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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姬寅礼手抖的厉害,第二次才成功踩蹬上马,持缰跨上了马背。在他的一干下属面前,此时的他几乎难以维持身为人主的威仪,十多年征战沙场练就的定力几乎就此崩裂。


    "带路!"近乎失了力道的攥着缰绳,他咬牙睥着那趴在地上栗栗危惧的官员,"此事做好,容你将功赎罪。"


    这官员虽官阶不大,却深暗江南风月场的门道。


    听闻自己的小命还有转圜余地,当即又惊又喜的直磕头:"罪人定当办好此差,不让殿下失望!"


    阿塔海拎他上马,随即跨马而上。


    一行人风驰电掣的出府,急促的铁蹄声踏碎江南宁静的秋日,惊散了柳树上的飞鸟,震颤着地面一路直奔杨柳堆烟的风月场而去。


    自古烟柳繁华之地,最易生肮脏的勾当。


    那些青楼楚馆的红灯笼下,不知掩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恶行。


    连抄了五家红馆,姬寅礼两目冰寒的由那官员带领,来到了江南风月场上的最后一家。


    军士一脚踹开红馆的大门,在此起彼伏的女子惊叫声中,揪出惊魂未定的老鸨,很快就拷问出了秘药所在,同时也找出了藏在暗室的两个女子。


    说是女子也不尽然,充其量也不过是堪堪至金钗之年的小姑娘。


    她们惊怕的缩在一起,身形瘦小面色惨白,身上套着儒生的衣袍,头发朝上束着精致的儒生冠,全然一副男子装扮。


    姬寅礼的目光一瞬间闪过抹惊痛。


    死死盯她们数息,待转向那被押跪在地的老鸨时,凤眸里迸现的尽是恨毒的杀机。


    招来手下之人,他一字一句,吐息森寒,"此链所涉诸人,从上至下,杀无赦!"


    大步踏出红馆,他让那官员直接带路去当地有名的楚馆。


    在一众各具特色的男馆中,他点了十来个体型年纪大概相似的男馆,全都带上了楼。


    "脱。"他冷眼扫视着这些或惊惧或羞涩的男馆们,声音不带起伏的命令。见有人开始解裤子束带,当即喝道:"不必脱光,半身就成!"


    男子哪怕再消瘦,但身体骨骼与线条与女子终究不一样。


    记忆里那人的身体线条更柔和,腰也更细。所以都不必仔细观摩,抬眼稍微一扫,他心里就有数了。


    从楚馆出来,姬寅礼站在原地缓了缓渐狂的心跳,强压下胸口的鼓噪。


    不过验证了两处而已。


    他如斯暗道。不到最后一刻,还是莫要轻易盖棺定论。


    心绪稍平些,他再次跨上马背,猛一挥鞭,带人马不停蹄的直奔吴郡!摄政王带人入吴郡的这五日,江南府却刮起了腥风血雨。


    江南官场上下首次见识到了,何谓阎王索命!昔年兖王入京杀八王那会,他们也只是耳闻勾魂册索命一说,毕竟天高皇帝远,饶是知晓马踏西街的惨烈,但也不过引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此时此刻,见那公孙桓手握名录"按图索骥",方惊骇欲绝,方知传言不虚!无不悔之不迭,却也为时已晚!


    "午时已到,斩!"


    刑场上的监斩官声音已经沙哑,这句话于这几日间,已重复了成百上千遍。但他却只觉庆幸,庆幸自己竟能在这波血洗中保得一命。放在昔年他如何也想不到,这些年在江南官场上坐的冷板凳,如今竟成了他的保命符。


    随着红签落下,铡刀起落,一颗颗乌纱帽四处滚落。


    围观的百姓噤若寒蝉,歌舞升平的江南有近百年未见过这般凶残的阵仗。且杀的全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从前他们见都见不到的人物,如今却如贱民般跪在地上,被杀得人头滚滚。


    公孙桓坐在高台,手握朱笔在名录上划去一行,目露痛快。早在江南官场上这些鼠辈,对殿下的两次宣召都视而不见、抗命不朝时,他就恨不得能随殿下点兵南下,从上至下杀个干净!


    更遑论这群国之蠹虫,在江南作威作福、为祸一方,那些盘剥黎庶、敲骨吸髓的恶行更是罄竹难书,百死难赎。


    又一批官员连带着全家老小被带了上来。


    面对刑场上的哭喊求饶声,公孙桓没有丝毫怜悯,种因得果,自古皆然。既然其昔日敢目无法纪,那就莫怪他今夕将铡刀逼近!


    江莫带着人从法场外进来,围观百姓见有官兵过来,赶紧朝旁侧让开路。路过刑台时,听见有人在高声求救。


    "敏行兄!敏行兄救我!"那人挣扎着要上前,拼命的朝江莫的方向嘶喊,"我们曾称兄道弟,把酒言欢,共赏青楼笙箫,最是志趣相投不过啊!敏行兄你不是亲口说过,视我为手足吗,你就网开一面,赐小弟苟全之机罢。"


    江莫脚步微顿,斜眸视他,嗤笑一声,"你昔日派人追杀我时,也没手软不是。"


    语罢,头也不回的步上高台。


    监斩官扔了红签,铡刀落下,求饶声戛然而止。


    步上高台,江莫在公孙桓的示意下在旁落座。


    公孙桓执笔在册子上又划去一行名录后,方抬头对他颔首赞道,"敏行,你的才干在此番南下后尽显,着实让老叔惊喜又宽慰啊。殿下对你的安排你也知道了罢,以后这江南,便归你的治下了。好好干,做出番政绩来,你爹泉下有知也瞑目了。"


    见他老叔目露伤怀,江莫安慰道,"老叔放心,我会的。"


    公孙桓连诶了两声,看着眼前已然成长到能独当一面的儿郎,不免老怀安慰,便也不再去想往昔那些伤痛的过往。


    "对了老叔,此番我不随殿下一道入京吗?"


    "江南后续诸多事情需要处理,你如何抽的开身。"公孙桓只当他离家日久归心似箭,不免失笑,"不急,待年底述职时再归京。那时江南诸事皆平,你也正好归京,迎接朝廷正式的封侯文书。"


    江莫深吸口,压了压心中的激荡。


    在下一批囚犯被带上来之际,他看了眼他老叔,似不经意的问,"我听说殿下点兵去了吴郡。这都五日了,怎么还未归?是有何紧要的事要处置?"


    公孙桓勾勒的笔停住。他倏地转头盯住江莫,"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江莫被他盯得后背绷紧,"老叔,我就随口问问……"


    "敏行,你要讷于言而敏于行。有大功,也要牢记本分,不可得意忘形,轻狂行事。"他语重心长道,又暗含警告,"窥探主上行踪是大忌,你要切记!"


    江莫赶忙站起认错,"敏行记下了,不敢再犯。请老叔莫要生气。"


    轰隆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高台上的众人当即起身。


    公孙桓极目远眺,但见远处铁骑如林,踏着滚滚烟尘迅速朝此间席卷。一马当先那人骑着黑色骏马,甩鞭疾驰,身后猩红的披风疾翻如骤雨狂风。


    他面色一喜,"殿下回来了!"


    马蹄声渐近,如雷霆贯耳,兵马所过之处,百姓纷纷跪倒在旁。


    高大的黑色骏马在刑场上扬蹄停住,身后铁骑刹那肃立。


    公孙桓等人快步走下高台相迎,至马前躬身拜见。


    姬寅礼翻身下马,一路风尘仆仆,面容倒也平静。


    "文佑,京中出了点急事,今日我就要启程归京,特来与你叮嘱两句。"


    公孙桓一惊,"京中出了乱子?"


    "莫急,不是大事,如今已安稳下来。"姬寅礼与他走到旁处,简单解释了京中的事。此番他挥师征讨世家,剿灭二十三家豪族威震四方的同时,也激起了一些世家的怨愤。有世家阖族遁走之前,派大批死士潜入京都,意图祸乱皇城搅弄京都风云。


    好在,现已被尽数镇压。


    "社稷多事,故而我要速返京都。江南这处,便劳文佑你在此坐镇些时日,待江莫诸事熟稔,你再归京不迟。"


    公孙桓心急如焚,虽也想随着殿下一道归京,但对方如此说,便也只能应下。


    江南的薄暮升起时,归京的兵马已整肃妥当,踏上了回京的战船。


    华圣手自也得跟着一道回京。临上船时,还长吁短叹,对着岸上来送行的其中一人,上下打量,颇为遗憾。


    "可惜,可惜喽,这阴嗖嗖斜眼看人的样子多适合学医!你说你当初随我走多好,偏要跟你老叔学杀人,没学个好!多好的料子糟践了,嗐。"


    江莫僵着脸不着痕迹后退两步。


    他犹记得年少那会,对方在苦劝无果后,竟索性将他迷晕了直接拖着带走。后来还是他老叔骑马追了十里地,才将他给追了回来。


    往事历历在目,容不得他不防。


    公孙桓上前好生的劝,"时候不早了,您看殿下还在那等着呢。"华圣手瞥他一眼,这才捋着长须上了船。


    岸上叔侄俩大松口气,可算是走了。


    船头旌旗翻飞,数百战船陆续启航,荡开粼粼江面,于薄暮中朝京都方向蜿蜒前行。姬寅礼望着江面跃动的波光,神思不知飘往了何处,只那双狭长的凤眸映着船灯摇晃的灯光,半明半昧,明灭不定。


    夜色初临,江风猎猎。


    他依旧立在甲板上望着远处,攥着玉笛的手腹越发收紧,似要将上面刻有的名字印入他的筋肉,嵌进他的骨髓乃至魂魄中。


    陈今昭,陈今朝!哪个是你。


    陈家龙凤双胎,当年折的又是哪个?


    他闭了眸,掩住了其中的汹涌骇浪。


    龙凤胎、衣冠冢、突逢变故后性情有所变、休学半年拜善口技者、学院里从不宽衣解带、对昔日同窗多有疏离……


    其实诸多线索已开始渐渐清晰的指向了一个答案。


    稳住!他赫然告诫自己,用力深深喘息,平复情绪。


    因为还有最后一步未得验证,莫要轻易下结论。否则大起大落下,他真会杀人的。


    待他回京!一切,待他回京再说。


    此刻京中,乱相刚息。


    陈今昭指挥人将尸体抬下去,抬手擦把脸上溅到的血,饶是近段时日见多了这样的事情,在这死士冷不丁突然冲出来这一刻,仍骇得心惊肉跳。


    沈砚带着两队兵马急匆匆跑来,身甲上也是溅有血迹,见对方安然无恙,面色才稍稍缓和。


    "没事吧今昭?"


    "无事,有兵卒在呢。"陈今昭喘口气,看着被抬远的尸体,无奈叹道,"明明城门处已加强守卫,现在更是严密封锁不容人进出,为何还有这些死士,当真令人费解。"


    沈砚倒是不以为奇,"京都人口稠密,世家大族经营日久,轻易就能掺杂细作混杂其间。更何况这些细作死士也不是仅仅来自一家,数目加起来,无疑可观。"


    陈今昭心想,确是如此。


    一想到这些死士也不是永无止境,待消耗完了总归有消停的一日,她这些时日长久紧绷的心弦,倒也稍稍放松了些。


    自打朝廷军大败世家联军的消息传来,京城就乱了。


    那些死士不知从何处冒出,抽出凶器见人就开始乱砍乱杀。他们主要目标还是朝臣及京中的达官显贵,或埋伏在上朝的必经之路上或其他各处,见机就上前砍杀。


    京中一时风声鹤唳。


    因为当时没封锁城门,不仅城中藏着死士,城外亦有大批的死士及世家军冲了进来。


    陈今昭也就那时才知原来她身边亦随有暗卫。


    眼见京中情况不妙,她当机立断拔了匕首取出虎符,前往兵营调兵。而在途中,没成想竟遇上了匆匆赶往另处营地的沈砚。


    原来他手中亦有虎符,可调三千兵力。


    两人合计八千兵卒,很快镇压了叛乱。但京中隐藏的死士不是一时片刻能揪出来的,未防止他们寻机伤及无辜,接下来的这段时日他们两人就领了巡防之职,披了身甲带着兵卒,在京都大街小巷中巡视。


    同时也分出了一拨兵力来,护送朝臣们上下值,以免遭遇不测。


    "如今摄政王在江南整顿当地官场,事了后该回京了罢。"


    两人上了城墙巡视,沈砚朝城外眺望着,语气带些期盼道。巡防本就非他擅长之事,这段时日,真是让他焦头烂额。


    "应该,快了吧。"陈今昭也随之眺望远处,眸光复杂。


    两人又聊了些朝中政务,又说了接下来巡防的事,正待要下城墙时,突然地面似有震颤,静听过后似有铁骑声响从遥远处传来。听其声响,似有万骑之数!


    二人面色齐变。


    他们皆屏息目露紧张的盯着声响的远处,直待滚滚烟尘中,一面熟悉的战旗高高竖起,方齐齐大松口气。


    "是朝廷大军!王师归来了!"沈砚猛一击掌,罕见的喜形于色,边往下疾走,边大喝:"开城门,迎王师!"


    第92章


    远眺地平线上,旌旗猎猎,战马嘶鸣,朝京都涌来的长队宛如黑色的铁流。


    陈今昭从惊震中回神,赶忙吩咐左右,"快去通知朝廷文武百官,王师凯旋,速速过来相迎!"


    来不及多想王师为何归来的如此突然,竟未曾提前遣人朝京中报信,她便急匆匆也下了城墙,与沈砚一道指挥守门将士开城门,列队迎王师。


    朱漆宫门次第洞开。


    秋阳斜照,伴随着凯旋鼓角声,万数铁骑铮鸣着踏过青石御道。铁甲金辉,宛如洪流,带着杀场尚未散尽的铁血之气,涌入城门。


    文武群臣还在赶来的路上,此时在场诸人只有陈今昭与沈砚的官职最大,遂在眼见王驾入城时,便齐齐上前一步。


    因披有身甲,二人便抱拳单膝下跪,齐声大喊:"恭迎王师凯旋!吾王千岁!"


    两旁列队的守城将士随之以戟触地,高喝:"吾王千岁!!"


    摄政王驾马入城,左手勒缰,右手虚按在腰间佩刀上。周围骄兵悍将骑马在左右拥簇,各个甲胄染血,目露寒芒,盔缨间仍凝着暗红的血色。


    姬寅礼的目光几乎瞬息就锁定了一人。


    此刻那人就单膝跪在御道旁,穿着靛青身甲,其上溅着深浅不一的血渍。此刻那人双手抱拳脊背挺直,微拢眉眼抿着唇,显出几分肃穆。


    文弱中透出几分英武之气,是他未曾见过的模样。


    他的目光不受控的流连在对方身上,从那墨玉冠下未束紧的发丝,到被血染艳的白壁面庞,再至那微垂的颈、素白的手、清瘦的身姿……


    终于,他也见到了旁侧与其并肩而跪的沈砚。


    二人青春年少,此刻挨在一处,一人白玉无瑕,一人清贵端方,打眼观去,他竟无端有种两人甚为般配之感。


    "皇城生变,幸得尔等力挽狂澜,使得社稷转危为安。"姬寅礼高坐马上,笑着抬掌叫起,"吾心甚慰!卿等之功,当重重封赏。快快起来,随孤一道入宫。"


    两人齐声谢过。


    陈今昭就与沈砚骑马跟在后面。


    回宫的这一路,她心中一直是沉着的,先前城门相迎时,高坐马背那人朝她久视的目光,自己又如何感觉不到。


    那目光里的侵略性,简直让她无所适从,他那沉沉灭灭的眸光似乎还夹杂了些说不出的意味,令人坐立难安。


    文武百官可能是头一回如此盼着摄政王的归来。


    摄政王纵是手段狠辣,但好歹杀人也是有据可依,可世家养出来的疯子不同啊,那可是无缘无故逮着他们就杀啊!


    这段时日,他们只要出府门,就开始战战兢兢,恐惧的左右张望,唯恐何处就突然冲出个死士来。这种连出门走路都要担惊受恐的日子,他们也真是过够了。


    摄政王安抚了受惊的群臣,随即招来禁卫军统领、九门提督、南北镇抚司指挥使等,下达一些列指令,即刻彻查京畿各处。户户过筛,逐门逐户严加盘诘,凡可疑者一律收押问审,务求肃清细作,不留隐患!


    同时,针对作乱的世家,他亦当场颁诏天下,缉拿不臣。


    看着武将领命,率领军士有条不紊的朝京畿各处而去,朝臣近段时日受惊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有种说不出的安心在。


    姬寅礼见他们精神萎靡皆面有菜色,便体谅的让他们回府歇整,待三日后再进宫参加庆功宴。


    朝臣们无不感激涕零。


    待上书房的文武群臣散去后,陈今昭与沈砚上交了虎符。


    之后沈砚就告退了,因为来前陈今昭就与他提过,一会对方要留下,欲试着为鹿衡玉再求求情,让其早些出狱戴罪立功。


    不过临去前还是不放心的朝她投去一眼,望她事有不成莫要强求,以免惹怒那位殿下。


    姬寅礼看了眼离去的沈砚,又再次将目光笼罩在面前人身上。


    "何事?"


    他嗓音嘶哑,眸光暗沉,藏在胸前的玉笛烙着他的胸口。


    陈今昭近乎要被他那慑人的眸光骇住,忙低了头,"殿下神武天纵,王威震朔,此番躬援甲胄,王驾亲征,世家等叛逆之党望旌旗而胆裂。他们如蚍蜉撼树,无法撼动殿下神威!此役功成,九州同庆,四海……"


    "直接说,说重点。"


    陈今昭哑了声。稍顷,又拱手低声道,"臣斗胆叩问殿下,不知何时能恩准狱中鹿衡玉戴罪立功?"


    "不差这一两日。"


    言简意赅,但她能从此话里听出几分明确的赦免之意。


    她对此放了心,但随即又为自己提紧了心。


    刚文武朝臣在场时,她几次察觉到上首的目光定在她身上,不似往日的隐晦压抑,却似挟了丝明火执仗的放纵意味,着实令她胆颤心惊。


    那会她简直提心吊胆,唯恐对方猝不及防的,就突然将他二人的事昭告群臣。


    不能再拖了!拢在袖中的指节捏的泛白。


    趁他此番大胜归来,心情正好的时候,她必须得及时将实情如数道出。早晚拖不了的,也不能再拖了!


    她突然朝他跪下,双手交叠伏在地上。


    "殿下,臣,臣有罪……"


    她还是浑身冰凉,唇齿发抖,音不成声。


    每个字,似挖她的心,可她还是逼迫自己开了口。


    "臣,犯了死罪,有事欺瞒了殿下……"


    "孤有事欲与你说。"姬寅礼径直打断了她。


    他居高临下的将人俯视,未卸甲的身躯愈显磅礴威严,向她投下的阴影压顶般的将人笼罩。他视着她单薄微颤的脊骨,兜鍪下的凤眸汹涌着暗潮,最终化作深不可测的沉晦。


    "去昭明殿等着孤。"


    等人神不守舍的退出去,他收回目光,唤刘顺进来。


    此番出征,殿下并未带他一同前去。这会殿下得胜归朝,忙着处理京畿诸多事情,他也没来得及与殿下说上话。这会刘顺听得殿下终于唤他,赶忙小跑着进了殿,一进殿就忙跪地匍匐,大声高唱着恭贺一一


    "奴才贺殿下凯旋!殿下英明神武,功盖古今,奴才……"


    "去昭明殿布置桌酒菜。"御座前的声音突然传来,刘顺忙止声,竖耳细听。但听那字句暗藏汹涌,伴随着沉重呼吸重合一处,挟裹着濒临界点的情绪,"陈大人用膳。另额外备碗汤,务必盯其喝下,喝尽了。"


    刘顺按捺心惊,躬身退下。


    夜幕初临,昭明殿内琉璃灯璀璨生辉。


    八仙桌上的佳肴入口生香,但陈今昭却味同嚼蜡。那会在上书房她神思恍惚没能细想,这会入昭明殿了方惊觉,对方让她到寝殿的意图,已不言而喻。


    不由暗悔,自己先前在上书房应坚持将话说完的。


    刘顺在旁殷勤的布菜,这会又夹了道龙井虾仁到她盘里。


    "您再尝尝这道菜,鲜嫩着呢。"


    陈今昭举筷夹过,放在口中机械般的嚼用着。眼见刘顺这副势必要将她给喂饱的架势,便是凤髓龙肝她也尝不出什么滋味来。


    头顶悬刀要落不落的滋味,当真难受。


    暗暗喘口憋闷的气,她放下筷子,看向刘顺扯抹笑出来,"大监莫要忙活了,我吃饱了。对了,殿下何时过来?"


    心中着紧的想着,待过会那人过来,她如何也得在对方起兴前,抢先将话道明了。否则就大事不妙了!


    "殿下还要些公务要处置,可能会稍晚些回来。"刘顺和善的笑道,又关切道,"这段时日您着实辛苦,奴才瞧着您都熬瘦了。贵体要紧,您要不再用些?"


    "不了,大监,我真吃不下了。"


    刘顺端过一碗放温了的补汤过来,"这小碗滋补汤不当什么,您歇会就喝了罢,膳房熬了好些时辰才熬好的。


    见他将汤碗都递到了她面前,陈今昭只得接过。


    喝过一口,她停住了,这汤里有微淡的药味。


    "是药膳,补身用的。"刘顺解释说,"您这身子骨太瘦了,得好生补补才成。"


    陈今昭不大喝的惯药膳,但见刘顺在旁一瞬不瞬盯着,不免想起昔日在西配殿时,对方盯他们三人用膳用补汤的场景,便知这汤不喝是不成的。


    见汤见了底,刘顺满脸堆笑的接过空碗,示意宫人来拾掇桌面。


    殿内静了下来,唯余自鸣钟滴答滴答走动的声响。


    陈今昭端着果茶坐在桌前候着,不时焦灼的望眼静无人声的殿外。


    夜色渐浓,窗虫鸣啁啾声时有时无。


    手里果茶一晃,梅子汁洒了手背。陈今昭用力咬了舌尖,以痛意袭退些骤然席卷上了的困顿,面上掩住惊怒,仓皇搁下手里茶杯,手撑着座椅起身。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语罢,也不管那刘顺何等反应,扶着桌沿就要往外冲去。


    刘顺忙趋步上前拦她,"这如何使得?殿下还在等您呢!"


    陈今昭软着步子堪堪躲过,咬着牙喘息,加快步子趔趄的往殿外跑。但眼前景物越来越晃,意志越来越恍惚,悬顶的琉璃灯似在围着她转,连身后刘顺焦急的声音都似在离她远去。


    姬寅礼伸手揽住撞进他怀里的人,俯身拦腰抱起。


    "都出去。"


    刘顺带着殿内的宫人退下。出殿后,他想了想,还是偷偷的将一应器物都准备妥当。


    姬寅礼抱着人大步进了内寝,眸光却如鹰如隼,牢牢缩在怀里那张似皎月似白璧的动人面容上。


    寝榻铺陈一新,他屈膝入榻将怀里人放躺下来,而后挥手打落帷幔。


    勾勒金线的帷幔层层落下,遮住了榻内光景。


    姬寅礼撑臂在她身上俯视,另只手则解着她的身甲。


    动作不急,但他眸色却于平静中压抑着火焰,这股炽热的暗火似在体内被强制关押已久,烈焰滔天,焚心噬骨,烧的人骨头缝里似都能捻出灰烬来。


    身甲下是绯色官袍。


    他熟稔的解着襟扣,剥开官服外罩,中衣,里衣。


    一层层的衣物在他的手中剥落,去伪存真,留下的将会是最真实的凭证。


    他的眸光流连在那白玉般的身子上,掌腹下移,落上了腰间束带。轻抚着那束带的纹路,几番流连后,他解开了束带的结扣。


    束带系得很紧,将那腰身束得不盈一握。


    结扣的样式也很是特殊,可见此人平日是多谨慎小心。


    束带松开的那刹,他浑身的筋肉绷到发硬,这一刻他似觉得天地间都静了下来,万物万声都离他远去,入目所见只余从松垮束带处隐约透出的那抹白腻小腹。


    他下颌猛地绷紧。


    掌腹轻轻落在了那松垮之处,他并未直接抽出束带褪去此人的里裤,却是掌肉贴着皮肉缓缓厮磨,下移,探入……


    他闭了眸。


    真相大白。


    困扰他的种种,终于,尘埃落地!


    长时间死死压抑的情绪如滔天骇浪,于此刻终于奔涌而出,尽数将他湮没、席卷!那种酸甜苦辣,那种患得患失,以及那种既喜还怕、既忧且怒近乎将他逼溃的种种情绪,终于得以释放!


    他重重的倒在她身上,脸埋她颈侧沉重喘息,这一刻他放任自己的情绪悉数上涌,任由那万千滋味将他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他稍稍平缓,重新撑起了身。


    缓慢收回了手,他重新给她束带,依照着记忆将结扣还原。之后将她的衣服一层层拢好、系扣,套上身甲。


    睡梦中的人睡得并不安稳,额头沁了细汗,唇瓣蠕动着,不知是无声呓语着什么。


    他抬掌轻柔的给她拭去细汗,俯身撑她身上,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瞬息都不舍得移目。


    是个女郎,竟是个女郎!


    他怎么看也不敢相信,他赏识万分又觊觎非常的爱卿,竟会是个女郎!她怎么敢的,怎么敢的呢,明明如斯怯懦,如斯惜命,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欺瞒天下的大事来。若不是阴差阳错,他怕至死还在纠结抱背之欢的事罢。


    想想自己是如斯可笑啊!抬起掌腹揉搓她细柔的面颊,他一时间又怜又爱,又爱却又恨。


    她如何敢的,如何敢如此欺他!


    想起自己度过的那些辗转反侧、倍感空虚的寒夜,想起自己曾经那对她日益见长的渴望,却对与她深入一步的抗拒,想起自己纠结、反复,仿佛走入了无解的死路,进退不得几近要被逼疯了去!林林总总,非是一言两语能道尽那段时日的酸楚。


    想起这些,他都不禁为那可笑的自己羞惭万分。小小女郎,生生将他耍得团团转。


    安敢如此欺骗他,如此戏耍他!


    握着她面颊,他伏低了脸,用力在她耳珠上厮磨咬了下,森然笑了声,"乖,给我等死罢,陈今昭。"


    最后深深看她一眼,他抬腿下榻。


    却走了不过两步,又折身大步回去,一把掀开挡路的帷幔,入榻覆身,近乎猖獗的将她唇舌纠缠。


    恣意逞凶过后,他方再次下榻,放声大笑的大步离去。


    第93章


    华圣手把完脉出来,对殿外的人说起了里面人的脉象。


    "脉象虽略显沉细,关脉稍浮,但好在脉势呼应有序,尚属和缓。问题不大,回头我开副调理身体的药,让她每日煎服。不足月余就能起效,不消三五月,保管将她身子调理的妥妥当当。"


    "这么说那药她只用过一副?"


    "据老朽诊脉确是如此,殿下尽管放心便是。"


    姬寅礼心下大安,眸光忍不住朝殿内投望。


    华圣手瞧对方眉梢眼角那关不住的春色,赶忙提醒,"殿下可急不得,少说得等人来了月信再说。


    姬寅礼面色凝滞稍许,往他面上看去一眼。


    华圣手见此模样,还以为是对方急不可耐,没那耐心去等。正待要说若是实在急得很,不妨用旁的方式解决,但没等话出口,却乍然听闻对方低沉着声发问。


    "何为月信?"


    华圣手一把长须差点被全数揪掉。


    姬寅礼平淡视他一眼,面无表情,"西北战事频仍,这些年来是仗不够我打的,还是钱粮筹措不够我愁的。兵器不足从哪来,天灾人祸如何赈济,还有朝廷来的绊子如何应付等等事宜,每日睁眼,所有事情高山罩顶般而来,我还有那功夫去顾暇旁务?"


    "对对对,殿下日理万机,无暇旁务是正理!"


    华圣手忙不迭道,赶紧移目捋须,委婉的解释了何为女子天癸之象。猜得对方大抵对此方面全无所知,他索性就将女子发育的一些事宜,皆与他说了大概。


    姬寅礼这方恍然记起,昔年在昭阳宫时,母妃每月的确是有几日总要卧榻不起。却避讳的很,年少时的他每每追问母妃可是生了病,都会被对方笑着打发出去。后来问伺候的姑姑,她们却掩唇窃笑,只说女子的事,待他长大了娶妇便知。那般打趣的话,还让当时的他甚是不自在。


    打发刘顺送华圣手去旁的殿歇息,他立在庭院里仰望了会夜幕,就抬步出了十王府,朝着昭阳宫的方向踱步而去。


    余光瞥见殿下离开,跟着刘顺前往偏殿方向去的华圣手,就放慢了步子,捋须笑呵呵问对方,"我听说殿下很是赏识这位陈大人呢。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刘顺这会还沉浸在探花郎是女子的震惊中。


    殿下与华圣手的那番话并未瞒他,当时他可就在旁竖耳听着呢。天知道,当他得知此事的那瞬,简直天灵盖都被震的要飞起!


    "朝中的事情奴才哪能知晓。"听见华圣手的问话,他勉强回神,扯出抹惯常的谦卑笑来,"殿下慧眼识人,只要廷臣们公务办得好,自会赏识两分。"


    华圣手睨了眼这位说话滴水不漏的太监,心道,装什么蒜呢。受赏识的廷臣难不成都入殿下的榻?那帷幔还遮的跟什么似的,捂得严严实实,要不是他要求观下面色,这刘顺还不肯扒拉开帷幔给他看呢。


    "哦,殿下确是慧眼,识人呐。"


    嚯,人长那模样,殿下那可不就是眼光毒辣嘛。


    刘顺听着对方别有深意的呵呵笑声,只能陪着干笑两声。


    华圣手见他嘴紧,就突然又好奇问他一句,"对了,先前你在外头急三火四的准备什么呢?老夫怎瞧着,那些器物好似是行医时有时会用上的。你用来作甚?"


    刘顺脸上的笑都要僵硬,风干了。


    华圣手捋须打量他,"莫非,你也好岐黄之术?甚善!正巧老夫想收一高徒,你不妨随我同去?"


    刘顺苦笑告饶,"老神仙快莫要再打趣奴才了。"


    华圣手乐呵呵一笑,摆摆手,进了偏殿歇息去了。


    刘顺这才呼口气,无奈摇头。这老神仙瞧着仙风道骨的模样,但这说起话来却,却着实百无禁忌。陈今昭从睡梦中醒来,睁眼望着四周有些眼熟的床帐帷幔、枕衾绣纹,短暂反应过后,倏地撑坐起身。


    第一时间摸向自身,身甲尤在,身上衣物完整无缺。


    记起昏睡前的一幕,她惊慌的赶紧去查看自己的腰间束带,结扣仍在,是她原来的样式。


    她还是不放心,若不是想对她做些什么,他迷晕她作甚?总不会是突然心血来潮、无缘无故罢!


    但细细感受了番,除了唇舌与耳珠有些刺痛外,身体其他各处并未有异样之感。是对方突然有急事未来得及行事,还是对方存着其他打算?陈今昭揣度不出来,但心中总安定不下来,像是有什么不妙的事在她不知的时候已悄然发生。


    "醒了吗?"


    帷幔突然被人从外头掀开,清晨明亮的光线就闯入了这方昏暗的寝榻中。


    陈今昭闻声仓皇的望向他,惊魂未定。


    榻前的人单手握着帷幔,着了身赤色锦服,身姿挺括,面色随和。此刻他正低眸望着她,眸光从她微白的面上,移到她攥紧被褥的手上。


    "是我刚吓着你了?那你先抚胸缓缓。"


    重新放下了帷幔,他绕过屏风走到桌案前落座,朝外间吩咐了声,就放低了声道,"缓好后过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榻内,陈今昭抬手用力揉了揉脸,平复下不安的情绪。


    不管怎么说,昨夜相安无事,总归是件好事。现在也容不得她多想旁的,过会待听完他所言何事后,她索性就将事挑明了罢。左右横竖是一刀逃脱不掉,与其一天到晚担惊受怕,还不如就让这刀干脆些落下。


    下定决心后,她内心反倒安定许多。


    掀开帷幔刚想下榻,却惊见刘顺不知何时过来了,竟亲捧着盥洗用物在榻边候着。


    陈今昭着实惊了一跳。


    刘顺是殿下的贴身御用宫监,她如何使唤的了!


    "大监您放那,我自己来就是!"


    她急忙要去端金盆,对方反倒被她这动作惊着了。


    "您可别折煞奴才了。"刘顺手脚灵活的躲过,赶紧将金盆搁置在盆架上,而后快手快脚的拧了帕子,低眼望着自个脚呈递过去,"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伺候您是奴才的福气。


    陈今昭心神不宁的草草洗漱了番。


    等刘顺端着盥洗用物躬身退下,她也来到了桌案前,对案前那人行礼,"请殿下安。"


    姬寅礼抬手示意旁边位子,"过来坐。"


    陈今昭谢过,微侧身端坐椅上。


    "不知殿下是要与臣说何事?"


    "昨夜惊着你了罢,确是孤不好,是孤任意妄行了些。"他并未直接言事,反倒先主动提起了昨夜之事,还亲自斟了杯安神茶,递给了她,"孤给你赔个不是。来,吃口压压惊。"


    陈今昭忍着惊双手接过。


    她倒不是觉得安神茶里有何猫腻,要真想对她做什么,昨夜他都就该做了。只是大出乎她意料的是,他竟会主动提及昨夜他下药那不光彩的举动,甚至还斟茶朝她赔不是!


    事出反常,她如何能安?


    更遑论,从昨夜至今早,已不止一件反常之事。


    姬寅礼的眸光难以自控的流连在她身上。


    看她双手持盏,微抬着脸小口吞咽的动作,看她仰首时露出衣襟的一小截柔白侧颈,只觉胸口满满胀胀,说不出的满足。不由深恨自己往昔一叶障目,白白浪费了这么长光景。


    陈今昭小心将空盏搁置案面,双手重新搁放在膝头,眼帘朝旁侧偏垂,避开对面人直视的目光。


    "陈今昭,你我要不……就这般罢。"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缓、低哑,却又不似往常的波澜不起,似乎夹杂了几些不易让人察知的低叹与无奈。


    这话里透出的要散伙的意味,让陈今昭一时间没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本来今日自己那浓烈的不安感,搅得她都有些怕了他接下来的话,甚至还考虑着要不干脆抢他话前将事挑明得了。哪成想,对方竟说的是此事!


    她倏地抬眸,心中狂跳。真,真的吗。


    咽了咽喉咙,她很想问,但不敢问,她怕是陷阱,是对方的试探。因为对方的目光依旧直落在她面上,似要搜刮她的每寸反应。


    "陈今昭,你如何想的,跟我说说。"


    "我,我没……臣,都听殿下的。凡殿下所决,臣都愿奉为圭臬,倾力遵从。"


    姬寅礼看着她,凤眸含笑,"陈今昭,记住你今日的话。"


    笑完,就兀自倒了茶,继续说了起来,"孤打算成婚了。你也知我岁数不小了,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公孙桓也屡次建议,我实不好再孤行己见。正好此番南下,机缘巧合下,我遇上了个甚合心意的女子。


    陈今昭睁大双眸,这话来得猝不及防,委实震惊到她。


    但她无法分辨这话里的真假,是真有其人,还是无中生有,她无从得知。此事的确太过突然,堪称是毫无征兆,简直像个陷阱般冷不丁凌空砸来。


    她不免有些焦灼,焦灼的非是他娶妻或是不娶,而是唯恐他存着给她惊喜什么的念头,届时时辰一到,他却不由分说的将喜袍往她身上一套,然后对着在场道贺的文武百官朗声高宣他要娶男妻了,想想那场面……真是令她汗流浃背。


    分不清他话里的真假,现在她也有些坐蜡了。


    连本来决定好的向他坦明身份之事,也进退两难起来。


    "为何不说话?难道孤对你说这些,你没反应吗?"


    "我……"面对他直直盯来的目光,她张了张口又合上,好悬将恭喜两字堪堪咽下。半会,方支吾的道了句,"此事太过突然,臣,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要说些什么。不知殿下欲聘哪家闺秀,出自何等高门,又是何方人士?臣可有幸知晓?"


    姬寅礼端着茶喝过,仰面喝茶时,目光依旧直落她面上。


    "总归是个美人,其他的不便与你细说。莫要担心我诓你,我确是要娶妻生子,毕竟总不能自断香火。"他搁下茶盏,"昨夜本想破釜沉舟试最后一回,怎奈结果不尽人意。或许天意如此罢,孤终究心悦红妆。


    陈今昭屏息听着,浑身绷直到极致。


    "但你我之情,吾亦难舍。"他淡声道,眸光在她骤然绞着的手指上一扫而过,"接下来的时日,每日散朝后陪我用个膳。"


    稍顷,方慢声道,"待孤成婚后,就散了罢。"


    此言,宛如仙乐凌空。


    这番解释下来,从昨夜至今早的种种反常,皆有了出处。


    陈今昭很是激动,她委实没想到,事情竟还能峰回路转!


    但她知晓此刻觉不是能表露喜悦痕迹的时候,便也只能掐着手强压着激动,时还要极力斟酌着,此番她又要如何来回应。


    "陈今昭,你我若散了,你欢欣否?"


    "不……臣只为殿下欢欣。"陈今昭感到对方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后背刹那绷直,亦不由低垂了眼帘,软了声真切回道,"殿下待臣真情厚意,臣亦望殿下此生安康和乐。殿下能得良人相伴,臣自为殿下感到开怀。"


    姬寅礼用力抚着袖中的玉笛,面上笑容和煦,"借你吉言,我定会有和乐那日的。那时,定是快活的很。"


    从昭明殿离开后,陈今昭确是激动非常,本以为自己此番在劫难逃,哪成想竟柳暗花明了!


    但她也没敢全然放下心,直待听闻礼部开始着手筹备摄政王的大婚事宜,这方信了他当日之言。


    他所言非虚,他确是要大婚了!


    摄政王要大婚的事在朝野上下引起很大轰动,连沈砚都与她提了两句,问她届时去赴宴道贺时,随什么礼。不过还没待她想好怎么回他,很快沈砚就忙了起来,连散朝时都脚步匆匆,来不及与她多说一两句话。


    再值得一提的是,沈砚家族的判决出来了,除了参与叛乱的一律问斩,其余族人皆无罪释放。而他的幼弟聪慧异常,被公孙桓看中带在身边教导。


    陈今昭也忙了起来,因为鹿衡玉出狱了,她得急三火四的替他收拾行囊。因为他刚出狱,连个喘息时间都没有,就被一纸调令,直接调往荆州赴任。


    第94章


    陈今昭紧赶慢赶的替他收拾行囊,安排马车,总算在鹿衡玉离京那日,堪堪将诸事收拾妥当。


    冷雨初歇,长街上的青石板上湿漉漉的。


    马车里,陈今昭事无巨细的说着这些时日朝廷发生的事情,说朝廷大军的六战六捷、说二十三路世家的末路、说被押往西北的湘王、说朝廷在江南官场的手起刀落、亦说世家在京中最后的反扑。


    鹿衡玉静听着,没有打断。


    往昔那些年,每每上朝前,都是消息灵通的他将探来的朝廷秘闻说给对方听,如今时易世变,换作了对方把朝廷动向说与他听。


    陈今昭说完后,不免将目光看向了他。


    鹿衡玉清减了许多,初冬的天穿着厚厚的狐裘,衬的瘦削的轮廓愈发艳丽深刻。但精神还算好,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其间偶尔划过的雪亮,似刀锋般锐利。


    "不必替我担心,我好着呢。"


    他见对方的目光几番落他面上,就眼笑眉舒的拐了下她胳膊,"你没见我离府那会,我那父亲与继母诚惶诚恐的模样,怕的就差给我跪下了,唯恐我一个想不开,做出什么诛九族的大事来。哈,原来了然一身轻,还有这般好处!只要我无所顾忌,怕的就是旁人了。"


    陈今昭转头去那温着的那壶酒,"我担心你什么啊,你此去地方为官,还不知要有多自在。我们在朝堂大升朝,成日鸡还没起就得在宣治门前候着,你在地方小升朝,却是高坐明堂,悠悠等着整个荆州官场大小官老爷向你磕头。光是想想,我的眼睛都要红的冒光。"


    鹿衡玉捧腹笑道,"你这是兔眼病,得去看看大夫!"


    陈今昭啐他一口,"早晚有一日,我也得体会把小升朝的快乐来。"


    "你不说江南已经有主事之人了?你现在这官职,就算外放,也去不了那。"


    "我就不能外放去旁地?"


    "那倒也是。不过你嚷着外放也有些年头了,有谱了吗?"


    "应该……我觉得,可能快了。"


    陈今昭也不大确定,挥挥手道,"算了,不提这个,咱俩喝酒。"


    她提酒壶给两人各斟了一杯,"总说要请你喝酒,却总是被这事那事的耽搁下来。零零总总算下来,也欠了你好几顿了,只得等你明年回京述职时再说了。"


    鹿衡玉端起酒杯,迟疑的看她,"难道不是因为你抠吗?请我的酒那是能躲一顿是一顿。"


    "怎么可能!"陈今昭拍拍胸脯,"我现在豪气的很!等你下次回来,欠你的酒,一顿顿全给你补回来!去哪吃,你定!"


    "这是你说的啊,别到头来反悔。"


    "一个唾沫一个钉,绝无二话!"


    "这事便就定下了,我可记着呢。来,满饮此杯!


    "共饮!"


    清脆的杯盏碰击声响起,两人饮尽后亮了杯底。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边吃酒边说笑,忆往昔在翰林院时不堪回首的上值生涯,也说从前二人各出的洋相。大笑的声音不时传出车外,盘旋在雨后寒凉的长街上空。


    路再长也有尽头。


    马车在城门口停下,车内的笑声也随之停下。


    临到分别时,明明都暗暗告诫自己要笑着说离别的二人,却都红了眼眶。"今昭,此生有你这一知己,足矣。"


    "我亦何尝不是。"陈今昭抬袖擦过眼,提起酒壶再次将两人的酒杯满上,"酒逢知己千杯少,那咱俩再喝一杯。今日喝这最后一杯,剩下的等你下次归京补上。来,祝你一路顺风!"


    鹿衡玉伸出嶙峋的手腕,用力握住酒盏,"来,祝君万事胜意!


    "祝吾等青云直上,万事亨通!"


    "祝吾等福泽绵长,安康顺遂!"


    "举杯同敬!"


    "吾等共饮!"


    陈今昭下了马车,依依不舍的看着马车。


    "保重啊,鹿衡玉。你要努力,别下次回来官阶差我太多,我不好意思受你的礼啊。"


    鹿衡玉深吸口气,磨牙道,"放心罢,此番我奔前程去了,下次回来还指不定谁给谁行礼。"


    马车缓缓启动,带着人朝着城外的方向缓缓而去。


    陈今昭用力的挥手,直待马车出了城门,奔向未知的远方,再也消失不见。


    鹿衡玉,保重。


    她眨去眼里泪花无声喃喃,心里空了一半似的。长久以来,她已习惯了身边又这么个搭子,上值一起下值一块,时不时凑在一起吃酒说说心里话。如今对方冷不丁从身边离开,她内心既酸楚不舍又极度不适。


    城外驶离的马车里,鹿衡玉攥紧了袖中的一方诏令。


    今昭,便以我此生此身,换你躺在功劳簿上罢。


    陈今昭蔫蔫的回了家,可还没等她踏进家门,却惊见那刘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刘顺朝她无声的示意胡同外方向,她方猛然记起,因为今个要给鹿衡玉送行,所以她告假了一日,遂没能去陪宫里那位用膳。


    虽内心不大理解,为何非得要她一日不落的陪他用膳,但脚步却不停的跟随着刘顺,匆匆来到了胡同口安静候着的朱漆马车前。


    踩着马凳上了车,她小心揭开锦帘,进了车厢内。


    外面寒雨冷风,车内温暖如春。厢内两侧的镂空香炉里点着暖香,袅袅香气弥漫了整个车内。


    姬寅礼姿态闲散的斜倚锦垫,单臂随意搭在腿上,手里似把玩着什么物件。见她进来就将掌心之物顺势拢入袖中,不等她行礼,就笑着招手让她近前来坐。


    "今日送鹿大人离京,耽搁了殿下用膳时辰,望您怪。"


    "挚友离京,你去相送,乃人之常情,吾焉忍心怪你。"他端过旁边小火炉上煨着的热汤,手背覆上试了温度,"他双亲未至,唯你独行相送,此等有情有义之举,吾甚羡之。"


    陈今昭听出了丝别样的意味来,不由赶忙解释了句,"他父亲继母待他甚为苛刻,没有丝毫怜子之情,自也不会替他打算分毫。臣也是出于朋友之义,这才出京相送。"


    姬寅礼将汤碗递给她,轻笑,"我又没对此置喙,你急什么。来,趁热喝了。"陈今昭讷声道了声是,双手接了碗。


    滚烫的热度透过瓷碗的薄胎传来,她触在碗壁的指尖不可查的一缩,随即暗吸着气强忍着扣住。


    姬寅礼面色微变,一把夺过汤碗搁置旁处,捞过她蜷缩的手强势展开。那微微泛红的细指薄皮,让他眼眸微沉。


    他给忘了,女子的皮肤细薄,哪似他这般男子的皮糙茧掌,他觉得适合的温度,于对方而言却是烫极。好在马车里的抽屉里,伤药都一应俱全。


    他沉声唤刘顺进来翻找出烫伤用的伤药,不顾陈今昭的连声推辞,挑了抹药膏均匀的给她手心涂抹上。


    刘顺找出药后,就疾速退出了马车。


    粗糙的指腹轻缓摩挲着她的手心,带来皮肤微微的颤栗。


    "殿下,我自己来……"


    "长着嘴是用来做什么的?烫了痛了不知吭一声?"他又挖了抹药膏,重重摁她手心上,"要觉得嘴巴用不上,我替你割了去。"


    陈今昭自也分得清好赖话,不由蠕动着唇谢恩道,"谢殿下关怀,臣谨记您的训诲,日后不会了。"


    姬寅礼掀眸朝她望去,在她低垂的眼帘处轻轻扫过,而后再次将视线放在了她的手上。


    摊开在他面前的这双手,十指修长,干净细白。


    手掌偏软,却骨节清劲,右手指腹关节间有常年握笔的痕迹,他伸手轻抚过去,爱怜的在那薄茧处几经摩挲。


    陈今昭感到他粗糙的指腹擦着她的指根往返流连,轻缓厮磨,寸寸贴肉抚摸,道不尽的旖旎暧昧。


    她想收手,却又被他箍的生紧,无法挪动寸许。


    "陈今昭,你性子软不软?"


    "臣,不知。"


    "如何不知?"


    "因为有人说臣软性,但亦有人说臣似犟驴。"


    姬寅礼低低笑了起来,自是想起了朝中旧臣对她的评价。


    他母妃昔日曾说过,手掌偏软的人,性子也是偏软的。但人的性子,能否单以手腹软硬来论,谁又能知呢。


    掌腹覆在那手心上轻拍了拍,他松开了桎梏,转身去那已放温了的汤碗。陈今昭见此便伸手来接,却被他制止。


    "坐过来些。"他边搅着汤匙边道,"别磨蹭。"


    她便只得依言在他旁侧的锦垫上,小心落座。


    他舀了勺浓汤递她唇边,缓了声道,"冬日正是进补之时,你莫要太过节省,一日三餐要用些好食材,补身之物务必要有,不得对自己太过苛刻。你要听话,万万将身子将养好。"


    温言软语,脉脉温情,听得陈今昭后背都僵了。


    头一回听他这般柔情蜜意的说话,她只觉颈部都似泛起了细密的白毛汗,座下锦垫更是似烙铁般,让她坐也坐不住。


    但坐不住也得强坐着。对方的汤匙已抵开了她唇齿,温热的汤汁倾倒她口舌之中,她无意识咽下,由着那古怪味道的温汤缓缓滑过她的喉腔,流进她的腹腔。


    "殿下,汤已经放凉了,臣还是捧碗喝罢。"


    在对方舀第二勺喂过来之前,她赶紧出声建议道。


    姬寅礼持勺的动作微顿,似是考虑到汤凉了效果会差,于是就将汤匙拿开,单手举着碗到她唇边。


    "来,喝罢。"


    边温声说着,他另只手则朝后拢扣住她后颈,温柔却强势的将她箍住。


    陈今昭顿感别扭,感觉似是被逼喂般。


    同时他这动作生疏的也让她害怕。唯恐呛着自己,她忙将脸撇过,急急出声道,"殿下,我想自己喝!"


    "那你伸手过来捧着。"


    陈今昭如得敕令,赶紧伸手捧碗。


    他扣她后颈的掌腹未松,端碗的手亦未松。


    碗就那般大,他宽厚的掌腹就占了大半,她刚一伸手就覆上了那骨节分明的手背。


    "不许松。"他命道,"你不以力道带着,我喂汤怎知轻重。"


    喂汤的全程他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看她仰面吞咽,看她轻颤着眼帘躲闪他的目光,也看她细白的手指轻捂着他的手背。纵只是这般看着,他心中也能升起无尽欢喜。


    空碗啷当的在小几上翻滚,他揽抱着将人欺身压在了锦垫上,滚烫如火的唇凌乱的落在她的眉眼、鬓间。


    怎能如此合他心意!每分每寸都让似长在了他心尖上。


    陈今昭好不容易喝完汤,气都未喘匀就被人摁在了身下。


    "你合该是我的,合该是我姬寅礼的!"


    在她出现在他面前那刻,就注定了她此生必属于他!


    天命如此,合该如此。


    陈今昭感受着耳畔沉重且灼烫的喘息,动也不敢动,任由对方倒在她身上沉着呼吸平复。今日的他并未如以往般脱她衣裳,亦未握着她的手任意施为,却格外激动,她能感到他的唇舌极为热情狂肆,那浓烈炽灼的情态,恨不能拖拽着她的舌尖入腹,生吞活剥了去。


    "陈今昭,我还是有些放不下你……"


    他厮磨在她耳畔低语喘息,语声呢哝。


    被他压得艰难喘息的陈今昭,乍然闻言,心跳都快停了。


    尤其在听见他的下一句话后,更是双瞳睁大,浑身僵硬。


    "要不,咱俩今夜再试最后一回?"


    好在,没等她惊恐多久,他又兀自喃喃,"算了,孤还是更爱红妆。"


    陈今昭心情大落大起,额头都后知后觉的蒙了层细汗。


    "你说,要是我日后想你了,该如何是好?"


    "那……"她屏息,小心建议,"要不,将臣外放出去?"


    耳畔的呼吸稍沉几许。片刻,他笑了声,"也不是不可。"


    自她身上撑起身,他重新坐回锦垫,端起另侧茶几上的茶碗,提壶倒过凉茶喝过。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着罢。"


    陈今昭手忙脚乱的整理自己凌乱的发丝,还有散乱的襟口。待整理妥当,见对方绝口不提她外放的事,不免有些失望。


    "你外放之事,待明个你来用膳时,我再与你细谈。"


    在她临下车时,听得对方突然出声。


    她惊喜回眸,压住雀跃行过一礼,"好的殿下,臣告退。"


    待人下了车,姬寅礼轻抬窗牖,望着往胡同里走去的那道身影,迈着轻快的步伐,唇角微不可查的扬起。


    "走罢,回宫。"


    翌日早朝散后,踏出宣治殿时,沈砚难得在百忙之中找她说了会话。主要是询问昨日鹿衡玉离京赴任的事。


    "他一切安好,人也有了斗志,你放心便是。"


    沈砚往宫外的方向望了眼,昨日他并未去相送,主要还是因为,他知道对方不想见他。


    陈今昭见沈砚面浮怅惘,自也知其中缘由。自此一事,鹿衡玉怕是要恨上了天下世家,而沈砚或许也在其列。


    她也代替不了鹿衡玉来体谅谁的不易,只能轻声道一句,"泊简兄,或许,时间会淡去一切罢。"


    沈砚收回目光,不知何意味的叹道,"吾等各自安好,亦何尝不是幸事。"


    陈今昭还没来得及问他近来缘何如此忙碌,就见他已告辞匆匆离去了。他那露出腰封的一截白色看在她眼里,让她忽得记起,如今沈砚还在热孝中。


    不免几分怔忡。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活得容易。


    "陈大人,殿下说他今个有事,让您自个在偏殿用完膳,再直接归家便是。"


    冷不丁入耳的话让陈今昭刹那回神。


    她望着刘顺张张嘴,很想问,殿下不是说要与她细谈外放的事吗?还有,这膳是非用不可吗?


    刘顺说完就缄默的领她去偏殿了,瞧那模样无疑是不会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在偏殿接连用了两日膳后,她再次被召进了昭明殿里。


    他告知了他的决定,将她留在京中,不允外放。对此,她有所预料了,虽失望,但也勉强接受。


    而接下来近月的时间里,她心情皆如这般的上下起伏。


    他时而待她缠腻,恨不能两人双双倒榻,共赴巫山云雨,但时而又让她离远些,勒令她见他要绕路走,不许再勾搭他走上歧路。但往往不足一日,他又拥着她说想她,离不了她。


    她也不知他究竟要如何,快被他逼疯了去。


    有时候她觉得受不了,想着要不坦白算了,可转瞬他又正常了,与她保持着距离,公事公办,维持着人主的风度。


    近月的时间下来,她觉得自己快被磨得没脾气了。


    这夜,洗漱完上榻的陈今昭,躺下后就习惯性的抚上自己的胸膛。与往常的感觉不同,她刚一碰触,顿觉一阵刺痛骤然袭来。


    她猛地坐起身。


    "表兄,你怎么了?"


    "幺娘!你拿铜镜过来!"


    刚放好青色床帐的幺娘,听出陈今昭声音里的迫切,赶紧去书桌抽屉里拿了巴掌大的铜镜过来。


    陈今昭白着脸拿过,先照了自己的面庞。


    变化不明显,但还是有的。肤色更细了,线条也更柔和,还有那双眸子也愈发水润,整体看来下,确是偏向于女子的柔。


    她面色微变,当即拉开衣襟,举着铜镜在胸口处照了照。


    许久,她放下了铜镜。


    "表兄,你……"


    陈今昭摇摇头,手撑额头,闭眸长久不言。


    是发育的时机到了,还是日日进补的缘故……


    若是进补,是无意为之,还是他特意而为。


    答案已经慢慢清晰的浮在心底,王师归来那日的迷药、那人这近月来的反常、甚至是刘顺异常恭谦的反常,此些重重,好像都在指向了一事。


    更遑论他在江南待过一阵就匆匆北上归京,更遑论还有那至今无人得知,甚为神秘的摄政王新娘。


    已然想明一切的她顿时一阵虚脱,整个人瘫软下来。


    原来,如此。


    第95章


    刘顺搬来了绣凳,铺上了苏绣软垫,而后又亲捧了碗酸酸甜甜的温热果茶过来,呈递到她手里。"


    您在这稍候,殿下很快就会过来。"


    陈今昭点点头,刘顺便低眼只看双脚的后退出去。


    她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指尖似有若无的抚着碗壁。


    也就是之前她未往此间来想,如今再看,处处皆是破绽。


    姬寅礼从外头大步踏进内寝,刚绕过五彩琉璃屏风,就见榻前之人正捧着茶碗安静坐着,眸光低垂,凝神如画,烛光轻晃着她那如玉的侧颜。


    眼前这幕,无形中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让人只觉胸腔那颗浮躁的心都似刹那安稳下来。


    他的脚步不由放轻,嗓音也轻柔下来,"等久了吗?"


    陈今昭赶忙起身,手里茶碗也搁置在旁边小几上。


    "没有,臣也只是稍候,殿下的政务要紧。"


    他拉过她温软的手,习惯性的将人往怀里一带,刚欲俯身托臀抱人入榻,却听她嘶声吸口气,浑身也瑟缩了下。


    第一时间将人拉开,他疾速将她上下打量,目光最后落在她难受皱起的面庞上。声音顿时发紧,"你哪处不适?"


    陈今昭见他似乎又想朝她靠近,此刻真恨不得能弓起身,连连疾退。他躯膛硬邦邦的,铜打铁铸似的,刚她胸口撞上去,简直似万千钢针刺胸,真是痛煞了她。


    "殿下,臣近来不知为何,时常胸口刺痛,针刺一般。"


    抢在他出声唤太医前开口,她缓口气,捂胸皱眉,"臣今日身体着实不适,殿下若无要事,容臣退下回去歇着了。"


    姬寅礼这瞬想到了什么,刹那只觉口干舌燥。


    他的目光在她胸口处落上半息,而后重新落回她轻皱的眉目上,柔声道,"那你回去歇着罢。若实在难受,就拧了热巾帕敷上,或能缓解一二。"


    陈今昭勉强应是。


    走到寝门处时,她停步回了身,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


    "殿下,臣还有一事相问。"她朝他躬身行一礼,"下月就到了臣的弱冠之礼,容臣多嘴问一句,臣的字,您还要取吗?"


    姬寅礼的目光深深落在她身上。


    陈今昭保持着躬身作揖的姿势,静候他的答案。


    "你起身,先回去。"他道,语气平缓却不容拒绝,"此事我自有章程。"


    "是,殿下。"


    寝殿门口那抹清瘦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姬寅礼却长时间没有收回眸光,想着对方那一瞬间的失落神态,胸腔内突兀生了股发闷的不适感。


    这一夜,陈今昭睁眸望着帐顶,整整一宿未眠。


    接下来的几日,好似一如往常。


    每日散朝或下值后,她依旧会来昭阳殿,陪殿内之人用一顿膳。膳食中依旧会有那道味道古怪的热汤,她也一如既往的饮尽。


    但两人间的氛围却是不同了。


    姬寅礼何等敏锐之人,对方待他的疏离,焉能感受不到?


    他烦躁,恼怒,想对她质问一番,但对方任他喂汤、任他靠近接触、搂抱亲近,他要她什么她都依言照做,与她说话亦会回应,要他想质问都无从着手。


    但她对他的生分却确确实实!她面对他时显露的情绪渐少,非必要不与他对视、说话,更多的时候是手搭膝上垂眸静坐着,寡言无声,似无形中与他划清了界限。


    这个认知让他难堪,又生怒!


    这几日他食不下咽睡不安寝,短短不过五日,华圣手就过来给他施了两次针灸,劝他要戒骄戒躁,莫要动怒。


    深夜,姬寅礼站在殿门口,连鹤氅都未披,就这么立在初冬寒风里,任风刮来的雪沫子凌乱扫在他晦沉不明的面上。


    "刘顺,你说她如何想的?"


    "奴才觉得,或许陈大人她,也需要时间适应罢。"


    刘顺为难又迟疑的回道。其实他隐约察觉那陈探花好似不大想嫁给殿下,但这话无疑是要戳他们殿下的肺管子,他哪里敢说。


    "适应吗?我给她时间。只要不过分,她要多久,我给她多久。"姬寅礼眼眸望向南街的方向,长久凝视,"但愿,她要的只是适应。"


    十二月初,陈今昭告假的折子送到了昭明殿。


    此时姬寅礼正在用早膳,闻言搁了碗筷,直接拿过折子展开迅速看过。


    "她身子怎么了?为何会腹部疼痛?"


    他们有段时日未见了。


    有些话未曾挑明,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暂不想直面她无形中的疏离,亦想给她时间想清楚,遂这些天都未召她入昭明殿,而是让她在偏殿用膳。


    乍然听闻她生病了,他突然想起曾经她受了惊吓回家后,发了急热又呕又吐的事,脸色不由微变。


    "殿下莫急,是陈大人她、她的初潮来了。"


    刘顺小声说完这句,就退远了些。


    姬寅礼握着折子站在案前,浑身的肌肉都绷直僵着,长久没了反应。倏地他推开椅子疾步朝外走,脚步仓促,袍摆带翻了花瓶也不顾,冲出了寝殿,驻足在了殿门口。


    他抬眸遥望南街的方向,胸口灼热,眸里洇开激荡。


    "她……"出口的音有些失调。他用力呼吸几番,竭力压了狂乱的情绪,好半会堪堪平复下来,方再次开口,"她如何了?"


    "总归是有些难受的。"刘顺道,"这会卧榻难起,勉强用了两口热粥就又躺下睡了。"


    姬寅礼听闻,脑中立即闪过她面容苍白,恹恹弱息蜷缩床榻的画面。当即难以按捺,此刻他恨不得立即见到她。


    刘顺伺候的久了,见此刻他主子这般神态,便赶忙抢在其开口要求备马前说道,"陈大人还托人捎了话过来,道是这几日望能允她在家中安生歇着,待身子骨利索后,她便会亲往昭明殿,来给殿下请安。"


    此话成功让姬寅礼前往探望的念头偃旗息鼓。


    而话里隐含的另层深意,也让他的情绪几番浮沉。


    "送些补气血的东西过去,还有暖炉、月事带等物件,也都别落下。内寝多宝阁里还有副暖玉镯子,你去找找,一并给她送去。"


    嗓音里似压着力道,说话的时候他眸光始终不离南巷方向,似要穿透重重宫阙、条条长街,直抵永宁胡同的某户人家里。


    "去告诉她,将养身体最为要紧。这几日好生养着,莫受凉受寒,莫多虑多思,无论有何事,且等来日再说。"稍顿,语气缓和了下来,"告诉她不急,我在昭明殿里等她来。"


    三日来,陈今昭的确是依言在将养身体。


    受昔日那烈性药的缘故,此番初潮来时,于她而言,这滋味的确是不好受。


    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努力养好身子,以求日后来月信时能少遭些罪。所以来初潮的这几日,她是能不下地就不下地,抱着暖炉缩在榻间取暖,只要精神稍好些,就赶紧用些热腾腾的补品,争取将气血补回来。


    至于烦扰她的那些事,也暂被她抛之脑后。


    该想明白的,前些日子她都已经想的透彻,多思无益,现就只等她亲往昭明殿后,看最终结果如何。


    她初潮来了三日,后又告假了两日休养。


    在第五日华灯初上时,她穿好绯色的官袍,束了发戴上官帽,披了件新做好的孔雀蓝斗篷,对镜整理妥当后,走出了家门。


    长庚驱车带着她,一路来到了宫门口。


    "少爷,到地方了。"


    长庚说着就要像往常般下车牵马,没成想却被车内人叫住,"不必下车,一会驱车直接入宫。"


    陈今昭揭开车帘,向宫门前守卫出示了令牌,很快,宫门朝两侧大开。


    "驱车直接入内。"她吩咐长庚,"我来指路。"


    青篷马车走宫中驰道,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昭明殿前。


    陈今昭下了马车,对长庚低语道,"不必等我,一会有宫监送你出宫,你就驱车离开归家就是。回家不必多言,只道我有事需留宿宫中。"


    眼见这会刘顺已匆匆出殿,她就止了声。


    长庚从来对她言听计从,闻此也不多言,只点头应是。


    "陈大人,腊月天冷,您快随奴才进来。"


    刘顺忙不迭的招呼她入殿,心道好在有暗卫快马加鞭的提前将消息递进了宫,要不这位冷不声的就驱车过来,乍然见了人,还不得惊得他跟他主子一跳。


    "一会还得有劳大监派人送我家常随出宫。"


    "奴才待会出去就着人去送,您尽管将心放肚子里便是。"


    刘顺带着她穿过外殿,引到内寝。


    陈今昭进殿这会,恰好宫人们端着碗碟出殿,瞧着菜肴整齐,似没怎么用过。


    她不免迟疑的小声问道,"刚殿下可在用膳?我来的可不是时候?"


    "只要您来,都是时候。"刘顺话说得好听,"大人是殿下的心腹爱臣,深受殿下的赏识信任,您什么时候来,都成。"


    将人引到内寝殿门处,他就躬身退下了。


    寝门半掩,里面些许光线透了出来,打在朱漆殿门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陈今昭在殿内处站了会,而后推门而入。


    里面的人并未如往常般坐在榻边候着,却是披了件外衣坐在临窗案前,伏案批着折子。他侧对着她的方向,闻声也没朝她的方向看过去一眼,只兀自展开折子,在寂静的寝殿内留下纸张翻动的声响。


    陈今昭小心绕开屏风,朝临窗处走去,来到案前的两步远处停住,轻唤一声,"殿下。"


    声音不复往日的刻意压低,尾音微微上扬的两字宛如被清早的露水浸透,清润,清透,宛如山涧流水,清清泠泠的流淌过人耳畔。


    纸朱笔的手停在了半空。


    姬寅礼倏地转头看她,笑不达眼,"还以为你要与我生分到底,倒是你……"


    看清来人的那刹,他失了声。


    来人一身孔雀蓝的斗篷,那般耀目的颜色非但压不住她皎貌半分,反倒将她姿容衬的更胜一筹。兜帽边缘缀着雪白的兔毛,细密柔软的绒毛拢着她那张姣容,干净莹润,好似云破月来,皎月生辉。


    握着笔杆的手骤然用力,几近失了力道。


    他目光死死将人攫住,抬起笔杆指向她,喑哑的嗓音里挟着几分沉怒,"你今夜是来勾引孤的?"


    陈今昭朝他跪下,苦笑道,"不,罪臣今夜是来向殿下请罪的。"


    "你有何罪?"


    "罪臣,犯了欺君之罪,罪不容赦,罪该万死。"


    她说着就拉开了细带,解开了外披的那件孔雀蓝斗篷。


    搁置一旁后,她并未停下动作,在摘了头上的官帽之后,又颤着手指去解身上的官袍。


    眼见她开始宽衣解带,姬寅礼闭眸深吸口气,猛地将手里笔掷向案面。


    "陈今昭!你将衣裳给我穿上!"


    陈今昭置若罔闻,直至将官服褪下,这才着了身素色的中衣伏地叩首。


    "罪臣欺瞒了殿下!罪臣……实为女子!"


    她低语哽声道,"以钗裙之身窃居朝堂,实乃滔天大罪,罪无可赦!罪臣不敢乞殿下宽恕,惟愿殿下能看在罪臣入朝以来鞠躬尽瘁的份上,只降罪臣一人,饶恕亲朋一命。恳请殿下开恩,罪臣不胜感激!"


    第96章


    殿内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死寂后,突然响起抚掌发笑声。


    "卿欲与孤论君臣乎?好,好!"姬寅礼推案起身,俯视戟指她,不怒反笑,"欺君大罪,按国朝律法当夷三族,岂是你一人伏诛就能谢天下的?不过念你多年为官,勤勉任事,便法外开恩,只诛你满门罢!"


    说着就要抬步往外走,"来人,去宣文武百官至宣治门前,今日孤要惩治大逆不道之臣,以儆效尤!另派禁卫军速去永宁胡同……"


    "殿下!"陈今昭一把环抱住他的双腿,哭道,"刚是我说的不对,殿下不要生气!请殿下看在你我之间的情分上,饶恕我这回罢!"


    "我们之间还有情分?"


    "有的,有的!往昔吾二人亲密无间,岂是简单君臣二字可尽述?"


    姬寅礼余怒未消,却重新落回了座。


    陈今昭伏他膝上痛哭,脊骨轻颤不止。


    刚被宣进来的刘顺,余光瞥见殿内情形,就赶紧退了出去,关好殿门。至于殿下刚才的命声,他当然按下不表,自不会傻到真去召集文武百官、去永宁胡同逮人。


    "你骗的我好苦啊,陈今昭!"她的眼泪洇湿了他绸裤,浸透进他的膝头,灼热如焚。他的掌腹抚在她的脑后,一下又一下,"你安敢如此欺吾。"


    "不是的,我从未想过欺瞒任何一人,只是世情逼着我只能如此!"她眼泪止不住的流,语不成声,"八岁那年隆冬,兄长染病意外去后,体弱的父亲也一病不起,没过几日就随兄长去了。家中没了顶门立户之人,年轻寡妇与两幼女的下场可想而知!我没办法啊殿下,我只能撑起门户,否则等待我们母女三人的,只会是被族人瓜分财产后,再被牵羊似的牵往各处发卖的凄凉下场。"


    那年大雪封山,整个陈家天塌了一般。


    她的母亲疯了,冒风冒雪的往山上跑,要求佛求神的去救屋内两个尸身僵硬的人。她跟在后面边追边哭,只觉漫天风雪好似没个停歇的时候,冰寒刺骨的糊在人眼上,让她连路都看不清。


    那日哭倒在雪地里时,她甚至想着,或许母女三个就这般去了也好,否则来日之下场恐比此番惨上千百倍。


    宋家自她外祖父母去后,就无人能顶起门户了,两个舅舅一人好赌成性、一人贪财懦弱,投奔他们二人,恐她们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而陈家那些族人也多非良善之辈,父兄在时,面上还能有几分香火情,可一旦顶门户的人不在了,利益驱使着他们必会如闻血腥而来的鬣狗一般,将她们母女三人分食殆尽。


    所以,她只能代替胞兄顶起门户。只能如此,别无选择。


    姬寅礼偏过脸重重喘口气,缓缓胸臆间的酸痛悒闷之情。


    他想起了去乌成县调查到的事情。


    她在乌成县名气很大,乡里众人无人不赞其贤一一年少侍奉疯癫寡母,抚育稚龄幼妹,孝友兼修;及长才学出众,少年英才,品行高洁,实为方圆百里之翘楚。


    乡里都夸她是懂事的好后生,夸其贤,赞其德,可这懂事的背后,却是她用稚嫩的肩膀,挑起了整个家的重担。


    无人知其苦,无人晓其累,甚至连众人的赞语都是颂其兄之名。


    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绞痛之感。


    不免又想起了那日在江南青楼红馆,见到的那两形容单薄的小姑娘。若是她没能顶替她兄长身份的话,那她如今会不会也落得那般的下场?


    他不敢想。


    不敢想她任人打骂、任人欺凌的场景,也不敢想她会如何惶恐的被推到权贵面前,伺候那些衣冠禽兽。


    她这般貌美、濯濯如皎月,那些癖好怪异的禽兽,会如何兽性大发,会如何肆意糟践她,凌辱她,都可想而知!


    这般的念头便是堪堪一想,都能让他目眦欲裂,痛极,恨极!


    更让他不敢想的是,那般,他们二人或许一辈子都遇不见。她那般的身份,甚至都送不到他面前来。更多的可能是,他们二人不会有任何交集,她会在无人知的角落,被欺凌被打被骂被糟践,再被喂几次药,而后年纪轻轻就早早去了,而他依旧高坐明殿,对此全无所知,自始至终都不知世间还有这般一个人。


    如斯一想,只觉血液逆流,胸口都似被撕扯成了两瓣。


    "若你怕的是身份败露,你这欺君之事见罪于天,那吾今日给你明话:汝之罪过,孤已洞悉,今降恩旨,免汝之罪,今后不复追究。"


    见他此话一出,对方倏地抬起脸看他,那满面泪光的堪怜模样,看得他只觉心疼都来不及,连重话都不忍说,又焉能忍心苛责降罪。


    "既恕你无罪,便不会朝令夕改,你可以将心安心放回肚中,此后不必再诚惶诚恐。"他抬掌抚她面上的泪,柔缓了声,"把泪收收,我见不得你这模样。"


    "谢殿下!殿下恩比再造,您大恩大德,臣永生难忘!"


    陈今昭感激涕零的说着,就要给他磕头道谢,却被他一把攥了胳膊半提了起来。


    "陈今昭!"姬寅礼钳制着她胳膊,俯身逼近,凤眸视着她一字一句,"不是臣。陈今昭,你非臣!你应明白我的意思,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殿下,臣……"


    "再说一遍你非臣!孤更愿意听你,自称臣妾!"


    寝殿内一下子无声无息。


    见她仰面怔忡在那,姬寅礼松开了钳制,转而伸手去抚她濡湿的鬓角,语重心长道,"你可知,我甚怜你。知你的不由己,疼惜你的艰难不易。曾经你顶替兄长之名是不得已,但如今你已然有了倚靠,不必再如斯辛苦。陈今昭,你可以做回自己,不必再替旁人而活。"


    "不,不是的,殿下。"短暂的怔忡过后,陈今昭望着他摇头,没有迟疑,"纵是昔年是顶替着兄长之名而活,但十多年下来,陈今昭三字已经刻进我骨血里,再难割舍开来。"


    "你是又犯糊涂了!陈今昭与陈今朝纵是唤声相同,然不同的二字。你非昭若日月的昭,而是朝朝暮暮的朝!"


    但昭与朝总归是截


    "殿下错了,昭若日月是我,朝朝暮暮亦是我。"


    "悖论!陈今昭你问问自己,扪心自问一番,这些年你是不是只活了日月之昭?朝阳之朝呢,你替她活过吗?"


    "活过,我活过。"她两眸含泪的看着他,回的话却斩钉截铁,"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是朝阳活着的时候。我活过的,殿下。"


    姬寅礼猛地闭了眼,这样的她太令他心疼。


    "自打兄长离去、我顶替他的名字那刻起,就注定了此后的我,势必要活两个人的。殿下执意将两者分开,那便是要我持刀将自身的骨与血从中分开,这是要我的半条命。"


    她伸手去拉他的袖管,仰眸泪眼汪汪的看他,"殿下,只要您允我别弃了这层身份,我什么都可以依您的。"


    姬寅礼倏地睁眼,猛一拂袖,漆黑的凤眸乍然浮现惊怒与怜痛,抬手发恨的戟指她,"好一个忍辱负重!陈今昭你将孤当做何人,你又将自己置于何地!孤在你眼里难道就如斯不堪,与那种轻浮浪荡子无异!你太令我失望了!你退下,孤不想见你!"


    "不是的殿下……"


    "退下!退下!!"


    眼见他要起身拂袖而走,陈今昭眼疾手快的抱紧他双膝。


    "不是的殿下,您听我说!"她急语哽声,"我何曾不知殿下待我深情厚谊!您下令礼部大肆操办婚宴,不就是想给我体面、尊荣,堂堂正正的将我明媒娶!我知,我都知的!"


    "你知?但你不想嫁可对?终是孤入不了你的眼罢!"


    "不是!是我不敢将自身命运寄托旁人身上!是我不自量力小小女子也想掌握命运把舵!我一路走来只靠自己,我信自己!"


    她哽语坦荡直言,毫不躲闪的迎着他直视来目光,将真实情感剖给他看。


    姬寅礼被她的一番言论震住。


    他从未听过哪个女子说过这般掷地有声的话。在他的印象中,在他接触的有限的一些女子中,她们此生最大愿望就是能寻得一良人倚靠,自此夫妻琴瑟和鸣、相夫教子的过完此生。如此,便是她们最大的幸事。


    如她这般,只愿靠自己双脚从荆棘丛里趟出路来的女子,他平生只见了她一人。


    凝视她失神好半会,他方找回自己的声音。


    "哪怕是我?"


    "哪怕是您。"


    陈今昭怕他愤而离去,双手不由搂紧他的双膝,看着他切切低语的解释道,"非是殿下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以男子之身行走世间多年,我见识到了情爱是多么不牢靠之物。殿下,我真的信不了哪怕一丝半分!我见多了世间男子,今日待你如胶似漆,明日却另结新欢,见多了他们移情别恋后,视家中之妻为挡路的石、碍眼的草,恨不能以锄铲之让其消失让路方好!"


    "我自知殿下与旁的男子不同,待我也情深意笃。但我还是忍不住的会去想,殿下位高权重又英武非凡,少不得如花似玉的美人爱慕于您。我如今是大好年华,姿容又不俗,自得殿下青眼相看,可十年、二十年后呢?那时我年华不在,但殿下的身边却不缺青春年少的美人。"


    她眸光落在他的面上,轻声问道,"殿下能否容我冒昧问您一句,如今的您,能否断定二十年后的您,不会再遇见个一见倾心的女子,爱她入骨,疼她如命,如待今日的我这般。殿下的爱与恨皆很浓烈,又能否保证,那时的您又会不会视我这块挡路的石碍眼,恨不能除之而后快,来给心尖之人让路。"


    姬寅礼很久没有言语。


    今日的他说不了来日的事,就是圣人也断定不了自己来日的情形如何。他的确无法出言保证,即便他自诩非薄情寡义之徒,非轻浮浪荡之子,即便他认为能牵动他心神的女子,世间仅陈今昭一人,但来日之事,谁又说得准。


    "我总会安排好你。"


    "殿下要如何安排我?"陈今昭迎着他的目光,毫不妥协的发问,"我抛却了在外行走的身份,抛却了朋友、同窗、恩师、故交,抛却了一路走来的艰辛与荣耀,甚至将十年来所有酸甜苦辣的人生都一并割舍、掩埋、令其不见天日!我成了后宅的女人,余下的人生只剩了您。"


    她的话点到为止。


    但彼此皆明白,若真有他移情别恋的来日,她的下场绝不会好。她绝不会甘心的,她被迫放弃了一切却换来了如斯结果,她绝对会痛恨甚至会报复!那他呢,他可会一而再的容忍?


    姬寅礼无法想象两人会走到那样的结局。


    纵是他无法断言来日之事,但他如今的一颗心早栓在她身上,因她喜由她怒,时时刻刻受她牵动着情绪。这世间除了她,他想象不到会移情旁人的一日。


    "殿下,您给我留条后路罢。"


    感到自己的攥起的拳被柔软的手指握住,他卸了力道松开了掌腹,任由那细柔的指尖穿过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陈今昭,你是在逼我。"


    "不,殿下,我是求您。"她声音掺杂了些涩意,"只是求您,怜惜我几分,允我有条退路。"


    姬寅礼移开了目光,不愿与她的泪眸相触。


    为了来日莫须有的可能,那几乎不会发生的可能,却断了名正言顺拥有她的机会。他甘心么,如何能甘心!


    他还想看她凤冠霞帔的入他府门,想与她的名字并列在祖宗牌位上,生同衾死同穴,光明正大的成双入对,让世间的人都知他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哪怕后世之人亦能从史书的记载中,得知他们夫妻的情深意笃。


    "我分你兵权,容你自保。"他用力反握她的手,深吸口气,低眸深深凝视她,"真有那日,你反了我便是,断不让你来日凄凉。"


    陈今昭心凉了半截。这是说不通了。


    她不会轻信这般的话,兵权今日能给她,来日便能收回。何谈保障。


    她亦绝不容忍自己被斩断翅膀,拘于后宅,成为一男子的附属,自此连出入家门都要向人报备。那样的日子,过一日她都嫌多,何谈过十年、二十年、乃至余生!


    用力挣脱开他的手。


    她撑着他的膝头站起了身,在他隐隐浮现暗怒的神色中,开始站在他面前解腰间的衣带。


    "我能给殿下的,会如数奉上。"


    姬寅礼一把握住她解衣带的手,额头青筋直跳。


    "陈今昭!难道你要此后一直这般,与我无媒苟合?"


    "能让殿下欢愉开心,于我而言,方是最重要的。"


    在他惊怒失神之际,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他的桎梏,后退两步,转身朝寝榻方向走去。边走,便褪去身上的衣物。


    入寝榻之际,她抬手拔下了头上墨玉冠,如瀑的青丝披落下来,披散在那柔美细白的脊背上。


    "殿下,我等您过来。"


    姬寅礼站在原地,被她的大胆惊到,也被她此举背后的深意刺痛到。同时,也为她破釜沉舟之举,而心生痛惜。


    许久,他终于朝寝榻方向走去,一路走,一路弯腰拾起了她的衣物。至榻边坐下,将手里衣物放在她的一侧,并抖了被子将她身子盖住。


    "陈今昭,你就如此不愿?"


    陈今昭睁眸望着他,泪光盈盈,"殿下想要后宅的朝娘,可以有无数个,但在外行走无拘无束的陈今昭,只有一个。殿下扪心自问,您内心真正喜欢的是哪一个?此时您口中唤的,又是哪个?"


    姬寅礼缄口不言。


    片刻,方叹声问,"想好了吗,不后悔?"


    "落子无悔!"


    他伸手抚去她眼角的泪痕,沉眸低语,"此生,会背叛我吗?"


    "不会!"她回的斩钉截铁,"此生我是殿下的,若背叛您,甘受殿下千刀万剐!"


    "记住你的话!跟了我,从身至心,皆不得背叛!陈今昭,我的心会软,但刀不会。"


    "殿下放心,我只是殿下的。"


    最后重重抚过她鬓角后,他站起了身。


    "腊月十八那日,你来昭明殿。"


    第97章


    摄政王让礼部停下了筹备大婚等事宜。


    这在朝野上下难免引起番轰动,毕竟摄政王的大婚又不是儿戏,前头说筹备,这会突然又取消,个中缘由如何不让人百般猜疑。


    好多人暗下揣测,很有可能是新娘子那里出了什么意外,譬如惹怒了阎王,被一刀劈死了云云。但这也只是私底下嘀咕之言,没人敢拿到台面上来说,但皆能感觉到此间事情必是有隐情的。


    没见到这几日朝议时,殿内气氛都沉闷闷的,让人隐约感觉似笼了层罩顶阴云。连素来与朝臣们唱反调的御史台几位大臣,近些时日都消停下来,弹劾朝臣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唯一知道其中缘故的陈今昭,近来早朝时也隐没在朝臣中,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能感觉到那位心情的不善,每每上朝经过她面前时,脚步都似踩得极重。而近来她也深居简出,循规蹈矩,不敢惹他的眼,唯恐他心情恶劣之下,赫然撕毁之前与她的约定。


    现在她只求能安稳挨到腊月十八她生辰那日。


    待那日过后,她觉得一切应就能尘埃落定了。


    这日朝议散后,陈今昭在眼见着殿前的四驾马车消失在宣治门后,就赶紧叫住抬步欲走的沈砚。


    "泊简兄,因为路途遥远今年又风大雪寒,乡中族老赶不过来,所以我的弱冠之礼就不办了,待来日回乡时再补办。故而我生辰那日就不广邀亲朋赴宴了,泊简兄你莫要多想。"


    她叫住他后特意解释道,唯恐他纠结多想,为何她的弱冠礼不邀他前去参礼。


    闻言,沈砚的面色明显松缓下来,显然她的担心并非多余,只怕这段时日肯定在纠结此事,想问她又不好开口。


    "虽不办礼,但庆你弱冠大喜之礼却少不得。回头我让常随给你送去,提前祝你弱冠大吉。"


    他笑着朝她揖礼贺道。


    陈今昭也忙抬袖回礼。


    今岁的雪特别多,两人不过站在檐下说会话的功夫,天上又开始下起了雪沫子。


    陈今昭与沈砚告辞,就撑了青绸伞往回走。


    这个时辰,她该回家喝那汤药了。自打与那位将话挑明后,他便没再强硬要求她每日必须去昭明殿用膳,却让她将一包包药让都提回了家,并吩咐她需按时煎服。


    她无不一一听从照做。


    能向他争取到保留在外行走的身份已经是侥天之幸,她实不敢在这节骨眼上,再节外生枝来惹他的眼。


    大雪纷飞中,两辆马车在长街上碾着积雪相向而行。


    向宫门处驶来的那辆马车通体漆成绛紫色,锦缎帘子低垂,随着马车的行驶而摆动,露出里面相对而坐的两道身影。


    一人突然揭开帘子,朝外看着刚擦身而过的青篷马车。


    "怎么了敏行?"


    "没什么,刚见那车夫似有些眼熟。"


    公孙桓不在意道,"可能是哪家朝臣家的马车,出宫去办要事了罢。"


    江莫点头应是,拢了拢身上的灰色擎衣没再言语。在抵达宫门口,朝两侧宫门守卫出示金牌时,他却不经意似的问了声,"刚出宫的是哪位大人?"


    守卫如实回道:"是工部的陈郎中。"


    通往永宁胡同的路上,长庚直待驶离了宫门口好一段路程,方挨近车厢的方向,小声道了句,"少爷,刚才好像是公孙府上的马车。"


    陈今昭立刻明了,应是公孙桓归京了。


    算算时日也该回来了,此番也必是携着回京述职的江莫一道。她听闻江莫在江南立了大功,此番奉诏回朝,必得厚赏。


    不过与她干系不大,只嘱咐了声长庚日后见着公孙府的马车远远避着,便很快将此事抛之脑后。


    即将就要到了她的弱冠之日,她的心思更多的还是放在那日该如何度过之上。虽已做好了那夜会发生何事的心理准备,可随着时间渐近,她还是难免会紧张无措,惶乱难安。


    公孙桓火急火燎的进了上书房拜见。


    他在江南听闻殿下将要大婚的事,真是又惊又喜,当即什么也顾不得了,火速收拾好江南官场的残局后,就十万火急的乘船北上。


    怎料刚入京,就惊闻殿下的婚事取消了!


    据他府上管家所说,具体缘由尚不清楚,只听朝臣们私下里传,大抵是新王妃那边出了变故。或是因意外人突然没了,再或是人跑了,总之不是什么好事,不然这些日殿下也不会情绪一直不佳。


    上书房里,沉木香的味道弥漫整殿,带着浓郁清苦之气。


    "文佑可算回来了!这朝中无你从旁协助,我着实是少一臂膀耳。"姬寅礼推开折子起身相迎,快步近前满面笑容的扶起公孙桓,接着又虚扶起躬身行礼的江莫,"敏行也快起来。从江南递来的折子我看了,你做得很好,着实长进不少。"


    公孙桓见他家殿下面色尚好,心也落回了肚里。


    "桓也思殿下甚切,无您在上开示,桓也无所适从啊。"


    姬寅礼哈哈大笑,携二人往殿内走,"那待会就在上书房留膳,吾等好生叙话一番,也好给文佑你多多开示呐。"


    "那桓先谢过殿下指点迷津。"


    说笑一阵,三人入席。


    主从几人许久未见,自有诸多话要讲。席间多是姬寅礼与公孙桓二人叙话,江莫偶尔在旁应答几句,说说笑笑的,整个席间气氛融洽非常。


    在即将散席之时,公孙桓寻了个由头将江莫支了出去,而后才委婉的开口询问起其婚事取消一事。


    "小事而已。"姬寅礼不甚在意的笑说,面色不改,吃了口酒方道,"她有更好的前程,我且先依她。"


    公孙桓张大了嘴,又慢慢合上。


    他不免震惊,还真有这么个人,还真有这么回事!


    但他怎么提前一点风声都没听闻?


    况且殿下回的这又是何话?何叫有更好的前程?


    这话如何听都似是应了那些小道传闻,但他见殿下面上神色,却又不似那回事。公孙桓脑中乱如麻,不禁问了句,"那不知,是哪家的闺秀?"


    "你日后自会知的。"


    公孙桓就不再问了。事关殿下的私事,身为人臣他不好插手,更不好过多细问。诸多疑问也只能按捺在心里。散席后,公孙桓就带着江莫告退离宫。


    只是离宫的马车上,多了一人,华圣手。


    公孙桓斟了杯茶,递了过去,"殿下贵体如何?我听闻近来殿下情绪不佳,可对身体有碍?"


    华圣手慢悠悠喝口热茶,"不碍事。过不了两日,殿下就能身心舒畅了,你啊,就少操那份没用的心。"


    公孙桓无奈道:"我也是关心殿下,您老就非得噎我一回。"


    华圣手都懒得回他话,干脆将脸撇向了江莫方向。


    "你刚才偷也了眼老夫作甚?是不是要随老夫学医去?"


    江莫脸色略僵,"没有,就是觉得天寒地冻的,您老何必折腾的出宫?"


    华圣手呵了声,拿眼上下打量他,"你这黄鼠狼套我话,我就不告诉你。"


    江莫脸青了,公孙桓忙接过话,"您老误会了,敏行就是关心您。毕竟风大雪寒的,您待在宫里头也舒坦,我这府上可能没昭明殿里的地龙烧得暖和。当然,您肯来鄙舍做客,是吾等的荣幸,我跟敏行都高兴着呢。"


    华圣手瞥他一眼,"真是与你说不明。"


    说完就继续慢悠悠喝茶,再闭口不言。


    两日后,到了腊月十八这日。


    停了一日的雪又下了起来,如漫天琼花纷纷洒洒,扑落在宫闱的朱墙碧瓦间。


    朱漆马车缓而稳当的停靠在昭明殿前。


    里面人的尚未下车,殿内的宫人已提着羊角灯、马凳、撑着绸伞围了上来。


    此时远不到夜幕降临之时,但因为乌云遮空,天色已然暗了。


    陈今昭踩着马凳下了马车。


    今日的她穿了身玄端礼服,墨玉冠束发,两侧锦带垂缨。


    刘顺撑着绸伞小心将她引到殿内,而后就无声退下。


    殿内一派肃穆,青铜炉鼎里香烟袅袅,汉白玉化纸炉里腾着幽火。正前方摆着香案,香案上面牌位罗列,每尊牌位都篆书刻尊号,其上每个字都显得威仪肃穆。


    案前立着的那人,同样穿了身玄色深衣,广袖垂落,于青烟弥漫中长身而立。他持着竹筒正色望着她,眉目温雅。


    陈今昭踏进殿时本是端庄持重的,可待目光不期瞥见案上的那罗列的牌位后,她面上的神情有些皲裂。


    牌位上一排排的尊号赫然在列!若她没记错,这些牌位本该是被供奉在皇家祖庙的朱漆神龛里,有持戟卫兵轮流守候,每逢祭祀大殿方允人入内叩拜。


    "吉时已至,陈今昭你上前来。"


    听到唤声,她忙收敛了神色,挺直肩背矜重的走向案前。


    姬寅礼目视着来人朝他步步走近,看她板着面容一派庄重,唇角微抿眉目沉静,烛光映着那如点漆的双眸,其间倒映着他的身影。


    "你家中无父兄,便由我替你主持弱冠之礼。"


    陈今昭闻声,忍住激荡的心情,跪拜下来。他开始诵读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原服……."


    他的嗓音沉稳持重,不急不缓,似古朴的铜磬声,自寒山寺传来,回荡在殿内。


    她跪在蒲团上,静静聆听,待祝词诵毕,则对着牌位行三跪九叩之礼。


    姬寅礼将竹筒搁置案上,拿过红木托盘上的礼冠,走上前来。她端跪在蒲团,脊背挺直如松柏,他俯身为她加冠,目色专注的将发簪穿过她的发冠。"礼成。"


    他站直身时,缓声和煦道。


    陈今昭提过宽大的袍摆,从蒲团上站起了身,屏息凝神,期待又紧张的等待着。


    姬寅礼的目光掠过拂在她清透面颊上的冠缨,转身又从红木托盘上取下一方玉简来。在见到刻有字的玉简时,陈今昭只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停了。


    她的手指不自觉绞动礼服,眼眸随着玉简而动,心里几乎将天上神佛拜了个遍。在他终于将玉简呈递过来时,她接玉简的手指都有些抖了。


    "愿君朝饮木兰之坠露,昔设华宴之和乐,清正光明,宴乐贞吉。愿君此后佩此二字而行,朝夕恪守,宴坐长思。"


    他缓语道明寓意,目光落在她的眉目上,"可喜欢?"


    陈今昭始终盯着朝宴二字,口中不住无声呢喃,又忍不住跟泊简二字做比较,总觉得少了几分清风朗月。


    "喜欢的。"她小声回道。


    虽觉得比不上泊简二字的脱俗,但这处绷着的弦总算松开了,朝宴这字还算顺耳,好歹对方没给她起个什么奇奇怪怪的字来。


    "陈今昭,应你的,我都做到了。"


    在陈今昭还在兀自沉浸在对朝宴两字的新鲜感时,却突然听得身前之人开口道。慢声细语,嗓音低缓,他的目光重重落在她的面上,不复刚才行冠礼的克制,却是带凌人的盛气,不容拒绝的要她最后的答案。


    她下意识抬眸,就对上他幽火丛生的目光。


    他立在祖宗牌位前就这般掀眸视着她,旁边的青铜祭器泛着冷光,上面腾起的青烟弥漫而上,模糊了他的眉目,却模糊不了他漆黑眸里的欲焰。


    焦热,放恣,炽情,狂肆。


    陈今昭强忍着要后退的冲动,扯出抹笑,"殿下,应您的,我亦不会食言。"


    "如此,我便放心了。"他示意了下内寝,"去里面换身衣裳出来。"


    她便紧握玉简抬步去了内寝。


    推开寝殿门的那刹,她差点被满目的红晃花了眼。


    呆怔了足足数息,她方回了神,举目四望,终于在屏风上见到了搭着的红嫁衣。云锦为底,朱红衣身绣有百鸟朝凤图,襟口、袖边皆以金线勾勒祥云如意绣纹,十二幅下裙层层展开似朝霞漫天,尽显天家气度。桌上还放了金丝缠绕的凤冠,九凤朝阳,流光溢彩,冠顶的明珠皎如皓月。


    她穿戴的不甚熟练,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穿戴齐整。


    再次推门出来时,入目所见,外殿也是满目的红。


    璀璨的琉璃灯不知何时被换作了高挂的红灯笼,幽幽阴暗的青铜祭器被搬了下去,换作了整整两排的龙凤红烛。


    对面那人的玄色深衣也退下了,换上了绣四爪金龙的大红喜袍,束了红玉冠,手中握着根红玉莲花簪。


    早在寝门打开的那刹,姬寅礼的目光就似生根了,牢牢扎在了她身上。


    他近乎失神的望着朝他走来的女子,金昭玉粹,琼琚生辉,似朝霞破云,说不出的仙姿艳容。


    桃之夭天,灼灼其华。


    喉结重重滚动,他手里的莲花簪不自觉用力攥住。


    他死死盯着她,看她额间的珍珠随她步伐轻晃,拂过她清润的眉目,亦看她鸦羽般的乌发挽起,由着凤冠的流苏轻垂其间,点缀出女儿家的瞬息风情。


    未等人近前,他已一把将人腕骨扼住,牢牢箍在自己的掌腹之中。


    "那日应我的,你可能做到?"


    陈今昭冷不丁听他发沉的问声,反应了会方回过味来,说的应是那夜她对他保证过的,永


    不背叛他的话。


    她朝他晦暗难辨的面上小心看过一眼,抿抿唇,"殿下若不放心,我可以在您列祖列宗面前,起重誓。"


    掌腹箍着的力道稍稍松懈,他道,"那倒不必,只要你应下的,我相信你定能做到。"


    她点头,正色承诺道:"我陈今昭此生,断不会背叛殿下。"


    话刚落,她就被他拉到了香案前,先与他一道面朝殿外拜天地,再面朝牌位拜祖宗,后又给她母妃烧了会纸,最后与他对拜喝下合卺酒。


    她刚仰颈吃下合卺酒,手里刹那一空,只听酒杯哐啷一声不知扔去了。下一瞬灼烫凶狂的气息侵吞了她唇齿,肆意抢夺着她口中未来得及咽下的酒汁,攻城掠地,摧锋陷坚。


    与此同时,他俯身探臂,直接将她托臀抱了起来,不由分说的朝内寝大步而去。


    凤冠的金玉流苏凌乱拍打在她的面上,她挣扎偏过脸想喘息片刻,可转瞬就被他掐了脸重新覆上。


    他的步子极大,速度又极快,不过几息的功夫,已抱着人来到了榻间。挥手拂落帷幔,他压着人倒在被面绣凤龙呈祥的柔软衾被之上。


    单臂撑过身体,他高仰了脖开始解襟扣,可目光如鹰如隼,片刻不离身下之人。


    倒在榻间的陈今昭,凤冠歪斜,嫁衣凌乱。


    她张着唇喘着,双眸洇湿,唇红似朱,胸口剧烈起伏。


    此刻被他的目光所慑,不自觉的仓皇偏过眸去。但他仰脖时绷直的脖颈、颈上绷起的青筋、以及下颌至隐没襟口处隐隐抽动的狰狞刀痕,那瞬间却不可避免的映入她的双眸里。


    "陈今昭,看着我,莫怕。现在你我是夫妻了,夫妻二人行伦敦之事乃人伦常理,是阴阳和合之道,亦是人间至乐。"说话间,他已尽数解了襟扣,拉开了腰间金玉带,随手掷向了榻外,"你放心,此番行事前我已喝过降火茶,不会将你弄的太过。"


    他的声音带着安抚之意,但那沉哑的嗓音浓重含欲,那股欲肆意逞凶的欲念都快透体而出,在陈今昭听来,简直没有丝毫的说服力。


    "脸转过脸,看着我。"


    他第二次命道,她只能依言照做。


    可刚一转眸,就眼眸骤缩的惊见他已褪去了外衣,赤着筋肉隆起的精壮上身,分膝屈跪在她两侧。在这昏暗的一方寝榻之地,以霸道占有的姿势将她笼罩。


    他抬手去摘她歪斜在软枕上的凤冠,明明看她的眸光里全是占有的欲望,偏还能笑着安慰她,"怕什么,你我二人从前又不是没在榻间绞缠过,此番不过是比往日多了最后一步罢了。"


    陈今昭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被他这模样给骇得慌。


    "殿,殿下,我觉得,我还没怎么,准备好……要不,等明日?"


    姬寅礼将凤冠扔到榻里边,手指不由分说的去解她嫁衣。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这道理,你该懂得。"他声音哑的不成样子,解衣裳的动作却极具耐心,"我们今夜势必要做成夫妻的。且你自己应我的事,又岂容你临阵脱逃,企图反悔?陈今昭你听话些,在榻间的时候,说多些好话,尽量别惹我。"


    陈今昭被这话里的意味吓得哑声。


    红色的嫁衣从帷幔中间落了下来,如翩跹的艳蝶,缓缓飘落在男子的红袍之上。很快,又有中衣、里衣,腰间束带、单薄的细布小裤等陆续飘落而下。


    姬寅礼浑身肌肉绷紧,仓皇移目没敢去看第二眼。


    一想到这样皎洁无暇之处要被他染脏,他有种无法遏制的血脉喷张之感。甚至有种欲几近挞伐之态,将她今夜顶死榻间的冲动。


    他猛地手撑床榻剧烈喘息,缓解着那强烈的眩晕之感。


    本来今日过来时,陈今昭还不算那般怕的,可此刻见他如此模样,还没开始,她就吓得想跳榻而逃了。


    "殿下,要不,您拉开帷帐先缓缓?"


    "没事,别怕。"他安抚到,眼眸都带了猩红,吐息的话都似焚着火,"来,让我抱抱。"


    他俯身将人圈抱怀里,吮吻着她的唇舌,轻抚着她微微发颤的脊背。不敢再朝下细看第二眼,更不敢去回忆刚才那副艳到极致的画面。


    他只抬手覆上,努力去回忆教化书上讲的那些,柔情蜜意的抚慰着她。


    终于绞缠那刹,他闭眸低喘,如登极乐。


    拥着怀里泣声细微的人,他如拥至宝,一遍遍附她耳畔缱绻低喃:"吾的昭昭,吾的宝儿……"


    第98章


    烛影摇红,光影交错。


    微弱的烛光漫过大红帷幔,朦胧的轻晃在榻间交颈厮磨的两人身上。


    陈今昭仰面细汗淋漓,手指胡乱抓着身下被褥。她眼眸里漾着泪花,凌乱的倒映着身上征讨之人,蠕动着唇几次想出口喊停,却又没敢。


    如此就显得期期艾艾,破碎隐忍,又不胜堪怜。


    "你哭什么,是不甘愿?"


    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的姬寅礼,焉能注意不到她此刻的情态。抬掌去擦她湿润的眼角,他重重喘息,"是后悔了?"


    "没!不是……"她第一时间回应他,再次袭来的痛胀让她咬齿细喘,孱弱无力,"殿下,是我….好难受。您好了吗?"


    她料到初次不会好受,却还是低估了此间的难忍程度。


    不知是因她从前用了烈药至发育甚晚,还是因她与他不甚匹配的缘故,她只觉如被火杵捣身般,每一分厮磨的难受劲都让她几乎吃不住。


    姬寅礼望着她脸白虚脱的模样,心中大怜,但暗哑含欲的声音却无商量的余地,"这才不过小半刻钟而已,你再忍耐些时辰。女子都要走这一遭的,过了这回以后就好了。"


    虽怜她的难熬,但要他此刻就收兵止息,那得逼疯他。


    此番他已极尽隐忍,全程都压着性子轻抽缓抵,强忍得满身是汗。更何况,怜她初次,他连全入都没敢,堪堪只抵了半数而已。


    这已是他退的最后一步了,再退是万万不成的。


    夜已深,寝榻边上的帷幔还在摇晃着烛影。


    姬寅礼的指腹反复抚摸着她微张的唇,清润柔软,带着急促湿热的气息。他看她白璧无瑕的面容蒙上细汗,眸光晃动迷离,被迫沾染上情态,不禁想到那年虫鸣啁啾的夏夜,立在游廊下的他,隔着半卷竹帘,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


    犹记那一眼,他只觉那临窗温书之人,何等清癯出尘,遗世独立。只觉那周身清微淡远的干净气息,无瑕无垢,见她好似见到了清晨沾露的山茶花,玉洁清白,见之忘俗。


    就那一眼,他就再也难忘。


    温柔抚去她白壁面容上的细汗,他前抵同时发出满足的喟叹。


    此刻,他却染脏了她。


    宛如穷凶极恶之恶鬼,在玷污广寒素娥。


    不免也觉得自己有些狠毒,毕竟自开始便是他强求,步步紧逼,寸寸强取,生生将这朵白净无暇的花,拧了花枝采撷了下来。揽抱入怀供他轻怜密爱,供他予取予求。


    确是凶狠毒辣了些。


    但转念一想,这世间除了他,谁能拥有她,谁配染指她。


    合该是他的,从上至下,从外至内,皆该是他的!


    不知过了多久,帐内声歇息止。


    很快,两个宫女捧着金盆巾帕过来。


    拧了温热的湿帕,一宫女小心翼翼的揭开帷幔。她本是下意识的想持着帕子,先去给榻间仰面昏沉躺着的人擦拭腿间,可见一袭薄衾将人自脖下盖得严实,而旁侧披着松垮寝衣的摄政王千岁又似在冷眼盯着她,这让她一时没了章程,不知该不该去掀那薄衾。


    "先把脸给擦擦。"


    宫女得了指令,这方赶紧持帕去给榻间人擦面。


    立在榻边给榻上之人擦拭面庞,难免就要伏低身体,靠近几分。这本是正常的动作,可看在姬寅礼眼里,却只觉两人靠的如此之近。


    尤其那宫女持帕细致擦着那濡湿的鬓角,擦着那带着薄红的白璧面容,不期然拂过那湿润红肿的唇瓣,在他的角度看来,只觉得这一幕竟能如斯碍眼。


    "金盆帕子留下,你们出去。"


    他沉声命道。


    两个宫女不明所以,却还是第一时间留下了盥洗用物,片刻不停地退出了内寝。


    姬寅礼抓了帕子拂开帷幔下了地,几步来到盆架前,重新打湿帕子拧干后,折身回了寝榻。


    翌日清早,陈今昭头昏脑涨的醒来。


    刚一醒来,她就立刻察觉出身体的异样来。


    "殿,殿下……"她不适的朝外挪动,想退出那股不适之感。


    此番方晓得,缘何这整一夜的睡梦中,她都觉得隐隐不适。


    腰间箍着的臂膀搂紧,止住了她的动作。


    "别乱动,再睡会罢。"


    "可是殿下,我不大适应。您能否,退开些?"


    "先前我亦有些不适,习惯就好了。"


    陈今昭不知要如何反驳他这谬论,又见他不为所动,遂也只能作。


    此刻榻间昏暗,帷幔拢的严实,窗前的幔帐亦层层放下,只余殿里两盏壁灯发出些微弱的灯光。


    她分不清此时是什么时辰,但总觉得时辰已经不早了。


    不由忙问,"殿下,是不是到了要上朝的时辰?"


    姬寅礼轻抚着她的背,眼眸未睁,嗓音仍带些晨起时候的嘶哑,"不必管。今日大雪封城,我已下令罢朝三日。昨个累着你了,你再歇会,待再过些时辰,我再喊你起来用膳。"


    陈今昭却觉得此方榻间真是难熬的紧。


    纵是此刻两腿虚软,浑身透着股说不出的乏力在,她也想从榻上爬起来,离开这似能将她生吞活剥般的昭明殿,赶紧回家。


    外面是不是大雪封城她不知,但她离开寝殿的心却异常迫切。


    "殿下,我一夜未归,家人该担心了。"


    "不必忧心,我早已遣人去你府上传了话,告诉他们这三日你要留在宫里议事,不会回去了。你家里头我也安排了人随时看护,不会有事的。"


    陈今昭张口结舌,被他话震得喉咙都发干。三、三日?


    "怕什么,我又不是不知轻重。"他俯低了脸与她额头相抵,又含过她唇瓣亲昵缠磨,模糊不清的低哑细语,"若昨夜我恣意放纵,你此刻焉还有力气跟我说话。"


    他说的并不假,昨夜他全程压着性子,堪堪一回就收了兵。其实他并未尽兴,更多的是心理上的餍足。


    几番厮磨之后,两人皆气息不稳的分开。


    姬寅礼低眸望着她闭眸细喘,一副任他予取予求的逆来顺受模样,不知为何,心中陡然升起丝,似是抓不住什么的不安感。


    "陈今昭,你当真是心甘情愿?"


    "自是甘愿!"知道归家无望的她本欲闭眸歇整一会,不料他的问声冷不丁入耳,刹那让她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榻间光线不明,她看不清他神色,但他那双凤眸却已褪了温情转为锐利,能让她明显的感到那目光里暗藏的审视。


    陈今昭不免暗暗心惊,她不知刚还好端端的,他这会又是怎么了?不过她回应的话自是真心话,语气也并不虚,所以也不怕他的试探,审视。


    她的确是真心话。


    能舍了这身皮囊,换取她以男身继续行走在外,她是甘愿的。豁出去身子怕什么,总比被他拘在后宅,寸步难行,此生荣辱生死全系在他一念之间的恩宠来的强。更何况他迟早是要登基的,来日若被他拘在后宫里,那此生可真要不见天日了。


    所以如今这般情形,于她而言,何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况且,人性使然,往往越得不到越会惦记。与其让他牵肠挂肚、百般惦念,甚至在迟迟得不到后,会对她使出何种骇人的逼迫手段来,还不如早早如他愿,或许早些得偿所愿,来日对她也能早些没了新鲜感。或许,她还能早些的全身而退。


    而他腻了之后,她的这层外在的官身,甚至是在外行走的这层男身,就是她的退路。


    故而,她能舍了其他,也决不能舍了这层在外的身份。


    "殿下,伺候您,我真是心甘情愿的。您信我!"


    "陈今昭,不是伺候。"


    "对对,是能与殿下承情欢好,我很是甘心欢喜。"


    他漆黑的眸子直视她眸底深处,字字吐息,"那可恨我?"


    她被他看得浑身都紧张起来。这话,昔日他问过一回,此番再问,无疑是他在意至极。


    "不恨,我从未恨过殿下。"


    她回话亦是不虚。还是那句,她焉敢言恨。


    世间情谊都是瞬息万变的,今日他能待她万般好,可能明日就能抓住她的错脚对她万般恶。情爱是这世间最不牢靠之物,她从不奢望,更不期待有天长日久之情。


    所以与他相处时,她会尽力迎合他,稳住他,不做任何忤逆、让他不适之事,以防他来日情淡时翻旧账。


    姬寅礼抱着她翻身,压进寸许。


    "你确是不该恨我,这些不都是你求来的不是?"


    陈今昭的指尖嵌入他硬实的臂膀中,眼帘轻颤,"是的殿下,都是我所求而来,再甘愿不过。此生能与殿下欢情至此,我亦不胜欣忭……"


    "陈今昭,其实我一直有句话想问你。"他突然打断她的话,伸手抓过她的手,覆上他至下颌延伸至胸口的疤痕,往返摩挲。他低眸看着身下的人,语气却放缓了下来,问声很轻,"如果昔年攻破京都的人不是我,如果坐在摄政王爷这个位置的人不是我,你,也会上他的榻吗?"


    这话,其实他很早就想问了。


    早在,第一次将她连逼带哄的弄上榻时,他心中就划过这般的问题。只是那时,才堪堪突破君臣伦理的底线,他觉得能拥着对方入榻做些亲密事就已餍足,便也不再求其他。


    可如今,如今他觉得自己好似欲壑难填,似是有千般的妄想,纵是此刻彻底与她融为一体,却总觉抓心挠肝,似还缺些什么。尤其是这个问题,更似深埋心底的一根刺,搅得他不得安宁。


    归根结底,还是他们的开始并不光彩。


    如此就注定了他难免患得患失,无法产生落地的踏实感。


    陈今昭被他这话问得呆住了。或许她从未想过,此生还会面临这等难解难缠的问题,一时间微张着唇,呆怔的睁着眸,竟哑口无言。


    姬寅礼视她瞬息,握着她的手抚上他的脖颈,向上游移,抵在他的唇边。他俯视着她,柔声缓语的问——


    "可会如此刻这般,受他的抵弄,承欢他的身下?"


    "会眼眸水润的看着他,抚他身上的旧疤,摸他的汗湿的颈子,再去触他粗糙的下巴,覆他择人欲噬的唇?"


    "可会软软的对他说,你甚是甘愿,欢喜,庆幸此生与他欢情如此?"


    "又可会对他承诺此生此世皆是他的,永不背叛?"


    "陈今昭,你来告诉我,你会吗。"


    他的声音不威厉,眸光也不锐利,但陈今昭的呼吸却都似要停止了。他停了动作,无声候着她的答案,她却只觉头皮发麻,手脚冰凉,浑身的血液都似停滞了下来。


    这是个虚设,但无疑是个致命的问题。


    如果一个答不好,她都怕会要了她的命去。


    见她唇瓣张张合合,始终吐不出半个字来,他阖了眼皮,不欲朝人泄露眸底的情绪。其实又何须非由她口中寻求答案,她那般识时务,周身软肋又如此之多,只要拿捏妥当,换个人也能逼她甘心入榻。


    陈今昭感到他遒劲的掌腹握上了她的腿骨,那隐隐的欲挞伐之态让她有些惊,不禁慌忙开口,"殿下,这只是虚设而已!况且那般未曾发生的事情,我又如何能知!殿下,我……我无法违心的哄骗殿下,说那般的事情绝不会发生,但是,我能告诉殿下的是,您在我心里与旁人不同。"


    见对方终于又朝她望来,她将声音放软,低低道,"如果这个人是殿下,我的甘愿会多三分。"


    这话仿佛三伏天里的冰果,入口清凉,让人躁火顿消。


    喉结上下翻动,姬寅礼觉得自己或许真被她拿捏个不轻,只一句话而已,却瞬息抚平他内心刚腾起的那些焦躁、暗怒,甚至心底深处还隐秘的升起丝难言的欢愉来。这反倒比两人的身体纠缠更令他餍足。


    "好了,莫惊,刚或许是我魔怔了,说些乖诞的话,你忘了便是。"他面上的线条都舒展开来,可见她脸白虚脱又难掩惶惶的模样,又不免想起她身世凄苦、宛如浮萍般身后无可依,想她面对强权逼迫又能如何,这般一想,心中又自责不已。


    翻身下来,他伸臂将她搂过,掌腹一下下轻抚她的背。


    "刚是我不好,以后我也不再问了。不过你我如今已拜过天地、祖宗,已经算是夫妻了,面对我时不必再诚惶诚恐。我容你放纵,更期望你能恃恩狂纵。陈今昭,信我,我会待你很好。"


    第99章


    第三日夜里,陈今昭穿戴好斗篷,接过对方递来的暖手炉拢在袖中。


    姬寅礼将兜帽给她戴好,忍不住道,"明早走也成。"


    陈今昭面露为难,"那就太显眼了,让人瞧见总归不妥当。"


    姬寅礼颔首,没在这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只在她离开前将红玉莲花簪放在她的手心里。


    "走罢,明个还要早朝,回去早些歇息。"


    陈今昭走出昭明殿,上了殿外的马车。


    很快马蹄声踏响,拉着朱漆马车,朝着宫外的方向一路驶去。


    姬寅礼披着鹤氅立在殿外高阶之上,目光追随着马车,看着它在冬夜里越行越远,最终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檐角随风晃荡的灯笼将他的身影拉的修长又孤寂。他长久的凝视马车远去的方向,指腹无意识的转着墨玉扳指,眸里的情绪汹涌又克制。


    "殿下,外头天寒,咱还是回殿罢。"


    姬寅礼淡应了声,收了目光,转身回了寝殿。


    刘顺紧随其后,接过前头主子脱下的鹤氅,匆匆几步到榫木架前仔细挂上。


    "收拾妥当后,你也下去歇着罢。"


    刘顺闻言刚欲谢恩,却见他主子已然抬步进了内寝。


    殿外又起了风,狂风卷着檐上的积雪,四处散着雪沫。


    内寝的龙凤喜烛依旧燃着,不知不觉红蜡滴满了烛台。


    姬寅礼躺在寝榻上,却很久都难以入眠。


    明明从前也能够忍受独寝,可此刻他却觉得心里分外的空虚。怀里空落落的胸口也似空了下来,就连嗅着寝榻间残留的幽香,都似饮鸩止渴,让他感到难熬异常。


    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


    他从榻间起身,下榻到多宝阁前取过玉笛。


    再次入榻,他将玉笛放在旁边的空枕上,再次闭了眸。


    往宫外行驶的马车里,陈今昭借着车内壁灯的光亮,仔细打量着手里的簪子。


    通体莹润,簪身宛如初凝的朝霞。


    簪首莲花瓣雕刻精致,显然是用了心思的,每片花瓣都异常别致又有细微的不同。花心缀有细小金珠,周围镶嵌璀璨的红宝石,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她平日本就喜爱雕刻些小物件,所以轻易也能看出,此物非出自老师傅的手笔。莲花簪通身精致细腻,但也不乏一两处做工粗糙之处。


    送进宫里的东西,无不完美无瑕,断不会出现这等纰漏。


    所以此物出自谁人之手,已不言而喻。


    抿抿唇,她重新将簪子放回袖中。


    脑中不免想着这三日的事。他给她备了凤冠霞帔筹备了婚礼,明确的告知她二人已是礼成的夫妻;榻间行事也多有迁就,虽她照样难熬,可于他而言,那已算是极为隐忍容让了;事后也多拥着她说话,语调缠绵,说不尽的柔情蜜意;为她擦身、喂汤,恨不得时刻黏在一处……诸此种种,好似都在向她指明了一事。


    他在向她索身之后,已然不再满足于此,开始试图向她索情了。亦如之前她所担心的那般,事情果然在往不可预估的方向发展。


    那夜他的那番质问中,已然出现这般倾向了。可能如今两人刚刚突破关系,他尚顾忌着些,所以还能堪堪压住得不到回应的不满,那天长日久后呢?无论什么情绪积压久了,一经爆发出来,那力度将会极为可怖。


    她不免忧心忡忡。


    她隐约能感知到,二人的关系突破后,若再如从前那般,以君臣的态度来待他,恐已不妥了。可到底要如何给他回应,她现今也毫无头绪。


    但能明确的一点是,她必须要给他回应,决不能让他长久的唱独角戏。否则难免久而生怨。


    翌日起床,陈今昭在铜镜里照了照面容,而后跟么娘要来眉笔,在眉上重瞄上几笔,以此显得更加英武。后又在面颊上稍加涂抹勾勒,力求脸部线条看起来分明几分。


    宣治殿内,执事内监高唱着,宣原户部郎中江莫入殿。


    江莫在江南做出的功绩朝野上下皆知,他入京已有段时日,今日就是他的受封之礼。


    他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从殿外稳步进来,一步步走到阶前,高声叩见千岁。


    "请起。"御座之人抬手,"爱卿深入险境,为国朝立下汗马功劳,孤心甚慰。汝功在社稷,当以重赏,以彰尔功。来人,宣旨。"


    执事内监捧起救封诏书上前:"原户部郎中江莫听旨一一"


    江莫撩袍跪下,行礼,听旨。


    此番他孤身下江南,几经生死,终于完成了摄政王交代的重任,让朝廷得以顺利清肃江南官场。他劳苦功高,特被赐侯爵之位,封号平南侯,食邑两千户。并暂代从二品江南巡抚一职,待做出政绩,再正式任命。


    摄政王走下高阶,亲手为他加冠受印。


    "望汝不负朝廷重望,永葆赤诚,继续为国朝分忧。"


    "臣叩谢殿下隆恩!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王恩!"


    朝议过后,朝臣们三三俩俩的出了殿,无不唏嘘着,小小郎中如今一步登天了。


    陈今昭与沈砚及俞郎中相携而出,分别与他们二人说了自己的字。两人恭喜她弱冠大吉,纷纷唤了她声朝宴。


    她一一作揖谢过。


    俞郎中还要寻右侍郎商议公务,所以先行一步。


    "朝圭璋,君子宴宴,今昭,你这字取得极好。"


    立在廊柱旁,沈砚笑对着陈今昭说道。


    陈今昭眼眸微亮:"真的吗?可我觉得你那泊简二字,来的更为顺耳好听。"


    沈砚摆摆手,"各有千秋,不必妄自菲薄。"


    朝宴。陈今昭默念了遍,又暗自沉吟了番,的确觉得自己这字是有几分清风朗月之意的。心下便也多了两分欢喜。


    "对了泊简兄,你最近公务如斯繁重吗?"


    她问他道。自打詹事府的上官折在那场衣带诏事件上后,沈砚就顶了詹事的职责。若放在前几朝皇子多的时候,的确会忙碌不堪,但如今皇宫只剩唯二皇子,又哪有繁冗诸事要做?


    更何况六皇子中毒废了,五皇子另外自有太傅教导,詹事府该更加清闲才是。


    沈砚如实告知她,"我如今在忙户部之事,很快我就要调往户部任左侍郎。"


    陈今昭震惊的脱口道,"要调往户部?"


    这着实突然,她本以为他是要往帝师的方向一路高升的。


    沈砚左右张望番,方低声道,"詹事府亦非清闲清净之地,我能调任出去,再好不过。"


    陈今昭将此话迅速在脑中琢磨几瞬。


    着重想的是五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新帝,自打登基那日起,他就再也没在人前出现过。听闻太后正广招天下名医入宫,替幼帝诊治喉咙,如今是何情形,也未曾可知。


    "确是再好不过。"陈今昭也同样压低了声音。


    皇家之事,能不沾惹最好,非必要莫要卷入那般旋涡中。


    更何况,现在明眼人谁还瞧不出上头那位临朝之人,有问鼎之志?不过时间早晚问题而已。


    抛开这些杂念,她朝沈砚拱手笑道,"提前恭贺泊简兄高升了!"


    户部侍郎是正三品,沈砚此番的确是要高升成大员了。


    沈砚谦逊拱手回礼,"侥幸而已。京城平乱的功劳,在功劳簿上亦记了你一笔,假以时日,朝宴你也会高升的。"


    当然,他除了这笔功劳外,还有弃暗投明、刺探淮南情报这一笔大功在。


    陈今昭想起她如今这般情形,暗暗叹口气。


    她要升官,还不知要等哪年哪月,甚至能不能一直安稳的将官做下去,自己心里头都没底。


    不过往好处想想,挑明身份后,既已得了上头那位赦免罪责,反倒解了她的心头大患。省得头顶这把刀要落不落的,让她成日提心吊胆,时刻恐惧担忧身份暴露后,会累及亲朋。


    不得不说,头顶利刃卸下后,她浑身也的确轻松了不少。


    两人又闲话几句后,沈砚先行告辞离开。


    陈今昭没急着离去,就倚在红漆廊柱旁,站在殿前高阶上,远远眺望雪后的皇城宫阙。


    前头刚下了雪,朱墙碧瓦间的积雪未化。


    放眼观去,雪覆宫阙尽是银装素裹,在雪后初霁的午后冬阳下折射出细碎晶莹的光来,给威严肃穆的禁宫皇城带来抹别样的色彩。


    刚才与沈砚提到了户部,她难免就想起了鹿衡玉。


    十一月下旬他回了封信给她,诉说着他坐堂当大老爷的事迹,字里行间都是欢快的气息。却绝口不提,到了荆州后,如何处理他外祖父家后事之事。


    她又想起了他的生辰还比她早两个月,弱冠之时已经过了,却没了长辈替他张罗取字。或许日后鹿家的族老会替他取,也或许他不用,亦如临朝那位般,此生不再取字。


    正想的失神间,突闻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她下意识回头,就见那江莫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他穿了身新赐的崭新蟒袍,披着银灰氅衣,走在她身前两步处停住。眸里似带了些惊艳,隐晦的将她打量。


    陈今昭忍不住左右张望,这才发现朝臣们不知何时都走光了,可就剩她了!


    "陈大人,好久不见了。"


    他眉梢微挑,先行开口道。声音较之从前的轻浮稳重了许多,但略微撩起眼皮时,却借此将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


    陈今昭忙站直身体,面朝他行一礼,"恭喜江大人高升。"


    她不觉与对方有何交情,能谈得上何话,堪堪寒暄一两句,就忍不住想要找借口离开了。


    江莫眸底映着对面那乌发红唇之人,眼睛都似要拔不出来。姣面细白,眼眸柔润,绯色官服愈发衬的人灼灼生辉。


    一段时日未见,人,更美了。


    "朝宴刚在瞧什么?"


    陈今昭后背的鸡皮刹那腾了起来。


    她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他们何时如此熟稔,他焉能如此唐突!更何况,他从何处得知她的字?


    江莫轻描淡写道,"刚我不期听那沈大人如此唤你。你不介意我如此唤你罢?"


    陈今昭勉强一笑,"上峰还有事欲与我商议。江大人,下官先行告退一步。"语罢,转身就要下高阶。


    刚迈出一步,手腕被人从后面冷不丁扯拽,她慌张下脚一滑,差点就此滑下石阶。


    她及时扶住旁边廊柱,猛一甩袖将他甩开,回眸怒视。


    "江大人这是要作何?"


    "我刚是无意为之!只是想邀你参加我后日的高升宴……"


    "江大人!原来您在这!"


    江莫刚急急从袖口掏出红色请柬来,就听得有一耳熟的高呼声从东侧的方向而来。寻声看去,不是那御前总管刘顺,又是何人。


    刘顺捣腾着步子疾跑而来,近前时气喘吁吁。


    "江大人可算找着您了,殿下跟公孙先生正在东配殿等您过去议事呢!"


    此话一出,两人受惊。


    江莫下意识嗖的将手收回,连带他手里的那份请柬。


    陈今昭慌张的朝东配殿方向张望,但隔得有些远,殿门又关着,什么也看不见。


    她不免又朝殿前广场处环急急顾一圈,四驾马车不在啊,人不是早就走了吗?


    刘顺看她模样,不由抬袖擦擦额上的汗。


    心道他的天爷啊,马车是走了,但他们殿下可还在东配殿里!你俩在这拉拉扯扯,殿里可是能远远瞧的一清二楚。


    待江莫急步离开,刘顺小声对陈今昭迅速低语了句,"马车在宣治门外候着,您去昭明殿等着先,殿下有事与您说。"


    僵硬抬步往石阶下走的时候,陈今昭还在暗骂自己,下朝不离宫站在殿前看什么破雪景!


    第100章


    东配殿的福扇窗前,姬寅礼端着茶碗,无声注视着远处。


    殿门被人从外头打开,有人步履匆匆进来,低垂着眼走向窗边方向。


    "殿下,老叔。"


    他恭谨的唤了声,声音不高不低,显得谨慎。


    公孙桓威严着脸质问他,"刚你在做什么?纠缠陈大人作何?又为何推人家!"


    刚他在窗前站的靠边,所以从他的角度看去,似是江莫突然伸手要将人推下高阶。


    江莫赶忙解释,"老叔误会了,刚只是与陈大人叙旧两句而已,并未起冲突。是老叔您看错了。


    公孙桓看着他的目光转为凌厉,他又不是老眼昏花,对方先前朝人伸手的动作还能看不清?


    张口刚要训斥,就听得旁边茶盖轻叩碗口的声响。


    "敏行,你现为江南主政之臣,说下你接下来如何整顿政务。"姬寅礼将茶碗递向旁边伺候的宫人,举步朝御案方向走,平稳的声音传了过来,"江南百废待兴,政务不可久旷,趁这两日你尚在京中,有关官员任命、核查田亩户籍、重订赋税章程、整饬漕运盐务等事宜,你先与我详述一番。之后再列个具体章程,呈递上来。"


    昭明殿里,陈今昭坐在茶案前忐忑的等候着。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她茶水都喝了两碗,才终于听见殿外响起了马蹄踢踏的声响。


    赶紧把茶碗放下起身,她提步上前相迎,刚走到殿门口,就见来人披着玄色鹤警踏步进来。


    "殿下。"


    她观察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唤道。


    来者恍若未闻,边走边解了鹤氅丢给刘顺,目不斜视的自她身边走向茶案。撩袍坐下,他随手端过案上那吃剩下半碗的茶汤,仰脖咽下。


    陈今昭来不及提醒,就见他已端了她剩下的那碗茶喝尽。


    张了张口,最终悄悄合上。


    对方的气场明显不对,她心中也慌得很,硬着头皮趋步过去,止步在他旁边小声发问,"忙了一日,殿下可是劳累了?"


    "非劳累,而是胸中郁结。"


    姬寅礼不轻不重的放下茶碗,身体朝后仰靠,沉沉吐息。


    来的这一路,他胸口似团了火,郁火内灼,烧得他燥郁难解。而这火的源头,非她莫属。


    他都不明白,他这是何苦来哉。


    既已执掌乾坤,统御万方,天下万物他唾手可得,那又何须屈尊俯就,去应允她那荒唐之请?以致如今,明明两人已经做了夫妻,却夫不成夫,妻不成妻,见面都要寻个由头,日后次数多了,他还得不时也招旁人来昭明殿以示遮掩。


    陈今昭见他面色沉暗不虞,暗道不好,赶紧小声解释。


    "当时我也没想到江大人会突然出现在那。平日交集不多,我亦没想与他多做交谈,简单寒暄两句,便要告辞离开。没成想他拉了我一下,道是请我参加他的高升宴,我刚要拒绝,您就遣人过来了。"


    姬寅礼仰面阖眸,抬手用力按按额角。


    "令我郁结的又岂止这一事。朝宴,我们是夫妻,明明可以光明正大的成双入对,如今行事却只能遮遮掩掩,宛如行那见不得人的阴诡之事。你说,这像话吗?"


    更遑论,他还要夜夜孤衾寒枕,寂寥难遣。


    甚至连想怒斥惩戒窥伺她的放肆宵小,他都找不到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来的路上,他心里不免生出悔意,不该轻易允了她。


    若早给她册立名分,那哪里有宵小之辈窥伺的半分之机!


    这话里隐隐透出的意味,让陈今昭大惊。


    "殿下,您应允过……"


    姬寅礼抬了手,无声制止了她的话。


    许久,他方慢慢吐出口气。转眸望向旁侧绞着双手,面露惶惶之态的人,心中缓缓一叹,罢了。


    他所求的也非一时之欢愉,他更愿与她长长久久。


    故而,他也不想吓着她,更不欲逼之甚急,非到万不得已,他自是不想将人越推越远。


    "允你的自然算数。"姬寅礼放轻了声道。不过想起殿前两人纠缠的一幕,他情绪还是有些不善,却被暂压下去。


    "江莫那是个浪荡子,你以后莫要与他走得过近。总有我照顾不到你的地方,我怕你会在他手上吃亏,明白吗?"


    "我明白的殿下。"陈今昭忙应道,感到他身上浸的凉意有所消减,声音放软了几许,"殿下,我都听你的。


    头一回,她对他去了敬词。


    姬寅礼敏锐的察觉到这一变化,凤眸倏地落在了她面上。


    她立他旁侧,依旧是谨小慎微的拘谨之态,但余光却轻瞄向他,唇边也微微的抿细微的弧度。


    他的心重重一跳,难以言喻的欢喜陡然趟过胸口。


    她这种微妙的转变意味着什么,敏悟如他焉能不晓得。


    情不自禁的伸臂圈抱住她腰身,他力道收紧将人引入身前,提抱到膝上。她被力道带的踉跄两步,跌入他怀中。


    "朝宴,吾心甚喜。"他掌腹拢她后颈,让她清凉的脸颊贴近着他的颈子。他仰面闭眸,呼吸粗重,胸腔鼓噪的厉害,"我所求不多,只要你肯亲近于我,我便也心满意足了。"


    手腹胡乱的抚着她的脊背,这一刻他的血液都似激荡难平。他没想到,她能这般快的就肯向他走近这一步。


    这一瞬间,他先前强抑的那些沉郁情绪,好似冬雪遇春阳,刹那消融不见。他用力搂抱着,恨不能将人揉进骨肉中。


    陈今昭的脸贴着他发烫的颈子,能明显感到他脉搏激烈而紊乱的跳动。于这刻,她亦有所明悟,原来他的情绪的确受她牵动。


    "殿下,我会步步向你靠近的,只是会慢些,亦可能做的不好,望你莫要生急。"


    "你只要肯亲近就足矣。"他喉结咽动,嗓音沉哑缱绻,"如此,吾已心生欢愉。"


    "殿下,先前你说可允我放纵,此话可作数?"


    "作数,特允你特恩狂纵。"


    "那我想求殿下一件事。"


    "你说。"


    陈今昭放轻呼吸,"殿下,你能收回放在我身边、放在我家周围的耳目吗?我不习惯有人时刻监视我言行举止,这让我觉得甚不自在,只觉毫无隐私可言。"


    周围的空气静了下来。


    "依你。"好半会他方出声道。感受着打在他脖间的细微气息,姬寅礼的掌腹来回抚着她颈后皮肤,细细摩挲,"不过,非是尽数撤人回来,却是让人远远跟着你,不探听你隐私,只护你周全。"


    陈今昭听他这般说,心神一松,能达到这个目的也甚好。


    姬寅礼这会已说服了自己,觉得其实不随时探听她消息也好。她行走在外,难免与人有所交际,他探知后难免会心中琢磨味,情绪会受其影响。


    不知什么意味的长呼口气。自两人有了那层关系后,他心底对她就有了浓烈的占有欲,自己能感觉的出来。时日越久,这股情绪就越强烈,有时候看着她,都有种欲将人永远看在眼皮底下的冲动。


    他清楚的明白,若想求长远,这个苗头断不能任其疯涨。


    感觉到怀里人欲言又止的情绪,他道,"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


    "殿下,我……不想喝药了。"陈今昭说这话时,呼吸放得更轻,声音也更低,"那药味道古怪,我当真是咽不下了。"


    姬寅礼下意识就要断然否决,可念及她难得对他稍许放纵的提条件,就将话忍下了。


    平了平情绪,方好言好语道,"药还是得喝,不然你身体何时能康健?"


    陈今昭小声道,"其实我身体已经大好了,剩下的只是调养,倒也不必再用汤药。或许,可用药膳,或搭配食谱。"


    沉默少许,他到底还是松了口,"等我问问大夫。


    "谢谢殿下。"


    听出她话里的轻快,他也随之舒展了眉眼。


    两人相拥厮磨着又说了会话。佳人在怀,他难免动情的厉害,可记起华圣手所说,她身子情况特殊,最少要隔个三五日方可行上一回,月逾过后方可稍稍放纵,遂也只含着唇吮着颈子,饮鸩止渴一番。


    "两日后记得过来。"临别前,他细细抚着她的指根,不舍的流连几番,还是放开了她,"回去罢。"


    坐在出宫的马车上,陈今昭觉得好似卸了半个肩膀的重担。没有想到,她今日竟能困扰她的两件事,同时达成。


    后面那件事,他虽没当场应,但她却能听出其中妥协之意。


    她不想再吃那汤药,非是因为药苦味怪,而是怕身子养得太好太快。曾经给她药的那人说过,那烈药但凡用过一副,来日生养孩子都比旁人艰难百倍不止。


    她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但同样的,她也怕他找来给她开方用药的大夫,医术太过高超。


    所以,她希望她的身体能慢些调养着。


    给她缓冲之机,也给她来日留有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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