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斯奇耻大辱,不啻当年韩信胯下之辱,你竟也能生生忍下!汝之忍性,姬寅礼猛地站起身,太师椅的椅脚在金砖上划过刺耳的声响。他两步至她面前,"可还想替那毒妇狡辩一二?好,那就孤与你辩个明白!"
当真让孤刮目相看。
寒眸俯视她似要嗫嚅的唇,视线咄咄逼人。
他戟指着她,盱衡厉色,"别以为死无对证,虽那具尸骸当初被人草草掩埋但孤已令人掘出,现安置在当地府衙义庄上。尸骸皮肉虽尽消,可齿列尚存,若是请那柳家二老前来辨尸,陈今昭,你觉得二老能否从这痕之间,寻得几分亲子之相?
陈今昭不自觉抓紧了密录,姬寅礼齿冷的嗬了声。
"一旦确定此尸骸身份,那你有几张嘴可替她开脱!那骈头死前可是与她朝夕相对,偏他死后她却杳无踪迹。她的嫌疑最大,依律法章程,衙门自当可将她缉拿问审!进了衙门,又岂能容她不吐实情。"
"好,就算是那骈头罪该万死,但朝廷自有章程法度,岂容人私下定罪?纵他是犯了死罪,也合该经由州县初审、府级复审、再有三法司分别审核、终审、勾决,如此方能将其行刑问斩!"
"你为朝廷官员,却说那毒妇杀人无罪,不觉可笑吗!"
陈今昭手指攥的发白,颤声:"她……"
姬寅礼猛一挥手,压根不容她说话,目浮冷笑,"替她求情的话就闭上,别让孤瞧不起你。"
胸膛起伏,重重缓口气,他强压怒火继续开口,"此女心狠手辣,她能对亲夫痛下杀手一次,就能有第二次!你要信我,让你杀她并无私心,只是我不愿来日替你收尸而已。所以陈今昭,别跟我对着干。"
"不是的,殿下!"陈今昭此时脑中一片混乱,对方让人挖掘尸骸之举确是打她个措手不及,顺藤摸瓜下,是真有可能查到幺娘头上的。不,是一定会。
"殿下,就算尸骸能确定是那人,但无作案凶器、尸伤、证佐等确凿证据,如何能定么娘的罪?或许他是强人所杀,或许他是失足跌进湖里,或是其他,都是皆有可能的。"
姬寅礼闭了眼,许久方睁开。
"陈今昭,太医说你脉象紊乱是药物所致,你有何解释?"
闻此,她很快反应过来,他这是怀疑么娘对她用药。
"殿下,臣的脉象自小就是如此,并非是药物所致,或许是太医诊断有误。"
"那毒妇鬼祟买药作何解释?"
"是,避孕所用。"
"据孤所知,她买来的那几份药各不相同,用过多少且不知,只在房梁上分门别类的放着,似乎要另配什么良药。"
陈今昭面色微变,迅速低下脸。
"殿下您误会了,这是么娘寻得些土方子,用来煎来给她自己喝的,并非是要害臣。"
姬寅礼觉得喉咙一阵干痒,抵唇重重咳了两声后,突然一把抓起桌上的折子甩向她。
"你个棉花耳朵!没出息的东西!让个女人耍得团团转,还在那一味替她开脱!孤建议你去法华寺看看,是不是被下了降头,让什么东西糊了眼,分不清好赖!"
折子拍在陈今昭的面上,未干的朱墨印在她脸颊上,血痕一般。她瑟缩了下,没敢躲,任由甩来的折子从她脑门滑落。
姬寅礼单手撑案,边咳边怒声,"你真是被女人迷魂了心智,命都不顾了。若她值当也成,倒也不枉费你为她跪、为她求、一力将她袒护的情意,但她值得吗?你看看她做了什么!背信弃义在前,与人私通在后,杀夫、抛尸、进京舔上脸赖上你!还让你养了三年的野种!
"就这么个玩意,你!"他怒笑,"陈今昭,孤真想赐瞎了你,你留这双招子有何用!"
"殿下息怒!"
"不,孤无法息怒!现在,我就要你一句话,杀不杀那对毒妇、孽子?"他死死盯着她,声音嘶哑,"给孤个准话就成。若你实不忍心,不必你亲自动手。"
陈今昭也快被他逼溃,连连朝他叩首,连声哀求。
"殿下,您听臣解释……"
一听解释二字,姬寅礼就忍不住疾咳起来。
她也顾不上旁的,只能在他咳声中硬着头皮继续说,"昔日娶她亦是权宜之计,实在是袁府逼之甚急、加之再唯恐被榜下捉婿,方出此策。对幺娘及呈安的事。臣一直都是知情的,并不存在欺骗一说。反倒是臣多有利用她做挡箭牌,成婚这些年来,与其说臣将她当做妻子,不如说臣多是将其视作亲妹。臣,其实平日待她也多有冷待,说来也是臣对不住她。"
"殿下!恳请殿下饶过他们母子罢!幺娘是臣的亲表妹,呈安亦是臣的亲外甥,血浓于水,臣实在割舍不得。求殿下开恩!"
她伏首下拜,他阖眸平息着喉间的难受。
顷刻,嘶声问她,"那你就休了她,肯吗?"
"殿下她……幺娘孤弱,亦无法面对外面的流言蜚语,她、她离开陈家,活不成的,所以臣……"
"若孤执意要杀她母子呢?"
"殿下!他们不过妇孺幼子,并未碍着殿下什么,您为何不能网开一面?"陈今昭额头触在冰凉的金玉地砖上,呼吸微促,"殿下,容臣说一句,此乃臣的家事。"
第二次,他在对方身上隐隐感到了股锋锐感。
姬寅礼俯视着她,沉寂片刻后,突然就大笑了起来。
"好,真好,孤今日也算见到了活的绿王八。"
他抚掌称叹,颔首称是,"你所言极是,这是汝之私事,关孤底事?再多言倒显得是孤多管闲事了。你走罢,回去继续喝那毒妇喂你的迷魂汤,改日若被碗毒药汁子送走了,那孤就给你多烧些纸钱,另外再多扎几个似那毒妇模样的纸人烧给你,也好解你相思之苦。如此,也算全了咱们的君臣之谊。"
"殿下息怒!"
"走!你立刻给孤离开!"
陈今昭战战兢兢的退出了昭明殿。
姬寅礼双手撑案,阖眸缓息。
"刘顺。"
"奴才在。"
姬寅礼刚想说此后陈今昭的事不必再管了,后续也不必查了,既然此人油盐不进,如此的拎不清,那就随她去罢。就算日后真被那毒妇毒死了去,那也是命,是对方自己的选择,怨谁不得。
可眼前一经浮现陈今昭口吐黑血、凄惨倒地、再无生机的模样,他浑身血液似瞬间停滞僵冷,那番到嘴的命声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过来铺纸研墨。"
他沉重深喘口气后,却又重新落了座。
刘顺忙起身来到案侧,小心在旁伺候笔墨。
姬寅礼提笔濡墨,很快在空白宣纸上写好一封书信。
在等待墨迹干涸的空隙里,他朝刘顺吩咐道,"等会将这封信,八百里加急送往西北华记药铺。叮嘱那掌柜的,待华圣手云游归来,务必让其第一时间赶往京城。"
又命道,"陈家周围接着派人盯梢着,那毒妇若有异动,就地……及时来报我。"
"是殿下。"
姬寅礼指骨抵额,肩背重靠上椅背,仰面竭力缓息。
再管这最后一回罢,他阖眸沉沉的想。就全当是还了对那人的愧欠。
陈今昭惶惶不安的归了家。
她内心何曾不知,自己在昭明殿的那番辩解站不住脚,若对方真要追究,幺娘在劫难逃。若再近一步牵扯出药的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她都怕连她的事都要被翻个底朝天。
所以在殿中时,她只能冒着惹怒他的风险,道了句家事,只望对方恼羞成怒下彻底对她撂手不管,再不插手她的事。
她着实苦恼万分,也着实快让对方逼疯了。他明明说过要与她划清界限,为何还要频频关注她的事?为何就不能视她于无物!
进了堂屋,见到还在摆饭的幺娘,陈今昭走过去,与她低声道,"与我先进屋,我有话要跟你说。"
么娘吃惊的抬头,见对方面容憔悴中又有些沉重,心慌了下。她细若蚊蚋的应了声,将手在围裙上仓促擦了擦,就随陈今昭的步子进了耳房。
刚放下帘子,幺娘就听见一道极低的声音入了耳朵一一
"幺娘,你的事,被人抓住了把柄。"
声音低的堪堪入耳,却仿佛惊雷般,轰然炸响在她耳畔。
幺娘身体摇晃了下,脚底一软,差点软倒下来。
压根不必让人细说,深知自己做过什么的她,当然明白她的事,指的是什么。她也知道纸包不住火,这日早晚会来,可日复一日的安稳时光过着,让她心里难免生了奢望,或许一辈子不会让人发现呢?
可老天爷到底没听见她的祷告。
她的眼泪当即流了下来,瘦弱的身体都在抖。
"表兄我……"
"稳住,先别怕,那人暂没动你的意思。"
陈今昭疲惫的扶住桌面,手指揉揉太阳穴,"幺娘,你千万记着我的话,无论谁问,哪怕来日上了高堂,你也需咬死,没做过。回头再与我细说下那件事,看看还有何可周全之处。
"好……"幺娘颤巍巍的看她,"表兄,会不会连累到你?"
"不会的,放心便是,现在主要是注意你的安危。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日,你莫要出门,更不能去买药、甚至煮药都不成,明白吗?"
"我知了……表兄我、我不是有意的,是他……"
"不必多说,我明白的。"
翌日清早,昭明殿太医往来匆匆,宫人行走寂静无声,殿内一片肃穆。
公孙桓急三火四的从殿外奔来,进来见到刘顺,一把抓着就连声急问,"殿下怎么了,如何病了?严重不严重?太医怎么说?要如何用药如何治!"
面对公孙桓凌厉萧森的盯视,刘顺不自觉缩了下肩,压低声回道,"殿下清早起来就失了声,太医说殿下这是,旧疾复发了……太医道是无大碍,只是接下来几日得静养着。"
闻此,公孙桓方如释重负,只是眉依旧狠拧着。
"谁惹殿下生了大怒?"
殿下自被敌军砍伤颈项,伤了声带后,就开始修身养性,显少动怒了。上回动了大怒还是数年前,遭人背刺致使粮草差点被劫时,加之其左膀右臂江城亦殁于那一役中,殿下怒后旧疾复发,整整失声了半月有余。
可如今几乎大局已定,还能有何事能惹殿下大动肝火?
淮南湘王的异动?世家的不安分?宫中的暗潮汹涌?新帝的事?总不能是因朝臣的办事不力罢?
想起昨日被腰斩的几个京官,他摇头,觉得科举舞弊虽是大案,但依殿下的脾性,倒也不至于因此而上了火气。
左思右想,没个头绪,遂又将询问的视线投向刘顺。
"昨个殿下最后召见的人是谁?"
若不是此刻公孙桓正紧盯着他,刘顺都要倒抽口气了。
这位公孙先生,当真敏锐如斯!
"殿下从西市归来后就一直在殿里批折子……"刘顺做思索状的说,忽然想起什么,忙又道,"晚些时,殿下想起宣治殿里休养的陈大人,就让人将他请来问话两句。之后,就挥手让人退下了。"
公孙桓琢磨了会,没觉得此间有何问题,正还要再问,就见一内监匆匆跑来,告诉说,殿下请他入内叙话。
他刚急步进了内寝,抬眼就瞧见寝榻上他那主子正朝榻外半倾了身,提笔在架起的纸板上挥笔写着什么。但见对方披着件薄毯,散着发,眼底带些青黑,嘴唇略带苍白,有些病容的模样,心下不由担忧。
"殿下,您身子如何?可有好些?如何就突然病了,何事值当您大动肝火啊!"
姬寅礼搁下笔,摆摆手示意无碍,指骨点了下纸板,示意他过来看。
纸上,养心殿三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公孙桓点头,回道:"圣上病入膏肓,就在这两三日了。"
确切的是,毒入肺腑,神仙难救。
姬寅礼斜倚榻上,微阖眸屈指轻叩着榻沿。半会,他凤眸微睁,探身拿过御笔,闷咳两声,再次在纸板上划下墨痕。
磨好刀。
饱蘸浓墨的笔尖落下三字,一笔一划,仿佛划人喉管的利刃。
末了,笔锋稍顿,重重落了最后一字﹣﹣杀。
三日后陈今昭去上朝时,方知摄政王千岁病了。
"病、病了?"
"是病了,这三日的早朝,都是公孙先生主持的。"
陈今昭一听,心里咯噔了下,三日?
这般巧,难道是被她……
不会、不会的!她忙摒弃这个可怕又可笑的揣,觉得对方应是殿内冰鉴放多了,着了凉罢。
就在文武群臣进了宣治殿,正在静候公孙桓代摄政王主持朝议时,突然自殿外传来了丧钟沉闷的响声— —
足足八十一下,帝王驾崩!
宣治殿内短暂的沉寂后,一片哗然。
第82章
殿外响起整齐的甲胄碰撞声,不等众臣朝外看清是何情况,披麻戴孝的公孙进殿后,他浑然不顾左右文武群臣们或惊或惧再或忿的目光,直接朝两侧一挥手,持戟挎刀的禁卫军就潮水般涌到群臣身后,如铁壁合围,将满殿的廷臣困于其中。
桓,就带着数百铁甲森然的禁卫军闯了进来。
公孙桓则寒肃着张脸,快速走到阶前转向群臣,一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深沉眸子,犀利的扫向众人。
"刚刚摄政王千岁得了密报,圣上驾崩非天意,乃人祸!是你们当中有人包藏祸心,图谋另立新君,而对圣上痛下毒手!"
一语惊起千层浪!
满殿哗然,倒抽气声不绝。
"绝无可能!"文臣之首的内阁大学士出列,断然反驳,"太医院的院使已经诊明,圣上是突发恶疾,致使真元溃散,方药石无医!公孙先生,若无凭无证还请莫要妄言,免使吾等臣僚陷入不忠不义之境地。"
公孙桓看向他,反问,"你怎知那院使未受人指使?"
说着,也不给对方辩驳之机,直接大声朝殿外吩咐,让人进殿。
很快,一身暗纹蟒袍的指挥使,亲自拖了个血肉模糊的人进来。被拽行那人浑身是血,不知是生是死,瘫着手脚任由人拖拽着,在金玉御砖上留下长长的一道血痕。
拖行到阶前后,指挥使将手里人一扔,而后从袖中取了根长针,重重的扎进其脑后一处。
地上那血人蓦得睁眼,浑身抽搐般乱颤。
从禁卫军入殿就大气不敢出的陈今昭,看得胆颤心惊,指尖抠进笏板死命咬着牙,不让牙齿乱颤发出声响。
见地上那人醒了,公孙桓立即发问:"谁指使的你隐匿圣上中毒之实?你如实道来!"
地上的人颤巍伸出血肉模糊的手,在满殿群臣惶悚不安的目光中,抖着血手凌空指了几个人。顷刻身体猝然一僵,手重重垂下,他便气绝身亡。
"冤枉!冤枉啊!"
"公孙先生明察!绝非吾等指使啊!"
"王院使你个奸佞之徒,何故攀咬吾等!"
"吾等冤枉!请公孙先生明鉴!殿下明鉴!"
公孙桓冷眼看着争先出来喊冤的几个臣僚,捋须耷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院使与尔等何仇何怨,他又何故攀咬?你们现在如实道明个中隐情,亦为时不晚,若肯说出幕后指使,我可请示殿下饶尔等一命。"
几位官员仍坚决喊冤。
公孙桓不再多言,冥顽不明之人,下场只有一种。
他连那些解释都懒得听,直接不耐的挥手。禁卫军当即抽刀上前,二话没说,手起刀落!
事情发生的太快,满殿朝臣都尚未反应过来,高高溅起的血就强势映入他们双目。头颅滚落,无头尸重重倒地。
稍顷,死寂的殿内方有了声响。
有朝臣瘫软晕厥,也要朝臣呕吐不止。
陈今昭隐在金柱阴影下,浑身都在发抖,骇惧惊颤的眼神只敢盯着挡在眼前的笏,不敢看向脚边蜿蜒的血水。
那浓稠的血色来自与她隔了个身位的官员,同样是四品官,上朝前他们还相互作揖打过招呼。可就刚才,她眼睁睁的看着其身后的禁卫军两三步上前,二话没说,举起森然雪亮的刀锋,直接砍了他的头颅!
温热的血溅到了她的身上,那骇人眼目的颜色,让她几乎分不清是血的鲜红,还是她官服的绯色。
"弑君乃何等大逆不道之事,尔等文臣武将皆是读圣贤之书,皆沐在皇恩之下,行此逆举,纵百死亦不足矣恕罪!"
阶前公孙桓大声道,声如寒铁,"殿下惊闻此间噩耗,痛怒攻心下,几近晕厥!殿下痛心疾首,命吾质问尔等群臣,他与圣上视诸位为国之栋梁,恩赏不绝,无半分亏待!但诸位,却何故视君为草芥,包藏祸心,暗行弑逆!如此佞臣,简直天理难容!"
指着地上的几具尸体,他语带杀机,"虽殿下宅心仁厚,不忍累极此等佞臣之九族。但九族可免,满门难逃!禁卫军何在!"
"末将在!"
"现令尔等即刻前往佞臣府邸,将满府全家老小带到宣治殿前,立即问斩!"
"是!"
禁卫军又潮水般退出大殿,满是肃杀的脚步声直冲宫外府邸而去。
公孙桓环视众臣,捋须劝告,"吾还是那句,坦然道明罪行,为时不晚。待到让吾查出尔等谋逆罪证,届时怕要累及满门!孰轻孰重,诸位掂量下罢。"
这日下朝后,众臣皆面无人色,满目涣散。
陈今昭脚步虚浮的走了出来,她双脚发软压根使不上劲,唯有拽着旁边俞郎中的胳膊借着力,方能挪动些步子。
宣治殿前血红一片。
她压根不敢往其间哪怕扫上半眼,仓皇移开眸光至旁处,一步一跟跄的下了石
阶。
要走出宣治门时,突然有人疾步过来。
她寻声望去,竟见来人是与她疏离了许多的沈砚。
沈砚面色难看,眉宇深锁着,似有难事无以化解。
"今昭,除了朝廷公务,莫要沾染其他事。切记,切记。"
他看着她似提醒又似相劝,迅速低语完,最后道了句保重,就疾步离开,也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陈今昭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着他那莫名的话,蓦得再想起对方如今的官职,呼吸不免骤然一滞。
接下来的朝堂风声鹤唳。
一连数日,南北镇抚司的人与京都禁卫军,分散开来穿梭于王公大臣们府邸。或抓人讯问,或抓人进天牢,再或抓人至宣治殿前血染玉阶!
肃杀之气弥漫整座皇都,无论权贵重臣抑或平民百姓都草木皆兵,皇城气氛好似又回到了八王混乱、兖王入京的危惧时候。
新君的棺椁停在了养心殿。
朝臣们每日披麻戴孝的去上朝,在宣治殿朝议半日后,再去养心殿哭灵半日。一整日下来,朝臣们无不身心俱疲。
更让他们疲于应对及惴栗忧惶的是,还要随时面对来自镇抚司指挥使的亲自讯问,因为有人在胡乱攀咬,企图拉更多的人下水。为了自证清白,他们需要向指挥使如实道明,在圣上疑似被下毒的那段时日,他们在哪、做了何事、参加了何宴、几时结束、又与何人通信、内容为何等等具体行程及事宜。
陈今昭也遭到了指挥使的问话。
不过都知道她那段时日正在河南府治水呢,所以问话两句过后,她的嫌疑很容易就被洗去了。
虽是过了此关,但她仍心惊胆颤,因为既被问话就意味着有人攀扯到她身上!所以这朝堂中,是真有想害她的人啊。
接下来上朝的日子,她更加谨言慎行,无论是谁向她套问更属意哪个皇子、认为哪个皇子更聪慧,皆摇头闭口不言。
宫道上,公孙桓疾步快走,脚步似风的进了昭明殿。
"殿下,大事!"
进了殿,他首次不顾君臣之礼,径自绕过屏风直奔榻前。
"二十三路世家军援湘,现已偷偷抵达淮南,整装待发!据细作来报,湘王已经秘密写好檄文,只待时日成熟就要将檄文广布天下、发兵北上!"
公孙桓呈上密信与誊抄的一纸檄文。
姬寅礼放下药碗,展开密信看过,又将那纸檄文摊开从上至下扫过。狭长凤眸微眯,他不错目的盯视着檄文落尾,盖印之处。
"宗印誊抄齐全了?"
"齐全了,二十三处一一在列。"
誊抄的可不止檄文内容,连那些世家盖上去的宗印都一一落于纸上。二十三处,一处不少。
"当真是锦绣文章。"姬寅礼赞叹道,嗓音仍带着初愈的嘶哑。他语声缓慢的赞着,视线却盯着那纵横交错的诸多宗印,眸光似多有激赏,忍不住抬起手指轻抚其间。
"好侄儿,真懂皇叔的心思。"视线上移至檄文最上的《讨兖檄文》四字上,他指骨在上面轻叩两下,低哑的笑说,"不敢相信,如此好儿竟是大哥的种。"
说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公孙桓忙道:"殿下您悠着些,您还在养病呢。"
姬寅礼闷咳两声后摆手,重新端起药碗,"无事,无碍!文佑,你开始着手准备南下讨湘事宜罢。"
公孙桓激动的应下就退出了殿,时间紧迫不容耽搁,诸项事情需紧锣密鼓的准备开来。
刚走出昭明殿,他就碰上了刚下了鸾轿,牵着五皇子过来的云太妃。都不必琢磨,他都知云太妃这会过来是打的什么主意。
云太妃牵着五皇子进了昭明殿,立在内寝外候着。
待宫监端着空药碗出来,刘顺方从里面出来,将他们二人请进了殿。
距离寝榻一丈处设着道屏风,二人止步于屏风前。
"侄儿给十五皇叔请安。"
隔着道屏风,五皇子在他母妃的示意下,给对面的人行了礼。
寝榻上的人嗓音低哑的叫了起,咳了几声,方道,"不知皇嫂因何事过来?为免过了病气,若无要事的话,还是带着皇侄离去罢。"
听得对方开口赶人之意,云太妃赶忙出声,直道来意。
"圣上天不假年,无子而薨,宫里未余两位皇弟。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知皇叔更属意那位继承大统?"
"自是贤者居之。"
"但皇叔,长幼有序……"
"错矣。四哥当年非长非嫡,不也承继大统了吗?"
云太妃抓着五皇子的手倏地收紧,尖锐的指甲戳进他手心里,疼的他猛一缩手。
她无声瞪他一眼,五皇子闭了嘴,把叫嚷声吞下。
云太妃强压心中骤起的火气。立贤?那当初宣称不能以幼凌长的是谁?强按着群臣的脑袋,逼他们认下痴傻的皇三子为君的又是谁!
此刻却又口口声声说要立贤了!
示意五皇子先出去,待人离开后,她隔着屏风,眼眸死死盯着对面榻间帷幔后面的模糊人影。
"如此说,皇叔是更属意六皇子?"
宫里谁不知道,五六相比,后者读书更好些,也更会笼络人心,连太傅对其也多有赞誉。
"吾说过,贤者居之。"帷幔后的人慢声道,"由朝臣来定,孤不插手。"
云太妃不甘心对方给她这样个答案。
亦不敢赌朝臣最后会不会选五皇子。
在屏风前反复权衡半刻后,她终于下了决定。
"昔日殿下承诺于我,会应我三个条件。"
屏风对面很快传来声音,"这是最后一个了。"
云太妃再无迟疑:"请皇叔扶持五皇子登基大统!"
陈今昭这日下朝后见到了宫外候着的鹿衡玉。
见他脸色格外不好,上了车后,她就迫不及待的询问道,"你怎憔悴成这般?是户部事务繁重还是有事牵连到你了?"
他素来是注重容颜的,此时却官服褶皱面容憔悴,邋遢了不少。人也瘦了许多,瞧着一脸倦容。
"别提了。"鹿衡玉捂脸,叹道,"户部有人攀扯到我头上,被指挥使连着讯问两天,连吓带怕的,能有什么好模样?"
听他嗓子都沙哑了,她也不免同仇敌忾。
"他们都是小人行径,自己罪该万死,还要拖人下水!可恨!你没事了罢,是不是已经洗脱嫌疑了?"
"没事,反倒是他自个自食恶果。对了,你如何了?"
"我也没事,你也知我那段时日都在外治水,也就是脑筋转不开的才会将事栽我头上。"
两人又说了会话,提到三日后新君灵前登基,而后再送棺椁入皇陵的事。
陈今昭小声道,"我听上官说,上头的人好像更属意五皇子。你没听到消息吗?"
"没、没啊。"鹿衡玉搓把脸,"这段时日吓死了都,哪里还打听这些。"陈今昭也心有戚戚焉。
这几日上朝,每日都能亲眼看见被随机拖走的一二廷臣,这朝上的当真是如进地狱一般。"我明个就要随上官出京督办公务。"
鹿衡玉突然道,在陈今昭疑惑的目光中,小声说道,"朝廷好像要有大动作,今昭,你在京中万万小心。"
陈今昭当即反应过来,户部的人外出督办,定是要督办粮草事宜。
朝廷,这是马上要对外用兵了?
临下车前,鹿衡玉似担忧的回头看向她。
"今昭,保重。"
"你出门在外也要保重啊。"陈今昭一个劲叮嘱道,又有些不大放心的连声低语,让他小心上官、同僚陷害,账本千万要仔细存放,还让他多带两账房一道过去。末了,她呼口气,冲他笑说,"我升官还没请你喝酒呢,等你回来,请你喝顿好酒。"
第83章
到了新帝灵前登基、送先皇棺椁入皇陵这日,朝臣们素服缟冠,天未亮就早早来到养心殿前。
陈今昭随着众大臣伏地长跪,四周素白的经幡与哭先帝的哀哭声,让她恍惚了几瞬。不知不觉,她竟也要成为三朝元老了。
依旧是遵长幼之序,因此昨个在公孙桓主持的朝议上,朝野上下一致通过了由五皇子来继承大统这一提议。所以今日灵前登基主持国丧的,便是五皇子。
就在众臣等待未来新君过来之时,此时咸福宫却是一片兵荒马乱。
"快、快灌浓茶催吐!"
云太妃围在床边,看着抱腹喊痛的五皇子,心疼又焦灼,"你们等什么!快按住他,灌茶啊!"
几个宫人这才忙上前按住打滚不止的五皇子,掰开嘴,将浓到发苦的茶强灌进去。
看着狂呕不止,涕泗横流的五皇子,殿内一姑姑心疼道,"娘娘,还是请太医……"
话未说话,就迎来云太妃狠狠一巴掌。
"登基在即,此刻大张旗鼓的请太医,莫不是让朝臣们都知皇儿出了事!"云太妃脸色微微扭曲,美眸里进出些不甘与恨意,"本宫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这步,眼见就要登顶太后之尊,怎能在这临门一脚处,被人捷足先登!"
她目光射向不远处那撞柱而亡的宫人身上,神色浮现阴狠。她与丽太妃争了小半辈子,近十年来针锋相对,明争暗斗,早已势同水火,最终无论是谁上位,对方都绝无好下场。
因而就算皇儿出了事,今日没能顺利登基,她也绝不会便宜了那对贱人母子。她就算死,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笑到最后。
"皇儿只用了小两口,吐出来就没事了。"云太妃道,不知是说给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接着又厉声吩咐,"赶紧去看住底下宫人,没有我的吩咐,哪个敢踏出咸福宫半步,全都打死!另外将宫里健壮的宫人全都召集起来,随时听我命令!"
咸福宫与永寿宫都在西六宫,两宫隔得又不算太远,云太妃连鸾都未用,就直接带人行步过来。
不知是不是要随时打探消息,永寿宫的两扇宫门未阖死,留了条供人进出的缝隙。这倒省了来者的事,带着人直接闯进了宫。
"云太妃!你怎么来了!你来做什么!"
正在殿内,既紧张不安又满怀期待等待消息的丽太妃,惊见对方不打招呼的突然闯进她宫里,明显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当即惊怒的站起。
云太妃压根没理丽太妃,她目光冷冷一扫,下一刻就死死钉在正坐在案前持卷温书的皇六子身上。
此子就是她今日的目的。
她皇儿怕是哑了,朝臣们断不会接受个身有残缺的新君,所以此刻她能做的便是破釜沉舟,让她皇儿成为朝臣们唯一的选择。
杀皇子是大罪,但都到此刻了,她还怕什么!
只要五皇子能登基,她就有翻盘之机,那些朝中诸公还能下旨让新君杀了生母不成!
云太妃眸里闪过狠意。
她给身后那些宫人打了眼色,下一刻那些健壮有力的宫监、嬷嬷们冲了上来,牢牢将想要躲进内殿的六皇子按住。
丽太妃尖叫,疯了般想要冲上来。
"你们做什么!快放开他!"
又尖叫的喊人进来,但云太妃显然有备而来,刚一进殿时就将两扇殿门给从内阖上了,上了木栓,严严实实挡住了外头闻声过来的宫人。云太妃怕夜长梦多,耽搁下去恐生变故,待六皇子被按住后,就直接下令给他灌药。丽太妃惊骇欲绝!
她本以为对方过来顶多只是与她理论,大不了扇她几巴掌,怎料对方竟敢明刀明枪的来,竟敢做的如此绝!
"不一一云妃,云太妃娘娘!您饶了他罢,他还只是个孩子而已!"她朝着对方跪下,哭着恳求,"换我来喝,换我来喝罢!"
云太妃不为所动,直待见六皇子将那碗药全吞下了肚,才让人放开了他。看着狼狈爬向六皇子的丽太妃,她清丽的面容不带一丝怜悯。
"若本宫猜得没错,这碗药是你派人送到咸福宫的罢!如今物归原主,丽太妃,你算求仁得仁了。"
说着就毫不留恋的往外走,"回咸福宫,伺候五皇子到养心殿主持大行皇帝丧仪!"
后面丽太妃拔下簪子,朝云太妃冲了过来。
未等近身,就被一宫监太监踢了出去。
云太妃恍若未闻,脚步不停的带人回了咸福宫。
"不许哭。"她强硬的牵过五皇子的手,不带温情的命令道,"成大事者不忍怎成?今天是你登基的大日,就算是再痛也忍着,忍到丧仪结束就好了。听见没有?"
五皇子肚子还有些痛,喉咙也烧得灼痛,他很想让母妃请太医给他看看,却不敢违抗母妃的命令,只能虚弱的点头。
养心殿的众臣们,直待天亮,才等来了姗姗来迟的云太妃母子二人。
云太妃给出的解释是,皇五子彻夜哀哭他皇兄的薨逝,痛及伤身,今个早上刚起又昏厥过去,这方来迟了。还道是他恸哭太过以致伤坏了嗓子,如今说不出话来,今个国丧及登基之事,得太常寺官员从旁协助。
对此解释,无论大臣们信不信,都要夸皇五子一句仁厚孝悌。
在举行灵前登基仪式后,新上任的皇帝就带领文武群臣出宫,送大行皇帝棺椁入皇陵。
这是陈今昭第二次参加国丧仪式,与第一次相比,除了少了尖声哭叫的刺耳声音外,其他的别无二致。
但比之前面那次体面许多的国丧之仪,却未让群臣面色好上多少。陈今昭敏锐的察觉到,在行丧仪的途中,有官员在私下窃语着什么,之后他们便脸色难看的抬眼,隐晦的看向云太妃及皇五子方向。
她暗下猜测,云太妃母子今早迟来的那会时间,大抵是出了什么事。不过具体是何事,现也不好说。
丧仪结束后,朝臣们各自散去。
陈今昭进了家门,视线扫过近来安静许多的西厢房,就垂了眼眸不作声的回了屋。
堂屋里,陈母刚打包好炸果子、肉干等些易保存的吃食。
"今昭,你要给那鹿同年的东西,我都给打包好了。"
"好的娘,等我回屋写封信,就让长庚送去驿站。"
脱下身上的麻衣孝服,陈今昭招呼了声就回了里间,翻找出纸笔出来。
提笔写信的时候,她本想将京城近来的动向也写上,可后来转念一想,当下时局太敏感了,稍有不慎容易给双方招祸,还是莫要提及为好。
等写完了信,她又收拾了几本关于账目的书籍及她昨夜书写的一些心得,连带着包裹一道,让长庚送去了驿站。
站在家门口,仰眸望着天光黯淡渐转青色的夜幕,她怔忡忧虑。无论是时局、朝堂、她目前进退不得的处境、陈家周围再次被布下的耳目、以及宫里那位对她究竟是何态度,等等,都让她惶恐难安。
还有在外的鹿衡玉,她不知其此行是否顺利,亦担心他一招不慎遭小人暗算。
种种事情仿佛是秤砣坠在心头,让人长久的透不过气。
永宁胡同炊烟四起,饭食的香味弥漫在巷道中。
"今昭,进屋准备用饭了!"
陈母的喊声在身后响起,同时喧嚷的还有稚鱼与呈安惯常的吵嘴声。
陈今昭回了神,面色柔和的转身走向了灯火温馨处。
八月初,皇宫举行了新帝的登基大典。
可能是朝廷用兵在即,而摄政王又在养病并未现身,所以此番登基大典较之上回,稍显简陋。但一应仪式俱全,公孙桓代摄政王给皇帝授了宝印,册封圣旨也当场宣读了。
云太妃终于等来了她被册封为太后的圣旨,连位置稍后些的陈今昭,都能看清她激动得浑身发颤的模样。
至此,饶是消息再迟滞,陈今昭也听说了大半月前的那场宫廷风波。据说送灵那日,在皇五子被毒哑后,云太妃当机立断,端着剩下的那碗毒药,带着人直接闯进了永寿宫,将那碗药尽数喂进了皇六子口中。
那药毒性极强,皇六子虽经太医及时抢救而勉强保了条命,人却废了。从前聪慧至极的皇子,如今却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瘫在榻上失禁便溺不能自理,已然是个废人。
丽太妃无法接受现实,疯魔般跑出永寿宫,逢人就说云太妃的罪行,还跪求大臣替她母子做主。
许多大臣听得愤慨,却也无可奈何,亦如云太妃所料那般,他们总不能请旨杀新君生母罢?如今唯二的两皇子,能勉强登基的也只有那皇五子了,虽据说是哑了,但说不准以后就能治好呢?
所以他们能做的,大抵只是上折子谴责一番,顶天了也不过迫使如今这位太后娘娘自觉罪孽深重,于慈宁宫拜佛茹素罢了。
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至于那丽太妃,那日过后就再未出现在宫道上。
想来是被永远的囚禁在了永寿宫里。
登基大典过后,朝议如常。
先前那波血洗早已告以段落,如今陈今昭上朝倒不必面临,同僚被随机拖出去砍头的可怖之事,但朝议的气氛依旧紧张,因为淮南湘王已经厉兵秣马,听说马上就要挥师北上。
战乱即将再起,平静的日子又要被打破了。
最忙的当属兵部、户部,关于军械筹备、驿传调度、粮饷筹措、军费拨付等等事宜,两部常在朝堂吵得不可开交。
从此些信息中,陈今昭也不难看出,朝廷挥师南下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至于此行大军的主帅,他们工部这些上官及同僚暗中有些揣测,既至此刻上头都未曾钦点人选,那无意外的话,应是宫里那位要亲自率兵南下。
不得不说,得知这种可能,她胸口压着的石块松了一半,浑身轻松不少。虽那夜过后,宫里那位再未有召见、或传话给她的举动,但陈家周围再次出现的耳目,却似阴云般笼罩她心头。所以即便如今她日子看似恢复平常,她仍没法掉以轻心,安生过日子。
她怕极了对方还要继续查下去,毕竟她身上的秘密哪经得住人抽丝剥茧的细查。一旦秘密被揭开,那届时,她少不得要带着全家上断头台。
"少爷,驿站不让送了。"
这日下朝后,长庚抱着包裹,满头大汗的进了家门。
陈今昭一惊,上月下旬驿站还能往外寄东西,这月初竟管控起来了?看来朝廷近些时日,就要挥师南下了。
想也没想,她赶紧回屋叫上她娘与幺娘他们,让长庚驱车带着一道去买粮。她不确定湘王的人马能不能打到京城,但有备无患,毕竟据她听说,有二十多路世家军援湘,人马总数超五十万!
此役,朝廷是胜是负,尚未可知。
时间在皇都备战的紧张气氛中,一点一滴过去。
自入八月以来,皇城内外常见铁甲兵士持刀戟来去匆匆,铁甲森森,旌旗猎猎。趋近城外还能远远听见轰声如雷的战鼓声,战马嘶鸣声与操练喊杀声,亦能遥遥望见连绵不绝的辎重车队。
一切都在昭示着,战争将起。
越趋近中旬,备战的气氛越浓烈。
八月十二这日开始,出京督办粮饷事宜户部官员陆续回京。如此,亦昭示着粮草准备就绪,直待朝廷对外用兵了。
从十二日这日起,一直等待十四这日,陈今昭依旧没等来鹿衡玉的归京。这几日,她马不停蹄的拜访户部同僚,焦急的向他们打探鹿衡玉未归的原因。
那些户部同僚似多有不耐,无论她如何问,只一句有事耽搁,或随上官晚归。虽得了这话,她的心仍高提着,各种揣测在脑中纷乱交织,让她整个人坐立不安。
他一个员外郎,户部的微末卒子而已,有什么要事值当他随上官去耽搁?况且其他员外郎以及他顶头上司户部郎中也回来了,他究竟是随哪个上官晚归?户部侍郎?
十四这日晚间,急促的马蹄声从城外而入,驿站人员举着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一骑绝尘的奔向宫中!
上书房内,黑鳞铠甲挂在殿侧的木架上,层叠甲片如龙鳞密布,肩甲是獠牙毕现的独狂。护胸镜光可鉴人,甲胄折射的寒光凛冽逼人。
姬寅礼带着公孙桓,以及魏光、乌木等武将围在大殿中央的沙盘周围,低声商
议着什么。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传令官的高喊声一﹣
"报!淮南八百里加急军报到!"
姬寅礼撑案直起身,看向殿外,"拿过来!"
公孙桓等人也似意思到了什么,皆屏息看着传令官呈上的军报。
展开军报,姬寅礼的视线在上面定过几瞬,眼眸眯了下。
"淮南湘王,于今早朝天下广发《讨究檄文》,并声称携五十万大军,不日挥师北上!"
大殿众人用力握紧拳。这一日终于来了!
但他们没有说话,依旧屏息等着,眼眸齐齐期待的看着案前的主公。姬寅礼移开目光,环视众人,面容肃穆,狭眸映着寒光。
"明日卯时,击鼓升将台上!号令三军,南下讨湘!"
众人抱拳齐喝:"谨遵王命!!"
公孙桓觉得殿下似隐约有些怒意,待接过军报疾速扫完其间内容方知,原来湘王的《讨究檄文》上另加了一条一一佞王奸妃叔嫂通奸,罔顾人伦;狼狈为奸,残害皇嗣。
第84章
卯时,金銮殿上空乌沉沉的,有闷雷沿着殿脊滚过。
殿前广场上,百官分列而立,三军将士持戟如林,肃穆一片。
随着传令官一声高唱:"吉时到﹣-"
四周百架朱漆战鼓同时敲响,声震九天!
身穿黑鳞甲胄的摄政王沿着御道,在禁卫军的拥簇下登上九重丹陛上的点将台。他高举虎符面向众人,猩红披风在风中鼓荡,如军阵中的铁血战旗,威仪赫赫。
"三军将士何在!"
"在!"
将士们举戟顿地断然齐喝,声若洪钟。
摄政王环视众将士,如炬目光透出面甲。
"湘王谋逆,妄图颠覆山河,乱我国朝!今日孤奉天子诏号令三军,意在奉天讨佞,肃清寰宇!众将士可愿随孤讨伐不臣,荡平敌寇!"
"万死不辞!"
"好!"点将台上传来高喝声,"此战必胜!吾等凯旋之日,便是孤亲自为尔等授功之时!"
"此战必胜!必胜!!"
三军将士齐声呐喊,声若骇浪,在点将台周围震响不绝。
传令官此时出列,展开明黄绢帛,开始高声念《讨湘檄文》。
趁着这个空当,台下文官列队的陈今昭,赶紧小心又快速的拿眼往户部所在方位逡巡过去。借着周围火把的光亮,她总算看到了低头立在其间的熟悉身影。虽瘦削了许多,但的确是鹿衡玉无疑。
见人完好无损的回来,她简直都要谢天谢地,这两日当真是要吓死她了。
这时阶上的传令官念的檄文已接近尾声,陈今昭迅速收敛心神,再次将注意力放在当前的誓师大事上。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随着最后一句落下,传令官收了圣旨,无声退回原位。
太常寺官员捧着红漆托盘近前,上面放置着三尊青铜酒器,皆斟满了御酒。
姬寅礼端过第一杯洒向地面敬天地,第二杯朝北面洒去敬祖宗,第三杯方举起饮尽敬三军将士。
随即,他霍地抽出长刀,直指苍穹。
"此战,不破湘王誓不归!"
三军将士齐齐单膝触地,喝声排山倒海﹣-
"千岁!千千岁!!"
姬寅礼转身步下了点将台,但手里长刀并未封鞘,一路斜提着刀走下九层丹陛。他止步在阶前,五指按柄锋刃点地,带着半甲的面庞侧过,望向文武百官队列。
整个殿前广场刹那凝寂。
"孤听闻,你们当中有人仿效汉时董承,以衣带密诏挟血书,私联贼寇。反贼湘王遂得以假靖国难之名,举兵谋逆。"
天的尽头开始泛青,在青色天光与火把光芒的交织下,他的兜鍪泛着冷冽寒光。目视众臣,他平缓低语,"自己站出来,孤可允你自我了断,留个全尸。"
周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今昭脑中轰了声,骤然浮现三字,衣带诏!
要不是死命按捺住,此刻她怕已第一时间看向詹事府官员所在的方向。因为能从宫里带密诏出去的,无疑是凤子龙孙身边的亲近之臣!
詹事府的嫌疑无疑是最大的。
想起沈砚的那些异常,这一刻好似明白了什么的她,手脚刹那冰凉。同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脊背!
静待几息后,周围响起肃杀的脚步。
陈今昭惊惧交加的抬眼,就见一列煞气腾腾的禁卫军,果不其然冲着詹事府官员所在方向就直奔而去!
而后,他们不由分说的将两个官员提到阶前,押跪下去。
视线骤然恍惚了几瞬。深呼几口气,强捺慌张定睛再看,在眼见着那抹孤傲的身影依旧好端端的立在原地时,她方虚脱了般的瘫了双肩。此时的她额头尽是湿漉漉的冷汗,胸口还在狂跳不止,依旧心有余悸。
沈砚兀自静站着,入定了般,仿佛对周遭一切毫不关心。
他起先是漠然低着眼,在听见阶前他的上官及同僚告饶声后,就闭了双目。
阶前,姬寅礼敛眸视着二人,对他们的求饶狡辩之辞,不置可否。
"尔等与孤作对时,就该料到这日了。"挥手,直接命道,"拖下去,祭旗罢。"
禁卫军当即拖走瘫软如泥的二人,至朱红帅蠢旁,在"奉天讨逆"四个金字下,手起刀落。
高喊求饶声戛然而止。场内鸦雀无声。
在场众人皆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阶前之人的目光却再次扫向群臣。
"你们当中亦有人,与反贼暗通款曲,泄露军机。"
语罢,禁卫军再次如狼似虎的闯进群臣队伍中,架住几人出来押走。
毕竟祸不及己身,因而陈今昭虽仍有惊惶,但也不至于太过惊惧。
直至,她亲眼看见,两个禁卫军架着一人,打她眼前拖行而过!
至这个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呆呆盯着被狼狈拖行的熟悉身影,以为自己在做梦。
从前最爱体面最爱俏的他,此刻却被两位禁卫军架着双臂拖行,官服肘部磨得破烂,官帽也不知滚落何处,头上玉冠断裂,发髻也散了下来。
陈今昭似傻了,呆了,只一味的盯着鹿衡玉不放。
鹿衡玉却朝她对面侧了脸,避开她的目光。
直待他的身影从眼底消失,她才猛一踉跄。睁大了眼,她仿佛是脱离水域骤然窒息的鱼,大口喘着气,拼命的想要汲取氧气入肺腑。
不可能,怎么可能!!
他为何会做这般的事情!是不是被陷害的?
是!他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但、但!她眼泪控制不住的涌了出来。
但他此刻却跪于阶前,垂首甘认罪行啊!
是他,主动揽下、甚至做出了此等灭门祸事。
此时此刻,她有种想要喊想要叫的冲动!她甚至想要上前厮打他质问他,何故如此!何故如此啊!
模糊的视线中,一只乌色官靴映入她颤栗的泪眸中。但见官靴脱落一旁,靴底朝上,露出被砖石磨破的痕迹。
犹记这样的乌色官靴,他也送了她一双,靴面绣有祥云图案,周围辅之金线勾勒。时间太久,她都忘了是因为何事,他送了这双靴子向她赔礼道歉,但她却嫌这官靴太过醒目奢侈,所以就压了箱底,至今都没敢穿出来显摆。
人之将死,脑中会不会浮现走马灯她不知,但此刻她脑中却走马灯似的掠过他们从前的种种,喜,怒,哀,乐,二人相处的所有片段扎根似的刻进脑海深处。
最终,画面定格在一顶带着筋膜的血色头颅上。
这一刻她胸口像是被东西挠过,鲜血淋漓。
那股难受的痛苦,似要将她撕扯两瓣。她难以接受这样的变故,无法接受!
于此刻,极痛之下,她甚至对鹿衡玉升起种由衷的恨意来。他既早晚要奔这条死路,当初又何故要与她结识?二人互为挚友多年,脾性相近,志趣相投,她早已视他为知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友人,如今要她承受这样惨烈的生离死别!
他要她往后余生如何释怀!
泪流的更凶,视线愈发模糊的同时,自阶前落入耳畔的声音却愈发清晰一一
"孤待你们不薄啊,何以行此豺狼之事?知忠否,知义否,知耻否?叛国之徒,焉能容你……."
"殿下!"
突兀的一声高喊响起,嗓音高得嘶鸣般,赫然打断阶前之人平缓的语声。
周遭气氛在短暂死寂后,隐约出现了倒抽气声。
所有人的目光同一时间投向声音来源处。
陈今昭擦把脸,持笏出列,高声道:"殿下,此等佞臣卖主求荣,罪该万死!臣提议,将他们处以极刑,严惩不贷!臣再提议,诛他们满门,以做效尤!"
朝臣骇吸气声连绵不绝。
皆不敢置信的望着出列提议的清俊探花郎,不敢相信从来在朝中不声不响、瞧起来颇有些软脾气的人,此刻竟能对昔日挚友下此狠手,狠毒如斯!
姬寅礼没有言语,拄刀立在阶前朝她望来。
隔着诸多文武群臣,他见那道清瘦单薄的身影似孤绝般的站着,口中说着狠辣的话,可脊背微微颤着,浑身透着股破釜沉舟的孤勇来。
陈今昭能感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放在往常,她定是万般不自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为好。但今日此时此刻,她好似生了钝感,那些注视来的目光影响不到她一分半毫。
"此等佞臣合该祭旗,以壮军威!"她持笏提议,强忍住要下来的眼泪,提高声音道,"但国朝素有月满不杀生之俗,恐撞月神,伤了国朝气运,所以臣斗胆恳请殿下,暂缓行刑。不妨待大军凯旋之时,再杀他们庆功不迟!"
话落后,整个殿前广场有小段时间的安静。
百官及将士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只是神色各有变化。
正在此时,文官队列中传来一道清冷嗓音,"臣,附议。"
俞郎中咬咬牙,几经纠结,到底也走了出来,"臣,附议。"
陆续又有几人出列,是她翰林院的同年们。
"臣等附议!"
陈今昭手指抠进笏板里,低着脸极力忍着眼眶里的泪花。
姬寅礼握着刀柄的五指松了又紧,反复几回后,视线从那道清矍倔强的身影上移开。
"那就暂缓处置,免冲犯太阴。来人,将他们拖到天牢,待三军凯旋,再枭首示众!"
他环视三军,不怒自威,"午正时分,大军开拨出京!此战,定扬吾军威!"
将士们的喊声如雷霆乍响:"杀!杀!杀!"
誓师完毕后,广场上的人皆散去了。
因为大军开拨在即,所以百官们也不必上朝,只去各自衙署处理公务,再等送三军出京就可。
沈砚几步过来,一把抓住陈今昭的胳膊,"你要去哪?"
陈今昭转过脸,眼睛都是通红的血丝。
"我有事要去面禀摄政王千岁。"
她摸着袖口里的令牌,无不庆幸自己因着时局敏感的缘故,怕朝议时候会出事,就随时带着有备无患。如今,这倒也派上用场了。
毕竟现在正值大军即将开拨的时候,摄政王肯定不会轻易接见群臣,有了这令牌,她便能畅通无阻的去上书房面见对方。
沈砚看着她,欲言又止。
最终叹道,"今昭,你救不了他的,他犯的是泄露军机的死罪,国法难容,那位殿下断不会放他一条生路。放弃罢,能冒性命之危替他争取到延缓行刑,你已仁至义尽了。所以今昭,你别管了,别将自己性命搭进去。"
"不。"陈今昭苦笑,"不去试试,我会耿耿于怀一辈子。若实在不成,那……就是他的命,怪不得我。"
眨去眼里的泪光,她说着就微昂了下巴,恨道,"若是能成,我要让他一辈子都欠我的,为我当牛做马!"
沈砚就松开了她,不知什么意味的艰涩道,"抱歉,此事上我出不了力。"
"泊简兄,你当时肯出来附议,我已然感激不尽。"
此次淮南湘王联合世家一起叛乱,她不知沈家有没有参与其中,但无论如何,沈砚能从此事上脱身保得一命,想来应是万般不易了。
沈砚心中也并非好受,深呼吸几番缓了缓,就简单与她说了鹿衡玉的事。
其实淮南湘王并非是才起事,早在上月的时候就偷偷起兵占据了毗邻的荆州。鹿衡玉的外祖家在荆州是豪绅大户,少不得就被盯上了。
湘王的人占据了对方巨财不说,还要挟对方给京都去信,要求鹿衡玉透露粮草军械等事宜。鹿衡玉被逼无奈,他无法置外祖父的生死于不顾,只得妥协照做。
陈今昭突然抬眼,心漏了半拍,"那他外祖父……"
据鹿衡玉外祖父对他的疼爱程度,她不大相信其外祖父会写这封信,置对方于生死险境。
"来的没有信,只有他外祖父染血的一截发冠。你是知其外祖父于他而言是何等重要,所以鹿衡玉压根没有第二种选择。"沈砚不忍的叹息,"可鹿衡玉不知,早在他外祖父不肯下笔写信时,就遭了世家军的戕害。"
顿了顿,他声音低了许多,"全家老小,没有活口。"
陈今昭怔忡了好长时间,抬袖用力擦把脸。
"泊简兄,时间不早,我得抓紧时间去上书房面禀。"
沈砚点头,"保重。"
"保重。"
望着陈今昭疾步而去,越来越远的身影,沈砚移开视线,抬眼望着殿脊上空,
宛如压城的乌云。
一朝宫变,近乎半数人的命运都发生了改变。
他不知他的抉择是对还是错,但内心深处没来由就有种,世家成不了事的预感。
所以在分叉路上,他到底决绝的投了摄政王,并说服了此刻在淮南随父亲投湘的幼弟,由他作为内应,暗中传递消息,以求能立下功劳,来换取沈家年轻一辈活命的机会。
摄政王向他保证了,会派人接应他幼弟入江南。
他也暗暗祈祷,但愿幼弟能顺利离开淮南,逃出生天。
第85章
陈今昭持令牌一路畅通无阻,直抵上书房。
宫监趋步进殿通禀她将令牌收好,双手持着笏,低头恭谨的候在殿前。上书房内,姬寅礼与公孙桓正围在沙盘前,商议着对湘的最后部署。刘顺在稍远处候立着,听完宫监的禀告后,就附耳过去迅速低语两句。待那宫监匆匆退出殿,他依旧静候着,直待沙盘周围的两人议完事,方趁机上前禀了此事。
姬寅礼犹似未闻,看向公孙桓笑道,"文佑,你此行跟去也无妨。"
刘顺躬了身,无声退回原处。
公孙桓闻言,纠结不已。
他自是想随殿下去亲眼见证这一役,但又放不下京中这一块,唯恐他们一走,那些宵小就会趁机作乱。
似是知他纠结所在,姬寅礼就解慰道,"京中留了人坐镇,出不了大乱。就算退一步讲,这京都吾等能打下一回,就能打下第二回。"
顿,他叹道,"我刚得了密报,江莫在江南遭到了暗杀,当时逃脱不及致使后背中了一箭。不过你也莫要担心,他现在性命无忧,已被暗卫转到安全地方养伤。"
公孙桓脸色都变了,再难维持平日时智珠在握般的稳重。
姬寅礼伸手拍下公孙桓的肩,宽慰道,"此番南下,我会多带些擅治外伤的太医,必不使其留患。你大抵还不知,江莫他立了大功,不仅搜集到七分铁证,还获取到了完整名录,远超孤的预期!待吾等南下,孤会为他亲笔赐封,给他封侯。"
公孙桓始料未及,不免惊道:"殿下,这般重赏如何使得!他还这般年轻……"
"勋绩不分年齿。"姬寅礼抬手,"文佑,跟着一道南下罢。怕你不去亲眼看看,纵是你留在京中,也是坐立难安。"
公孙桓不再迟疑,告了退就火急火燎的出了殿。
行军在即,他得赶紧回府准备,主要是收拾些捎给江莫的东西。
殿外,陈今昭拒绝了那宫监让她去偏殿坐等的提议,一直在外头候着。随着时间的推移,虽她面上不显,但心中万分焦灼。
她很怕对方不肯见她。
正在她忐忑不宁之际,殿门开了,一人从里面急三火四的出来。定睛一看来人,她慌忙躬身就要行礼,怎料对方一阵风似的打她面前经过,上了殿外停靠的马车,连声催促夫赶车,片刻不停的冲宫外方向而去。
刘顺这会也出了殿,朝殿内方向示意,"殿下请您过去。"
陈今昭用力握紧手里的笏板,定神咬牙,抬步入殿。
殿内的宫人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殿,在她朝沙盘方向走近时,身后的两扇殿门被人从外无声的阖上。
大殿四周门窗紧闭,任何声响都会被放大无数倍。
沙盘前的人单臂撑着案边,正持着小旗俯身在城池关隘上做着攻防标记。细碎的脚步声渐近,他好似听而不闻,依旧聚精会神的视着沙盘上的兵力部署,随着他抬臂的动作,黑鳞铠甲上的肩吞兽首似在吐着寒光。
"臣拜见殿下。"
"你来做什么?"他眼眸未抬,声音平淡,"若为叛国之贼求情而来,你可以出去了。"
陈今昭的心凉了半截。八月的天,她后背却窜起了寒意。
指尖死死抠进笏板里,她逼自己冷静,强压心底所有的不安。立在对方几步远处,她双手持芴躬身,依旧咬牙道。"臣此番觐见,确是为鹿衡玉求情而来……"
"国法难容,此间无商讨余地,你出去罢。"
小旗掷向了沙盘里的河流中,他站直身,抬步朝窗前走去。陈今昭也忙站直身,匆匆紧随其后。
"殿下,请听臣说完!臣亦是朝廷命官,自知国法昭昭不可轻纵,但鹿衡玉他确是情有可原,望殿下念其家破人亡的份上,法外开恩!"
"法不容情。无论是谁,凡涉谋逆大罪,都罪不在赦。"
"殿下所言极是,叛国佞臣,不诛之天理难容!合该诛灭九族,以整朝纲!先前是臣陈述有误,并非恳请殿下徇私,法外容情,却是欲以利相易,换保他一命!"
前面人的步子骤然停在窗前十几步远处。
陈今昭随之止步,忙再次持笏躬身,"殿下,请听臣一言,国朝正值用人之际,与其杀之枉费才,何不留其戴罪立功、以报王恩?臣愿以乌纱帽担保,经此一事,他与世家必是不死不休,正与殿下欲行的政策相合,或能做殿下的急先锋!"
行走间铁甲的铿锵声再起,前面之人停在了窗前,一把推开了福扇窗。
外面的秋风吹了进来,带来了些清凉,却吹不散陈今昭心中的焦灼。
她再次趋步跟了上来,深深作揖,"臣此后亦愿效忠殿下,唯殿下马首是瞻,替殿下出谋划策。"
似听到了极为好笑的事情,他笑了下,偏眸看过来。
"你说说看。"
"臣私以为,殿下荡平八王之乱、定鼎皇都之安,功盖寰宇,理当承大统。臣虽驽钝,却也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辅弼殿下正位宸极!"
陈今昭手指抓紧笏板,眼眸朝下盯着金玉石砖的纹路,"如今殿下威德已隆,唯缺天时人和。微臣不才,有一拙策,愿献殿下。"
姬寅礼无声看着她。
她低着双眸,继续将话说完,"幼主临朝,全仗殿下鼎力扶持。殿下既为皇叔,又担托孤重任,与圣上情谊殊深。臣窃以为,殿下或可封皇父摄政王。"
来日幼主退位,他登顶至尊时,便能名正言顺许多。
她还有句话未说的是,既然湘王檄文布告天下,天下人皆知其叔嫂暗通之事那他何不将事情坐实了,转暗为明,让太后下嫁于他。如此一来,他日后登基就更能名正言顺了。
至于名声如何挽回,相信他身边不乏为此出谋划策的人。
譬如她亦有一策,或可由平帝来当恶人,向天下百姓编一曲横刀夺爱的戏码。计策虽粗浅,却应也能在民间为他稍稍挽回些名声。
她的话虽只落了一半,但听者又如何不能闻弦知雅意。
姬寅礼低声笑了起来,可视着她的眸光却寒意慑人,那股威压似要生生将她的脊背压弯三分。
"当真是好计。士别三日,你也着实令孤刮目相看。"
他嗓音低沉的笑道,抬手凌空点点她,"你还是做你的直臣罢,阴诡之计,不适合你。"面上的笑缓慢收拢,漆黑的凤眸不带任何温度,"况且,孤亦不缺儿子。"
语罢,收回眸光,疾步朝御案处走去。他踏步的声响沉雷般,伴随着甲胄相击声,锐响似重重击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感受到这些声响中似乎挟裹着的怒意,陈今昭这方恍然惊觉到,或许她刚才那番话说的不对,惹对方不悦生怒了。
后背骤然泛起了冷汗,顾不上去想具体缘由,她赶忙抓着笏直起身又追上去。
不敢再提上个话题,她赶忙补救道,"殿下,天下世家垄断国朝经济命脉,一靠田一靠纺织业,臣还另有两计,或可解殿下之忧!"
她知道在江南的税收无法正常收取后,这一年的国库已经是空虚之态,赈灾、打仗等要用的银两,都是西北之地反哺过来。但天下何其大也,只一地反哺九州,迟早一日,西北也要被重重拖垮。
于经济一道上,要与天下世家进行博弈,任重而道远。
但若能釜底抽薪,从田地与纺织两项精准打击,或许可直取要害,打断世家对经济的垄断。
她先提了纺织业,提出或可改进纺织机,打断世家的技术垄断。虽她对纺织机并无研究,也暂无改进之策,但不妨碍她提出这一策略。
在这个朝代,布匹是可等同于银钱来用的。只要有增大产能的新型纺织机问世,官府就能降低成本,增大产量,从而能增加与世家博弈的竞争力,继而加强对纺织业的管控。
姬寅礼不作声的听着,没有表态,只在案前倒满凉茶,端碗饮尽。
"臣曾听闻,在岭南一代曾有人研究出了水转大纺车,但不知是因产能效率问题抑或为人阻止等情况,并未在南方一带流行开来,这水转纺车也很快销声匿迹。臣请命负责探查此事,或可寻得一二契机,再造新型纺车!"
她又接着说起新型纺车会给国朝带来的机遇,会打破世家坚固的产业平衡,给官府可趁之机。
等说完了纺织一道,她稍作停顿,没有接着说田地之事。
现在国朝实行的是人头税,可以给世家钻的空子太多了。尤其是在灾荒年间百姓无力交税之际,世家大族就可用低价收拢田地,大肆圈地。而国朝的不抑兼并的政策,就愈发加剧了世家对土地的集中。
想要打破这种局面,就只有从政策上下手。
根据她前世看的一些史学资料,她完全可以提出"摊丁入亩"及"官绅一体纳粮"的政策,但关键是,她不知该不该提。
一是因为如今国朝不稳,不宜行新政。
二是因为新政会直接撅了世家的根基,她也怕死。
姬寅礼瞥了眼垂眸咬唇不语的人,淡声,"说完就出去。"
从他的语气中,陈今昭依旧没听出有缓和的余地。
一颗心下沉到谷底,在几番纠结过后,她到底还是决定开口。都走到这一步了,要她就此放弃也不甘心。她亦告诉自己只是提个建议罢了,对方采不采纳另说,即便是施行新政,或许也是等国朝稳定了许久之后罢。
何况,她也并未正式呈本上奏。
"殿下,臣私以为本朝关于田赋的人头税有弊端,或可施行新策……"
话未尽,她只觉天旋地转,手里的笏板啪嗒落地。
等她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被人掐了颈子,强按在御案。
"给孤闭嘴。"掌腹箍着她脖颈,姬寅礼俯身视着她,眸色抑着沉怒,"知不知,自古以来,变法首倡者是用来祭天的。陈今昭,你还真敢提!"
陈今昭仰面看着他沉厉的面色,眸带惊慌。
姬寅礼沉目盯着她,嗓音晦沉而悠慢,"我不是让你离远些吗,你怎么还敢凑上来?可是在赌我不敢对你行至最后?"
他掌腹的力道骤紧后稍送,视着对方急促喘息之态,眸色晦暗。盯视她许久,他手掌的力道方在对方惊恐的眸色中,慢慢松懈。看着他甫一松开禁锢,对方就迫不及待沿案边急退的模样,他可有可无的笑了下,又倒杯凉茶饮尽。
"殿下我…"
"闭上嘴,然后自行离开。"端碗的动作稍顿,见对方颓丧立在原地却不肯离开,他平缓发问,"自古行军前有犒军一说,你留下是要犒劳孤吗?"
陈今昭面色几经变换,闭了闭眼,到底还是抬了手。
"敢问殿下,您几时出殿?臣家中有一物,欲呈殿下。"
"何物。"
"平帝之物。"
姬寅礼倏地转头。这一刻,冰冷眸光与铁甲寒光,尽数射向她。
陈今昭咬牙忍着,低眸承受着威压。
饮尽凉茶,茶碗重重搁在案上。
"等你半个时辰。"他平静的语气中似挟着暗潮汹涌,"陈今昭,半个时辰内,带着东西来见孤。"
第86章
陈今昭甫一出殿,就对着殿外的刘顺急急下拜。
"大监救我!"
刘顺吓得魂飞,差点扑倒。
"您您、您这是…"
"大监,请借匹马给我!我急欲回家取物,呈给殿下!"
刘顺猛拍下胸口重咳声,对方这大喘气的差点没吓死他。
刚见对方这副似奔逃的架势,又上来就朝他求救,骇得他差点以为,是对方急病乱投医,要恳求他这奴才狗胆包天的去做摄政王的主。
真是差点没将他当场吓走!
"使不得使不得,您快起来。"他顾不上擦脑门上的汗,赶紧去虚扶,面上有些为难之色,"可是这宫中不得骑马……"
陈今昭当即掏出令牌。
刘顺一瞧,那就没事了。
"要不要奴才给您备辆马车?"
"谢大监体谅,不过不必了,给我匹马便成。"
马车太慢了,她怕时间上来不及。
没过多时,一宫监牵着匹鬃毛黑亮的高大骏马过来。
陈今昭谢过后就硬着头皮踩蹬上马,直接一挥鞭子,走宫中驰道,驾马出宫。
刘顺见在马背上僵直远去的背影,牙痛的嘶吸气,这会才恍然记起,对方好似是不擅马术啊。
急招呼两个健壮的宫监,令他们也赶紧驾马在后头跟着。
待陈今昭终于驾马回了永宁胡同,已累得满头是汗。
将马胡乱的栓在院前,她进了院子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兀自冲进了杂物间,翻箱倒柜的找出把还算锋利的锄头,扛着就往院子西处的角落而去。
"今昭!今昭你、这是要作何去?"
陈母见陈今昭这个时辰突然归家本就吃惊,这会再见对方扛着锄头疾奔的架势,不免大惊失色。
"没事!"陈今昭头也没回,只高声吩咐,"娘,你回屋!也别让稚鱼他们出来。别管我作甚,你们在屋里,不许看,不许听!"
陈母面色一变,这熟悉的话让她记忆回笼,陡然记起太初九年秋末时候的一件事。
那日深夜,从来按时下值的今昭却迟归了。
归来后回屋翻箱倒柜了会,而后亦如现在一般,吩咐他们将屋门关紧,不许看不许听,甚至不许问她所做什么。
而第二日清早,就传来宫里皇帝驾崩的消息。
陈母回了神,捂着砰砰乱跳的胸口,连抚几下后就当机立断将屋门啪的阖上,挡住稚鱼他们好奇的目光。
"听今昭的话,别看,都做自己的事去!"
陈今昭来到院子西南角,估摸了下方位,就扬起锄头先将青石砖给掘开。将几块青石砖搬远,接着她就开始刨地,片刻不敢停,胳膊酸痛的实在抬不起时方会歇会,再继续边骂鹿衡玉边用力创。随着时间的推移,刨出的土跟石块在她周围堆成了土丘。
直到掘地五尺、锄头碰触到木质硬物时,她才满头大汗的扔了锄头,虚脱了般瘫坐在土坑里。也不敢歇息太久,稍缓过来她就急切的去扒拉硬物周围的土,直至一鼓作气将那方形梨花木盒子给扒出来。
抱着盒子爬出了土坑,她抬着酸痛的胳膊,将沾泥的双手在身上胡乱擦了又擦,这才小心翼翼的打开盒盖。
经年累月下,梨花木盒子上的纹理已经模糊不清,但里面却保存完好。拨开层层油布,再剥去层层油纸,最终一卷明黄色绢帛清晰映入她眼眸。
这一刻,记忆如潮,纷涌至她脑海中。
至此刻她都不明白,平帝临终前一夜,为何秘密召她入宫、又为何平白无故的给她所谓的保命圣旨。
犹记当时他已油尽灯枯,青白枯瘦的手探出明黄色帷幔,手里的明黄绢帛径直指向她。
"拿着。"他说话已气若游丝,却依旧不失慈和,"来日交给新帝,或能保你一命。"
留她这句莫名的话后,他甚至都未再多说什么,直接令人秘密送她出宫。
那夜起,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诚惶诚恐。
她实在不明白,她何德何能,能得平帝如此看重?
自太初七年入朝为官,至太初九年平帝驾崩,两年多的时间里,她没有丝毫感到平帝对她有青眼相加之意,甚至两人的接触也寥寥无几。作为微末小官,她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直面圣驾。仅多也只是年节时候,随百官一道朝他跪地磕个头而已。
为官的那两年来,无论政绩或论君臣情谊,她都不觉得自己哪处能得对方看重,足以令他在临终之际单独授予她保命圣旨。
百思不得其解下,她甚至怀疑他给错了,又甚至怀疑所谓保命圣旨的真实性。她怕其中藏着不为她所知的阴谋,怕这道圣旨非保命而是催命。
曾经她也动过一丝打开圣旨观看的念头,但很快就被她打消了。圣旨是用红漆封口,其上有特殊的纹路,打开后很难复原。一旦她动了这红漆,就是动了皇家禁忌,来日圣旨问世,她这挑战皇权的举动,无疑要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陈今昭神色复杂的看着那明黄绢帛。
她原本以为,这绢帛会被永远封存于地底,没成想还真有问世的一日。
为在她看来,平帝口中的新帝是指前太子。
自太子薨后,她就觉得这卷圣旨,应已没了大作用。
只是内心到底还存着丝侥幸。或许呢,或许里面藏着对当权者有用的信息,足矣媲美丹书铁券的保命作用。
虽然每当有这个想法时,脑中总会冒出句警醒的话:何不想想,尔何德何能,值得平帝临终前大费周章的替你谋划?
但人走投无路下,便也只有这最后一条路了。哪怕知道这路可能并非所想的那般安稳。
甩开脑中的这些杂绪,她捡起里面那层干净的油布,将绢帛包裹起来揣在怀里,就起身走向堂屋那叫开了门。
回了耳房,她翻找出压箱底的两本策论,一并揣入怀里后就冲出了家门。策论是她为官这些年,针对朝廷积弊,钩玄提要,反复推敲,终写成的革故鼎新之策。若在平帝朝那会,她自不会拿出来,因为那时官场黑暗不见天光,但如今摄政王临朝,她看出了对方力压群臣的魄力,也见到对方的重才之举,这方敢将此策问世。
当然,此番也主要是怕平帝坑她,不得已要做两手准备。
万一那绢帛当真非保命而是催命,好歹让宫里那位看在策论的份上,别一怒之下当场砍了她。
揣着策论与绢帛,她上马挥鞭,直奔宫中。
上书房外,刘顺候在殿门口翘首以望。
远远听见马蹄声,他当即精神一震,急急放眼观去,就见宫中驰道上一人驾马,东倒西歪的颠簸而来。
马停在上书房前,重重打了个响喷。
陈今昭滑下马背,趔趄扶柱,俯身无声干呕了两声。
这马气性太大,可能是嫌她驾马方式不对,一路上又故意踩坑又是重重起跳,差点没将她胆汁都颠出来。
"殿下呢,殿下在吗?"
稍缓过来,她忙逮着刘顺赶紧问。
此刻她墨玉冠歪斜,发丝凌乱,官袍沾泥,面上也蹭着湿泥,浑身尽透着狼狈
劲。
刘顺目瞪口呆,不明白她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在呢。"他很快回了神,忙朝殿内示意,"您直接进去便是。"
陈今昭谢过,揣着怀中物就急三火四进了殿。
殿内御前之人抬眸望去,还以为见到了只刚从泥沙堆里打滚归来的狸奴。但见其发髻歪斜着还沾着草屑,浑身官袍褶皱又脏乱的不成样,下摆处更是,每一走还掉些泥渣子,在光可鉴人的金玉地砖上异常醒目。
偏对方还不自知,脚步匆匆地疾朝他而来,面颊还剐蹭着几道泥痕,凌乱散在颊边的发丝随其呼吸微微颤动,瞧起来狼狈又滑稽。
陈今昭疾奔至御前停步,躬身行礼,然后就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卷油布,层层打开,将最里层之物小心翼翼呈递上去。
姬寅礼的眸光不着痕迹的自她面上收回,伸手拿起绢帛。
明黄绢帛看起来有些年头,颜色有些陈旧,缠裹的丝绦也褪了色,但总体保存还算完好。其上封漆完整,纹路严丝合缝,没有人为打开的痕迹。
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番后,拇指压在封缄的红漆处几息,终是用力揭开,拂开缠裹的丝绦,徐徐展开尘封已久的明黄绢帛。
趁着案前那人低眉垂目看信的时候,陈今昭悄悄的将两本策论放在案角,而后缩了手脚屏息静立着,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殿内静的出奇。
案前之人自展开绢帛就再没了举动,陈今昭也只得按捺着焦灼等待着,内心七上八下,不知这份绢帛是否如平帝所言,是她的免死金牌。
等待的时间是极为漫长的,此间寸阴,于她都是煎熬。
姬寅礼目光落在御笔朱砂的绢面上。
笔锋藏而不露,或许是病中缘故,笔力略失力道,几处字迹淡而无力。但确是平帝的御笔亲书。
他的目光扫过,"持身以正,忠心可鉴""若遇危难,持绢可面圣""凡卿所犯之过,皆可赦宥""姬家后世子孙,当予以宽贷"等宽赦之语句。中规中矩,似乎的确是赠人的保命圣旨。
他视线始终不离圣旨分毫,五指无节奏的轻叩案面。
叩击声不重,在异常安静的殿内却仿佛锤子般,重重击在她耳膜上,让她心慌意乱。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叩击声停止。他朝她面上扫去一眼,"平帝赠你的?"
听他终于发问,且声音还算平稳,陈今昭当即稍缓心神回道,"是的殿下,是当年平帝驾崩前宣我过去,亲手将圣旨赠予臣的。"
姬寅礼的凤眸似漾开轻嘲,"平帝临朝时,你有何功?"
陈今昭刹那哑了声。
"说说看,当时他还说了什么?"
"平帝只说,让臣来日交付新帝,或可保我一命。"
"看来他待你不薄啊,驾崩前还记挂着你。"
"不,没……回殿下,其实臣亦不知平帝为何会厚待于臣。臣,臣为官那两年,并无建树,平日也不受平帝召见,面圣之机更是寥寥无几……臣实在惶恐。"
姬寅礼情绪难辨的在她面上落上几息,便推案而起,大步朝内寝走去,披黑甲的巍然背影没入黑暗中。
"你先出去。还有,下回若再带泥带土的,就别进来了。"
直待对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她才敢大口喘息,眼眸同时也飞快往案上摊开的绢帛上迅速一扫。但也不敢将视线停留太久,堪堪扫过就收回,赶紧退出殿。
好似是丹书铁券。她暗道,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其实她更希望圣旨所书的是类似藏宝图抑或是平帝的私兵分布等等,足以撼动殿里那位殿下利之物。丹书铁券固然亦好,可她担心他,不肯承认来自平帝的这份赦免圣旨。
但想也知道,那样可能会动摇国本的东西,平帝焉能让她保管。
刚出了殿,刘顺就示意她偏殿去梳洗一番。
陈今昭低头一看自身,这才后知后觉到自己刚以何等邋遢模样进殿面的王驾,面皮不由微微抽搐了下。
不再迟疑,她忙随着大监的脚步去了偏殿。
从内寝出来,姬寅礼手里多了把匕首,三两步来到案前,单手按过绢帛,刀尖对准边缘极细缝隙精准挑入其间。
随着撕拉的裂帛声响起,精工密缝的明黄绢帛豁口处,中间夹层里一张极薄的宣纸赫然入目。
他眯了凤眸,掷开手里匕首,握着绢帛两侧用力撕开。
那张薄如蝉翼、布满字迹的宣纸,就自纷扬裂帛中落下。
他捞过那宣纸,其上的字不再藏锋,似飞龙,似刀锋,每一笔都似要破纸而出!起首的一行字直刺入他瞳孔深处一一十五弟亲启。
区区五字,却让他勃然变色。
视线继续扫去,下一刻他凤眸寒光乍现,目光宛若吃人。
【当你展此信时,想必已见此人了。】
【说来也怪,初见此人,四哥心中便生了强烈直觉,料定十五弟必会中意。】
【如何,四哥可有料对,四哥所赠之礼,可合你心意?】
【你说,可是兄弟间心有灵犀?】
【念在薄礼还合你心意的份上,抬高贵手罢,留四哥一条血脉。】
【我知十五弟你最为重诺,你既收了礼,那四哥就当你应了。】
姬寅礼死死盯着信,两目充血,牙齿咬紧,下颌陈旧刀疤隐隐抽动。
老四,老四!
五指用力收缩,将薄薄的一张宣纸攥成碎屑。
他望着纷纷扬扬瓢下的纸屑,那白色的碎屑与其间夹杂的黑色字迹,好似皆化作了老四那张智珠在握的笑脸,犹似对他的万般嘲笑。
看着看着,他突然切齿的笑,笑声由低到高,渐转为猖獗狂肆。这样凶狂的笑声传到殿外,惊颤了殿外人的手脚。
刘顺第一时间跪了下来,颤栗伏身。
陈今昭也吓软了膝盖,没等她想明是出了何故、自己该如何是好时,突然殿内传来声大喝一一
"陈今昭,你进来!"
第87章
身后殿门一关,整个大殿更静了。
刚才还对殿外暴喝之人,此刻坐在案前笑看着她,和颜悦色的招手,"来,你来。"
对方一反常态的模样反而令陈今昭更怕。她虚着脚步履紊乱的近前,殿内光线明明很足,但她此时却只觉不见天日,恐慌至极。
"殿下。"
止步在御案前,她强自镇定的唤了声。
面前之人慵倚在御座上,依旧笑看着她,似不见怒,可满地撕裂的碎帛与纸屑、以及案面斜插的匕首,无疑昭示着其情绪绝非此时表现出来的平静。
陈今昭盯着脚下的纸屑,惊疑不定。
正在她有几分怀疑,想定睛去看清其上字迹时,突闻御座那人的招呼声,"近前一步。"
她忙敛神,小心上前一步。
姬寅礼叉腿坐着,仰靠着椅背笑看着她。
"再近前半步,让我好好看看。"
那似带狎戏的语气入耳,刹那让她面色微僵,浑身紧绷。
见她立在原地不动,他不怒斥也不催促,就这般直视着她,直待对方承受不住他目光威迫,僵直着腿朝他走近半步。
姬寅礼漆黑的眼眸极深,他掀着眼皮放肆的将人打量,从那蕴秀动人的眉眼到琼脂凝香的唇瓣。回京后养了两月,肤色早已养了回来,此刻刚洗过的脸还清润着,被殿内明亮光线映照的宛如白芍沾露,明珠光晕,比那上佳的美人图更让人心折。
"到底是京中富贵,养得出如此粉黛尤物。"
抬起指背轻抚那清润微凉的面颊,他慢沉的笑说道。嗓音带笑,但漆黑凤眸却不见天光,似挟雷霆之怒。
多么令人心折,似那清露中初绽的瑶草琪花,恨不能尽数采撷收入囊中,据为己有。
这样的尤物放在眼皮子底下两年,四哥焉能无动于衷。
想至此,他内心就有股说不出的邪火将他焚烧。为何老四如此笃定此人必定合他心意,那自是因为,他们姬家人的一些喜好,总有些一脉相承之处!
就似那……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瞬,不欲再去想,母妃被殉葬那日,赴京奔丧途中的老大,闻讯后为何会突然吐血暴亡。
重喘口气,他切齿冷笑,既然老四敢如斯笃定,那必定是对方对眼前之人已然喜欢的打紧。毕竟,老四当年可自诩众多兄弟中,他们二人脾性最为相像。
多么可笑!如斯可笑!可恨!
幼年他童言无忌时,对老四讥嘲的那句,"四哥平庸无奇,我怎会与他脾性相近!"就这句话,竟让对方记了这么多年。
如今眼前之人,就是老四迟来的报复。
他看着陈今昭,抚她脸颊的指背加重了力道。
看他现在为此人神魂颠倒的模样,地底下的老四大概会得意的笑罢,布了这么个局,总算报了昔年的嘲讽之仇。让他自扇嘴巴,不得不把昔日那话咽下去。
这一刻,他好似听见了老四于那份密信上的未尽之言一一你看看,我喜欢的,你可喜欢。你看看,你我兄弟多像。
陈今昭战战兢兢的垂首站着,听见他在笑,可笑声却如掺了毒般,听得人骇耳生惧。脸上抚的力道也越来越重,那有力的指骨恨不能刮下一层皮肉来,她面颊隐隐生痛,却也只能硬忍着不敢躲闪。
突然后颈被人扼住,随即强势的力道迫她趔趄近前,迫她朝御座弯下腰来。
姬寅礼倾身过去,滚烫的唇贴上她跳动的颈脉。
"陈今昭,你跟我说句实话。"灼息吐在她颈间,炙热的温度似要她灼烧殆尽,但他出口的语声却是冷的,说话间唇齿始终未离开她的颈脉,似一言不合就要咬断血管,将人皮肉撕碎。
嘴唇贴着颈肉,感受着那急促跳动的脉搏,他一字一句的笑着低语,"你说实话,上过旧主子的榻吗?"
轰!陈今昭眩晕了瞬。
她震惊的抬眼,好一会才找回了自己声音。
"殿下!断无此事啊殿下!"简直荒诞至极啊,她、她如何跟那平帝扯上这等关系!猛地记起脚边的纸屑,她满目惊疑,难道是平帝害她!
来不及细思,此刻她得赶紧解释,要第一时间撇开与平帝的关系。势位至尊的男人占有欲与自尊心极强,万不能让他认定她是平帝用来羞辱他的。
"殿下臣可以赌咒发誓,与平帝绝无君臣之外的干系!殿下若有不信,可以让人去查探,臣为官两载间,未曾受过平帝单独召见过一次!"
"若要偷偷行事,谁又能知?"
"殿下!请殿下信臣,臣与先帝绝无逾矩之私,唯有君臣之……"她猛地止声,忙又道,"况且臣入朝为官时,平帝恰生了重疾龙体有恙,未曾再入过后宫。"
姬寅礼将脸埋在她颈间,深深嗅着她那过魂摄魄的清幽淡香,轻笑,"你连这也知道?"
"臣也是听人说的……"
"不寻后宫妃,难道不会去寻前朝臣?"
说着,他突然起身,反手将她按倒在御座。
捏着她肩胛骨,他撑在她身上盯视着她,高大阴沉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陈今昭,孤不信你,一个字都不信!"
他阴翳的眸光撞进她颤栗的瞳仁中,惊得她眸光连连闪避。彻底撕去了那层平静温和的伪装,他看着她,审视着,凶狠的,怒容似万钧雷霆,恨不得将人撕烂了,撞碎了,亦恨不得将人生吞了事。
他该信吗,他能信吗?
以己度人,对方既能在他强权下乖乖由他百般纵情,那如何不能在旁人的逼迫下认命上榻辗转承欢!
对方那满身的软肋,他看的明白,老四难道看不明白?
随意拿捏一处,就足以让对方束手就擒,任人揉圆搓扁。
陈今昭,陈今昭!他胸口如遭撕扯,仅眼前一人就能让他心神俱裂,搅得他人生天翻地覆!
掌腹一把握住她的脸,他面容是骇人的阴鸷,声声发恨。
"老四允了你什么好处!"
"是不是他让你来勾引孤的!"
"你们有何密谋!是不是欲要让孤断子绝孙!"
"你与那老四,又有过几回!何时何地!"
掐着她的脸猛地抬高,他黑眸逼视着她,尖锐的刀般直刺她眸底,"你从实招来,我会从轻发落。胆敢虚言半字,孤这就送你上路!"
他说话的时候,盘踞颈间的刀痕凶狠抽动,宛如恶龙游动,随时能扑上去将人撕碎啮噬。
"殿下请息怒,莫要中了旁人的离间之计。"
陈今昭缩在御座上退无可退,被迫仰眸与他对视,抓紧在座背上的手指不自觉用力收紧。她强自镇定的说着,但背后全是岑岑冷汗。此际她遇到了平生未有之危局,若是应对不好,恐怕那案面上斜插的匕首,转瞬就会插入她的胸口。
不由恨极了那平帝,无冤无仇,何故害她!
"臣未做过的事情臣不认。殿下查查就知,平帝对臣的冷待是有目共睹,臣实无理由与之沆瀣一气谋害殿下。况世间诸事皆有蛛丝可循,只需时间细查,便知臣所言虚实。"
她软了语声,诚挚道,"望殿下莫听旁人挑拨之言,伤了吾等君臣之谊。"
澄澈的双眸如洗,纵是有些惧他,她还是坦诚的迎着他审视的视线。姬寅礼眸光锐利似刃,在无声盯视她十数息,见她眸中并无虚假遮掩之色,周身的寒意才收了几分。
"此事我自会去查,但愿你别让我失望。"
陈今昭紧绷的神经一松,"臣绝不会让殿下失望。"
听她说的肯定,他胸口之前盘绕的那股阴暗情绪,有所消减。但也只是稍稍消减而已!
并非不信对方所言,而是他大抵明白了老四的心思。
所谓知兄莫若弟,虽他厌恶这种说法,但此时却能精准领会到对方那隐晦的心思。将人留给了他,固然有其抱着嘲弄心态看他笑话的缘故,但更多原因是其自觉迟暮了,病了,卑怯了,不敢以老迈残躯面对心念之人,唯恐迎来对方排斥厌恶的眼神。
姬寅礼嘴边绷起冷嘲的笑弧。
他完全能想象到,老四那两年来勉强维持风度,力求在心念之人那里留下些许好印象的模样。
他想笑老四的妄想,但更怒不可遏于对方的觊觎!
也幸亏陈今昭是太初七年入的朝,若是放在太初前两年,他都敢肯定,老四绝对会伸手自取的,绝对会!
陈今昭隐隐感觉对方情绪有变动,以为他还是因着平帝的挑拨余怒未消,正要开口再保证一番,却突然感到面颊上的手改握为揉捏,在她脸庞上轻微的摩挲口口起来。
另只手撑着椅背,他俯身欺近,彻底将她困在方寸之地。
低眸凝视着她,他盯着对方微微颤动的眼帘,嗓音低哑的发问,"可知这遭无妄之灾如何来的?"
陈今昭一怔,下意识往地上的碎纸那看去。
"想来你应猜到了,圣旨夹层中藏有密信。"姬寅礼慢抚着她的眼角眉梢,又缓抚上她的鬓边,声音慢条斯理,"他对我极尽嘲讽,暗示我中了他的美人计。所以,他是让你来送命的,可明白了?"
原来如此!这一瞬陈今昭心中陡然生起股无名火,生生压了被他抚弄的不自在情绪。
她是太初年间的进士,也算天子门生了,后入朝也算是太初之臣,平帝怎能如此害她啊!她有所愤怒又有所难过,毕竟这旧主虽为帝糊涂,但为人慈和,曾经她也是对其有所敬重的。
但很快,她又觉察出不对来。平帝焉能未卜先知,料得摄政王会对她起念?何况,那圣旨不是说她要给新帝…….
眼前陡然一暗。她呼吸微滞,睁大了眸,不等再有所反应,后颈却被温烫却遒劲的手掌拢住。禁锢着她,拢紧着她,压根不给她后仰躲闪的机会,灼烫的呼吸就强势纠缠过来。
她的唇瓣舌尖随即接连生痛。
身前之人似要将人生吞活剥,倚强凌弱,攻伐之态势不可挡。握着扶手的指尖泛白,她手指几度收紧终是忍不住伸手去推他,可那铁甲宛如铜墙铁壁,让人无法撼动分毫,只能任人尽数夺走喉间空气。
最后,姬寅礼滚烫的气息下移,在侧颈脉搏处不轻不重的咬了下后,就侧过脸与她面颊相贴着缓慢厮磨。呼吸凌乱的扑洒在她耳畔,他微阖着眸,嗓音喑哑的缓慢吐声,"陈今昭,我认了。"
掌腹拢她的力道加重,让对方与自己贴的更紧。
"这个美人计,我认下了。"
气息灼烫,声音却依旧平缓,好似在说一件再稀疏平常之事。但双方都明白这是宣告,话既出口就意味着再无余地。
本还在张口极力喘息的陈今昭,这一刻心跳都似停止。
姬寅礼睁了眼,也不去看对方此刻何等反应,只抬手在她清润细嫩的脸上捏了把,就重新撑直了身。
"说说罢,你对平帝是何种看法。他为人,为帝。"
陈今昭慌忙起身让座,后退两步候着。
虽因他那两句认了,她不免心慌意乱,但此时也只能暂且诸多情绪,先过眼前这关再说。
"回殿下,臣入朝时已临近太初末年,彼时官场朝纲废弛,法度荡然,可谓乱相丛生。据臣所知,很多朝廷官员办事并非依照法度,却是随心所欲而行。当时也有清流想做些利国利民之事,但官场倾轧严重,诸项政令根本无法正常下达。"
她如实道,没有丝毫给平帝遮掩的意思。
姬礼落座时往她绷着的面上扫去一眼,心道原来也是有气性的,不免心情稍佳。
"更让臣费解的是,平帝临终前竟宣八王入京,而八王之乱由此而始。"
又何止是她想不明白,平帝这突如其来的举措,简直令朝野上下震动。但文武群臣要反对也为时已晚,因为平帝是以密诏宣八王入京,等群臣们知晓时,他们都已经在路上了。
八王怕被坑杀,来时都是带着兵马的,且也皆不入皇宫,一概驻扎在京郊。他们本还有些忐忑,以为平帝密宣他们来是欲使诱杀之计,怎料一直待对方驾崩,都未曾有过任何异举。甚至连宣召他们进宫都不曾,就一直任由他们明晃晃的驻兵在京郊处。
平帝一驾崩,八王随即带兵入皇城,搅动风雨。
由此揭开了皇都之乱的序幕。
皇宫里本来还有大皇子、二皇子两个成年皇子,但皆折在了这场动乱中。太子要不是有周首辅力保,怕也难逃一劫。
所以从皇宫至朝廷再至民间,没有不骂平帝昏庸的。
本来太子可以好生的继位,安稳的度过皇朝新旧交接这一过程,却被平帝突来一笔,全盘打破。
"知他为何如此?"姬寅礼突然发问,见她看过来,哼声发笑,"因为他小人心肠,睚眦必报,得罪过他的人,他临死也得拖他们下地狱。"
瞧着对方震惊却又怀疑之色,他也不以为意,俯身拔过案上的镶宝匕首,随手在掌腹间把玩着。
"你看他和善,以为他宽容大度,可容臣子骑他头上耀武扬威。殊不知,他心中恨毒了,临朝时他奈何不了这些权臣,但谁又说他驾崩后没法子报这欺辱之仇。你瞧,他不是如意了。"
在见到密信,十五弟亲启几个字时,他当即就想明白了一切。老四这是在向他炫耀,炫耀他的丰功伟绩,运筹帷幄!亦在无声告诉他,世间一切尽在其掌控之中。
如斯可笑,如斯可耻!
哪怕没有他老四的明诏,京城他也能打进来,登鼎至尊是迟早的事。老四却还在那揽功自喜,自以为步下先机,胜人一筹,那般洋洋得意的嘴脸,着实难看。
阴沟之鼠罢了。他冷嗤,被朝臣欺的无还手之力,也就只会用这点阴诡之策,稍稍挽尊而已。
陈今昭听闻大为震惊又不解,"可是,难道就不顾太子……"
平帝子嗣本就不丰,经此一乱,两个成年皇子直接没了。
后来,太子也没了。她拿眼角往御座方向飞快瞄了眼,又迅速低下。
姬寅礼看她一眼,俯身拿过案角上的两本策论,边翻边道,"你当他有多少慈父心肠。或许相较而言,还是出口恶气重要。"
陈今昭惊在原地。平帝在她心中的印象至此颠覆。
如此疯狂,简直灭绝人性!
"可知为何是八王,而非六王或十王。因为这八王,曾经没少对他冷嘲热讽,将他得罪狠了。"
他没再说话,殿内静了下来,唯余翻动册子的声响。
陈今昭一边消化着这般惊天秘闻,一边又提着心时刻注意着他那边观看策论的况。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心中又莫名一突:他与她说这么多秘闻做什么?
难免又想起他之前那番亲昵举止,不由坐立难安起来。
姬寅礼将策论翻了一半就阖上,偏过脸看着在旁侧低眉敛目,绞着手指面色难安的人,他也不再如往日般压抑自己的情绪,直接握了她的手,将人带到自个身前。
去他的君臣之谊罢,他想,屈从本心,有何可耻。
"我给你时日准备,待此番我出征归来,你我之事就定了罢。我也不欲再避讳什么,人伦本就是人间常情,有何可避人?我们不妨光明正大,日夜相对,同进同出。旁人若敢闲言碎语,我割了他舌头!"
陈今昭被他的直接惊到了,当场目瞪口呆。
姬寅礼看她吓白了脸的模样,不为所动的继续道,"在你亲手将圣旨送我手里那刻,你就已经没了躲避的机会。从前何尝没给过你机会,你自己不中用,赖不上旁人。至于我归来那日,你准没准备好,克服与否,那是你自己的事。统共,我是给过你时日了。"
"至于那鹿衡玉……看在他后面两次传的都是假信的份上,饶他不死,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
说着,他将匕首入鞘,塞她手里,并示意了下机关所在。
"打开看看。"
陈今昭神色恍惚的依言照做,刚扭动开关,就被空心刀柄里面搁置的一物惊颤了手。
"拿稳了。"姬寅礼将机关阖上,屈起她的五指将匕首牢握掌中,"凭此符可调动京中五千兵力。陈今昭,你可以用此符来逃之夭夭,当然你可以试试。你亦可凭此符,来日将我关在城门之外,背叛我,反抗我,自然你亦可以试试。如何来做,随你。"
陈今昭只觉手里千斤重,快要将她脊背压弯。
"殿下,我自不会背叛您,只是这符着实不该我拿……"
姬寅礼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眸光仿佛在她面上流连。
老四用心歹毒,既让人亲手送那圣旨过来,何尝没存着让他亲手将人杀之的险恶心肠。
他忍不住伸手去抚她的脸庞,鬓边,心道自己如何舍得。
要真如此行事,他都怕自己来日,步了老大后尘。
"陈今昭,等我回来。"
第88章
大军出城十里,回头再看,视线里只余蜿蜒前行的军队。
见殿下再一次回头望向皇城方向,公孙桓拍拍马腹,驾马过来,关切问道,"殿下可是忧心京师安危?"
姬寅礼收回目光,掌腹缠过缰绳,不甚在意道,"有何担忧,左右皇城防务皆已部署妥当,内外城要道也有重兵据守,京师也算固若金汤。"
公孙桓呼口气,"殿下如此说,倒是安了桓的心了,这一路上桓的心一直悬着,唯恐来日京城有失。"
"就算有失,又怕什么。还是那句,杀进去第二次便是。"
姬寅礼最后回眸深望了眼京城方向,兜鍪下的面容晦暗难辨,"但愿,一切顺利,不令吾等失望。"
语罢,扬鞭策马,骏马疾驰而出,一骑绝尘。
下次杀回,他定当踏平整座皇城,鸡犬不留。
城门外,文武百官目送着十万王师南下。铁甲森森,旌旗蔽日,轰隆的马蹄声与长鸣的号角声响彻云霄。黑色潮水般的浩荡军队远去,直待那些铁甲寒光彻底消失在视线里,百官们才陆续开始回城。
摄政王不在朝的日子,百官们明显轻松了许多。
虽说每日朝议依旧正常进行,但没了头顶那座尊佛在,朝臣们无不觉得头顶好似移开了把铡刀,皆倍感轻松。朝议时候的氛围也多有活跃,尤其是内阁的几位公卿们,每日上朝必要随心所欲的吵上几回,唇枪舌剑,明嘲暗讽,让其他群臣们看得暗呼过瘾。
陈今昭这些时日下朝后就会去屯田司,与范、杨两位员外郎商议,着手准备将新农用器具朝外推广等事宜。皇庄的试验田里,今年刚收的黍、高粱等作物产量高出往年两成半,如此丰收足以证明新器具的作用,可以朝外推广开来。
忙公务之余,隔三差五,她还会抽出空去大理寺狱询问鹿衡玉的情况。如今他人已从天牢转移到大理寺狱的普通牢房,但依旧属于重刑犯,大理寺并不允许人进去探望,所以陈今昭也只能从狱丞那里探知他的近期消息。
"人还是那样,坐在那呆望着一处就是一天,谁叫也不理,没魂了一般。"
陈今昭听得心都揪起,胸口发酸难受。
既然他后两次朝外传的是假信,那想来当时鹿衡玉不是已得知了其外祖父一家的惨事,就是已预感到了什么。
她理解鹿衡玉此时万念俱灰的心情。
易地而处,只怕她也会生无可恋,没了活下去的勇气。
"望狱丞大人千万叮嘱底下狱卒,万万将人看好,莫让他出了什么闪失。有劳了。"
"陈大人折煞下官了,这是下官该做的。"
陈今昭将食盒推了过去,"还得劳烦狱丞大人遣人给他送去,万望能带句话,只是他陈姨特意给他做的,就只等他出来后来家里吃饭。到时候她会烧满桌子好菜,保管让他一饱口福。"
临走前,她又让狱丞转托鹿衡玉一句话:"烦请您再告诉他,他欠着我的,我还等着他还呢。"
回了家,待用完晚膳回了屋后,她就会照常坐在临窗的旧桌前,长久的看着匕首出神。
上书房那日,那人对她那番骇俗的宣告以及这给予她的这象征权柄的虎符,无疑让她意识到了一件事一﹣他对她,或许并非一时兴起的狎戏。也许开始是见色起意,但至如今,或许已经掺着几分真意了。
意识到这点时,她不免无所适从。
又不免忧心忡忡。掺了真意的情爱是最不可控的,尤其是他这般势位至尊又不似那般看重遵循世俗礼法之人,付出的代价大,但索取的回报会更大,行事恐怕更无法预料。
譬如他现在已经不管不顾了,浑然不顾天下对他的非议,要将他们的事昭告天下。
简直就是惊世骇俗!
此番他连名声都不顾了,付出了这般代价,要索取她的什么,已然不言而喻。
现在且如此,那来日呢?
陈今昭喉咙干涩的咽了咽。
恐怕,她是真的回应不了旁的。
所以她都怕来日,当他从她这里获取不了相应的、令他足够满意的回应时,会失狂的做出什么举止来。想想都不寒而栗。
当然这是后话了,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好,她下一关究竟要如何过。她有预感,她的这层男儿皮此回怕难保住。
这些时日她冥思苦想,欲想出个周全之策,却最终败下阵来。无论她怎么想,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保不住。
陈今昭低眸看着手里的这把镶宝匕首,苦涩一笑。
她还不想拖着全家老下奔向死路,所以借此时机或逃或叛,都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如此,就只剩最后一条路了。
向他坦白。
当这个决定浮在脑海中时,她只觉形骸空荡,似神魂被生生剥离。她猛地起身,在昏暗狭窄的屋内走了两步,缓解这种强烈到窒息的闷痛。
必须如此做,必须如此。
她一遍遍的劝说自己,告诫自己。
这是目前她能走的唯一一条路,纵再难受心煎,她也要如此行事。两害相权取其轻,既保不住她的身份,那在主动与被动之间,她必须选前者。绝不能拖到他昭告天下、万事俱备、只等迎她入榻那时,否则那时,恐就是她的末日了。
那人的滔天怒焰,她承受不住,她家人亦承受不住。
若她主动坦白,或许会有一线转圆余地,也未曾可知。
握拳深呼吸几番,她的双眸渐渐转为清明与坚定。既下了决心,便不必瞻前顾后,诸多情绪且抛之脑后罢,现在当务之急,是她得替自己谋划未来。
筹谋其一,是不让自己入他后宅,
筹谋其二,则是保全自己在外的身份。
所以,在大军归来前的这几月里,她得好好思量,既要选个挑明的合适时机,又要有能打动他的充分理由。
八月末,前线捷报传来。朝廷大军遭遇世家军前锋,已将其尽数剿灭,另王师沿途剿了参与叛乱的几家世家府邸,现已派人押俘虏进京,着令大理寺准备接应。
这些时日朝议散后,陈今昭与沈砚也会同行一段路。
两人谈鹿衡玉的情况,也聊对未来仕途的规划。沈砚向她解释了当初对他们无故疏远的事,并以此向她作揖致歉。
陈今昭亦忙拱手回礼,表示万分理解。
由此两人间的误会解开,相视一笑抿去了昔日的隔阂。
因为大抵猜到沈家应该是也在参与叛乱的世家之内,所以与他闲聊时都特避着打战这一话题,唯恐触及他的伤心事。可今日朝议后,见他面白无色,手抖惶乱再难维持往日的平静,陈今昭不由将他拉到一旁僻静处,出声安慰,"泊简兄,现你既已旗帜鲜明投了摄政王,且又立了功,那朝廷这边定会对沈家族人从轻发落的。你可有给沈府去信劝告?万一面对朝廷来,千万不要抵抗,避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谢谢你今昭。"沈砚手扶着廊柱,面容惨白的笑着,"我已去信给了我娘,嘱咐她告诉族人该如何做。至于他们会不会做,那是他们的选择,各人生死有命。但求他们别累及无辜就好。"
陈今昭无奈叹息。
从沈家的家规就能看出,这个世家大族里族人的思想,多已被那套根深蒂固的森严规矩,给禁锢的深固。家族决定的事情,恐怕鲜少有族人能反抗、敢反抗。
见陈今昭面带愁容,替他忧虑,沈砚反倒安慰她道,"我无事。其实也早看开了,只是事到临头,到底有些难受罢了。如今这般已是最好的结局了,只要沈家还有人尚存,早晚也能东山再起。"
她从中听出了他不惧从头再来的毅勇,以及有能力再重整家族并带领整个家族再造辉煌的锐志,不由为他这番心性所感,连带她的心境都觉开阔很多。
"泊简兄,来日之沈家,必由你而兴!"
沈砚清冷的眉目舒展,驱散了些先前的忧思。
他朝她抬袖,微微笑道,"愿承陈弟吉言。"
九月初一,陈今昭提着食盒来到了大理寺狱。
秋日的晴天,骄阳明媚,风轻日暖,可狱内却阴冷潮湿,透着不见天日的阴森,空气里弥漫的全是腐烂与血腥的死亡气息,堪堪一踏入,就让人不寒而栗。
囚室里喊冤声、铁链碰撞声、还有犯人行刑时候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不绝于耳。
陈今昭目不斜视,从诸多囚室旁快速经过,在狱卒的引领下,走过几条甬道,来到专门关押官员的一间牢房前。
牢房内陈设还算齐整,蒲席、薄被以及简陋的木案等都有,只是墙壁、地面有水汽洇湿,隔着栅栏都能感到其内阴森湿冷之气扑面而来。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看向了牢房内的人。
"今昭,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牢房内的人坐在蒲席上,边抓着食盒里的炸果子吃着,便笑嘻嘻的看着她,一如往常的埋怨,"我都进来这么时间了,你才来看我,不讲道义。"
陈今昭没有回话,双眸盯在对面人身上,下颌死死绷紧。
对方却挥挥手,不在意的哼声道,"行了,知道你升大官了事忙,快回去罢,碍眼。对了,食盒可别一并带走了,留下给我当个零嘴。"
狱卒却惊讶的看着这一幕,震惊不已。
半个多月了,这是他头一次听这犯官说话,对方自来了就是副无魂泥胎的模样,常朝墙壁躺着或坐着,动也不动的,若不是探探鼻还有气,他都以为对方是去了。
里头的人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一会说他想吃这个,一会说他想吃那个。转瞬又说起手里的果子,说他就喜欢吃这咸的,可过会又说他喜欢吃甜的。
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可能他自己都不知在说些什么。
陈今昭一直站那不说话,看着他静静的听着,直待他沙哑的声音终于停了。
此间牢房静了下来。
鹿衡玉将头低下埋在了胳膊里,骷髅似的身体抖了起来。
狱卒掏出钥匙打开了栅栏门,躬身示意下,就退下了。
陈今昭急步走进去,来到他身边蹲下身,放下食盒就伸手用力拍他后背。很快,鹿衡玉偏头呕吐了起来,吐得整个人都抽搐。
待他吐完,她用力扶起他,将他搀扶到简陋的木案前坐着,倒了杯壶里的粗茶给他。
他哆嗦着干瘦的手接过,又咳又吐的漱完口。也不擦拭下颌流出的水渍,就那么佝偻着背坐着,支着发颤的胳膊捂着脸,"你救我干什么……陈今昭,我不用你救。"
陈今昭还是没有回应他的话,从袖口拿出把梳子走到他身后,给他梳着那头蓬乱如杂草的头发。遇到打结处梳不开的,她就硬梳,揪掉他好几缕头发。
纵是再麻木的人,在她哪种狠辣的梳法下,都要嘶声吸气两番。
好不容易终于梳完束好了发,鹿衡玉佝偻的身体都似劫后余生般,松懈了下来。
"昨个前线捷报传来,朝廷大军剿灭了世家联军的前锋,大胜。"陈今昭打开食盒,边取着里头的粥碗,边眼不抬的继续道,"顺路也剿了参与叛乱的几个世家老巢,几家的全族正押往京中。世家联军只怕由此要相互猜忌,方寸大乱,湘王的溃败可预见一二了。"
她将粥碗推向他,不催促他喝,只一味说着,"二十三路世家军的死期近在眼前,但这只是开始,摄政王的刀势必要斩向天下九州,消灭世家的阻碍。"
"你在这自怨自艾有何用,何不留的残躯去复仇。"
"就这般无声无息的死了,你甘心吗?你报仇了吗,你雪恨了吗?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吗?"
"天下如你,有千千万万个。"
"救他们,也是救你。"
"站起来,鹿衡玉!提着刀去杀人,去救人。"
她拿出一些书籍放在了木案上,起身离去前,将一方铜镜轻轻放他面前。"想想你娘,你忍心吗?我走了,中旬再来看你。"
说完就直接离开了牢房,在走前又忍不住回头说了句,"对了,我救你花了大价,你千万得记着!这辈子,可得给我当牛做马,你可记牢了啊!"
第89章
战旗低垂,夜里的荒野夜枭啼鸣。
首战失利的世家联军家主们聚在军帐中,相互对峙,彼此猜忌。
"此战失利,总得有个说法!"
"说法?我说了要稳扎稳打,偏有人轻敌冒进!"
"可笑!你口中那稳,却是要大军向西绕行,恐不是打着将吾等世家军送到佞王口袋里的盘算罢!"
"赵家主你这是何意!"
"何意你自己清楚!有人怕是打着两头押注的算盘!"
"你莫要血口喷人!"
"吾等明明秘密谋事,朝廷却能精准的抄吾等世族府邸,想来二十三世家的名录已呈佞王掌中!吾等行迹俱现了,已成了旁人的网中鱼也!"
"住口!慎言!大战刚起,吾等就在此相互猜疑,自乱阵脚,只怕不用佞王大军压来,我辈就要不战自溃了!如此岂不正合了佞王的意!"
"沈家主你说的轻松!我还没问你,你家那幼子呢!"
帐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吵。
他们各自辩各自的,谁也没在意主座上湘王难看的脸色。
注意了也不以为意,或许于他们而言,湘王只是他们世家拥立的旗帜而已,不过是他们出师的名目。
直至子时过半,主帐内的人方散去。
待人去声消,湘王才猛地从座上起来。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他握着手在帐内转圈,嘴里不住的喃喃,"他们不会成事的,死期将至。"
这一刻他心里悔之不迭,后悔自己一时耳根子软,听信了沈家主他们天花乱坠的怂恿之言,一招不慎上了贼船。
他们说的好听,五十万对十万,蚁多也能咬死象,胜率在己方。可这才一个照面功夫,前锋的五万大军没了!
现在他们更是乱了手脚般,开始推诿责任,相互猜忌!
人心不齐还能成什么事!没看昔年那十八路诸侯讨董,又是个什么结果?不,他们现在比那十八路诸侯还不如!
说是二十三路世家联军,统共五十万大军,但真正能打仗能堪称军士的能有多少?大多不过是家仆奴才充数而已!
再想朝廷那十万大军,是不是都是精兵悍将他不知,但他知道其中有过万的西北铁军!当初摄政王就是率领这队铁军,杀穿了八王乱党!
谁人不闻他这十五皇叔在西北对夷越是何等做派?
那是摧陷廓清,那是犁庭扫穴,杀他们如宰鸡鸭!
湘王一想至此,不由汗流浃背。
狡诈悍勇的夷越人尚被对方杀得毫无还手之力,几近灭族,那他们这些乌合之众呢?何等下场,已大抵可以预见了。
这时他的亲信已将帐门关闭,忧心忡忡过来道,"王爷,情况不大妙啊。他们各怀异心,恐大事难成,咱们当初不该草率应他们的……"
"我用你说!"湘王怒瞪他一眼,"早干什么去了,那时为何不劝本王!"
亲信无奈叹息。还能怎么劝?他这边刚将人劝好,回头世家那边一鼓噪怂恿,王爷就又开始犹疑不定,左右摇摆了。湘王手有些发颤的从袖口掏出一方锦帛来。
这方锦帛出自六皇子宫里,本来是布满字迹的血书,写满了对佞王奸妃的控诉,可此刻上面空无一字!甚至连其上盖的六皇子宝印,都消散不见。
前几天上面字迹越来越淡时他就觉得不对劲了,待今早再拿出来一看,果不其然,锦帛上已经雪白一片。
当时,他就立即惊觉到大事不妙了。
这已经不单是没了出师大义的事!他惊恐的是,世家联军包括他的所作所为,恐怕已尽在摄政王的掌控之中!
他们,已然是他十五皇叔的股掌玩物!
湘王将锦帛一股脑团进袖里,惊魂未定。
他现在已经完全不想再做击溃朝廷军、杀进皇都、坐上龙椅当皇帝的美梦了,他现在只想活着!
"去,赶紧去收拢咱的人,咱们连夜走,回淮州!"
亲信震惊,"咱们走了,那世家他们……"
"管他们去死!"湘王脸色狰狞,"再不走,吾等危矣。一旦世家联军出现无力回天的败相,依他们的一贯行事作风,你猜他们会不会砍了本王的脑袋,向摄政王献忠?"
翌日清早,世家联军的营地一片哗然。
湘王不见了!再观其部曲皆不在了,他人无疑是跑了!
世家的家主们脸色无不难看,要不是战前杀将不详,都要直接砍杀了夜里看守营地的将领。那将领也倍感冤枉,湘王明面上也算他们主公了,主公带人在营地周围转转,巡视军营,他们还能阻拦不成?关键是,也没人能料到他能跑啊。
在追寻湘王无果后,沈家主被迫做了二十三路的主将。
他何尝愿意将自身置于风口浪尖上,但没办法,众人都认定他蛇鼠两端的嫌疑最大。为向其他世家表忠心,这个带头人的位置,他坐也得坐,不坐自有人逼他坐上。
十月,摄政王带兵一路朝南推进。
六战六捷,杀得世家军连连败退。
世家在连递降表无果后,终决定短尾求生,弃甲遁逃。
让仅存的十数万大军阻拦摄政王南下的脚步,他们则带着精锐部曲,连夜仓皇逃往渡口。他们早在这里做了布置,留了后路,一旦事有不逮,就会收拢亲信坐船逃亡海外。
可就在逃奔至渡口那刹,世家的家主们却骤然面如土色。
此刻渡口沿岸,铁甲森森,寒光映月。
成千上万的铁骑无声肃立江边,列阵俨然,仿佛在静候困兽入觳。
阿塔海猛抽出腰刀那刹,万千火把瞬间燃起,照亮江边半搭天空,也照亮了江边的刀戟如林,寒光凛凛。
世家残军无不肝胆俱裂。
"杀!!"
主将一声暴喝,黑色的铁骑宛如狂涛巨浪,冲着敌方汹涌而去。
二十三路世家联军从八月中旬起兵淮南,至十月中旬兵败陵江,堪堪两月时间,这场源自世家的叛乱,最终以二十三位世家大族家主的头颅江边祭旗,而落下帷幕。
至于他们家族的后续清算,也同时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可朝廷大军依旧在一路向南推进,直至淮南腹地。
至淮州城门前,三军列阵,旌旗蔽日。攻城塔被推到城墙前,冲车、云梯亦严阵以待,弓弩手拉弓待发,重甲兵排列整齐,肃杀之气弥漫整个淮州上空,似连空气都凝滞不动。
铁骑踏地声响起,军阵朝两侧让出条通行的路,姬寅礼按辔徐行,至军阵前勒住缰绳。他抬臂仰首,望向城墙方向,黑甲护腕折射出冰冷寒光。
较之其他州郡,淮州这处的城墙建造的格外坚厚。
城垣高耸,雉堞森然,城门上包厚铁密钉门钉,城墙外嵌铁蒺藜,周围护城河阔可乘船。城墙上建有箭垛,四边皆砌有角楼,弩机被安置在城垛各处,仰观其表,的确有雄关之势。
城墙上没人,空荡荡的,但声音却通过铜喇叭传来了过来一一
"十五皇叔,侄儿错了,您大人大量,饶侄儿这一回罢!"
姬寅礼望着空荡的城墙上,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
这仗本就打得他窝火,他已尽量看低了这群乌合之师,没成想到头来还是高估了他们,连夷越的五分之一的战力都不如!偏他还为了这群乌合之众,特意从西北调拨了五万精兵过来,这生生让他有种杀鸡用了牛刀的挫败之感,让他只觉此战虽胜尤亏。
更让他憋火的是,这个狗东西还没正式开打就跑了!
这个孬种,连与他碰面都不敢,就再次缩回他龟壳里,孬的简直不似姬家儿郎。
抬手指向城墙,姬寅礼怒喝:"你给我滚下来!"
城墙处在寂了几息后,很快响起哭天喊地的声音。
"皇叔我错了,我错了!您老人家抬抬手就放侄儿这一回罢!就此这一回!我保证以后都听您的话!你说去东,我绝不敢往西!"
姬寅礼额头青筋跳了两下,对旁边传话兵道,"告诉他,给他半刻钟时间,再不下来,就永远别下了。"
传话兵持着铜喇叭高喊,城墙处的湘王吓得终于现身。
他抓了个士兵挡在身前,哆嗦的朝城外方向哭喊道,"皇叔,我朝您跪下了!是侄儿不懂事,受了人怂恿,冒犯了您,是侄儿的错!请您看在我父王的份上,看在咱们血亲的份上,莫要对我赶尽杀绝啊﹣-"
姬寅礼忍无可忍,直接抓过传话兵的铜喇叭。
"我再问你一遍,下不下!"
湘王望着城外的十万铁甲雄师,惊恐的忙喊:"我下我下!"又忍不住提条件,"皇叔,只要您肯对天发誓不杀我,我马上下!您需以太皇太后的名义发誓!"
姬寅礼深吸口气,抬手指着他,"我发誓不杀你,你别再得寸进尺。说最后一遍,立即滚下来见我!否则你也不必下来了,待我踏平你淮州府,定第一时间亲手剥了你的皮,萱上稻草,让你好生见识下咱姬家传下来的手艺!"
湘王丝毫不怀疑此话的真实性,当即连滚带爬的下了城墙。火速让人开了城门,他鼠窜狼奔似的朝城外跑去,至他皇叔马前就噗通跪下,伸出手就要去抱对方的腿喊冤求饶。
"皇叔,皇叔我真没想背叛您啊!是那些世家误我,他们威逼利诱将我架那了,我别无选择了啊!您看,侄儿这不中途幡然悔悟了,我……"
话未说尽,就被对方抬脚猛踹了胸口踢飞。
"五十万大军在手,你打都不打扭头就跑,你个孬种玩意!"姬寅礼戟指大骂,犹不解气,翻身下马,大步走过去对他又是猛踹,"姬家怎么出了你这个玩意!缩头缩脑的孬种,你除了会建龟壳还会干什么!"
湘王在地上蜷缩着身体躲着,痛的直喊饶命。
"侄儿真不敢与您作对,向来只想老老实实做个闲王而已!父王曾经也告诫我了,让我偏安一隅即可,我也听进去了!都是那些世家,蛊惑我逼迫我……啊!"
姬寅礼最后踹过一脚,看着对方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痛得直不起腰,这方稍稍解气。
"一无是处的狗东西,老大要知道生了你这玩意,就算在地底下也得拿根绳子吊死了事!"他睥睨地上的人,虽是副好皮相,却因纵欲过度,眼下挂着两肿胀的眼袋,年纪轻轻脚底都虚浮起来。此刻涕泗横流的趴地上哭求,懦弱又猥琐,让他见了都想踢死了事。
"越看你越不像老大的种,像极了老四的种。"
他毫不留情的骂,湘王自觉受辱,想驳斥又不敢。
懒得再多看对方一眼,他干脆挥挥手让人拖下去。
"皇叔!皇叔你说过不杀我的!"
"放心,我不杀你。"姬寅礼翻身上马,抬眼望着前方巍峨耸立的淮州城,"只是给你找个好地待着。"
大军在淮州歇整两日,姬寅礼留了一部分人在淮州接手淮南势力,然后就带着人转道去了江南。
十月的江南,风景如画,空气中都是桂花的清香。
运河两岸青瓦白墙相映成趣,柳树下有文人雅士品茗吟诗,不期见了承载王师而来的战船,不由低呼出声,很快呼朋引伴叫来岸边踮脚眺望,议论纷纷。
毕竟是得胜而归,所以来江南的这一路上,朝廷军队从上至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轻松之色。亦有不少军官及士卒在内心暗暗盘算,此行归京,自己能得多少军功、可以借此升上几阶。
姬寅礼立在船头眺望着远处的翻滚稻浪,眺望着穿梭在河道间的渔舟,深吸口气来自鱼米之乡的稻花香气,不免叹道,"江南是个好地方。"
公孙桓也随目眺望,感叹又惋惜,"若不是有那群蠹虫在,江南的赋税足以撑起国朝的小数天了。"
"此行过后,吾等就能如愿了。"
"殿下所言极是。"公孙桓畅快一笑,"得亏殿下料事如神,提前在江南各大要塞驻兵防守。果不其然,那些蠹虫听闻朝廷此役大胜,皆以吓得魂不附体,不少人已连夜举家逃亡。"
但这会想逃,却为时已晚。
姬寅礼抬臂伸伸筋骨,笑了下,"此行江南官场的事,全权交予文佑你来做。对了,让敏行也在旁观摩,我欲让他留在江南暂代江南巡抚一职,待时机成熟,就将江南之地的事务全权交予他。"
公孙桓又惊又喜,"殿下,敏行担此重任,这……"
"他能力不俗,缺的是历练与眼界。文佑,放手让他去干,我信他不会让我失望。"姬寅礼看着越来越近的岸边,面上露出惬意之色,"待江南事了吾等就归京。"
"桓代敏行谢过殿下栽培之恩!"
姬寅礼摆摆手,定眸看着岸上的人,示意公孙桓,"看看,是不是江莫?看来这小子身体是大好了。"
公孙桓定睛一看,果不其然,带人赫然站在岸边候着的,不是那江莫又是谁。不由喜道:"到底是华圣手妙手回春!这小子也是有福气,恰好赶上华圣手恰在江南。殿下您看,华圣手也来了!"
姬寅礼早就看见了岸上那迎着江风而立,一副仙风道骨模样的老者。不由摇头失笑。战船抵进岸边,姬寅礼刚下了船,江莫就忙带着人上前拜见。
"你伤刚好,不必多礼。"姬寅礼虚扶他一把,上下打量他一番,人瘦了却稳重了,少了从前那副吊儿郎当的纨绔内里,多了些生死历练后的坚毅果敢。
"琢玉成器,敏行你让孤刮目相看。"轻拍下江莫胳膊,他无不满意,"你立了大功,此番论功行赏少不了你的。孤对你给予厚望,你跟着你老叔好好取经,争取来日做我左膀右臂。"
江莫激动的拱手深揖:"谢殿下提拔栽培!都是臣该做的,臣定不负殿下所望!"
姬寅礼又笑着勉励两番,而后看向旁边鹤发童颜的老者。
"华圣手,好久不见。"
华圣手见礼后,捻须飞速打量对方一番,揶揄,"我观殿下荣光满面,看来是好事将近了。"
姬寅礼面上的笑滞了下,拳抵唇轻咳了声,"莫要说笑。此番华圣手与我一同归京,有个脉象需你诊断一番。"
"疑难杂症?"
"也不算是。说来复杂,待吾等先去府衙歇整,之后再与你细谈。"
第90章
待沐浴完,姬寅礼换了身便衣出来,就与华圣手来到庭院的一处凉亭落座。
把脉过后,华圣手又查看了下他的旧伤,就道,"殿下无大碍,还是重在调衡,依旧需戒燥戒怒,使志意安和。回头我给殿下写个方子,若下次旧疾再犯,让太医直接按方抓药便是。"
姬寅礼提起茶壶给对方斟了茶,"那就有劳华圣手费心了。对了,还有一事,也需劳烦你多费费心。"
"可是殿下前头所说的疑脉?"
"正是。我说的那人,太医说他脉象紊乱,似是药物所致。观其形虽康健,但我恐那药入脏腑,暗藏隐疾,恐日久伤其根本,故欲请圣手你入京替他把脉详查。"姬寅礼说到这,心绪不免有些起伏,又忍不住问,"依圣手这么多年的行医经验,你觉得可有大碍?"
华圣手细品了口上佳的碧螺春,道,"紊乱也分逆乱、失序、乖戾、失常,也分轻重缓急,现既无此人脉案,又无此人所药方,单笼统的讲紊乱,老朽也难下定论。
姬寅礼阖眸沉思,五指轻点石桌,开始迅速搜刮脑中记忆。昔日他拿那药方询过太医几回,所以有些印象。
华圣手边悠悠品着好茶,边挑着白色寿眉,拿眼往对面人绷紧的面容上溜过一圈。
"药方共五副,并不重样,圣手你可详析一番。"
"殿下说说看。"
姬寅礼边思索着边将药方道出,随着五副药方的一一道来,华圣手放下了茶碗,本来和善笑眯眯的模样也敛了起来,脸色不大好看。
使夹杂了其他药材来混淆视听,但真正药方里的那几位药的剂量不变,串联起来,就大体能析出一个方子来。
"这药方不全,没抓齐。"
"圣手所料不差,是我打草惊蛇,吓得人收手了。"
华圣手深叹口气,摇头,"这种伤天害理的东西,怎么还在坊间流传!早该烧毁了。开这药方的大夫,缺了八辈子德。"
话里的隐藏之意,听得对面之人浑身血液骤凉。
姬寅礼牙关紧咬,在对么娘的杀意盛到极致的同时,也对另外一人的安危忧惧到极致。
"要喝了药会如何?可有碍寿数?要如何解?可有良方!"
他不错目的盯着对方,不放过对方面上哪怕分毫情绪。
"殿下莫急,先与我详述下那人情况罢。年岁、身形、体态、平日可有何不适等等,越具体越好,方便我以此断症。"
姬寅礼自无异议,阖眸深喘口气,就迅速与对方道来。
"他年岁尚轻,待今岁年末方才及冠…"
华圣手嘶了声,不期揪掉了自己一根胡须。
见殿下止了话语朝他望来,他忙解释了句,"殿下,老朽说的是喝药那人。"
姬寅礼顿了下,凝视过去,"我说的就是喝药那人。"
华圣手半张了嘴,后又慢慢闭上,颔首捋须示意自己在继续听,并耷拉下眼皮避开对方那似有审视的锐利眸光。
"他体态偏瘦,至于身形……若去了他那高底官靴,大概,至我肩部稍下。"
姬寅礼回忆着慢声说着,眸光似有似无的扫向对面,"平日也未曾见他有何不适,能跑能跳,踢蹴鞠也踢得欢畅。就是他在外治水那段时日病了过一场,太医说是太过劳累导致。再有一回是受惊过度,又呕又吐的……"
敏锐的察觉到华圣手捋须的动作加快、脸上也似有新奇惊异之意,他心中顿生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就骤然止了声。
本来还耷拉眼皮的华圣手忍不住扒拉开眼皮,不期迎上对方投来的目光,不由正了神色继续捋须,似静听的模样。
姬寅礼端过茶喝过口,"大抵就这些,他身体看起来还算好。"
华圣手点头,沉吟,"看来应是只用过一副,问题不算严重。"
闻言,姬寅礼神色一松,却又一沉,"若用了第二副,会如何?"
"不好说,少说得绝嗣。毕竟是烈药,有碍寿数是一定的。"
"这个毒妇!"姬寅礼没忍住摔了手里茶碗,怒不可遏,"我定要将其千刀万剐!"
华圣手往对方面上又溜过一圈,劝道,"殿下你稍安勿躁,仔细怒大伤身。仅用过一副的话不碍事,日后慢慢就调理回来了,不过千万得将人看住,莫要用第二回。"
"我怎知他用没用第二回!"姬寅礼起身在亭内踱步,满腹的火,满腹的焦躁,本来不欲与人言的话也脱口而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怎知那毒妇有没有给他喂药!他那是个棉花耳朵,毒妇说什么他听什么,喂什么喝什么!那个丑妇他护的跟什么似的,我说一万句抵不过那丑妇在他面前假哭两声!"
再次记起两人那夜的不欢而散,他不由怒火攻心。
华圣手虽听得意犹未尽,但也顾忌对方大怒伤身,就忙拍着胸口保证道,"殿下放心,老朽敢断言,你那,谁,肯定无碍。"
整个凉亭内骤然寂了下来。
姬寅礼嘴角微僵,好半会才长吐口气。
真是人老成精。俗语这话,果然不假。
这会华圣手也意识到刚才话语太露痕迹,见殿下此时走到围栏处面朝湖水站着,便忙起身告退,"殿下,老朽得回去研究下此间良方,先行退下了。"
"有劳圣手了。"
姬寅礼遥望着华圣手迫不及待离去的背影,微眯凤眸望了半会,抬手招来暗卫。
"跟去看看。"
"是。"
公孙桓带着名录正要踏出堂屋,就见华手迎面进来。"文佑这是要去忙吗,瞧我这不赶巧的。"
"公务不急,您这会赶巧,快快请进。"
公孙桓惊喜的将人迎进来,再三表达了对他救江莫的感谢之情。
华圣手挥手,"小事而已。这番过来找你,主要是询问下殿下的事。"说着,也不与对方客气,直接来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我怎瞧着殿下的养气功夫远不及在西北时候?是不是朝廷里总有人惹殿下生怒啊。"
公孙桓一听事关殿下,赶紧也坐过来。
"说实话我也觉得殿下情绪似有些反复,但纵观朝野上下,似也没什么疑难之事惹殿下忧心呐。"公孙桓也想不明白,想起殿下那回失声之事,不免忧心忡忡,"您老人家可有给殿下把过脉,殿下身体如何?"
"殿下身体倒好得很,就是觉得火气大了些,故而就想着过来询问一你觉得平日殿下都颇倚重谁啊,可得叮嘱对方多捡着殿下爱听的话说,不要再惹殿下生怒了。"
公孙桓左思右想,自己对着殿下说话还算委婉,殿下应不是生自己的,再想其他朝臣,似也没那胆子去顶撞撩殿下,撩拨虎须啊。
华圣手忍不住问,"殿下身边就没几个倚重的人?"
"要说倚重……"公孙桓沉吟,"殿下还算颇为看重三杰的。"
"咦,老夫好似有所听闻,你再与我细说说。自然,你捡着能说的说,权当你我闲聊了。"
公孙桓也不觉有什么,殿下倚重三杰,现在朝中应已不算秘密了。哪怕是如今被关押狱中的鹿衡玉,只怕殿下对他也另有安排。
遂就大概说了下三人的为人处世,性格特点,为官作风等等。
他刚说完,突闻对方问了句,"三人中,谁长得最带劲?"
公孙桓被口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他就知道,华圣手这老不修,用不着三句话,就要开始不着调起来。
"哦,主要是老夫有几个女徒,这不也快到岁数了嘛,我得替她们早些张罗一番。"
华圣手向他解释道。
公孙桓抚胸缓了缓,强笑着颔首表示理解,心中却道,你张罗归张罗,这般出语惊人作甚。
"若论容貌,自是探花郎最盛。不过他已娶妻生子,且瞧他待家中妻子甚是忠贞,恐其并不会纳二色。所以若要择婿,不妨考虑其他二杰。"
"咦,莫非另外两杰尚未成婚?"
"的确,三人中唯那陈探花成婚早,已有妻有子。"
"噢,我猜这探花年纪不大,长得偏瘦,又会治水罢。"
面对公孙桓诧异的目光,华圣手捋着长须笑道,"刚听殿下提了一嘴。看来此人能力不俗啊,殿下应甚是看重罢。"
"殿下的确对其多有赞誉。"
公孙桓的目光转而看向对方那垂到胸前、光滑柔顺的白须,无不艳羡,"您这把须养得真不错。"
华圣手瞥了眼对方稀疏的山羊须,"天生的,养不来的。"
公孙桓的脸都要笑僵了。
"对了文佑,殿下今年岁数也不小了罢,怎么还不娶妻啊?你没瞧见殿下那脉象,肾脉充盈有力,那肾火可是旺得很。"
提起这茬,公孙桓也为难。当他没提建议?但对方听吗。
华圣手看他一眼,半边胡子一翘,"京中安稳富贵,殿下即便尚未娶妻,但想来身边已经有伺候的人了罢。"
"那倒没有,入京的这一年来其实也繁忙……"公孙桓说不下去,叹气,"大抵是没人能入的殿下的眼。"
"哟~还挺讲究。"
华圣手笑呵呵道,手一下又一下捋着长须。
公孙桓张了张口,想出言让对方莫要调笑殿下,但想着对方不仅对江莫有救命之恩,对殿下亦有活命之义,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来。
在他纠结之时,对方却已口出狂言了,"文佑啊,不是我说你,身为你家主公帐下第一人,娶妻生子这等大事你该提下的是不是?我建议你回去就提,你家主公要不从,你就塞他被窝两婆娘,你看他是不是那柳下惠!"
公孙桓额上都滴冷汗,坐也坐不住。
这话狂野的,对方敢说他都不敢听。
不由苦笑:"您老人家莫要与我说笑了。"
"行了行了,果然跟你说话,三句都闲多。"华圣手无趣的挥挥手,起身临去前还对他唾弃一声,"木头疙瘩一个!"
庭院凉亭内,姬寅礼凭栏望着水面,静听着暗卫的禀报。
脑中似有什么划过,但却像是缺了最后一根丝线,始终无法将关键信息串联起来。
转身回了石桌前重新落座,他吩咐暗卫,"找公孙先生去衙署挑车上好药材出来,另外再去将华圣手再次请来。"
华圣手刚一踏上凉亭,就被对方笑容满面的起身相迎。
"刚我让人给圣手挑了车上好的药材,听说百年份的不少,甚至还有两三株千年的药材。当然,具体年份外行人说不清,还是得你这般行家来看。"
华圣手吸着气,搓着手,眼睛忍不住频频往亭外那辆马车上瞄。
姬寅礼将他迎到了座上,又笑说,"人家江莫志不在医,此番人家又在江南立了大功,真不适合跟你学医。这样,此番与我归京,我让你去国子监挑徒,那里的学子脑子一个比一个灵活,保管符合你挑徒的要求。"
笑着给对方斟过茶,又道,"实在不成,去翰林院挑。那里有几个年轻的,更聪慧。"
华圣手还能如何?人家礼下于人如此,他也不好再拿乔了。
无奈看着对面那面善心奸的殿下,内心为那恐怕插翅难逃的探花郎祈祷两句,他终于开口道来。
"说来这药阴毒,在女子发育前给其用上,阻其发育之机,纵其长大成人却也难现女子之态。此药多用于青楼红馆,专门给小姑娘吃,长大了衣裳一套谁知是男是女,专门用来伺候有特殊癖好的达官显贵。此药在成武年间被列为禁药,约有百年不曾在坊间流传。"
说到这,华圣手面色也不好,叹道,"现在既已出现在市面中,想来那些腌臜红馆又在暗中行那阴暗勾当。真是屡禁不止。"
亭内沉寂片刻,华圣手看向对面抓着茶碗失神的人,语气一转,"殿下,老朽觉得,可能是您误会了人家娘子,或许就是人家夫婿有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也说不准,毕竟人家夫妻二人的事,谁能知道?指不定人家娘子买药自己喝的,为了迎合夫君的癖好。"
离开前,华圣手又特意好心的建议,"我还是觉得人家娘子不是毒妇,她那夫君可能是毒夫。殿下若不信,您不妨回去就拷问那毒夫,不成就鞭打一番,好好问问,那药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对方冷飕飕的目光中,华圣手笑呵呵的离开了。
姬寅礼闭眸深喘着气,耳边反复响着道声音,不可能。
但他胸口鼓噪的厉害,喉咙更像是被火烧干似的,只为那一瞬息脑中浮起的,那个他认为绝无可能的猜测。
不可能,怎么可能,如何可能!
与那人过往的种种反复在脑中交织,一幕幕一帧帧,他不厌其烦的抽丝剥茧,欲从中寻得蛛丝马迹。
突然,他手里茶碗骤然落地。
与此同时,他猛地起身,动作太大带翻了案上的茶壶,湿热的茶水洇湿了他的袖子,但此刻他却浑然不觉,亦不以为意。
"来人,牵我马来!"
他还是不信,或许说是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
所以他要亲自去查!不经他人手,他要亲自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