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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今日是陈今昭去工部报道的首日,她特意起了个大早,换上了幺娘熨烫齐整的新官服,出家门前还仔仔细细将衣领袖口的每处细微褶皱都捋平。正五品到底还不算是朝廷大员,因而官服颜色依旧是青色,除了胸前补子不一样外,其他样式与从前的官服别无二致。不过,陈今昭对此已万分满足,虽说官职只升了一小阶,但怎么说如今她也算是主事的一部堂官了,拥有的职权已不可同日而语。


    卯正时刻,踏着钟鼓声,她随着工部的一众长官来到宣治门殿前广场上点卯。之后整肃衣冠,到中央官署的工部所在处,拜会工部诸位同僚,再于衙署静候上官朝议后归来。


    未及午时,工部尚书带着本部大员浩荡归来。


    待端坐堂上的尚书与下属官员议完事情,陈今昭的直属上官工部右侍郎,就亲领着她上前拜见。


    工部尚书上下打量她一眼,对方调任过来前,那位千岁殿下特意与他知会过说其做事勤勉为官清正,强调其工部营造上颇有些造诣,让他可酌情培养。


    可观这位朝中为官近三载,声名颇显的探花郎,细皮嫩肉,单薄清瘦,实不像是干工部的料。须知工部可不必清闲衙门,督造、核算、以及核验等等,诸事繁杂,可没个闲着的时候。


    无论心中如何作想,他面上却不露形色,只微微颔首道,"屯田乃国本大计,如今汝既调往工部为屯田司堂官,日后需勤勉任事,恪守"清、慎、勤"三字官箴,与同僚们共襄部务。"


    陈今昭抬袖深躬施礼,"卑职谨记尚书大人训示,定当恪尽职守,竭尽驽钝,不负大人所托。"


    上官训话过后,她便退下了,之后又单独拜见了右侍郎。


    工部有左右两侍郎,分管营缮、虞衡、屯田、都水四司,而右侍郎管辖的便是后两司。


    右侍郎所想与尚书不同,他仔细览过她的履历以及附带的其对农具的改良之策,对其中的新颖构思,不禁颔首称善。当然,纸上谈兵的人亦多了去了,对方究竟是不是良才,还要以观后效。


    "屯田司诸项事务繁杂,你当勤勉用心,按时将部务详册呈报。若遇有疑难当及时请教同僚,或拟就条陈呈上来。"右侍郎是个严肃的中年官员,不过这会语气还算和善,看着陈今昭又格外嘱咐道,"屯田司与都水司同气连枝,诸多公务皆有相连,平日里两部可多加走动,互咨利弊,共商良策。"


    陈今昭无不恭谨应是。


    从中央衙署出来后,她就直接出宫了。


    屯田司作为工部下属的四大清吏司之一,衙署并不在宫内,而是与四司同位于皇城东南侧。


    此刻宫外,长庚已提前租好了轿子候着了,毕竟作为司部主事正官,她首日上值接见司里诸多属官,总不能寒碜的乘坐着个落骡车出现在下属面前。


    通往屯田司衙署的这一路上,陈今昭在轿中不断深呼吸着,手心微汗。到底是新官履任,她心中还是多少会忐忑,既怕自己脸嫩难以立威,亦怕言语失当,遭属官小看。


    无事,最该紧张的是那些属官们,而非她这一司正官。


    她如斯告诉自己,同时脑中回忆着刚才拜见工部长官们的一幕,学着他们的模样开始调整自己的坐姿神态,力求让自己更显几分威仪。


    不由得,眼前浮现另一人的身影,那位面对朝官时从容持重、王仪天成,周身气度不怒自威。她静心思索,边回忆着,边试图模仿几分。


    待轿子落地,陈今昭踏上屯田司衙署那刻,已然神色自若,面上笑容恰到好处。


    衙署的一众属官齐齐躬身拜见,"卑职等见过上官大人!"


    她用力掐了下手心,而后笑着抬手,声音清朗道,"诸位同僚请起,本官初至,诸多要务还要仰仗各位鼎力相助。望日后吾等同心共济,勤勉任事,做好屯田要务,不负朝廷重托。"


    "谨遵上官大人训示!"


    一众属官拥簇着她进了正堂端坐,长庚则捧着官凭侯立在侧。如今做了司部正官,她是有权带两三个家臣入内的。之后各属官各执礼数,轮番上前拜见。


    陈今昭皆含笑寒暄,内里细查属官言行,暂且粗略分辨其脾性及在司部里的威屯田司里数得上号的约莫二十来号人,其中员外郎两名,主事四名,令史、书令史、掌固、典事等若干。


    而她着重观察的是佐理司务的两位员外郎,因为按照惯例,若是正官调职,上任者大抵会从副官中选取。如今她空降至此,自是要观测番这两位员外郎是否有不满的情绪。


    这两人,一人姓杨,是个脸膛黝黑神情较为板正的三十几许的官员,另外一人姓范,年岁教长些,蓄着鼠须谄媚堆笑,为人瞧着较为圆滑。


    若论好感,她自是对前者印象颇佳,不过内心也提醒自己万不可以貌取人。


    众属官拜见后,陈今昭勉励几句,就让他们退下各司其职去了,只留下两位员外郎,询问了下屯田近况及待办要务,一一记下后,就让他们拿来司内文书档案以及屯田图册。


    她坐等了稍会后,却见捧着资料进来的,只有那姓范的员外郎。


    他谄着笑过来,将资料放在案上后,便双手捧起最上面的一本籍册,小心的奉她面前。


    "知道大人前来上任,卑职等特意凑了份贽见礼,望您笑纳。"


    陈今昭看他的笑容收了收,伸手翻过籍册扉页,便见两张整数的崭新银票明晃晃的夹在纸页中间。


    "范大人,我想你从前该多少听过我的名声。"她从纸页间拿过两张银票,直接轻拍在那堆资料上方,看着他直言正色道,"知尔等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银票收回去,以后也莫要如此行事。以后共事日久,你便会明白,本官行事,不论交情,只论功过。只要尔等勤勉奉公,本官定当照拂,有功必赏,绝不掩贤能,反之,有过必罚,亦绝不姑息。"


    范员外郎试图将银票推回去,无不拜服道,"卑职等都早有耳闻,大人素来清风亮节,两袖清风,最是清廉不过。大人这般的为人最是让人敬佩不过,卑职等无不愿意为大人所驱使,此也只是吾等的心意,亦是这官场的规矩……"


    陈今昭打断了他,"不妨多去打听打听,我在翰林院时,对外的规矩是什么。"


    范员外郎便也知了,面前这位非是假推辞。


    "是卑职冒昧了。"


    "收好就退下吧。"陈今昭朝他点点头,语气不似刚才的锋锐,"你先去忙自己的要务,若有事,我再叫你过来。"


    范员外郎遂告辞退下。


    待人退下后,陈今昭方长吐了口气,浑身都松懈了下来。


    顺带朝旁边望去一眼,见长庚依旧双手捧着官凭笔直的站着,不由好笑的拍拍桌案示意,"快过来放下啊,你一直捧着不累吗。"


    长庚挪动着僵直的腿过来,牙齿打着磕巴,"少、少爷,我紧张。"陈今昭朝他面上看去,"没怎么看出来啊,下轿的时候,我瞧着你比我淡定多。


    "我,脸,都僵了。"


    陈今昭没忍住笑出了声,"没事,赶明个就好了。"


    "可我觉得,明天,我也紧张。"


    "下个月就好了。"


    "那,要是下个月,我还,紧张呢?"


    "那你就一直这般,嘚吧嘚,嘚吧嘚罢。"


    听着正堂内隐约传出的笑声,范员外郎给杨员外郎一个眼神,两人在衙署外找了个偏僻地站了会。


    "怎么样?"


    "亦如传言,油盐不进,瞧着似是个主意大的。"


    "跟那都水司的郎中一个路数?"


    "比他能强些,好歹没像大俞头那般,抓着银票追着人臭骂二里地。"


    杨员外郎头痛,工部这四司也不知是犯了哪路风水,进来的正官就没个正常的。不提旁人,就单说他们上任的郎中,成日就像是吃了八斤炮仗,每日里不是抓人打就是逮人骂,那牛脾气上来了,连路过的狗都能让其踢二里地去。


    这三年,他们屯田司上下官员过得是苦不堪言。


    如今这位瞧着面皮软,但这路数却瞧着就与普通上官不一样,让他们始终也落不下胸腔里提着的这颗心。


    对于新任正官,他们不怕来的是庸才,不怕来的是贪官,就怕再来个脾气怪的。


    "但愿这个能正常些。"


    "唉,谁说不是呢。"


    下值后,陈今昭尽量显露上官威仪的绷着面皮,在众属官殷切的问候声中上了衙署辕门外的轿子。


    待轿子远离了衙署,长庚才凑近轿窗,掀开帘子小声的问,"少爷,轿子明天还租吗?"


    陈今昭朝外瞅望了眼轿夫,小声回道,"不租了,太贵了"


    轿夫们低下头,只当听不见。


    长庚有些迟疑,"那,会不会寒碜了些。"


    他们那骡车四处透风,板子都松了,实在太破了。


    "没事,将车帘子换换便成。"


    陈今昭不在意道,脑中又开始复盘起今日的事。


    在屯田司的这首日上值,总体来说还算顺利,众属官们没有别苗头的,都还配合,司部的一切运作也皆井井有条。


    最关键的是,屯田司的核心账本,他们也很给的干脆。期间没有推三阻四、偷梁换柱、抑或弄出火烧账本再或账本不翼而飞的等等糟心事,他们确是将所有账本完好无缺的呈了上来。


    一切顺利的让她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要知道,账本是最能看出问题的东西,她捏着账本就不啻于捏着他们的命脉。


    譬如今日她翻查一些账目后,很容易就能看出些猫腻来。但她亦知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只要不过她底线,她可以容忍其从眼皮子底下过。


    此事的关键在于,他们亲手将这不大不小的把柄交到了她手里,但凡是她真要办他们,一查一个准,谁也跑不掉。所以无论这是他们故意示好,抑或是他们做账目时是真有所疏漏了,此番举动都无疑是向她投诚的信号。


    陈今昭心里有了数,对日后在屯田司的任职及公务开展,亦有了几分信心。


    破骡车停在了宫门外,她刚一下轿就瞧见了远远朝她这里张望的鹿衡玉,见到她的刹那两眼噌的下亮了。"赶紧点上车,你磨蹭什么啊。"


    他边招手边上了破骡车,嘴里还不耐的催促道。


    陈今昭整肃衣冠,迈着四方步过去,手抵唇重重咳嗽两声,"从五品鹿侍讲,你往里让让。"


    鹿衡玉磨牙,恨恨往里让了个身位。


    陈今昭上了车,板着脸问,"鹿侍讲今日授业如何啊?"


    鹿衡玉呵呵两声,"授业如何且不说,好歹于上官说了,日后再也用不着我轮值了。"


    "什么?!"陈今昭刹那破功,呼道,"他凭甚啊!"


    "今个他刚通知的,以后轮宿恢复旧制,修撰以上不必再值宿了。"鹿衡玉故意丢给她个感激眼神,"当然是凭你二人的升职了。多亏了你俩争气,现在连我的待遇都好了。"


    陈今昭扶额,长叹,"偏我走时,才逢春啊。"


    鹿衡玉朝她嘲笑两声,这才拿胳膊拐拐她,"说说呗,今个上任怎么样?"


    "还不错,比想象中的顺利。"陈今昭找了个舒坦的角度朝后靠着,拣着能说的与他说了屯田司的大概情况。


    鹿衡玉啧啧称奇,"到底还是正官舒坦,不必看人脸色。"突然想到一事,便提醒道,"对了今昭,我听说都水司的正官性子有些不大合群,此人姓俞,偏在水利方面颇有造诣心得,遂平日只让人称其为大俞,谐音大禹。由此可见,此人孤僻又孤傲,你日后若与他打交道,千万注意些。"


    陈今昭心中有暖流滑过,一天之内帮她打听出这些,不是容易的事情,对方为她着实费了心思。此生能交到他这一挚友,何其有幸。


    "谢谢你,衡玉。"


    "别这般肉麻,我还是习惯你贱嗖嗖的样。"


    "贱嗖嗖的那是罗行舟!"


    "你不提我还给忘了,他今个又骂你是软脚虾。"


    "那个土拨鼠!他贱不贱啊!"


    在陈今昭还在骡车里拉着鹿衡玉,愤愤地对罗行舟进行讨伐批判之际,此刻昭明殿里,上座那人正展开密录细细的看着。殿顶琉璃灯的光芒倾斜而下,轻柔落他面上,似将他那原本淡漠的眉目都晕染得柔和许多。


    "倒是小瞧了他,做这上官还像模像样的,是有几分能耐。"


    姬寅礼目视着上面的字,好似真切见到那个人整肃衣冠,有模有样做上官的模样。再想对方强撑镇定面对诸多属官,又板着脸推拒银票、义正言辞的训诫下官的场景,虽未亲眼所见,但他都能想象得到,那模样会是何等鲜活生动。


    抬起指背轻抚着其上一行字,指腹刮过威仪二字,他方微哑着嗓音问,"听说他似吾几分威仪?怎么说。"


    刘顺含笑说道,"奴才听说,陈郎中下轿那会,从容持重,眸中含威,打眼瞧去,神态举止与您神似了两分。想来陈郎中是暗里学着您的模样,用来威慑属官的。"


    此话一落,他眼见案前的主子面部线条舒展,唇角都似有若无的扬起。见主子心情好,他迟疑了会就暂且决定将那幺娘的事压下,待事情彻底查个水落石出再说。不过事情查下来是要费些功夫的,毕竟已经过了数年,很多痕迹都难以寻觅且他朝京城外延伸出去的人手也到底不足,这就增加了难度。虽说已经隐约查到些苗头,但要找人证录口供再找物证,将事实确凿,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想到由那些许苗头他引发的一些猜测,刘顺不由滞了些呼吸。若对幺娘的猜测为真,那此女是当真大胆,水落石出那日,只怕主子要刀剐了她。


    公孙桓这会匆匆从外进殿,"殿下,有……"


    踏进殿的那刹,他冷不防将上座那人指背抚纸,凝眸失神的模样看了个真切这一幕撞入眼里,刹那让他觉得有种怪异之感,说不出那怪,却总觉得殿下似与往日不同。


    姬寅礼回了神,神态自若的将密录递向旁侧,刘顺双手接过,仔细放回一精致古朴的檀木盒里。


    "文佑,是有何要紧之事?"


    公孙桓回了神,握着竹筒快步上前,神色凝重,"殿下,是淮南密报。"


    姬寅礼坐直了身体,抬手接过,取出里面卷起的密报。


    展开一目十行扫过,他微眯了眸,缓缓笑了出来。


    "不错,这样才有几分姬家男儿的血性。"执着密报凑近烛火慢慢点燃,橘红的烛影映照上他面容,似染了血光,"这个孬种,再不动作,吾都以为他要学那藏壳之龟,洞中蛇鼠,一辈子窝在他的淮南窝里。"


    公孙桓道,"殿下,近月来,淮南与世家来往的信件频繁,怕来年春便会有所动作,吾等要早做准备。"


    "是宜早做筹谋,武将们已磨砺锋芒,正堪大用。岁末我会遣诸将分镇要塞整伤军备,预为之备。吾,要等着吾那好侄儿过来。"说着,姬寅礼偏眸看向旁边人,似笑非笑,"不过文佑,信不信依他那优柔寡断的性子,此役大抵将延宕至来岁深科,公孙桓想想与之打过的几次交道,还真是有此可能。


    这般一想,他不免也暗骂了声,真是个藏壳之龟的性子。


    "莫急,没见宫里的尾巴还没露出来,急什么。"


    姬寅礼抚案起身,动了动筋骨,


    眯眸笑叹,"实话说,我还挺期待,宫里头会


    我个什么热闹看。文佑,活久点,到时候你便会发现,这世间什么热闹都有。


    第62章


    次日上任便已熟稔,陈今昭与属官相处也比首日自若,在嘱咐他们各司其职好生做事后,就带着那范员外郎前往隔壁的都水司。屯田司与都水司相隔不远,走路也不过小半刻钟就到了。


    老远就听见都水司这里敲敲打打的声响,待走近了就发现,这衙署的辕门前竟摆了大大小小的水车不下十来架。最高的那架是个大型高转筒车,高约三丈有余,举目仰望就见上面有几人在执器修缮。


    "大人,最上面那……正在说话的,便是都水司的俞郎中。"


    范员外郎在旁小声提醒说。


    陈今昭就手搭额头迎着日头举目眺望,此刻正位于轮轴处说话的,不,确切说在骂人的是个矮胖的汉子,隔得远看不出具体模样,但声如洪钟,骂起人来中气十足,连珠炮弹般,直将底下的属官骂得抬不起头来。


    "你个眼睛被狗啃的玩意!我要凿刀,你给我鲁班尺作甚!"


    "短齿,又是短齿!你个脑袋装粪的东西,是不是就记不住深井要用长齿轮!"


    "加固啊,你等什么!不用双层斗,你是想着转半圈就散架吗!"


    "竹榫遇水三日必胀!从前跟你说的时候,你两耳长毛是不是!啊?是不是!"


    范员外郎擦擦额上冷汗,面上带了些心有余悸。


    陈今昭立在原地远远眺望了会,据她这会功夫的观察,再结合昨晚鹿衡玉的那些以及这一路上,范员外郎说的那几项对方的有名事迹,心里对此人有了大概的印象。


    挽了袖子,她打算凑上前看看。


    范员外郎瞧她架势,急急提醒:"那俞大人最忌外人随意动他这些水利器物。"


    "不,我不随意动,就上前看看,能不能帮忙递个东西。"


    陈今昭道,看了眼他手里的两提点心,就示意他提到衙署正堂里,"里头应有官员坐堂,你提过去罢,顺道与里头人说说我来拜会的事。


    俞郎中大喊:"楚式蟹!"


    话音刚落,斜刺里递出一来。


    錾一入手,他就难得给了个好脸,哼了声,"这回还不错,总算没弄错楚式与秦制。"


    "谢俞大人夸奖。"


    陌生的清朗嗓音入耳,俞郎中诧异的转头来看,待见了张生面,当即瞪了铜铃般的眼,"你是哪个?"


    陈今昭好脾气的笑,"我是新上任的屯田司郎中,陈今昭。今日来拜会俞郎中,冒昧打搅了,还请多包涵。"


    俞郎中再一打量这清逸出色的脸,就隐约有些印象了。


    这不就是那三杰之一的探花郎吗。


    "你也瞧见了我这正忙着,拜会等事待改日再说罢。"


    "不急不急,正巧我也没甚紧要事,不妨在这给俞大人你打个下手,也算增进同僚情谊了。"


    俞郎中不怕旁人蹬鼻子上脸与他呛声,就怕这般笑语软和的态度,让他骂人的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成罢,你愿意在这就随你。"他看着对方背着工具篓,手脚动作还算利索,就暂且同意了。不过又提醒了声,"腰上绳子系好了,要摔下去跌成两半,我可担不起这责任。


    陈今昭拍拍腰间麻绳:"放心好了,系的紧实呢。俞大人可别瞧我瘦,但我身手可灵活着呢,在家里翻修房子都不在话下。"


    "叫我大俞。"


    "好的,大俞头。"


    俞郎中瞪她一眼,见她笑眯眯的,哼了声,"拿凿刀来!"


    "好嘞!"陈今昭很快从工具篓翻找出分宽窄刃的凿刀递过去。


    见她动作熟稔,似是真认得这些工具,他不免另眼相看了几分。但也有些疑惑,就问,"你平日也摆弄这些?"


    陈今昭如实道,"闲暇时会做些小物件,所以对有些工具会熟稔几分。"


    "若你好此道,不妨多览些典籍,譬如那《天工开物》,多看看绝对会让你有所进益。"


    "看的,前些时日我还刚看过水利篇。"


    俞郎中闻言顿感惊奇,翰林院这些摆弄笔杆子的文官们,给他的感觉更多是如那走在云端不落地的神仙,除了做锦绣文章便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如今听对方似真有所研究,如何能不诧异。


    但也有些不信,心中亦有几分怀疑,是对方投其所好故意这般说的,因而就故意选了水利篇的几处,与她交流心得。


    他本就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最不耐虚伪之人,此番本意是欲戳穿对方的谎言给其个难堪,没成想对方却说的头头是道。就连汛期的抢修、旱季对水利设施的维护等事宜,都能说得十分精准,这让他难免又惊又喜。


    "你还真有钻研?"


    "是有些,不过都是纸上谈兵,与真正精通此道的人相比,还差得远了。"


    俞郎中看她如看个宝贝,"那也难得了!"说着就对着那些正敲敲打打的属官们,瞪眼扫过去,"总比那些连书都看不明白的蠢物强多了!多少年了,还连个工具都递不明白,一个个脑袋里塞得都是粪!"


    被骂脑袋塞粪的众属官不敢言,只闷头敲打。


    俞郎中瞪眼怒吼,"轻点!是要把叶片敲断吗!蠢东西!"


    面向陈今昭时,却露出了两排牙,连刚才张开的须发都收拢了些,"来来,咱俩再说道说道,听你刚提到了应急铁箍?"


    这一日,俩人几乎是耗在了高转筒车上,你言我语聊得万分投机。从修缮工具聊到了竹筒选材上,从轮轴与轴承聊到了传动齿轮上,再从旱季检修聊到了汛期抢修上。


    陈今昭提起川蜀地方官马虎大意系错麻绳,致使九丈高的筒车倾斜、而使该地旱年无法浇灌田地之事,俞郎中亦说起去岁某地官员图省事,以猪油代替桐油防蛀,最后反引蛀虫将筒车啃噬殆尽之事,两人同仇敌忾,大骂蠢官贪官害人不浅。


    这一日,她的午膳都是在都水司用的。


    整日下来,两人互引为知己,相见恨晚。


    临去时,陈今昭还承诺,接下来的两日还会过来,继续与他谈谈筒车改进的一些想法。


    下值后,她在属官们的恭送声中,坐着破骡车走了。


    至于他们对此什么看法,她亦不甚在乎,无论看低也好嘲笑也罢,反正也舞不到她面前。且这两日任职下来,她对司部的情况已经摸个半透,基本上可以说是能坐稳这个位子,对未来的发展已有了想法。


    在骡车通往永宁胡同的这一路上,陈今昭反复在想着,今日那俞大人一些只言片语中透出的消息。来年春,右侍郎就要亲自带人去黄河疏通河道,而那俞大人作为其嫡系,且又专擅水利,肯定是要跟随着去的。


    那她呢,她能不能也随之去?


    说来,她不仅是右侍郎的直属下官,她所管的屯田司与都水司亦关联密切。其实说起来何止二司,工部这四司无不息息相关,就譬如河渠司匠师若要上任,则是要先通过虞衡清吏司的考核,管中窥豹,由此足见四司同气连枝密不可分。


    既如此,那她这个屯田司的郎中,一道跟着去疏浚河道也合理罢?毕竟,这也关乎着来年屯田地的收成不是?


    这般一想,陈今昭就有些坐不住了。


    若此番水利工程她能参与进去,那功成之日,她的官阶少说要进一大阶。且此项工程巨大,又是利国利民之政,功成归来之后,她在朝中绝对会有一席之地,或许在上位者眼里,自己再也不是可有可无、可随意对待的存在。


    还有一点便是,这一去少说半年,有这段时间的缓冲,或许那位的心思就淡了呢?半年之后,经过了长久风吹日晒的她,应是又黑又瘦了,那位见后,或许心思就此断绝了呢?


    这般一想,她更坚定了要跟去治水的决心。


    等回头她就翻找些有关水利的典籍多看看,再隔三差五罗列些治水方面的中肯提议奏呈给右侍郎,务必要给他留下个她亦擅水利的印象。


    回了家,陈今昭洗了手就坐在了饭桌前。


    陈母就问她上值怎么样,习不习惯。陈今昭就笑着回她,比之在翰林院轻松多了,同僚们也都好相处。


    "对了娘,那二人如何?可有闹出什么事来?"


    这会想起那两宫女,陈今昭不免朝西厢房的方向看了眼。


    陈母将碗蒸鸡蛋搁到呈安桌前,而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后,就在对面坐下。


    "这两日倒是不吵不闹的,问她们要伙食费也痛快的给了,让她们做活也都抢着干,瞧起来倒还成。平日里无事就窝在西厢房里不出来,吃饭也端回去吃,也不知成天见的在屋里干什么,都不嫌闷得慌。"


    说起二女,陈母就一脸复杂。要这两人不安分的话,她还能掐腰骂两句,偏她们除了撵不走外,旁的她说什么她们都照做。她甚至隐约觉得,或许她们不肯轻易出屋,可能是怕会惹她的眼,这般一想,她自己都说不清是埋怨她们多一些,还是可怜她们多一些。


    陈今昭道,"只要她们不惹事,其他的就随她们去罢。总归,也不会一辈子都留这的。"


    退又退不回去,如今除了顺其自然也没啥好法子。只要二女不闹事不惹事,那就且容她们在此借住罢。


    端过米碗,她低头吃了口呈安递来的一勺蛋羹,冲他笑笑道了声真乖,就抄起筷子要夹菜吃饭。但还没等她吃上一口,就听院门传来激烈的拍打声。


    长庚放下碗起身,"我看看去。"


    陈今昭脸色微变,看了眼外头擦黑的天色。


    这个时间..


    "袁……您怎么来了?"


    "我为何不能来!"


    院中,长庚的声音与女子苦涩却骄横的声音隐约传来。


    陈今昭紧绷的后背稍松了些,虽来者亦让她头疼,但总比是那位遣人过来强。放下碗筷,她起了身,"我出去与她说,娘你们继续用饭便是。"


    陈今昭出去后,幺娘忍不住站了起身,片刻后又低着头坐下了。


    陈母道,"别担心,今昭会处理好的。"


    话虽这般说,可语气难掩担忧。心里不免叹气,袁家那小姐,好好的姑娘家,这是怎么了,如何就不能安生过自个的日子。


    陈今昭走出堂屋,看向院中怔怔看着她的女子。


    好在对方还知道分寸,知道等天黑了过来,身上也没穿显眼的大红大紫,而是披了件银灰色的斗篷。此刻对方通红着双眼痴痴看着她,嘴唇嗫嚅的喊了声昭郎,便未语泪先下。


    陈今昭本是要冷语责怪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余光瞧见西厢房开了条缝,两女在那探头探脑,她就转头朝堂屋高喊了声,"稚鱼,稚鱼快过来!"


    稚鱼当即放下碗筷,登登登的小跑出来。出来时还好奇又小心的朝对面袁妙妙那瞄了眼,而后眼神飞快移开。


    陈今昭朝西厢房那给稚鱼个眼色,稚鱼当即明白,小跑着冲过去,堵在门缝处伸出手来使劲推着两女的脑袋。


    "别看了,怎么就这么好奇呢?快回自个屋吃饭去!"


    陈今昭带着袁妙妙走到东厢房处的廊下。


    "二娘,以后做事别再莽撞了,要是被人撞见你夜访陈家,那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袁师能压一回,怕也压不了两回。"


    袁妙妙没有说话,只是无声打量着这个温馨精致的小院。一进的院子不大,却修缮的格外精心,院里整齐的铺了青石砖,墙角种了几枝腊梅,东厢房对面搭了个葡萄架,旁边是随风轻轻摇动的秋千。


    整个小院弥漫着饭香,堂屋里的灯火照亮了这个家。


    可如此温馨之处,却无她袁妙妙的容身之地。一如此刻,纵是她强势的闯进来,却也只是与她昭郎在檐下暂立而已。


    不甘心啊,她是真的不甘心。


    "我听人说,你纳了两妾。"


    "尊者赐不敢辞,我只是容她们暂住罢了。"


    袁妙妙擦了把眼泪,再次看向她,"我知道会是这样,可我还是想来听你亲口说。"


    陈今昭避开她的目光,微微垂了眸,"二娘,回去罢。"


    "为何每回见你,你一上来就要赶我走!"袁妙妙的声音有些尖锐,说着泪又涌出来。她用力擦过,眼神朝堂屋的方向愤恨看过眼,"昭郎,我来也是想与你解释中秋那夜的事,是那幺娘,是她一口一个相公挑衅我,刺激了我…"


    "我本来就是她相公。"陈今昭视线落在地砖上,一字一句,"二娘,她无错。"


    袁妙妙倏地看她,双手控制不住的抖。


    这一刻她想发狂,想喊想叫,甚至想上前厮打面前这个待她如此无情之人。"我想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陈今昭抬眸,凉月下的面容似寒霜,"杀妻之仇不共戴天,二娘,你确定要与我结下如此深仇大恨?"


    袁妙妙一时间又苦又涩,又恨又怨。


    "昭郎,我恨你,恨你!"尖锐的喊着,她冲对方扬起了手,可见对方不闪不最后,袁妙妙捂着嘴哭着跑开了。陈今昭站在院中看了会月色,情绪平了平后,方再次回了堂屋。


    陈母朝外看了看,"她走了吗?没事了吗?"


    "没事,继续吃饭。"


    上书房内,御座那人两指捏着密录,无甚表情的看着火舌将纸张舔舐殆尽。"将晚膳都撤下罢。"


    "是。"


    姬寅礼起身来到临窗处,双手用力将福扇窗推开,任由初冬的寒风迎面扑扫来,借着凉意让情绪冷却几分。


    刘顺从旁递来巾帕,姬寅礼接过,随意擦了擦手上沾的纸张灰烬。


    "你倒是亲眼见了那庸妇了,你觉得其可有何长处?"


    刘顺道,"奴才观她,瘦小平庸,畏首畏尾,便是不论家世,就德言容功而言,却也是样样拿不出手的。配探花郎,也着实是拙妇配良夫了。"


    实话说,他甚至觉得那探花郎是被什么糊了眼了,京中那么多姿容甚佳的贵女都不选,偏选了个那么个妇人,当宝似的捧着。更何况,那妇人还是那般的德行。


    想了想后,他又低声补充道,"或许探花郎只是遵循道义。据奴才来看,探花郎当真是世间少有的,有情有义之人。"


    姬寅礼没再言语,只是目光穿透窗外,长久的望着初冬月色笼罩下的宫阙。


    接下来的日子,陈今昭对司部的公务愈发得心应手。


    熟悉了各项公务后,她开始按计划开展各项工作,画好图纸安排人打造新型农用器具。当然,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打造出来需要时间,试验及层层上报需要时间,推广亦是,见成效亦是。


    所以,近来她有空就往都水司勤跑,力求争取个去治水的名额。


    陈今昭这边在屯田司过得如鱼得水,而鹿衡玉那边却是过得焦头额烂。因而他很不幸的被一纸调令,给平调至户部任员外郎去了。


    听说户部员外郎的工作极为繁琐,不仅要管文书核验,督办各专项如军需协拨、赈灾钱粮等,还要管盐课、关税、赋税等等,别看官职不算大,但管理的事务繁多,职权重。


    去了不过几日功夫,鹿衡玉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听他家常随偷偷告诉她说,他家少爷每日清早醒来,都要生无可恋的问上一句,我怎么还要活着去上值。当真是,天可怜见的。


    屯田司在成武时期是挂在户部的,虽说自文帝一朝至今,其改做为工部管理,但屯田司的赋税一项还是归户部管。


    所以每月初,她需得派人带着账目,去户部核查赋税。


    因为想去看看鹿衡玉的情况如何,所以十二初的时候,她就带着账目亲自去户部了。当然也带了杨员外郎,毕竟从前核查赋税都他来经手,对此项目他最为熟悉。


    没想到,鹿衡玉这个时候恰不在户部,听他同僚说,对方今个有事外出督办了。陈今昭暗道真是不赶巧,心道,等看看晚上再碰个面。


    等核查完了账目,陈今昭带人往回走的时候,恰与抱着算盘、账目的江莫迎面她对此人没甚好感,当即连招呼也不想打,眼神瞥向旁处,就要视若无睹的从其身旁经过。没成想与其擦身而过时,对方突然朝她倾了身,似在嗤笑,"你那姓鹿的好友要死了,知道吗?" 他的声音极小,说完就站直身,也不停留直接走了。陈今昭脸色大变。


    第63章


    出了户部,陈今昭让杨员外郎先回去,嘱咐他若有人寻她,就说她与户部员外郎对接屯田赋税的相关细则,晚些时候才能回来。之后就让长庚驱车,带着她火急火燎的去寻鹿衡玉。


    这一路她的心砰砰直跳,一股浓烈的不安涌上心头。虽她不大相信那江莫会好心的对她做提醒,但也不觉得对方会无聊到拿些危言耸听的话故意吓她。她现在越想,越觉得江莫的那话不似作假。尤其是鹿衡玉现在的诸项工作被陷害的可操作性太大了,一个不慎,真的很容易就阴沟里翻船。


    她找到鹿衡玉时,对方正在跟几个户部主事核查仓储。


    见她找过来,他很是惊喜,赶忙跑着迎上前去。


    "今昭你怎么过来了?"


    陈今昭不着痕迹的打量了眼不远处,正朝这边似有若无看过来的几个户部主事,就扯了抹笑,道,"这不是到了月初去你们户部报账的日子嘛,但屯田司赋税的几个相关细则我不还甚明白,唯恐有所疏漏,所以过来要与你再对接下。账本在车上你随我过来。


    她带着满肚子疑问的鹿衡玉来到了骡车处,叮嘱长庚在车外守着,就与对方上了骡车。


    刚进了车厢,鹿衡玉就四处打量,还兀自疑惑,"账本呢,在哪?"


    陈今昭放下车帘,一把抓住他胳膊问,"最近上头都给你分派什么公务了?有没有什么异之处?"


    "啊?"


    "别啊了,快说!"


    鹿衡玉虽满腹疑惑,但见对方如此焦急,还是一五一十的说了他最近的情况。


    "协助上官核查各省钱粮奏销、查盐税、查关税、稽核奏销册……诸项事务零零总总一大堆,反正就没闲着的时候。"说起公务他就忍不住用力抓抓头发,恨不得仰天长啸,"公务特别多算不算异常?我也不明白,就一个小小员外郎,哪来那么多事啊!


    陈今昭从这些话里抓不到什么重点,不由急得要死。


    "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异乎寻常之处?最近有没有得罪人,上官有没有分派给你异常的公务,同僚呢,同僚待你的态度有无异样?"


    听到这,鹿衡玉也隐约察觉出不对了,不由追问道,"你,你怎么这般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陈今昭也不隐瞒,将江莫对她说的那句话,一字不漏的传给他听。鹿衡玉一听,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莫不是诅咒我!"他青着脸愤怒道,可怒归怒,心里也明白,无缘无故的,江莫诅咒他做什么。


    狠狠搓了手缓了下手上的冰凉,他脑中拼命回想自入户部以来的诸事种种,怎么想也想不出什么头绪来。


    "除了涉及朝中机密要事不能说的,其他的都与你说过了,感觉没什么疏漏的。"


    "那账目呢,账目你都做仔细了?有没有让人动手脚的可能?"


    "我外祖父特意给我调来个精通术数的账房来,他核对了我那些账目,都没问题。"


    陈今昭也有些无法可施了,想说服自己,江莫那话不过是他恶劣的玩笑,当做耳旁风便可,但心里沉甸甸的既像压了块巨石,又像是被未知的恐惧拽住,让她始终做不到将那话完全抛之脑后。


    "你何时能核查完仓储?"


    "有事的话我可以先离开,让我那常随与账房在此盯着即可。"


    陈今昭闻言就掀了车帘子,隔了段距离往那账房的方向望了眼,瞧着倒似是个稳妥人。


    "那行,你过去嘱咐他俩一声,然后咱俩回你那户部,找江莫。"


    既然江莫如此说,那他肯定知道些什么。关键点,还是在江莫那里。


    两人急匆匆赶到户部衙署时,恰见江莫抱着一摞公务从里面走出。见到二人他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唇角,似嗤似讽的斜睨他们一眼,就脚步不停地打他们身边径直走过。


    陈今昭忙跟了上去,尽量让自己好声好气道,"知道江大人公务缠身,吾等本不该打扰,但事出紧急,不知江大人能否拨冗些一叙?"


    江莫停了步,似带些异样的眼神,将她从上到下的扫了一遍。陈今昭觉得,对方大抵是觉得她厚颜罢。


    但她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生死大事面前,过往的恩怨算得了什么,别说让她厚颜凑上前来好言好语的说话,就算是让她下跪磕头都可以。


    江莫拖腔带调的哟了声,"便是你找我说话,我也不敢呐,是身上挨得板子不够多,还是那些酒灌得不够猛啊。陈大人冰清玉洁似的人,还是莫要与吾等满身浑浊之辈来往,省得沾染了污秽气,回头又去宫里告吾等刁状。"


    "为你,也为我好,陈大人还是继续将江某人,当棵草当个石头块,直接无视的略过去好了。"


    他说话时候,眼睛斜向下的睨盯着她,要笑不笑的。


    明明他人长得人高马大的,但面相却偏阴柔,嘴唇红似滴血,像个吸饱人血的恶鬼。他看人时,总是斜着眼尾睨着看,给人种蔑视、嘲讽之感。<


    "江大人误会了,虽过去吾等有些龃龉,但我以信义发誓,绝无背后告讦之举。"


    "真的?"


    "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妄。"


    江莫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眸光阴晦的往她脸上扫过一圈。


    "我还有事,旁的改日再说罢。"


    他依旧是拖长的语调,几分轻嗤的意味,陈今昭哪里等得及改日再说,在眼见他再次抬脚走开,不由又拉着鹿衡玉急急跟上去。


    "江大人,吾等都是为殿下做事,若真涉及性命攸关之事,还望您能暂且摒弃前嫌,提点几番。"她边疾走边快速道,"往日若有开罪之处,吾二人在此给您赔罪,还望江大人多多海涵。事后,若江大人愿意赏脸,那吾等做东宴请大人,专门给您赔礼,道谢。"


    "哟,你倒是能屈能伸啊。"


    "江大人还望……"


    "你问问那小子近来有没有做不该做的事。"江莫嗤笑打断她,满目讥嘲的斜扫了眼鹿衡玉,"有人做局要他命呢,他还傻傻的往里钻,简直蠢的可以。"


    陈今昭与鹿衡玉脸色齐齐煞白。


    江莫脚步未停,语气带了些幸灾乐祸,"陈大人,别怪我没提醒你,最晚截止明早,若事情处理不好,那你就等着给这小子收尸罢。"


    见陈今昭还想继续跟来说些什么,他就问,"我要去东偏殿寻公孙先生,你还要继续跟着吗?"


    陈今昭只能停了步,眼睁睁的看着对方抱着公务走远了。


    揪着鹿衡玉直接出了宫,上了骡车后,她脸色青白的抓着他衣襟,恨不能用力摇醒他。


    "你究竟做了什么要命事?快想想啊!"


    "没有!没有……"鹿衡玉头也快炸了,他做的都是上官派下来的正常公务,没有异常,没有啊。


    "怎么可能没有!"陈今昭都急出汗了,"想!不是你分内的公务,却被分派给你了,快想!


    这般一提醒,鹿衡玉呼吸猛地一滞。


    "督办军需……"


    今昭眸光骤缩,死盯着他等着他继续开口。


    鹿衡玉手脚发冷,后背窜了一股又一股的寒意。颤栗的抹了把脸,他哆嗦的将事情说了出来。


    作为户部员外郎,督办军需的事,应是户部郎中主导,而他不过协助而已。可不巧的事,前几日他的顶头上官蕲郎中病了,军需的事情又紧急,所以对方就将这紧急要务全权交给他来负责。


    当然,还派了个户部主事前来协助。


    涉及督办军需,怕就涉及到军部的调动,本来这事属于朝廷机密,鹿衡玉不该说,陈今昭也不该听。


    但此时此刻,都攸关性命了,两人谁还顾忌这个。


    "我的上官负责的是被服与宿营物资这块,他给了预算后,就令我带人去官营作坊及民间去采购,前些时日我一直忙这个,也就前两日才堪堪忙完。"


    话落,陈今昭当即发问,"账本呢?"


    鹿衡玉抖着手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严实的账册来。


    "我自然知道事关重大,所以这账册我从没敢离身,每日还会再核查一遍,唯恐有丝毫疏漏。"见陈今昭迅速的翻阅起来,他补充道,"账一笔笔记得很清楚,红笔记账、黑笔核销,一切都按照规制来的。账房也核查了不下三遍,说是没问题。"


    陈今昭没有出声,绷着脸从头开始翻,一笔笔的看,一笔笔的算,甚至连价格都看个仔细,看看有没有虚报之处。


    鹿衡玉瘫坐着,苦笑不已,"我这才去户部堪堪不过半月啊,连功绩都没做出半分来,到底是挡了谁的道,要置我于死地。"


    "户部员外郎一职,油水足,职权重,从来都是让人挣破头的炙手可热的职务。你怎知没挡旁人的道,多少官员想将子侄、门生塞进来,占了位置的你可不就碍人眼了?"


    陈今昭眼眸不抬的翻着账册,神色也带了些微凉,"况且吾等三人本是旧臣,如今不向旧朝臣们靠拢,却要效力在摄政王千岁麾下,有人看不过眼自是想杀鸡儆猴,意要让旁人看看,背叛阶级的人是个什么下场。"


    "同时,亦是试探。"她低眸继续道,"动西北文臣太过显眼,动吾等刚刚好以此试探千岁的反应。要千岁对此熟视无睹,那他们就达到了杀鸡儆猴的威慑目的,若千岁一力袒护你这个犯了大错的臣子,那就难免会极大打击了他身为摄政王爷的威信力,只怕连他麾下之人都会对此有些颇词,如此便正好合了他们的意。"


    片刻后她合上账册,看向他道,"你自己说,要你这条命,这买卖划不划算?"


    鹿衡玉颓然苦笑,又咬牙切齿。


    "我迟早要报复回去!"


    "先过了这关再说罢。"


    骡车内沉寂下来,两人陷入了苦思冥想中。


    既然账目没问题,那他们会在何处动手脚?


    "军需质量呢,有没有以次充好的?"


    "没有,都仔细检查过了,我还特意派人去守着仓库,防止有人偷梁换柱。"陈今昭围着军需又问了可能的疏漏处,听得对方几乎做到了万无一失、近乎没有给人钻空子的可能,她内心开始动摇,都有几分怀疑是那江莫故意耍她了。不过涉及到鹿衡玉的性命,她还是不敢轻忽大意,于是再次沉下心来,将诸项开始从头捋。肯定是有她忽略的地方!


    "今昭,我觉得……"


    就算秃了头发,怕是也想不出问题所在的鹿衡玉,正要开口说怀疑是那江莫故意使坏吓他们,就在刚开口之际,却见对面的陈今昭突然睁开眼,白着脸,咬着牙,死死盯着他。


    "鹿衡玉!户部账本不该是有阴阳两册吗?另外一册呢!


    鹿衡玉呆了呆,嗫嚅,"暗账是最紧要的,我……就只拿了暗账。"


    "那明账呢?明账在谁那!"她一把揪过他,恨不能捶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鹿衡玉我问你明账呢!"


    鹿衡玉面无人色,"在,在户部主事那!他说,要拿给蕲郎中过目……我想着,暗账是如实记录最为紧要,而明账他也动不了手脚……"


    陈今昭这一刻是真想给他一榔头。


    明账如何做不了手脚?既可以虚增支出,夸大某笔款项,只要与暗账对不上就能看起来像侵吞差额,亦可以在明账中公然删除某笔进项,直截了当的陷害,让这笔钱看起来像是被人私吞。


    手段拙劣吗?拙劣。但管用。


    能让被陷害者百口莫辩,甚至连自证清白都做不到。


    像鹿衡玉这般,一旦阴阳账册被呈上去,每笔账目都有他签字画押,罪证就是铁板钉钉的。贪墨、克扣军需是个什么罪名?尤其,还是在朝廷欲要对外动兵的情况下!


    砍头、抄家、夷三族!


    哪怕最轻的处罚对他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时间紧迫,现在咱俩兵分两路,你现在重新做一本明账,让每个经手的人重新签字画押,且让他们这两日都不要离京,以便随时去做人证。我则去找那主事将那本明账要回来!咱俩得赶紧点,明早上朝之前,一定要将事情都处置妥当!"


    那位户部主事没在衙署,据说是与蕲郎中一般,告了病假在家中。陈今昭打听清楚其住处后,直接去了主事府邸,却跑了个空,其家人说是对方去庄子养病了。后她派长庚去那庄子寻人,而她则去了蕲郎中府上,结果显而易见,直接让其打了官腔送了出府。


    她很快意识到这样不成,没头苍蝇一般乱撞,别说一日的功夫,就算耗时个十天八天的,只怕也没个结果。


    这事还得找关键人物。


    她沉下心琢磨后,脑中缓缓浮现两个字,江莫。


    能从户部一个小小主事,过关斩将,一路杀到了户部郎中位置,他靠的不单单是公孙桓的关系。听说他在户部滑不留手,谁也抓不住他的把柄,甚至在上位的过程中,办了几个漂亮的案子,还揪下了几个上官,手段颇为老辣。


    如今其在户部经营日久,个中的门道肯定清楚,若他肯出手帮上一把,肯定会但他们之间先前有龃龉,想让他出手,怕是不大容易。


    事半功倍。


    她咬咬牙决定还是去试试。既要请人出手,少不得要送礼,而这礼,少不得要投其所好。往书坊去的这一路,她还在脑中盘算着,鹿衡玉那边应也不大容易能将新账本做好,毕竟旁人既然做了这局,少不得要掐断他后路。如此一来,经手的那些人,只怕不是出了意外就是已经出京不知所踪了。


    如此一想,心中愈发的发沉。


    若最终实在没法子,那她只能带着他入宫请罪了。只是在旁人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她也不敢确保那人会不会保他。


    与那人打过的几次交道,让她多少知其几分脾性,涉及朝务方面,对方大抵只会公事公办,是不会顾及私情的。


    在书坊掌柜的听闻她要买来自吴郡的《巫山集》时,不由看着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


    "这个鄙店没有,贵客可去旁处看看。"掌柜的看对方那张清逸出尘的面容,暗自感叹道人不可相貌,而后又好心提醒了句,"不过这画集有价无市,很早就不在市面流传了,怕贵客你去旁的书坊也是白走一趟。


    陈今昭走出书坊,微微扭曲着面色。


    想起掌柜的那别有深意的笑,不由在心里将鹿衡玉骂个狗血淋头,心想待此事过后,若不让其大放回血,她不姓陈。


    天渐黑的时候,陈今昭带着垂头丧气的鹿衡玉出现在西街公孙府邸前。因为江莫是被公孙桓养在膝下的,所以他一直是住在公孙桓的府邸里。


    鹿衡玉的新账本只做了一半,果然如陈今昭猜测那般,他早就被人掐断了后路。现在,江莫这里,是他们唯二的一条路了。


    "今昭,你...又送画啊?"这能行吗?


    鹿衡玉望着陈今昭怀里的那本画集欲言又止,还不如让他从家中再拿个旁的礼来。


    陈今昭面无表情,"关你什么事。"


    鹿衡玉小心朝她脸上瞄了眼,心道这火气这般大。


    陈今昭朝鹿衡玉捧着的檀木盒子看去,里面是一整套的琉璃盏,足矣让爱酒人士爱不释手。


    如此,酒与色,齐了。


    门房通报之后,很快两人就被请了进去。


    今日公孙桓竟也早早的回了府,见两人过来寻江莫,还挺欣慰,捋须笑道,"以后有空常来便是,与尔等青年才俊常处,耳濡目染下,他那歪性子也能正一正。"


    说着挥手,"你们年轻人玩去罢,若他敢欺负你们,只管与我说,看我不打他半死。"


    两人抬袖躬身告退,随着下人去往江莫所在的院子。


    第64章


    江莫掀开方形的檀木盒,里面是一整套价格不菲的琉璃盏,流光溢彩,甚是华美精致。琉璃盏下还压着厚厚一摞银票,他粗略估算了下,约莫不下小万两。不知是讽还是其他意味的挑了下唇,他懶洋洋的合上盒子,随手将其搁置一旁。"从进京时就听说,太初三杰标新立异,从不随俗送礼,在京中官场可谓是独树一帜的存在。如今看来,也不尽然嘛。他吊着眼尾往僵笑坐着的鹿衡玉身上一扫,极尽嘲讽。


    陈今昭将画集笑着推过去,"旁人与江大人如何一样?这是我收藏多年的画册,望江大人能喜欢。


    "哦?我倒是有耳闻,陈大人每每赴宴随礼从来只是画,如今瞧来你倒是初心不改。"


    他没骨头似的在椅子上歪靠着身子,眼神往那皮纸装帧的画册上一扫,嘴角下拉了几许。说出的话也充斥着阴阳怪气,让人也分辨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陈今昭也不去细辨,依旧好脾气的笑说,"赠旁人的画焉能及送大人的?江大人不妨先看看,合不合眼?


    江莫这方感兴趣的挑了下眉,伸手抓起案上被推过来的画本。画本不算薄,颠在手里还挺厚实,可能有五十来页。装帧的也很整齐仔细,纸张颜色看起来是有些年头,应确是如对方所说,这本画是被其珍藏多年。


    他多少来了兴致,翻开了最上面那张空白的封皮。下一刻他猛地将封皮阖上,手一抖,差点没拿稳手里厚实的画本。


    "如何?江大人可喜欢?"


    江莫不自觉坐直了身体,画本牢牢抓在手里。他异样的目光反复在对方脸上扫过,忽然勾唇,腔调怪异,"喜欢的紧。"


    陈今昭极力忽视那让人不适的黏腻感,就抬袖道,"今日吾二人前来,是有事相求于江大人,此事关乎性命,还望大人能施以援手。"


    话落,她就见那江莫起了身。


    "账本一直在那主事的手里捏着,逮着他就能拿到那本明账。不过他人确是不在京中,而是在郊外庄子里头,当然可不是他家里头人所说的那个庄子。"他斜睨着二人,语气多少有些不耐,"等什么,走啊,难道你们还要在这耗到明早。"


    公孙桓洗漱完了正待歇息,听人禀说,江莫带了一群人,与那二杰一道出去了,也不以为意,只嘱咐了声让几个好手暗中跟着,便挥挥手让人退下了。


    户部的事、以及近来江莫找人盯梢等小动作,自是瞒不住他,但他也不会轻易插手其间。育子之道,贵在放手,只要不危及性命,他可任其在染缸里摸爬滚打,纵是历经磋磨也无妨。唯经锤炼,方能成长。


    陈今昭怀里揣着令牌,本想着夜里出城门时可能要用到,没成想那江莫直接示了金牌,守城侍卫二话没说,直接放了行。


    她不免心中暗忖,外头都传公孙桓待这江莫宛如亲子,如今看来,传言果真不虚。


    江莫带着人骑马直奔郊外庄子而去。


    陈今昭的骑术一般,抓着缰绳勉强跟在后头,手里的马鞭也不敢挥得太过用力。但凡马腿稍微捣腾的快些,她就能在马背上迎着夜风摇摇晃晃。


    鹿衡玉是真没料到她骑术烂到这份上,不由建议道,"你还是别骑了,瞧你晃荡的模样,我都害怕。要不你上我的马,咱俩骑一匹罢。"


    陈今昭想想两人共骑的场景,画面太美,让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算了罢,那还不得让他们笑掉大牙了。"


    她朝前方那群军汉的方向示意了下。在公孙府邸做侍卫的都是西北的军汉,各个膀大腰圆高八尺有余,无不是骑术精湛,跨马如履平地。本来他们就笑话她骑术不精,不时回头看她一眼,之后又是哈哈的笑声又是口哨声的,已经让她有些无地自容了。若是他俩再共骑一匹,那赶明个还不知被他们怎么编排笑话,这要传到屯田司去,她这正官颜面何在啊。


    不多时,一军汉放缓了马速,待她追上来后,就冲她龇牙咧嘴的一笑,"我家少爷让你慢慢骑,他先带人过去。说你没本事就别逞那能,省得磕了碰了,又害他遭上一顿毒打。


    说完就哈哈笑着骑马跑开了。


    鹿衡玉本还想继续建议她与他共乘一匹,但见旁边马上的人绷着脸,一副生人勿近都别与其说话的模样,便咽咽唾沫将话咽下了。


    他这伙伴,这一天,火气贼大。


    陈今昭与鹿衡玉两人骑马赶到庄子的时候,庄子外头已经火把幢幢。两人下马,随着军汉进入了院子,径直奔向那灯火通明的正堂。


    此刻正堂里喧嚣一片,有人叫嚷有人哭泣,还有人在不住的求饶。堂的中央摆着个红木八仙桌,桌上的酒菜半数被掀翻在地,半数洒满桌面,一片狼藉。


    户部主事狼狈的被两军汉押跪在地,陈今昭两人进来时,第一时间将目光射向了他。鹿衡玉死死盯住他,目光愤怒又仇恨。


    "鹿大人!鹿大人绕我一命啊!"那户部主事涕泗横流,"我也是被逼无奈啊!您大人大量,饶我一回罢!"


    陈今昭拉了下鹿衡玉,"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了错就要承担后果。易地而处,你觉得他会心慈手软放你一马吗?"


    鹿衡玉点头,沉下心道,"放心吧今昭,我不会犯糊涂的。"


    陈今昭点头,不理会那旁还在聒噪的户部主事,来到江莫的身前,垂袖深揖拜"此番若无江大人相助,鹿员外郎危矣。昭拜谢江大人,日后若有需吾等用力之处,敬请开口。"


    鹿衡玉自也上前来作揖道谢,感谢他不计前嫌,保他一条性命。


    江莫握着账本敲着手心,眸光在陈今昭面上幽幽眄视,片刻后将账本递了过去,"记得便好,别转过头,背地里又鼓噪我的不是。"


    "岂敢,从前皆是误会。"


    陈今昭接过账本那刻,心才彻底落进肚里。


    她冲江莫再次点头致谢,而后就迅速翻起了账本,在亲眼所见账目上果然被动了手脚后,面上神色刹那如清。虚增款项有两处、删除进项竟有三处!这是要让人死无葬身之地,好生狠辣!


    "鹿大人,鹿大人!我家中还有老小,一家子还要指望我啊!您就将此事轻轻揭过可成?我保证,保证日后定以您马首是瞻!"


    鹿衡玉痛恨的看向他,明明两人往日无冤无仇,在衙署里甚至还能谈笑的说上两句闲话,可一转头,对方却能毫不留情的将他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陈今昭眸光带凉的朝主事那扫去一眼,而后拉过鹿衡玉,劝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做这事的时候就已权衡利弊了,不必再去纠结难受。"


    鹿衡玉点头,让她不必担心,他自己亦是明白。


    一行人押着塞了嘴的主事,拿着账本往宫中方向而去。


    当然这是户部的事,陈今昭不会随着一道进宫面禀,但又怕有所疏漏届时让对方绝地反击,所以这一路上她想到什么就赶紧对鹿衡玉嘱咐两句,力求让他能在此事上完全脱身。


    往回走的一路不赶时间,所以几乎都是骑马慢走。


    江莫时不时回头望去一眼,而后又落下眼皮。


    他们一行人在城门口,不期遇到了另一拨人。但见这拨人穿着暗色蟒袍,腰悬牙牌,面色阴鹭,浑身隐隐透着股肃杀之气。他们几乎是每人手里皆押着一人,被押着的人身上绑着铁链,面上带着被鞭打的淤痕,眼神无不恐惧颓丧,透着些绝望之意。


    鹿衡玉盯着被押的这些人,突然倒抽了口气。


    慢慢凑近陈今昭,他声音极低的快速道,"是经手的那些人。"此刻他有些惊疑不定,他苦寻这些人大半日,却没寻着丝毫踪迹,没成想竟在这里见了个齐全。还是这等情况下!


    陈今昭的心猛地提起,目光带些惊疑与揣测的望向那拨人。非是看那些被押的人,而是看那些暗色蟒袍加身之人。


    没等她暗下揣度太久,为首那人就过来打了声招呼,道是新上任的北镇抚司指挥使,此番是押送疑犯入宫。并问他们可是亦押送嫌犯入宫。


    江莫回头看来,陈今昭就看向鹿衡玉,鹿衡玉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答道,"回大人,我是户部员外郎,此番是经手的公务出了些差池,遂要入宫如实面禀殿下。


    那指挥使点头,"那就一道罢。"


    鹿衡玉遂押着人随着那指挥使一道入宫去了,江莫自觉没他什么事,带着人直接回了公孙府邸。陈今昭便也回了家,只是这一晚上心绪不宁,不仅记挂着鹿衡玉的事,也惊疑宫里竟会派人插手此事。


    这整晚翻来覆去的,几乎一宿未眠。


    而整夜未眠的又岂止她一人?


    江莫刚回了府,宫里头就来人了,来的竟还是御前总管,刘顺。


    "大监过来,真是让府上蓬荜生辉,您快快请进。"


    江莫赶紧迎上前去,笑容满面的将人迎进他的院子。


    刘顺就随着进了堂屋,待示意对方将下人都屏退后,就开门见山道,"这里也无外人,咱家就与您直说了,今个那陈大人赠您那画作,殿下有些旁用,还望您能割爱。"


    江莫原以为对方过来是要问今个户部这事,没成想却提了个让他猝不及防的要求,一时间他就僵滞在那里。


    刘顺面上依旧和气,"殿下说了,他私库有些好物,改日让您去挑些回来。"


    江莫忙道,"能为殿下尽些绵薄之力,是某之荣幸,岂敢让殿下颇费?大监稍等,我这就去拿来。"


    说着就低眼进了里间。他的寝屋设了面多宝阁,上面放了些奇珍异宝。走到左侧的一处屉格那停了瞬,而后他走了两步,来到居中位置,伸手将一本陈旧的画册取了下来。


    刘顺带着画册离开后,江莫的手仍在微微发抖。


    对于他们这些西北旧人来说,殿下就是他们的主公,是他们的君。要让他老叔知道他敢欺君,可能真的会打死他罢。


    他恍惚的走进寝屋,从多宝阁的左侧屉格里拿出那本稍厚的画本。微颤着手翻开封皮,屏息直勾勾细看过去,果不其然,与曾经京官送他那本《巫山集》的画风,一模一样。


    他翻阅着,如痴如醉,好似画中人的眉眼,都化作的另外的模样。


    公孙桓得知宫里来人,还挺诧异。


    下人道,"刘大监道是寻少爷询问些小事,还说不必惊动您。"


    公孙桓颔首,觉得应是户部的事,便也没多在意。昭明殿内,姬寅礼看着案上熟悉的封皮,顿时血液逆流。


    早在听闻对方去书坊寻画时,他就有所预料了,但预料归预料,却终究不如事实摆在眼前让人来的气血翻涌。


    一想到那般玉润冰清似的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却翻着这样不堪入目的画册,与其妻子不知如何颠鸾倒凤,极尽淫乐之事,堪堪一想,他胸口就刹那腾起暴虐的情绪。


    他掌腹用力的按上那本画册,有一瞬间想用力将其撕成碎片。将将隐忍下怒火,他沉晦着眸抓着封皮翻看,里面扑面而来的交缠画面、发黄的纸张、以及磨旧的毛边,都让他两目充血。


    手一挥,将画册扫落于地。


    指骨抵着额头用力揉着,他闭眸低喘着粗气,极力压抑着胸中翻绞的凶虐。


    "殿、殿下,指挥使大人以及户部鹿员外郎,在外求见…"


    "让他们等着。"


    上座之人吐息冰冷,来禀的太监吓得急忙退了出去。


    好一会,姬寅礼方重重将后背仰靠椅背,堪堪将那股阴暗情绪压了回去。他眸光沉沉的扫过殿外,若不是还有丝理智压着,此刻他就能提剑砍了那鹿衡玉的脑袋!


    他要看那人哭,看那人忏悔,要看那人屈膝跪他面前,泣不可仰,泪出痛肠,如此方能消减他此刻胸中翻绞的难受。


    "把画拿来。"


    刘顺赶紧跪地捡起来,双手捧着小心递过去。


    姬寅礼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只是眸光沉沉的看着。


    不是家中贫寒?如何买得起?是缩衣节食也得先满足 yin 欲?还是他那庸妻压箱底带的,乃吴郡特色?但不是说此画千金难求,凭那庸妇家世,拿什么来购,又从何渠道购得?


    思绪纷杂,疑惑暂压了情绪上的那点怒,他再次将那本陈旧的不成样子的画册拿在手上。入手的那瞬,他动作突然一顿。


    "不对。"


    凤眸缓缓眯起,他将这本画册拿到眼前,目光堪堪一扫这页数。这本画册约莫十来页,可据密录所报,那人拿过去的那本却十分厚实,页数少说也得多出一倍有余。


    姬寅礼望着这本画册,缓慢露出个发凉的笑来。


    "刘顺,你再去趟,公孙府邸。"


    再一次来公孙府邸时,刘顺没了第一回来时的和气。


    面对江莫,他一言不发,江莫自也心知肚明对方是因何而来,苍白着脸,满头冷汗的将那本厚画册呈了上去。


    刘顺带着画本临走之际,想起昔日公孙桓的提点之恩,到底好言相劝了句,"有些东西,不是旁人能惦记的,切记。"


    直待刘顺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江莫才滴着冷汗直起了腰。失神站了好一会,他回了寝屋,掀开床褥取下里面藏着的一页画纸。这是他冒险从那画本里截留下来的唯一一张。


    他直勾勾的盯着画上那与旁人几分神似的眉目,神思不属,嘴里无声呢喃。天鹅肉,谁还不想咬上一口……


    这一宿,昭明殿里灯火通亮,直至天明。


    刘顺整宿亦没闲着,在来回两趟去往公孙府邸后,很快又接到主子的新指令,让他去搜罗探花郎以往的画作。


    这倒好说,那陈探花这些年来参加的宴会不知凡几,每每随礼皆是一幅风景画,许多人家的府上都有其墨宝。


    不难收集,就是费时耗力。


    约莫子时左右,他就带着一卷卷的画入了宫。


    没过多时,阶下候着的他,就听见他主子似是怒极的反笑声。


    而后,就是让他宣殿外的人进来,紧接着又连发几道诏令,宣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御史、户部大小所有官员,全都连夜进宫审理此案。


    未及天亮,此案已经水落石出。


    涉案的官员当场关押,禁卫军连夜出动,去涉事的官员府邸抄家、逮人,一整夜,宫里宫外,风声鹤唳。


    陈今昭清早起来,去衙门上值后才得知,这一夜的风雨雷动。在得知鹿衡玉顺利脱身时她还长松了口气,可待得知另一消息时,猛地睁大了眼顿感晴天霹雳!宫里头签发文书直达各府郡,吴郡《巫山集》伦常悖逆,犯讳僭越,现被列为禁画,民间不得私藏。并令家中有藏画者,需在限令时期将画本交往官府,官府会酌情予以补偿。违期不交者,但经查出,一律押往天牢问罪!陈今昭初闻此令,只感到天都塌了!


    第65章


    这一晚上,陈今昭睡得不安稳,堪称是噩梦连连。


    梦里,她隐藏的那层画师的身份曝光了,官府二话没说,直接发了签文派人来将她抓走。来的恰是那夜她见的北镇抚司的那群人,他们面色阴鹭,动作利索的将铁链子往她身上套了几圈,而后也不听她拼命的解释,牵羊似的将她牵走了。


    长街两旁,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


    他们对她指指点点,还有人疾呼道:"都来看呐,他就是那个教坏闺阁千金的浪荡画师!


    她急得拼命挥舞双手解释,她画的都是出嫁娘压箱底的避火图,都是官府允许的。可是没人听。


    路两旁还挤满了她的熟人。


    鹿衡玉掩面疾呼,"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


    沈砚瞳孔震惊,"简直不可思议!"


    土拨鼠迎来了狂欢,这月灵感爆棚,连刊十期。


    就连从来老僧坐定般的周明远也悠悠叹道,有辱斯文啊。


    陈今昭清早起来时,还惊魂未定。


    真是个混乱又可怕的噩梦啊。她心有戚戚,仍心有余悸。


    自上头下发了禁画令后,她就知道自己画《巫山集》的事应是暴露了,虽早在她将压箱底的藏画送出去那刻,就有预料早晚有暴露的可能,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这两日宫里也没召她过去问话,好似一片平静,但总让人觉得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格外的让人坐立难安。


    她很想劝自己说,她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画个避火图而已,也不算作奸犯科。但从上头声势浩大的颁布禁画令上,她又如何看不出某种隐而未发的暗火,这不像是要轻拿轻放的样子。


    可事已至此,她又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以这两日宫里没来人寻她,她就如鸵鸟一般,脑袋扎在翅膀里,不看不听也就可权当没这回事了。


    起床盟洗完后,她想了想,还是让幺娘拿来了火盆。


    虽是万般不舍,但还是狠狠心决定将剩余的两本薄册烧了。有些侥幸心理是留不得的,还是早些处理掉以绝后患为好。


    幺娘刚将火盆端来,院门就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正在箱底翻找的陈今昭面色更变,不由朝外看看天色。


    寅时刚过,冬日天又亮的晚,这个时辰外头仍旧是伸手不见五指。


    "表兄,这……"


    幺娘也疑惑,这么早谁会摸黑过来。


    陈今昭心头猛地一跳,强烈不安的预感骤然涌上心头。


    "幺娘,你在屋里别出去,帮我烧掉。"


    几乎瞬间她就做出了决定,压低声音对幺幺娘快速说完,就将箱底的两本油纸包裹的薄册拿出来,塞给对方。


    偏房住着的长庚已经去开了院门,陈今昭听着外头传来的错杂的脚步声,也来不及多做嘱咐,简单整理下衣服就走出了房间。


    来人,是北镇抚司的一行人。


    望着为首的那腰悬牙牌的指挥使,陈今昭强捺不安,上前两步对他施礼,"不知指挥使大人莅临鄙舍,所为何事?"


    指挥使不着痕迹朝屋内瞥了眼,看向对面的人,直接问:"千岁殿下签发的那道禁画令,大人可知?"


    "自是知的……"


    "那敢问大人,可有私藏?"


    指挥使目光如炬,犀利的注视好似能让人显出原形。


    陈今昭顶着压力,抬袖询问道,"指挥使大人,若我没记错,诏令明载,只需于限定时日将禁画呈送官府即刻。现在时日未至,而大人却径自登门问询,这不合规矩罢。"


    "北镇抚司的规矩,从不需与人解释。"指挥使冲她一抱拳,"得罪了。"


    语罢,手一挥,身后那群穿暗色蟒袍之人就要冲进屋内。


    "慢着!"陈今昭急喊,"不许进!你们在这等,我去拿便是。"


    片刻后,她拿着两薄册自里屋出来,对着指挥使扯出抹牵强的笑,"这两日公务繁忙,一直没倒出时间来,所以想着待今个下值后就会将两册送到官府。这据殿下的钦定之期尚有数日,我这也不算逾期吧?"


    那指挥使依旧是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接过画册后,只无甚感情的道了句,"今日这事,我会如实面禀殿下。至于逾期与否,全凭殿下裁夺。"


    语罢,带着人直接走了。来如风,去也如风。


    陈母本来在厨房里做饭,可见一群不似面善的人汹汹而来,难免担心的过来看看情况。


    待那群人走了,就焦急询问道,"今昭,可是出了何事?"


    幺娘这会也从耳房出来,自责难安道,"要是我刚才,能手脚麻利些给烧了就好了……是我不好。"


    陈今昭摆摆手,脸色仍带几分苍白,"不关你的事。"


    她现在隐有几分明悟了,只怕她四周藏着眼睛,在时刻盯着呢,否则他们如何能这般凑巧过来。所以,无论她什么时候烧,早些晚些都没用,因为对方总会及时赶过来。


    这一日去屯田司上值,她都心不在焉的,全日都待在衙署里,也没如往日般去都水司去帮修高筒车,实在是怕失神下不慎踩空掉下来。


    待下值后,她心绪不宁的乘着骡车归家,却在永宁胡同口见到那辆熟悉的马车时,这一刻心里就突然有种,该来的终于来了的感觉。


    今夜一踏进昭明殿,她就立刻觉察到了不同。


    金碧辉煌的宫殿寂然无声,往日侍奉的宫人皆已不见踪影。殿内堪堪点了三两盏宫纱灯,孤灯残影,幽幽照着正中央的那座汉白玉砌成的化纸炉。幽暗的宫灯在化纸炉外壁上反射出惨白的光,直将陈今昭看得浑身绷紧,心中发楚。


    刘顺将她带到内寝门口,冲她躬了下身,就无声退下了。


    内寝的朱漆殿门严丝合缝的关闭着,陈今昭伸出手轻触门环,可指尖刚触及那冰凉的触感,又倏地收回。


    她无声大口喘着气,眼神惶乱无措,几乎没有勇气去推开这两扇寝门。殿内光线昏暗,门上的朱漆缠的暗纹忽明忽暗,看起来那般诡谲怪诞,好似有噬人之物在门后无声蛰伏。


    "可是要孤过去请你?"


    平静无波的语声自寝门内传出,陈今昭冷不防被惊得后退两步,反应过来后才强让自己止了步。"殿下息怒,臣,臣这就过来。"


    她用力咬咬唇,深吸口气,抬起渗了细汗的手,上前推开了寝门一一


    朱漆寝门被推开的那刹,陈今昭眼前一片雪亮,璀璨如昼的灯光迸射出金光,刺得她双眼生痛。


    她忙抬袖遮目,闭了眼,缓缓眸里的灼痛。


    稍顷,待稍作缓解,她才慢慢掀开眼帘,将袖子渐渐放下。


    与光线幽暗的外殿截然不同,内寝却是灯光璀璨,煌煌如昼。数不尽的琉璃宫灯从雕花横梁垂落下来,明灯齐耀,宛如灼目光焰,近乎将整个寝殿照得纤毫毕现。


    不,也不全是。寝殿一处暗角并未放置琉璃灯,略显阴暗的光线处,有人背对着她站着。昏晦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曳得修长而沉暗,他始终未转过身,纹丝不动的直视着面前墙壁上的画。


    画?画!!


    陈今昭面色大变,此刻渐适应了明亮光线的双眸,这才惊恐发现寝殿四壁挂满了画。她的画!


    在如水倾泻下来的璀璨灯光映照下,四壁的画作被照得纤毫毕现,男女的绞缠之姿,人物的旖旎之态,动情时难以自禁的情态,行事间缠绵悱恻的艳情,风情各异,绮靡撩人,终是人单单在这站着,都能感觉那股极致的爱欲铺天盖地而来,似乎能将人湮没殆尽。


    她呆了般站着,瞠目结舌。


    下一瞬仓皇移目躲闪,羞愤难当,脸庞红似滴血。


    四壁几乎不留空隙,全都贴满了她昔日的大作,几乎也让她无地自容。这一刻,强烈的羞耻感带着惊悚感席卷上她心头,既恨不能原地消失,又不能尖叫着上前去将这些话全都扯下撕碎,一把火给烧个干净。


    真是好狠呐,他便是让人将她拖出去打顿板子,都比如此羞辱她来得强。


    这一瞬她亦很想上前据理力争的质问番,她不过是走了捷径谋生罢了,既没触犯律法亦没犯了天条,顶多不过是清誉有损,对方何至如此凌侮于她?


    寂静的寝殿内,任何一丝声响都会被放大无数倍,更遑论压根无法完全压抑掩饰的,极细却不规律的呼吸声。


    姬寅礼回了眸,就见人孤独的立在满室画作中,清瘦单薄的身形茕茕子立,孤立无援,彷徨无助,仿佛被这世间万物抛却了般。


    此刻的她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脸垂低着,身侧的双手紧握,整个人在微微打着抖。


    周围的琉璃灯齐聚的光芒亮得刺目,既照得四壁的画纤毫毕现,也照得对方雪白面庞上的泪痕清晰入目。


    明明他的手并未触及上去,但他却觉得对方的眼泪竟如此的灼烫,似能直接烙进他的胸口,烫得他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立在原地片刻,他抬步朝她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觉得我羞辱了你?"掌腹抬起了面前人的脸,他低眸盯视着对方莹着水光的眸子,"你画都画了,还怕我给你贴出来?"说到这,他心又硬了起来。


    "实话说,我从未想过,你竟会给我来这么个惊喜。"


    捧着她的脸扳正,迫她直视墙壁上的画,"可看清画纸的磨损、层叠的卷角?看清了上面的深浅褶皱、指痕?其上的摩挲之迹、脏污之物,你又可有看清!"


    只要一想到那些浪荡子对着这些画做什么,他就气血翻涌,心底深处就腾起股压不住的戾气,"任由旁人拿着你的画作狎戏、亵玩,任由那些混不吝的东西,抚阅、意 yin !"他猛吸口气,掌腹的力道加重,"陈今昭,你怎能如此糟践自己!你恼我辱你,但你可曾自珍自爱乎!"


    第66章


    他的话不可谓不重,语气不可谓不峻刻。


    上位者纵是恶言厉色,但作为下位者的她也本该惟命是听,可面对这般无妄的指责,陈今昭还是没忍住为自己颤声的辩驳一句,"殿下,丹青俗笔,不过谋生手段,臣也只将其作市井货殖罢了。况且君子品行,又岂系外物?"


    姬寅礼握了握她的脸,见对方因被挤压而面露吃痛的神情,缓慢弓下身与之平


    视。


    "你至今都觉得自己无错?"他扳正掌下的脸迫她与自己目光相接,锐利审视,威压相逼,"汝既拜孔圣门下,习圣贤之文,焉敢做此等有伤风化之作!圣人言克己复礼,你却反其道行之,痴缠声色,恣情纵欲,公然违背圣贤教诲,亵渎圣人之道!况汝而今为朝廷命官,天子门生,可有想过此等污秽之物流传出去,官场清誉何在,国朝体统何在!陈今昭,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无错?"


    大道的帽子重重压下,陈今昭觉得无法喘息。


    动的瞳孔映着他逼压的暗沉眸光,她呼吸急促,用力咬住唇瓣逼自己咽下心底的声音。若她为谋生而作的画是有伤风化,是有损清誉,那他呢?他作为执掌乾坤的国朝掌权者,在罔顾礼法对臣子伸出僭越之手时,难道不坏纲常伦理、不违君臣之礼、不逆圣贤教诲?


    "殿下,圣人亦言,食色性也。人欲也是伦常之道,臣之画作又何尝没教化之意,殿下若只拿污秽说事,亦是偏颇。"


    她虽咽下那番话,却难认他的指责,终是换了言辞为自己稍作辩驳。可话出口后,她就又心生了些悔意,自己该隐忍不发将话一概咽下的,他那般唯我独尊之人,或许容不得旁人丁点的忤逆。


    恐给自己招祸,她忙补救似的开口又道,"殿下,微臣……"


    "爱卿,你说的对,你没错。"他看着她徐徐笑了,粗粝的指腹重重压上她唇上的齿痕,嗓音温煦,眸似重墨,"是孤的错,阻了你好为人师的路。既如此,那今夜还请先生不吝赐教,悉心指点,谆谆教化于不才。"


    面对她乍然脸白惊惶的模样,他指腹用力摩挲了她唇瓣两下,低语沉笑,"莫急莫忧,且细细教我便是,长夜未央,汝尽可详授。孤学识不精,短见薄识,所以今夜还要仰仗陈夫子慢慢指点,倾囊相授。承蒙不弃,恳请陈夫子莫要藏私,务必用尽浑身解数,耐心教导,以启吾之愚钝。"


    陈今昭要被他这模样吓坏了,忙不迭认错:"殿下,微臣知错……"


    话未尽,他就掐了她脸,俯就躬身咬了过去,强势封缄未吐之辞。另只手抚上她官服襟扣,颇为熟稔的迅速解开。


    她跟跄的被推到墙边,衣衫半褪,被扯开的白色里衣凌乱的披在身上,半垂不落。


    两人的气息胶着纠缠,直待人被掠夺的近乎窒息,姬寅礼方堪堪将人放开。掐着她面颊的手掌顺势滑向她的后颈拢住,他稍用力握住那细柔的颈子,宛如攥住了猎物命脉。


    他俯视着怀里人,双眸满是纵欲的暗潮。


    "你说,从哪张开始。"


    沉重吐息的时候,他另只手在对方身上游移摩挲,极尽贪婪。往日他还会顾忌着对方的心情颜面而收敛些,可今夜却似是抛开了枷锁桎梏,由着自己的性子恣行无忌的揉搓,挑弄。


    "殿下,是臣的错,臣知错了!"陈今昭仰面喘息,抓紧时间认错,"殿下说的是,是我有伤风化,有碍官箴,有损朝廷威严!殿下纡尊降贵教诲臣,可臣非但不领情还试图狡辩,实乃大不应该。殿下海纳百川,望您大人大量容臣这回!望殿下海涵,殿下开恩!"


    姬礼盯着一抹血,开的墨色。


    "你非是知错,只是怕了孤罢了。"他拢在后颈的手缓缓上移,在浓情与克制的交杂情绪中,触碰上了那细腻冰凉的墨玉冠,"陈今昭,你当孤不知,你藏在心底真正想脱口的话是何?是不是想骂孤,放浪形骸!是不是想骂孤,罔顾伦常!亦是不是想骂孤,行止不端,不顾礼法人伦!"


    随着森沉的声音落下,墨玉簪被他毫无顾忌的用力拔下,随之披散而下的,是墨色绸缎般的青丝。在琉璃宫灯璀璨灯光的流转下,披落的乌发散落在如玉的肩背、胸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细润,亦衬得面前人那张玉容灼灼生辉,夺魂摄魄,美得令人窒息。


    陈今昭浑身血液好似逆流,之前那几回无论他榻间如何行事,却从不会拔下她的玉簪。这大抵是他给她留的两分体面,不让她于榻间做女儿态供他取乐,毕竟那对臣子来说是种侮辱。


    可此刻他丢掉了这份克制,收回了他赠予的这份体面,亲手打破了这个界限。


    而界限,往往是一点点突破的。若往后其得寸进尺,变本加厉,直将她逼得退无可退……待到那日,她该如何自处?


    她心乱如麻,仓皇朝墙内侧脸,躲避着面前男人灼热的眸光。


    姬寅礼失魂的看着,好长时间都未回神。


    多像个美娇娥啊,美得像是要勾他的魂,夺他的魄。


    他浑身血液都烧了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抚这张芙蓉面,像是被精怪引诱的浪荡男子,迷了心窍,走火入魔,什么君臣、人伦、礼法、规矩,统统抛掷脑后,此时此刻他只瞧的见眼前人,只想拥着人跌入鸳鸯帐中,共赴世间极乐。


    于此一刻他好似与史书中,那些沉溺芙蓉帐暖的昏君们共了情,明了几分何谓从此君王不早朝。同时亦顿悟,自己与芸芸众生中的普通男子并无不同,皆为欲念所缚,一样的见色而忘形。


    目色沉沉的盯着眼前这张生辉的玉颜,他手按上了金玉带,力道几分失衡的粗暴扯开。


    "我怜惜你有何用。"他欺身上前,面对她示弱的水润眸光,丝毫不为所动,嗓音尽是欲壑难填的浑哑,"与其便宜了旁人,不如让吾尽兴享用,省得为旁人做了嫁衣裳。"


    前半夜,自墙边到案前,再至双双绞缠着跌入寝榻中,姬寅礼强按着她,极尽欢愉之事。


    行事中,在情难自制之际,他有过疯狂的想法。


    他觉得这般行事还远远不够,像是隔靴搔痒,又似饮鸩止渴,只会让他心底的空虚与渴求越来越重。他想彻底将人占有,从内到外,彻彻底底,让人与他完全融为一体,真正的彼此相融。


    这个想法何其癫狂,与他初衷完全悖逆,可他完全无法抑制。此疯狂念头一经浮起就全然占据他的心神,宛如癫思入骨,令他欲罢不能。


    趁着此间炽盛欲态,姬寅礼盯着她的清润动人的眉目,伸了手逐渐朝下寸寸探去.


    两人刹那僵住。


    姬寅礼骤然收手的瞬息,刚才那股腾然而起的恶感,令他眸里无法自控的迸射出寒意。那一刻他脑中甚至陡然浮起,将人送去敬事房的冲动来。


    强将那股恶感压了又压,他五指紧扣她的颈子,俯身吸吮绞缠唇舌,动作凶狠,带着股发泄的意味。


    陈今昭浑身僵直宛如木头,若不是此刻唇舌被人咬住,怕要难以自抑的惊叫出声来。


    "等孤再适应适应,再克服段时日,来日定也让你登回极乐。"榻间的帷幔从激荡摇曳渐渐转为静止垂落之态时,姬寅礼将人揽抱在怀里,指腹轻抚她濡湿的眉眼,"你也莫要排斥,咱们总要走这么一遭的。"


    陈今昭听得是肝胆俱裂。


    强支倦体,她睁着微红的双眸,嗫嚅着唇祈求道,"殿下,我……臣不在意这个。只要能给殿下带来欢愉便成,臣……"


    "可孤在意。"


    他径直截断她的拒绝,掌腹在那极细的腰间摩挲流连,几番暗示意味,"陈今昭,你还不明白吗,孤要你彻底成为我的人。我要入你,要占有你。"


    不知何时,他对这人有了浓重的占有欲,已完全不满足这样隔靴搔痒的情事。他想与之更亲密,想看对方榻间情浓时真正的情态,亦如对方画上那般,两人不分彼此的绞缠,水 ru 交融,共赴红尘极乐,而非如今般似是他一人的独角戏。


    这话却好似一道霹雳,恨不能将陈今昭当场劈成两半。


    她不自觉地朝后撑缩,眸光既惊且疑,尤恐且慌。


    "殿下!殿下曾亲口与臣承诺,不会行至最后,言犹在耳!可如今殿下却要戏臣乎?殿下,殿下!您金口玉言,岂能轻毁?望您三思,既允了臣,又何故负臣啊。"


    姬寅礼抬掌强势按住她欲要后缩的肩,面上不为所动。


    有些时候,他待她是会心软,可在某些事态上,他亦是郎心似铁。


    "此一时彼一时,我承认,我的确是要失言。你要怨我,就怨罢,我不怪你。"他轻抚她红痕遍布的肩头,放缓了语调,"我知道你不适应,但我也不适应,可总要行这么一遭的。别怕,我听人说,你这第一回时……可能会痛些,但慢慢就会得了意趣的。"


    这话非但安抚不了她分毫,却反而令她惊恐尤甚。


    陈今昭不可思议的看向他,整个人如坠冰窟。他连这事都提前打听好了,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这一瞬,她除了感到心惊胆寒,亦感到无比的荒唐荒谬。


    "殿下,臣,不想。请殿下,收回成命。"


    她想起身朝他跪下请命,却被他掌腹牢牢按住,动弹不得。他看着她,眉间情绪未动分毫。


    "既是成命,如何收回。陈今昭,你是要逼孤吗?"


    "臣不敢!"陈今昭不敢直视他不近人情的漆黑双瞳,只能放软了姿态,祈求他最后的一丝不忍,"殿下,微臣不好此道,殿下苦苦相逼,是要逼死臣吗?"


    榻间的氛围一下子冷了下来。


    "听话,收回你的话,别逼孤。孤不想对你动硬的。"


    他抚摸着她柔润的颈子,声线平和的说着,可话里的辞锋却无端刺骨,与温存时候的缱绻判若两人,让人心颤。


    "殿下,臣还有用……"


    "孤不缺得用的臣子。"他坐起了身,也顺势将人搀了起来,抬起指背轻微触了触她苍白沁凉的面颊,软了嗓安哄道,"好了,那是日后的事,且不去想它。或许待到那日,你自然就想通了。"


    陈今昭心乱如麻,这一夜再次颠覆了她勉强维持的平静日子,事态急转直下,已非她能料想。


    "殿下,时间已然不早,若无事,微臣就先退下了。"


    "急什么,天还未亮。"


    姬寅礼轻展宽大的绸缎寝衣,为她披裹,而后牵了她的手下了榻。


    "过来给我母妃上柱香,烧些纸。"


    外殿依旧灯火幽暗,从璀璨如昼的内寝乍然步入此间,她眼前一片黑暗,倒是旁边人目力极佳,短暂的停步后就拉着她径直往香案处而去。


    他拿了三支香递给她,"自己点上。"


    香案设在化纸炉的正前方,其上陈设雅致,佛龛里置着黑色牌位,两侧摆了錾刻莲花纹样的镂空香炉,炉里袅袅逸出沉木香,青烟徐徐萦绕在周围的经幡上,如梦似幻。而正中央则是座青铜香炉,上面插着几柱未燃尽的线香,周围摆放了一圈新鲜的瓜果。


    她迟疑的接过,眼角余光看到对方亦拿过了三支香,似有要与她共同进香的架势,不由呼吸停滞,指间线香不自觉攥紧。


    "你敢将香掐断试试。"


    泛白指尖骤然一松,她赶忙泄了些力道。


    姬寅礼目光在她面上流连,"别紧张,上柱香而已。"


    陈今昭没有应声,在用香炉里的炭火点了香后,就双手持香在旁低眸静待着。等了数息,直待对方先一步拜后,将三支香插进青桐炉里,她才上前半步,拜了三拜,同样插了香在炉中。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化纸炉前。


    他先一步在炉前的红木圈椅上落座,随即朝她伸臂,似要横臂揽她腰间,要将她顺势揽抱过来。


    她后退两步,细语轻声,"殿下,太皇太后会不高兴的。"


    他动作顿了瞬,随即收回手臂没再坚持,转而将一沓黄纸递给她,"给我母妃烧回纸,让她看看你。"


    不得不说,他这一刻妥协之举,极大缓解了她的不安。


    原来他也不是全无忌惮,原来他心中亦有所顾忌。


    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此刻她方有些恍然若悟。难怪外殿光线如此昏暗,想来应是旁侧那人对他母妃心中有愧,不敢坦然面对罢。原来,他亦有顾忌之人。


    思及此,她紧绷至极的心弦稍松,忆及他于榻间始终未再探第二回,想来劝他自己突破底线或许也非易事。思忖至此,她心头重担不免稍减。


    陈今昭捻着纸张轻轻的扔进炉里,感受旁侧人灼灼的目光,眼帘轻轻垂着,不敢显露分毫异样的情绪。她只敢在内心暗暗祈祷,望这位娘娘真的在天有灵,望对方能托梦给其独子,让他能走正路快些娶妻生子,莫再行那荒唐之事。


    说到娶妻生子,她不免就想到朝中的文武大臣。


    难道诸臣就无一人上奏谏言?就算前朝旧臣或心怀异志,或畏缩不言,那西北文臣呢?尤其是这位殿下的肱骨心腹,公孙桓,何以缄默不谏?难道他就不觉得他主公,迟迟未娶妻不正常?为何不劝?作为心腹忠臣,他不该死谏的吗?


    府里的公孙桓无端打了几个喷嚏,暗道莫不是着凉了。


    将手里剩下的黄纸扔进炉中,陈今昭再次诚心的暗暗祷告,望娘娘能托梦给他,让他饶了她罢。愿他能放她一码容她过安生日子,莫再使她陷入这般不堪且危险的境地。再继续下去,她怕她早晚会走到万劫不复之地。


    第67章


    陈今昭用了两日时间,撰就了有关疏通河道方面的三策,呈给了右侍郎。很快她就被对方召到面前问话,在听她对弯道排沙、束水攻沙都能说得精准无误,甚至对枯水期定期清淤,以及沿岸植树固堤都有独到的见解,不由对她另眼相看了两分。


    尤其听她说对能在浅水区排淤的骨水车亦有所研究,还指出了几项改进之处增大排淤排沙效率,右侍郎不由心下一动,暗下琢磨起来。


    疏浚河道,耗资甚巨,光征调的民夫就逾万,且还要于来年汛期前告竣,工期不可谓不紧迫。如此备受朝廷瞩目之工程,他作为主事官,肩负重压,做好了固然是大功一件,但稍有差池就是重罪难逃。所以身边能多个得力干将,无疑能让他此番过去事半功倍。


    "此可不是件美差,离京动辄数月,成日也需耗在堤坝上没个清闲时候,你当真要随行?"


    "为朝廷尽忠,为百姓办事,岂容下官言苦道劳?下官愿随上官前去,为大人排忧解难。"


    右侍郎颔首,赞赏的看她一眼,但话却并未说满,"你先回去罢,待我再斟酌一番。"


    陈今昭忐忑不安的回去等信,每日里翘首以盼,可始终未等来上官传来的明确答复。"


    见她神色失落,俞郎中还安慰她,道是这回去不成,待下回去也是一样。还道是,她在京中能将新型农用器物打造好,也何尝不是大功一件。


    她也只能勉强笑笑,也没法与外人说,若此番无法离京,那她头顶悬着的那把刀,怕是就要直直落下了。


    在她无望等着上头音信的这段时日,鹿衡玉给她带来个信,这回休沐日,西北文官与京官要行一场蹴鞠赛。


    "什么!"陈今昭无比震惊,"朝廷下达的通知?"


    为官数载,她还是头回听闻朝廷会组织此等赛事。


    鹿衡玉忙摆手,"怎么可能,是双方有了龃龉,要于蹴鞠场上见真章。"又补充了句,"此番蹴鞠非官方规制,算是闲来雅集,就如从前咱们与国子监那帮学生消遣时的蹴鞠之会。"


    陈今昭哦了声,觉得事不关己,便不感兴趣了。


    鹿衡玉直接抛出惊人之语:"你也得参与。"


    陈今昭倏地睁大眼睛,"他们比他们的,与我何干啊?"


    "还不是那罗行舟惹的祸!"鹿衡玉气不忿儿道,接着就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翰林院又进了新人,其中有两个是西北文臣。这两人与罗行舟从见面就不对付,平日里说话都常打机锋,那日不知怎的因文章的事,三人就争论起来。


    翰林院太初七年进榜的官员自是天然站队罗行舟,很快加入了讨伐的队列,西北文臣也不是吃素的,下值后招呼了他们那些旧友同僚,直接将罗行舟一行人堵在了宫门口。


    两方人就面红耳赤的争吵起来。


    言辞激烈,越吵越凶,双方皆不甘示弱,脸红脖子粗的连指带骂,连来劝架的宫门守卫都被他们推到一边。若不是双方队列里都有冷静之人死拽着同伴胳膊不让近前搏斗,那当日的场面恐怕就要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还是下值出宫的朝廷重臣瞧见了,上前来训斥了番,这才结束了这方闹剧。不过双方的梁子就此结下了。


    若此事放在西北,那少不得要用拳头来解决,那边民风彪悍,向来崇尚拳头大就是硬道理。但京官这里,可并不兴私下约群架。


    不信,那就看李鹤轩那下场。


    那些西北文臣也不想步那李鹤轩的后尘,落得个被扇一月巴掌的可怖下场,所以干脆入乡随俗,按照京都的规矩,以蹴鞠一决胜负。


    输的一方,下跪磕头认错,自扇巴掌。


    陈今昭自然知道,京中权贵子弟解决恩怨的地方,大都是在蹴场,可还是那句话,与她何干啊。


    罗行舟自己惹的祸事,到时候输了自个扇自个巴掌去,与她可有半分银钱关系?


    鹿衡玉忙道,"别急啊,你听我说。这事闹得不小,自也传到了公孙先生的耳中,他觉得不值当因这些微末小事,而引起西北文臣与京官的不睦,遂改了规矩,将这恩怨赛换作了切磋赛。他自解囊设彩,规定蹴鞠胜者那方,每人赏二十两,以胜者得赏来取代败者得罚,来消弭双方的恩怨干戈。"


    叹口气,他无奈摊手,"他或觉得三杰在罗行舟他们中素有威信,所以就特意点名让吾等三人参与,届时既可对罗行舟等人几多约束,亦能借此机会调和与西北文臣的罅隙。"


    陈今昭双手捂着脑袋,心里将罗行舟骂过八百回。


    "可近来我公务繁多,实在是抽不开身啊。"


    除了要盯着新型农具的打造进程,她还想结合着《河防通议》,再写篇有关治水的良策呈给右侍郎。她还是想再争取一番,这个出京排沙治水的差事,可以说是她摆脱当前困境的唯一出路。


    一想起公务,鹿衡玉也蔫了,"谁说不是呢,我这些时日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自户部诸多官员落马之后,上头也没再派官员下来,所以他现在除了做着本职工作,还要代理着郎中的公务。在经历了那件事后,他也吃一堑长一智了,对于经手的公务不敢再掉以轻心,再仔细谨慎都不为过。一整日绷着神经忙碌下来,当真也是身心俱疲。


    "该死的土拨鼠!"


    "该死的土拨鼠!"


    两人异口同声骂道。


    陈今昭:"我要有他这气性,此回定少不得出个几刊骂他个狗血淋头。"


    鹿衡玉:"他也自知理亏,说是此番蹴鞠队的服饰用物,皆由他一力承担。""队服是何颜色?"


    "听说是要选红色,道是开门红。"


    对话过后,两人皆丧着脸沉默了。


    平日里,他们与国子监的那群白斩鸡们踢,都不大能踢得过人家,这回对上人高马大的一群西北汉子们,那还不得被对方给死虐?


    嗬,还好意思说开门红。


    "趁着这几日下值的空挡,一道去蹴场练练罢。"鹿衡玉提议道,多少练练脚力,好歹切磋那日别输得那般难看。


    陈今昭只能叹气,"那成,待明个下值,你在宫门口等我,咱俩一道去蹴场。"


    京都有数处蹴场,最大的一处是坐落于长街西北角的鸣泉蹴苑。


    陈今昭与鹿衡玉两人翌日下值后,就直奔鸣泉蹴苑而来。


    他们到的时候,罗行舟一行人早就到了,一人脚下一个蹴鞠,正在练着脚法。见他二人到场,其他人倒也知礼,虽满面尴尬但到底上前来打了招呼,表达了番歉意,倒是那罪魁祸首罗行舟,一声不吭不说,还将脸撇过去了。


    陈今昭隔空白他一眼,倒也懒得与他计较,在竹筐里寻了个蹴鞠,与鹿衡玉一道走到旁处去了。"这许久未练,我这脚都有些生了。"


    "谁说不是。"陈今昭脚尖挑起蹴鞠,侧身腾跃,试着做一式燕归巢,"生疏了,力道已经拿捏不准。"


    昔日他们二人闲暇时,就常约着来此蹴鞠。时日久了,竟也各自练出了绝技,陈今昭善使燕归巢,鹿衡玉则精于风摆荷。


    可自京中动荡之后,两人忙着保命、适应新朝、应对上官压下的繁冗公务、又马不停蹄得应付着层出不穷的变故,所以有近一年的时间,都未再碰触蹴鞠。


    如今乍然踢上脚,可不就生疏了。


    正与鹿衡玉说话间,就听见远处有说笑声传来,她抬头闻声望去,就见到一群身穿劲装的人进了蹴苑。被簇拥在中间那人百无聊赖的手颠着蹴鞠,嘴角噙着的笑漫不经心的,似乎察觉有人看来,他略略抬了眼皮朝斜对面的方向看去。


    下一刻,他眸里闪过异彩。


    陈今昭也没成想一抬眼就与对方的视线碰个正着。实话说,江莫给她的感觉太过疏狂任诞,她是真的不想与他多打交道,但对方毕竟帮了她,若此刻当真移了目光视他而不见,那未免显得她着实是过河拆桥。


    遂只能强扯了抹笑,对他轻微颔首以示招呼。


    江莫脚步一转,直接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身后的那些西北文臣们相互看看,虽不明所以,却还是跟着一道过来。


    本来在另外一旁练习脚法的罗行舟等人,见他们乌泱泱的一行人过来,不由都停了动作,不约而同的走到陈今昭两人的身旁或身后,戒备的看向来人。


    江莫走到陈今昭的跟前方停了步,带些轻慢的扫了对面一行人,而后就要笑不笑的望着面前披着鸦青色斗篷的人。


    "这般巧,又碰面了,陈大人。"


    后面的三字他似含在嘴中,拖长的语调让人觉得轻佻又风流。


    陈今昭朝他抬袖施礼,"见过江大人。"


    江莫嘴角弧度下拉了几许,视线在她虚虚带笑的面容上定过两息,眉目间又露出似嘲似讥的意味,"听闻陈大人也要参加五日后的赛事,那我就在此祝陈大人好运。"


    "亦祝江大人好运。"


    待江莫带人走远了,鹿衡玉才小声问,"他怎么了,怎么这般阴晴不定?"


    陈今昭小声回他一句,"我哪知道,或许他就那般的性子。"


    说着她朝周围抬抬手,谢过他们刚才过来给她站场。


    有人不好意思道:"说到底,是吾等连累了二位,这等小事是吾等应该做的。"当然,也有人脸皮厚如城墙,连声都不吭的就走远了。


    陈今昭朝罗行舟背后瞪去两眼,而后就问他们,"前锋主攻、后锋防守的人手可有定下?还有由谁来守鞠室?"


    "都还未定。罗兄说待明个他请个教习师傅过来,到时候看看吾等技巧再分配职司。"


    听到这,她不由朝远处对面的方向望了眼,那群人好像也请了个专擅蹴鞠的教习来。此刻那教习正拿着蹴鞠对他们不断比划讲解着什么,没过多时,有一人跃起侧踢,将脚下蹴鞠凌空踢进了鞠室内。


    陈今昭垂头丧气的移开眼,再转头一看,就见那周明远慢慢悠悠的踢着蹴鞠,闲庭信步一般,顿觉这一幕看得人好生绝望。


    心道,还请什么教习,全都伸腿颓然自弃得了。


    现在她唯一庆幸的是公孙桓改了规矩,输的那方不用下跪磕头自扇巴掌,否则她当真是吃了罗行舟的心都有。


    一连五日,陈今昭下了值后都会来蹴苑练上一会。


    值得一提的是,罗行舟请来的教习师傅对蹴鞠极为擅长,教导他们也实在,独门技艺也肯实打实的教,她都觉得短短几日下来,自身的技巧都精进了不少。


    还值得一提的是,这几日点灯熬夜,她总算将治水良策写好折子呈了上去。然后就如上篇治淤之策般,石沉大海,没了音信。


    第68章


    休沐这日,盟洗完毕,陈今昭就换上了锦缎红衣。束上腰封后伸展下手臂,踢了踢腿,感觉这身新衣窄而不缚,宽而不拖,还算合身。


    "哥,你穿这身真好看。"稚鱼不时围着她转两圈,不时也上手摸下袖子,艳羡道,"你那同年真舍得,十多号人的锦缎衣裳他说送就送,这得花不少银钱罢。"


    陈今昭低头看了眼流光溢彩的绸缎料子,质地华美,触感细腻,的确是大手笔。心道这平阳侯府果真财大气粗,不差银钱的


    "上回我不是拿回几匹宫缎嘛,等回头让娘给你做几身新衣裳。"


    "真的吗,哥!"


    "假的,骗小金鱼的。"


    稚鱼拉着她的袖子来回摇晃,嘻嘻笑,"不管不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哥说过的话,可不准许反悔。我这告诉娘去,让娘明个就给我裁衣!"


    说着就欢天喜地的跑开了,刚跑出堂屋,就差点迎面撞上捧着竹帘进来的陈母跟长庚。


    陈母横眉瞪眼,稚鱼缩缩脖子赶紧朝旁让让。


    "成日不着五六,颠颠的就没个姑娘家样。"


    陈母点她两下额头,瞪她一眼后,就继续抱着竹帘进了屋。


    "今昭你看看,拿这两块竹帘做隔断可成?"


    陈今昭接过来看了下,点头,"可以。到时你们多拿几个软垫厚毯过去,衣裳多穿点,斗篷都戴严实了。虽今个天还算好没风没雪的,但隆冬腊月到底冷得厉害,千万别冻着了。"


    想想又不放心嘱咐,"多带几个汤婆子过去。若是在那坐着实在觉着冷,那就赶紧让长庚拉着你们回来,别在那硬撑。"


    陈母应下,朝后瞪了眼嘟着嘴的稚鱼,"大冬天的也刹不住她的脚,非吵嚷着要过去瞧热闹。要是真敢冻着了,看我不熬一碗苦药汁子,给她捏着鼻子灌下去。"


    稚鱼噘着嘴嘟囔,"哥都说了,他们队里也有家里头人过去看蹴鞠赛的,又不是单单我一个。"


    陈今昭忙赶在陈母发火前道,"成日在家里也闷得慌,都出去走动凑个热闹也好。而且,还能我打个士气不是?"


    "就是就是,我还要过去给我哥摇旗呐喊呢,是做正事!"


    稚鱼挺着身板话说得很骄傲,但陈今昭听得很脸热。


    今个她一家子,怕是要亲眼见证她与队友们的一败涂地。


    "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紧过去。"陈今昭接过幺娘递来的抹额,缠在腕骨上几圈,实在是那罗行舟大言不惭的在其上写了魁字,着实让她有些带不出门。


    陈母展开斗篷给她披上,不放心嘱咐道,"未上场前你可莫要脱这斗篷,千万注意着别冻着。成日里还得上值,你要是病了,那怎生了得。"说着,又不免唠叨,"你说你那些同僚们也是,什么时候组织赛事不好,怎就偏选在寒冬腊月?"


    陈今昭安慰两句,临出门前,叮嘱了声,"咱的看台在南边位置,长庚知道。娘你们先在家烤会火,且收拾一番,待长庚送完我之后,回头让他再驾车拉着你们去蹴苑。"


    陈母等人表示知道,让她放心去便是。


    众人在蹴苑外聚合。陈今昭还以为她来的算早,怎知下了骡车后才发现,她竟是最后一个到的。


    "你怎么才来。"看见她骡车的那刻,鹿衡玉就迫不及待的迎了上来,不等她站稳就抓了她胳膊往人群出走去,"教习师傅对吾等安排又做了稍许改动,你赶紧过来听听。"


    刚靠近人群就听见一道清越的声音,"我还是做后锋守卫罢,许久未练,我技艺也多有生疏,做前锋不大适合。"


    熟悉的嗓音入耳,似还是记忆中的清冷,却不似从前那般冷冽。陈今昭脚步略停一瞬,而后面色如常的继续上前。


    整个皇城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是那天涯海角,同在京中为官,若是有心还是能碰上面的。可自沈砚升迁至詹事府,他们各奔东西至今,彼此竟再未相见。他亦未曾留下只言片语,更未再主动联系他们,疏远之意已不言而喻。


    这世间,聚散离合都是常态,有些人的离开是无声无息的,而成年人的体面,则是不会刨根问底。所以,虽不知对方疏远的缘由为何,但陈今昭平静接受这份情谊的疏淡。


    又听他致歉的声音传来,"近来詹事府事忙,每每忙至宫里下钥方能出宫。未能与诸位共习蹴鞠,实乃无奈之举,还望诸君见谅。"


    众人纷纷表示理解,又道是湖笔珍贵,劳泊简兄颇费了。


    这几日沈砚虽未至蹴场,却让常随特意过来代为表达歉意,并给每人送了份歉礼,是价值不菲的湖笔。


    人群中,最数那罗行舟的嗓最响,"泊简兄此言是要折煞吾等!若非吾之过,又岂致泊简兄劳顿至此?我家中还有一套成武年间的文房四宝,回头送给兄做赔礼,望兄万莫推辞!"


    这般发自肺腑的恳切言辞,感没感动他的泊简兄她不知,人群外的陈今昭与鹿衡玉,却是听得两目充火,鼻孔冒烟。敢情这位仁兄,觉得他对不住的,只有他泊简兄一人呐。


    正唾沫横飞、满脸激动的罗行舟冷不丁被旁边人拐了下胳膊,他不明所以的顺着对方的指向朝外瞅去,在对上人群外两人幽幽的目光刹那,就如被掐了脖子的公鸭,呃呃了两嗓,就没声了。


    见到陈今昭他们二人,沈砚眸光微动,朝周围人道了声借过,就挤出了人群,缓步至他们面前。


    "今昭,衡玉,别来无恙。"


    陈今昭望着来人,心底微微吃惊。印象中沈砚的形象是清冷疏离中有些锐利的,可如今看来,对方似已褪去了气质中的锋锐之感,举手投足间尽显温雅端方。


    看来是环境磨砺人成长罢。


    心中掠过这般想法的同时,她也笑着回道,"别来无恙,泊简兄。"


    不着痕迹的拿脚尖踢了下似要闷声不吭的鹿衡玉。鹿衡玉咳了声,这才勉强寒暄了声。


    沈砚也不在意对方的态度,依旧温雅的笑着,"我听说二位在工部、户部各有建树,深得上官重用。得知你们能在官场施展抱负,遂凌云之志,我亦为二位贤弟感到高兴。"


    他眸光真挚,话语无不真诚。


    陈今昭抿抿唇,而后笑说,"当日我有事耽搁,尚未来得及恭贺泊简兄高升之喜。愿兄日后展宏图于庙堂,步步高升,直入青云。"


    沈砚低眸,微微颔首,"与君共勉。"


    骏马的嘶鸣声打断几人的交谈,没过多时,几辆华丽的马车疾驰过来,稳稳停靠在蹴苑外。


    为首的那最为奢华的马车上下来一人,披着氅衣,提溜着蹴鞠,倚着檀木车厢,懒懒散散的往人群中打量一圈。很快,其他人也陆续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围拢在他周围。


    一行人人高马大的西北文臣们,环胸打量着对面普遍偏瘦弱的京中文官们,皆是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江莫勾了勾唇,解了警衣扔给随从,抬抬手招呼了声,就站直身体往蹴苑走去。


    "走了,下场准备去。"


    "好嘞!"其他人应和着,亦纷纷解了警衣,抛给了各家随从。


    一群着墨蓝色劲装的西北文臣,就抛着蹴鞠说笑着,旁若无人般的从陈今昭等人的身前经过。江莫在与陈今昭擦身而过时,眸光不期斜睨而下。


    在那张比冬日新雪还要干净几分的嫩生面庞上定过几瞬,他收了眸光,微垂眼尾,走进了蹴苑。


    待对方都进了蹴苑,罗行舟等人就看向沈砚。


    沈砚看向众人颔首道,"那吾等也进去罢。"


    众人无不应是,亦纷纷解了斗篷。


    罗行舟提醒道,"抹额都带上,好歹壮壮声势。"


    陈今昭解了鸦青色斗篷放在鹿衡玉的马上车,松开缠在腕骨上的抹额时,还在骂那罗行舟不要脸。就算写个勇字也好啊,你偏明目张胆的来个魁字,这般醒目的挂在脑门上,届时要是被人击得一败涂地,他们岂不是要沦为笑柄?


    边伸手在脑后系着细带,她边随沈砚的步伐往蹴苑里走去。沈砚的步履慢行半步,她与鹿衡玉就赶了上来,三人就呈同行之态。而罗行舟等人在他们旁侧或身后随行,不知不觉就拥簇着他们三人前行。


    方形的蹴场周围设有低矮围栏,而围栏外围就是看台。


    此刻四周看台上竟坐满了人,看台之间或用云母屏风,或雕花木栅栏,或帷幄再或竹帘用以隔断,讲究的富贵人家面前还设了小案,其上坐着红泥小炉烫着茶水或酒水,摆着茶点瓜果,好不惬意。


    当双方人员陆续进场时,看台上的人或伸长脖子,或干脆站起身,齐刷刷的朝来人望去,各个激动兴奋不已,甚至还摇着手里彩旗发出欢呼之声。


    陈今昭进场时,面对四周看台密密麻麻的人,整个人都呆住了。其他人的反应亦如她一样,目瞪口呆的望着这等盛况,一时忘了反应。


    谁来告诉他们,为何看台观者如此之众?


    谁又来告诉他们,不过是私下的蹴鞠小赛而已,来的不仅多是给他们鼓舞士气的亲朋吗,这些多出来的看客又是哪来的?


    难道他们的竞赛事如此轰动?


    陈今昭等人这边为看台观者之众而震惊,反观看台这边,亦为出场的这群红衣年轻郎君的风姿所惊住。


    在朝晖中,但见一群锦缎红服的年少郎君们,英姿勃发,神采飞扬。鲜红耀目的衣摆随他们走动而翻动,似流火,似红焰,额间束着的赤色抹额,更是绚烂的似那艳阳,衬得这些红衣郎君们比这冬日晨曦更为璀璨。


    更夺目的当属中间并肩而行的三人,风姿卓绝,灼灼风华,光芒比明珠更甚。那种扑面而来的耀目光华,让整个蹴场之屏息。


    稍顷,周围看台上爆发此起彼伏的喝彩声,欢呼声,迎接着这群红衣年少郎君


    们入场。


    此刻蹴苑的一处高亭上,有人端着温酒倚栏观望。


    他的眸光随着场中那抹鲜艳的红色而动,攫入眸底的灼灼红衣,宛如跃动的焰火,长久的燃烧于他漆黑的双瞳中。


    场中央划出了醒目的白线,将蹴场一分为二。


    双方各于白线一边,行礼致敬。


    恰在此时,看台上传来一粗嗓门的嚷声,"江莫小子,别让小夫子们比下去了,那老子们可瞧不起你啊!"


    说罢,周围响起同样粗嗓门的哈哈笑声。江莫等人的脸色微微僵了下,不复先前的昂扬自负。


    陈今昭如何听不出是阿塔海那些武将们的笑声?不由倒抽口气,罗行舟这个该死的究竟是组了个什么局,怎么弄得这般声势浩大?


    他是生怕丢脸丢不尽满京城吗!


    双方各派了人抽签过后,最后由江莫一方先发球。


    随着做裁决的都部署敲响了锣,双方的赛事拉开了序幕。


    蹴苑高亭上,公孙桓临栏眺望着,虽不大懂其中具体门道,但哪方势盛哪方势弱还是能瞧得出来的。


    "这胜负瞧起来也没甚悬念。"公孙桓捋须摇头,却又道,"不过还别说,难怪这蹴鞠在京中盛行,瞧着这双方你来我往的对战,还真是别有番趣味。"


    姬寅礼端过酒盏饮酒入喉,温烫的酒汁缓缓滑入喉腔,给肺腑带来辛辣的热意。


    "蹴鞠的乐趣就是如此,非在结果,在于过程。"


    他不由再次朝场内望去,眸光随着那抹红色而动。看着其奔跑、跳跃,足尖轻挑,侧身跃起,宛如春燕掠空,看着那红衣飘荡,抹额飞扬,尽是肆意飞扬的神采,他唇边也不自主起了笑意。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公孙桓不懂蹴鞠,自是看不懂场内人刚踢的那式是燕归巢,所以听见对面人低语般喃喃了句诗,还挺疑惑,不知他家殿下何故突然吟诵香山居士的这诗句来。


    不过见殿下看得出神,他也不好打搅相问,遂也随之朝场内眺望。他的视线自是多放在江莫身上,见其来回奔腾宛如个奔跑的狼崽子,不由哑然失笑。


    "这些少年郎们朝气蓬勃,桓观其奔跳挪腾,竟也觉得年轻稍许,好似回到了从前年轻的时候。"他也不由捋须吟诵了句,"少年意气三月柳,鲜衣怒马踏歌行。"


    姬寅礼眸光恍惚了瞬,眼前好似浮起了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的他桀骜不驯,无所畏惧,他敢与嫡子争,与长子争,若能给他一把剑,他甚至敢向苍穹试比高。


    彼时少年的确轻狂,可现在想想,又何曾不是少年人的热血澎湃?如今再忆从前,只觉恍如隔世,好似那少年意气已是他上辈子的事。


    "文佑,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公孙桓差点被酒水呛到。对这个问题他大感诧异,因为在他看来,对方不像是会在意这个的人。


    "殿下,您春秋鼎盛着呢,如何有如此感慨啊。"公孙桓有些哭笑不得,要是七老八十时候的主子问他,他还能理解几分,可殿下才多大岁数,如何言老啊。"


    姬寅礼这会也觉得自己这问题来的好笑,摇头失笑了会,道:"就当我是醉后乱语罢。"


    酒盏凑到唇边,轻呷了口酒汁,他随目望向场内,可下一刻眸里的笑意渐渐散尽。


    第69章


    西北文臣那边截了蹴鞠,就健步如飞的朝北边鞠室的方向疾奔。京官这边则在后头紧步急追,但对方腿长步疾,他们根本是望尘莫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距离鞠室越来越近。


    陈今昭边追边擦着额上细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偏脚下还不能停。


    "真是作孽了,这辈子要……认识罗行舟,这僚!"


    鹿衡玉也跑得眼冒金星,"你慢点吧……反正,也追不上。"


    鞠室高三丈,两侧立竹竿,中间以网布为兜。


    周明远立在鞠室前方,面对来势汹汹就要逼近家门的对手,依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悠然模样。


    陈今昭忍不住吐槽,"如此也甚好,好歹让对方见识番,何谓大儒风范。"


    鹿衡玉也是服了,"我也真是,对这厮叹服不已!"


    眼见对手就要逼近鞠室,都部署也要在彩漆计分牌上落笔了,陈今昭与鹿衡玉自觉无力回天,就索性停下了步不追了,双双抚膝喘息。


    "到底是哪个让他守鞠室的?"


    "听说是他毛遂自荐的。"


    陈今昭抬起手背擦擦额头,"行罢,守着鞠室也好,总比他在场内慢慢悠悠的晃荡强。"


    远处对手已将蹴鞠凌空踢射,那疾奔而去的速度,看得两人是满目绝望。


    "你说,最后会不会是几十分,对鸭蛋?"


    "今昭,咱还是说点好听的罢。"


    两人沮丧的对话刚落,鞠室那边却发生了令人意料不到的一幕。


    但见鞠室前方,本来还安若磐石的周明远,在蹴鞠凌空射来的那刹,却陡然疾若流星,行若奔雷,竟在电光火石间纵身飞扑过去,精准及时的将飞来的蹴鞠接住。


    场内短暂的沉寂后,周围看台响起惊天的喝彩声。


    "好!好!!"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惊天翻转的陈今昭,几乎当时就惊喜的跳了起来,之前的疲惫一扫而空。她激动的冲着鞠室方向大喊,"周明远,你乃大丈夫!


    她要收回刚才对他的偏见,人家是成算在胸方稳如泰山啊。


    周明听见了她的高呼,面朝她的方向悠悠抬手。


    "何足挂齿。"依旧是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尽显大儒风范。


    场内京官队列迎来了狂欢,相互奔走,击掌相庆。


    "勇!"


    "锐!"


    "勉之!"


    "勖哉!"


    沈砚过来跟陈今昭二人击掌,勉励道:"共勉之!"


    二人击掌回应:"共勉之!"


    不远处,罗行舟在振臂高呼:"同心协力,此战必胜!"


    往日纵是对那罗行舟有几多不满,但在此刻激昂澎湃之际,陈今昭亦激动的随众人举臂高呼。


    "壮哉斯言!此战必胜!!"


    鲜红的束额丝带随风吹拂,与因激动而泛起红晕的双颊相映成趣,宛如跃动的焰火,又如初升的朝阳,充满了蓬勃朝气,生机盎然。她鲜活明媚的大笑着,尽情抒发着胸臆间的欢喜,殊不知于这一刻,有多少人将她动人的眉目纳入眸底,镌刻胸口。


    一声锣响,蹴鞠飞了出来。


    陈今昭与鹿衡玉分散开来,于罗行舟两侧不远不近的跟着,成掎角之势。


    "姓鹿的,接球!"


    被围追堵截的罗行舟大喝一声,朝鹿衡玉所在方向转了身。却就在对方后锋防守朝鹿衡玉拔腿冲去之际,他猛又旋了身,以猝不及防之态猝然将蹴鞠踢向了陈今昭。


    陈今昭身形闪出,抬起右足接住鞠球,力道精准的让其稳稳落回脚面,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对此早有预料。


    周围看台又是爆出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哥!大哥最厉害!"稚鱼激动的站起来,握紧拳头冲着场内的方向直挥舞。旁边的小呈安也拍手直喊,他爹最棒。


    据此不过两三个隔断的看台处,看着袁妙妙刚还雀跃的神色落了几分,李鹤轩就冷嘲热讽的挖苦道,"人家有妻有子,哪里还用得着旁人来为他摇旗呐喊。舔着脸上来,不嫌臊得慌。"


    袁妙妙抓了块点心直接摔他脸上,"闭上你的臭嘴!"


    点心渣子黏在头发上,李鹤轩面上有一瞬的狰狞。


    袁妙妙厌恶的撇开眼。在嫁此人前,她都不知世间还有这样恶心之人,从头到脚每一寸都令她厌恶到极致,多看一眼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她目光再次投向场内,在视线触及那抹鲜红色时,烦躁的心情渐渐转好。望着场内腾空跃起,舒展如燕的灵活身影,她的神色不知不觉间,渐转为痴迷。


    李鹤轩脸色扭曲,抓过案上的酒壶,连灌了整壶酒。


    场内,陈今昭踢着鞠球左闪右突,但体力不济,逐渐被对方的人成围拢之势包围。眼见再难突破,她朝侧方高喊了声。


    "鹿衡玉!"


    鹿衡玉及时朝另一侧闪身,陈今昭当即侧身跃起,足背用力将鞠球凌空抽射出去。下一刻,鞠球精准的落在鹿衡玉脚边。


    趁着对方都朝着鹿衡玉的方向围追堵截过去,陈今昭暂且得以喘口气歇会,抬手扶正额上歪了的抹额。


    但没等她多歇上会,却听得鹿衡玉那边传来高呼声。


    "我不成了,你接着!"


    话落,鞠球已凌空射了过来。


    陈今昭只能咬牙接下,再次踢着球往南而去。


    一墨蓝色的身影牢牢拦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是江莫。他张开臂膀将她拦住,如那鹰隼展翅,严防死守将她的去路封得严严实实,令人突围不得。


    陈今昭冲了几回,都未冲破对方的封锁,欲抽出间隙侧身传球,但对方却总能及时跨步她面前,不让她寻半分破绽。


    她渐渐有些焦灼起来,不单是因为此刻寸步难行,更是因为对方缠得过紧,以致两人距离过近得让她有些不适了。


    纠缠中,他们难免会有肢体碰撞,偏他又直冲她张开臂膀,姿态像是要将她完全环抱住一般。肢体接触间,他的胸膛几次贴上她的肩,臂膀也数度擦过她的胸前,颈子,她甚至都感觉他的呼吸吹拂在她头顶,那急促火热的呼吸,似乎有几瞬都要触上她的额头。


    别说此刻陈今昭有些不适,看台上亦有人看得不舒服。


    袁妙妙皱眉,"那人在干嘛!"


    她对陈今昭的事素来敏感,隐约就觉得挡路那人的行为举止不对劲。


    旁侧李鹤轩讥讽道:"人家是拦球之计,这你都能挑出刺来,那你何不去告诫都部署,让人索性都给你昭郎放行得了。"


    袁妙妙愤怒的又抓了块点心扔过去,"我让你闭嘴!"


    蹴苑高亭上,姬寅礼目光近乎不动的望着场内纠缠的两人。他扶栏而望,臂上渐起了青筋。


    公孙桓本来觉得只是竞技,没觉察出什么不妥,直待见到江莫眼神逼退要来帮着抢球的同队人员,只余其一人继续纠缠着那陈探花,内心这才隐隐察觉些不对味来。


    他皱了眉,仔细朝场内观察了会,这越看,就越品砸出不对劲来。但见场上那些西北文臣们拦着来救球的京官们,不让近前,而那江莫却也不抢球,就只一味的缠着陈探花,仿佛猛虎拦路般将人拦得寸步难离。


    眼见江莫将人越缠越紧,公孙桓的脸黑了下来。


    这一刻他想起了有关江莫去过楚馆的传言。对此他也质问过,但那小子赌咒发誓的向他澄清保证,他没那不良癖好,随人过去不过是去长长见识,打发时间罢了,并非行那荒唐事。


    以前他自是对此深信无疑,可此情此景,让他开始怀疑江莫话里的真实性。


    此刻场内,被纠缠甚急的人,大抵是被惹急了,疾退两步后,猛地一个侧身勾踢,将脚下鞠球狠狠冲对面人砸去。


    鞠球旋着力道凌空直面砸来,对面人才终于舍得让开路来,只是到底没躲避及时,被那疾来的鞠球擦过了脸侧。


    公孙桓牙缝中蹦出个该字,心里却依旧沉甸甸的。


    暗道这皮痒的东西,看他回去抽不死他。


    姬寅礼不带情绪的望着,看那人似愧似关切的询问对方什么话,而那江莫,则是揉着面上的擦痕对其笑说着什么。两人相对而立说了好生一会的话,之后各施一礼,似是一笑泯恩仇了。


    眉弓压得极低,他端起酒盏,送酒入喉。凉透的酒汁缓缓滑入喉腔,冰冷与辛辣同时流入腹腔,撕扯绞缠。


    此刻看台上,袁妙妙见球砸向江莫的那刻,当即眼眸一亮,快意的叫了声好。


    李鹤轩忍无可忍的砸了下案几,猩红着双眼,"你叫什么!"


    袁妙妙倏地瞪向他:"你竟敢对我大吼大叫,你算什么东西!"


    李鹤轩喘着粗气,双拳紧紧握着。


    袁妙妙鄙夷瞥他:"想打我呀,来啊,你打啊。"


    李鹤轩的目光落在案边的彩旗上,上面的陈字烧红了他的眼。这一刻,不知憋气太久让他愤怒冲顶,还是酒劲上头烧得他脑袋充血,面对袁妙妙那惯有的嫌恶鄙夷嘴脸,他狰狞着脸,突然扬起了巴掌。


    "打死你这贱人!"


    "啊一一你敢打我!我杀了你!!"


    南边看台,骤然爆发激烈的咒骂声、厮打声。


    好几处隔断间都被波及到,帷幄、竹帘、屏风倒地,瓜果、点心、茶水溅洒四处,周围一片狼藉。


    稚鱼身旁的竹帘被人撞倒了,惊得她下意识抓住旁边人的胳膊。幺娘猛一觳觫,回了神后拉住稚鱼的手,让她别怕。


    陈母赶忙抱紧小呈安,往那混乱处一看,顿时惊住。


    "那,那不是……"


    那边正发疯般与男子厮打的女子,不是那袁家二娘,又是何人?可她力气到底比不过成年男子,很快就落了下风。


    稚鱼瞧见袁妙妙被打得脸肿,顿时吓得眼泪都出来了。


    "谁,谁来帮帮她啊……"


    话一落,就见一铁塔般的汉子过来,拎鸡仔般将李鹤轩拎了起来。啪一巴掌,扇陀螺似的扇过去。


    "他娘的,老子当谁在那打婆娘,原来是你小子。"阿塔海反手又给他一巴掌,"瞧给你能的,既然这般有本事,那来,继续跟老子对打。"


    稚鱼瞧见这翻转一幕,当即破涕为笑。


    "娘,嫂子,你们看他,好厉害!"


    双方隔得并不算远,女子清脆娇俏的声音就传入了阿塔海的耳中。他悄悄拿余光看去,就见一杏脸桃腮的小娘子正惊叹的看着他,腮边挂泪,却喜笑盈盈的。稚鱼还在招呼她娘跟嫂子,惊呼道,"娘你们快来看,他长这么高,像个熊一样。"


    阿塔海转过眼,黑脸膛发着红,扬起的巴掌更加威武了。


    陈今昭远远瞧见看台上那边有些混乱,且瞧着混乱处好似恰在她家人所在之处,当即心下一揪,不由朝看台方向疾奔过去。


    "没事,不是陈姨他们所在的看台处。"


    鹿衡玉气喘吁吁的过来叫住她,"我刚离那边较近,看过了,陈姨他们没事。"


    陈今昭的心一下子落了地,长呼了口气。


    "刚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江莫故意为难你?"


    "没事,竞技而已,他故意刁难我作甚。"陈今昭摆摆手,捶了捶酸痛的腿,"走罢,早些比完这赛事,早些归家去。"


    临近午时,这场赛事才接近尾声。


    胜负见了分晓,西北文臣以进十三球赢了京官的五球,摘得了此次赛事的魁首。


    都部署宣布结果后,双方相对而立,整衣还礼。


    "承让。"


    江莫抬抬手对一众京官说道,可眼神却几分不受控的落对面一人面上。


    沈砚抬手回礼,"是吾等技不如人。"


    陈今昭低下眸去,只当未查纠缠过来的视线。


    都部署拿了赏银过来颁给了胜者一方,至此,这场赛事算是真正结束了。


    姬寅礼看着场内队列散场,就一言不发的披了鹤氅起身。离开前,又朝混乱初歇的看台处淡漠扫了眼。


    公孙桓回了神,也放下酒盏忙起身。


    "文佑,且随我回宫,有件事要与你商谈。"


    公孙桓自是应下。在下了高亭时,招过常随吩咐了句,让他告诉江莫待会哪也不许去,只管回府等着他。


    第70章


    上书房内,沉木香袅袅,殿里的自鸣钟发出滴答的声响。


    刘顺搬来张黄梨花圈椅,姬寅礼抬手,示意公孙桓落座。


    公孙桓问:"不知殿下是有何要事,要与桓相商?"


    姬寅礼将江南刚到的密录递给他,平缓低沉道,"先前的税银案,文佑你也见到了,江南官场那群蠹吏是何等猖獗,两次宣召皆敢称病不至,抗命不朝。他们请罪的折子倒是上得勤,偏另一边却又与湘王过从甚密,可见他们是既想左右逢源,又想视江南这块膏腴之地为囊中物,妄图独揽占据。"


    "着实,可恨至极!"他屈指叩着御座扶手,抬眸看向公孙桓,"江南自古以来都是赋税重地,说是黎庶之膏血,国朝之命脉,也不为过。文佑,江南不容有失,吾亦不能放任那些蠢吏侵渔,硕鼠横行。所以,在朝廷对外用兵之前,吾欲先遣心腹能臣前往南边密查,以明虚实。你意下如何?"


    公孙桓盯着密录,双眸进现出杀意与火光。


    早在江南官场那群人两次不听宣,抗命不朝时,他就恨不得能随着殿下挥师南下,杀光那群猖獗鼠辈。如今再看其竟还敢勾结淮南湘王,蛇鼠两端,妄想押宝两头,更是不由火冒三丈。


    "殿下,此些鼠辈死不足惜,何不遣人马直入江南,将他们一概押入京中问罪?"


    "杀容易,但文佑,江南官场除了积弊已久,亦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冒然行事恐会坏事。且莫忘了,淮南还有个湘王在侧,吾可不想打草惊蛇,反惊着我这好侄儿。"


    公孙桓便明了,亦如当年挥师杀入京都那般,殿下想接手的是较为完整的富庶之乡,而非风雨飘摇民生凋敝之地。


    况且,淮南湘王动作频繁,来年朝廷恐怕用兵在即,此时的确不便先对江南之地用兵。


    "那不知殿下欲派何人前往?"


    叩击扶手的动作顿了下,姬寅礼片刻方道,"此番南下密查,当遣机敏过人者,既懂察言观色,又会投其所好。能与贪官蠢吏周旋自如,亦能与淫佚之官放浪形骸。总要他们坚信此纨绔子弟,可以与之同流合污,是可结纳拉拢之人。"


    公孙桓是何其敏慧之人,闻弦知音,当即惊变了脸色。


    "殿下是想派……"


    "江莫他,很合适。"姬寅礼看向他,语声沉稳,"他能力出众,为人圆滑好交友,是南下的不二人选。此番行事是有凶险,但文佑,你是养儿子而非养千金,难道你要将他圈养在身边一辈子?"


    公孙桓心乱如麻,素来能言善辩的他这会却说不出话来。


    "你且宽心,非是让他孤身涉险,他可带些精干随行。吾亦安排一队暗卫潜随其后,力保他性命无虞。"姬寅礼宽慰道,端过碗热茶递给他,"吾也不需他深入涉险,只要五分铁证,不三分即可。外加一份完整名录。"


    公孙桓明白,这便是勾魂册了,亦如当初马踏西街时持的那本厚重名册。


    "殿下可容桓回去考虑一二。"


    "自无不可。不过男儿贵在建功立业,一味圈着当女儿养可不成。且吾观其行至,绝非苟且偷安、安于现状之辈,文佑也不妨回去问问他的意见。"姬寅礼也端过茶碗,持盖轻抚茶汤,"功成那日,我当亲擢显秩,为他加官进爵,设宴庆功。"


    公孙桓回府便见到那江莫,正很是安分守己的候在正堂。


    本来他让人过来是欲好生诘问一番,可此刻与迫在眉睫的生死大事相比,其他的事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公心来论,他同意殿下的提议,江莫是西北文臣是殿下嫡系,能力出众偏又身具纨绔之气,确是南下的不二人选。但私心来说,他并不想让江莫深入险境。


    "敏行,我有话要与你说。"


    江莫闻言却是浑身一松。本还以为待会铁定要遭顿毒打,毕竟他场内那会的忘形之态,少不得会传入他老叔耳中,那见不得荒唐事的老叔闻言不抽打他才怪。如今听得对方悠悠叹声,他就放心了,观其意态,可不像是来诘难问罪之意。


    公孙桓目色复杂忧虑的看他,半晌方道,"今日,殿下与我说了一事……"


    随着对方将事情原委道来,江莫的神色也渐由怔愕转为狐疑,后又转为深思。他面上表情敛了起来,双眸盯着地面一处看着,眸里的情绪几经变换,最终变成深不见底的暗沉。


    "此番深入虎穴,着实凶险,我实在担心……"


    "老叔,容我去!"


    公孙桓猛地看向他,就对上双燃着熊熊野心之火的双眸。


    "这是一步登天路,我想去。"


    "敏行!"公孙桓脸色严肃,"何以如此急功近利?你是殿下嫡系,且有我在后托举,又何愁来日前程?"


    "不是这般的老叔,纵然背靠大树,可我也要一步步的熬上去,太久了。此番便是个天赐良机,只要功成,我便能封爵升官,一步登天!"


    "你只见到良机,可又层见其中凶险?"


    "我非短视,如何不明个中艰险?但我信自己,


    且老叔不也说了,殿下会另派暗卫潜随,保我性命无虞?如此,我又有何惧。"


    公孙桓目光如炬紧盯着他,江莫迎着对方的审视目光分毫不让。良久,前者的眸光缓了下来,于这一刻,他终于得承认,养在膝下的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野心与抱负。


    "敏行,我很欣慰,但我亦很忧惧。"


    "老叔,大丈夫当建功立业,生为万户侯,死配凌烟阁。若有万一,那便是我的命,望老叔也莫要伤怀。"


    这话听得公孙桓两目发酸,他招招手让对方近前。


    "好孩子,过来让我好好看看。"拉着对方的手,他不住点头,"好,好,有乃父之风。"


    等安慰好了老叔,回了自己院子,江莫慢慢握了拳。


    他从不是安分守己之人,更不耐墨守成规,去按部就班的熬资历,等着不知猴年马月的升官封爵。


    如今既有机会,那他就要竭尽所能的取得殊勋,鸿绩。


    眸光阴晦的看向多宝阁的方向。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没有权势,那他拿什么来得到。


    暮色四合,永宁胡同里飘起了阵阵饭香。


    不算大的堂屋亮起了昏黄灯火,陈今昭一家子围坐在方桌前,说说笑笑的开饭。


    围绕着今日蹴鞠赛事说着趣事,席间本是笑语盈堂的,直待稚鱼说起袁妙妙被她夫君打肿脸的事,欢乐的气氛就落了下来。


    陈母不解,"这袁家二娘的夫君,不是连官位都是仰仗老丈人家吗?他不殷勤捧着人家倒也罢了,怎还敢如此猖狂。"


    陈今昭夹了菜,眼眸略垂,"从前在吴郡,这样的例子咱看的也不少。软饭硬吃,哪里都有。"


    陈母唏嘘,"这还是人家爹娘都在呢,这要是……"说着又担心的看了眼稚鱼,对陈今昭叮嘱道,"你那些同僚、同年的,若有些品性好的,你觉得合适的,万万替你妹妹留意些。"


    陈今昭罕见的没有应声。


    周围安静了下来,幺娘偷偷看她一眼,又习惯性的低了头。


    陈母迟疑地唤了声,"今昭?"


    咽下口中的青菜,陈今昭搁了筷。沉思稍许后,决定今日将话挑明。


    "娘,我打算给稚鱼招赘。"


    稚鱼的筷子啪嗒落地。她瞪圆了眼看向她哥,十分震惊。


    陈母难以置信,好半会才似找回声音,惊道:"今昭,你,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你如今在朝为官,稚鱼明明也能借此嫁个好人家啊!"


    "没有什么好人家。"陈今昭的神色、语气,罕见的强硬,"什么叫好?是家世好,官职高,能力强,还是品行高洁?如此,便能定义为好人家?不是的,娘。"


    不等陈母发问,她直接开口先问:"你觉得我那同僚,沈同年,沈状元可好?"


    陈母记起中秋那夜见着的那青年,一表人才,彬彬有礼,听闻家世也不错,如何不算好?有这般的女婿,她做梦都能笑醒。


    陈今昭看看陈母,又看看稚鱼,轻微的扯了抹笑。


    "他出自荥阳沈家,那是当地一等一的世家。抛开家世匹不匹配不谈,我就只说他家的家规,知道做他家的宗妇要做到何等地步?"她对上陈母等人投来的目光,微叹,"沈家只允许新婚宗妇,随夫君上任两年。两年期限一到,就要携子回荥阳本家,照顾公婆,主持中馈。此后一生,就只会留在深宅大院中,年复一年的盼郎归。"


    陈母第一次听闻这般的事,感到不可思议,"他家怎会有这般奇怪的规矩!"就像今昭与他这般常年在外为官,怕是几年都不带回去一次的,那不是让好人家的姑娘,活活守活寡吗?


    陈母忍不住又问:"如何就规定两年?要是两年内宗妇肚子没消息,那该如何?总不能休了人家罢?"


    "休?"陈今昭声音轻了许多,"休妻是丑事,世家大族如何能做休妻这等有损家族清誉之事。"


    "那……"陈母刚出口就猛地反应过来,刹那骇白了脸。


    "不用两年,仅多拖到一年,若肚子没动静,本家就会派两健壮的婆子过来。每日三顿,顿顿一碗助孕的苦药汁子,盯着你灌下去。能及时怀上倒好,若迟迟怀不上,那不用几年下来,人光喝药就喝废了。"


    陈今昭抬眸,"等人没了,沈家人大不了再张罗着给他,再娶个新妇。"


    此话入耳,陈母等人浑身都在发凉。


    稚鱼快被吓哭了,瑟瑟缩缩的往陈母怀里缩。


    "鹿衡玉更是别提,家里烂事一堆,如今他也就能堪堪护住自个。若是稚鱼嫁他,那挨他继母打骂都是轻的,最怕是对方会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将人暗害了去。"


    陈今昭看向她们,"这两位还是我觉得是认识的人中,品行上佳、能力不俗的男子,他们尚且如此,旁的又怎可堪一提?"


    见她娘将话听进去了,陈今昭就趁机再提了稚鱼招赘的事。时下招赘分两种一种只形式上的,这种多是女方家顾忌贤婿的面子,只象征性的走个过场,赘婿仍可以读书科举,有翻身的可能;而另外一种,则是手续齐全,需到官府备案、签契,斩断其所有后路。


    后者,无论是于律法上还是世俗层面,都低人一等,命脉完全握在妻子手里,至死都翻不出风浪来。


    她从不敢赌人性,所以她倾向于将所有隐患扼杀在摇篮里,杜绝赘婿踩着稚鱼上位的所有可能。陈母听完,一时也没了主意,就看向了旁边的稚鱼。


    陈今昭也看向稚鱼,见她低着脑袋不说话,就安慰道,"等我以后找那郑牙让他给你寻个脾性好,高大又俊美的夫婿。以后成了婚,你让他朝东他不敢朝西,事事都依着你好不好?"


    "可是,那与哈巴狗有什么区别。"稚鱼委屈的抬头,瘪瘪嘴带着哭腔,"哥,我不想要个奴才秧子。"


    说着就抬袖摸把眼,突然起身跑出了堂屋,回了东厢房。


    陈今昭怔怔看着空空的座椅,好长时间未回神。


    陈母欲言又止,终于迟疑道,"今昭,要不你再想想?或许,还有好些的人家?"


    陈今昭沉默下来,这些年以男子身份行走在外,她反而更能接触到些阴暗面的东西。正因如此,无论将稚鱼放谁家里她都不放心。


    但稚鱼的感受,她又不能不顾及。


    "好的娘,容我再想想罢。"


    月朗星稀,凛冬的深夜万籁俱寂。


    陈今昭躺在榻上半宿难眠,而昭明殿内寝,亦有人辗转反侧。


    姬寅礼拉开厚重帷幔,沉哑的朝外吩咐了声掌灯。


    刘顺带着人轻着手脚入殿,很快点明了几盏宫纱灯,小心翼翼的置于屏风两侧。


    边系着寝衣束带,姬寅礼边下了地,大步走向临窗案前。


    "再将那本册子拿来。"


    刘顺很快反应过来,是他从楚馆淘来的那本。晚膳过后,他主子心血来潮的突然开口要他呈上此册,但堪堪翻过一页,就脸色难看的摔掷在地上。


    哪成想,这都半夜了,对方却又想看了。


    没做耽搁,他很快亲捧着画册过来,同时招呼宫人多提了两盏宫纱灯过来,放置在桌案上,照得画册人物纤毫毕现。


    姬寅礼翻过一页,强忍着将手中册付之一炬的冲动,想要逼自己往下翻。可根本不成,他的手搭在画页之上,都甚至感到恶感冲顶。


    将画册猛地退远,他长吐口胸间郁气,好半会方低着眉眼朝旁侧道了声,"还是由你来看罢。待那日,你再与我细说。"


    刘顺不知那日是指哪日,自也不会多嘴问,只管低眉顺眼的应是。


    姬寅礼指骨用力揉了揉额角,情绪稍缓后就起身来到贴墙放置的多宝阁前,取出中间位置的朱漆藏珍匣。打开匣盖,就露出里面散发着莹莹流光的红玉莲花簪。


    他伸出指尖轻抚,温凉的触感沁肤,好似是抚上那人白嫩微凉的脸庞。眼前好似又浮现那人被他于榻间质问时,那含泪轻语解释的模样,单单对方那句,若不如此,恐连进京银钱都凑不齐,让他每每记起,就心疼得紧。


    不知不觉,他已被那人牵动了半数心神。


    他指尖抚着的力道加重。就定在那日罢,也算双喜临门。


    内心躁郁的症结在何处,他心底深处清楚地很,一方面是对那人日益见长的极度渴望,另外一方面则是对真正交融的极度抵触。矛盾的两方步步相逼,恨不得将他逼疯了去。


    不能再如此了,他想,要么退,要么进。


    既退不得,那便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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