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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腊月十八,是陈今昭的生辰。


    陈母做了满桌好菜,陈今昭也摆上了回来时绕路买来的梅子酒。一家人围坐桌前,笑语盈盈的给她庆生。陈母正说着明年给她行弱冠礼的诸多打算时,院门处响起了敲门声。长庚放下


    碗筷就跑出去开门,没过多时,又急跑回来。


    "少爷,宫里来人了!"


    堂屋外,身穿绛纱袍的太监谦卑含笑的站着,身后跟着一队宫监。


    "陈大人,殿下有请。"


    坐在宽大华丽马车上的陈今昭,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停。


    她低眸看着斗篷下露出的一抹红衣,心下更是被层浓重的阴影笼罩。


    对方竟特意嘱咐,让她穿红衣入宫。


    手指猛地揪住座下锦缎,她睁大眸呼吸急促,整个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下了马车,刘顺带着她径直入了昭明殿内寝,绕过五彩琉璃屏风,来到雾气氤氲的净房。里面放置着热气蒸腾的浴桶,水面上铺洒了层凤凰花的花瓣,随着热水荡漾漂浮。两侧摆着香炉,炉里袅袅腾着暧昧暖香,缓缓飘散在整个净房中。


    眼前一幕,直接骇了陈今昭的目,她不由拽紧斗篷的细带,惊得连连后退。


    刘顺带人堵住净房的出口,笑容谦顺道,"陈大人,还请您汤沐。"


    陈今昭煞白着脸,强自镇定,"还请大监先回避。"


    刘顺应声,却未离开,只是与身后的宫人们一道背过身去。这副不同往常的架势,无疑更让她心中那不妙的猜测印证三分。


    "殿,殿下呢?"


    "您且先汤沐,殿下稍会便来。"


    刘顺回话过后,就听得后头安静了下来,只余那难以压抑的急促呼吸声。稍许,他开口催促了声,但身后那人应的好好的,却依旧没动静。


    他又耐心稍等了几许,耳听着身后人依旧没有动作,暗自叹息声后,终是道了句,"陈大人,得罪了。"


    语罢就带着宫人转身上前,要扒她的衣服。


    "刘大监!你这是作甚!"陈今昭又急又恐,仓皇躲避,一手死命拽着胸前的斗篷,一手死命推搡着过来的宫人,"有话好好说,待我稍缓会可成?刘顺好声好气的劝,"陈大人,就沐个浴而已,费不得什么工夫的。殿下也在等着您呢,您也莫让殿下久等不是。 "


    陈今昭越听越怕,挣扎的就越厉害。


    挣扎的途中,她碰倒了两侧的红瓷香炉踹倒,推倒了净房门口的五彩琉璃屏风,又抽出间隙猛踹浴桶,踹的里头热水激烈晃动,水溅洒的四处都是。


    "哎哟陈大人,您可悠着点,莫要割着脚啊。"


    刘顺见她踩着瓷片四处跑,惊得额头冒汗,真恨不得能跪地叫声祖宗。火急火燎的让人赶紧将地上碎瓷片收拾走,他追在后头去抓她,边追还边好生的相劝,让她莫要如此行事,省得惹殿下生气。


    净房外,姬寅礼褪了外衣随手扔给了宫监。


    他也不进去,只立在门口处,静看着里面的闹剧。


    这会里头的人已经双拳难敌四手,没过多时就被刘顺几人按住了,但见其惊慌鸦青色斗篷被扯拽得凌乱,兜帽边缘一圈柔软蓬松的绒毛胡乱贴着她的脸庞,那被白兔毛拢着的白璧面庞,在宫灯橘红色的暖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失措的拽紧斗篷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如斯可怜,又如斯可口。


    "殿下?殿下!"


    里头之人见了他,顿时那恐慌无措的泛红眼眸燃起希冀,急语连声哀求道,"请殿下今夜饶过臣罢!臣,臣尚未准备好,可否容臣准备一段时日?殿下,殿下!臣求您。"


    姬寅礼低着眼帘看着,看着对面之人死命拢着斗篷不肯让人脱,看她眼睛红红的,惊恐未散,却仰面满含恳求的望着他。如此期期艾艾,让见着无不动容。


    但他此刻却心硬如铁。


    "早晚都有这么一日,你莫怕。"转眸看向要动她衣服的宫监们,他压下眉间那股不虞之色,挥挥手,"你们都下去罢。"


    陈今昭眼见着刘顺带人迅速无声的退走,而对面那人已开始脱身上的中衣,顿觉魂飞魄散,惶恐的朝他跪了下来。


    "殿下开恩!"她白着脸,抖着唇,苦苦哀求,"今日是臣的生辰,您发发慈悲,容臣归家可成?"


    "莫说傻话。"他褪了中衣,又脱掉里衣,露出筋肉隆起的肩背。只穿着绸缎亵裤,他举步上前。


    陈今昭浑身颤抖,朝他叩首:"殿下!殿下,臣不好此道!殿下开恩,我,臣不走旱道啊殿下!"


    姬寅礼骤停了步,狭长凤眸盯着她,漆黑的眸中倒映着她苍白的脸色。稍顷,他笑了声。"你懂得可真多。"


    "殿下我……"


    "乖,要跪就去寝榻上跪着。"


    暗含威胁的话语入耳,陈今昭面色大变,当即扶着桶身仓皇起身,急急退后与他拉开距离。


    "既然连春宫图都画得出来,那想来你也非那死板之人。"他边朝她走来,边放柔了声线耐心劝哄,"山有木兮木有枝,此间情意千万,又何须独论阴阳。天地交泰是常理不假,但安陵之好,怎岂可谓之秽浊?陈今昭,你既通晓史书,那自也明白,从古至今君臣同寝的例子比比皆是,不足为奇。前有龙阳君得宠于王,后有武帝思嫣不已,可见抱背之欢自古有之,既如此那你我又何须讳情衷?"


    他嗓音低柔含情,似带着安抚人心的温度,但那目光却如丝如网,带着不容情的强势,将她缠裹紧随,牢牢缚住,似不容视线中的猎物逃离分毫。


    陈今昭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他那连篇鬼话更是听得她胆丧魂惊。今夜他尽显司马昭之心,撕却最后的伪饰,现出狰狞欲念,让人有种在劫难逃的绝望。


    "殿下既与臣说史,那又何不与臣说明白宠臣下场?龙阳君如何,韩嫣又如何?前者郁郁而终,后者被诛身亡,皆不得好死。与其落得个不得善终、又遗臭千古的名声,那微臣恳请殿下赐死,既全了殿下的圣主之名,又保了微臣之节。"


    面对他的步步逼近,她手扶着浴桶边缘连连后退,惊慌失色的瞳仁映着他那极具侵略性的雄劲身躯。


    姬寅礼眯眼,猛跨上前一步,高大的阴影笼罩着她。


    "孤既能要了你,就能护住你。"


    他语声一如既往的平缓,却挟着不容违逆的掌控力,"陈今昭,你要信孤,此生会保你善始善终。"


    这是他对她的承诺与保证。


    陈今昭的手指用力抠进浴桶边缘,此时此刻,对方的每一分保证,非但不能让她得到任何安慰,反而会加剧她的惶恐惊惧。姬寅礼抬手要去抚她苍白的脸,神情带着些纵容的意味,"今夜过后,在不损国朝社稷的前提下,孤可容你恃恩狂纵。"


    陈今昭瞳孔骤缩,惊恐的闪避后退。


    他表情渐敛,微沉着眸光就要强势欺近。


    陈今昭惊慌失措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着浴桶猛地朝他推去。随着砰的声响,浴桶被推翻在地,温热的水挟着零散的花瓣洒了满地,溅湿了他的绸裤。


    姬寅礼闭了眼,极力忽略腿上湿热的不适感。


    "刘顺!"


    在外头候着的刘顺赶忙趋步过来,刚至净房门口,就听得里头主子声音略沉的吩咐,"过来将他带去寝榻。另外,熬碗安神药端来。"


    他忙应下,招呼人就进了里面。刚一入内,就被地上一片狼藉的场面惊住,尤其余光不期瞥见他主子那湿漉漉的裤腿,更是惊得心头一突。


    小心绕过倒地的浴桶,他淌着地上没来得及散出去的积水,朝那探花郎趋近。尚未等靠近,就听对方难掩慌乱的告罪,"殿下,是微臣的错,殿下息怒!"


    刘顺动作稍顿,眼角余光朝旁侧小心瞄去,而后就见他主子一言不发的抬步走出了净房。


    心里有了数,他就给身后的宫人打了眼色。


    无论陈今昭如何挣扎,她到底还是被一群宫人强行带到了寝榻上,身上鸦青色斗篷也被强行脱了下来,露出里面的锦缎红衣。


    榻边帷幔半落不落,半遮半掩的拢着一方昏暗寝榻,让被堵在榻上的她愈发心惊胆颤。环顾四望,未见那人身影,她不由慌乱看向正立在榻边看守的人,连声请求。


    "大监,可否与殿下说说,刚是我不对,是我想岔了是我不识趣。但,但我这会想通了,能否让殿下别灌我药?"


    刘顺没吭声。由对方刚在净房那会的折腾劲来看,他可不觉得对方这会是想通了,更有可能是另想法子闹妖罢。


    心中暗道,这又是何必呢,总归是逃不脱这遭。


    见说不动他,陈今昭就想下榻,却被榻边的几个宫监牢牢挡住去路。


    "殿下!殿下!"


    她朝着寝殿外方向焦急的喊,希望对方能改变主意。


    与其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摆布,再也无力回天,那她还不如清醒的与之周旋、面对,好歹在真相揭露那刻,她还能及时请罪极力辩解,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就算退一步讲,真到万不得已之时,她也能用最后的手段保全身后之人。


    外殿的姬寅礼朝内寝方向微侧了脸后,又重将视线放在手里的册子上。他忍着恶感,囫囵翻着,上面的画面看得他脖上青筋不住跳动。


    过了会,有内监捧着碗药进了殿。


    他朝那碗药汤扫去一眼,忽视内寝那边传来的哀哀恳求声与告罪声,缓慢吐出一字,"灌。"


    寝殿那很快传来惶恐的惊叫声与推搡声,接着隐隐传入耳畔的是挣扎哭声与灌药的声响,没过几息,是药碗落地的粉碎声。


    他压低眉弓,手上用力翻着画册,无视前来请罪的刘顺等人。囫囵翻完后,他端起案上酒壶,仰脖猛灌了几口烈酒,而后才大步进了内寝。拨开垂晃的帷幔,他屈膝入了榻,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那红衣玉面,迷蒙睁着泪眸的人。


    "别哭。"他抬指抚去她面上的泪痕,嗓音柔情缱绻,"今个是你喜日,该高兴。"


    陈今昭浑身发软无力,脑中昏昏沉沉。她奋力的睁着眸,想看清身上的人,想开口与他说些什么,可视线一片模糊,唇瓣翕动几息,却吐不出半字来。


    他看着身下人娇软无力之态,眸色愈发暗沉。


    "莫怕,很快就过去了。"


    指腹按压了会那柔软微张的唇,而后缓缓划动下移,至其领口的襟扣。总要让对方走上一遭的。解着其衣裳时,他如斯想着。


    情事会让两人更亲密,而他已不满足于现状,他渴望他们之间能更近一层。


    剥开了层层衣裳,他俯身过去亲了亲她唇角,又向下移,深而重的吸吮上了那柔软的颈侧,隔着层皮肉深切感受着那跳动的脉搏。


    到底是头回,让其如此安静也好,省得对方激烈反抗,反让他失手弄伤了人。


    饮鸩止渴的亲了会,他喘息着从榻间起身,下了榻来到多宝阁前,取出了红玉莲花簪。"刘顺,你进来。"


    内寝外头跪着的刘顺这才一骨碌爬起,眼睛只盯着地面,躬身进了殿。


    "器物可准备好?"


    "自是备好的。"


    "拿过来罢。"


    不多时,刘顺捧着一应器物悄步无声的过来。


    姬寅礼堪堪扫过一眼,深重吸口气。


    "你……"他屈指揉过额角,似从牙缝里蹦出话来,"说说罢。"


    刘顺遂小声说起那画册具体行事的过程。因为之前他主子有吩咐,所以他也不敢不看详细,此刻说起来,自也事无巨细。


    可是说着说着,他却敏锐感到周围的气压越来越低,空气好似都凝滞不动。若他此刻抬头的话,定能发现其主子此刻的脸色已然十分难看。


    "如女子破瓜,初时是痛的……在此前,当然要用器物……"


    陡然听到似握拳的骨骼声,刘顺不由屏息,声儿也低了下来,几乎不可闻。


    "继续……说!"


    "是。要……用物器物,到,到腔室,反复冲洗几次……"


    话未尽,就听得咔嚓声响,却是那红玉莲花簪被掐断两截。同一时间,刘顺面前端着的那些器物被人狠力扫落在地。


    "送他回去!"


    伴随着寒声,刘顺余光瞥见他主子,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第72章


    这两日下朝后,姬寅礼就将自己关在昭明殿里,谁也不见。连公孙桓两次求见,都被刘顺以主子身子不适,给挡了回去。姬寅礼足足想了两日,关于他对那臣子的悖逆人伦之情。


    他现在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情,或许他对那人只是君臣之谊,是欣赏之意,不过比之旁人更重几分而已?若非如此,他为何迟迟迈不出那最后一步,甚至每每想起,都脏腑翻腾。


    但若说只是君臣之谊,他又为何会为之喜,为之怒,为何会对那人生出不可言说的占有欲?


    指腹烦躁的转着扳指,他将后背重重仰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阖了眸遮住里面晦暗的眸光。


    听说那人回家后就发了高热,又吐又嗽,堪堪两日才转好,至今还卧床在家休养。可见那日一遭,他将人给吓个不轻,若再来几次,怕就要将人往死处逼了。


    殿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飞雪,纷纷扬扬四处飘荡,就似人那飘摇不定的思绪。不知不觉,夜深人静,宫里传来悠远的更漏声。


    殿内烛影摇曳,独坐案前之人心绪难平,目光长久的凝在堆积的奏折处。许他自嘲的笑声,似在嘲笑自己的优柔寡断。


    伸出手,他不再犹豫的抽出最下面的一本折子。


    这是一本来自工部的请奏折子,工部侍郎上奏了已有半月之久,却被他压着留发,直至现在。


    折子在案上铺展开来,上面熟悉的人名隐没在字里行间,明明那般不起眼,却偏醒目的让人能一眼瞧个真切。


    他移开目光,极力忽略那让他心跳失衡的三字,提笔蘸了朱墨,笔尖在折子上方停顿几息后,重重落下。


    铁画银钩,一个准字力透纸背,落于其上。


    扔了笔,他没再往那折子上看过半眼,起身走向了殿外。披着氅衣,他立在殿门处,望着庭院上空洋洋洒洒的细雪,深重的眉目隐没在冬夜暗沉的光线中。


    就放那人走罢。


    或许他可以尝试且退一步,


    否则再继续下去,恐不是那人将他逼疯,就是他将那人逼死。


    正在家卧床养病的陈今昭,见着俞郎中过来,很是惊讶。


    "大俞头如何过来了?快进来坐。"她勉强撑起了身刚招呼了句,又想起自己这会病着,又忙道,"你还是去外间坐罢,可别过了病气给你。"


    俞郎中笑呵呵的摆手,"我这身体倍棒,不碍事。今个过来是给你带来好信的。"


    陈今昭勉强笑笑,并不觉得如今对她还说还能有什么好消息。自那夜被送回来后,她有了深切的认知,自己哪怕躲得了这回,怕也躲不过下回。而她身份暴露那日,或许就是她要遭受灭顶之灾之时。


    这两日缠绵病榻时,她左思右想始终找不到个出路时,脑中都甚至冒出个念头,还不如就此病故算了,如此也算是善始善终了。


    可待见了围在她病榻前,泪眼婆娑的一家人,又不得不摒弃那般可悲的想法。若她没了,那她一家子人便会无所依,日后还不知要走到何种凄惨的地步。


    俞郎中坐在床榻前的圆椅上,打量了眼她那病恹恹的神色,来前的喜意去了三分,不由担忧问,"你这是什么病?瞧着病着挺重的,大夫怎么说的?"


    "没事,就是前日风邪入体,发了高热。如今已退了热,只剩慢慢修养就好。"


    俞郎中闻此,点点头,又有迟疑道,"那你这身体,还能随右侍郎出京治淤吗?"


    "我这身体….…什么?!"陡然反应过来的陈今昭,宛如垂死病中惊坐起。她坐直身,两眼睁大,一扫刚才的萎靡病态。


    "右侍郎要带上我出京?!"


    "可不是,今早下朝后,右侍郎特意寻我过去说的,说是上头已经批了,允他带着你一道出京治淤。还说让我与你好生配合,共同将黄河疏浚好,待事成圆满归京,他亲自为我二人请功。"


    俞郎中见他说完后,对方竟直接掀了被子要下地,就惊道,"你这是要去作何?"


    陈今昭直接去木架上捞官服往身上套,头也不回道,"去工部,拜谢右侍郎。"


    "可你不是还病着?不急于这一时,你先将病养好再说。"


    "我这病没大事。"陈今昭不在意的挥手,她本就是心病,如今得知能逃离京都这吃人的泥沼,得以奔出条活路来,这病可不就去了大半。


    俞郎中见她双眸熠熠生辉,浑身精神抖擞,甚至连病容都去了几分,不由惊奇的啧啧两声。


    "怪不得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瞧你这容光焕发的,就好似吃了那灵丹妙药。"


    "这可比吃了灵丹妙药还管用。"陈今昭打趣的哈哈笑两声,边戴官帽边道,"除了去拜谢上官,我还算请示一番,欲要年前就出发离京。"


    "年前?!"这回换俞郎中瞪大双眼,"这般早!你不等过完年再走?"


    陈今昭点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期紧张,所以我欲先行一步,去改进龙骨水车,并做些防腐处理。若可以的话,我还想提前记录下水深跟流速。如此,待来年开春右侍郎带人过来,也能顺利开工,早些完成朝廷交代的重任。"


    俞郎中闻言深表钦佩,当即也坐不住了,"我同你一道去见右侍郎,届时与你同往。"


    "啊?"


    "你为朝廷鞠躬尽瘁,我又岂敢居于人后?"俞郎中凛然大义道,"昔日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如今我亦为朝廷治水官员,岂能贪图享乐置社稷大义而不顾?事不宜迟,咱们快些去拜见右侍郎,也好早些出发疏通河道去。"


    右侍郎听闻二人来意,心下欣慰的同时又有些动容。


    有这般肩劳任怨的实干型下属,何尝不是上官的福气。


    不过,想起朝议后,摄政王单独叫住他,嘱咐那句人如何带出去的,就如何给带回来。的话,稍作思忖后,还是建议他二人年后再去。


    届时与朝廷的人马一道走,也能安全稳当许多。


    陈今昭一听不由心中发急,那夜的事当真是吓坏了她,这京中她也当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都恨不得今日就能插翅飞出京都,哪里还能等到年后?


    所谓夜长梦多,要是再等些时日,万一出了变故那该如何是好!


    "大人,之所以提前过去,也是想巡查下清淤船……"


    她尽可能详细的列举了需要提前去勘察的项目,又列举了她可以去提前改进的一些装置。此次治理故道,是在河南府,主要集中在澶州与睢阳两地。前者沿河道需治理五处,后者也至少有三处,要于汛期前全部疏通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年后右侍郎带人过去,还要征调至少上万民夫,摊派几处疏浚,光此一项就是浩大工程。而她能提前过去将琐碎的事情处理好,有利于年后诸项事务的顺利展开。


    右侍郎听后,沉思片刻就下了决定。


    当日,他就给二人办好了朝廷委任文书,还给办了工部敕命,允他们可在当地调动民夫、物资。亦给他们办好了牙牌、移文等,允他们可以随时离京。陈今昭拿过这些凭证、文书,出了工部衙署后,片刻不耽搁的回了家。叫来长庚,她边收拾东西边叮嘱他,在她不在京的这段时期,需要他屯田司坐堂的相关注意事宜。


    长庚唯恐忘了,抓着笔不断地记着。


    陈母在旁帮着收拾东西,一颗心忽上忽下的。


    那夜陈今昭不省人事的被送回来时,着实是将他们一家人吓个够呛。虽宫里的那太监说她是吃醉了酒,可陈母瞧她那面白如纸的模样,即便是其身上是有些酒气,但哪里又像吃醉酒的样子。


    再见她身上衣裳虽系得整齐,但上面的褶皱与凌乱掩饰不了,还有斗篷上的水渍以及被扯坏的衣角,都看得人心慌不已。更别提那白皙颈子上露出的那抹刺眼的红印子,看着都触目惊心。


    陈母心中难安,她觉得今昭应是在宫里遇上事了。


    可她帮不上忙,又恐问了给对方心中添堵,所以在对方闭口不言的情况下,她是想问又不敢问。


    于是她这两日,胸口就似压了巨石般,堵得难受。


    如今见对方欢天喜地的收拾东西,说是要离京公干,她不免心中猜测着,或许这是件好事?


    陈今昭与俞郎中动作不可谓不神速,两日后就收拾完东西火速离京了。速度快得,连闻讯匆匆赶来送行的鹿衡玉都扑了个空,气的他大骂陈今昭不讲道义,连离京这般大的事都不提前知会他一声。


    直到船驶离京都,陈今昭方一拍脑门,突然想起这茬来。


    其实也怪不得她啊,这两日她满脑门想的就只有离京两字,好似有什么在后头追赶,让她片刻不敢停连气都来不及喘的收拾东西出发,唯恐慢一步就出了变故。


    哪里还能想起旁的来?


    上书房,刘顺禀了陈今昭离京的事。


    听闻对方连三日都等不及,出京宛如逃离龙潭虎穴,避他如避蛇蝎,此时在八仙桌前用饭的人,蓦得停住了夹菜的动作。


    "罢了。"许久,他收回看向殿外的眸光,强抑下诸多情绪。就这般罢,或许冷一冷,他心思也能淡一淡。若能放下这茬,对彼此也何尝不好。


    他敛了神色,继续夹菜用膳,直待饭尽,才微阖了眸,下了决断。


    "派队暗卫跟着,看着人不出事就好。"他道,指尖在手里的茶碗边缘反复摩挲,声音平缓无波,"陈家周围的人都收回罢。以后他的事,不必再禀了。"


    第73章


    康平二年正月十六,陈今昭等人在去了开封府河道总署验印、次日去了巡抚衙门出示了《河工勘合》以及千岁的朱批奏折副本、最后又去了睢阳府衙呈了移文过后,终于来到了睢阳的辖县襄邑县。


    知县早已带着县丞、河道巡检、闸官、河兵把总等官员出城迎接,等将人迎进府衙后,又齐齐对二人跪地堂参。


    陈今昭与俞郎中将他们叫起,与对方稍作寒暄后,就随知县等人入席,参与他们特意备下的接风洗尘宴。


    郎中虽对官场这套多有不耐,但也知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所以也耐着性子将席坐到了最后。毕竟后头还要靠地方官征调民夫、调动运丁、甚至协调与士绅的矛盾等,若想让这些地方官们不暗中使绊子或阳奉阴违不作为,那与之周旋就不可避免。


    这顿接风宴上有歌舞助兴,在座的每人旁侧还有妙龄女子作陪。


    席间,知县见京都来的那两官员目不斜视,只顾饮酒吃宴,举止并不轻浮,便心知这二人怕不好此道。于是酒过两巡后,他就将那些歌舞姬以及作陪的女子都挥退了下去。


    知县与底下县丞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些打鼓,不知打先锋的这两位京官会是个什么路数。当然他们也提前打探了二人的跟脚,但因这二人来得突然,所以临时探来的消息也有限,只知那矮胖些的俞郎中是右侍郎的左膀右臂,在上官那颇有分量,不容轻忽。而那容姿绝尘的年轻官员则是三杰之一的陈郎中,听闻三杰在朝中虽被廷臣排挤,却深受上头那位千岁的重用,据说千岁对这三位可谓是青眼有加,如此,这位可就更容不得他们小觑了。


    菜过五味后,知县趁着来敬酒的功夫,送上了贽见礼。


    "襄邑县不比京都富贵,也就有些土特产还能堪堪入眼。这是下官等给二位大人敬献的些贽见礼,还望大人们笑纳。"


    俞郎中的脸就拉了下来,眉头一竖,脸膛就黑沉沉的。


    知县被唬了一跳,心头陡然下沉。席间其他人察觉这一幕,也刹那止声。


    正当场内气氛陷入僵滞之际,就听一声轻笑,却是那陈郎中将那两方形木盒接了过去,笑容亲和道,"诸位有心了,我与俞郎中谢过在座大人的好意。"


    席间气氛回暖,知县心下放松,也陪着笑道:"这都是下官等该做的。两位大人不辞辛劳来鄙县督导治河,实鄙县百姓之福。吾等备小小薄礼,也治下百姓的一份心意,万望大人们不弃。"


    陈今昭当场打开了两个方盒,但见里面除了各置了一方墨锭外,还整齐的放着约莫千两的银票。


    不理会旁边要怒发冲冠的俞郎中,陈今昭依旧面带笑容道,"早闻贵县有三绝,除漕鱼与双八酒外,就是这松烟古墨。而今观这墨锭纹理细腻,墨质坚莹,便知这古墨名不虚传。"


    "陈大人抬爱了!区区土物,能得大人法眼,着实是莫大荣幸。"


    她将方盒阖上,抬眸看向在座的诸位官员,语声虽慢却清晰可闻,"土物虽好,但朝廷的规矩却不能枉顾。吾等承蒙朝廷重托,来此奉命治水,本该廉洁自持,又岂能收受馈赠,深负圣恩?"


    陈今昭朝北面抬抬手,在知县等人渐僵的神色中,又将话一转,"不过诸位大人的美意,吾二人又岂可辜负?不如这般,贽见礼吾等先收下,记录在账,归入治河款项中,权当作为几位大人的乐捐善举如何?"


    "善!大善!"


    她身侧俞郎中先拍掌哈哈着笑说。


    知县等人皆轻呼口气,甭管这记录在册的话是真是假,只要肯收了礼便好。不着痕迹的往那年轻的陈大人面上瞄过一眼,心道,瞧着这位风光霁月,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公子,没想到行事倒圆滑。


    如斯想着,面上的笑容却也真切了几分,"两位大人高风亮节,是吾等楷模,下官等钦佩不已。席宴继续,一直待结束,席间气氛都算融洽,可以算是宾主尽欢。


    宴散后,陈今昭与俞郎中由府衙下人领着,往衙署后头的官舍处走去。


    穿过仪门时,俞郎中特意落后几步,与前头下人拉开些距离,然后小声与陈今昭说道,"席间时,我还真怕你当场收了那些孝敬。"


    "有违朝廷法度的事,我可实不敢干。"


    陈今昭忙做出个敬谢不敏的推拒动作,俞郎中哈哈大笑。


    "当时一县府衙的官员皆在,若推拒的太明显,那恐伤了那位县尊大人的颜面,所以我就迂回了些。"陈今昭解释道,"毕竟地方不比京都,能不伤和气最好,后头诸多事宜都需要他们协助。"


    俞郎中也知是这个理,但他脾气难改,不免哼了声,"若放在京中,看我不将其打出二里地。也就在这处,方忍上他三分。"


    陈今昭没忍住问他一句,"那从前右侍郎带你出京治水时,总会遇到这般情形罢。"依他那直脾气,还不得当场暴走?


    俞郎中咳两声,"右侍郎他,多数会让我先去忙自己的事。"


    陈今昭拖长声哦了声就笑了,这不就是赴宴不带他去嘛。


    俞郎中瞪她一眼,陈今昭忙止住了笑,可眼睛一直笑眯着。


    两人到了官舍,约定了第二日去堤坝的时辰,就各自回屋歇着了。


    翌日辰时,两人就带人来到了堤坝上。


    或许是上面河段淤堵的缘故,水流不算湍急,浑浊的河水携裹着泥沙而下,站在岸边的人能感到那股河水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而沿着河水再往下一段距离,就见下游处置着一座饱经岁月侵蚀的龙骨水车。水流带动着水车艰难转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声响,足见其转轴锈迹的程度。其上叶片也残缺不全,榫卯也脱落数处,水车的引水槽也青苔遍布,引水道也淤堵严重,几乎无法带动水车顺利动。


    陈今昭与俞郎中看得脸色发青。


    "车水司的人呢!他们平日就这般做得维护!"


    面对横眉怒眼的俞郎中,河道巡检在知县的示意下,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回话。


    "回大人的话,这水车到底年久失修……"


    俞郎中不耐听其狡辩,挥手打断:"把车水司的都给我叫来!"


    不多时,车水司的一众官员惶恐不安的过来。


    陈今昭抬眼看过去,来的这五六个官员,体胖面白,手无粗茧,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作为有官身的匠人,即便是有官身但也脱不开个匠字,平日里是要负责水车的制作、维护以及修理等工作的,少不得形容粗鄙些,哪会是这等养尊模样。


    如此可见,此些官员怕是平日多有渎职。


    "我问你们,转轴锈蚀了看不见?叶片断落了看不见?那榫卯呢,榫卯处开裂得那么大缝你们也看不见是不是!"俞郎中指着水车的方向怒瞪了两目,破口大骂,"是不是要等到水车损坏、堤坝将倾,你们才能看得见啊!朝廷要你们何用!户位素餐的玩意,要你们何用!!"


    "大人息怒啊一一"


    车水司的官员们吓得跪地求饶,拼命为自己辩解:"非吾等不尽心竭力,实在是修缮水车的上好樟木难以调来,这才稍有延误啊!还有,都是底下之人不尽心,蒙蔽吾等,待下官们回去,定会重重责罚他们……"


    "放你的屁!"俞郎中忍不住爆粗口,气得脸酱紫,也不想再与这些烂人多费口舌,直接挥手,"拖出去押入大牢,等右侍郎大人来了,再行问罪!"


    知县等人暗抽了口气,似都未料到来的京官竟如此雷厉风行,不近人情。陈今昭看向知县,道:"还请县尊大人寻些好手过来罢。"


    知县本还想推脱一番,想说好手还得从睢阳府城请来,但见这位小京官冷了脸色,不由暗道不妙,连忙将此事应下。


    不敢马虎行事,他带着河道巡检几人先行退下,而后火急火燎的寻人去了。当他终于勉强凑了几个好手带来时,堤坝上却不见了那两京官的人影。仓皇张望后,方惊愕看见,那两京官正挽袖挽裤腿的爬上了龙骨水车,已然开始了敲敲打打的修缮,还不时呼喝着底下人拿工具上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带人过来!"


    听得那姓俞的大人朝这边呼喝,知县等人方如梦初醒,赶紧让身后的那几人过去。但随后又反应过来,咬咬牙将自个裤腿也挽了上去,亦下了堤坝。


    其他官员亦只能有样学样,纷纷下了堤。心里无不嘀咕,这些京官来的第二日大清早就过来巡查不说,怎还不嫌脏累的上手干上了?真是怪。


    陈今昭下了水车,将知县招来的那几人叫到近前,直接考校了番。


    来的是几个老河工,上了些岁数,但身体还算健朗。


    可能头回当着众多官员的面回话,他们回答得有些磕巴,但内容大差不差,陈今昭点头还算满意。


    嘱咐他们背着工具篓上去给俞郎中打下手,而后她面色有些沉重的对知县说了水车的损坏程度,以及需要紧急调拨的例如油松、樟木等物料。


    河道巡检一一记下,不时擦擦额上冷汗,心中发慌。


    上头若真要追究的话,一个渎职之过他也逃不掉,所以现在他只望能办好这位京官交代好的差事,望能将功补过。


    自这日后,整个襄邑县,从上至下的官员都陷入紧张的忙碌中。知县望着这近一个月,都耗在龙骨水车上,爬上爬下忙个不停的两个京官,一时间内心竟也百感交集。


    他真没料到,打前锋过来的这两京官还真是来干实事的。


    想这二人近月来冒着风雪踩着泥浆,不惧严寒不惧脏累,天亮来,天黑走,那般废寝忘食之态,连他这地方父母官都为之汗颜。还有两位竟将贽见礼的千两银票全都添进了物料采买中,这让他不免为先前的那点小人之心而感到惭愧。


    尤其是那位陈小京官,他眼睁睁的瞧着那张白面团子似的玉容,在短短一月时间内,被寒风扫得皲裂,也冻红了,完全不复刚来时候的清俊模样。偏对方不以为意,依旧每日不间断的往堤坝这边跑,任劳任怨,不曾听其抱怨过分毫。


    他本以为这唇红齿白的小京官是来蹭功劳的,哪成想人家是殚精竭虑、清正为民的好官啊。更难得的是,对方竟肯纡尊降贵的指点那些老河工,丝毫不觉得如此行为会有损其身份,倒是让他对京官一贯的倨傲之见有所改观。


    "小陈大人,您看这般可成?"


    龙骨水车上,一个老河工转动着板链问道。


    陈今昭过去上手摸了下,又转动了下,细听了声音,就摇头道,"有些卡涩。可能是刨板没留够余量的缘故,一会另做一板再试试。"


    她提了个留余量的数据,老河工记下,就匆匆下了水车。


    "小陈大人,我这边齿轮咬合不正,不知是什么缘故。"


    "我过来看看。"


    正在拿着铜锤敲打榫卯的俞郎中瞧见,忙提醒,"小心脚下!千万慢些!"


    陈今昭扶着水车,冲他露齿一笑,"放心,腰上系着绳子呢,不怕。"


    瞧过齿轮后,她耐心指出了楔子的几处问题,并道明了相关原理。


    对方如饥似渴的学着,无不感激涕零。这些都是吃饭的本事,放在从前他便是求爷爷告奶奶也不会有人愿意指点他,如今这位京中来的贵人分文不收,却愿意倾囊相授,如何能不让他心生感动。


    陈今昭也何曾不是心中叹息。


    本朝虽未像前几朝那般,行愚民政策,行那"挟书律"禁止民间对书籍私相授受,但对相关书籍的封锁还是很严苛的。譬如她在翰林院时能随手翻阅的《天工开物》,市面上却不会流通,除了官府密室,剩下能私藏的便只剩下世家大族的书房。普通百姓想拿来阅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这些河工们,要想了解一星半点的知识,靠的只能是祖辈相传。且吃饭的本事皆不外传,各家敝帚自珍,如此几代传下来就很容易造成知识的断层。


    所以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想要出人头地,何其难也。


    二月的襄邑县天气严寒,而此时京都也刚刚下过了雪。


    皇宫驰道上,近百匹骏马奔腾如雷,马踏青砖声回响在宫墙间。疾奔在前方的是匹鬃如黑焰的骏马,马背上玄色鹤氅之人持缰策马,身影疾速掠过朱红宫墙,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遥遥听见宫道上的马蹄声,上书房里的公孙桓赶忙推案而起,急急走出了殿。


    外头一阵寒风扫过,他不由打了个寒噤,呼了口白气,转过头似不经意的问,"殿下这究竟是怎的了,怎就突然想起猎去?一去又是好些时日才回来,抛家舍业般的,竟连公务也不顾了。"


    公孙桓玩笑般说着,可眸底深处却带了些犀利与审视。


    刘顺面上如常,即便此刻他已经被盯得心头发慌。


    "可能,殿下是觉得有些闷了罢。出去散散心,也好。"


    刘顺哪敢露半分口风,让对方察觉里头有他掺和的缘故?相处日久,他如何不晓得这位公孙先生,待人接物看似是个蔼然仁者,如文人般的谦恭仁厚,但实则杀性极重,最是心狠手辣不过。


    这要让对方知道他掺和的那些事,他都怕对方下狠手打杀了他去。


    "哦,是这般啊。"


    公孙桓恍然道,捋须转过了头,没再刨根问底。只是内心自有怀疑,毕竟殿下此番与季夏那会一样,都未带刘顺一道出宫。这点让他觉得不大正常,他觉得这个刘顺可能是知道点什么,否则殿下不会无缘无故的冷落了自己的贴身奴才。


    骏马在殿前扬蹄嘶鸣,金鞍玉辔在冬阳下闪着金光。


    "殿下,您下回出宫游猎也将桓一块带上罢,也省得桓独在殿中守着一堆公务,苦苦煎熬。"


    公孙桓迎上去,故作苦笑。


    姬寅礼翻身下马,解了鹤擎扔给了刘顺,上前重拍两下公孙桓的肩膀,"没文佑替我坐镇,我又岂敢信马由缰?"


    说着,舒畅的笑着走近殿内。


    刘顺捧着鹤警长舒口气,这般看来,他那事在殿下那里算是过去了。想起那夜的事,他也不由打了个寒噤。


    那夜他见殿下又在辗转反侧,纵是殿下之前有过提醒,不得再禀有关探花郎的任何事,但他还是壮着胆子,说了袁家二娘前些时日突然离京,似乎带人往河南府方向去的事。没成想,他话还未落尽,就遭了一记窝心脚。


    "别挑战孤的耐心。"


    殿下的话又冷又沉,隐隐有杀意进现,让他惊恐万状,连连叩首求饶。


    从伺候殿下至今,那还是他头回见到,殿下真的动了怒。


    离京前,殿下还卸了他一部分职权,将南北镇抚司单独划分出来,独立成一司,不再归他管辖。


    那夜起,他隐约有些明了,殿下应是动了真格,是真要斩断那份孽缘。如此一来,日后他便不能再触虎须了。


    回了上书房后,刘顺仔细挂好鹤擎,就忙不迭将一份情报亲手捧上。这些时日,他力求能功补过,将宫里宫外的情报探得更加细致,没成想,还真让他逮着立功的机会了。


    "养心殿?"姬寅礼看了眼密录,指节轻叩了几下案面,"确定是往养心殿送的信,没弄错?"


    刘顺忙回道,"奴才虽怕打草惊蛇而没敢深查,但还是查到了接信的人。是个烧火的三等宫女,模样普通,素日并不起眼。"


    姬寅礼将密录推给公孙桓,对方看过后,皱眉,"新帝身边的人都筛过几回了,怎还有问题?"


    姬寅礼低眸沉思片刻,笑了,"四哥的人。"


    公孙桓呼吸一滞,"先帝?"


    "既是先帝,那他有些后手不足为奇。"指腹抚着座椅扶手,姬寅礼慢声道,"我此生唯一跌的跟头,就是在这个不起眼的四哥身上。"


    "那可要……"


    姬寅礼抬手,"不必,翻不出什么风浪,吾等静坐观浪便是。只是觉得好笑罢了,四哥竟将后手留给了她。"


    第74章


    陈今昭在襄邑县见到袁妙妙那刻,震惊当场。


    彼时的她刚从堤坝回来,与俞郎中走到县府衙署时,也是巧了,偏脸整理兜帽时,不期就瞧见了从石狮子旁露出一角的碧青色斗篷。那会天已经擦黑了,傍晚风又疾,吹得残雪凌乱飞扬,若不特意细看过去,还真容易忽略藏身在石狮子旁的人。


    当时她心中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尤其在细看过去,瞧真切了露出那角斗篷上绣的芍药绣纹时,更是瞳孔微缩。


    印象中,她认识的人中,衣裳上喜欢绣芍药的,只有袁妙妙一人。


    不由惊疑不定。虽她不大敢相信来者真的是那远在京中的袁妙妙,但想想对方的性子,便也不敢心存侥幸。


    "大俞头,我想起来还有些私事要处理,你先回官舍罢。"


    俞郎中不是多事的人,痛快应了就带人踏进了府衙。


    待人都消失在视线中,陈今昭长缓口气,现在十分庆幸知县等地方官员近段时日忙着征调民夫,而未再与他们同行同往,否则这会人多眼杂的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压下心底烦躁又苦恼的情绪,她将劝退人的话在脑中过了遍后,就几步来到了石狮子处。


    "袁二娘。"


    见躲在石狮子后的人果真是她,陈今昭虽已有预料,但还是因对方的大胆妄为而吃惊。不同于在京中时,纵使袁妙妙做出诸多出格的事情,但只要袁师压得及时,谣言就能消弭于无形。且不抓个征兆,没有确凿证据,谁也拿她没办法。


    可如今,袁妙妙却是抛夫弃子的离京出走,千里迢迢追人而去,这可是现成的把柄,无可争议的事实。此举,更是将李家的脸面狠踩在脚下,但凡李家抓着这点不放,定能将袁家闹个天翻地覆。


    "你如何来了?你可知…"


    一直低着头的袁妙妙抬起了脸,哭得红肿的双眼让陈今昭的话停顿住,好半会,方头痛又无奈叹道,"二娘,莫再任性了,你这般不计后果的行事,可曾想过万一那李家闹起来,袁师跟师母的颜面,又将被放置何处?"


    袁妙妙怔怔看着面前人,颤抖着双唇喃喃,"统共,我大抵也只任性这回了……"


    她的声音轻得似能被周围凛冽的寒风吹散,不似从前的胡搅蛮缠的跋扈,更不复往日无礼也要搅三分的骄横。涣散的眸光看向陈今昭,既似贪恋,又似空洞。


    "我是要去外祖家,路经此地而已,如此应也能堵了旁人的嘴。昭郎,你知的,我虽任性,但从来不想害你,连累你。"


    "我走了,昭郎,你……保重。"


    她僵白着嘴唇开合,仿佛用尽全力说完最后一句,而后转身离开。


    离开时,她又回头恋恋不舍的看陈今昭一眼,那双曾经明媚如骄阳的眸子,黯淡无光,宛如潭死水。


    陈今昭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一种强烈不安的预感让她心慌的厉害。本想狠心转身不管,可她到底还是硬不下心肠,急速快步上前将人拦了下来。


    "说说罢,出了何事。"


    袁妙妙缓慢抬脸,望着面前人,突然泪水夺眶而出。


    她捂着脸,哽咽大哭起来:"昭郎,我活不下去了!"


    靠近府衙这边到底有人来回进出,陈今昭遂带着她来到对方停放马车的地方,让护卫及车夫走远些后,就只留了袁妙妙及其贴身丫鬟在此。袁妙妙在车里哭,陈今昭立在车外,听那丫鬟连珠炮似的控诉。


    "姑爷只假惺惺的说是太在乎小姐方失了方寸,又是跪地自扇巴掌,又是痛哭悔过的,不过做做样子而已,老爷他就信了!"


    "明明小姐受了大委屈,可老爷偏心偏听,非说是小姐有错在,说是小姐,小姐……不守妇德,若放在其他人家里,早就被人打死了去,姑爷他能容忍小姐至此,已是万般不易,还待如何?"


    "老爷只不痛不痒的申斥了姑爷一番,就让小姐将此事就此揭过,不得再提。还说让小姐回去后好好过日子,别再想些有的没的。"


    "如此便也罢了,偏小姐忍了委屈回府,可还要受姑爷的冷嘲热讽!小姐忍了又忍,偏他变本加厉,骂得极为难听,待小姐忍耐不了拿东西摔打他,他就会故意顶着淤青的脸跑去袁府,找老爷告状!"


    "老爷压根不听小姐的辩解,叫来小姐劈头盖脸的就训斥。小姐不过为自己争辩,就气得老爷说,再也不管小姐了。"


    说到这,丫鬟又哭又骂:"那该死的姑爷见没人给小姐撑腰,可不就更加过分了!再又一次激的小姐拿东西摔打他后,他竟敢对小姐动手了!他怕打在面上显眼,就将拳头全往小姐身上砸,至今小姐背上还有被踢青的淤痕,呜呜……"


    陈今昭光是听着,都觉得火气上涌。


    "师母呢?师母就任由李鹤轩如此行事?"


    回话的是袁妙妙:"我娘她从来觉得愧欠了我爹,又怎敢违逆我爹的意思?"她的哭声从车厢里传出,又怨又委屈,"硬逼着我嫁了这么个烂人,最后反倒皆成了我的不是!全都不管我了!"


    丫鬟倒是补充道:"夫人不敢明着管,但也心疼小姐的,派人过去好生警告了姑爷一番,也给小姐身边配了孔武有力的婆子。就是小姐要出京也允了,派人带着我们偷偷出了府,让去小姐外祖父家避段时日。"


    袁家的事陈今昭也了解几分。袁母因没能给袁师生个儿子,偏又强硬的没让对方纳妾,这些年来怕是心中对其多有愧疚。于是面对袁师时就少了几分底气,很多事情上都会依从对方,鲜少反驳对方的决定。


    哪怕,是关乎她女儿的切身利益。


    陈今昭立在车厢前望着渐浓的夜色,思绪百转,想了许久。从乌成县到吴郡从吴郡到京城,这些年里,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男人,女人,人生境遇好的,坏的。但命如浮萍身不由己的,多是女子。


    当然,权贵之家女子的处境,总体来说比之贫寒百姓家的境况要好上许多,但好的也有限,最终下场凄凉的,她也见过不少。


    待车内哭声渐消,只余些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陈今昭方定了定神,音色清晰的朝车内问了句。


    "你与那李鹤轩,可还能过下去?"


    "过不下去!"袁妙妙嘶着嗓子尖声道,厌恶之情简直恨不得透体而出。可转瞬,又带了哭腔,"过不下去又如何?父亲他又不许我和离…"


    "去兖州,寻你外祖父做主。"


    袁妙妙的哭声止住。车外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入耳,坚定不移,好似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能、能行吗?父亲他,不会允许的。"她父亲顾忌颜面,一定会坚决反对,母亲怕也不会支持,只会劝外祖父莫插手此事。


    袁妙妙眸子短暂亮过后又黯淡下来,浑身又被股浓重的无望笼罩。只要一想到此生都摆脱不了李鹤轩,要与其纠缠到死,她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日子半点盼头都没有。


    "袁师会同意的。"


    陈今昭声音放慢,一字一句让对方听得清楚,"袁师与师母的心结在于府上无男丁继承香火,你若和离,那一切便会迎刃而解。"


    袁妙妙还在反应这句话,车外人的下一句已经传来,"既是李鹤轩不仁,那你索性不义便是。先去兖州,寻你外祖父同意,由他派人带着他亲笔手书送你回京。回京后当刚毅果决,递和离书、争孩儿抚养、自立女户、为孩子更姓,寸步不让。"


    陈今昭最后道:"袁家有了后,袁师又焉会再做阻拦?"


    轰!话落耳,好似是一柄重锤,迅猛地敲醒梦中人。


    袁妙妙双手都开始颤抖起来,激动得呼吸急促。


    是啊,是啊!她从前怎么就没想到还可以这般做!


    只要家中有了姓袁的男丁,父亲他只怕欢喜都来不及,又怎会横加阻拦?


    "可是,要是那烂人不肯和离,甘愿让孩子姓袁该如何?"


    她不免患得患失起来,毕竟那烂人为了能扒着他们家,可没什么底线。说不得还真会不要脸的如此行事。


    "只要你能说动你外祖父,他老人家会解决这事的。"


    识趣有识趣的做法,不识趣,那解决的法子就多了。


    譬如将人远远的外放出去,隔个三两年待风头过了,便能让那不识趣之人,生


    死都不由己。


    袁妙妙似懂非懂,但总归明白,这事解决起来不难。


    意识到这点,刹那感觉束缚自身的桎梏松开,她整个人都似焕发了生机。隔着道车帘,她满目感激又依赖的望向车外的方向,纵是帘子阻挡了视线,可依旧挡不住她倾泻出的爱意。


    "谢谢你,昭郎。"


    感谢对方还肯怜惜她半分,愿意在她此生至暗的时刻,伸手出拉她出泥潭。车外之人宛如明灯,宛如皎月,照亮了她这迷途之人的方向,不啻于给了她新生。


    "昭郎,我…"


    "二娘,我有话想与你说。"


    陈今昭打断了她的话。今日她也想一次性与袁妙妙说个明白,想将对方的心结揭开,毕竟对方总是突如其来的纠缠,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件麻烦事。


    那丫鬟就赶紧退下了。


    待人离远了,陈今昭斟酌了会,看向车内方向。


    "二娘,莫再对我抱有那些虚妄的情感了,不妨试着将心思从我身上移开罢。"


    "昭郎……"


    "听我说二娘,我知你待我深情厚谊,但我无法回馈你半分半毫,非是你不好,而是我此生的心思并非在男欢女爱上。你也不必嫉妒幺娘,因为我待她亦如此,以前对你说待她如妹,并非是我托辞或虚言,而是我对她只有血缘上的爱护,却无半丝情爱。我可以很无情,亦很冷血的与你说实话,对幺娘,我更多的只是尽道义而已。"


    车内一下子静了下来,袁妙妙满脸怔愕。


    "所以任何人处在我妻子的位置上,我都可以尽夫君的本分去维护她,但情感上,我回馈不了哪怕一丝半点。亦如幺娘,我与她成婚数年,可每日与她说的话也不过三句,可谓相敬如宾。二娘,你是热烈如火的性子,从来爱憎分明,若你我当真结成连理,那你可当真能受得了日复一日的冷落?也别想着能捂热我,须知石头是捂不热的。"


    袁妙妙张了嘴,很想说她能,只要能天天见着人,哪怕不说话也成。可不知为何,话语却迟迟吐不出口。人都是得寸进尺的,见着了人就想让人与自己说说话,说了话怕也不满足,还想着让对方眼里有你,心里有你。若是成日面对着人,但对方的眼里却看不见你,看得见摸不着似的,仿佛一个屋子里的陌生人,光是想想那样抓心挠肝的场景,她都觉得要抓狂,发疯。


    "二娘,坦诚与你说,我对男女之情真的提不起丝毫兴致,就算当年放弃幺娘娶了你,最后你我二人怕也只会成为怨偶。与其走到那般地步,还不如各自安好。所以二娘,你放下罢。"


    袁妙妙捂着嘴哭了起来,悲伤难抑。


    记挂心里那般久的人,如何说放下就能放下。


    陈今昭在寒风中静站了会,稍顷,方又说道,"其实这世间既有桎梏,却又另有精彩,你要是将目光朝外看去,会发现其实除了男女情爱外,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我与你说说我在吴郡时候的见闻罢。"


    江南的绣市繁荣,所以就形成了绣坊林立的昌盛之景。


    因为绣坊招的都是绣娘,便于管理,所以绣坊主也多是女子。


    而管理绣坊又岂是件易事,江南百绣争艳,要想脱颖而出本就难上加难,更何况平日里还要应对绣娘家人的寻事、被对头挖墙脚、绣品被偷梁换柱等琐事,甚至有些绣坊主还要面临来自娘家或夫家的背刺,所以能在江南一带站得住脚跟的绣坊主,无不是手腕过硬能力过人的出色之辈。


    陈今昭讲了几个绣坊主的事迹,着重讲了吴郡的传奇人物吴三娘,如何从一个童养媳,忍辱负重,历经万难,最终爬到了江南地区数得上号的绣坊主的位子。


    车内的袁妙妙听得入神,在听到吴三娘甚至将绣品通过福建海商运往瞿罗国,面上不由出现了惊叹与神往。


    她从来不知,一个女子的人生也可以如此精彩。


    "二娘,外面的世界很大,你我这方天地,不过是世间不起眼的小小一方罢了。若能走出去看看,你心境也能开阔许多。"


    陈今昭劝道。她是真心希望对方能将心思放在旁处,有这执着劲,还不如下江南去开绣坊,趁着她外祖父家的势力还在,最起码不担心绣坊的初创阶段会遇到层层阻碍。


    待过了最初的时期,将绣坊的情形摸透了,她是真的相信对方能将绣坊经营的昌盛。


    有了事业忙着,或许袁妙妙也就能放下这些微末的情爱了。


    "昭郎,你是不是希望我去江南,也去开绣庄?"


    "是的,我希望你去。"


    陈今昭未说的是,趁着她外祖父还在,给她跟袁母谋条后路罢。一旦她们母女最大的靠山没了……总不能指望着旁人的良心过一辈子。


    "好,我听你的!"


    袁妙妙掀开了车帘,眸光直直的望着车外立在寒风中的人。许久,哽咽了声,"昭郎,我们……还会再见吗?"


    "二娘,知道彼此皆好便是。"


    袁妙妙落了泪,好半会才说了声好。


    临走前,她又哽声提了个要求,"我的名字不烫嘴,你可否唤我一声。"


    陈今昭放缓了声,"妙妙,保重。"


    第75章


    三月初,右侍郎带着官兵抵达了睢阳府。


    陈今昭与俞郎中马不停蹄的赶来拜见上官,禀报两人这段时间的勘察结果。两个多月来,他们二人走访了睢阳、澶州共八县,修理龙骨水车五架,调集水车、漕船各三十余、征调物料备齐沙袋、木桩等,同时勘察完毕河道状况、堤防状况、水文特征以及河平仓储备等情况。


    可以说是,治淤前期勘察工作,他们二人已详尽完成。


    右侍郎连连点头,满意不已。


    "你二人做得很好,这笔定会如实记载在尔等此回治淤的功劳簿上。还是那句话,尔等尽心竭力,待功成那日,本官定亲自为你二人请功。"


    他赞赏的看着二人道,目光转向陈今昭时,饶是过了刚才那会乍然一看的震撼,可再看过去还是有些惊叹。


    底下官员究竟没有在干实事,不单能从其上呈的折子中看出,亦能从其外貌表象上探出一二。就如这陈郎中,在京见其时还是个白面书生似的清雅公子,如今不过两月光景,再见时却磋磨成尘面熏黑的模样,那对方这段时日是养尊处优的度日还是风吹日晒的干实事,他还能不知?


    右侍郎来时,还一并带来了朝廷拨下的治淤银,共二十万两。此次官银并未如从前那般循各省驿道递来,却是由官兵直接押送而至。而负责押送官银的人,则是阿塔海。


    刚出了府衙正堂,陈今昭就遇见了阿塔海。但见他一身甲胄,寒光凛冽,行走间金铁交鸣声铿锵,浑身充斥股肃杀之气。


    见到她时,阿塔海惊然挑眉后嘿声一笑,那既憨又欠的模样,这才让陈今昭在对方身上,找回些在西偏殿时候的熟悉感。


    "小陈夫子,你黑了呀。"


    陈今昭冲他一笑,"你也没白过。"


    阿塔海挠挠头又嘿嘿笑两声。再次打量着陈今昭,见对方着实不比在京都时细皮嫩肉官老爷的模样,不免关切问了声,"小陈夫子近来可好?穷乡僻壤的到底是比不过京都繁华,是不是太过寒苦,让夫子你不适应啊?"


    "出门在外自是不比家里,但说寒苦也不至于,我倒也能适应的极好,放心便是。"陈今昭挥挥手不在意道,见远处的官兵正搬动官银入库,不由道,"我倒没想到,此次竟是由你带着官兵,直接押送官银过来。"


    她之前听俞郎中说,他从前与右侍郎外出治水治淤时,朝廷拨的款项,在层层盘剥下,往往到他们手里的实际数目已十不存五。如今能一分不少的全额入账,于他们这些工部官员来说,着实是个大惊喜。


    "也是顺道为之。"


    阿塔海说过一句就不再提,转而说起鹿衡玉给她捎来包裹一事,"鹿大人托我给你带了个包裹,小陈夫子在此稍等会,我这就让人拿来。"


    不过多时,阿塔海的亲兵就捧来了个巨大包裹。


    在陈今昭还在震惊看着这半人高的包裹时,阿塔海龇牙咧嘴笑着从旁侧递来一封书信。


    "鹿大人托我转交给你的。"


    陈今昭接过了信,都不必打开来看,光是信封上张牙舞爪的陈今昭亲启五个大字,都能让人感到那股浓重的怨气扑面而来。


    她打了个哆嗦,赶紧将信拢在袖中收好,等改日有了勇气再拆开来看。


    与阿塔海又寒暄了几句后,她就急匆匆的离开了。


    河南府二十八县征调来的民夫已经陆陆续续赶到,她与俞郎中等人接下来还有诸多事项要忙,实在没时间耽搁。


    脑中闪过临去前,阿塔海扭捏的,欲言又止似是想与她说些什么的模样,陈今昭虽有些疑惑,但不过很快被诸多琐事占据心神,这事便也抛之脑后了。


    睢阳、澶州两地八县开始投入治淤大业中,昼夜不停。就连春雨连绵时,黄河两岸的漕船也来往如织,官兵皆栉风沐雨,奔走各处,几乎没一刻得闲。


    夜里,伴着沿岸号子声,陈今昭等工部官员随上官在岸边的帐篷里细勘明日工段图册,商讨着如何推进治淤方略,而此时的京中,平静的表面下却是暗潮汹涌。


    沈府书房,烛火夜半未熄。


    独坐在檀木桌前,沈砚许久的盯着案上摊开的密信,面色僵冷又寒冽。


    "你们真要如此行事?"


    "泊简你错了,非是你们,而是我们。"


    沈砚攥了拳,忽然抬眸看向阴影处。


    "这是悖逆,是不忠不义,来日载入史册,吾等皆为佞臣!"


    "何为悖逆?何为忠义?"阴影处的人走了出来,满脸不赞同,"一个痴傻小儿,却窃据九五之尊,这才是大谬,是悖逆!吾等拨乱反正,还天下个朗朗乾坤,这方为忠义。"


    沈砚咬紧牙关,生生忍了种种情绪。


    他盯着来人,意图劝说,"七叔,此乃火中取栗,万不可取。悬崖勒马,犹未迟也,我们退出罢!"


    "糊涂!"来人斥责,"开弓焉有回头箭!未战先怯,泊简,你真不像我沈家的儿郎。"


    "七叔!你不觉得如今的沈家宛如赌徒,全副身家性命皆押于赌桌,一局定生一局定死,未免太过儿戏荒唐了吗!"


    "自古成大事者何人不赌!不妨问问勋贵大臣的祖上,由何起家,不都是赌来的?不跟随着成祖帝起事,不赌成祖帝是最后的赢家,他们如何得以改换门庭、世代显贵!如今,吾等不过仿效昔年的勋贵罢了,有何不对?"


    沈砚猛地站起来,声音急促,"可今时不同往昔!国朝可是日薄西山?天下民心可是向背已异?宫中那位权势又岂是危若累卵、一触即溃?而我们沈家,如今已然尊荣显贵,何至于要拿全族性命来赌、来拼!"


    对方摇头,看着沈砚冷笑:"尊荣显贵?那是昔日的事!你不见沈家已日落西山?不见沈家来日之危?难道你要沈家坐等被上头那位削权夺势,断送百年荣华?不奋力一搏,就要任人宰割,只此一点,就值得全族去拼、去赌!"


    沈砚手撑案闭了眼。这是赌徒的疯狂心理。


    他有预感,来日开盘那日,便是全族上下死无葬身之地之时。


    "目前这事且用不着你插手,你只管安心教导两位皇子。待来日,自有需要你出力的时候。届时,望你已经想通,莫再问这些蠢问题。"


    沈砚依旧闭着眼,没有言语。


    御花园的池畔观景亭,姬寅礼倚栏望着碧波池,指尖捻着鱼食,随手撒下。


    夜里的锦鲤本在安静的缓慢游动,突闻水面上的动静,当即警觉的摆动鱼尾,惊碎一池春水。


    刘顺禀完后,就垂手安静立在一旁。


    公孙桓捋须,眸中暗芒流转,稍顷,看向倚栏喂鱼那人,笑问,"殿下,宫闱间已经风起云涌,那吾等是作壁上观,还是插手入局?"


    "文佑觉得如何?"


    "桓认为,那得视殿下的心情如何。"


    "文佑,你说话还是那般得我心意。"


    "桓还是那句话,这是桓之荣幸。"


    主从二人说完,皆笑了起来。


    姬寅礼招手让刘顺又拿来些鱼食,捻过些扔下去后,方语气轻缓的道了句,"他们闹他们的,咱依旧静观便是,反正又不是我儿子,我操哪门子的心。"


    "殿下说得极是。"公孙桓起身也来到围栏前,也与刘顺要来些鱼食,抓了把洒向湖面。看着争先摆尾浮出水面的大小鱼儿,深纹密布的眸子闪过凌光,"不过说来,一旦没了指望,这些暗潮便也没了汹涌之机。"


    姬寅礼微诧挑眉,看着他不由失笑,"文佑你,你真是……"


    摆摆手,他摇头失笑了会,方道,"乏味可陈的日子里,看些乐子岂不有趣?左右不过股掌之物罢了,翻不了天,倒不如慢慢炮制,看他们上蹿下跳的还能整出何等乐子来。"


    公孙桓想想也是,譬如此遭,他着实没想到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忠君体国的忠臣孝子们,竟能干出弑君的事来。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姬寅礼捻了鱼食撒下去,看着碧波池里你争我抢的鱼儿,轻笑了声,"说来我那四哥也是,着实不公,既给云太妃留了后手,怎可忘却同有皇嗣的丽太妃?"


    "这般厚此薄彼可不成。"他朝刘顺吩咐,"去给丽太妃也送去道后手罢。另外,派个口条好的,去给她好生讲讲戚夫人与刘如意的事。"


    刘顺领命无声退下。


    春雨淅淅沥沥,一阵夜风吹来,扫了雨丝扑在人脸上,凉丝丝的。


    公孙桓望着春日夜雨,欣慰感慨,"春雨贵如油,今年开春就下了几场雨了,可见今年定是个丰收年。


    姬寅礼没有言语,倚着朱栏探出手,由着细细密密的凉雨打在掌腹,浸透朱色袖袍。亭檐下的宫灯随风轻晃,照得他侧脸时明时暗,让人看不真切。


    五月,澶州的五处已治理完毕,现在只剩睢阳的两处河段。


    陈今昭堪堪病好后,就撑伞去了堤坝。


    可能是这些月来的高度劳累,她身体撑不下病倒了,好在随行过来的有御医,药也齐全,加之有鹿衡玉的补品撑着,倒也没什么大事。卧床休养了几日后,她便也觉得好多了。


    到了堤坝,她直接找到还在高台上指挥的右侍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今年北方雨水偏多,怕汛期要提前,所以还是要早做打算。


    第76章


    右侍郎陷入两难境地。


    他明白陈今昭的意思,一旦汛期提前,便意味着今年雨水较大,那么他们治淤的同时,还要考虑到防洪。治淤自不必说,那是他们的分内之责,是此行的重要目的。且如今只剩睢阳两处需要疏浚,只要日夜赶工,定能在汛期前将河道全部疏浚完毕。


    可若论防洪,那却非他们此行之责。


    但防洪又统归治水之列,而治水乃他们工部所辖。


    眼见今年水势上涨,若他们对此视而不见不采取防洪之策,来日睢阳、澶州两地一旦决口,那他们必会被朝廷追责。但若在治淤的同时,又要筑堤防洪,那一来是怕延误工期,要是疏浚河道不及时而造成黄河改道,那后果将不可预料,他们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朝廷砍的;二来怕延误秋粮播种,影响来年收成;三来则是居于现实的问题,恐经费不足。


    站在襄邑县的河坝上,望着才堪堪疏通一半但水施已然湍急起来的河流,陈今昭心中愈忧且急。


    "大人,要早做决定啊。水则碑的水位已超预期,且我观水流湍急似已有滚坝效应,这才五月初就有如斯现象,恐今年会是大汛。"


    大汛的年头,一旦堤坝防护不及,就容易造成大决口。


    届时洪水肆虐,人畜溺毙,夏日温度又高,容易造成尸体腐败的速度加快,那瘟疫就由此产生蔓延开来。


    这便是天大的祸事了。


    且不说他们这些工部官员能不能在洪水加瘟疫的灾区中安然归京,就算侥幸平安回了京城,恐也会被扣上贻误防汛、严重失职的罪名。


    陈今昭摸把脸上的被风扫来的雨水,连声建议,"大人,要加固筑堤的话需趁早,以便早早养护,否则夯土固结不充分,容易被洪水冲溃。至于短缺的银两,不妨让知县大人游说当地士绅们乐捐,想来谁也不想自己的管辖地成为泛区。人力方面,也只能号召两地官兵民工全都上堤,行四防二守制度昼夜赶工,力求能安然度过汛期。"


    喘口气,她方又急道,"大人,早做决定,一旦决口,那所费更是要十倍于常!"


    他们治淤也不过是二十万两,可一旦造成大决口,那恐花费二百万两都打不住。利害关系,一目了然。


    右侍郎也是果断之人,在召来俞郎中与知县等人陈述利弊之后,当下就做了决定一一疏浚与防洪并举。


    当日,他就将河道疏浚以及加固险段堤防的事迅速安排下去,同时修书呈报开封府河道总署,并八百里加急递送奏折入京,详陈河道汛情。


    宣治殿,御案上摊开的是河南府水患告急的折子。


    "着令河南各道府州县官吏,倾力协防京官,悉听调度!速调精壮民夫五千,赶筑堤防。传令河道总署,凡京官所需钱粮物料,着即拨付,不得推诿!另着户部拨款二十万两,工部调拨工匠百名,即刻前往河南府,限半月抵达,旬日内竣事!"


    御座之人猛地推案起身,朱色袍摆翻卷,几步来到阶前。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狭长的凤眸扫视群臣,目光如炬,视线似有千钧之重。一字一句,声音发寒,"敢侵吞钱粮者斩!怠慢工程者斩!贻误者斩!玩忽职守者斩!怠慢京官、不听调度者,夷三族!"


    文武众臣屏息垂首,整个大殿雅雀无音。


    "魏光!


    "臣在!"


    "速遣人携王命旗牌驰往河南府,若有险情,即调动绿营军协京官防汛赈灾,不得有误。"


    "是!"


    襄邑县,此刻已是夜深,但河堤两岸火把摇曳。


    陈今昭来回巡视,喊的嗓子都冒火。


    "不成,这处渗水了,快拿稻草来堵着!"


    "堤基一定要打牢,不可轻忽!"


    "糯米灰浆太稀了!拌稠些。"


    "注意基脚,莫要被冲开了!"


    整条堤岸,无论官兵还是民夫,皆如上了发条,片刻不敢停歇。有在岸上奔跑的,有在水里抄着铁锨挖淤泥的,木桩、沙袋、石料、水车等物料源源不断的送往此处,震耳的号子声不绝于耳。


    俞郎中从远处跑来,被河水灌湿的官服贴在身上,头发上还沾着泥浆。


    "河道又疏通了两丈,眼见治淤就要告一段落了。"


    陈今昭闻言不由喜形于色,这是个好消息。


    "治淤可算是如期完工了。"她呼口气,长时间紧绷的神经在此刻终于得以稍稍松缓,"如今可算能腾出人手,去往澶州的两处险段加固堤坝了。"


    俞郎中点头,"还有个好消息,工部来人了,最晚后日就能到。朝廷派了不少工匠过来,还又遣了沿河几千精壮民夫,这两日就能抵达。"


    "太好了!"


    陈今昭高兴地击掌,周围正竖着耳朵听着的民夫们,也高兴不已。


    "小陈大人,朝廷来人了,是不是堤坝很快就能修完啊?"


    "是的,若是顺利的话,大家这月底就能完工归家了。"


    民夫们无不欢呼起来,干起活来愈发卖力。


    陈今昭召来监工,让其去后勤嘱咐声,将夜里的这顿粥给熬稠些,另外再蒸些馍。两地乡绅的乐捐外加朝廷再次拨下来的款项,算下来赈银已足,也可为这些民夫们加餐几顿。


    未及六月,汛期已至。


    暴雨倾盆而下,滔滔黄河水卷着激浪,一路奔腾而下。


    好在此时,治淤与巩固堤坝等事宜皆已完工,就只等看接下来的验收成果。


    城北护城墙上,右侍郎携工部官员、知县携地方大小官员,都紧张又期待的眺望远处的堤坝。


    待数个老河工冒雨匆匆归来,他们更是紧张的连呼吸都似停止。


    "堤坝水位皆达平滩水,堤身无散浸。水位未至志桩水,背水坡无鼓肚,临水坡无吊坎,堤面也无雨淋沟!大人们,襄邑县的堤坝抗住了汛期,符合标定!"


    此刻从澶州归来的老河工紧接着道:"澶州两处堤坝,堤上点火把,火光不颤,浪花不溅。连续五日,堤上渗水不过一斗,背水坡无洇湿,锥探后孔内无水渗出。大人们,澶州两处堤坝,亦符合标定!


    "好!好!!"


    右侍郎大笑起来,城墙上所有官员也都难以自抑的激动欢呼。


    连月来风吹日晒、废寝忘食的辛劳终见成效,所有人都为此刻的功成而欢欣雀跃。


    "大人功在当代,政绩斐然,此次回京述职,必当青云直上。下官们在府中备了些薄酒,一为酬谢几位大人的辛劳,二为给几位大人践行,三为提前庆祝几位大人的来日高升,望大人们万万赏脸。"


    知县朝右侍郎奉承笑着揖礼,接着又朝陈今昭与俞郎中各揖一礼,语气无不谦恭,"日后,下官等还要仰仗几位大人,在朝中多多提携。"


    右侍郎自也不会驳其颜面,笑着与之寒暄几句后,就下了城墙随他到了府衙正堂赴宴。


    在入宴前,他朝陈今昭使了个眼色,她自是会意,这是让她好生看住俞郎中,省得那暴龙脾气又惹出些是非来。毕竟马上要功成身退了,还是莫要节外生枝。陈今昭回给上官个放心的眼神,而后就与俞郎中说笑着步入堂中。此回出京外出公干,她算是收获颇丰,做出的那些功绩且不提,就说她与上官及工部同僚间的关系,那是肉眼可见的紧密不少。


    她能感觉到上官对她的日渐倚重,就算不能与俞郎中在上官心中的分量相提并论,却也相差不大了。可以预见,她归京之后在工部里,定是一片坦途。


    心情大为舒畅,席间她逮着俞郎中推杯换盏,直将人给灌醉了去,再次收获了来自右侍郎的赞许眼神。


    陈今昭露齿笑着,如此春风得意之时,自当浮一大白啊。


    接下来的日子,工部官员们开始准备回京述职事宜。


    可就在好不容易等到暴雨渐歇,他们马上要驱车回京之时,开封河道总署衙门八百里加急传来消息,巩县决堤了!


    巩县不属于睢阳、澶州两地,按理来说是不在京官们此行任务之列的,但灾情紧急,总署衙门上官等不及朝廷再派人过来救援赈灾,想着工部官员既已在河南府的区域治水,那事出紧急下向他们求助不也是合情合理?


    工部的一众官员没有料到临走之际,会突发这种状况,一时间皆沉默下来。每个人的面色都很沉重,心被巩县的事揪着,再也没有之前那功成的喜悦。


    右侍郎也面色沉凝,按理说这种情况他完全可以撂手不管,静等朝廷诏令下达便是。但人命关天,关键是他手里有摄政王遣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王命旗牌,能够及时调动绿营军抢险救灾,这般情况下,他又怎好坐视灾情,丝毫不作为?


    "你们如何看?"他看向他的左膀右臂。


    "去!"俞郎中言简意赅,不带含糊。


    "大人,去罢!"陈今昭也咬咬牙道。虽此去她亦担心洪水肆虐与瘟疫横行的风险,但明明有能力却不作为,眼睁睁看着巩县生灵涂炭,那则与她为官的理念相悖,她也亦过不去心中这道坎。况且,救险这事是危机却也是机遇,若能圆满完成此事,她于朝中不说声名鹊起,却也能有些威望站足脚跟了。


    摸着糙了不少的脸,她心想,或许自己就能真正自由了。


    河南府的求援折子雪花片般飞到了上书房的御案,御前的人一目十行的飞速阅过一本,当场摔了折子。


    "传令下去,飞鸽传书至河南府,令境内工部官员即刻归京!"


    右侍郎等人是到了巩县时才收到了朝廷的诏令。


    能回京固然是好,可此刻望着一片泽国的巩县,看着百姓扶老携幼,哭号不止,看着洪水滔天,浊浪肆虐,死者枕藉,无人收敛!惨烈的场景触目惊心,望着百姓眼里的绝望,还如何能迈得动步子。


    关键是,处理河工方面的事情,工部官员最有经验,他们能根据决口宽度、水深丈尺,极快的制定最佳的堵口方案,及时修复堤坝,将损失降到最低。


    救灾贵在神速,若等朝廷再千里迢迢派人过来,便是到达此地,怕也为时已晚,那堤口还不知会决口到何种程度,肆虐的洪水怕湮没的也不只是一县、两县。


    人命关天啊。


    "回京的事暂且延后。"右侍郎重叹口气,将诏书放进怀里收好,"吾等先快速指挥人将决口堵上,待早些堵上了,再早些归京罢。"


    从五月底至六月中旬,右侍郎带人耗在巩县堵决口,所有人几乎没再睡个安稳觉,无不熬得双眼通红。


    从京都到巩县的召回诏令一封接着一封,一封甚疾过一封。诏书上的文字由温和转劲急,由劲急逐渐锋利,后来见人迟迟不归,最后几封诏书上的字,已然是字字如刀。


    不足半月人已瘦了两圈的右侍郎,握着诏书乎顶不住压力,干瘦的身体摇摇欲坠。可每当他意念动摇时,陈今昭总会及时来上一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到了六月下旬,在连下八道诏令没将人召回后,京都传来了上位者的最后通牒逾期不至,满门同罪。


    此令别说吓坏了右侍郎,同时也吓坏了陈今昭。


    好在此时决口已近乎完全堵上,剩下收尾的一些事宜,由当地官府来做就成。


    火急火燎的收拾东西,右侍郎带着一干人等,再不敢耽搁的疾速归京。


    离开河南府的那日,百姓们夹道相送。


    既有睢阳、澶州两府的河工们,也有沿河区域的民夫们,自然也少不了巩县这个受灾区域的百姓们。


    他们冲着车辆离开的方向不住地招手,有人欢呼,也有人偷偷抹泪。


    "小陈大人,大俞头大人,我们会记得你们的!"


    人群中,不知哪个汉子嗓门响亮的高喊了一声,陈今昭掀开窗牖,冲着后面的人群也用力挥手。


    第77章


    工部官员回京那日,王驾出城十里相迎。


    城门之前,摄政王千岁携文武百官,远眺官道尽头的车驾。两侧肃卫仪持金钺、斧钺肃立,身后旌旗猎猎飞扬。右侍郎远远瞧见城门处的浩大声势,不由一惊,尤其在瞧见象征王爷法驾的黄罗伞、五明扇,更是紧张不已。


    车驾趋近城门,未等完全停靠,右侍郎就赶紧带着工部一众大小官员下了车,齐齐叩拜王爷千岁。


    "臣等叩见千岁殿下,恭祝殿下福寿安康!"


    姬寅礼快步上前,亲手将右侍郎扶起。


    "快起。"他语气温和含笑,"此次治理黄河水患,全赖诸位爱卿跋涉千里,不辞辛劳,解万民于倒悬。爱卿们治水在外,孤日夜牵挂,如今见卿安然归来,吾心甚喜。


    右侍郎感激涕零,"此次治水功成,全仗殿下英明决策,及时调拨钱粮,解万千百姓燃眉之急。臣等不过尽人臣本分,岂敢居功?"


    陈今昭与俞郎中居于右侍郎左右,落后其半步而站。


    她能感到对面之人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她的身上。但其视线也并不多停留,堪堪掠过就移开。


    陈今昭低了头,掐着手心扼住紧张的情绪。


    对方扫来的眸光似无波,让人难辨个中情绪,但也正是这反常的平静方令她心中略有不安。因为周围看她的目光中,可全都是震惊与不可思议。"


    姬寅礼朗声笑道,"不必过谦,非卿等尽心竭力,何来百姓安居?有尔等良臣,是社稷之福。此功在千秋,孤当重重有赏!来人,宣旨。


    内监即刻捧着圣旨上前,高声唱道:"治水归来的诸位大人接旨一一"


    陈今昭等人忙整冠理袖,随他们的上官大人一道跪接圣旨。


    "奉摄政王千岁诏曰:孤闻河工重务,关乎社稷……"


    这无疑是一道封赏圣旨。


    城门外无论是出城相迎的文武百官,还是治水归来的工部一众官员,全都屏息凝神,竖耳细听着圣旨上的内容,不错过其中一字。


    化企特加授从一品资政大夫,仍执工部侍郎事、赐金百两、玉带一围、蟒袍一袭、御书河臣良范匾额、荫一子入国子监。闻其妻刘氏克勤内助,宜锡荣恩,兹封为淑人。


    陈今昭的心砰砰直跳。


    这道是加封右侍郎的诏书。工部侍郎是正三品,此番封赏官位不变,只官阶晋了一小阶并加封了闲职,如此却已是封赏极厚。毕竟像他这般朝廷大员,每晋一阶都非易事,所得恩赏,更多的是封妻荫子。


    很快诏书念到了俞郎中这,仍执工部郎中事,加封正四品中顺大夫,另赐金与匾额。


    随着内监最后一字落下,接着就轮到了对陈今昭的封赏。


    这一刻,陈今昭觉得呼吸都好似停止,心都似要跳出胸口。


    "…勤慎奉公,夙夜匪懈。工部郎中陈今昭,自奉命疏浚黄河工程以来,亲临险工,昼夜抢护,泽被生民,功绩显著。今特加正四品鸿胪寺少卿衔,仍执工部郎中事,赐金百两、宫绸二十匹、摆件若干、御书勤恪可风匾额、另赐郊外温泉庄子一座。尔其益加淬励,毋负孤委任之意。"


    赏赐不可谓不丰厚,完全出乎了陈今昭的预料,惊喜的她暗暗深呼了好几口待内监终于唱完了圣旨上所有封赏内容,工部等人齐齐叩谢上恩。


    气,方能强压住拼命想上扬的唇角。


    "宫中已设宴,为尔等接风洗尘。"姬寅礼笑看着他们,眸光不经意掠过那张尘面黧黑的脸,"诸卿一路奔波劳累,且先回家休整,待戌时再入宫赴宴。


    之后,他便上了法驾离开。


    文武百官也紧随其后离去。


    陈今昭眼尖的瞧见队伍偏后些的鹿衡玉,不时回头冲她挤眉弄眼,还上下打量她如看稀奇景般,毫不掩饰他满脸的惊叹之色。


    她知对方此刻定是在笑话她能黑成这般模样,指不定内心已暗戳戳的给她起了个别称。冲着鹿衡玉,她回了个粲然微笑,暗道,等回头宫宴上,看她不将他灌个四仰八叉出去。


    回了永宁胡同,陈母等人围着她,自是番喜极而泣。


    "在外头受苦了,都黑了,瘦了……"陈母拉着她的手不放,不住淌眼抹泪,"今昭,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陈今昭笑着安慰说,"在外头出公差哪有不吃苦的道理?不过跟着上峰,事事都有他妥善安排,其他的不必我们这些下官操心,我们也不过是出些力罢了。况且,在外头行走,我还能见识不少风光景色,体察诸多民生百态,自在得很。"


    稚鱼忙摇着她胳膊,"哥,外头有什么好玩好吃的,你跟我说说呗!"


    陈母责怪道:"你哥刚回来,正累着呢,别打搅她。等会洗漱歇整了,晚上还要入宫参加宴会呢。"


    陈今昭示意稚鱼看外头,"宫里赏了许多东西,你不过去看看?好像还有些小摆件什么的。"


    "真的吗?"稚鱼一听哪还坐得住,欢天喜地的就往外跑,"我得过去瞧瞧!"


    外头西厢房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两女已经站在院子里朝堂屋处张望着,见着稚鱼跑出来,就赶紧招呼道,"稚鱼快来,我刚瞧见长庚手里捧着鱼戏莲花琉璃灯,好看极了!"


    "快快,咱们去看看!长庚,长庚!快把灯给我看看呀!"


    陈今昭收回目光,看向陈母。


    陈母就向她解释,"约莫是你出京后,是一月还是两月后,她们就肯出西厢房


    没事就在庭院里晃荡。有时候还会出家门,外出采买个针头线脑或零嘴什么的。"


    说着也不知是感叹还是无奈,摇头笑道,"她们与稚鱼年纪相差不大,成日在一屋檐下住着,一来二去的搭话,渐渐竟玩到一起去了。有时候常见她们三人在葡萄架那嘀嘀咕咕的,还捂嘴嘻嘻的笑,也不知都在说些什么。"


    陈今昭兀自琢磨了会,心中一动,眸光就看向庭院方向。


    两女的转变,莫不是意味着,她家四周的耳目,没了?


    不过也不敢十分确定,具体的还等她再观测下宫里那位对她的态度再说。


    "咦,今昭,这伞是……"


    见长庚捧着一顶挂满各色布条的伞进来,陈母难掩惊奇问道。起身好奇的围着伞仔细瞧看,不由惊呼,"上面竟还有这么多的名字,难道是,万民伞?"


    陈今昭起身将伞小心接过,看着百姓用心打造的这柄伞,眸里流露出怀念与动容。


    "是啊,是万民伞。"


    离开河南府前,他们这些工部官员几乎都收到了一柄万民伞。世间哪有真正的愚民,官员心里系没系百姓,有没有认真做实事,他们心里都清楚的很。陈母与幺娘皆难掩激动的看着这柄看似普通,却非寻常的伞。从前他们也只在戏文中听说过,没成想此生还能亲眼所见。酉时二刻,穿戴一新的陈今昭就出了门。


    今日她换上了一身云雁补子的绯色新官服,整体看起来虽不及她面白时候更显玉树临风,但胜在精神饱满,双眸熠熠发光,眉宇间透着昂扬之气,整个人比之从前更显从容。


    长庚特意租了辆马车,新官上任,可不能太过寒碜了。


    青篷马车载着人一路来到了宫门。宫前守卫见她直接放了行,破天荒的竟允她的车驾入内,还道是今日受封的大臣皆可走宫中驰道,当真是让人受宠若惊。此时御苑里已灯火璀璨,宴席沿水榭而设,宫娥手捧金盘玉盏穿梭朱漆廊柱间,来到陈列的食案前摆上香气扑鼻的珍馐美馔。


    王公大臣们也陆续到场,按品级入座。


    陈今昭过来时,自然是如从前般,第一时间找自己座位。


    哪成想今夜却不同往常,诸多大臣一见她到场,竟纷纷围拢上来,争先朝她作揖恭贺。


    "恭贺陈大人擢升之喜!"


    "陈大人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啊!"


    "下官在此祝陈大人高升,祝大人青云直上!"


    "大人荣膺新职,下官不胜欢忙!大人清正廉明,才德兼备,今日荣升新职,是万民之福,朝廷之幸!"


    "陈大人才干超群,政绩斐然……"


    陈今昭脸都要笑僵了,头回如此受群臣笑脸欢迎,着实是没做好心理准备。


    好在过了会,右侍郎过来了,众人匆匆朝她告退后,就纷纷热切的去恭贺高升的右侍郎大人去了。


    陈今昭大松口气,若不考虑旁的,比起作为朝臣们眼里的热灶,她是真的宁愿自己在他们那一直是口冷灶。被诸多视线热切注视的感觉,她是真不习惯。


    正抚胸舒气的时候,突然她胳膊被人拐了下,接着耳畔传来了捏着嗓矫揉造作的声音。


    "陈大人,恭喜荣升正四品啊一一"


    陈今昭啐他一口,不必转头她都知道来者是谁。


    鹿衡玉故作震惊,"我恭喜你升官,你竟啐我?果真是官大一级,就要目中无人了。


    陈今昭暗中踢他一脚,"等你来日升官,我敲锣打鼓、拉横条,去你家门口大声吆喝着恭喜你高升,可好?"


    鹿衡玉想想那场景,浑身打个觳辣。


    "你可别!光想想,我寒毛都竖起来了。"


    陈今昭哈哈笑了起来。


    鹿衡玉瞧她现今模样,啧啧两声,"你这一回来,我差点没敢认。咋糟蹋成这个鬼样子?"


    陈今昭挥挥手,"别提了,你当工部外出公干,是坐堂喝茶去的?成天得在日头底下耗着,风里来雨里去的,能有什么好模样。"


    鹿衡玉不由摸摸自个的脸,心有余悸,暗自庆幸自己没被分派到工部。正在此刻,御苑内传来净鞭三响。


    两人遂噤声,整肃衣冠后就寻各自上官,准备迎接王驾。


    摄政王法驾缓缓而至,金钺开道,旌旗猎猎。


    "王驾临筵一一"


    总管太监高声唱喏,文物群臣伏拜山呼千岁。


    姬寅礼下了金銮王驾,朝靴踩上青玉石砖,绣七条五爪金龙的朱色蟒服上束着通犀金玉带,其上镶嵌东珠,在满苑宫灯下,熠熠生辉。


    受礼后,他温煦叫起。


    "今夜是庆功宴,诸卿不必多礼。起罢,随吾一同赴宴。"


    这夜的宫宴注定是喜乐的,在上座之人笑语勉励番后,席宴就正式开始。伶人们很快奏起了《清平乐》,舞姬们也翩翩入场,君臣举杯共饮,一派和乐之景。


    但实际上,上回夜宴时出了林大人那事,群臣心里多少是存些阴影。以致这回参宴时,他们皆有些拘谨,纵使上座那位亦如上回般自斟自饮,并不过多关注群臣,可他们依旧不敢多有放肆。


    若放在以往,这个时候他们都少不得要下场,纷纷去给工部那三位功臣敬酒了,可今夜他们近乎都拘在各自座上,仅多只与两旁官员相互敬酒,说笑两句。


    陈今昭的座位比之从前在翰林院时,明显是要靠前了许多。左右两侧分别是她的上官右侍郎与她的同僚俞郎中,外出公干的半年来,他们也都熟稔了许多,遂也没觉得有不自在。


    原先她还多少担心,要是席宴开始后,朝臣们纷涌的都过来敬酒,届时要该如何应付。没成想,都酒过三巡了,众臣们皆还在各自座上吃酒赏舞,并无过来敬酒的意思,见此情形,她着实放松了许多。


    "来,小陈郎中,咱俩喝一杯。"


    旁侧俞郎中举杯过来,人逢喜事,满脸红光。他爽朗笑说,"瞧你瘦巴巴的没想到酒量可以啊。襄邑县那回的宴上,被你给灌倒下去,说实话,我可是不服气的很,改天定寻你找回场子去。


    陈今昭爽快道,"成啊,改日我请大俞头你喝一杯,咱俩畅饮一番。"


    "不,由我来请你。"


    "有人请酒那敢情好。来,祝我二人平步青云,一路坦途!"


    "来,祝吾等官途恒通,事事顺遂!"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陈今昭放下酒杯时,敏锐的察觉有道来自上方的视线。


    她心里突了下,小心翼翼挪动余光,飞速朝上首方向瞄了眼。


    上首高坐那人正仰脖饮酒,她的余光恰与其旁侧的刘大监瞄来的目光对个征兆。刘顺朝她一笑,陈今昭扯着嘴角回了个僵笑,而后嗖的下将余光收了回来。"别光喝酒,这些菜肴你也多用些,好生将身体养回来。"


    说话的是坐她另外一侧的右侍郎。见好生生的如玉般俊朗的下官,让他带出去半年后,回来成了这副黑瘦黧面,形销骨立的模样,他心里还是多少有些愧意。


    想着,便不由殷殷叮嘱道,"平日里也注意善加餐饭,莫要过于清减了。"陈今昭感激的拱手道,"谢过上官关怀。下官定谨记大人叮嘱,每日勤加膳食,养好身体为国效力,不敢再有劳大人忧心。"


    说着,她便示意了下俞郎中,而后二人纷纷对右侍郎敬酒,感谢他的关照与提拔。


    饮尽后,陈今昭就深深低头夹菜吃饭,分不清上首投来的目光来自谁的,也不敢再偷瞄扫去,唯恐会对视上不该对的眸光。


    子时,宫宴散去,宾主尽欢。


    此回王驾并未如上次般半途离场,却是一直待到了最后。


    恭送王驾离去后,众臣纷纷散场。


    陈今昭还未等出水榭,就被一个不甚起眼的宫监拦了下来,示意她到旁侧僻静处说话。


    这一刻,她的心狂跳了起来。


    此时还有些朝臣尚未离开,鹿衡玉还在不远处等着她。


    唯恐引起旁人的注意,她到底还是随这宫监走到处不显眼的廊柱旁,握拳屏息等着这宫监的话。


    "陈大人先别出宫,千岁殿下在昭明殿设宴,邀您过去一聚。"


    话语沉沉入耳,陈今昭心都凉了半截。


    她艰难咽了喉,很想摸一把自己的脸,也很想此刻找个镜子好生照照,想瞧个仔细,这张脸可否是被施了什么幻术。


    神色急剧变换,她深呼口气,下了决心。


    "万望公公转告千岁殿下,殿下待臣深情厚谊,臣心领了。"


    说出这句话后,她强捺住心慌,挺直了脊背,颇有些硬气道,"但本官不胜酒力,恐有失仪,实在不便面见王驾,望公公替本官向摄政王殿下告罪。"


    那位宫监蓦得睁大眼,骇吸口气。


    "大人这……"


    "我还有事,告辞!"


    第78章


    琉璃灯璀璨的昭明殿里,屏风映着寂然孤影。


    珍馐百味罗列的案前,姬寅礼一言不发的坐着,视线一直凝在对面孤零零的那双白玉箸上,凤眸里不见波澜。


    "他真这般说的?"


    "回、回殿下,是……"


    来回话的那宫监双膝跪地瑟缩着,额头紧贴着金砖。


    殿内陷入了死般的静寂,周围侍立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


    姬寅礼闭了闭眸,掩住其中万般情绪。


    难堪吗?的确难堪。


    他也没存旁的心思,也不过是想叫人过来单独与他吃杯庆功酒罢了,哪料得对方竟敢如此堕他颜面。这倒显得他在等待人过来时的那种,近乎有些近乡情怯的情绪,如斯可笑。


    其实这半年来,他也不是没考虑过与对方彻底划清界限,但却仿佛中毒了般,迟迟难以剜掉心底深处最后那点旖思。尤其在得知对方亲临险境那段时日,他更是夜夜被噩梦缠身,不是梦见对方被洪水冲走,就是梦见其被瘟疫夺命。


    每每醒来他都会生出深深的悔意来,后悔自己逼迫太甚,后悔让对方离京时是带着对自己的怨与惧而去。每每一想,都生出些隐隐悔痛的情绪。由此,他甚至觉得,人欲也不是非有不可,若能与之精神共契,那旁的倒也无关紧要。


    如此一来,其实也算是两全其美。


    他不必再纠结于去突破最后一层障碍,与对方行那不伦之事,而对方也不会被他甚急的逼迫而致抑郁,或逼疯逼死。


    所以他此番让人过来,亦不过是想着缓和下二人之间的关系,让对方莫再惧他怕他罢了。


    哪成想,对方直接给他个没脸。


    "刘顺你去,再请!"


    陈今昭在马车上与鹿衡玉说说笑笑时倒不觉得什么,可待回了家,一颗心就开始不受控的发慌了起来。


    她不知这初次反抗的结果会是什么,但隐隐能知道,这事肯定没完。所以这夜她直接是合衣躺下,心砰砰跳着,双手紧紧攥着官印,好似能从中汲取力量。


    果不其然,在她躺下没多久后,院里的门被敲响了。


    陈今昭直接去开的院门,门外,刘顺带着两个身强体健的宫监,无声躬身立在暗寂静的巷道中。


    "您让殿下久等了。"面对她的骇然吸气,刘顺开门见山道,"陈大人,请随奴才入宫罢。"


    陈今昭没有应声,指尖用力蜷缩,犹疑不定。


    刘顺似是知她想法,就迅速低语道,"望陈大人慎言慎行,咱们家殿下,是事无其二的。"


    陈今昭陡然出了身冷汗,不敢再试图触虎须。咬咬牙,匆匆与刘顺道了句稍等后,就脚步不停地回了屋,戴上了官帽更换了鱼袋,同时带上了官印、任命敕书、笏板、以及百姓赠她的万民伞。


    见此情形,刘顺欲言又止,但到底没再说什么。


    一路上,面对陈今昭类似殿下生气了吗"夜宴上已吃过庆功宴,为何殿下还要再请我"殿下等了多久"大监你觉得殿下会训斥我吗等等明里暗里的套问,刘顺皆闭口不言。


    只心道,这会知道怕了,早去干什么了。


    不过在瞥过对方那明晃晃的,明显要拿来与殿下掰手腕的类似万民伞等东西,他不免又暗下咂舌。这位主,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其实陈今昭也没刘顺想的那般英勇,一路上,她拢着她的这些凭仗,不住的给自己打气,不断告诉自己她是有功之臣,是国之栋梁,再也不是从前可有可无的朝中微末小官。所以面对上位者的狎戏玩弄,她是有些底气,可以稍稍作些反抗的。


    但想归想,在双脚踏进昭明殿时,她还是有些腿软。


    整个昭明殿金碧辉煌,却寂静无音,膳桌上的珍馐佳肴早已失了温度,时蔬褪色,脆皮绵软,汤汁上浮着薄薄油脂,充满了冷香幽幽的凄清之感。


    迎面坐在在膳桌前那人自斟自饮,仿佛未看见人进来,的人,兀自提壶倒酒,再低眸仰脖饮尽。琉璃灯的光影投在旁侧屏风,在他半边面上落下阴沉的碎影。


    "陈大人好大的官威,需要本王三催四请。"


    在手里这杯酒饮尽后,他方慢慢掀眸,不轻不重的吐出一句。可待看清来人装备齐全的模样时,他不由凤眸半眯,指腹抓紧了杯沿。


    陈今昭从进来就没敢抬头,在近前后听到这句,也不敢辩驳。将怀里捧着的诸多物件小心放置昭明殿的地砖上,她就屈膝朝他跪拜下来,额头伏在交叠的双手上。


    她不言不语,却无声胜有声。


    他看着她,眸里猝然过怒色,转瞬又转为不见底的暗沉。


    他盯视她许久,渐渐地,那双凤眸已不见波澜。再次出口时,声音平稳的令人心悸。


    "既然你以这副姿态前来,那想必是有话要说。不妨明说出来。"


    殿内安静数息后,响起了微颤却坚执的声音。


    "臣自幼失怙,为供我读书,母亲卖了家中良田,为人浆洗为生。我能读书已是不易,为不辜负母亲良苦用心,为能出人头地为家中撑片天地,臣悬梁刺股,三更起夜半睡,不敢懈怠一日……"


    十年寒窗苦读,个中艰辛岂是一句话能概之。


    寒冬冻指僵,暑日汗浸裳,为了练手好字,她手腕日日悬石,不知被磨穿了多回。


    但向上走只有这一条路,她也只能忍着,熬着。


    好不容易一朝金榜题名,春风得意马蹄疾,本以为终于苦尽甘来,怎料却陷入京城这汪不见底的泥沼中,脱身不得。


    她低语说着她一路走来的种种,从求学到为官,从翰林院到工部,从京都到河南府。她娓娓道来,说了很长时间,他没有打断,无声听着。


    "臣也不过是做了为官本分而已,百姓却感激涕零,夹道相送,长久追着臣的车驾,几多不舍。民风淳朴,令臣心生动容,可民生艰辛,亦让臣心生不忍。"


    "臣此生惟愿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惟愿以毕生所学,行实政,解黎民之困,解民之饥寒。"


    "但求能以微薄之力,使百姓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养。"


    "若能如此,那臣虽九死尤未悔也!"


    姬寅礼听着她说着自己的抱负与理想,目光渐渐移向了她旁侧的万民伞上。


    右侍郎的请功折子上,详尽罗列对方此行的种种功绩,对其更是毫不吝啬赞誉之词,足见对这个下官的满意与看重。他忆起奏折所言,其外出治水,不辞辛劳苦累,勘察水利周详、亲往修缮水车并不吝赐教河工、疏浚献策精当、身先士卒抢险……甚至还几多警告叮嘱监工,不得随意打骂民夫,不许克扣饭食等等。桩桩件件,堪称为官之典范,诚如其所言,是真的在做造福一方之事。


    在京时,她对上不谄媚逢迎,在地方时,她对下不倨傲高慢。清风正骨,却又仁民爱物。


    陈今昭一直是伏首的姿态,所以看不见对方此刻的表情,便也不知对方此时的情绪。


    但话既出口,她无论如何都要朝对方表明自己的态度。


    用力咬下唇缓解下紧张的情绪,斟酌了会词句,她道。


    "臣所说这些,并非是向殿下抱怨或诉苦,只是与殿下说,臣这一路都是一步步脚踏实地走来的,不曾走过半分捷径。臣感激殿下的深情厚谊,但臣,愿殿下谅臣之私心,不想半生功业,殚精竭虑,最终却只能在青史留下一笔,幸臣而已。"


    说至最后,那微抖的声线清晰入了他耳。


    这一刻,夜宴上她春风得意的昂扬之姿,与雌伏他身下时屈辱含泪的模样,两相交织,让他胸口似塞了湿棉般,堵得有些难以透气。


    "是不想取捷径,抑或无心侍候本王?"


    他收回目光,倒满了一杯酒,仰首饮酒尽入喉肠。


    "臣……臣不敢。只是臣此生无人托举,如履薄冰,不容臣走半分错处。臣亦懦弱虚荣,恐愧对恩师栽培,又惧无颜见家乡父老。臣好面子,不想受世人指摘,还想于青史留个美名,臣……"


    "不必说了。"


    他赫然打断,醺染醉意的狭长眸子,再次倏然看向她。


    "真想与我划清界限?"


    "臣,谢过殿下恩情厚意。是臣,无福。"


    提起勇气说完此话,陈今昭近乎屏息。


    膳案前之人呼吸粗浊几分,半会,方才渐渐恢复如常。


    姬礼看着脚边地之人单薄瘦削脊背,眼前浮现出对方尘面黧黑的面容。外出治水是苦差,但也不至于糟践成这般模样,对方何至如此,他心里还能不清楚。


    对方来前,他因着其抗拒而心生暗怒,想着待人来时定要好生炮制一番。待见了人,听着对方隐忍含泪的陈情,他在怒之余,心底反倒升起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来。


    脑中闪现出她在夜宴时,那双愈发明亮的眸子,生机勃勃。她挺着着脊背,直着腰杆,如春日草木,如坚韧蒲草,浑身上下透着蓬勃的生命力。


    他再次看向脚边伏着的微颤脊背,不由问自己,他真的要折断这清风劲节之人的风骨吗?要折其清骨,断其脊梁?


    眉间阴晴不定。他凝视她许久,指腹间摩挲的杯盏几经起落,久久不语后,终化作一声,"允你。"


    两字,宛如仙乐入耳!


    陈今昭的心咚的声重重落回胸口,激动地身体难以自控得轻颤。


    她刚要开口连声道谢,却听得对方沉晦难辨的道了声。


    "陈今昭,你近些。"


    她虽不明所以,却也依言照做,也没敢起身,只膝行过去。毕竟她今夜所行所言无疑是在挑衅对方的权威,为降低对方的怒火,她也只能尽可能的放低姿态。


    近前后,她欲再次俯首,却冷不丁被对方攥住了下巴。


    掌腹滚烫的触感与她冰凉的肌肤相触,她本能的瑟缩了下。下一刻,却被他攥得更紧。


    "今夜本是想单独给你庆功的,没成想最终成这副田地。"


    粗粝遒劲的掌腹攥着她下颌抬高,他低了眼皮直视她略显慌乱的明眸,另只手却执壶倾酒,完全不顾酒汁溅洒膳案。端过斟满酒的金樽,他将杯沿抵住她细润的唇瓣。


    "筵席可以不用,但庆功酒总要喝一杯的,你说呢。"


    他背着光,阴影沉沉的将她完全笼罩。


    她被迫仰首,目光所及的,是上方晦暗不明的面容,以及沉邃压迫的眼眸。


    "殿下说的是……"


    微颤的话音未落尽,冰凉的酒汁已经沿着唇齿倾注而下。她吞咽不及,些许酒汁滑过颈子浸湿衣襟,下意识要挣扎偏头,却被他按住了后颈,尽数逼她饮尽。


    砰的声将空盏掷于案。


    "你走罢。"姬寅礼放开了她,凤眸凝视着她狼狈喘息之态,目色沉沉,"孤还是那句话,日后见了孤,尽量躲远些罢!"


    就这般罢,他想,其实悬崖勒马也未尝不可。他亦不想较真自己对她究竟是个什么情愫,这本身就是笔糊涂账,内心也有种预感,越较真怕陷得越深。现在想想,倒也庆幸当日未曾与对方发生实质关系,万一真入了,他都怕自己食髓知味,不可自拔。届时,便是再无回头路了。


    强抑住想将人按压膳桌的冲动,他抚案起身,最后沉眸睨她一眼,便高声喝令殿外的刘顺,送人离开。


    这是裹着蜜糖的毒药,沾上了就让人欲罢不能,他及时抽身,也不失为种明智之举。


    第79章


    宣治殿前,穿着云雁补子新官服的陈今昭,站在四品大员行列,肃然持笏候着等着纠察官员的唱名点卯。唱名毕,纠察官员将卯册递交给跸道前的黄门。


    黄门检阅完卯册后,高声唱道一一


    "宣,四品以上朝臣入殿朝议一一"


    "其余官员前往各自衙署履职,不得延误一一"


    所有的规程一如往常,但于陈今昭来说,却又是不同往常。因为自今日开始,她亦在入殿朝议的官员行列中。


    这于她而言,是全新的体验。


    双手持笏,她紧随着她的直属上官右侍郎的步伐,端庄而稳重的拾级而上,向着巍峨肃穆的金銮殿方向步去。


    这个时辰,天虽微微放亮,但周围光线仍显昏暗。


    宣治殿内却灯火明亮,数百盏立柱琉璃宫灯,将整个大殿照得纤毫毕现。殿顶的藻井彩绘绚丽多彩,却又不失恢弘磅礴,更显殿宇的威严气势。


    进殿后,依旧是文武群臣分列而立。


    居于前列的名公钜卿们交头接耳,窃语着不知说些什么,反倒是居后些的官员们皆保持安静,兀自持笏静候着。


    陈今昭的位置就居后,头回上朝她难免紧张,眼神也不敢乱瞥,只盯着地砖一处不动。至于她旁边的俞郎中,恐也好不到哪去,否则也不会在上台阶那会,同手同脚了。


    殿外突然传来了净鞭三响,尖锐的鞭声划破长空。


    殿内顿时噤声,众臣整肃衣冠,肃穆以待。


    "摄政王千岁到一一"


    伴随着内监的尖声唱喏,殿内群臣纷纷跪迎朝拜。


    在文武百官的屏息垂首下,殿外响起了由远及近的沉稳步履声。很快,一道朱色蟒袍的身影,出现在暗沉殿门处,跨步进来。


    "恭迎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百官齐声高呼,声浪如潮。


    陈今昭亦随众臣高举笏板,恭迎王驾。


    引路的几位内监脚步匆匆打眼前经过后,视线里就出现了朱色蟒袍下摆。玄色朝靴踩过金砖,步履间袍摆翻动,其上的织金暗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直待朝靴打眼前稳健走过,离开了视线,她方稍松了紧绷的脊背。


    其后趋步紧随的是手捧天子剑的御前总管刘顺,再后面则是拥簇王驾的二十四名金甲侍卫。


    摄政王爷落座后,众臣面朝上座,再次叩拜。


    被叫起后,执事内监高唱:"有本启奏,无事退朝一一"


    左都御史率先出列:"臣有本奏!臣弹劾太医院院使医术不精、用药不当,致使圣上龙体违和数月有余未愈!臣请罢黜太医院院使,并延请名医为圣上诊治!"


    "准了。罢黜王景明院使之位,令他归家自省。"上座之人平声道,"传令下去,张贴皇榜,广招天下名医入宫为圣上诊治。若能妙手回春,赐匾赏百金。"


    "殿下圣明!"


    工部左侍郎上奏:"启禀殿下,皇陵年久失修,外围已有渗水迹象,臣恳请拨银五万两修缮。"


    户部侍郎当即出列反驳:"河南府水患刚平,国库吃紧,实挪不出银两修缮皇陵。"


    "皇陵乃国本,当先拨修缮银两。"


    "国朝社稷哪样不涉及国本,若处处都让户部先行拨款,那户部纵是有通天只能,还能凭空变出银两不成?"


    工部左侍郎还要再行争辩,却被上座之人抬手打断。


    "此事暂且压下,容后再议。"


    两人方各自回列。


    刑部尚书呈本出列:"南直隶御史密报,发现有官员参与私铸官银案中,经查涉案官员有十二人之众。"


    执事内监匆匆下阶,捧过奏本,趋步上阶呈递上座。


    上首之人展开奏本,一目十行扫过,阖上。


    "三法司会审,若罪证确凿,凡涉案者,凌迟处死。"


    刑部尚书无声退下。


    殿内寂静无声,百官垂首屏息,只闻琉璃灯里灯芯轻爆的声响。


    大理寺卿持本出列:"今岁春闱科举舞弊案,经三司会审定谳,最终查证涉案官员共三十二名。地方官员二十五名,京官七名。名册在此,请王爷过目。"


    此言一出,在场官员有人肉眼可见的觳辣起来。


    官袍下双腿颤栗抖动的声响,在寂静无声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更有官员双手不稳,手里笏板啪嗒落地。


    在满殿压抑的呼吸声中,陈今昭手心里也渗了细汗,不由将笏板抓得更紧。她刚回来,倒还未听说这件大事,也未曾想到竟有官员胆大至此,敢于新帝的首回恩科上行这般大逆不道的事!


    真是胆大妄为啊!


    科举舞弊,一经查证,绝无生路。甚至,还要牵连甚广。


    她没敢往翰林院官员所在的方向看,但心里隐约觉得,涉事的七名京官中恐怕必有翰林院的人。因为春闱的考卷,是翰林院出的题。


    "好得很,视孤的命令为儿戏。"


    奏本被人从上头扔下来,啪的声落在了阶下,也重重砸在在场文武百官的绷紧的弦上。


    有官员不知是受不住威压,还是深知在劫难逃,蓦得瘫软下来。


    上座之人视线都未朝其扫过半分,直接下令,"传孤谕旨,今科涉案地区举子,全部革除功名,十年内不得应试。涉案举子一律问斩,涉案官员一律腰斩!传旨各州府,来年科举重开,孤且将话撂这,胆敢再伸手舞弊的,定当诛你九族!"


    文武百官忙纷纷跪地:"殿下息怒!"


    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百官,上座之人天威如狱。


    "明日午时,涉案京官西市腰斩,满朝文武皆须到场观刑,违者革职查办。"


    群臣应是,陈今昭也哆嗦着随人应了声。


    殿内的金甲卫冲进了百官中,不由分说的拖走了四人。"殿下开恩啊……"


    "殿下饶命!饶命啊!!"


    被拖走的官员挣扎不休地求饶哭喊,凄厉的声音响在殿中,震怖着满场文武百官的耳膜。陈今昭看着被拖着打她眼前经过的一名官员,瞳孔惊颤,心脏都快要停了。这官员她再熟悉不过,是她在翰林院时的第一任直属上官,没成想他竟也涉到了这桩科举舞弊案中。


    四名官员很快被拖出了殿,殿外响起了铿锵的脚步声,不多时铿金戛玉的声音就朝远处而去。想来,应是去往六部衙署及翰林院的方向,抓捕其他涉案官员。


    殿内,涉案的四名官员的上官无不面如土色,诚恐诚惶的跪地请罪。


    "监管不力,确是尔等渎职之过。礼部即刻拟旨,罚王谦等人俸禄半年,各降一级,以做效尤。"


    "谢殿下开恩!"


    散朝后,待前列的那些重臣们离开,她与俞郎中方前后脚出了大殿。不同于殿内的肃杀凛冽,外头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在人身上方觉得手脚的温度回升了些许。


    抬起手背擦擦额上细汗,她胸腔的心还直跳个不停,脸色也微微泛白。回望了眼空荡荡的金殿,此刻她再也没了头回上朝的稀奇与激动之感。


    上朝之前,她着实没想到朝议的氛围如斯可怖,简直令人心有余悸。


    殿外两侧的金甲卫持戟森然而立,陈今昭没敢拿眼神细看,虚软着双腿就与俞郎中匆匆下了石阶。


    "明早过来前,莫要用膳了。"


    走出宣治门时,俞郎中隐晦的提醒句。


    陈今昭脸上没了血色,捂胸欲呕,可想起这是在宫中,便只能深呼吸着将腹内的翻涌强压下去。


    俞郎中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摇头,"等你见多了就好了。"


    陈今昭疑惑看向他,若她没记错的话,对方应也是太初年间入朝为的官。


    "你入朝为官较晚,所以不知,其实太初头两年,律法也是极为严苛的。"俞郎中解释道,稍顿后,不知什么意味的叹道,"换在太初的头两年,科举舞弊这般的重案,先帝怕是要将人满门行刑。"


    陈今昭言微微瞠目,有些震惊。


    她是太初七年入的朝,自她在京为官起,先帝给她的便是心慈面善、奉行刑不上大夫对下多有宽容、甚至能容忍朝臣当他面几多放肆的仁慈印象,没成想还有过这等雷厉风行的时候。


    "那一年我还刚入朝,可就刚入朝那年,我去西市观刑的次数,就不下十回了。"


    俞郎中微叹着说着,陈今昭再次震惊。


    回忆了番先帝的模样,她感觉记忆有些模糊了,毕竟他在位的两年时间里,拜见他的次数并不多。更多的时候,则是在逢年过节时,她缀在文官队伍后头,远远朝对方磕个头。


    走出宫门时,俞郎中唤了几声,才将她从失神中唤回了神。


    "那个鹿大人应该是在等你。"


    她忙抬眼一瞧,对面正站在她家马车前冲她急挥手的,不是鹿衡玉又是哪个。


    与俞郎中告别后,她就急匆匆的过去,眼神止住他要出口的话,示意他到马车青篷马车载着他们远离宫门,直到离了远些,鹿衡玉方急急道,"你没事罢?我怎听说今个朝议上,被当堂拖走了好几人?我们上官还说明个午时让我们都去西市观刑,观什么刑啊?"


    一提起观刑,陈今昭脸色就不大好。


    里说。


    用力抚了抚胸,她简要的说了科举舞弊案的事,说了明日的行刑,自也必不可免的提到了昔日的上官。


    鹿衡玉直接揭开帘子,去车辕那吐了起来。


    陈今昭直抚胸口,压了又压。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几乎相对无话,各自沉浸在各自的凌乱的思绪中。毕竟是第一回面临这般的事,于他们二人来说可谓是不小的冲击,更何况明日的那几人中还有个熟面孔,不免更令他们无所适从。


    临别时,陈今昭道:"我家还有些山楂糖,明个捎些给你。"


    "成。"鹿衡玉说完,便脸色惨白的下了车。


    陈今昭归家后,晚饭也没用,简单收拾后就直接躺下了。


    一夜噩梦。


    寅时起来,她穿戴洗漱完,也没用早膳,装了些山楂糖就出了门。在长街道边与鹿衡玉碰个头后,两人也不多言语,一路上面色一个塞一个的惨白。


    今日早朝,陈今昭几乎没听清朝议的内容,因为她腹中绞痛,勉强站着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这时她也方后知后觉想到,昨夜今早皆未用饭,偏她朝议前还吃了两枚山楂糖,空腹用山楂,焉能不腹痛?


    好在旁侧的俞郎中察觉她不对,手扶住她胳膊撑着,这才让她勉强坚持到朝议结束。


    而此时她已面白如纸,冷汗涔涔。前胸后背的衣裳,几乎都被冷汗浸透。


    因为午时要观刑,所以今日散朝后众臣也不能离去,待摄政王出了殿,他们便要紧随其后前往西市。


    殿内文武群臣朝两侧退去,让出路来,无声候立。


    陈今昭双手举笏,冷汗顺着煞白的脸颊落下。痛意蔓延,脚底发虚,她只能狠咬着牙拼命撑着,让自己万万别倒下去。


    朝靴在她面前似稍有停顿,很快又继续迈步朝前。


    捧着天子剑的刘顺,目光不着痕迹的往她面上扫去一眼,而后又匆匆跟上去。


    之后,便是朝臣们陆续出了殿。


    陈今昭刚出了殿门,勉强走了两步后,终于撑不下了。


    她只觉眼前一黑,然后便什么都不知了。


    沈砚恰在她几步远处,见此不免变了脸色,赶紧过来将人扶住,"今昭?今昭!"


    最前方的人停了下来。那人偏眸望来,隔着众多文武群臣,远远的便见到沈砚将人揽抱进怀里,手背贴上了那苍白濡湿的面颊。


    他驻足,后面的群臣们也随之停了下来。


    顺着其目光看过去,当即漠视的有之,担忧的有之,幸灾乐祸的也有之。


    担忧之人当属右侍郎,恐摄政王迁怒,赶忙出列替她请罪,"王爷恕罪,陈郎中恐是刚回京尚未歇整好,臣这就让人扶他过去观刑……"


    "不必了。"姬寅礼沉沉收回眸光,不辨喜怒道,"既身子不好,那就不必去了。让人扶起偏殿歇着罢。"


    语罢,拂袖大步离开。


    刘顺朝旁使了眼色,而后便有两内监匆匆跑过去,不由分说挤开沈砚,将人抬走。


    第80章


    从西市回来,王驾直接回了昭明殿。


    刘顺留了人伺候他主子沐浴更衣,自己则悄步出了殿门,招人来问宣治殿那处的情况。


    问明后,就让那宫监继续去宣治殿那候着,并再三叮嘱,若有事,需及时来报。宫监马不停蹄的离开后,刘顺立在殿门处琢磨了会,方才再次进了殿。


    不同于殿外的炙热似火,殿内四角皆放置青铜冰鉴,镂空处不住散发清清凉凉的寒意,人一进殿,就刹那感到沁凉清爽,暑气顿消。


    刘顺垂手在内寝外静候着,过了会,里头人才披着件锦袍走了出来。


    "公孙桓呢?"


    "公孙先生还在上书房那阅览公务,可需奴才将人唤来?"


    姬寅礼走到案前抚袍落座,闲闲落下一句,"不必了,正值暑日炙烤时候,莫让他来回奔波,免得过了暑热,致使病邪侵体。"


    "殿下所虑甚是,盛暑时节,稍不留神,就容易伤了身子。"刘顺躬身在案侧,近乎不闻生息的磨着墨锭,顿过一会,才呼吸着紧的小心询问道,"陈大人尚在宣治殿偏殿处休养着,那等晚些时候暑气散些,奴才再遣人送他回去?"


    周围空气有过短暂的沉寂。


    半晌,才有声落下。


    "人醒了吗?"


    "太医施针后醒了一回,不过用药过后,又昏沉的睡下了。"


    刘顺赶紧回了话,这会脊背的紧绷感才稍有消散。


    姬寅礼提起狼毫,饱蘸了墨汁,落笔在折子上时,又眼未抬的问了句,"什么病?"


    "太医说,是空腹食酸致使胃气逆乱,伤及了胃脘,方致腹部绞痛。用了药后,人好多了,只要接下来三日按时用药,辅之用米汤好生养,就会痊愈。"


    "批他三日假,让他养好身子骨再上朝。"


    "是,奴才晚些时候送陈大人离去时,会如实向他转达的。"


    姬寅礼没再言语,翻开折子,蘸了朱墨批红。


    "只是……"


    "有话就说完。"


    "是,殿下。"刘顺眼睛使劲垂低,只兀自看着自个手里的墨锭,"只是据太医院的几位太医说,陈大人的脉象,有些混乱。"


    朱笔在折子上方停了下来。


    "混乱?"


    "是的殿下,太医是如此说的。具体缘由他们也无法辨明,但有个年长些的太医说,瞧似是药物所致的脉象紊乱……"


    "药?可是他在家胡乱用了何药?"朱笔重重搁下,姬寅礼脸色不好,"他不是醒过一回,没问问究竟是用过哪些药。"


    "问了的,可陈大人坚决否认用过药,说自己身体一直很好,从小到大几乎就没吃过药。还说自己脉象从来如此,从未也未觉得身体有任何不适。他这般说,太医们对不了症,便也束手无策。"


    "说他用药的那位太医,医术如何。"


    "齐太医德高望重,医术比之前院使,不遑多让。"


    指节无意识在扶手叩击,时轻时重,凌乱无序。


    突然,叩击声骤停。几乎同时,姬寅礼眸光乍寒。


    "要你查的幺娘的事,有结果了吗?"


    刘顺躬着的后背猝然紧绷,应了声有的,就匆匆取了甲子号密录,双手呈递过来。自始至终,都竭力低眼只盯自个脚尖,不敢与他主子的目光相接。


    姬寅礼好似意识到什么,重重取过那厚厚的一沓密录,沉眸逐字逐行看了下去。


    殿内鸦默雀静,只闻纸张翻动的声响。


    刘顺垂首躬身在旁,寂然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停止。随着时间流逝,殿内愈发静的如死了般,他甚至那密录翻动时掀起的微风,都让他后颈寒毛直立,后背冷汗渗出。


    现在他只庆幸当初接着查了下去,庆幸此刻物证、人证俱全。这把火便是烧,也烧不到他的头上。"这个贱人,毒妇!"


    一声暴喝响彻大殿。


    密录被重重掼在案上。案前的人霍然起身,额头青筋微跳,向来行怒不形于色的人,此刻神色是罕见的暴怒。


    "取我刀来!"


    刘顺颤抖着双膝去了内寝,在多宝阁那捧来了那柄,样式古朴却煞气逼人的长刀。


    姬寅礼抓着刀身就往外走,刘顺眼见主子散着头发披着单衣就要出殿,没敢出声提醒,只赶紧收拾了紫金冠与外袍,捧着就要急匆匆跟上去。


    前面的人却在出殿那刻骤然停步,瞬息,竟又折身回殿。


    "派人去宣治殿看看人醒了没。醒了,就将他请来!"


    陈今昭自昏睡中醒来后,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腹中也不复那般绞痛,身体也似先前的虚弱。


    此刻她躺在张软塌上,周围是围拢的帷帐。透过帷帐朝外看去,借着壁灯的些许光亮,她得以看清这恢弘却空荡的大殿。


    稍作回神,她当即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身处何地。


    忙撑坐起来,这会忆起去观刑途中自己晕厥殿前、以及那位老太医刨根问底询问她用过何药的情形,不免额头沁汗,一股后怕的情绪重重袭上心头。


    大抵是听见她这边的动静,不多时,帐外候着的宫监将殿内的宫纱灯点上了。又过了会,两扇殿门被从外头打开,一列宫监或捧盥洗用具或捧粥捧药的鱼贯而入。


    待一切都收拾妥当,此刻已暮色四起,华灯初上。


    好不容易用完汤药,陈今昭迫不及待的就要归家,但事与愿违,昭明殿来了人传旨,道是千岁殿下宣她入殿问话。


    坐着软轿通往昭明殿的一路上,她心乱如麻,亦有些预感,此番那人召她过去,怕不是责问她晕厥未能观刑的事,就是逼问她脉象紊乱的事。


    前者,她能做的就是请罪,至于后者,她便只能咬死自己脉象生来如此。那药她在十二岁那年用过一次后,脉象就此混乱起来。


    大千世界,何种奇脉没有,所以往常给她把脉的大夫,也不过是唏嘘一番罢了,谁也不诊断不出她的异常所在。她顺风顺水的蒙混过关了这么些年,没成想在今日竟被那位老太医一针见血的指出了,是药物所致。


    那一刻,她好悬没当场变了脸色。


    好在,那位老太医也只是猜测,无十足的把握亦无法断定是何种药物所致,所以在她斩钉截铁的坚决否认后,老太医便也不再坚持了。站在昭明殿外,陈今昭连连深呼吸,拼命定了定情绪,方咬牙踏了进去。


    殿内琉璃灯璀璨,将大殿照得通明。


    上座伏案那人见她进来,依旧批复着折子头也未抬,待人走近时直接扔了一沓密录摔到她脚边。


    "自己看。"


    纸张纷纷散落在脚边,陈今昭心慌的厉害,蹲下身来慌着手去捡。刚拾起一张,尚未看清字里行间的内容,只最上面那幺娘两字,就惊得她瞳孔骤缩,心跳刹停。


    接下来她捡拾的动作沉重而缓慢,待拾起最后一张时,双手不受控的哆嗦起来。


    眸光颤栗的落在那密密麻麻的字上,压根不用细看,堪堪一扫,她就再撑不住的跌坐于地,刚拾好的那沓密录从双手间滑落,洒落一地。


    幺娘的事,瞒不住了。


    来之前,她还以为左右不过是那两件要问责她的事罢了,自己大抵还能应付。却如何也没想到,情况比想象中的更糟!


    "如何不继续看下去?是看不下去,还是不忍再看。"


    案前人的声音平缓低沉,他偏眸看着此时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的人,不带温度的声线让人辨不出喜怒,"你该从头到尾看个真切的,睁大眼好生看看,你捧在手里千娇百宠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缓过最初的震惶,陈今昭在脑中飞速找着应对之策,可没待她想出该如何回话,却骤然听得上首之人平声却不掩杀机的命道﹣-


    "陈今昭,杀了她。"


    陈今昭骇然抬眸,恰对上他低下来,寒潭静水般的视线。


    "此毒妇欺你辱你,罪该万死。"他视着她,再次重复,"杀了她,陈今昭。"


    似炸雷轰响耳畔,陈今昭浑身猛一觳辣,栗栗危惧的慌忙朝他跪下。


    "殿下,您听我说,都是误会……"


    "把地上的密录拾起来,睁大你的眼给孤仔细看。拾起来!"


    见对方不肯去捡拾那些密录,姬寅礼寒潭般的眸光浮现暗火。他重搁了笔,声音陡沉了下来。


    "刘顺,你念给他听!"


    下一刻刘顺不知从何处过来,跪下快手快脚的捡起后,不等陈今昭阻止,就清晰快语的念了起来﹣-


    "太初五年春,宋家二房夫妇背弃昔日婚约,给么女定了桩亲事……"


    "不必念了!我看,我看!"


    陈今昭一把夺过刘顺捧着的那沓密录,颤着眸光落了上去。


    上面一笔笔记载的极为详尽,从她二舅一家背弃与陈家的婚约开始,到收了巨额聘礼愈将幺娘送与豪绅庶子那为妾,再到幺娘如何与一柳姓男子相识、相知、相恋,最后又如何破釜沉舟,双双私奔……还有私奔之后,两人逃至何处,如何东躲西藏的过活,日子又是如何过得穷困潦倒。


    陈今昭持纸张的手抖得厉害。


    虽然幺娘从未与她明确说过,但其实这些年她多少还是有些猜测的。果不其然,上面就记录了在那柳姓男子,不慎让幺娘察觉出欲将其转卖进烟花柳巷的意图后,在一日深夜里,就被对方杀死在租赁的房屋中。


    当然,这个柳姓男子被幺娘杀死,只是当时邻里的猜测。


    据邻里所言,他们当夜似乎是听见隔壁有些大动静,但夜深人静,冬夜又风大冷寒,谁都懒得出门去查看。只是待翌日起来时,见隔壁门紧关着,后来连续几日皆是如此,方寻人一道进来看看。


    里头却已人去楼空。


    只是屋里凌乱不堪,似是遭劫了般,有细心的还察觉到,院里的那辆单轮推车也不见了。


    再后来,有一年夏日大雨,西郊湖里被推上岸了具骸骨,经仵作辨认,是具年轻的男尸。有邻里当即就想起了来寻过几次人的柳家父母,不过当时没有证据,他也不好乱说。


    陈今昭不错目的在这段上逐字逐句的看,唯恐字里行间有能钉死幺娘的确凿罪证,届时她即便为其翻案都束手无策。


    这个时代,杀夫是重罪,即便那只是个私奔的夫。


    一旦证据确凿,幺娘势必会被处以极刑,腰斩都是轻的。


    见她眸光乱颤,额头沁汗,神色焦惶,姬寅礼觉得对方大抵是受了深重打击,周身威压不由稍敛,面上怒意也去了几分。


    "如此毒,千刀万剐都不解恨。能留她全尸,已是看在是你亲表妹的份上,你还有何可犹豫不舍。"


    他握着长刀递向她,"还有那野种,一道除了去!陈今昭,大丈夫当断则断,莫要优柔寡断,叛你之人,有何足惜。


    陈今昭骤然从密录上抬眼,干咽了喉,在他鼓励的目光中,终于出了声。


    "殿下,您听我解释,幺娘的事我是知晓的。她不曾瞒过我,婚前就明确与我说了她失贞有子的事,也表明了不愿耽误我,只想为奴为婢的恕罪。这些我都知的,所以非是她背叛我,是我,是我愿意的!我愿意继续履行约定,娶她过门。"


    "至于涉及幺娘杀人之事……殿下,刑部、大理寺办案还需罪证确凿,人证物证齐全,方可将人定罪。如今不过是区区邻里的猜测,焉能将人定罪!所有这些,不过是无稽推测罢了,若以此断人杀人之罪,岂不可笑!"


    "况且退一步说,那人就算死了,也是死有余辜!他引诱良家,还要卖良家为妓,按照国朝律法,他本身就犯了死罪!罪该万死!"


    她仰着脸看着对方,抖着声恳求,"殿下,幺娘非是您所说的是毒妇,她也不过是受人引诱,是走投无路下的无奈之举。是那柳姓男子的错,是他该死啊!请殿下,恳请殿下,莫要追究她的过错。"


    姬寅礼长久的望着她,突然笑了。


    低沉的笑声在寂静的殿里显得格外令人发。


    他想,或许,人怒极真的是会笑罢。


    抬手戟指着她,他字字切齿,"陈今昭,你真不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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