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捱到下值,照旧是陈今昭与鹿衡玉同行。
落日渐沉,残阳余晖斜照在两旁道行树上,将半青半黄的树叶染得金红。鹿衡玉瞧陈今昭一路上双目无神,走路就跟脚踩棉花似的,整个人的精气神像是被完全透支了干净,不由就道,"我瞧你这值宿后的状态是一回差过一回,是不是身子太虚了?你还是得多补补啊,等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补品过去,你按时进补些,否则我都怕你下回值宿后直接晕了去。"
说着又忙着重提醒,"我可没那把子力气,能将你一路背到宫外去,你可莫要指望我。"
陈今昭有气无力白他一眼,"对,就我虚,你不虚。"
鹿衡玉嘀咕:"说实话你又不爱听,真是忠言逆耳。"
两人又不时斗嘴两句,期间陈今昭几次都欲言又止,想问他那熏香、问他近来值宿时候的情况,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启齿,就在这般兀自纠结中,直至到了宫门处,有些话到底还是没问出口。
秋日的白昼渐短,待到骡车驶入永宁胡同时,天色已经开始擦黑了。伴着初临的暮色,胡同里家家户户开始升起了炊烟,食物烹饪的香气一直飘到很远。
胡同里有孩童相互追逐嬉闹,长庚赶车时怕碰着人,不时大声喊着让他们都往边上靠靠。
一路心事重重的陈今昭,听到外面的孩童嬉闹声方从忧思中回神,呼口气平复了下情绪。
"看,哥回来啦!"
稚鱼一手提灯一手牵着呈安在檐下等着,远远见熟悉的骡车进了胡同,不由欢喜的高声呼道。
小呈安也高兴的露出小米牙,"爹爹回来啦!"
陈今昭老远就听见他俩的声音,掀帘跳下车时,对着围上来的二人,伸手就各自揪下他们的衣领,吓唬道,"以后天黑了就不许在外头等,就不怕有拐子来,像这样一人一个把你俩给揪了去。"
稚鱼笑嘻嘻的去抱她胳膊,撒着娇,"哪有那么多拐子,也就是哥你天天吓我。"
陈今昭另只手牵着小呈安,带着他们边进了院子,边说道,"我吓你有银子花不成?那些个拐子专拐大姑娘与小娃娃,手段厉害着呢,哪个要是让他们盯上,只要寻个错眼的机会,人就准能被他们给拐走了去。"
稚鱼打了个激灵:"这般吓人?"
"那可不,且他们运人的速度也快,当日拐了人当日就能将人运出了城,只怕不等官府的人出动,他们就早带着人不知去向了。"陈今昭看向她,"届时我怕是叫天天不应,找都不知该去何处找你们。"
此话非她危言耸听,为官这几年她也听过同僚聊起过,京都发生的拐子拐人的事件。哪怕如今治安较于以往好些,但也需防着些。
此时,正端着饭菜往堂屋走的陈母听见,就插话笑说了句,"你今个说了,她明个就忘了,你瞧她那皮猴能待住才怪。不过家门口也没事,都敞着门左邻右舍也隔得都近,那些拐子不敢进来。"
"还是莫要大意了。"
"你啊,就是将她看得太过金贵。"
陈母取笑了声,就继续端着饭菜进了堂屋,摆上了桌。
陈今昭却已经在心中思量起来,要不要换个住处。
从前她以为顶多三年就能归乡,在京中不会久住,所以在住处选择上是能省一点是一点。可如今眼见她还得继续留在京中为官,少说三五载打底,那永宁胡同这里就不大适合再住下去了。
毕竟一进的屋子偏狭不说,周围环境也杂乱了些,稚鱼与呈安渐大,再居住于这样的环境中便不大适合了。
她已经在考虑去东街租赁房屋的事,心道,待用完饭就问问母亲家中还有多少存银。晚膳过后,一家人照旧围坐着闲谈。
稚鱼刚学会了打络子,这会正摆弄着梭子放置着不同的丝线编织着,幺娘依旧安静的垂着眼坐着绣活,偶尔也会指点稚鱼两下。
小呈安趴在桌上玩着小木船,不时奶声奶气的欢呼着,说他要开船了,启航了。陈今昭也与陈母就此提出了想要在东街租房的事。
陈母一听就皱了眉,不由问:"那一年最少得多少银钱?"
陈今昭想了想她打听到的情况,就估摸道,"少说五十两。"
东富西贵不是说说的,但所谓一分价钱一分货,东街的居住环境比永宁胡同可好上十倍百倍不止。夜里还有巡逻兵巡视,一家老小在那里居住,旁的不说最起码安全有所保障。
听这价钱,陈母倒吸口气,连连摆手不赞同,"咱住这就挺好,一年的租赁银钱也不过十两,何苦来哉去花大价钱去东街住?不划算,实在不划算,与其一年花那五十两,还不如再添些银钱将咱住的这院子买下。"
说到这,陈母心念一动,不由问她,"听你这话,可是以后要常驻京都?"
陈今昭说了大概,"至多年底官职就会有变动,以后少说三五载都会留在京中为官。所以我才想着换个好些的居所,全家也能住得舒坦些。"
陈母开始暗暗有了盘算,待明个就赶紧打听下牙行,看看此间屋主可有售卖之意。既然今昭要常驻京都,那在寸土寸金的京都有处恒产,不比去租赁旁人的房屋来得妥当?
听到对方问到家中还有多少存银,陈母也就心不在焉的回了句,还剩五百两。
五百两,陈今昭琢磨了番,应该也足够了。
当年入京前,她唯恐这京都居住大不易,遂走了些捷径在吴郡赚了笔快钱,约莫有千两左右。只是刚入京那会,因为水土不服,家人接二连三的生病,这看病吃药也就用了不少,再加之拜师礼以及人情往来,所以银钱用得就快了些。
不过后来入朝为官有了俸禄,加之一家人在京城也逐步稳定了下来,剩下的那些银钱便也能攒住了。之所以这些年节衣缩食不大敢动攒下的这笔存银,也主要是怕再遇上个急事,掏不出应急银子。
这会陈今昭有些困得撑不住了,又跟她娘说了声这月十五要去给沈砚的弱冠礼上做赞者,届时莫忘了给她备身新衣后,就打着呵欠去睡了。
陈母边应下边琢磨,等明个顺道去布坊,裁些鲜亮些的布料回来。
翌日,陈今昭与鹿衡玉的车马在半途相遇,两人遂同坐一辆。
鹿衡玉瞧她脸色,当真有些担心了,"你莫不是病了?面色太差了,都有些吓人,你要不要回头找个医师瞧瞧?"说着就从袖中掏出他的小铜镜,递了过去,"你自个看,一张面就跟个鬼似的。"
她就往铜镜处看了眼,就见铜镜里映出的那张面上,没有半分血色,瞧着,煞白的似是有几分吓人。不由摸上了自己微凉的脸,她这一晚上噩梦不断,惊惧忧思,脸色能好才怪。
想起个中缘由,她又难免看向鹿衡玉,欲言又止。
鹿衡玉都替她急:"有话你直说啊,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陈今昭捂着额头痛欲裂,要她怎么说,说她昨夜做梦,梦见他宁死不从,然后被那位下令给绞死了吗?捂着额头缓了缓神,她还是没忍住旁敲侧击了问了句"我听说上回千岁殿下宣你入宫时,特意让你熏了香过去?可是因为你那异域熏中香,他之前不是还特意遣人申斥了你们一番吗?"
"就这事?"他有些狐疑,但还是回她道,"那夜他的确如此吩咐,我亦不明那位明明闻不惯,为何偏还要让我将那香熏重些。"
"闻不惯?"
"可不是,那位闻不惯不说,还问我究竟从何处买来的,竟能如斯臭不可闻。"她张了张口,很想说,那位都随身将香携带进床榻了。不过,最后到底将话咽下。
"陈今昭,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想着打听清楚些,也省得在熏香上面犯了那位忌讳。"
不等对方再问,她又似不经意的开口道,"说来你还比我大上几月,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怎么都不见你相看人家"
鹿衡玉闻言当即警铃大作,因为他突然想起对方家中还有个适龄的小妹。难道对方是想给他,跟其小妹牵线?
瞳孔震颤,他是当真没这方面意思。
不由咽了咽唾沫,他小心翼翼的朝陈今昭的方向看去,心中忽上忽下。万分苦恼的想,他要如何委婉的拒绝,才不会激怒这个宠妹狂魔。
"这个……我,我的婚事一般要经由外祖父做主。"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虚,他又忙做了补充,"我也不急,少说得弱冠之后再说。你看沈砚,他也不急不是?"
陈今昭点点头表示明白,没再多说。
鹿衡玉小心拿眼瞧她,见对方不似生气的模样,这方稍稍放下心。掏出小铜镜左右照了照自个的脸,心道,婚姻大事可不能马虎大意了,要是寻个模样没他好的娘子,岂不是占他便宜?
陈今昭不着痕迹的收回目光,心中浮起的猜测,推翻,再怀疑,怀疑,再推翻。总之是,苦恼了一路。
第52章
晌午时,授完业的三人没被允准离开,而是被留在了西配殿里用膳。
六菜两汤,几样各色面点,再外加每人面前各置一碗茯苓养心膳与琼浆雪蛤露,琳琅满目的膳食几乎摆满了殿内的长方桌。
刘顺满面笑容的解释说:"殿口口谅诸位的授业辛劳,特意叮嘱咱家给您几位备上些可口膳食,还格外开恩让三位以后晌午皆在此处用膳,也免得来回折腾。"
三人无声对视一眼,便也只能回到桌前落座。
陈今昭有些惊疑,不知这顿膳食与昨个她和鹿衡玉的对话有没有关系。若有的话,那书房那位对皇宫极致的控制力度,以及突然让他们进补的目的,就着实令人疑惧。
还有让她难安的一点是,对方特意安排的这番进补膳食,具体针对的又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大人们快用膳罢,膳食放凉了,口味就不佳了。"
在刘顺的善意的催促下,三人开始动筷。陈今昭拿起汤匙,睁眼望着面前两大碗补品,无意识咽咽喉。可能都用不着再用旁的膳食,光这两碗补品就能吃撑了她。眼眸余光小心扫了眼在离方桌不远处候着的刘顺,她小幅度的朝旁边鹿衡玉那靠过去些,气音般的小声道,"我那碗雪蛤露给你喝了罢,你多补补。"
说着,就暗戳戳的将那碗琼浆雪蛤露往鹿衡玉面前推去。
鹿衡玉刚想说他不用,需要好生进补的是她自个,可没等他话说出口,但见那如盆栽似静候着的刘顺,却两三步疾行过来,关切的问,"是雪蛤露不合您的胃口?"
"没,没。"陈今昭没料到他会如此,惊得赶紧摆手,"大监准备的膳食与补品都很合心意,只是我素来饭用得少,两碗补品实在太多,我担心用不完会浪费。"
刘顺挂着得体的笑,"两碗不多,您慢慢用便是。"
说完又无声后退了几步,至不远不近的地方候着,贴心的不打搅他们用膳。只是他的目光始终似有若无的落在方桌这边,让人只觉得,他好似在随时关注着他们的用膳情况。
此时何止是陈今昭,鹿衡玉也觉压力倍增。
望着满桌饭食,他也不自觉艰难咽了喉,心道那位刘大监该不会要看着他们将满桌膳食用完罢?
等三人终于用完午膳从殿内出来时,晌午的日头已经朝西偏移。翰林院众人这会,怕已经开始上值了。
往回走的一路上,沈砚脸色难看的一直拿帕子捂着鼻子,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鹿衡玉不时朝他投去歉意的一眼,用膳时候他只想着羹汤剩那太醒目,唯恐那刘大监再次过来软中带硬的点他们,遂就多舀了几勺羹汤塞下,哪成想最后反将补品给剩了一碗。
想到这,他不由怒其不争的瞪了眼旁边扶着腰身走路的陈今昭,那是鸟胃吗,一个晌午就死磕那两碗补品,其他菜肴动也不动筷,真是害苦了他跟沈砚。
这辈子他都不想再跟那陈今昭同桌用饭了!
陈今昭也苦啊,这些年养成的用膳习惯,导致她的饭量本来就不大,充其量也就是那两碗补品的量。可那鹿衡玉偏硬塞她好几个面点,又给她盛了满满一碗羹汤,最后那面点与羹汤是强塞了进去,可补品却剩了一碗。
眼见一直在身后虎视眈眈看着的刘顺又要上前,沈砚只能脸色难看的将她那碗雪蛤露端了过去。一连四碗补品下肚,直接将人补得鼻血直下。想到这,她不由也朝对方投去歉意的眸光。
上书房正殿临窗处,姬寅礼目视着三人离去的背影,问那刘顺,"今个给他们备的膳食是否多了些?"
刘顺实话实说,"奴才瞧着,再减上两道菜应该合适。"
姬寅礼的目光落在远处那道弱不禁风的身影上,轻哂声,"真是不中用。"那些膳食,已经是他考虑到文臣饭量不比武将,减半之后的量了,哪成想三人就连这点饭竟还是用不完。
想到之前那人从偏殿授完业出来后,被一阵劲风扫过就摇摇欲坠,只得仓皇扶着廊柱,惨白着面色一副随时晕厥过去的模样,姬寅礼的面色就落了下来。
是那夜被他吓着了吗?
他很不想承认是这个缘故,他宁愿相信是对方需要进补。
"明个补品给减半罢,省得虚不受补。不过,再额外加道安神汤进去,务必盯着人喝尽了。"
"奴才知了,殿下。"
之后接连十来日,三人的午膳都是在西配殿用的。
每餐桌上必有一碗不重样的补品外加一碗安神汤,日日雷打不动。这十来日进补下来,别的不说,最起码三人的气色明显提升许多。
其他两人的心情她不知,陈今昭自己是越补越心慌。
这日下值后,在与鹿衡玉往宫外走的时候,她就试探的问他,她近来胖没胖?
"咦,还别说,好似瞧你还真是长了些肉。"他在她面上端详了一番,点头无比肯定道,"胖了,肯定是胖了。"
这话听得她心脏都骤停了。
"快,铜镜,你那铜镜呢?"
下意识急摸脸的同时,她一把接过对方递来的小铜镜,上下左右的打量面部每一寸。
鹿衡玉还在旁边喋喋不休,"瞧着气色也好了,脸色都红润了呢。到底是皇家贡品,效果极佳,相信再补些时日,你还能再胖些。今昭你平日吃得太少,瞧着实在是过于清瘦了,所以你得多用些饭,人也能康健一些……"
陈今昭完全听不见他唠叨的什么,眼睛只见得到镜中那稍许柔和了些的面部线条,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一一脸上真的长肉了,她真的胖了!胖了!
不行,今日起她晚膳不能吃了,睡前也得在院子里走上至少半个时辰。否则再这般下去,傻子都能看出问题来。
因为十五那日没赶上休沐日,所以陈今昭等人提早几日就向上峰告了假,且因目前担了武将们的授业之职,亦将告假折子呈至了御案。
好在此方没起任何波折,上书房那给快给了批复,允准了他们的假,上峰更不会多为难,同样予以应允。
沈砚弱冠礼这日,天未亮陈家就点了烛火。
陈今昭洗漱过后,就套上了她娘给新做的大红锦袍。红衣交领右衽,内衬白色中衣,鲜艳与素白形成对比,衬得人风华灼灼又不失清新雅致。
她平常衣着向来以青蓝色为主,鲜少会穿这样明艳耀眼的衣裳,如今乍然穿上这套朱红如焰的红袍,还挺不习惯。在幺娘手里举着的铜镜中照了照,她就不免有些迟疑道,"娘,我觉得这颜色是不是浓艳了些。"
陈母上前给她整理好领子,左右打量了一番,目光里全是满意,"不艳,去参加人家的喜事,就要穿戴的光鲜亮丽点。早在你中探花骑马游街时,娘心里就在想着,要是当时你穿的是身红袍,那该有多好看。"
当时她的今昭骑在高头大马上,头戴乌纱帽,帽上饰金花,披挂红绸,腰束革带,挺着脊背朝两侧百姓含笑拱手致意,那般的意气风发,又那般的玉树临风,让她这当娘看了,心里别提有多骄傲。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般喜庆的日子里却少了身红袍,那身青色官袍到底是少衬了人几分风采,让她遗憾至今。
陈今昭赶时间,也来不及用膳,草草装过几块点心就出了门。而此时,鹿衡玉家的马车早就在胡同口等着了。
毕竟是要参加隆重的场合,她要是坐那破骡车去,那就太不体面了,所以她便早与鹿衡玉约定好,这日来接她一道前去。
鹿衡玉见了她,不免稀奇打量她两眼,啧啧称叹,"还别说,你还挺适合这颜色。以后你不妨多穿些光艳些的衣裳,省得成日打扮的跟个老学究一般。"
"我都娶妻生子了,还打扮的那般花哨干什么。"
陈今昭不在意道,掀帘进了车厢就在他对面落座。落座后也不客气,兀自从小几上提过茶壶倒碗温茶,就着茶水吃了点心。
鹿衡玉今日也穿了身红,看着两人这般浓艳的红,丝毫不觉得这般的光鲜亮丽会喧宾夺主,毕竟那沈状元郎的风采谁人能抢得过啊。他俩打扮得出挑些过去,这叫锦上添花。
车辕上的常随赶着马车,往东街沈府的方向缓缓前行。
车厢里的二人则你言我语的对着今日弱冠礼的流程,相互补充着细节,防止有所疏漏。
青砖黛瓦的沈府门前,已经停了一溜的马车。
鹿府马车到时,此时的天也不过微微亮,没成想有客人来得比他们还早。
两人从车上下来时,还是引起周围不少宾客的主意。
朱衣映面,绯衣临风,如斯钟灵毓秀的两位儿郎,难免让人眼前一亮,少不得朝旁人探听一番,他们出自何方府上。
两人整整衣冠就朝着已经敞开的朱漆大门处走去。在门口迎客的沈砚正在低声嘱咐着下人什么话,眸光见着二人过来,就舒展了面色迎了上去。
"你俩怎也来的这般早,毕竟行仪还早,午后再过来也不迟的。"
"不早了,我瞧着外头的马车都停了一溜了。早些过来,也能顺带帮你招待下宾客,你也好抽出身来去忙些旁的事。"
陈今昭说着,就眉眼是笑的敛衽行礼,"今昭恭贺沈兄弱冠之喜!祝沈兄如鸿鹄展翅,他日鹏程万里,前程似锦如云!
鹿衡玉也随着恭贺,"贺君冠礼之喜,祝君他日必遂凌云志,前途无量!"
说罢贺词,两人就奉上了各自的贺礼。
沈砚捧着一长盒一方盒,略垂眉目,真诚的向两人道谢。
"沈兄,你要有事的话就先去忙,我与衡玉在这替你迎客。"眼见着有下人匆匆过来,似有急事找沈砚,陈今昭就建议说,又补充了句,"不过得留个常随在这照应,提点宾客名讳,以免失礼。"
沈砚今个也的确是分身乏术,遂招来常随嘱咐几句后,就随那下人离开了。今日的沈府喜事临门,张灯结彩,热闹无比。
沈府门前更是热热闹闹,隔着老远都能听见迎宾者的笑语声一一
"贵客登门,着实让陋室生辉,快快请上座!"
"是沈兄的世兄?果然风采照人!快请入内叙话!"
"久仰高名!尊驾能莅临寒舍,乃吾等三生有幸,快请上座用茶!"
"伯父们远道而来,着实辛劳,快请入内歇息!"
迎客的两人长袖善舞,舌灿莲花,热情的迎接着每一位贵客,奉承体贴的话不重样的往外说,直将贵客们夸得春风满面,如沐甘露。
远远瞧见这一幕的翰林院于上官差点气歪了鼻子,这两人平日见他如锯嘴葫芦似的,闷头闷脑的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这会却好像长了张巧嘴,变脸似的又会说又会笑的,敢情还是看人下菜碟啊。
因为接到沈家族老的请帖,他也不好驳了颜面,遂今个也告了假前来沈府。怎知刚一下马车,一抬眼就瞧见了这两显眼包。
"贵客大驾光临,府上如何不光彩照人?贵客请随我来,移步正厅用茶。"
鹿衡玉还正诧异着呢,接待贵客移步正厅一般都由下人来做,那陈今昭这会怎么还亲自给贵客引路过去了。可待他一抬头见到莽着脸过来的上官时,当即变了脸色,心中大骂陈今昭奸诈,一肚子的鬼心眼。
"上官来了,您,您请上座。"
上官瞪他一眼,拂袖进了府。
此刻正厅处,沈砚正随着族老招待宾客。
他的那些世交好友寻了个空隙,戏谑道,"吾等还以为今个是你大婚,门外那两位,是你特意请来的傧相。"
沈砚无奈笑笑,"其实也挺好,热闹。"
说来,先前在门口刚见到他们二人时,他也惊住了,的确没料到两人今日如此的,花枝招展。不过他素来定立足,加上面上也惯常冷清,所以旁人也看不出他的异常来。
不过也的确是热闹,喜庆,有两人在,他甚至觉得整个沈府都似有人了人气。
临近傍晚的时候,加冠仪式才正式开始。
仪式在沈府设置的祠堂中举行,伴着徐徐上升的青烟,身穿玄端礼服的沈砚上前,接受长辈的三加冠冕。
作为赞者,陈今昭与鹿衡玉端肃的立在两侧,手捧的托盘上放置着缁布冠、皮弁、素冠以及醴酒等物。他俩负责协助主宾完成加冠仪式,传递礼器,末了,还要唱诵祝词。
这套流程他们早就熟记于心,如今做起来倒也不觉怯场。
待沈砚加冠过后,礼拜完尊长,陈今昭托着朱漆小盘上前两步。小盘上放置着一片木牍,其上刻有两字,泊简,这是长辈给沈砚取的表字。
天知道,当她得知这个表字后,内心有多羡慕。这两字是当真好听,她都恨不得能将这两字给扒下来,按自己身上。
忽的又想起那人提到,明年她弱冠时亲自给取字的事,不由心下一咯噔。对方应不会给她取什么奇怪的字罢?
此时昭明殿,早早的就挂上了琉璃灯。
十数张密录铺陈了半张御案,其中小半数是参与沈府冠礼的人员名录,另外大半数记录的什么,只有御案前坐着的人知道了。
姬寅礼的目光定在朱衣映面,绯衣临风一行小字上,迟迟未动。脑中好似闪过那般风采灼目的画面,可凭空想象不过虚幻,转瞬就被击碎的消散无形。
视线继续往下移动,随着一行行文字过目,他眼前也好似浮现了,身着灼目红衣那人在沈府事事躬亲、待客热忱,宛如副主人做派的模样。
真上心呐,他微阖了眸想,也没见那对方为其做过什么,怎就能亲近成这般。再睁眸时,他看向案边那方盒子,抬手示意拿过来。
刘顺这方由静转动,小心捧了盒子递了过去。
盒子比他掌腹略大些,放在掌心里沉甸甸的。姬寅礼指腹摩挲两下木盒上的纹理,稍顿些许,方缓缓揭开了盒盖。
里面盛放着一方砚台,而砚台只是其次,最醒目的当属下方镶嵌的那红木底座。但见那底座精雕细琢,每处暗纹皆不重样,可见是下足了功夫。尤为难得的是,靠近镶嵌处细雕了一叶扁舟,上面坐着一老翁,伴着周围细刻的漫扬飘雪,充满了独钓寒江雪的意境。
由此可见,雕刻者的万分用心。
他粗粝的指腹在那些精美的细雕处反复的摩挲,只要他稍许用力,就能将那页舟从中折断,亦能让那带着蓑笠的老翁,人头滚落。
"雕得如此精细,也不知是熬了几个夜方做成的,这每寸怕都是其心血。"姬寅礼最后摩挲两回,就将那盒子再次盖好,递了过去,"送回沈府罢,夺人所好这等下作事,吾不屑为之。"
刘顺接过,低低道了声是,只是却并未立即离去。
"对了,今个初几了?"
"回殿下,十五了。"
"那就宣人过来罢。"
刘顺也不觉得这命令有多令人匪夷所思,依旧恭顺应是。
姬寅礼挽着袖子,招呼人拿投壶过来的同时,又偏头过去格外吩咐了声,"别忘了,让人就穿那身红衣来。"
第53章
永宁胡同的陈家,在这个深夜被宫里来的人打破了静谧。
带人过来宣召的刘顺,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个不大的堂屋,听着一门之隔的耳房里传出的细微响动,不由屏息凝神。没让他等多时,那扇薄薄的房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堪堪穿戴好一身红衣的探花郎从屋里走出,眉目含倦,眼尾微红,面容仍带宿醉初醒的红晕,比之往日所见更慑人眼目。
"千岁殿下宣您入宫议事,您请罢。"
刘顺低声顺气的道,说着就躬身让开路来,仿佛未见对方在听罢他的话后,那骤然惊疑与变幻的面色。
无论陈今昭内心于此刻是如何的惊涛骇浪,亦是如何的不情不愿,皇权重压之下,谁也无法轻易反抗。嘱咐长庚照看好家里,她挥别了满目担忧的陈母与幺娘,就随着刘顺出了家门,来到了胡同外那低调却内显奢华的马车上。
马车一路在长街畅通无阻,入了宫,沿着驰道径直奔向昭明殿。
而昭明殿内寝,有人已经等待多时。
殿内壁灯只点了两盏,幽火昏暗,榻间人正懶散的半倚寝榻,指腹间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羊脂玉坠的流苏。外间传来了人走动的动静,他闻声就随意的抬眸斜也过去,可这一眼,却差点摄了人的魂。
但见进来之人绯衣似火,灼灼生辉。来人带着醉意未消的倦色,鬓发微乱,玉容带醉,不仅不显狼狈,反倒被那浮光浓艳的红衣相衬,更让往日清逸面容添上几许惊人的艳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他的视线不错分毫的将人攫住,内心重重一跳,好似头一回真切感受到,何为
夺魂摄魄。
陈今昭进来后就没敢往幽暗的寝榻方向看去,低着眸她看着自己不得不前行的脚步,内心惶恐尤甚,只觉自己好似正在一步步踏进无尽深渊。
在距离寝榻稍远的地方,她就停了步,抬袖行了礼。因为醉意未消,她尚有些头昏脑闷,垂袖施礼时身形略有摇晃。
"是吾不好,深夜召你前来,快过来坐着歇会。"
榻间人关切的说着,可那缠绵暗哑的嗓音却听得她心中猛突。
极力控制想要快速退出寝殿的冲动,她低垂着脸躲避着榻间传来的慑人视线,抿抿唇道,"微臣,站着听训就可。
姬寅礼的目光在那薄汗沾额的面容上,寸寸碾压而过,语声带笑,"孤可是什么恶鬼?值当让你退避三舍?"
"微臣不敢,微臣.….…"
"过来坐,与孤好生说说话。"
陈今昭只得强抑内心惶乱,挪动着步子近前,小心在榻边坐下。屏着呼吸,她绞着双手搭在身前,脑中不住在想鹿衡玉与她说的,那夜他被深夜召进宫的情形。据他所说,殿下召见他后就挥手令他去屏风外的小榻睡去了,翌日清晨,再让他草拟了两道小诏。除此之外,并无他事。
或许,此回召她前来,亦不会有其他的事……
"转过身来,难道你要一直背对着我说话?"
闻声,陈今昭方觉不妥,赶紧将身子朝寝榻里侧方向稍微侧过。榻里的人正斜倚着床头望向她,她这一侧身,不期与他四目相对。
见面前人如被他围猎的鹿般仓皇逃避着他的视线,姬寅礼是又怜又爱。他又何尝忍见对方惶惶不安之态,但每每见之,内心所想的非是温言安抚,以人主的心态来言语行事,以此抚平对方的不安,却是恨不能身体力行,径自揽臂将人拥入怀中,轻抚对方那瑟缩清瘦的背脊。
他愈是如此想法,行事就愈发的出格,于此,对方就愈发的生怕。并非未想着拨乱反正,可愈是压制,内心的暗物滋生的愈是猖狂。
"今夜本意是叫你过来问问,来日入工部后你的具体打算。"他强压自己的目光从那容光更甚的面庞上移开,随意落在指间的羊脂玉坠上,指腹把玩的力道忽轻忽重,"只是天色太晚了,瞧你精神不济,便改日再说罢。"
陈今昭低声应是。其实上回两人对坐谈她前程规划时,她已大概说了她入工部后的一些安排,如今对方提起这个话题难免有欲盖弥彰的意味,但她也只能装作不知。
"醉酒伤身,日后少饮些。"
"是。"
"话说回来,人家沈府喜事,你至于将自个喝得酩酊大醉?怎就这般欢喜?"
"吾等三杰素来交好,微臣与鹿侍讲视其为兄,欢喜之余难免就贪杯了些。"她斟酌着小声道,"微臣日后会谨记殿下训诲,必不贪杯,饮酒有量。"
带着酒醉的清软嗓音入耳,姬寅礼觉得自己此刻怕也醉了,醉的他头昏脑涨,呼吸不畅。
"晚间究竟饮了多少水酒,怎还是这般醉意朦胧之态?"
陈今昭闻言一惊,除了视觉有些微晃外,她是没察觉到自己的醉态的。手指狠掐了把腿肉,痛感让她微不可查嘶声吸气,但也同时令她头脑清醒了几分。
"微臣王驾前失仪,请殿下恕罪。"
她赶紧请罪,极力压低嗓音,让声音听起来别那般偏软。
姬寅礼的目光不受控的落上她那眼润息微的模样,只觉世间怎会有这般的人,每分每毫都似长在了他心尖上,让人想怜爱成这般。
"可是困顿了,上来歇着罢。"
陈今昭却是归心似箭,尤其是她隐约察觉出,今夜内寝的氛围似与上回隐隐不同。好似平静的水面有什么东西悄然伸出了触角,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即将而至的危机感,让她只想迅速离开此地。
"殿下,家中母亲与妻儿还在等我"
"那就让他们等着。"
话里的强势与冷硬,好似揭开了那层温情和煦的面具,展露出图穷匕见的残酷无情。
陈今昭脸上血色一下子全褪个干净。
姬寅礼的目光又缓了下来,语气也不似刚才的生硬,"不是与你说过,君臣同塌而眠是佳话。你上回不也适应良好?上来罢,早生歇着,别熬坏了身子骨。"
陈今昭颤着唇应是。此时对方在寝榻的外侧倚着,瞧似并未有挪动的迹象,她上榻后遂也只能从他身上轻越过,移身至床榻里侧。
对方襟口微敞,露出雄健的躯膛,纵她越过时候使劲低垂着眉眼,可分明的肌理还是难免落入她眸中。她甚至还不期看见他那自下颚处延伸而下的刀痕,蜿蜒在躯膛上方,宛如刀刻。
靠着里侧墙壁躺下后,她似乎还能感觉到,落在她身上那似有若无的沉晦眸光。"刘顺,将灯都熄了。"
床榻外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刘顺先将重重帷幔放下后,再轻手轻脚的熄了内寝唯二的两盏壁灯。无声退下后,他又从外将寝殿的门,严丝合缝的关上。寝殿内,一下子陷入无声的寂静与黑暗中。
即便眼前视线是浓重的黑暗,可屏息躺在寝榻里侧的陈今昭,依旧能隐约感觉到,旁侧人的视线一直牢牢盯在她身上。
这种盯视与上一回还不同,上回的眸光是温和克制的,可此刻对方的眸光却是放肆与纵容。她甚至能听见对方那沉沉的喘息声,伴随着似有微不可查的笑声。
只让她觉得心惊肉跳!
手指不由拽紧了身上的寝被,她惊惶未定的就要转过身去面向墙壁,可尚未等她动作,却蓦得听见他低沉暗哑的嗓音。
"睡了吗?"
"……尚没。"
他又没了声音,好似蹲伏在暗渊里的巨兽,无声将人压迫。她到底还是没忍住朝墙壁侧了身,整个人尽量朝里侧蜷缩着,祈祷着天亮的快快到来。
姬寅礼能隐约看见蜷缩在墙边的模糊光影,寝被中的人应该是在瑟缩发抖,瞧着着实可怜的紧。
那又如何呢?他的手慢慢搭上了腰间系带,慢条斯理解着衣袍。
他怜惜对方,但对方可曾体谅他半分?如此机敏聪慧之人,他不信对方至今还察觉不出分毫异样来。身为臣子,不就应该为人主排忧解难?这般长的时间,对方为何就不能主动体谅一番,非要他苦苦压抑,至此快要将他逼疯了去。
沉沉的吐息。今夜他本只想宣人过来见见,看眼那红衣探花郎是何等风采而已,可待见了人,一切就不受控了。
那抹浓艳的红袍彻底燎起了他内心的暗焰,再难压抑。
此刻他暗沉的眸里自厌与疯狂交织,一面觉得自己何等龌龊,可怜对方要接受他这个人主罔顾人伦的偏执欲望,另一面又觉得自己何罪之有,天下大势都在他股掌之中,只是屈从本心小小欢愉一番罢了,又有何罪?
何况,他苦了那般久,还不都是此人的旧主子害的。
若非那平帝,他那好四哥,如今的他早已娶妻生子,又怎会蹉跎至今,以致对个臣子莫名起了念想?是平帝,是平帝将他生生逼至如斯荒唐、可笑之境地!
"可曾睡下了?"
正竭力控制着呼吸的陈今昭,乍然一听这隐含逼迫的声音,后背都瞬间起了白毛汗。
她用那醉意昏沉的脑子努力的去思索,为何他反复执着的问她睡没睡,究竟是何用意。
可她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来,更可怕的是,她似听见了对方解衣袍的声音。"殿下,我……微臣有些认床,遂迟迟难眠。不知殿下能否开恩,允许臣离宫家?"
她惶恐的说着就要起身退远些,想远离那让她窒息的视线氛围,可下一瞬对方那沉沉的视线就重重压来,无声将她逼迫。她僵直着身子,不敢再动。
"陈今昭,我再给你半刻钟的时间,若你再不睡下,那我就令人给你上安神药。"他语声不急不缓,一字一句的说着,声音仿佛重重砸进人的耳膜,"如何选,你自己抉择。"
安神药,非安神汤。
这一刻她的心神被击的七零八落,脑中似空白似混沌,无疑清楚明白的一点是,今日这难关,她怕闯不过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耳畔再次传来那人放缓的声音,"可睡下了?"
陈今昭用力咬住唇瓣,这回她没有出声。
稍寂后,她的旁侧传来了似衣袍脱落扔掷的声音,伴随着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她的耳畔处有热烫的灼息贴近。
"放心,吾不会行至最后的。"
浑身不受控制的颤栗之际,于这一刻她亦大抵明白了,他要的也不是她真正的睡下,只需个自欺欺人的表象而已。或许与此间事上,真正不想清醒面对的人,是他自己。
他覆身过去将人揽背抱进雄健有力的躯膛里,手掌轻拢着她颈后,强势将她温软的面庞按贴在他的颈侧。另只掌腹则一下下抚着她的颤栗的脊背,极尽耐心的温柔安抚,嗓音柔缓暗哑,"莫怕,莫怕,吾吃不了你。"
脑中肖想了无数次的场景,此刻终于得以实现,内心激荡之余他不由发出满意的喟叹。
陈今昭在彼此肌肤相触时,差点惊颤叫出声。最终却咬唇死死忍住了,因为她不敢保证他所谓的睡下,是不是他给自己设置的枷锁,她怕一旦将此打破,对方将由暗转明而肆无忌惮,再无顾忌。
好歹如今,他还给她留了一分余地。
可纵是如此,她内心还是充斥着极大的恐惧与无助,对他即将如何行事的恐惧,对未来自己可能陷入不堪境地的无助。自己苦心竭力经营的一切,就此要毁了吗?她不知道。但此刻她能清楚的是,国朝最高掌权者的压迫相逼无人能拒,若她想活想家人活,就只能任其摆布,任其为所欲为。
姬寅礼忍不住低头拿脸贴着对方那温软的脸颊,温柔摩挲,灼息流连。幽淡的清香与清甜的梅子果酒香交缠在一起,让他忍不住喟叹,怎能如此软又如此香。
将人再次放上床榻,他抬手开始一颗一颗的解那红衣襟扣。一想到两人的肌肤相贴,他不由呼吸加重,浑身血液隐隐沸腾。襟扣解开,白色的中衣显露出来,他视线流连,眸里全是占有的欲望。
早该如此的,他想,这世间谁人敢管他,谁人又敢不从他。
灼烫的躯膛靠上去之际,他忍不住低头去轻啄那温软的面颊,眉眼,可触及的却是一片濡湿。
他停顿稍许,抬手抚了上去,掌腹触摸处,冰凉的脸颊上满是濡湿的泪。对方微侧着脸,咬唇无声落着泪,热汤的泪水好似烫进了他心底,烫的他肺腑都隐隐作痛。
"吾会补偿你。"姬寅礼忍住心底的不适,覆在她耳畔,灼息流连她细巧的耳珠,"高爵厚禄,功名富贵,你想要什么?"
没有人出声,只有眼泪依旧无声的流淌。
这一刻,姬寅礼甚至希望对方能出声与他叫嚣、对抗,指责他的无耻、龌龊,能极尽恶毒之言诅咒他,如此他便也没了那么大的负罪感。
偏对方无声落泪,哭得他心都软了。
也将他那为数不多的良心哭了出来,这还要他如何能忍得下心来继续行事?简直都要心疼死他。
妄他以前还以为自个胸腔里的这颗心是木的、钝的,哪知还会疼会喜,面前之人也算让他体会了百般滋味,这般跳动鲜活的感觉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许久,他轻叹了声,"是孤冒犯了。"说着就拢好她的中衣,指腹勾起那红衣襟扣,缓慢又仔细的一颗颗重新系好。
最后一刻襟扣系上后,他抬起掌腹抚了抚她面上濡湿的泪,片刻后俯身亲了亲她软白的颈侧,沉缓吐息,"以后见了孤,记得躲远些走。"
语罢,他翻身而下,捞起绸缎寝衣披上就拉了帷帐下地。
去净房前,他朝外平静吩咐了声,"刘顺,送他回去。"
第54章
朱漆马车在胡同口停下,车上的人下来,拒绝了宫监的搀扶相送,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向深巷。直待人进了陈家门,马车方掉转了方向,于阗寂无人的深夜里往皇官方向驶去。
陈家在短暂的嘈杂后,又重新归于平静。
耳房内,陈今昭合衣躺在榻上,睁着双眸无声望着昏暗中的帐顶。
幺娘担忧的看她,唇翕动了几下,可到底没发出声。
好一会,不大的卧榻间响起陈今昭微轻的声音,"幺娘,我给你个方子,改日你给我抓副药来。"
幺娘没有问方子是何作用,只柔顺的应是。
"不要一次性抓齐,隔几日就抓个几味药。"陈今昭轻声嘱咐,稍顿,又格外提醒,"去不同的药店抓,每味药需单独放置。且每日抓的药里,另外添个一味或两味其他草药,莫要让人察觉到方子。"
又想了想后,她就撑坐起了身,"算了,我干脆将你每回需要买的药、去哪家药店去抓,给写个明白,你照做便是。"
幺娘细细的应声,也随之起了身。穿了绣鞋下地点了烛台,她小心翼翼放置在靠墙的那张半旧书桌上。
陈今昭翻找出纸笔,摊开宣纸于案上,就提笔濡墨。
那方子她早已熟记脑中,对于这等可能留有隐患的东西,她从不会落于笔端,留人把柄。
若按照她的抓药方法,幺娘得陆陆续续抓上十来回药,大抵接连一月方能抓齐。日子是长了些,但也好在也安全。
她只将前两回需要抓的药写好就提了笔,待笔墨晾干的时间,嘱咐幺娘,"每抓回药,务必将前张纸烧了,待这两回药抓完,我再将后续的方子给你。还有,抓药间隔的时间长一些,哪怕拖久点都不打紧。"
现今她倒没有发育的迹象,所以倒也不急,能月余时间抓齐这副药更好,实在不行,拖至两月或半年也成。
翌日清早,陈今昭照旧点卯上值。
依然是与鹿衡玉插科打诨的斗嘴两句,之后去西偏殿授业,晌午在西配殿用膳,而后再回翰林院继续做他们繁琐的公务。
日子似与平常并未差别,好似风过无痕,一切如常。
要非说上值的日子有什么不同,那便唯有新来的那群同年们,带来诸多笑料。尤其是当年殿试的第四名罗行舟,与第五名周明远,更是为他们寻常公务平添几分意趣。
前者是自恃才学,诗赋文章自成一格,压根听不进上官丁点谏言,执拗己见的厉害。他还往往因那行文措辞之故,就叉腰与上官据理力争,唾沫横飞、寸步不让,话语跟连珠炮弹似的,可把上官气个仰倒。
而后者更是一绝,行事宛如坐定的老僧,慢慢悠悠不疾不徐,浑身透着股万事看淡的佛性。对于上官交代下来的公务,他从来都是能拖再拖,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完成。即便面对上官的催促,他亦不急,只会慢吞吞的来一句,上官稍安勿躁。就算上官急得要上火,他能给对方的,依旧还是这句。
因这两人,上官没少被气得脸青鼻歪,背地里更是破口大骂两人一个贱嗖嗖,一个慢腾腾,骂这翰林院尽来些奇葩。可除此之外,却也拿他们无可奈何,谁让两人背景深厚,一个是当朝勋贵之子,一个是当世名儒之孙,哪个他也开罪不起。
陈今昭等人坐观他们斗法,看的是津津有味,这也算是他们公务繁冗之际的小乐趣了。
秋雨潇潇,丝丝缕缕都挟着深秋的凉意。
翰林院班房,陈今昭裹紧身上的薄毯,却依旧能感到从窗棂缝隙透进来的凉风。
这会外头的风好似更大了,秋风怒号,不时有疾风卷过落叶拍打向了窗户。雨也不复先前的淅淅沥沥,亦是越下越大,在一阵刺目的电闪过后,伴随着雷声而下的,是倾盆夜雨。
她拿镇尺压了书页,而后就起身挪动桌案,试图将桌案离福扇窗远些。这会雨太大,把窗户上的桑皮纸都浸了半透,她怕再过上会,浸润的水滴就会落上桌案。
檐下水滴如注,叩打青石板砖叮当作响。狂风呼啸,暴雨倾盆,屋外的其他声响,皆被掩盖于这样风雨喧嚣的秋夜。
突然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耀眼的白光撕裂天地,刹那照亮了整座皇城。
屋内案桌挪动的声响戛然而止。陈今昭僵直转眸望向殿门的方向,那里,一道模的人影映在朱漆殿门上,随闪耀的白光忽明忽暗。
一门之隔的屋外,有人撑伞无声立在门外。
陈今昭趔趄后退,碰掉了桌上的镇尺。
镇尺落地发出沉闷声响的同时,两扇门被人从外猛力推开,裹挟风雨而来的,是一道墨影沉峰般的高大身影。
一阵疾风扫过殿内,吹得案上的纸页哗啦作响,也吹得烛台上的火苗忽明忽暗。晦暗不明的烛光投射过来,将来人那高大的身躯投在墙壁,落上斑驳的阴影。
姬寅礼带着被酒意熏红的脸庞堵在殿门处,誉发浸透,袍摆尽湿,青罗伞面还往下滴答着雨滴。他半阖着凤眸直直朝对面人盯去,晦暗与沉翳交织,狂肆与恣情纵横。
那般似要极情纵欲的恣肆模样,如何能看得人不颤了手脚。陈今昭在这般直白放纵的目光下,无意识的后退,姬寅礼盯视着她,抬步进殿。
踩着落地的青罗伞,他疾步朝她逼近,手掌扯开腰间金玉带,用力朝外掷去。她看得心惊胆颤,手撑着案面仓皇的后退,却被来人三两步逼至了墙壁与书案的夹缝角落。
他挟裹着一身酒气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醉红的凤眸里灼灼烧着暗火,是寤寐求之的爱欲,也是欲壑难填的私欲。
"殿下……"
"恨我罢,陈今昭。"
肩上的薄毯滑落下来,委顿于地。
在室内昏暗明灭的烛光中,姬寅礼抱着人绕过两排长书架,径直朝幽暗逼仄的寝卧而去。里间只有一张狭窄的单人小榻,他抬脚踹开薄薄的房门,三两步过去直接将人压到了榻上。
小小的寝卧昏暗无灯,黑暗里的声音就愈发明显。
伴随着极轻或急重喘息声,有裂帛声随之而起。很快朱红蟒袍与青色官袍被从榻间扔出,紧接着被扔出的,还有被撕裂的中衣、亵衣。
"陈今昭,恨不恨我?你说,恨不恨。"
湿热的灼息狂乱的扑在她面上,唇上,颈上,陈今昭只觉热得窒息,还有他那充满力量感的灼烫躯体,更似挟裹着强势的侵略气息将她严密围剿,逼迫的她简直喘不上气来。
"说话,恨不恨我。"
"不,不……恨。"
她微微偏过脸,极轻极细的压抑喘息,闭眸承受着对方的贪欲。今夜见他过来,她意外又不太意外,甚至心中还有种,头顶悬刀终于斩下的落地感。
上位者的仁慈从来都是有限的,所以她很明白,示弱起的作用只是一时的,对方这把贪欲之刀迟早还会向她挥来。
陈今昭咬咬唇,告诉自己尽量平静的接受这一切。她的人生中有太多重要的东西,家人、生命、前程等等,与之相比,自身的情感、感受都要往后排。这两日她已经做好了迎接这把刀的准备,只要他不动她亵裤上的绦带,其他的她都可以忍受。
小榻间的动作愈发激狂起来,或是借酒行凶,或是压抑的暗欲抵达了巅峰,一经开闸,就再无顾忌的释放出狂肆的凶意来。
"殿下我……"
"放心,吾不行至最后。"
姬寅礼的动作几乎失了力道,恨不能将人藏起成为他一人的心头好,又恨不能生出血盆大口,能将人一口吞了。
"你怎能让我失乱这般.……"他湿热的呼吸急乱打在她柔细的背上,要不是还有丝理智压着他,此刻怕已强压了人行至最后。
"陈今昭,你说你何德何能,缘何让我如此为你失狂?"他掐过她的脸,迫她转向他,粗息挟着抹凶意,"纵是妲己转世,为何不去投个女胎?"
外头的刘顺听见屋里主子的唤声,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他端着两套新衣物入内的时候低着眼没敢乱看,当然也看到不到什么,因为他那主子就裸着精壮上身堵在寝卧房门处等着呢。
只是退下时,好似听见了一两声极轻的抽泣声,但声儿压得极低,几乎细不可闻。
"是我孟浪,吓着你了。"
姬寅礼抖开衣裳给她披上,环臂将人温柔揽抱着,掌心抚着她清瘦的背,不时拍拍安抚。微阖凤眸他深吸口气,强压下那股又要再起的火燎似的冲动,心中暗付,今夜他到底还是激进了些。
"今日我吃醉了酒,害你受惊了,确是我的不是。"见人被他折腾的无力倚靠在他胸膛上,不言不语只微不可查的颤着身,他又忍不住心软了。今个他这番强势的逼迫,虽然对方全程没敢反抗,但他亦怕其心中想不开,愤懑至极而至抑郁生疾。
"心中负担莫要过重,只要未行最后那事,便不算龙阳君。因而你我二人,只是比普通君臣亲密些罢了,其他的没什么不同。你也读过资治通鉴,也知史书,便也明白从古至今那些分桃断袖的君臣不知凡几,比之他们的龌龊不堪,你我二人亦算清白。"
他轻抚她肩背,侧过脸在她耳边亲了亲,柔声安抚,"你我也算发乎情止乎礼罢了,不必想太多。你也放心,此间事,不会朝外泄露半分半毫,完全不必担心名声之事。"
握着她的肩,他骨骼清晰的手稍稍用力将她拉开些,借着外间投来的光,仔细观察她的面色。
"现在可告诉我,你现在是如何想的?"
陈今昭下意识的就躲闪他的目光,低了眸,嗓音犹带几分颤音,"我想尽快,去工部任职。"
姬寅礼的眉眼压了三分,他要听的自不是这个。
眸光在她那红肿破皮的唇瓣上流连,再往下便是不必看,他亦清楚的知道那白玉般的皮肉上烙上了多少指印吮痕。
"成,吾会尽快安排。你还有何愿望,尽管提出。"
"其他的,微臣希望一切如常,望殿下不必特意优待。"
一段时间死般的寂静后,姬寅礼最终败在了对方含泪的眉眼中。罢了,或许是少年人的自尊作祟,随之去吧。
"这一切都依你,但一月中,本王希望你能有两回,肯入宫陪陪我。"
陈今昭脑中不由浮现起这一夜的混乱与癫狂,身子骨都不由打了个颤。但她到底还是应了,因为她压根也拒绝不得。
姬寅礼舒缓了眉目,本来欲望得到纾解的他,此刻瞧起来愈发是温情似水。
"我给你令牌,若有事,可随时入宫寻我。"
第55章
约莫子时,姬寅礼就遣人将陈今昭送回了家,并让她补了病假折子,允她于家中歇整两日。毕竟她面上脖上的痕迹有些明显,第二日上值难免引发众人诸多猜疑。
深夜归家,她的异常能暂且瞒哄得住上了年岁眼神不济的陈母,却瞒不住心细如发的枕边人幺娘。进了耳房后,幺娘再也忍不住满目的惊愕,失态的将人打量。
眉目含倦,眼尾殷红,最醒目的莫过于绯红至充血的朱唇,殷红肿胀宛如涂朱,哪怕借着屋内极为微弱的烛光,都能看清上下两瓣唇几处破损渗血的痕迹,细细碎碎,不知是被人吮破还是咬碎。
这些痕迹还不过是其一,更遑论其白壁面颊两侧淡淡的指印,以及露出领口颈侧的半边咬痕。
幺娘指甲抠进了手心,内心诸多纹动的情绪中,担忧占了上风。她不认为她表兄此番情态是宫内的哪个狂浪的宫女或宫妃所为,毕竟她知道对方值宿的地方行走的都是男人或宫监,所以她更倾向于是男人所为。
尤其此刻见对方垂眸缄默坐于榻边,面色不似欢愉模样,她便排除了是两情相悦的结果。再想表兄既能被允于深夜归家歇整,那么想来宫里的那个男人权势不低,只怕是个位高权重的上官。
"幺娘,给我打盆水来吧。"陈今昭微哑着嗓子说道,打破了室内的空寂,"夜里别折腾的去烧水了,直接打盆凉水过来就行。"
幺娘低头出去后,陈今昭起身脱了身上的官服挂上了木架。这身青色官服,除了内里没有层层补丁外,外表若不细瞧的话看起来与她之前的那件别无二致。
这件做旧的官服,显然不是一两日之功。
陈今昭的目光从这件官服上收回,抬手慢慢解了身上衣服的细带。素白的中衣,亵衣,皆是新做的,衣料皆是上好的绸缎。
深吸口气,她抛去脑中的杂念,将衣服亦挂上了木架。
娘端盆进来时,险些被眼前场景惊得摔掉手里的水盆。
但见那玉骨冰姿的身子骨上,诸多痕迹深浅不一,层叠覆盖的指印、布满全身的吮吸唇印、以及几处瞬丧心病狂的噬咬齿痕,更别提无处不在的搓弄揉磨的痕迹,周身皮肉没处好的,打眼望去简直触目惊心。
"不必担心,我的身份暂且没有暴露之危,毕竟宫里那人非是龙阳之好。"陈今昭让幺娘端水过来,浸湿帕子绞好后轻轻擦拭着胸口,可纵是力道放轻还是没忍住嘶了声。缓了缓,她继续道,"幺娘,那物在亵裤上缝紧些,力求再贴身点。"
她今日亦能感到对方的避讳。他那全程恨不得远躲着她下边身子、不肯碰一分一毫的架势,如何还能让她看不明白对方的性向。更遑论,还有对方榻间失语吐出的那句,更是让她确认了些事情。
现在她唯一庆幸的就是这些年出于谨慎,饶是没人怀疑她的性别,自己依旧做的全面。否则就今夜这番突发状况,她怕是难以收场了。
打湿的巾帕擦拭着胸口,忍着针扎似的疼痛,她心里不住盘算,得尽早去工部任职。她得早些做出功绩来,好歹争取在朝野中有些举足轻重的地位,让对方动她时亦有所顾忌。
幺娘低了眼,不去看那被吮破的红肿 ru 尖,此刻亦好似明了对方要她去抓药的用意。半月来那副药只抓了四回,还得再抓个六七回方能抓齐,想至此,她不免暗暗心道,得抓紧些时间将药给凑齐了。
卯时过后,宣治殿前净鞭三响,文武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迎摄政王千岁入殿。
见今日朝议那位殿下并未带新君过来,跪迎的众廷臣们皆暗松口气。与这位千岁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他们就算再愚再钝也都多少摸清了这位的一二脾性,譬如此刻,其未携新君过来就代表着对方心情尚可,朝议时候多半是好说话的,反之,那便代表这位心情极恶,朝议时会冷眼旁观那位傻新君上蹿下跳又哭又叫的踩踏群臣脸面不说,还会事不关己的让他们将奏请的折子呈递新君,丝毫不管廷臣们的死活。
金碧辉煌的銮殿内,被禁卫军簇拥入殿的摄政王拾级而上,至龙椅左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撩袍落座。
禁卫军持戟而立,朝臣文武分列,持笏再拜千岁。
"诸君不必多礼,都起罢。"
上座之人抬手,笑着叫起。
众廷臣心中稍定,有心人已经开始暗暗盘算起来,趁着这位心情尚好时,有些折子今日或许可以呈上。
起身后,文武百官持笏肃立静候。
执事内监撩开拂尘,上前高声唱喏:"有本早奏,无事退朝﹣-"
国子监祭酒持笏出列:"启奏殿下,太初七年过后,天下士子翘首以盼恩科三载。今新皇登基,天下承平,臣伏请殿下开恩科,广纳贤才。"
"现有在籍举子多少名?"
"回殿下,在籍举子有两千八百五十二名。"
上座之人颔首,"国以才立,政以人兴,为国抡才是大事。着礼部拟旨,来年二月开恩科,各省学政严明科场,选拔良才,严惩科场舞弊,发现一律问斩。着令翰林院拟题,增设武举人名额,另从户部拨银十万两,补足科场用度。"
礼部尚书、户部尚书、翰林院掌院纷纷出列,持笏而拜,"臣等遵旨。"
几位朝官退回队列后,又有官员出列奏请。
"臣启殿下,今岁黄河受阻壅塞有五处,恐来年汛期泛滥成灾,祸及黎民。臣恳请殿下恩准疏浚河道,以保民生。"
奏请的官员是工部尚书。
提起工部,上座那人眼前失了会神,眼前突然浮起张糜艳皎容,好似又见到了那朦胧昏暗的光线里,那仰面含泪、珠齿咬唇不受堪怜的模样。深吸口气回了神,极力摒开脑中那些撩他心神不稳的画面,他轻抬了手,示意内监将奏本拿来。
执事内监小步下阶,取过工部尚书的奏本,双手捧着呈递上去。
"黄河关系国计民生,不可轻忽。"阅览过后,上座那人合上折子,"有关疏浚章程、户部钱粮筹措、征调沿河府民、以及戍军协理等事宜,退朝后六部与内阁合议细则,明日再递折子。"
工部尚书领命后退回列队。
之后又有几个官员陈本上奏,或为民生,或为本部相关事宜,再或是相互弹劾攻讦之言等等。在今日朝议接近尾声时,詹事府的主官持笏出列。
"启奏殿下,詹事府原少詹事崔文翰前段时间突然恶疾,辞官归乡,如此少詹事一职缺员一人。臣所辖之部公务繁据,恐误朝廷要务,伏乞殿下能体恤下情,允准增补缺员。"
搁在以往几朝,詹事府的职责是掌管东宫内外庶务,延至本朝,除了掌管东宫事外,亦掌管皇子府上以及皇家内府的诸多事宜。而少詹事这职位,有兼教导皇子之责,多从翰林院遴选上来。
上座之人居高临下睨着殿上请奏的人,缓缓笑了。
"准奏。"他道,"不知你中意何人?"
一直提紧着心的詹事府主官闻言,忙道,"翰林院乃储才之所,臣观翰林院侍讲沈砚学识渊博,品行端方,且资历已足,堪当大任。臣伏乞殿下鉴察,可否将其擢升为少詹事,以激励后进。"
"准了。着礼部拟旨,翰林院侍讲沈砚,自入职以来勤勉尽责,屡次参与编修典章,且授业有功,今特擢其为正四品詹事府少詹事一职,望其恪尽职守,莫辜负孤之厚望。"
"殿下圣明!"
詹事府主官归列后,有官员趁热打铁,提起两位皇子需要启蒙之事。上座之人亦允准,着詹事府派遣官员给予两位皇子启蒙授业。
退朝后,姬寅礼带着人往上书房走去,恰遇上了上完课业的阿塔海一行武官们。
阿塔海远远的就见到他们殿下与旁边人谈笑风生,满面春风的模样,所以见礼过后,就笑嘻嘻的问道,"末将瞧殿下容光焕发的,可是近来朝中有何喜事啊?"
姬寅礼也他一眼,笑骂了声,"你这莽夫,懂什么。"
说着,又打量他两眼,
"不过倒是长进了,好歹还会文绉绉用上词了。"
阿塔海挠挠头,"嘿嘿,都是小陈夫子教得好。当然,末将们学的也好。"
姬寅礼神色一晃,转瞬又恢复如常。
上前拍拍他臂膀,又拍拍左右几个武官们的肩,笑说,"瞧着都有长进了,稳重了不少。都好好学,莫要惹夫子生气,待到年底结业,吾自有用到尔等出力的时候。"
阿塔海等武官们闻言,无不激动应是。
殿下此话无不意味着,他们坐冷板凳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各个摩拳擦掌,纷纷抱拳喝声,"愿为殿下效死!"
刘顺从宫外回来时,才知道殿下已经回上书房有段时间了。整了整身上的绛纱袍,他赶紧趋步进殿,垂手立于御座旁事无巨细的秉着东缉事厂如今的情况。
或许没根的太监就适合干这个,短短时间内他已训练了人手广布京城各处酒楼、茶肆、赌坊、烟花柳巷等地,连王宫贵胄的府邸也皆安插了耳目进去。甚至在殿下的特许下,他开始组建的南北镇抚司,已经有了雏形,假以时日便能开始运作。
禀完后他略有迟疑,不知再该不该继续往下禀。
他有所迟疑的是陈家的事。在陈家周围,他布置了耳目,当然不是监视这一家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那般夸张,主要是防止人出个意外或有个什么突发情况。
今个盯梢的人来票说那个叫幺娘的,外出抓了药,他本也没当回事只以为对方是抓伤药去了,怎知盯梢的人却道,这是半月来的第五回了。
抓药的频率有些高,他怕是陈家哪个身子出了问题,就派人去打听去哪家药铺抓的,又抓了何药。怎知这一打听,就打听出猫腻来了。
去不同的药铺抓,每回抓的药还不一样,甚至还分开来装。他干的这行讲究的就是心细如发,神经敏感,闻言便立即就觉得此间有些隐情。
姬寅礼悠闲喝口茶,扫眼旁侧人踟蹰的模样,"有话直说。
刘顺遂也不再迟疑,将幺娘抓药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话说完后许久,刘顺方听见了御座人的问声,"陈家谁病了?"
"据盯梢的人说,陈家并无人生病。"顿了稍许,刘顺垂了眼只看地面,道,"听说抓的大部分药皆是凉药,据医馆大夫说,是……应给女子避孕用的。"
话落,刘顺忽的觉得周遭空气骤然凝滞,连呼吸都好似冻结。尤其听得旁侧御座那似沉似冷的短促笑声,更是愈发低垂了眼,只敢看自己的脚尖。
"不想给他生啊。"姬寅礼低着眉弓视着茶水晃荡的水波,扯了扯唇角,就端起茶碗仰脖饮尽。砰的声,将空碗掷向案面。
此时此刻,让他再无法自欺欺人的一点是,有人可以与那人更亲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许多个寂静的深夜,他们在床第之间裸程相对,彼此交融,可以如此的亲密无间。
这个认知宛如根刺,搅得他心底憋闷郁燥,想要暴起杀人。强压了压这股暴虐情绪,他偏眸问,"你刚说,她半月抓了几回?"
"五回。"
五回,意味着半月行了五回房事。如此贪欲,也不怕那清瘦的身子板受不住。
"抓药如此鬼祟,怕是背着人行事。你遣人盯好她,看看此女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是。"
姬寅礼猛地起身,深吸着气在殿内踱步。
"去将窗户都开了,殿内如此烦闷。"
刘顺赶紧去照做。
姬寅礼仍觉烦乱难解,松了松襟口,抬步朝外走,"牵马过来,另外去东偏殿叫公孙桓,让他陪孤去御苑骑马射箭!"
正在偏殿与江莫等人一起用饭的公孙桓:.…
定定神,他忙问,"可是现在?"
刘顺忙催促:"先生快去罢,殿下在等着呢。"
公孙桓闻言知音,大抵知了此刻殿下心情不好,遂也不多耽搁,放下碗筷简单收拾下,就匆匆出了殿。
公孙桓一走,殿内江莫等人大松口气。
这段时日先生简直是盯死了他们,除了泰山压顶般的公务压下外,还逼着他们熟记各类礼仪典册,言行举止稍有不对就对他们非打即骂,完全副将人往死里逼的架势,可将他们训得苦不堪言。
如今对方能稍离开会,他们也能稍喘口气。
第56章
两日后,陈今昭重回翰林院上值,才知沈砚升迁了。
"什么?怎这般突然,他调哪去了?"
"调往詹事府任少詹事去了。"鹿衡玉嘲讽撇下嘴,"你是没见上官那殷勤样,一口一个恭喜沈大人,那般趋奉的嘴脸简直都没法看。"
陈今昭着实震惊,纵是知道最晚年底前对方职务会有所变动,但也没料到变动会如此之大,在不外调的情况下竟越了一大阶,直接成了正四品的朝廷大员,这飞升速度不可谓不惊人。
不过她更异的是鹿衡玉这微妙的态度。
拿胳膊拐拐他,她偷偷问,"咋啦,见人家升官,你心里头不是滋味啦?"
鹿衡玉指指自个,"哈,我用得着眼红他?他就算成了天王老子又与我何干?算了算了,与你说不着。"
陈今昭一听,这怨气冲天的语气,分明就是有事。
遂赶紧好言好语催促,"怎么就与我说不着了,快说说呗,省得话憋心里头你自个也难受不是。"
鹿衡玉白她一眼,不过到底松了口,略带些恹恢道,"今昭,我就是觉得世态炎凉了些。想那沈砚,昔日观他尚可,与吾等平辈相交似是副贤兄模样,可如今一朝升迁便大不相同,目中无人,对人爱答不理,与从前完全是两副嘴脸。想来世情大多如此,虚情假意,趋炎附势,一般无二。"
"不能吧?"陈今昭皱眉,想了想道,"泊简兄不是那般的人。他那性子素来都是冷冷清清的,不熟悉的人瞧他似有那么几分目下无尘的意味,但你我都熟悉其脾性,知他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并非真的是目中无人。衡玉,是不是你会错意了,或许他只是对上官爱答不理的?"
鹿衡玉稍许沉默后,道,"那日我上前恭喜他,他分明听见,却直接转身走了。"
陈今昭抿了抿唇,沉思几许后,宽慰道,"或许是他当日有急事,又或许是旁的缘故,总不会无缘无故的就要与吾等绝交罢。先别瞎想,待看看来日再说。"
"也许吧。"鹿衡玉转向陈今昭,瞪着双眼道,
"陈今昭,咱俩可是兄弟,比亲兄弟还亲,来日
无论官做到哪步,咱俩的情分可不许淡了啊。"
"当然不会了!"陈今昭拍拍胸脯,眯眼笑着保证,"我可以起誓的,只要你管我喝一日的酒,你就是我一日的酒肉朋友。这情分哪能淡呢,你说是不是。"
"果真,从你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我也是,在期待个什么劲。"
"也是,大抵只有你嘴巴里能吐出两根白白的象牙来。"
两人一路互怼说笑着往上书房西配殿的方向而去,因为沈砚升调去了詹事府,所以日后授业之事就只由他们二人来负责。
快到上书房时,两人就敛了面上的嬉闹之色,抱着书卷面色板正的先去了西配殿。
上书房正殿里,临窗远远眺望这一幕的姬寅礼,见她心情还算好似与往常并无不同,便也稍稍松懈了心神。他知道越是清风朗正之人,就越见不得污秽之事,尤其是这般纯粹干净的少年郎,只怕眼里更见不得污物。
他就怕对方接受不了自身发生的,那般罔顾人伦的秽行,怕对方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受到打击后会一蹶不振,继而学那软弱之人郁郁寡欢,再……若其真走到那一步,他又于心何忍。
此番见对方谈笑如常,他也放心了不少。
刘顺在旁小声道,"陈侍讲这两日去了趟牙行,将他在永宁胡同租赁的这小院给买了下来,花银二百八十两。另又让牙行给联系几个泥瓦匠,让他们五日后的休沐日来家里,将那西厢房给修缮出来。"
"买下来?他打算在那常住?"他眉峰微敛,对那胡同他大抵也有些印象,毕竟那夜送人归家时,难免也会朝那方向扫去两眼。印象里,是个偏狭逼仄,窄巷深深的破败地。
人住那,未免太过委屈了。
"待会他授完业,让他过来。"
陈今昭从西偏殿出来,刚欲到旁边的西配殿吃些茶水歇会,却冷不丁见着殿外专程候着她的刘
得知是那位千岁召见,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此刻还是青天白日。随后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光天化日之下,西偏殿是进学的武官们,东偏殿是处理公务的朝臣们,那位身为人主应不至于如此荒唐。
想来,是有事寻她罢。
收敛好心神,她随那刘顺来到了上书房正殿。
殿内依旧是燃着沉木香,丝丝缕缕的青烟自镂空香炉盘旋而上,淡淡清苦的香气弥漫着整座殿宇。
陈今昭在踏进殿的那一瞬间,就明显感到上方一道灼灼视线径直落在她身上。随着她走进大殿,那道视线亦随她而动,紧随不放。
"上来说话。"
她本欲立在阶前行礼,却还没等她停步,就听见了上座那人温和的语声。遂也只能应是,提了官服袍摆,拾级而上。
"两日未见,你倒清减了许多。"在她开口问安前,他却先出了声。远远见着倒未曾察觉,如今人近前一看,他方发觉这张脸儿明显比两日前瘦了。
姬寅礼抬手示意她坐,目光却在她面上反复的细细打量,片刻都不曾落下。不仅瘦了,原先多少有些红润的好气色也没了,面庞愈发似那通透无暇的白璧,隐约散着些清清泠泠的凉意来。
红木圈椅上就置放在御座的旁侧,相距堪堪半臂的距离。
陈今昭端坐在圈椅上,低下眸光躲避着对方胶着在她面上的灼热视线,只是垂了眸光却又难免见到,此刻两人已经交缠在一起的袍摆。
对方朱红袍摆下的长腿朝她微侧,她退无可退,只能任由对方的腿骨强势的抵着她的膝。她偏移了视线尽量让自己不去看这样糟心的一幕,不成想刚一动作,脸庞就得覆上抹温烫,接着面上传来粗粝指腹缓缓摩的触感。
"怎么不说话,是还在生我的气?"
陈今昭被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跳。正待她下意识要扭头去看周遭候立的宫人时,却突然被他俯身过来捧了脸转向了他。
"别怕,他们不敢听,更不敢看。"姬寅礼噪音柔缓,眸光直视着她有些惊慌的双眸,"生没生我气?"
"没有,微臣并未生殿下的气。"
"那为何这两日没好好用饭?
"是这两日家中事务繁忙,忙下来就没了胃口。"
"吾还以为,是孤恶心到你了。"
"没有!"陈今昭骤然一惊,不期对上他那似笑又似带些旁的情绪的眸子,强缓下心神,"劳殿下费心,微臣日后定会好好用饭,养好身子,为殿下效力。"
双掌在她面上焐了悟后,姬寅礼就松了手,重新朝后坐直了身子。
"若是心中实在憋屈,难受,你便是骂我两声都不打紧,莫要憋在心里气坏了身子。"说着他端过案上放温了的参茶,随手递给了她,"给那群武夫们授业可不轻松,喝口茶歇歇乏。"
陈今昭接过参茶,尽量让语声心平气和,清润的噪音亦不轻不重,"殿下多虑了,微臣心中并未有何不甘。"
姬寅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亦没看向她,转而翻起案上的一本奏折,边提了朱笔蘸墨,边随口闲谈似的问道,"这两日在家中干什么?"
见对方恢复了往常公事公办的模样,陈今昭暗暗轻呼口气。对此也没有隐瞒,就说了买了房子过户的事。
"我记得你那住处不仅偏狭幽暗,且出行也不,买房常住应不是件划算事,你缘何会做此打算?
"是家中老小在此住惯了,有了些感情,便也不舍得搬去别处。遂臣便想着,与其常年租赁,倒不如买下划算些,如此也算家有恒产了。"
陈今昭如是答道。先前她是打算着去东街租赁房屋,但经历了那夜的事后,她如何还敢搬过去?东街可不比永宁胡同,那里的哪户人家没个守夜的下人,只怕她夜里刚坐了宫里的马车离开,不用天明大半条街的人都知道了。
更何况,东街里住着的,大多还是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们。她深夜被召入宫,一回两回还好说,但时日久了,那只怕谁也挡不住闲言碎语流传出来。
与其陷入那般尴尬境地,还不如一直待在永宁胡同,好歹能瞒一时是一时。所以在她娘与她提及买房的事后,她想想便就同意了。
姬寅礼提了朱笔落在折子上,眉目未抬,"西街多住着王公贵胄,你住那太过醒目。东街各处房屋府邸,你想要什么规制的,我让你给你寻个。"
"谢殿下厚爱,微臣住惯了现在的住处,不欲搬往他处。"她第一时间出声拒绝,话落后唯恐自己的话伤了对方的脸,又忙将声放轻了解释了句,"殿下,望您莫要特意偏待微臣,那……会让微臣心中难安。"
朱笔落在折子上,划下重重的一笔。
"随你。"
陈今昭的手有些不安的扣了扣膝盖的衣料。
姬寅礼低眸瞥见那绞得有些发白的手,到底缓了声,"你开心便好。"
陈今昭心神一松,低声道谢,"谢殿下体谅。
旁人给予的馈赠是要索取回报的,尤其是居高者愈显怪吝,施恩图报,馈赠必有所求。这是她从来都明白的道理,所以,她不敢接对方分毫馈赠,唯恐他朝她索取时会更理所当然,肆无忌惮,至最后待她再无所顾忌。
那时,便是她的末日了。
"殿下,若无事,微臣就先行告退了。"
"去罢。"
陈今昭起身要走的刹那,手腕却被他扼住。
她浑身僵了下,"殿下?"
"初几过来?"
她脑中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当即就觉得呼吸不畅,想逃避这个话题,想改日再谈。这一刻她好像有了那周明远的心态,想着能拖再拖,拖不过去再说。
姬寅礼一手扼着她的腕骨,另只手依旧握着朱笔批阅折子,他声音平缓,却挟着不容拒绝的强权与威势,"既然你没定日子,那我来给你定。两日后,你下了值就直接来昭明殿,别让我等太久。"
第57章
两日转瞬即逝。
公孙桓捧着折子从东偏殿出来时,才发现正殿已经落了锁。不由就诧异抬头望望尚未完全西沉的日头,天还尚早着呢,往常殿下不都直待宫里头下钥了,方回昭明殿的吗?今个怎会这般早。
有宫监趋步过来,躬身传话道,"殿下道是今个困倦了,要回去早生歇着,先生若无紧急要务,不妨待明日再议。"
本来抱着折子要往昭明殿走去的公孙桓闻言,就止了步,想了想自己要禀的不算急务,明日再议也不迟,的确也不必前去打搅殿下歇息。
想至此,他便上了宫监替他备好的马车,出宫回府去了。
此时的昭明殿里,四壁悬挂的明黄云锦帷幔全都放了下来,琉璃嵌宝宫灯也早早挂上,梅花几上的镂空香炉也燃了香,非是往日那淡淡清苦的沉木香,却是撩人心魄的暧昧暖香。
如今已经是十一月,天气见冷,寝殿便铺设了金丝密织的云锦地衣,其上叠加着柔软厚实的驼绒暖毯,人赤足踩上也不见冷。
姬寅礼寝衣松垮着坐在临窗书案前,听着净房隐约传出的细微水声,捏着画纸的指节不自觉发紧。深重的呼吸几番,他眸光再次落上那极尽糜艳的画上,画中男女吮吻绞缠的姿态纤毫毕现,那扑面而来的冲击力直让他口干舌燥,头晕目眩。
他忙将视线移开,撑额喘息着缓了会。
不得不说,与此画本相比,宫里传下来的那些教化之物都堪称粗制滥造了。虽他不过翻了寥寥两页,但也足见画师运笔之精妙,笔触之细腻,画上人物表情生动,嗔痴爱恋皆跃然纸上,当真让人浮想联翩,心猿意马。
虽是秘戏图,但画却是风流而不下流,从画中甚至能让人感受到,画中绞缠二人是情至浓时的鱼水之欢,那股情意绵绵与浓重爱欲好似都能突破画纸,直冲人迎面扑来,让人情海翻涌。
最为关键的是,他观这图,竟能毫无违和的将画中两人代入自己与另外那人,单是观那唇齿纠缠之态,就能刺激的他浑身血液都热了起来。
"此画本是何处寻的?"姬寅礼索性将寝衣都扯了开来,如此方觉呼吸稍微顺畅些,"我瞧着画纸似有些年份了。"
刘顺忙回,"是从京都一个家道中落的浪荡子手里,高价买的。听此人说,画本是从几年前从吴郡购来的,是太初五年至六年间,在当地闺阁中风靡一时的避火图,当年也是他花了大价钱才缠磨着友人转让的。"
姬寅礼望着手里显旧的画本,一想到曾在浪荡子手里翻阅过,心下隐生些不悦。
"没有新本?"
"回殿下,奴才打听到,自太初六年起,吴郡便再无那位画师的丹青问世。那卖画的书坊也不知画师来历,只道是个包着脸的下人拿画本过来,还是趁着天擦黑时才来,每次结了账拿过银钱就走并不多言。"
刘顺见主子继续翻阅起画本,心下便思量开来,之后便遣人去吴郡查探下画师踪迹。虽说过了些年头,查起来怕是不易,但也不妨去碰碰运气罢,若能寻到最好。
好歹给主子画个新本。
何况,他还想着,或许能让那画师试着画些旁的。
想到今日主子铁青着脸,将他从楚馆里寻的秘戏图直接掷向他的场景,他心中暗道,或许若由那画师来画,主子就能接受了。
姬寅礼忍着燥热往后翻阅,阅览着画中人的诸多情态,越后越翻,便越知自己的孤陋寡闻。再想那夜,自己行事是何其潦草,竟也不过贴着怀里人的身,亲着人的嘴,自个纾解出来罢了。
原来,原来此间乐趣,可以更多。
纵是不行至最后,亦能让人得到无上欢愉。用力合上了画本,他后仰了肩背深喘缓息,此时浑身已起了层热汗。
屏风后传来了细微动静。
他寻声偏眸望去,就见一道清瘦身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但见那人鬓角微湿,几缕散乱的青丝贴着茭白的面,披着素白的寝衣身上犹带水汽。见他灼目看来,对方稍许僵直的停在了当处,如水墨丹青似的眉眼低低垂着,水润的唇也微抿着。
即便对面之人面上似并无抗拒之态,但他又如何看不出对方那闪避的情绪。
姬寅礼起了身,抬腿径自朝她走过去。
刘顺轻敲云板三声,很快宫人跪安退出,而他自己也随之躬身退下,阖上朱漆寝门。
"上回我吃醉了酒没个轻重,弄痛你了,这回不会了。"姬寅礼从身后将人抱住,掌腹沿着散乱的衣襟探入,细细的摩筝皮肉。他低头拿脸贴了贴她湿凉的面颊,又侧过脸亲了亲,沉哑着嗓音缱绻温柔,"别怕我,好不好?"
陈今昭只觉自己好似被猛禽禁锢,身后那人沉哑声色中那压抑不住的浓重欲色,更是听得她胆颤心惊。
不等她多思,腰间力道骤然一紧,下一刻她就被人从身后提抱了起来。他臂膀箍在她腰上,提抱着人几个大步直奔寝榻而去,屈膝入榻瞬息抬手挥落床帐。
临近子时,殿内的两盏壁灯的光渐渐微弱,梅花香炉里的暖香也早已燃尽,唯有淡淡的幽香遗留在整座寝殿中。
周遭光影斑驳,暗淡的光线穿过摇曳的床帐,模糊的落在榻间绞缠的身影上。如胶似漆,缠绵悱恻,似是一刻也舍不得分开,宛若交颈缱绻的鸳鸯。
"我真是,要疯了……你说,你是不是,要逼疯了我?"
"殿下,别……我手还有些痛。"
"让我看看,怎么这般娇啊,小娘子似的。来,我亲亲。"
"殿下……"
伴随着榻间的呢喃与唇舌绞缠细微声响,帷幔的摇曳时疾时缓。不知过了多久,帐内的动静方渐渐平息。
姬寅礼揽抱人紧拥在怀里,同时捉了旁边人的手放在唇边细细亲吻,深哑的嗓音犹带事后的潮湿情态,"真是个娇娇儿。不过也是我情难自已,累着你了,多少亦是我的不是。"
陈今昭疲惫的睁了睁湿润的眼皮,轻微蠕动着唇,声儿不大稳的微颤道,"能让殿下满意,是臣的本分。"
说话间,她眸光朝旁侧微移。她现在有些不大敢看向对方,明明他生了张天骨道美的华丽面相,明明他往日是疏朗宽缓的人主气度,可在榻间伏于她身上时,他的那双漆黑的眸极深,好似换了个人般,整个人透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凶狠。
尤其是那盘踞颈上胸前的刀痕,行事时宛如活过来的恶龙,好似要张牙舞爪的朝她直扑抓来,她每每视之都被骇得眼眸急颤。
姬寅礼拉着她的手去摸他濡湿的颈子,眯眸喘息着笑了,"爱卿要如此说的话,那你日后要行的本分,可就多了。"
她蠕动了下唇,最终又抿上,无力的闭了眸。
"对了爱卿,我听闻你成婚亦有数载,但家中却只有一子?可是家中夫人,不是个好生养的?"
本来昏昏欲睡的陈今昭骤然惊得睁眸,心都提了半截。脑中思量他此番话的用意之际,话语亦斟酌着出口,"非是拙荆之过,是我的身子虚,这方不利于生养。"
他短促笑了下,展开她的手心按压在他脖颈的刀痕处,上下摩擎,"既然自知身子骨虚,那就多养身。须知纵欲伤身,当心精元耗竭,身子亏损,一旦伤了元气,来日补可就难补回来了。"
手心传来粗糙不平的触感,她极力忽略这份不适,亦压着极力想抽回手的冲动,只暗自思索着,他此番话的用意何在。毕竟,他此刻所行之事与他口中所言,截然相反。
好在,没让她困惑多久,对方接下来的话就传了过来,"少年人别太过贪花好色,夫妻房事莫要太过频繁,要节制。细水长流方能持久,若是一时贪欢伤了元气,岂非得不偿失?"
她刹那明白了,觉得荒唐的同时,心下也微沉。
对方此话无不隐隐预示着,有插手管她家中事之意,这于她而言,是个不妙的信号。
"是,微臣谨遵殿下的训海。只是微臣素来修身养性,房事上面,并不算频繁。"
姬寅礼直接拉着她的手往下,陈今昭惊蛰般的要收回,却被他强势按住。
"半月五回,你说你节制?"
动作骤然一僵。五回这个字眼入耳,她脑中空白了瞬,这个数字,分明是幺娘去抓药的次数!
意识到这点,她差点失态露了端倪。
这一刻她如何还不明白,她家周围已经被人布置了耳目!
现在她唯一庆幸的就是,那副药尚未抓齐。
姬寅礼的眸光寸步不离她的面容,细细描摹,一寸一许不落分毫。此刻的人青丝凌乱,倦眸洇湿,朱唇肿艳,潮润皎白的面庞宛如朝露含情,又似杏花烟润,那股清骨中透出的艳光,撩的他血液都在鼓噪。
"殿下训诫的是,确是微臣错了。"
"错在何处。"
"错在……纵欲伤身,微臣日后定会节制。"
"记住你说的话,莫要明知故犯。"
"臣谨记殿下训诲。"
寝榻内静了下来,陈今昭咬咬牙正要将手抽回之际,突然身前光影骤然收敛,一具雄浑有力的滚烫躯体翻身强压了她在身下。她惊睁眼看去,恰跌入一双极深的黑眸中。
"至于你我,一月不过两回,如何谈及得上纵欲二字。"他抬掌爱怜的抚她汗湿的鬓发,遒劲有力的臂膀朝后抄揽过她后背,将人整个抱在怀里,低敛眉目怜声蜜语,"爱卿,你就受些累,再让我满意一回罢。"
第58章
休沐这日,陈今昭起得较早,刚与家人用完了早膳,牙行的人就带了两个泥瓦匠过来。
"贵府安好!陈官人,小可特意给您挑了城北两个手艺好的师傅来,最擅补瓦,经由他们的手修缮的房屋,保管数年不漏不塌。您瞧瞧可还合适?"
牙人上前打了个揖,满脸笑的向陈今昭引荐他身后那两个泥瓦匠。粗布短衫的两匠人背着工具篓,面容黝黑,双掌布满老茧,指缝残留灰浆,此刻正略微佝偻着腰,稍显局促的站在主家门前。
陈今昭朝那两汉子身上一打量,便知是经年做工的手艺人,遂笑说,"郑牙郎推荐的人,我自然是
信得过的。"
说着就将人请了进来,边将他们带往西厢房处,边与他们说了相关的修缮事宜。当年他们租住这里的时候,西厢房的房顶就塌漏了一处,没法住人。屋主不愿格外出银钱修缮,而他们作为租户更不会当这冤大头白白出钱出力,所幸剩下的房屋也足够一家人住了,所以这西厢房就此这般搁置下来。
如今既已将此院买下,那少不得要将房屋好好修缮一番,如此他们一家也能住得宽敞些。
泥瓦匠干活利索,搬出木梯,就直接上了屋顶。
陈今昭连声嘱咐他们万万小心些,而后就问那郑牙郎,今日可能完工。
郑牙郎打量了这几个见方的小院,有些为难,"西厢房肯定是能修缮完的,不过全院铺青砖的活计,若要今日一并完工,时间上恐有些紧。"
"能不能让两位师傅辛苦些,尽量今日完工,我可以加工钱。"她还是想早些将院子都铺上青砖,省得雨雪天泥泞,无处下脚。若是今日无法完工,那便只能等她下个休沐日了,毕竟一家子妇孺不好接见外男。"
郑牙郎想了想道,"那我让两位师傅尽量罢。"
秋夜凉如水,瑟瑟夜风刮起落叶盘旋在狭窄的巷道上空。
更夫敲梆子的声音远远传来,此时已然是戌时了。这个时辰,胡同里睡得晚些的人家,就点了灯火,一家子人于昏黄的烛光中围坐一起说些夜话,格外温馨。睡得早些的人家则早早熄了灯,安享这个平静安谧的夜晚。
但胡同深处有户人家格外不同,只见那四方小院高悬了数盏灯笼,将整座院子照得亮腾腾的。小院里不时传出人说话的声音,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热闹的紧。
西厢房处搭了个木梯,有人在爬上爬下地递东西,还有个人正在屋檐倾斜的瓦垄间来回走着,时而俯身去木梯处接过工具,时而又单膝跪着,或摆弄翻动着瓦片,再或抽出腰间别着的瓦刀,颇为熟稔地抹着糯米灰浆补着缝隙。
外出巡视京营回宫时路经此地,便想顺道过来看上一眼的姬寅礼,在揭开车帘望见屋顶上的人影后,却当即沉了脸。
尤其在见到屋上那人自那倾斜瓦片上起身时,一个脚滑趔趄了下身子,他脸色更加难看,漆黑的眸子隐现出了怒意。
"去把他给孤叫来!"
陈家小院,陈母等人惊呼了声,脸都吓白了。
"没事没事,我时刻注意着呢。"陈今昭摆摆手示意无碍,刚只是她起身有些急,脚下力道这才没踩稳。"
陈母不放心道,"今昭,还差多少啊?要不就别弄了,反正西厢房这里一时半会的也不急着住,不如就等你下个休沐日,再请泥瓦匠过来一趟罢。"
"没剩多少了,不值当再来回折腾。"陈今昭拿着瓦刀熟练抹着缝,边挥手说道,"一会就完事了,娘,你们也别在这耗着了,夜里凉,都去屋里歇着罢。"
今个她怕修缮西厢房与给院子铺青砖的活不能同时完工,所以在观望了会泥瓦匠的活计后,自觉已通晓了几分其法,就干脆撸了袖子挽了裤腿上来帮忙。
后来手艺熟练了,就索性让一人下去铺青砖,而她就直接顶了这人的活计。好在一整日下来,除了西厢房的屋檐还剩下些许首尾的活计外,其他的活都完工了。
"长庚,再递给我递桶糯米灰浆来。"
长庚就急忙下了梯子,转身就要去提地上盛放灰浆的木桶。可刚一转身,却被来人惊得睁大了眼
刘顺并未太近前,对着长庚给个了眼神,示意对方莫要惊呼免得惊着人。而后挥了挥手,声儿放低道,"让你家少爷下来吧,别着急,让他慢些当心些。"
说着又不放心的嘱咐句,"你记得在旁护着些。"
因为屋下的光线不比屋顶的亮腾,所以在屋檐上专心抹缝的陈今昭,一时也没注意到院内的情形,直待被长庚结巴着叫下来时,才终于看清来人是谁。
面对探花郎那怔懵又无措的模样,刘顺也不多做解释,只无声稍微侧身让开些路来。
陈母等人是见过刘顺的,知道是宫中来人,不由都提紧了心。陈今昭勉强回头给陈母等人个安抚眼神,就走出了院门,随那刘顺沿着巷道一路来到了胡同口。
一辆朱漆马车无声的停靠在黑暗中。
她刚在马车前停了步,隔着锦帘的车厢内,就传来了道沉抑的声音,"上来。"
踩着刘顺搬来的马凳上了车,陈今昭轻手撩开锦帘,低眸屏息而入。车厢内,高大暗沉的身影端坐着,朱色蟒纹的袍摆垂落在锦缎软垫上,勾勒其上的金线暗纹在壁灯烛光下若隐若现。
"殿下金安。"
姬寅礼的视线从上至下将人打量,脸上还沾着灰浆,发上带着草屑,鞋上满是泥,腰上别着铁抹子,挽着裤腿露出染脏的小腿骨,双袖也高高撸起露出脏的让人目不忍视的胳膊、手……总之,从上至下,都脏的让人没眼看。
"吾竟不知,朝廷命官竟落魄至去做泥瓦匠了。"
他撩起眼皮看她笑说,想到刚才见到的惊险一幕,眸里的笑意含着凉,"你是连请泥瓦匠的银钱都出不起了?"
陈今昭忙抬袖请罪,"是臣失仪,望殿下恕罪。"
"吾是问你失仪吗,吾是问你是否出不起那请人的银钱。"
"不是……是臣想早些完工,这才亲自上阵。"
"以后孤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别左顾而言他。"
"是。"
"你是泥瓦匠否?"
"……微臣不是。"
"既如此,那你哪来的自信去干那飞檐走壁的活。
"是微臣观泥瓦匠做活,自觉通了其法……"
陈今昭的声音低了下来,直至消了音,而整个车厢内也随之陷入了冷寂。姬寅礼看着她眼睫轻颤,沾着灰浆的面庞微微泛白,做错事般的惶惶忐忑,明明有心训诫,可面对这股堪怜模样,心肠都软了,话又如何能硬的下去。
再想其为家中顶梁,一家老小皆仰仗着对方,长年累月的为生计奔波也着实不易,这般堪堪一想,胸口就似堵了浸水棉絮般,沉甸甸的坠着,他先前那点怒意如何还能存的住。
"近前来。"
陈今昭为难的看着干净的锦缎还有驼绒暖毯,"臣的身上沾着污秽,恐脏了殿下的车驾…."
"没事,你近前来便是。"
她只能起身近前,刚一动身就被他扼住了腕骨,被他稍用力拉到了他旁侧坐下。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话你要牢记,谨记。"他从车屉里翻找出一方干净帕子,提过旁边茶几上的茶壶,慢慢倒水打湿,"陈今昭,你是家中的顶梁,何为顶梁,那是撑起屋檐的梁木。没了梁木,屋倒墙塌,只余一片废墟。所以陈今昭,莫行险途,莫置身于险境,时刻谨记,你一人之身系着全家之危。"
他说的语重心长,确是为她真心着想,陈今昭闻言亦真诚道谢,"谢殿下提点,臣日后定当时刻谨记殿下训诲,保全己身不立危墙之下。"
再想想她自己今日也确是有些冒进,确是如他所说,若有意外,一家老小将无枝可依。
见她能将话听进去,他缓了眸色,执帕擦拭她面颊,
"别动,抬起脸来。"
陈今昭抑制住偏首欲避的冲动,低垂眼睫朝他微微仰了面。她能感受到对方擦拭在她面上的力道细微轻柔,亦能感受到对方垂落在她眉目间的眸光专注炽灼。
"其实世间诸事皆可圆融,和光同尘亦无不可。陈今昭,与其事事倚靠自己徒增疲累,何妨试着托付旁人。"他慢声缓语,似是为她着想的语声中,却含着三分蛊惑,"既有势可攀,何不顺势而上,既可安享自在,亦能平步登云。你说呢,陈今昭?"
他说的时候,手上细细擦拭的动作未停,却倾身压了三分,视线紧紧盯在面前人眉目间,试图看清对方眸里的神色。
车厢壁灯的光芒从上方打落下来,落在对方始终低垂的细长浓密的睫毛上,在眼下落上一片静静的阴影。
他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却只听得到对方轻缓的语声。
"殿下,臣所求之物,亲手挣来会更觉安心。"
"何必如此固执?""殿下,非是固执,而是臣只愿凭能力而取之。"
姬寅礼凝视她半会,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依旧低眸给她擦拭着面颊沾染的污秽。在最后一点脏污擦净后,面前这张脸又恢复了往日的白璧无瑕。
"好了,回去早生歇着罢,那些泥瓦匠的活计,你别再碰了。"
他的语声宽缓温和,陈今昭听了心中也是一松。抬袖告退后,她就赶紧下了马车,匆匆朝家中的方向走去。
待人下了马车有段时间,姬寅礼慢抬了窗牖,借着月色朝外望去。果不其然,胡同口不远处,一瘦小的女子牵着稚童候在那处张望。
见此一幕,他缓缓笑了。
他耳力极佳,刚在车里与陈今昭问话时,就隐隐听到稚童的声音。稍微一想,便知是哪般了。
待那一家三口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姬寅礼放下了窗牖,朝外吩咐了声回宫。好歹在宫里住了十五个年头,女子的明争暗斗什么没见过,区区计俩,他又怎会看不出来。
好,好得很,小小蝼蚁也敢给他如此难堪。
第59章
翌日陈家人起床时,才惊觉西厢房屋顶已悄然修缮如新,连庭院亦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今昭,这………"陈母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看向陈今昭,她年纪大了向来觉浅易醒,可昨夜竟未闻丝毫动静。他们小门小户的,何曾经历此等异事,心中一时难免就有些惶惑。
陈今昭回了神,安抚了声,"无事,是昨夜的贵人遣人来帮的忙。今日上值我会亲往谢恩的,娘你心便是,不必过于忧虑。"
陈母这方安心稍许,心道大人物的手笔果真了得,底下人行事都悄无声息的。
"那你要好生谢谢贵人相助,日后也当勤勉奉职,莫要辜负贵人的苦心。"
"我会的娘。"
这边的陈今昭出了家门,坐上骡车赶往宫中上值,而宫里那方的刘顺则一夜未眠,这会正带着两个模样出挑的宫女前往昭明殿。
昨夜回宫后,在他听见主子平淡说了句,西厢房既已修缮完,那陈家也该添丁进口了。这话后,刘顺便知该如何做了。
他花了半宿的功夫,总算从众多宫女里,挑了两个模样既好且瞧起来又好生养的出来。此刻带着两人往昭明殿内寝方向去,自是要先送给主子过目。
刘顺带人进来时,宫人们正捧着盥洗用具鱼贯而入。
寝榻边上的帷幔朝两侧拉开,被宫人轻手蹑脚的挂上金钩。榻前有内侍捧盟侍立,旁侧有侍者奉巾拭面,而另一侧则有更衣官跪献朝服。
姬寅礼叉腿坐在榻边,接过湿帕缓慢擦拭着双手,稍顷,掀了眼皮往对面两女那看了眼。柔情媚态,风姿绰约,的确是能勾得男人侧目的好姿容。
"规矩都教了?"
"回殿下,都教过了。"
"再教上几日,务必使之牢记此去陈家的目的为何。"湿帕扔回金盆,姬寅礼起身,背对着光由人给他更换朝服,"吾等着听好消息,二女为陈家开枝散叶那日,孤自有重赏。"
刘顺躬身应是,两位宫女也含羞带怯的谢恩。
今早宣治殿前,在见到摄政王携着新君同往那刻,朝臣们顿觉天都塌了。
朝议时,新君吵闹不休,廷臣如丧考批,而上位左侧,摄政王却背靠着雕着蟒纹的檀木背椅,阖眸一言不发。他掌腹缓抚着镶嵌羊脂白玉的扶手,细细摩,宛如抚着温凉细滑的上好皮肉。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了眼皮,示意旁人将新君带下。
朝议由此正式开始,廷臣们劫后余生般松口气,开始纷纷出列呈递折子。上座那人撑着扶手坐直身体,轻微抬手,让执事内监呈上奏章。
这月十五过后,就又到了陈今昭值宿的日子。
在亲眼见到宫监抬着崭新的卧榻、被褥甚至是帷幔去了里间后,她心中就隐有预料了。所以华灯初上时,当那人孤身踏进翰林院值宿班房,搂抱着她边抚背亲着边抱她疾步往里间走那刻,她内心便也没升起多少惊诧。
当然,她自也不会去问对方,缘何这月会多出这一回。
因为问了,除了会让对方恼羞成怒外,于她没有任何好处。此番情境,左右不过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上位者欲寻欢愉,她除了忍耐接受,别无他选,更不可能提出半点质疑。
天际未破晓之际,姬寅礼系着襟扣踏出了翰林院,凤眸微眯,慵懒恣意间尚带些未散尽的情态。
"待天亮了,就去翰林院宣旨。"
榻间两人耳鬓厮磨之际,身下之人颤音呢喃问他,何时允她去工部,想起那仰面含泪、唇舌皆被他吸吮红肿的娇怜模样,他到底还是想尽快允了她心愿。
"另外。"想起另一件事,他面上餍足的愉悦淡了淡,"宣旨过后,将那两女一并送去陈家。"
朝外走了两步,姬寅礼突然止了步,身后亦步亦趋的刘顺亦无声停步。在稍许沉寂后,刘顺听见前方他主子传来的低语。
"让那两女不得孟浪,莫要勾坏他身子。"
"是,奴才会多加叮嘱。"
姬寅礼抬步快走,刘顺垂首趋步跟随。
主仆一路无话。在将至昭明殿时,刘顺再次听到了前面主子的命声,声音低哑沉滞,情绪难辨。
"算了,他向来文弱,赢瘦之躯当以固本养元为主,怎可纵情而损根本。"姬寅礼快步进殿,边走边道,"让那二女不得近他身,胆敢肆意引诱纵坏人身子骨,当心孤扒了她们的皮。"
卯时过后,翰林院值宿班房内就恢复了从前的规制。
陈今昭默不作声的看着,用过早膳过后,掏出袖中铜镜仔细看了看面部无异常。自那夜起,她少不得也学起了鹿衡玉的做派,袖藏铜镜不离身,以便随时观察容貌。
左右偏脸照了照,好在昨夜那人还算克制,未再在她面上掐出指痕来,脖上的痕迹亦能堪堪隐没衣领中,总体看起来没什么异状。
至于唇上的红肿倒也好说,若有人问,那她只道是虚火上升,反正如何都能掩饰过去。
收拾好东西,她就走出了班房,离开这让她煎熬难耐了近乎半宿的地方,继而面色如常的进了翰林院正殿。
没过多时,翰林院同僚们陆陆续续的到齐了。
陈今昭与鹿衡玉也抱起书卷,准备离开,这会也到了他们去西配殿授业的时间。哪成想,步子尚未踏出殿门,迎面就碰上刘顺带着浩荡的宫人捧旨而来,恰与她打了个正面。
这一瞬间,陈今昭意识到了什么,心脏快速跳动了起来。
刘顺笑眯眯的看着她,那皮贴肉的笑,再也不复从前的阴森。
"陈侍讲,听令接旨罢。"
陈今昭整袖扶冠,抬手躬身,静听圣谕。
刘顺站直身,缓缓展开明黄绢帛,高声唱喏﹣-
"奉摄政王千岁诏日:
孤闻治国之道,首重贤能。今查翰林院侍讲陈今昭,持身端谨,人品贵重。自任职以来修实录,夙夜匪懈;承旨草诏,词章典丽;进讲麟台,启沃多神。今观其精研营造之法,器识宏远,才猷练达,特迁至工部屯田清吏司,晋正五品工部郎中,另赐纹银百两,宫缎十匹,御制《营造一览》手稿,以示优渥。
望尔克勤职守,勿替厥职,不负孤简任之意。钦此。"
陈今昭跪下叩拜,"臣叩谢千岁殿下天恩,日后定竭忠尽智,勤勉奉公,不负殿下重托!"
刘顺带人离开后,鹿衡玉震惊的看着她,"你、你,如何调去工部?竟还升官了!"语气里满满的不可置信。
往日里得过且过的搭子,不声不响的突然就升官调走了,于他来说着实是个晴天霹雳。
陈今昭呼吸一滞,这些时日她糟心的事一大堆,竟忘记给对方透个口风了。遂赶忙找补的跟他解择,说是值宿时候摄政王殿下见她看《天工开物》,询问番过后见她对此有所见解研究,这方有将她调往工部的打算。不过事未全然定下前,涉及上位的打算,她也不好对外扬言,这才没提前与他说。鹿衡玉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不过作为弥补,要她改日做东请他去吃顿好酒。陈今昭自是拍胸脯保证,定会请他去比清风楼还好的地吃酒。
翰林院众人亦从震惊中回神,无论往日交情如何,都纷纷过来道喜。于上官更是满面笑容的来道贺,首次称呼她为陈大人,可让陈今昭真切体会了把,何为人情世事。
当然,也有人对此不屑一顾的,就譬如那靠窗坐着的罗行舟。在旁人都去恭喜陈今昭升官的时候,他就吊着小眼与旁人说,"屯田清吏司可不比咱翰林院轻省,不仅要管仓储还要管屯田地的赋税征收,这还没算屯田土地的分配、耕种还有侵占、争讼等问题。等着看罢,到时候大小衙门他得四处跑,看累死不他,有这软脚虾哭爹喊娘的时候。"
他那幸灾乐祸的声音可没压着,也不知是说给旁人听,还是说谁听的。
陈今昭凌空给他个眼刀,该死的土拨鼠,给她乱起外号不说还妖言乱她心智。
还别说,他这妖言确是让她心里突突了两下,不过她也很快劝好了自个,世间万事就没开头不难的,坚持熬过去就好了。
"别理他,你要未去先怯就中了他妖计。"鹿衡玉将她拉到一旁道,"你去了屯田司就是正官,好歹有了实权,如何也比在此处受憋气强得多。待过去了,今昭你先按旧制行事,万事等理顺了再说。"
听出对方话里隐隐的规劝与担忧,陈今昭不免摸了摸脸,难道她是什么激进派的代表吗,怎么对方一副恐她冒进的模样。
"放心我明白的,别操些没用的心。"她给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主要放在改造农用器物提高田亩产出方面,至于其他的……国朝制度的弊端她不是不清楚,但她也无能为力。
鹿衡玉白她一眼,但听她这般说也松口气。这些年的相处,他也看出了对方非是什么软性,其内里是清骨倔拗的,在某些方面甚至是容不下丁点沙子。他是真怕对方过去后,直接搬出成武年间的律法,不退不让坚决抗衡土地兼并的豪强,若真如此,那只怕她很快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对了衡玉,年底将至,你没提前规划自己的前程?"
提起这个,鹿衡玉就生无可恋,"上了申请外调的折子,可至今都被留中不发。
陈今昭怜悯看他一眼,"我觉得,你大概率是要留京了。"
鹿衡玉颓丧耷拉下肩,在三杰中的其他二人陆续调往他部任职后,他心里也有了预感,自己大概率没法外调出京了。
陈今昭想了想,建议说,"别一味等了,还是赶紧筹划下,是继续留翰林院熬资历还是调往六部历练。提前规划择个良处,总好过仓皇受命,那时候事成定局你可就无力改变了。"
鹿衡玉一听,心中顿起了危机感,确是如此,若是上头调令突然下达,比如说调他去户部!他瞳孔不由睁大,若如此,那他可就真抓瞎了!
还是得提前规划下,早些点上折子。
这日下值后,陈今昭往家赶去的这一路上,心情是格外轻松的。明个她就能去工部任职了,能于改造农用器物上大施拳脚做出功绩是其一,日后再也不必轮值便是其二了。
骡车到了家门口,陈今昭刚跳下了车,长庚也刚欢天喜地的往下搬银子、宫缎及新官服,却冷不丁听见院子里传来的幽幽凄凄的陌生女子哭声。
陈今昭没忍住张望了下左右邻里,又抬头看了看面前院门,确是自个的家没错。可怎么有陌生女子的哭声?
她回头去看长庚,见长庚也疑惑的探着脑袋张望,便知是她没听错了。
狐疑的推开院门,她踏进去,高声唤道,"娘?"
堂屋里,陈母坐在半旧的桌前揉着额头,听见唤声赶紧起身,可这会起得太猛瞬间感到头晕目眩,人一下瘫坐下来。
"娘!"稚鱼吓得赶忙在旁扶着,唯恐对方歪倒在地上,陈今昭在院子听见稚鱼惊慌的喊声,脸色一变,疾跑几步快速进了屋。
刚一进屋就见到陈母脸色煞白的歪靠在稚鱼怀里,陈今昭心中一慌,赶忙上前将人扶抱起,同时朝外喊道,"长庚,快去请个大夫过来!"
"我没事,缓缓就好了……"
陈母抓了她胳膊摇头道,不让陈今昭去请大夫。
陈今昭刚要开口说话,却见她娘突然伸手,指向一侧。
她循着望去,要时瞳孔骤缩!此时她方惊见,原来桌的另一侧竟跪着两女,年轻貌美,婀娜多姿,此刻挤挤挨挨的跪在一起掩面哭泣。再细看,不由让人倒抽口凉气,因为两人身上的粉色衣裳竟是宫装!
"没及午时,宫里头就将这两姑娘驱车送了过来,说是咱家人丁单薄,上头体恤,特意赐了两女来……来为你,开枝散叶。"陈母这会多少缓了过来,惶然无措的看向陈今昭,"今昭,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陈今昭这一瞬间脑中掠过诸多念头。
但能肯定的一点是,无论对方送人过来的目的为何,是真要替她开枝散叶也好,或是行监视或其他之事也罢,这两女决不能留在陈家。
环视一周,没见幺娘,她问,"幺娘呢?"
稚鱼抢着答道:"嫂子被气晕了过去,至今还在躺着呢。"
"请没请大夫?"
"请了,还是请的胡大夫过来看的,开了药,让嫂子精心养着。"
陈今昭点点头,又看向地上跪着的两女,好言相劝道,"两位姑娘也见到了,在下家中清贫寒酸,寒舍窄居,的确无二位的容身之地。我亦知两位也是身不由己,所以还请你们随我一道入宫,由我来与殿下说,定不让两位为难。"
话落,但听其中一女哀哀切切的哭泣说,
"奴家既是被赐给了大人,那以后就是大人的人,大人不要吾等,是要奴家们去死吗。"话里软中带硬,丝毫不妥协。
陈今昭听出话音,深吸口气,抬眼朝外望望天色。
再晚等宫里下钥了,便不大好再进宫,所以还是趁早将两人送还回去。
"娘,稚鱼,帮忙请两位姑娘去车里罢。"
稚鱼早就想让她们走了,这一天的,家里头鸡飞狗跳的,都没个安宁。
她过去就伸手去拉一人胳膊,连拖带拽的,"快走罢,回你原来的地方去,我家养不起你们啊。"
那女子也不是善茬,一把将稚鱼推开,然后掩面就要跑出屋去。陈今昭想拦,但那女子见她后,宛如见了洪水猛兽,惊叫着捂胸避开而逃。
另外一女亦是如此,陈母根本就抓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跑出了屋,而后随着另外那女一道跑进了西厢房,再从内砰的声将门给关死。
陈母气的抚胸,陈今昭也气的有些头晕,稍作缓和后,就疾步走出了屋子。
"长庚,驱车,送我去宫里!"
第60章
千岁殿下这个时辰还在上书房批阅奏章,陈今昭进宫后向宫监打听清楚,便径此刻,姬寅礼正在殿中用膳,听闻她来还诧异了一瞬,不过转瞬一想,也就大"宣他进来,另外再添副碗筷过来。"
直往上书房行去。
抵猜到了对方是为何事而来。
陈今昭敛眸进了殿,至殿中摆放的八仙桌前,朝他行过一礼。
姬寅礼撩起眼皮上下扫她一眼,心里有数了,不是来谢恩的,却是来辞赏的。
"坐。"他抬手朝对面示意,吩咐宫人过去给她布菜,"有什么事用完膳再说。"
陈今昭抬手,"谢殿下美意,只是臣在家中用过膳了,不敢叨扰殿下用膳,所以臣只需在旁静候殿下膳毕便是。"
姬寅礼夹菜的动作停住,片刻后搁下玉著。
"说罢,所为何事。"
陈今昭便也不含糊的直抒来意,"禀殿下,殿下王恩臣万分感念,万死难报其。只是寒舍清贫,实难供养佳丽,恳请殿下收回成命,允二女归宫。微臣不识抬举,伏乞殿下宽宥。"
说着,抬袖深躬作揖。
姬寅礼执盏漱口,并未看向她,抬手接过巾帕慢条斯理的擦拭着唇边。稍顷,方道,"二女的月例由宫中出,如此,你还有何话说。"
"殿下,这于礼不合。"
"合不合礼制,非你说的算。"
陈今昭暗压一口气,力求情绪别带面上。缓过三息,就低了声音道,"微臣早在娶妻之时,便承诺过,此生不纳二色。君子言而有信,诺不可轻毁,请殿下成全臣之信义,免使臣沦为背信小人。"
姬寅礼看着面前这弯着脊背却不改其志的探花郎,眸里不知是欣赏、赞许,抑或是其他情绪。
许久,他方缓声问,"你待她忠贞不二,可曾想过,对方待你可亦如是?"
这话乍然入耳,差点骇得她寒毛乍起。
好在此刻她深低着脸,这方没让对方第一时间察觉出端倪来。
姬寅礼起了身,走她面前伸手握住她双臂,将她扶起,"有些话我本不欲言,更不屑置喙,毕竟是你家中私事,吾亦不好多言枉做小人。但观你赤诚待她,吾实不忍见你受其欺瞒,故还是欲将实情相告,也免得你真心错付,徒遭蒙蔽。"
他拉着她到桌前落座,语气微冷道,"你大抵还不知那贱妇做过何事。她每与你行房后的翌日,必会去药房私购凉药以避妊嗣,此乃绝你血脉之举。她不欲诞你子嗣,背着你行事,是不忠,是背叛。此妇践你尊严若此,你岂能再容之!"
若不是当着他的面,此刻陈今昭都要劫后余生的大喘口气了。早在他说出要告知她幺娘实情的那刻,她呼吸都要凝滞了,后背的冷汗几乎都一下子全冒了出来。
好在,他说的只是抓药的乌龙事而已。
平复着紊乱的情绪,她正思考着应答之辞时,耳边却冷不防传来不容置疑的命声,"陈今昭,休了她。"
她震骇抬,恰与他低下来的眸光相触。
"休了她,陈今昭。"他视着她,一字一句不留余地,"此庸妇不配为你妻。休了她,吾替你择一良妇,京中贵女万千,环肥燕瘦皆有,皆可任你挑选。"
陈今昭慌忙从座上起身,跪他面前叩首,"微臣恳请殿下开恩,此乃一桩误会,拙荆并非背着我行事,买药之前皆知会过我的。"
"你在替她开脱?"
"并非!殿下容禀,是微臣做的主意让她抓药避嗣,当年拙荆生子时早产加难产,情况十分凶险,遂臣不想她再受生育之苦。况大夫亦言,她产子时伤了根本,再怀胎易胎像不稳,所以臣这方出此下策不欲让她再冒险怀胎。殿下明鉴,确是臣之主意,非拙荆一意孤行,背我行事。"
"她若不背人行事,抓药时,何必行踪鬼祟。"
"是……是要瞒家中母亲。"
姬寅礼压着眸光看她,此刻只觉胸腔像透了风一般,呼啸而起的不知是怒还是
凉。
"你大抵是忘了,上回你亲口与我说,之所以子嗣单薄,只是因你自己体虚之故。言犹在耳,今语悖,你不觉自打嘴巴?"
"臣."
"住嘴!"他眸光迸着寒光,"需要吾请宫里的御医过府,去给她把脉吗?是不是只有事实摔你脸上,方能停止你的百般狡辩。"
陈今昭噤声,无声叩首。
姬寅礼猛地起身,居高临下的冷冷看着她。
为了那贱妇,其竟甘愿屈膝下跪,几番恳求,万般维护。
他肺腑心肠好似被人狠生抓握,搅弄,一时间腹腔里翻江倒海。他看着她,漆黑凤眸深处汹涌着暗流,其内翻涌的既是恨铁不成钢的沉怒,又是无可宣之于口的痛恨。
"可能这些年你是读书读呆读傻了,人家三言两语就能将你哄得团团转,舍了脸皮连夜入宫来跪求,是非对错你也不管不顾了。"他胸口起伏两下,将情绪强压了几分,"陈今昭,听我一句劝,别对方哭一哭你就心软,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我这辈子看的够多了。别相信女子的眼泪,那不过是博取男子心软的手段,背地里却指不定想如何给你一刀。"
"再想那庸妇,即便没有她欺瞒之事,就可曾与你哪怕有半分相配?财、权、貌,她哪样拿的出手,对你又有何助益?一概全无!就这般,她还死死拿捏着你不让纳妾,阻你子嗣满堂,让你陈家人丁单薄。吾都不知你究竟是被灌了何等迷魂汤,让你眼盲耳塞至此!"
说到此,他推开椅子在殿内叉腰踱步,好半会方再次走回她面前。这会出口时语气稍缓,似有好言相劝之意,"实话说,吾对你是存些愧欠之情,所以私心更愿你能过得好些。舍了她罢,就算不休弃,和离也成,若你心有不忍,那也不妨多给她备份嫁妆,算是全了这几年夫妻之义。届时,吾给你挑个美貌良妇,帮你打理中馈,辅你平步青云。"
他的声音低沉蛊惑,宛若指引人步入他铺就的青云之路。
"谢殿下厚爱,只是糟糠之妻不下堂,恕臣拂了殿下美意。"面前的人依旧伏地单薄的脊背,叩首的姿势让他看不出她此刻的神情,可从地上传出的声音没了先前的焦灼慌张,却带着几分平静的清凌,"况且仕途通达,全凭真才实学,岂假外物之力?若微臣见贵胄则攀附,弃糟糠如敝履,那如臣这般忘恩负义之徒,殿下又安敢委以重任?"
姬寅礼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低眸视着伏地之人,心中是又爱又恨。爱其坚贞,又恨其纯贞,脑中甚至亦闪过肮脏念头,恨其为何不能脏一点。
"那庸妇对你有何恩,又有何义。"
"回殿下,她为臣生子是恩,照顾母亲幼妹是义。"
"若孤坚持让你休妻呢?"
"那微臣就跪请殿下收回成命。"
这一刻,他头一回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锋锐感。不甚明显,但却真实存在。他沉了沉眼皮,兀自压下了心底骤然而起的惊怒与不适。
"你也真是没见过什么好女人,捧着鱼目做珍珠。真是个糊涂蛋!你要脑子有
何用,倒不如割了换给新帝用,好歹让朝臣们也千欢万喜一番!
"臣惶恐。"
"还有何话说。"
"臣再次叩请殿下收回成命,允二女归宫。"
姬寅礼手指殿外,"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
陈今昭退出大殿后,姬寅礼低骂了句,"真是个糊涂东西!"满桌的美味佳肴此刻让他看了倒胃口,挥手让人全都撤下去。
刘顺见他主子面色不渝,躬了身小声提议,"殿下可需奴才……"
姬寅礼抬手止了他的话。
"蝼蚁罢了。"区区一只蝼蚁,他随意个眼神就能将其碾死,亦有千万种法子能让其悄无声息的消失。但不值当,不值当为这区区一蝼蚁,让他与殿外那人心生嫌隙。
况且他气的是那蝼蚁吗,他气的是殿外那人,更气的是自己那见不得光的心思。
"天黑了路不好走,送他出宫回家罢。"
"是。"
陈今昭还在外头等着,见刘顺退出了殿,就忙悄步过去,急迫的小声问道"大监,能否与殿下再说说情,让二女回宫罢。大监那日也瞧见了,我家中真的是拥挤逼仄,统共就那么几间房,一家老小也好几口人……"
"刘顺!快去快回。"
沉语冷声从殿内传来,陈今昭一下子噤了声。
刘顺也面色微变,赶紧示意她快些步下台阶离开。
"陈大人若是还想回家早歇着,就快些随咱家离开罢。"刘顺压着声极为小声劝道,"指不定待会殿下就改主意了,宣您入殿去伺候。"
暗示性的话让陈今昭也变了脸色。哪敢再耽搁,当即脚步着紧的随刘顺匆匆步下了阶,而后上了庭院停靠着的马车。
回了家后,她就与陈母说了这个不妙的消息,二女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在她家里借住了。唯一的好消息可能就是,宫里会给她们发月例银子。
"日后就当她们是借住的。"陈今昭道,"让她们想吃饭就自己出伙食费,日常的一些活计,也得让她们搭把手。"
总不能白白住她家房子啊。
陈母无奈应下,目前也只能这般了。
"对了,你这些宫缎和银子是……"
陈今昭遂简单说了升调工部的事,本来是件大喜事,如今被两女的事情一对冲,这喜事也没那般喜庆了。
再想想今夜宫中走这一遭,她不由暗暗思量,待会得与幺娘说说,日后行事万万小心,宫里的人怕已盯上她了。
看向桌上的新官袍,她握了握拳暗下决心,去工部后一定要尽快做出功绩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