酒壶的阿塔海,"文臣的事情,你们武官不懂,快吃你的罢。"
阿塔海瞥眼她那单薄的躯膛,撇撇嘴,"说了还不爱听,你也就能跟那弱鸡仔的文官们,打得有来有回了。小陈夫子,你这身子板得练练啊,光长张脸,身子板不够,那可不会讨家里娘子欢心的……"
"吃醉了酒,你净说些浑话。"声音自主座传来,打断了他的话。姬寅礼搁了筷子,持帕擦着手,笑着扫他一眼,"你倒是像能讨家里娘子喜欢的,但你有吗?"
阿塔海顿觉吃到嘴里的羊肉好噎,甚苦。
他倒是想说却没敢说的是,他没娘子,殿下不是也没有。
刘顺又端了几壶酒进来,躬身放酒壶到桌上时,余光瞧见殿下朝他不咸不淡的扫来一眼。退出雅间后不久,他再次趋步入内,匆匆至阿塔海旁迅速耳语几声。
阿塔海惊道:"章武找我?"
"是的将军,不知章将军有何急事,派人过来传话,让您速去他家中。"
阿塔海立即站了起来:"殿下……"
"去罢,看看何事。"主座之人挥手。
"那末将先行告退!"他又看向对面,"小陈夫子,恕我有急事先告辞了。"
陈今昭拱手,"你的事要紧,咱改日再聚。"
阿塔海刚离开,刘顺就带人迅速的将桌面收拾妥当,陆续端来了盛满酒汁的琉璃酒壶,摆了满桌。
那一桌子的酒壶,看得人眼皮子都直跳。
刘顺很快就带着人尽数退了出去,偌大的雅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唯余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姬寅礼胳膊撑着扶手,半倚着靠背随手朝桌面一指,笑容随和,"刚见你席间似有所顾虑,喝得不大尽兴。这会你放开了喝,喝个痛快。"
他面上带笑的慢说着,但她从对方眸里没见到丝毫笑意。
"殿下哪里的话,我今日主要是来给阿塔海将军道歉,顺便解开误会,非是为吃酒而来。"
"竟是如此?倒是我误会了。那这般,就权当我今夜,专程为吃酒而来。"他俯身拎起酒壶,给面前两空盏斟满,"不知陈大人能否给在下个薄面,与我举杯喝个痛快?"
满桌琉璃壶折射的细碎光芒,晃得陈今昭眼花。
她呆望着数不清数目的酒壶,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她恍然记起那回被他灌醉的经历。
好似也是这个雅间,好似正是这个位置。
心中浮起个念头﹣﹣这清风楼果真有毒,克她!
而旁座之人,已经将斟满酒的酒盏塞到了她手里。
"来,我的陈大人,举杯。今夜,吾二人不醉不归!"
第107章
"宝一对。"
"二红喜!"
"三元及第。"
"四季发财!"
清风楼外月色如水,楼内觥筹交错。
陈今昭看着此回合他出的拳头,暗喜的收回自己舒展的手心,赶紧提壶给他空盏倒酒。
先前见他非要与她拼酒的架势,她自知躲不过,遂想着,与其一杯杯的与他对饮,还不如划拳赌概率。毕竟她又不是疯了,哪敢与他一杯杯对饮较酒量。
或许是她今夜有些幸运在身,小一刻钟下来,虽两人各有胜负,但总体说来,竟还是她赢面多些。
"殿下,请罢。"
酒倒得有些满,颤颤巍巍的酒汁,好似下一刻就要满溢出来。她双手稳当扶着防洒出来,小幅度推着酒盏到他面前。
姬寅礼散漫的倚在扶手上,眼眸挑了眼满载的酒汁,又看向她那被烛火映着的侧脸。
"何须如此麻烦?"他好笑道,屈指叩了下琉璃壶的壶身,"索性拿壶对着我灌,如此岂不来的爽快。"
陈今昭干笑了声,"殿下又在说笑了。"
他却朝椅背后仰了身躯,泛着酒意的嗓音,懒散,微哑,"我这会有些不胜杯勺。未免手颤酒洒,负卿一片美意,不如这杯就由你亲手来喂。"
陈今昭还能如何,只得端着酒盏送去他唇边。
酒汁太满,即便她足够稳妥小心,清透的汁液还是自杯盏边缘溢出来,沿着手背淡青血管蜿蜒而下。
因为要喂酒,所以她起身朝他倾身了半许,两人由此距离拉近,她微垂的衣袖似有若无的拂过他的脸侧。
姬寅礼低头,就着她手的力道,饮尽美酒。
仰脖饮酒之时,他却抬起了眼尾,侵夺似的视线直直定她面上。
灯影摇红,疏落的灯光氤氲在这方室内。
陈今昭被他强势的目光盯得无处可藏,微微将脸侧过,眸光亦垂向旁处。
酒尽杯空,她刚欲收回手重新落座,却冷不丁被力道攥住腕骨,下一刻手背处一阵滚烫。
重重吸吮过后,舌尖卷走了残存的酒汁。
陈今昭终于得以再次落座,手指不太稳当的将空盏放回桌上。此时白皙如玉的手背上,赫然出现了一处醒目的红痕。
姬寅礼单手解了两颗襟扣,抬掌笑说,"来,咱继续。"
"七巧。"
"八匹马。"
"九连环。"
"满堂红。"
他持壶倾倒了酒,握着酒盏递向她,"到你了,陈大人。"陈今昭双手去接,却被他给躲了过去。
"礼尚往来,这杯由我来喂你。"
着她湿润的唇瓣含住杯沿,小口吞咽着酒汁,他眸色转深,忍不住轻抬她的下颌,灼灼盯着她被酒意弥漫的氤氲眸子。
接下来,陈今昭的好运似乎离体而去,一连五杯,全是她的场。
酒喝的急,难免有些眩晕。
她手撑额头闭着眼轻喘着缓缓,这会觉得脸颊有些热,手脚也有些虚软,感觉自己应是有些半醉了。
这杯酒亦是她的场,她本想缓下再喝,但对方却不肯给她缓和之机。
冰凉的杯沿已经抵到了唇缝间。
她刚要认命的张口喝下,唇边的触感却突然消失。
诧异的睁眸去看,就惊见他兀自举杯仰脖,正在她诧异他竟肯大发慈悲时,却见他突然起身朝她覆来。
高大的身躯凌驾于她的座椅前。
他手撑椅背,将她牢牢桎梏在椅座上,另只手拢扣住她后颈,迫她仰颈之时,他低头重重压下。
清凉的酒汁,以势不可挡之势渡向了唇齿。
她几番吞咽,他却不甘只赠予,开始凶烈的攫取回报。
重吮,复吸,不遗余力的将剩余残汁卷入喉舌之中。
陈今昭满面绯红,喘着不规律的气音,捂胸缓了好长时间,方觉得呼吸通畅起来。对方攫取太过霸道,压根不容她呼吸,刚有几瞬她都觉得眼前都在发黑。
"殿下,今个就喝到这罢……我,我着实不成了。"
"素问陈大人酒量惊人,竟还有不成的时候,莫要谦逊。"
他亦有些气息不稳的笑说,说话间抬手又揭开了两颗襟扣,拉开了些衣领,露出布满热汗的脖颈。
"说好了不醉不归,焉能食言。"他持壶倒酒,"难得有机会一醉方休,便喝个痛快,也省得你总想着呼朋引伴,与人喝得天昏地暗。"
"殿下真是冤枉我了……"
"与人喝酒,是冤枉了你,与人打架,亦是冤枉了你。"
他笑说,慢条斯理挽了衣袖,"对,都是孤的错。来,吾二人继续,你要能撑到天明,孤就高看你一样,都算你对。"
陈今昭脑袋嗡嗡作响,要喝到天明,那不得喝死她。
"伸手。"
她捂着脑袋痛苦摇头,坚决不肯再与他划拳。
见她还敢拒绝,他眼尾轻挑了下,声线浸了笑意,"还敢拒绝孤?不怕孤罚你?快些伸手,你我继续。"
"殿下,天晚了,咱还是改日再喝罢。"
"你要不肯划拳,咱们就对酌。"
眼见他真的端着酒盏送过来,她身子连连后仰,手胡乱撑着扶手站起了身。"殿下,我真的要回去了,明个还得早朝呢。"
姬寅礼屈膝靠着座,漆黑的凤眸一瞬不瞬的盯在她身上。
看她面容潮绯,看她眼眸水润,亦看她气息微喘。
他喉结缓缓滑动,心里似是蚀骨的痒。
陈今昭感到他下压视线里的危险与压迫,忙不迭的告退,"殿下,时间真的不早了,我得早些回去歇着了。待改日,我再殿下赔罪。"
用力揉了揉发昏的额头,她趁着此刻还勉强保持清醒,待出声告退后,就虚着脚急不可耐的往房间外走去。
姬寅礼坐在椅子上,视线紧紧攫住对方离去的身影。
灯影朦胧,暧昧昏黄的光线笼罩在她纤柔的背影上,勾勒出让人心荡的轮廓。她酒意迷濛,脚软步虚,手心扶着案沿趔趄着离开,鬓边散下的几缕发丝凌乱摇曳在脸颊、颈侧。
他抚案起了身,掌心抚上了腰封。
陈今昭的指尖尚未触及到房门,腰间就从后横上一条赤膊。等反应过来,她整个人已经被带到屏风后的软榻上,扑倒在了柔软的锦被之中。
"要往哪走?"他撕扯开她衣裳,动作粗鲁,但语声却低沉缠绵,"天黑路滑,便在此间留宿罢。"
陈今昭认命的闭眸轻喘。
早在吃酒时见他那副情态,她便知今个大抵是推脱不了。
如今见他果然阻了她离去的路,倒也不是那般意外。只是他眸色沉沉的纵情欲念,与此刻有些失控的动作,让她难免心慌。
"殿下,你千万慢些……"
"放心,我省得的。"
楼外夜色深沉,楼内灯影迷离。
软榻周围是几重锦绣帷幔,软缎如云,层层叠叠的轻垂于地。其上以金线暗绣蟒纹,明显是宫制。
此刻帷幔随榻间人的行事晃动摇曳,暗绣蟒纹在朦胧的灯影下忽明忽暗,宛如金蟒款摆遨游在粼粼水波中。
离破碎的喘息传出帷帐。
手指倏地死死抠住他的肩臂,她睁眸深喘,眸里有水光涌动。
"坚持不住与我说。"
他声线喑哑,腰身肌肉绷紧,但力道把握的很好。
行毕时,他用力抱紧了她,一遍遍抚着又热又软的身子,抚她微颤的脊背,让她慢慢缓和下难熬的劲。
盯着怀里那张红潮冠绝的面容,他只觉浑身血液都在激荡,当真觉得人生无限满足。
这一刻,他甚至感谢上苍,将此人送到了他面前。
陈今昭再次醒来,已经在家中。
外头天光大亮,显然已经过了早朝的时候。
据长庚所说,昨个临近天亮时,那位千岁将她扶抱上了马车送了回来。还道是竟是直接送她到家门口,全家人打开院门见到他人,全都惊了一跳。
陈今昭扶额叹息,这都是些什么事。
临近年关,朝中的事多了起来。
陈今昭也开始忙碌,准备述职奏章、贺岁表文、还有屯田司衙门的档案清点、银钱清算、属吏考核等等,诸多事情一概压下,让她近些时日忙的脚不沾地。
家里也忙了起来,准备一干用的、吃的,统统打包起来。今年他们一家打算去温泉庄子上过年,新年新气象,也望来年有个好开端。
她打算待除夕夜前日就带着全家前往庄子,这日朝廷例常放年假之日。她亦打算在庄子多住些时日,待到上值时候再回来。
过了两日,她在昭明殿里跟他提了此事。
"去庄子过年?"姬寅礼将养身粥推她面前,闻言沉吟些许,方不大赞同道,"今年雪大,若赶到大雪封山的时候,你这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待到年后再去也无妨。"
陈今昭遂解释道:"我打算在庄子上小住段时日,待到上值时候再回来。"
殿内的气氛一下落了下来。
姬寅礼不咸不淡的看她一眼,"你明知,年前年后这段时日,我抽不开空离京。"
刚舀了勺温粥要送入口中的陈今昭,面色刹那滞住。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甚是震惊,对方竟还想着跟她一同去?
想着他随她一家同去温泉庄子的画面,她头皮都隐隐有些发麻。
"京郊又不是只有一处温泉庄子。"似瞧出了她的为难,他沉眸笑说着,直接从她手里端过粥碗,舀了勺送她口中,"年后第三日,我堪堪能抽出空来。"
"当然,你若不欲我去,可明说。"
他掀开眼皮看向她,笑容一如往常温煦,"陈今昭,你想让我去吗?"
第108章
除夕前一日,陈今昭带着全家坐上马车,赶往郊外的温泉庄子。因为人多,加上要拉日常用物,所以她就让长庚租了两辆大些的马车,一辆拉人,一辆拉物。顺便,也从骡马租赁市雇了个马夫赶车。
此行她将家里西厢房的两宫女也一并带上。
在请合适的教养嬷嬷来之前,她暂请这两女安排课程,教导稚鱼相应的礼仪规矩。为让她们用心教授,她按照市面上请教养嬷嬷的价格,每月给她们发俸禄,当然她也会按时检查稚鱼的学习成效,若察觉成效不达标或察觉对方敷衍了事,她亦会从俸禄里按比例扣除相应银钱。
为此,两女教起课业来十分卖力积极。
就算平日稚鱼想躲懒,都寻不到空隙,因为两女火眼金睛的将她盯的死紧,唯恐月底自己的俸禄银子飞了。
除了带了两女,她还将她整理的,要教授稚鱼的账目课程也带上。她大抵就只剩初四之前这短短几日空闲,稚鱼不趁此机会跟她学些管账知识,还要等何时。
想躲懒,那不成。
岁末天寒,天空又飘飘洒洒的下起了雪。
天地间银装素裹,给年关衬了几分年景。
马车厢内点了个小火盆,一家人抱着暖手炉围在火盆前,你言我语的说着去庄子后的畅想,欢声笑语不断。
当然,众人也有欲言又止的时候。
自打那夜她被人送回来后,家里人就多了这副模样,纠结难言,讳莫如深,想问又不知该不该问。
陈母与幺娘对那个男人的身份,大抵有些清楚,应就是今昭所言的那位上官。至于他二人的关系,虽谁也不曾明面点破,但她们心里都隐隐清楚。
最不明所以的就是稚鱼了。
那夜恰巧她觉浅,所以在她哥回来时,她也急急披了衣裳出来。故而,就见了那位所谓她哥的上官,送她哥回来的一幕。
这本来应算是正常的事,但不知为何,她总觉那一幕格外的怪异,却又说不出哪怪。
那夜,但见那位上官扶抱着被斗篷遮掩严实的她哥,淡淡笑着立在院门口。见他们家里人出来,他不轻不重的环视一周,微微颔首,虽未言未语,但周身那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而她哥则瘫软无力的靠在他怀里,似是熟睡了。
她总觉得,两人似乎靠的有些近了。
可真要说有什么不对劲,她又说不出来。
稚鱼很快抛开这些杂念,又与两宫女窃窃说着小话。
"表兄。"
陈今昭捂着手炉正倚靠着车厢壁出神想着事,突然听闻旁边人细微的唤声,就下意识偏过脸来。
"有事吗,幺娘?"
"我……表兄,我瞧着那夜送你回来那上官……似是,不大好相与。"
讷讷说完,幺娘将脸低了下来,不敢抬起来。
本来还有些嘈杂动静的车厢里,刹那可闻落地针声。
陈母本来是在编着络子,闻声动作一下子停了下来,目光紧张的看看陈今昭,
又看看幺娘,嘴唇动了又动。
两宫女本来与稚鱼叽喳的说着话,乍然闻言,顿时惊恐交加的看向出声之人。两人皆小脸煞白,只恨自己刚才没捂耳朵,干嘛让她们听见这般要命的话。
陈今昭知道家里人总有一日会憋不住提起那人,但如何也没料到,第一个提起的竟会是幺娘。
怔了好一会后,她敛了神色,直直看向幺娘正色说道,"以后涉及到那人之事,莫要再提,再问。只需记着,我们的日子可以过得安稳就成。幺娘,过好自己的日子,其他的不必操心。"
半晌,幺娘方回了个颤音,"好的……表兄。"
接下来往温泉庄子去的这一路上,车厢内安静了许多。
陈今昭靠坐在车厢壁上,在外头车轮碾压积雪的声音中,缓缓垂下眼帘。
早在决定直面来日之路时,她也第一回正视了与那人的关系。
从前对两人这般脱轨的关系,她从来是回避的、逃避的,只觉宛如泰山压顶,压得她完全没有伸手反抗的余地,只能闭着眼过一日是一日,完全不敢睁眼正视一分一毫。
那夜过后,她开始逼着自己直面两人这段关系,不再回避,不再畏缩,细细思量,决定日后之路。往昔那些消极的逆来顺受的应对,一年还好,两年犹忍,然十年、二十年呢?难道一直这般终日战战兢兢、委曲求全?
若他一直不肯放手,莫非她真要一直这般憋屈忍耐,了此残生?她深知自身之限,她做不到。
所以闭目塞听,一味逃避不可取。
而正视这段关系后,跳出原先的局限桎梏,她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很容易就发现他待她着实非常。诸多破例之举,无论来日如何,目前看来皆是情谊昭然。
故而,她想,她或许可以在他的底线上,放松两分。
但在他面前完全放松,她还是不敢为之,毕竟他到底是能一言定她生死的上位者。因而左思右想下,她决定日后面对他时,可减三分忍让,少三分惧怕,落两分尊敬,多两分自在。
譬如前日入宫请求去往庄子过年,就是她的初步尝试。
若放在从前,她惧于他的威慑,可能在他明确表示不同意时,就会妥协下来。但那日她没有退让,坚持表达了自己要年前离京的想法。
最后结果显而易见。
他虽心情不虞,但还是依了她。
但她同时也应允了他,初三夜里就与他一道去皇庄,共度上值前的剩余时间。
陈今昭不由轻轻舒口气。
这般就好,各退一步,都能给彼此喘息的间隙。
温泉庄子离京都不算太远,出京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
刚下马车,就远远闻到了硫烟的气息。一抬头就见到了覆着新雪的青石小径尽头,一方池子升着蒸腾的水雾,与上空飘洒下来的飞雪交织,形成副美不胜收的画卷。
稚鱼欢呼了一声,开心的就朝池子的方向欢快跑去。
后面两宫女急急在后面追赶,边追边急喊:"仪态!注意仪态!"
陈今昭无奈笑笑,抱着小呈安往庄子的方向走去。
庄子建了两进式的房屋,里面有假山有花园,还有游廊有拱门,屋子林林总总有十数间,比之永宁胡同的房子,不知大了凡几。
小呈安趴在她肩头,看着后面长庚抱着长弓,背着弓箭,不由亮晶晶的眼眸问,“爹爹,来这还要打猎吗?”
陈今昭颠了颠小肉墩,笑着回应,"待雪大些,可以在周围打几只野兔。不过不能走远,防止有大野兽。"
"我也想去捉兔子!"
"行啊,但不能乱跑,要听话。"
"小呈安一直很听话的。"
"真乖。"
么娘跟在旁侧给呈安整理了下兜帽,看着两人其乐融融的说着话,心口那颗彷徨不安的心这才稍有安定。
温泉庄子这里岁月静好,而宫里却是兵荒马乱。
岁末年初这几日,朝廷重臣赶场似的被宣召入宫,接收上头下达的政令、见证封印大典、受赐新年祥符、以及草拟来年的《新年诏》等等。
最忙的莫过于公孙桓,岁末刚在渡口送别了南下的江莫,还没来得及伤感离别,就被分配了诸多政务。
连着几日,他吃住都在上书房,手里的笔杆不曾停过,挥舞的几近冒烟。
他也不知他们殿下赶什么时间,赶的他是笔也冒烟、嗓子也冒烟。甚至殿下自己也忙得脚不沾地,明明正月首个辛日前完成就足矣的事,他却偏赶在这短短几日完成,生生将他自个累得眼底都冒了青黑。
刘顺也没得好,近年来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生生在这几日给熬没了。本来挂了点的肉的脸,再次变回了皮贴骨的寒碜样,自己照镜子都觉得瘆得慌。
初三这日傍晚,两扇朱漆宫门大开。
马蹄踩着旧雪,如离弦的箭冲出宫门。守卫持戟单膝跪地,山呼千岁声尚未落,黑色骏马已载着玄色挺拔身影绝尘而去。近百护卫骑马紧随其后,轰隆的马蹄声如雷,长久响彻在京城的上空。
过了好一会,又有马蹄声从宫道的方向传来。
原来是刘顺驱车带着人、带着用物出宫,饶是他紧赶慢赶,还是被远远甩在后头。待他出了宫门急急朝远处一瞧,前头主子他们早就不见了踪影。
冬夜深沉,黑色骏马被勒停在庄子前,扬蹄嘶鸣。
陈今昭早在远远听见轰响的马蹄声时,就开始穿戴斗篷,准备出去。
家里人要送她出门,被她婉拒了。
么娘怔怔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看着对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中,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被敲碎。
披着玄色鹤氅的高大身影立在庄子前,刚要抬手敲门,就见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
门前两侧石灯光晕昏黄,穿透薄薄的夜幕,映照出门后那张眉目莹莹的清美脸庞。积雪皑皑的隆冬,笼罩在朦胧夜灯下之人,皎如皓月,如梦似幻,看得人心跳有刹那失衡。
他忍不住朝她伸出手来,似要确认近在咫尺之人真实存在,又似要将这仿佛虚渺的遥不可及之人牢牢攥入掌中。
"殿下。"
对方的唤声将他从不安的虚幻中拉了出来。
姬寅礼定了定神,朝她伸了掌心。
陈今昭绷直的后背微不可查的松懈下来。
刚他那一瞬冷鸷凶狠的模样,着实让她惊了下,在他朝她伸手似是抓来时,她都差点以为他要撕碎了她。
在他低垂看来的目光中,她从斗篷里伸出手,搭在了他上抬的掌腹中。
他收缩了手掌,将她的手牢牢攥住,而后牵着她一言不发的疾步离开此处。
陈今昭猜不透他的心思,一路上频频朝他面上望去,不知今夜他情绪为何如此有此反常。
凛冽的寒风自北向南,带来远处山林夜枭的鸣叫声。
青石路径两旁石灯无声矗立,散出的光线随着人的疾速经过,光影交错的打在人面上,晦暗不明。
黑色的高大骏马在原地踏着蹄子,无聊打着响喷。
不远处,面色冷峻的皇家护卫们候在马侧,整肃无声。
陈今昭被他一路牵着来到黑马前。
他的步子极大,又疾,她近乎是一路小跑的跟着,待终于来到马前,已然气喘吁吁。
姬寅礼翻身上马,而后俯身捞过她腰身,不由分说的抱人上马。
敞开鹤氅,他将她严严实实的包裹在身前,不等她反应,就扬鞭疾喝:"驾!"
皇庄与其说是庄子,不如说是小型皇家宫殿。
这里常年有宫人在打理,管事的早早的就大开了宫殿门,带人在外头候着。远远见着一行人驾马而来,他们齐齐退向两侧,伏地恭迎。
黑色骏马长驱直入,踩着平坦整洁的青玉石砖,直抵庄子深处的温泉池子而去。
池子氤氲着白雾,在错落宫灯的映照下,宛如蒙着一层轻薄的暖黄帷幔。池边凌寒绽放着红梅,虬枝旁搁置着紫檀木案,上面陈设着一应茶具及些书卷。周围不远处是覆着白雪的松林,再远处宫墙隐约可见,朱漆廊柱在夜色中延伸向庭院深处。
玄色鹤氅与孔雀蓝斗篷委顿于地。
池边凌乱堆叠着衣物,通犀金玉带半挂在了红梅虬枝上,细棉做成的素白里衣,也浸湿在温泉池子边缘的石阶上。
水面荡起了涟漪,搅碎了一池泉水。
陈今昭几次想开口说话,都被他堵了回去。
他按着她的肩抵在池壁上,弓着腰身,不予余地得吞没身前人所有气息。直待他尽数抵进,终于得以将人完全占有,这方将人松开些。
她仰靠在池壁上,大口喘息,宛如死去了一回。
"冷不冷?"一路上,始终一言不发之人,这会终于开了口。伸出臂膀环住她露在池面的细肩,他也没急着动作,就这般搂抱着人紧拥着,相互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陈今昭听他终于开口说话,面上神情也恢复了如常,不似来前那般晦暗不明的幽森,提紧的心也随之放松下来。
实话说,这一路上,他这副异常模样着实令她慌得很。
"不冷。"她尽量放松,缓和着身子里的异常感觉,关切问他,"我瞧殿下甚是憔悴,可是朝中事务繁多?"
他低头又吮吻起她湿滑的颈侧,嗓音含混不清的应了声。
很快她无暇他顾,因为身前高大身影再次欺近,轻抽缓抵,逼得她仰面咬齿喘息不止。
姬寅礼抱着人,阖眸深喘口气,于此时此刻拥着人在怀,方觉得胸口深处那股隐约不安焦躁之感,得到了安抚。
至于她的问话,他无法回答。
要他如何跟她说他的思之如疾,他的惶惶焦虑。
他平生从未有过这般感觉,如此的思念一人,思她之情宛如野草般疯涨,让他日思夜想,寝食难安。
思她的沉静温柔,也思她的倔强固执,思她的张扬意气,也思她的柔软脆弱。同样的,他亦思那温软的身子,潮红满面的动人风情,寒衾孤枕的夜里,每思一分,都觉得这深夜分外难熬。
她的一嗔一喜,一怒一悲,不知不觉已皆深刻入他骨。
缺了她,他心头好似短了一处,如何也补不全。直待此刻彻底将人占有,方觉得人是属于他的,心头缺少的那短处也被弥补完整。
池水激荡,许久未歇。
满池倒映的红梅被搅碎的不成模样。
最后之际,姬寅礼抬了她潮绯的面庞,指腹按着她湿润的眼角。
"我一日也离不了你。"他嗓音沉哑的不成样子,漆黑凤眸里翻涌的是欲,是贪,是满足却不餍足,是近乎无法遏制的渴念之火。
"陈今昭,我恨不能吞了你!"
声音落下,他将她重抵向了池壁。
陈今昭一瞬间虚软脱力,抠进他后背肌理的指尖,也无力擦过他的肩臂滑落下来。
他捉了她的手捂在他急遽起伏的胸膛上,抱着人在温热的池水中转了个身,仰面躺在池壁边缘上。
有夜风穿着庭院而过,吹得不远处的松柏哗哗作响。
池面激荡的涟漪慢慢恢复平静,凌寒绽放的红梅重新在池水中凝聚成型。
待一切平复,姬寅礼手探水下给她抚揉着腿骨酸软处,低眸看着她,柔声缓语,"几日未见你,我难免有些失控,你可还好些?"
陈今昭缓了好久,方有力气勉强回他句,"我明个,怕是要起不来了。"
"我的错,待你好些,要如何罚我都使得。"
他低笑一声,躯膛微微震动,手也抚上了她披落肩背的发,指腹细细穿梭在湿漉的乌发之间。
"朝宴,以后莫要再离我太久,我忍受不了。"
陈今昭忍不住抬眸道:"殿下,不过几日而已……"
"几日也太久。"他垂眸对上她的眸光,似玩笑道,"我是恨不能让你,一刻也别离开我。"
陈今昭动了动唇,很想说,那把她栓他腰封上、栓他金玉带上得了。
移开目光,着实不想回他这话。
她目光不期落在池边的衣物上,然后就冷不丁见到,自锦衣边缘处露出的半截青玉笛子。
饶只是半截,但那极为眼熟的玉笛,让她眼眸都睁大了。
这会她只觉浑身虚软都短暂消失了,撑着他躯膛起身,扒着池壁边缘就要伸手去勾那青玉笛子。
姬寅礼起先不明所以,但待他见到她所勾之物时,顿时更变了脸色。
他急忙要伸手先一步拿过玉笛,可对方动作更快,已经将东西牢牢握在了手里。
"殿下,这!"
陈今昭震惊的看看玉笛上陈旧熟悉的刻痕,再看看他,满脸不可置信。
这是她的玉笛!她再确认不过!
关键是这玉笛是衣冠家里,"她"的陪葬之物!
"是这般,当时去乌成县查你身份,自少不了开棺验尸……"
他轻描淡写的说着当时的情境,对她解释为何要开"她"的棺,同时也从她手里拿过玉笛,指腹轻抚着其上的刻痕。
这个解释,陈今昭是信的,可关键是,拿着玉笛一直带在身边作何?那是陪葬之物!
似是察觉她所惑,他不在意的又解释道,"那些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我并不避讳这些。再说你不是好生生的在这吗?"
轻抚着笛身,他笑说,"说来也怪,这青玉笛子我打眼一瞧,就甚是喜爱。你也知西北边境苦寒,平日闲暇时候,将士们大抵也只有吹吹笛子打发时间。与其让它空置在棺中,还不如物尽其用,让它陪我打发些时间。"
说着他将笛子横起,吹了小段《将军令》。
笛身激昂,有大漠孤烟的雄浑,也有将士出征的壮烈。
陈今昭没想到他竟还有这等才情,平日里见他不是处理朝政就是征战沙场,还以为他只会执笔或拿刀。
两人在池中相拥着说了会话,而后他就起身披了警衣,抱起她就要往寝殿走去。
可刚走了两步,他突然退了回来。
眸光朝池子边缘石阶处扫去,那里,一件素色细棉里衣随水面飘荡。浸湿的衣料上,隐隐浮现出月白线勾勒的暗绣纹路。
暗纹隐隐约约,被浸湿后却分外明显。
是株相依相偎的并蒂莲。
他眯了眸,黑沉的凤眸刹那森冷噬人。
第109章
宫灯幽微,雪覆重门。
帷帐低垂,隔绝了外头微弱的光线。
昏暗的榻间,姬寅礼倚着绣蟒纹引枕,寝衣襟口微敞,露出颈侧的旧疤。怀里之人已窝在他的肩头睡熟,均匀细微的呼吸扑在他薄薄的绸缎衣料上。
他搂着怀里人,却始终没有睡意。
自打在池边见到了那件里衣,他胸口就撺了团火。
他也不想生这无谓的气,但一想起那相依相偎的并蒂莲,喉间就似鲠了块骨头,堵得他有提刀杀人的冲动。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一切皆是此女的一厢情愿,陈今昭对她怕是压根无意,充其量也不过是视她为血脉相连的表妹而已。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实难容忍旁人对陈今昭的觊觎,哪怕一丝半毫,哪怕对方同样是个女子。
殿外的更漏声隐隐约约传来。三更天了。
他伸手将襟口扯开了些,朝后仰靠着长吐口气。
蝼蚁而已,他如此劝说自己。
他二人如今好不容易关系有所亲近,又何必因此蝼蚁而让他们之间生了龃龉。
不值当。
勉强敛了周身凛凛杀机,他阖眸暗想,就将此女远远打发走便是。眼不见为净!
陈今昭一觉醒来,外头已经天光大亮。
床榻边搁置着红木托盘,其上整齐叠放着衣物,从里至外皆是崭新的。
她倒也没觉得奇怪,昨夜温泉池中荒唐一场,她的那些衣裳不是被撕裂,就是被浸湿踩脏,一时半会哪里穿得。
姬寅礼站在榻边套着外裳,抬手系襟扣的时候,目光往她轻微起伏的胸前扫过。
"该准备束衣了。宫制的更精细贴身,以后你的一概贴身用物,我来准备。"
陈今昭下意识看向自己胸前。
虽是起伏不算明显,但夏日衣裳单薄的话,还是会露痕迹,所以确是要开始准备束衣了。
"会不会麻烦殿下?"
"这话听起来不入耳,太过生分。"
陈今昭抬眸冁然一笑,"那就谢过殿下。"
大抵是为了应年景,天空又飘起了飞絮,覆压宫檐,雪拥金阙。池边寒梅映雪,红萼白雪,倒映在池水之中。
两人用完膳后就对坐在临窗暖榻上,煮茶赏梅。
"对了,你家表妹另嫁之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陈今昭正饶有兴致的眺望远处,赏着皇庄的雪景,突闻对方问了与此番情境不大相干的一句。
指尖轻轻摩挲温热的碗身,她沉吟片刻,抬眸看向他轻声道,"殿下,幺娘在家里待着,不碍着什么的。"
这就是在此事上没做考虑了。
姬寅礼停了喝茶的动作,不轻不重的搁下茶碗。
"我说过,此女心术不正,莫要久留她。"
"殿下,稚鱼之事,她是有些私心,但也不能全怪责于她。即便她不瞒报,也改变不了什么,归根结底,还是稚鱼自己愿意。"
稚鱼之事,她早想明白,也早释怀了。
身处朝代的大环境下,稚鱼的想法很难不受影响,更不可能一辈子窝在家里不出门。出门交际难免就要比较,攀比家世、攀比夫婿,若是低人太多,如何能不受人冷眼冷落。
稚鱼会忧虑、会担心,怕来日被人笑话,这都是正常的想法。所以她相信想外嫁是稚鱼自己的选择,非是旁人三言两语能怂恿成的。
况且幺娘也只是瞒报而已,焉能因此就严加指责她。
"世人皆非圣人,谁人能没私心?"隐隐感觉到周围空气的凝滞,她细语轻声的与他解释,"这些年她默默操持着家中事务,减轻了母亲大半负担,让我行走在外没有后顾之忧。她从来沉默寡言,不曾做过逾矩出格的事,所求也不过是能安身的一席之地罢了。"
"殿下,这么多年来,她已习惯了陈家的生活,且她性子又畏缩守旧,赶她出去怕会要她的命。"
为增加说服力,她又格外补充了句,"我从来视她为稚鱼一般。再说我与她皆是女子,而她所求不过一隅之地,当真不碍着什么的,请殿下莫要不容她。"
姬寅礼这一刻真想将那暗绣并蒂莲的里衣扔她脸上。
畏缩,守旧?简直就是笑话。
但他隐忍未发,亦如她所说,她与那幺娘皆是女子。
若是换作男子,他自有正当理由大发雷霆,将敢觊觎她的人或打或杀都可以,但换作女子,明知她二人不会有什么,他却拿此来发作,未免显得心胸狭隘,小题大做。
更何况,那女子还是与她有血亲的表妹。
"我哪里是不容她,只是觉得假凤虚凰,非长久之计。"
他到底暂忍下来,重新端起茶碗,指腹按着碗壁,"她能有个好归宿,你也能安心了。这样,我提前帮她相看着人家,保证替她寻门满意的婚事。你好生与她说说,嫁到荣华富贵不缺的人家里,又有真正的夫君倚靠,何尝不是件美事。"
陈今昭听出了他话里的强嫁之意,不由欲言又止。
她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若说她身份未暴露时,他容不下幺娘还情有可原,可如今他明知她是女儿身,与幺娘再清白不过,如何对幺娘还有这般大的敌意。
想了想,她还是耐着性子道了句,"此事我回去后会与她说的。不过她嫁不嫁,还望殿下能随她的意。她非我的所有物,她有自己的想法,我做不出强嫁之事。"
姬寅礼没再坚持,笑着应道,"成,就依你。"
抬高手边窗户望向飞雪漫天的庭院,他沉沉敛眸,遮住了漆黑凤眸中不达眼底的笑意。
殿外稍远处的配殿里,刘顺拿着火棍翻动着火盆,确认里头衣物都彻底烧干净了,这才指挥着宫人,将盛了大半盆灰烬的火盆端出去,找地方埋了。
接下来,在皇庄里度过的时日内,两人过得极为舒心。
抛开了诸多繁务与烦扰杂念,他们尽情享受着难得轻松的时光,或携手赏雪赏林,或临窗温酒赏梅,再或雪停后山林围猎,深夜时温泉沐浴。
有时候,他们也会对坐看书,偶尔针对书卷中的某一观点,会各自谈论想法。二人皆博览群书,才思敏捷,论事说理也有来有回,条分缕析,别有一番风流蕴藉。
也是与他深谈过后,她才发现与他谈话是件很舒服的事。他博闻强记,胸藏锦绣,无论与他谈古论今,纵论天下事,还是说些今古奇观,奇闻异谈,他都总能切中肯綮,言语间让人如饮醇醪。
知她骑术差劲,在天好时,他也会拉着她到皇庄的跑马场上,手把手纠正她骑马的姿势。
可能是她在此道上天赋有限,始终领悟不到他说的诸多要点,骑着那高头黑马总稳不住身子的东倒西歪,抓着缰绳也手忙脚乱。
每每见她这般窘态,他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当真令她又窘又气。
当然,每三日一回的榻间行事也少不得。
随着两人此间次数的增多,她能明显感受到,他的攻势逐步加大。尤其是临近回京的那夜,他扣着她在榻间行了两回,腰胯有力,行事又深又重。
这一整夜他紧紧抱着她不放,连身子都不愿退出,沉沉的呼吸一直打在她颈边。
她不知这一夜他睡没睡,但她是昏沉的睡到了天明。
今岁的上朝时间定在了第一个辛日后,也就是正月十七。
比之往年,多了十日不止。
临上朝的前一日,他们便要回京了。
陈今昭自是要回自己的温泉庄子,随家里人一道回京。
临别之际,他抚着她的鬓发,指腹反复流连在她乌发间。
她能感觉他的眷恋不舍,以及一些道不明的压抑情绪。
"殿下,明个就上朝了,又不是见不着面。"
她能理解他的这番情绪。这些时日来,两人谈天说地,赏景围猎,相处的十分融洽愉悦。毋庸置疑,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两人的关系明显更近了一步。
小半月来日夜相对,乍然离别,连她心中都有些空落的不适感,更何况是正值待她情浓时候的对方。
姬寅礼没有言语。金銮大殿上的隔空相视,又哪及亲密无间的日夜相对?他要的不是与她隔着距离的见面,他要的是与她朝夕相处,朝朝暮暮。
"予你的新年祥符。"他从旁边托盘里拿过祥符递给她,面色如常的笑说,"朝中大员们皆有,自也少不得你的。"
陈今昭欢喜的接过。
受宫中赐予的新年祥符,从来是二品以上的朝廷大员才有的待遇,没想到他竟也给她备了一份。
她捧着仔细打量,朱笔蘸金粉写的福字,字迹刚劲,大气磅礴。挂在家里堂屋墙壁上,也能让她家中蓬荜生辉了。
见她喜欢,他周身的沉抑气息去了几分。
"打开看看可喜欢?"
陈今昭闻声抬眸,就见他又朝她递了个香囊。
她接过打开,里面是支通体如墨的簪子。墨莲簪子光泽幽深,润似凝脂,通体刻有流云暗纹,观之宛如云遮皓月的乌黑冬夜。
从前他送的那支红玉莲花簪是女儿家的饰物,而这支墨玉缠莲簪,无疑是男子束发之物。
"那支红簪你戴不出去,那这墨簪你总归能常戴罢。"
在她低垂眼帘看墨莲簪之时,他伸手拔了她墨玉冠上原有的簪子,拿过她手里的墨玉簪替换上去。
"甚是相配。"他打量了几番,不由颔首赞道。
"谢谢殿下。"陈今昭有些过意不去,"可是,我未给殿下准备什么新年之礼。"
姬寅礼笑了起来,眼尾轻抬,"那你补给我便是。"
陈今昭在他面上细细逡巡,又抬着眼帘将他自上到下打量一番。暗自思忖着,回头或许可以给他雕刻个小像。
他按捺着愉悦由她打量,对她将送的新年之礼,也不由期待起来。
"这香囊是我旧物,你亦常带着罢。"
待她收了眸光,他将那空香囊挂在她的腰间,玩笑道,"就算样式老旧,你也不许摘。"
陈今昭这才将目光放在了腰间这香囊上。
香囊样式确是陈旧,但却是用流光溢彩的云锦制成,其上绣有缠枝的莲花,莲瓣初绽。
不用他直言,光看这莲花样式,她就知定是他所用之物。
诸多花卉中,他独爱莲花,她观他所用之物,是恨不得都以此花色来点缀。
"殿下放心好了,我会一直带着的。"
与他话别两句,她告辞离开。
直待过了许久,他才收回目光,拢着鹤肇走向回京的马车。
各自回京的两人,皆是一切顺利。
永宁胡同陈家,今夜灯火早熄。
明日是年后首朝,陈今昭少不得要早些起身,前往宣治殿前,与京都文武群臣共观开殿、开笔大典。
她盥洗完,刚上了床榻躺下,忽然听到旁边传来细不可闻的声音。
"表兄,你原先那件斗篷怎么不见你穿?"
陈今昭这方想起这茬。回京的这一路上,她光想着明日要处理的公务,倒忘了跟她解释此事。
"原先那件斗篷不慎泡了池水,料子糟践了,用不得了。"
她如是解释说,这也是他对她的说法。
不仅如此,她从上至下,从里至外的衣裳,都换了新的,他给的说法亦是如此。对此,她倒没多想,只当他是出身显贵,于吃穿用度上向来讲究惯了。
她自也可惜那件孔雀蓝斗篷。
里外都是用了好料子不说,还是幺娘一针一线做了几个月才完工,穿她身上甚是合身舒适。
在皇庄时,她跟他要了几回斗篷,想着拿回家想法缝缝补补也成。但皆被他回绝了,还不甚在意的跟她说,斗篷早送下人了,让他去哪寻去。
"是我不大小心了,白费了你几个月的苦功。"
"……没事。"
夜已深,陈今昭拥被很快入睡。
昨夜她被闹得太晚,今日又收拾东西,紧赶慢赶的回京,这会功夫当真是累困至极。
么娘无声的背过身面向墙壁,浑身发抖的默默垂泪。
手里攥握着枚发旧的平安符,她闭着眼感受着这枚符的存在,直到心绪慢慢平静下来,才将平安符重新放回枕下。
陈今昭寅时起来时,就见么娘坐在床边低头缝补衣裳。
"怎么这般早?"她撑坐起来,拉开青色床帐看看外头天色,不免惊道,"你这几时起的?难道一夜未眠?"
"睡了的……我也刚起不久。"
屋内仅在临窗桌上点了半截蜡烛,光线昏暗的厉害,陈今昭见此,就将她手里缝补的衣裳夺过来,放置一旁。
"以后莫要如此,光线这般暗,眼睛都要使坏了。再说缝补衣裳也不差这一会啊,等白日无事了再做针线,也是一样的。"
"我知道了,表兄。"
一切收拾妥当,陈今昭就披好天水碧斗篷踏上了马车。
今日的早朝注定是忙碌的。
宣治殿前,百官整冠肃立,待观完开殿仪式后,依序入殿,朝上位三拜九叩,恭贺新岁。宝座之人笑着受礼,并赐御酒三巡,文武群臣举杯共祝,日月昌明,百业俱兴。
接着便是执事内监高唱开笔诏书,群臣再贺。
仪式完毕,执事内监再次手持黄娟,宣读官员迁调之令。
陈今昭的职位没有变,有变动的是沈砚。
他从詹事府的少詹事一职,正式升调到户部,任正三品的户部左侍郎。
直到过了午时,朝议方散。
散朝后,沈砚周围全是道贺之声。
"恭喜沈大人高升!"
"沈大人年纪轻轻就高居三品,前途无量啊!"
"恭贺沈大人荣迁新职,来日必能施展抱负,建功立业!"
"犬子下月大婚,不知沈大人可有时间拨冗前来做客?"
沈砚笑容温润,耐心的一一拱手回应,话语间滴水不漏。
只是在视线不期扫见正从人群外,正扶着被挤歪的官帽、不甘示弱的拼命往里挤的陈今昭时,面上恰当好处的完美笑容有些崩裂。
"借过!"
"麻烦大人让让!"
"我赶时间,烦请刘大人容我先来!"
"谢谢大人借过,感激不尽!"
陈今昭连喊带谢,好不容易才终于挤到了沈砚跟前。
这会她气喘吁吁,官服挤皱了,官帽的一边翅也被挤折了向下耷拉着。
沈砚瞧她狼狈模样,无奈扶额,"朝宴你这是急什么啊?"
"我当然急啊!"陈今昭道,"一会我得赶紧去工部衙署给我上官呈新岁贺表,汇报今岁政务规划,完事了还得马不停蹄赶往屯田司,接见属官拜见。这会功夫都午时了,再耽搁下去,日头都要西斜下沉了!"
沈砚无奈:"那你先忙便是,来日再跟我道贺不也一样?"
"那哪能一样!当日喜当日贺,怎么着我也得给你先道声贺。"
说着,她整冠肃服,朝他作揖施礼,朗声贺道:"恭贺泊简兄履新之喜!愿泊简兄日后仕途坦荡,名垂青史!"
他拱手回礼:"呈汝吉言,泊简不胜感激。"
道完贺,她就拱拱手告辞了。
沈砚本来还想叫住她,想与她说说年前时候提过的,央请他母亲帮忙牵线寻个教养嬷嬷一事,但此刻见其行色匆匆的挤出人群,想着对方此刻是真的忙,便将话止住了。
心道,待改日再与朝宴说罢。
陈今昭刚一出殿,就诧异见到刘顺竟候在殿门口。
她反射性的朝殿前广场看去,没见到四驾马车,又忍不住朝东偏殿的方向瞅了瞅。
"殿下已经去上书房了。"刘顺见她动作,便小声道了句,又跟她示意到旁处说话。
她不知这位刘大监这会寻她作何,遂满心疑惑的随他走到了僻静处。
"殿下让我传话给您,初月过了,就也不必再拘于三日过去一回。殿下说,让您每日下值后,只要当日没特别紧要的事,就来昭明殿寻他。"
陈今昭震惊的睁大了眼。
每、每日?!
她难以置信的看着刘顺,"你确定没传错话?殿下当真如此说?"
刘顺谦卑垂首,"奴才就一个脑袋,哪敢乱传话。"
今昭倒抽口凉气,下意识捂了捂自己的后腰。
她如今也不过是稍许适应,哪里受得了这般频繁的搓弄。
她又不是铁做的!
再说,要是频繁的去昭明殿过夜,哪怕再小心,她也怕很快就会露出行迹。届时,再蠢的人也能看出问题来。
"你……大监你还是回禀殿下,三日过去一回就挺好,次数多了,怕难掩人耳目。"她为难的对刘顺道。实话说,此番两人同在京郊温泉小住,她都怕会有人因此联想到什么。
刘顺也为难,他瞧着殿下不似能在此间事上妥协。
单说昨个夜里,殿下就在榻间辗转反侧了半宿,至于后半宿就干脆起了身,在外殿点灯批起了折子。
一直待今早上朝前,殿下脸色都有些几分难看,周身气压也低,昭明殿伺候的宫人们整夜都噤若寒蝉。
看出了他的迟疑与为难,她就又道,"这样,你再与殿下说,我的身子也得好好养养,成日来回奔波,我实在也是吃不消啊。"
第110章
陈今昭到底没如他的意,还是保持着三到五日与他相会一次的惯例。不过这段时日,她也常去昭明殿陪他用膳,偶尔也会应他假公济私之邀,前往上书房相见。这般往来,倒也稍稍抚平了他心中的不满。
二人正在摸索着相处之道,这一月来,他们的相处就处于相对的平衡中。她虽未完全如他的意,但在慢慢学着回应些他的炽烈情愫,而他亦压制着强求,尽量适应着这样似远还近的相伴。
陈今昭觉得这般的日子就挺好,一切都趋于平稳。她的人生除了挤进一人外,其他的没有变动,一如往常,没有影响她过甚。
日子如此这般过下去,倒也不错。
但世间事往往瞬息万变,岂能事事如人意。
这夜昭明殿里,帐内情事初歇的两人相拥着喁喁细语,轻声笑语不时透出帷幔,隐约回旋在寝殿内。
"初见你瞧着品貌非凡,对你自是期许过甚,焉知你文章能做出那般?好生让我失望,能轻易饶你才怪。"
"殿下不饶就不饶罢,怎可搞起连坐来?那日左右目光幽幽袭来,当真让我无地自容。"
姬寅礼轻抚她肩头,笑了起来,"太初三杰的名声太响,行事又特立独行,不立崖异,不涉党争,这让我不免起了惜才之心。不过想用你们,自要先试试尔等成色。"
陈今昭枕在他雄健的胸膛上,听着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声,想着如今他们三人虽各自仕途的方向不同,但无疑都是平步青云之态,确是都得到了他的重用。
"殿下乃是慧眼识英才。"
"不害臊。"他两指捏了下她余热未散的脸颊,喉间溢出低笑,"不谦逊,有违圣人之道。合该让你再去国子监里,重新将书再温一遍。"
陈今昭换了个舒服姿势,枕着他肩头,打着呵欠闭了眼。
"我主要还是夸殿下。"
"成罢,我便受你这夸赞。"听出她含糊语气中的困意,他提了寝被将她盖好,搂着她柔声道,"困了就睡罢。"
"殿下不歇下吗?"
"不急,我再等会,你先睡。"
帐内安静了下来,不多时就响起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姬寅礼半倚着床榻,低眸看着对方揽着自己腰身安然入睡,心中软塌成一片。他亦再次告诉自己该满足的,与其将人强扣在身边,却让她日夜郁郁寡欢,倒不如保持如今的相处状态,虽要饱受些相思之苦,好歹她人在逐步的亲近他、依赖他。
这样就好。
他搂紧了人,餍足的叹口气。
只要她的心肯向他亲近,他的诸般念头就可以压住。
夜已深沉,他收拾好情绪,刚要躺下来搂着人入睡,不期瞧见了耷拉在榻边的香囊,就探臂拿了过来随手就欲搁置在枕边。
可就在香囊拿在掌心的那刻,他动作停了下来。
自己保存十多年的物件,半丝半缕他都记得很清楚,所以拿到手里的第一时间,他就察觉到手感不对。
他将香囊举到眼前,凝眸细辨每一分纹路。
丝线、花色、走针,皆无异样,与从前一般无二。
定睛看了两瞬,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沉着脸抚上了香囊系带,慢慢扯开一一
香囊外表如常,但内里,却是满绣的,并蒂莲。
姬寅礼霎时眼前昏黑,随即雷霆大怒!
安敢如此!贱妇找死,安敢如此挑衅于他!!
陈今昭一觉醒来,身边空荡荡的。她狐疑的打开帷幔四下观望然后就瞅见远处光线昏暗的窗边立了个高大身影,背对着床榻面向着打开的窗户,不知朝外看着什么。
她忍不住裹紧了被子,心道怪不得一直觉得凉飕飕的,怎么大冬天的将窗户给开了。
"你醒了?"听到这边动静,他转过身来,抬步从阴影中走出,"起来收拾用膳罢。"
"殿下怎么起的这般早?"
"睡不下,就起来了。"
姬寅礼走到榻边,从揮木架上将她衣服递给她。
可能在窗边站了太久,他刚一靠近,陈今昭就感到他身上带来股凉意。
"刚瞧殿下怎么站在窗边,不嫌冷么?"
"想些事情而已。"
她往他脸上打量一周,见他谈兴不浓,便也不再多说。
穿戴齐整后,她四处找了一圈,却如何也找不到他送她的那个香囊。
"噫,香囊怎么不见了?"
"先洗漱罢。"
收拾妥当后,两人对坐用膳。
今日气氛明显不对,安静的有些异常。
陈今昭瞧他堪堪用过两口,就搁了碗筷,忍不住问,"殿下,你是不是有事要与我说。"
"等你用完膳再说。不急,你慢些用。"
他缓声回应,面色倒不见异常,语罢便撑座起身,大步回了内寝。陈今昭心中微微一突,竟还真有事要与她说。
接下来她心不在焉的用着膳,心里胡思乱想着,不知一会他要与她说何事。瞧着今早这异常的氛围,恐怕事情会不大妙。
可她一时间也没个头绪,毕竟昨夜还好好的,不像有事的模样。
用膳完毕,刘顺带人快手快脚的收拾好桌面,上了清茶,而后带着殿内所有宫人都悄无声息退出了殿。
陈今昭内心不安的感觉加大,看向从内寝走出来的人,抿抿唇问,"殿下想要与我说何事?"
"打开看看。"姬寅礼经过她身侧时,将手里香囊扔她桌前,"看看内层,你家表妹做了什么手脚。"
陈今昭的心沉了下来。
她拿起香囊,打开后直接将内层朝外翻开,里面满绣的并蒂莲就毫无遮掩的映入她的眼眸。
姬寅礼在她对面落座,吐了口郁气,"上次没跟你说,你里衣上绣的,也是并蒂莲的暗纹。我已经给她相好人家了,这个月你就将她嫁出去,她心思实在太歪,留不得了。"
陈今昭从满绣上移开目光,只觉双眸隐隐作痛。
若有可能,她是真不想面对这等糟心事。
"此事是么娘的不对,日后我会约束她。她针线手艺精湛,我回头就令她立马将香囊内层的满绣拆线下来,保证让香囊恢复原状……"
"陈今昭!"
姬寅礼怒不可遏,完全没想到,事实摆在眼前,对方竟会是这个态度!他指着香囊,怒声,"仅是香囊的事吗陈今昭!你要包庇她,你竟还要容忍她?她什么心思你不知?你当我死的不成!"
惊见情形不对,她恐事情在他这里扩大,不由软了声音提醒,"殿下,她亦是女子……"
"女子怎么了!男子间有抱背之欢,女子间不亦有磨镜之好!"他首次对她动了真怒,凤眸挟着寒意,沉沉盯视过去,"你如此容忍于她,实话说,我都有些怀疑你二人之间当真有些什么。"
他的声音冷鸷森然,杀机隐现。
殿内的气氛刹那凝固。
"对于家人,我一向都是容忍的,殿下不必有所怀疑我对么娘会有什么不伦之情。"陈今昭率先打破了沉寂,将手边茶碗推向他,抿抿唇,"除了殿下,我与任何人都无情感纠葛,毕竟平日里忙着顶起门户、养家糊口,就已经很累了。"
姬寅礼没有去接那碗茶。
在她面上定过好一会,他重重仰靠向椅背,阖眸不语。
"陈今昭,难道你要因个外人,与我生分?况也不是要她的命,只是让她滚出陈家外嫁出去而已,有那般难?"
陈今昭扶着额头,头突突的隐痛。
另嫁之事,她与幺娘提了,可刚提了个开头,对方就未语泪先流。整个人宛如失魂了般,怔怔杵那流泪望她,麻木又绝望。
那般模样吓得她连后头的话都敢说完,还要怎么提?
这些年来,其实她对幺娘的隐晦心思,并非毫无察觉。只是她向来对此是论迹不论心,再或许是一直为生计所迫,无暇顾及这些细腻感情,所以在她看来,安稳度日最为重要。其他的细枝末节,都是过眼云烟,无关紧要。
再者她也管不了旁人所想,只要幺娘这份情愫不扰她清净,日子照旧安稳,就随她去罢。况且世间多疾苦,若对方以此为慰藉,她又何必去苛责去残忍戳破其幻想。
这世间事,不是人人都非得要分个清楚明白。
陈今昭闭了闭眼,心中有几分愁闷。
幺娘此番确是做错了,这点毋庸置疑,她回去后也会严肃的与其道明此事的厉害,约束她不得再做如此出格之事。
但要因此将人硬嫁出去,却是不成的。
她不认为自己能说服么娘,也不认为对方能自己想通。
幺娘柔弱,沉默,却敏感,执拗。
这些年来,怕她早已将陈家视为救命稻草,视为她能依赖的全部,逼她离开陈家,就是逼她走上绝路。
"殿下,就算要将人嫁出去,也不急于一时。容我慢慢与她沟通让她慢慢想开可成?非是我危言耸听,而是她早些年受了刺激,人脆弱又偏执,若硬逼的话,怕她是真会走上绝路的。"
"我会派人日夜看着,保证她性命无虞。"
"殿下!"
"怎么了,你舍不得?"
面对他沉沉扫来的目光,她深吸口气,尽量与他讲着道理,"殿下,人非草木。多年下来,她任劳任怨的替我打理后宅,照顾我的起居,当着我对外的挡箭牌,毫无怨言。我感念她的付出,也视她为不可或缺的亲人,焉能眼睁睁的逼她走向绝境?"
"若我非要坚持,你当如何?会因她怨我?"
"殿下,我会让她不碍你的眼的……"
姬寅礼沉声断然打断,"她的存在就是碍着我的眼了。"
陈今昭沉默看着桌上的茶碗不语,好半会,站起了身。
"难不成,殿下是要我成为个冷血无情之人吗?"
她朝旁侧挪了半步,垂眸对他拱手一拜,"幺娘做错了事,回头我会给殿下一个交代,但也请殿下亦能顾忌几分我的想法。时候不早了,殿下若无事,我先告退了。"
她的声音清晰,清淡,谈吐间自含锋芒。
完全不似往日的温软之态。
头回听她如此锋锐之言,他一时震在当场。
待他回过神来,对方已经走到了殿门口。
"陈今昭!"他压着情绪唤她,但对方却径自走出了寝殿。
看着对方消失的背影,他猛闭了眼,胸膛剧烈起伏。
到底还是因那贱妇与他生了龃龉。
他压了半宿情绪,本想忍下的,但都被人拿暗箭狠戳心窝子了,脸面都快要被踩烂了,还要他怎么忍!
他平生何曾受过这等的气!
陈今昭走出寝殿,看着刘顺道,"大监,烦请拨辆马车给我,我得赶紧去宣治门那等候上朝了。"
刘顺欲言又止,眼神小幅度望望半开的寝殿方向。
"陈大人这……殿下好像,刚唤您了。"
"没呢,你听岔了。"
刘顺僵硬扯了扯面皮。他又不是聋。
磨蹭了好一会,直待见殿里头的人没再出声,也没出来,刘顺方安排了马车,将人送离了昭明殿。
临近上朝时,殿内人才唤人将朝服朝冠送进来。
系着七梁冠的细带,姬寅礼面无表情的命道,"下朝后,去永宁胡,将那贱妇接到宫里来。"
他会让对方心甘情愿另嫁的。
本来这等人物,何值当脏了他的手亲自对付,但对方太过可恨,竟敢耍手段舞他面前,着实令他厌恶至极。
再想起就是因此妇,害他与陈今昭产生了龃龉,不由更是深恨!此妇在一日,就是横在他二人中间的拦路石!
他要将这个碍眼之人撵出陈家!
一刻也等不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