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好似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陈今昭正常的上值、下值,与周围人或谈论公务或说说笑笑,一如往常。但亦有些不同,譬如每日去授业时,她的眼神下意识的就会回避着上书房正殿方向,每每去偏殿上完课就匆匆回配殿待着,余光甚至都不敢往那个方向瞄上半分。
且在西偏殿授业时候还好,但待到回西配殿时,她总是不受控的身子紧绷,临案坐着时也更容易失神、亦更容易受惊,有好几次都被些许动静莫名惊出身冷汗,胸腔里的心也随之突突跳个不停。
她知道这是那件事的后遗之症,到底是生死关头走上了那么一遭,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不过也未过多的在意,现下瞧着似对她有些困扰,但到底也未太过波及自己的日常工作与生活。且时间会冲淡一切,终有一日,那事给她带来的影响会淡化、直至消失。
陈今昭这边的日子大体来说还算平静,可京城东街李宅的日子近来却是涛澜汹涌。
那日蹴场决战之后,翌日李鹤轩就收到了宫里头的申饬,饬其殴辱朝臣、立身失正、枉顾纲纪,实乃藐视朝廷威严,为大不敬之罪。小黄门持敕诏斥责足有两刻钟,末了宣读了对其的处置,既其如此好勇斗狠,那便命他连续一月、每日午后与宫中派遣之人对战半个时辰。
宫中派下来的人自是那阿塔海。
他每日下学后就会踩着点来李宅,开始奉旨对战。说是对战,其实也只是对方单方面的挨揍,光是阿塔海铁塔熊腰虎背的往那一站,就足矣让人两股战战顿失抗争之志。
当然,李鹤轩那两同窗跟班也没能逃得掉,每日也需按时来李宅承受阿塔海的大巴掌问候。
阿塔海刚开始还觉有趣,可时日一长,就觉无趣乏味的很。他觉得自己已经很收力了,大巴掌更是轻飘飘的,甚至连脚还没下呢,那三人就已被他抽得跟陀螺似的。
不由撇嘴,这京中的老爷们真不经揍,无趣极了。
李宅后院的房门处,袁妙妙站在台阶上剔着指甲,听着那头隐约传来的鬼哭狼嚎的声音,眼里划过丝快意。
怎也不打死他,该死的狗东西。
这日下值后,陈今昭就被鹿衡玉直接拉走了。
将人塞马车里时,他还不忘跟长庚招呼了声,"回去跟陈姨说下,今个陈今昭不回家吃饭了,他要陪我喝酒解闷去。"
依旧还是玉春阁,还是那个雅间,里头陈设摆件不变,让陈今昭极度怀疑,这个财大气粗的大户,偷偷的于此地常年包租了雅室。
桌上摆了好酒好菜,两人对饮两番,话茬子就多了起来。
"今昭,离年底也不剩几个月了,马上三年任期将至,你是如何打算的。"鹿衡玉给她斟了杜康酒,又给自己满上,"我打算下个月就奏呈,申请年后外调去地方为官。"
陈今昭先是一惊,而后心砰砰跳了起来,脑中也迅速思量开来。的确,至年底三年任期已满,这个时候正是申请外调的好时机。就算上头要用三杰平衡朝堂势力,但他们如今政治手腕尚且稚嫩,申请外调历练也合乎情理,并不影响大局。
"那你打算外调去哪个地方?"
"荆州。"鹿衡玉没有迟疑,"我外祖父年纪大了,几个舅舅撑不起门楣,身后需要有人相护一二。"
放在从前,他大概会劝外祖父放弃部分家资保全一家子安宁,毕竟前两年政绩考评那栏上,上官给了什么官评他自然是一清二楚,届时三年任期满,他别说可以申请地方外调,就是不被降黜都是好的了,又焉能护住外祖一家的万贯家资。
可现在不同,即便这一年的政绩考核结果尚未公示,但考评那栏必有修正大典祭文有功这一项。再等那群武官们年底结业,他功绩薄上自会再添一笔授业之绩。
有功绩在手,岁末考功时,他的考核起码不会是下等。如此便意味着,他至少会保住这从五品的官职。
须知,京官外调地方少说会被擢升一级,所以若能顺利外调去荆州为官,他被授予的地方官职要么是从四品的知府,要么是正四品的道员,也算一方大员,护住豪富的外祖一家就绰绰有余了。
陈今昭听闻愈发心动,没人比她更渴望逃离京都官场这个大染缸。更何况,经那日的事后,她对皇都更是存着分无以言说的恐惧与抵触。
"届时你我二人一道上奏呈,我申请外调去吴郡。"
几乎用不着考虑,她就直接下了决定。
吴郡是她故里,她生在那长在那,亲朋师友皆在此。入吴郡为官,哪怕是不擢升官阶只是平调过去,她亦能过得相当自在。就算来日任期满后再次被调往京中,与朝中势力抗衡,那她能在外几年喘口气也是好的。
这些年在这鱼龙混杂的京都官场,她战战兢兢着实过得憋屈,要不是与鹿衡玉相互扶持开解着,日子怕是更加难熬。
如今能避开那是再好不过,好歹能避开一时是一时。
一想到若顺利的话,年后就能摆脱这让她倍感窒息的朝堂氛围,心下就不由顿感轻松。突然想起沈砚,她就问起来,"沈兄呢,可知他是如何打算?"
鹿衡玉摆手,"沈砚他就算是外放也是不可能的,荥阳沈家不会允的。"眼神示意陈今昭,"你也知道,大家族最看重长子嫡孙。"
不必点透,她也明了。
作为荥阳沈家的长房嫡子嫡孙,又是才名远播的状元郎,沈砚无疑是被内定的下一任家主。所谓非翰林不入阁,明显对他给予厚望的沈家族人自是不会允他外调,只会让其在翰林院步步高升,走内阁的路数。
"来今昭,喝酒!祝咱俩日后官途顺遂,事事顺心,一切安泰!"
"来共饮,一祝你我二人友谊似海,二祝吾等前程似锦再无坎途!"
两人碰杯,饮尽,心中皆畅快许多。
"咱俩得多聚聚,多吃几回酒,毕竟聚一回少一回了。"
鹿衡玉唏嘘的说道,这会倒是心生了些临别的不舍来。
陈今昭不以为意道,"外放之后又不是见不着面了,咱又不是地方武官非令不得出管辖之地。虽说出辖地拜访同僚,程序稍有繁琐,但朝廷又不是不允,在政务闲暇之时,你我还何愁无相见吃酒之时。"
鹿衡玉一听,确是这个道理,不由又欢喜起来。
"说的也是!再说,指不定届时任期满,你我二人还会再聚京中为官呢。"
这话一出,两人皆倒抽口气。
鹿衡玉连拍两下嘴巴,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如此不吉利的话来。
陈今昭苦着脸,"我可真是不想再回来了。"
鹿衡玉也苦了脸,"我也是。"
京官的苦,他们二人是一点也不想再吃了。
"来,咱们不提这个了,说点好听的罢。"
"那成,今昭你知道吗,那个罗行舟又在写文章骂人了!"
陈今昭一听就要炸毛,"他又在骂我什么!"
鹿衡玉给她个唏嘘眼神,"他这回可将你骂出花来了,骂你沐猴而冠、鲜廉寡耻,还骂你桀犬吠尧、鸠形鹄面,骂你是庸奴、竖儒,是老饕、伧父,总之,文章里骂的很难听。"
当然也骂他了,只不过骂他是捎带的。
陈今昭气得两眼发黑,指着自个的脸,"我是鸠形鹄面,他那獐头鼠目算什么!"
鹿衡玉脱口而出:"土拨鼠呗。"
说完,自己先忍不住哈哈笑了。
他都不知道陈今昭哪来这么多怪话,当初听对方切齿骂出声时,他都差点笑瘫了去。
此刻她也气极反笑了。说来也非她以貌取人,非要取个别称来骂人,实在是那罗行舟太可恨了。
说来也是平帝惹下的祸端,当年殿试时候,罗行舟的成绩本该排在一甲第二名的,奈何平帝神来一笔,他就由第二名生生向后移了两名,成了第四名传胪。
自此他们的梁子就结下了。
但关键是,不知他这脑中是何等构造,自此一事后,却是不恨榜眼恨探花。这两年来,他几乎月月不间断的写文章骂她,都快将她骂出花来了,还每期文章都不重样,也是让人服气。
甚至为了将她的‘恶名’广而传之,对方甚至还自费结集镌版,也算另类的财大气粗了。
这些年提起此人她就咬牙切齿,长得丑,骂人的花样还多,他既能做初一就休怪她做十五,他能骂人,当她就不会吗?
陈今昭抚胸冷笑,心道是时候再找个机会偶遇下对方了。
每回见她,那罗行舟必忍不得的要上来含沙射影的挑衅一番,每每此时,只要她就轻飘飘吐出三字,必能让其当场暴走。
百试百灵。
接下来,两人边碰杯吃酒边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不知怎么说起东偏殿那群西北文臣来,鹿衡玉就提醒了她几句。
"那群西北来的文官可不比阿塔海那群武官的单根筋,他们花花肠子多得很,你日后若见了,可千万躲远些。"
那群文臣她接触不多,闻言就不免好奇问了句,"如何说?"
鹿衡玉又夹口菜吃下,鄙薄哼了声,"你是没见到他们放浪形骸的模样,以那叫江莫为首的西北文官们,都快成了几大胡同的常客了。听闻他们荤素不忌,今日踏青楼明日入楚馆,很是放意肆志不说,还大放厥词表示这是仿效京中文官贵人们的名士风流。"
说着,恨恨道,"咱京官的名声都让他们给败坏了。"
陈今昭也挺吃惊,虽未曾与那些人接触,但几次远远望去,瞧那群人都挺谦逊文雅的啊,怎料私下竟是这么个情况。
"那,公孙先生他不管管吗?"
"呵,听闻那江莫可是那位先生的心头肉,这点私德之事大抵人家并不看在眼里。指不定会认为,弟子在西北苦寒地苦了那般久,如今放纵些也是无关痛痒的。"鹿衡玉再次提醒,"所以私下见了他们,你千万要远着些,他们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今昭颔首表示明白,对于这等放荡不羁之人,自己从来都是敬而远之。
两人又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了会,这会酒已过几旬,都多少有些醉意了。
陈今昭眼见对方面浮怨气,似又到了醉酒后要大吐苦水的时候,刚想叫停散席各回各家去,却冷不丁听对方提起了那日的事。
"今昭你是不知,就那日,你归家晚的那日,我可是得了上头好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原因你绝对想不到,呵,上头竟是觉得我那衣袍上的熏香熏着人了!"
鹿衡玉哀嚎了声,"我那特意花重金购的西域异香啊,哪里就熏人呢?今昭你说说,那熏香可就那般难闻了?"
一想到那日,陈今昭心口就似堵了什么,上不来又下不去。极力忽略这种感觉,端了酒盏饮了口,她笑道,"怎么会啊,那香馨烈殊异,我就挺闻得惯的。"
"是吧,是吧,当初我一闻这香就惊闻天人的!"
"不必去多想,那位……当初也嫌过我身上有熏香味。你说我冤不冤啊?"她摊手,无奈道,"旁人不知,你还不知,我家穷的也只用得起皂角了。"
鹿衡玉不厚道的哈哈笑了两声,"陈今昭,此生我没服过任何人,只有你让我五体拜服!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将你的穷困潦倒与我的继母不慈如此自然的常挂嘴边,恨不得逢人就说,更恨不得昭告天下啊!"
他擦擦笑出的眼泪,"你知不知道,我那继母都快恨死你了,逢人就说她的名声就是你败坏的。"
陈今昭道:"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她可忘不了第一回去鹿府拜会时,惊见鹿衡玉跪碎瓷片的场景。她当时就只觉匪夷所思,明知继子同僚要来拜访,她作为当家主母不好生招待全个脸面倒也罢了,反而让继子在同僚面前丢此大脸,这是个人能干出的事?
真是没将人当人看啊,真是又蠢又毒。
笑过了一阵,可能是刚提了熏香,提起了那位,鹿衡玉脑中忽然又想起一事。
"今昭,我跟你说个小道消息。"
说着,他下意识的左右看看,然后凑近陈今昭,手搭嘴边对她附耳小声道,"你知不知道,前些时日朝臣们私下都传疯了,传那位千岁殿下他……"说着,又忍不住东张西望了番,方咽咽口水,迅速低语,"说他夜宿龙床,亵渎宫妃!"
陈今昭惊闻此消息,猛吸口气,不可思议道:"真的?是传言还是确有此事?"
"听闻,是却有此事。"他道,"宫中不止一人亲眼见到,那云太妃深夜从昭明殿出来,衣衫凌乱,汗湿鬓发,仪容很是不雅。"
她突然想起有一日他们从上书房回翰林院时,路遇太妃鸾驾之事。看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想到鹿衡玉先前提到的江莫等人在京都放浪形骸,心中难免冷笑鄙薄了番,这些猛禽恶虎扑入京中,一旦环境安逸本性也就显露出来。都是一路货色,真是些癞蛤蟆。
突然胳膊被人一杵,回了神的她下意识朝旁看去,就见鹿衡玉擦袖直擦冷汗的模样,瞧似酒都醒了。
"今昭你……你莫说了,说的我都怕了。"
陈今昭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可能醉酒反应迟钝,她刚才将后面三字不经意脱口而出!
她也面色一变,几乎反射性的左右张望,见整个雅间只有他们二人在场,才堪堪平复些狂乱的心跳。
大抵是那位积威过甚,所以饶是此刻只是在背后悄悄诋毁他了句,两人仍觉背后凉飕飕的慌。
两人各喝了杯酒压压惊,可依旧觉得周身凉凉的。
陈今昭开始不住警醒自己,一定要忘记那日之事。今日就是例子,因为她心中怨怼,饶是自以为压制的很好,可某些情境中就会不自觉将这些情绪流露于外,或神态,或言行。
这些于她而言,可是致命的。若是否则直面王驾露出丁点端倪,她的结局也可想而知。
两人又坐了会就离开了,只当将刚才的意外当做小插曲。
却不知每个雅间有暗格,有耳力极佳之人坐于暗室,专门负责记录室内之人的一言一句。
第42章
深夜,昭明殿中,琉璃灯的烛光映照了密录上的墨字。
姬寅礼的目光下垂,一直落在密录下行的三字上,许久方抬了眼皮,朝外一扬随意丢开手里的几页轻薄的纸。
"烧了罢。"
他有可有无的道了句,而后又重新提起御笔批复起折子。
刘顺悄无声息的捡起脚底下飘落的数张纸页,捧起后躬身退至殿外。待宫监拿来火盆,点了火折子,他就蹲在殿门外,亲手将那些密录一页页的点燃,烧尽。
期间,他未曾在密录上的字里行间细瞄上半分,只是视线在那褶皱的纸页边缘、以及被攥出窟窿的纸页某处停留了瞬息,随即又若无其事的移开。
等他再次重新入殿,先前还在伏案御批的主子却已搁置了朱笔,此刻正眼眸微敛的半倚扶手,指间还把玩着支矢箭。
刘顺接过宫监的箭筒,捧着趋步近前,于御前一侧静候。
距离御前约四矢远处,两个抬青铜壶具的宫监刚要停步放置,却听得上头传来寡淡的声音,"再退一矢半。"
青铜壶具遂被置于离御前五矢半之距。
两个宫监刚放置好了铜壶,耳边乍响起矢箭破空声,不等他们惊慌抬眼,迎面飞来的那支矢箭就叮当声落入壶口。
反手抽过支矢箭,姬寅礼随手又丢掷过去,不等那箭尾上的翎羽震颤停止,下支漆黑箭簇的矢箭又接踵而至。
接下来的两刻钟时间内,他目不斜视的盯着壶口,一箭又一箭的掷出。刘顺怀里的箭筒换了一个又一个,只是五矢半距离处的铜壶处没人敢去靠近,于是约莫只三寸圆径的壶口就被满满当当的塞满了矢箭,而不间断飞来的犀利箭簇就会将壶中箭杆,或劈开或折断。
掷完最后一箭,姬寅礼招招手,挽起了袖子。
早就侯立阶前的宫监们,立即捧着金盆香胰毛巾等盥洗用物上前,屈膝跪地伺候。
姬寅礼低眸凝视着浸在水中的双手,许久未动。
金盆中的微荡水波模糊倒映出他的面容,龙睛凤颈,轮廓分明,是姬家一脉相承的华丽面相。犹记从前,好似也有人当面赞他,郎艳独绝。
他视着水波好一会,微微朝左侧抬了下颌。由此,就显露出那自右下颚斜劈而下的寸许狰狞刀痕。
"今个是初几了。"
"回殿下,今个是八月三十了。"
姬寅礼颔首,擦完手丢了巾帕,就抬步入了内寝。
九月初二,陈今昭在下值后就收拾东西到了翰林院的值班房里,这日又轮到了她来值宿。
每月初始,他们就会按照值班卯册重头开始轮宿,昨夜是榜首鹿衡玉值宿,今个自就轮到了她。
她本以为这夜应不会有超出她预期的事情发生,就算是那位如从前般深夜过来巡视,亦在她心里预期之内,统共这段时日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直面王驾时应也会坦然从容,不会流露出对那上位者的不满或怨怼来。
可怎知,今夜还是出了件让她大惊之色的事——
亥时左右,御前总管刘顺来了,召她去昭明殿觐见王驾。
"大监,不知殿下召见我所为何事?"
"那咱家就不知了,可能是千岁那里有些公务,要与大人相商罢。"
自知从刘顺这里打探不出什么,她也不再问了。
往昭明殿走的这一路上,她再次反复的告诫自己,务必要忘记那日发生的事情。只有忘却了,她的面上才不会露出分毫端倪。
那日的事,与她而言是生死攸关的天大之事,可在上位者看来,只是赐死一个小官罢了,是何等微小的一件事啊。微小到,可能就似那衣摆上的一粒尘埃,对方转身拂袖时就能轻易让其消散无踪。
赐死,何为赐死?是上位者的赏赐,下位者要做的是跪下接赏,而非怀揣其他不满的情绪。
所以陈今昭一直很清楚,在直面王驾时,她应对的最佳态度就是,当那件事从未发生过,不要让对方察觉出异样。否则,要让对方如何作想?他大抵会觉得,这微末至极的小事她还在耿耿于怀,莫不是非要他不自在?
她敢让对方不自在,那对方势必会给她不自在。
夜阑更深,宫灯摇曳。
通往昭明殿的宫道幽邃阴暗,伴随着呜咽冷风,总让人有种去往幽冥路途的悚然感。
不过陈今昭倒是没觉得此行会有生命之危,那位若要杀她,那便如上次般,借口都不会找,直接派人过来绞杀便是。
如今虽不知他召她过去所为何事,但总归不会是他再起了杀机。
她略垂了眸光,看着地上宫灯摇晃的昏黄光影,陷入沉思。其实,对于为何招来杀身之祸,她有过揣测。
要么因利益,要么因泄愤。
若说利益,她如今的位子是他提拔的,不存在挡了谁的路而让他痛下杀手给某人让路一说。况且,她既无万贯家资又无令人垂涎的利害纠葛,实在犯不上因利丧命一说。
既非前者,那只有后者。
陈今昭呼吸稍滞,手指用力攥了袖角。
因泄愤而杀她,听起来荒谬,可她觉得这就是事实。
虽她一微末小官,看似不值当朝摄政王爷的愤意,但别忘了,她身上还有个三杰之名。而三杰前面的缀语,是太初。
太初三杰,或许他想杀的不止是她,更是他们三人。
之所以先拿她开刀,不过是三人中她最无根基,先以她来试探朝臣的反应罢了。毕竟再如何说,三杰也算太初年间盛世的起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无论在朝野还是民间都是有些影响力,就算来日的史册上他们的名字也会赫然在列,所以若无什么深仇大恨,没人愿意轻易对他们动手,以免让自己的生前身后名给蒙上污点。
没见平帝那会,那么多廷臣视他们三人为眼中钉,却也不曾取他们性命吗。概如此理。
那日,那人既朝她出手,那想必应有些按捺不住杀机了,但又多少顾忌自己的声名,因而才先试探的先拿她开刀。
她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往恶里揣测对方,虽然,看似对方是雍容大度容纳了他们太初之臣,甚至还几番提拔重用,好似要将他们太初三杰打造成两朝甚至几朝三杰,但谁又能说,这不是其表象呢?
想想被血浸染的西街,想想死不瞑目的林大人,其手段之残酷内心之狠辣,让人如何敢对其抱有侥幸之心。
故而,那人应是真想杀三杰,既为泄愤,又为祭天立威。
尤其是想到那日,据鹿衡玉说,对方莫名其妙斥退了沈砚、又寻了个由头申斥了他,她更坚定了之前的看法,那人已开始对他们三人显露出杀机。
虽不知他那日为何最终叫停,但这股杀意埋于心底,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抱有同样想法的,不止她一人。
是夜,沈府。
书房内,沈砚捏开蜜蜡,取出里面的不过巴掌大小的密信,视线在那些蝇头小字上逐行下移。
捏着密件,他坐在案前许久未动,似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候在稍远处的常随见了,略有担忧。往常,从荥阳来的密件少爷从来都是看都不看,直接就让他烧了,可近来不知为何,少爷却一反常态,开始拆看这些密件,每封都会过目。
且待在书房的时间也越久了,蹙眉沉思的时候也越多了。
话说陈今昭这方,当她踏进昭明殿冷不丁见到,背对着殿门坐于化纸炉前,身着宫装疑似宫中后妃的窈窕背影时,顿时犹似被五雷轰顶。
她慌忙低眼,心里惊疑不定。
莫非那人有什么癖好不成,与寡嫂幽会还要找人观礼?
坐于炉前的云太妃,听外头进来的脚步声不似宫监的蹑手蹑脚,遂拿眼角余光扫了眼。待瞧见那抹官服袍摆时,当即也似被雷劈中,刹那脸色铁青。
该死的,他!他竟如斯辱她!
她与摄政王爷传桃色绯闻是一回事,但被廷臣亲眼所见‘龌龊’,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一刻她无地自容,对姬寅礼的恨意达到了巅峰。
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情分一淡就翻脸无情。枉她过来时得知今夜被允许坐着烧纸,还以为他待她还有那么一二分怜惜,却终究只是她多想了而已。
她难堪的将脸往里面的方向侧了侧,美眸亦死命低垂,不让炉火幽光照清她眸里的寒意。
刘顺引着陈今昭一路来到了内寝,立在一扇五彩琉璃屏风前站立。
"殿下,陈探花到了。"
陈今昭也适时拜见,"微臣恭请千岁殿下躬安。"
殿内燃着沉木香,淡淡的有些清苦之味。可能是临近就寝,寝榻周围并未点灯,只在隔了远些的临窗长几上,点了一排宫纱灯。
宫纱灯影影绰绰,不似琉璃灯的明亮,摇摇曳曳照的整个内寝氤氲昏黄,迷离朦胧。
"不必多礼,起罢。"姬寅礼抬手无声挥退了伺候的宫人,慢条斯理的开始宽衣解带,"召你过来也无他事,只是欲询问下那群武官的学业进境,不知岁末可能否卒业?"
平缓随和的语气一如往常,好似那日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陈今昭内心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同样的,回复时她神态语气也与从前无异,"回殿下,武官们近月来勤勉不辍,进境斐然,至今其学业已过小半。综其他二师授业之效,微臣私以为,武官们可期岁末卒业。"
套了身绸缎寝衣,他姿态随性的坐在榻边,撩起眼皮直视着屏风上映出的模糊人影,"如此甚好。武官卒业后,尔等也算大功一件,不知爱卿之后可有何打算。"
此话入耳,陈今昭的心重重一跳。
脑中瞬息飞速的思考斟酌,此时此刻,究竟是不是提外调的好时机。
如果冒然提了,会不会时机不对,可如果忍住不提,若对方接下来要对她有别的安排,那她岂不悔之不迭?
当然,她最想的莫过于向对方乞骸骨,挂印归去。但想也知道,她若提了就不啻于打他脸面,她敢提乞骸骨,对方就能让她变成真骸骨。
左右思量之后,她决定还是提一提外调出京之事。
"殿下容禀,至岁末,微臣在京为官满三年。虽感受皇恩受殿下几番提拔,恩同再造,但微臣时常诚惶诚恐,恐能力之微末,不能为殿下排忧解难。遂臣惟愿年后能被外调地方为官,几经历练,有所成就,也更好的殿下为国朝效犬马之劳。"
说着,她抬袖深施一礼,"微臣伏望殿下恩准。"
话落后,当她以为对方少说也要考虑些许时间、或者压根会直接驳回她的请求时,却很快意外惊喜的听见,自屏风对面传来的他那欣慰的赞许声,"少年自有凌云志,你能有此志向,吾心甚慰。甚好,甚好。"
听出其中应允之意,一时间,她的心头涌上了狂喜。
只是尚未等她谢恩,却又听他低缓着声道,"不过,所谓‘宁为京官七品,不做州县正堂’,地方为官治理之艰,处境之孤,并非虚言。你能不避其难,迎难而上,有勇有志是好事,只是爱卿你素来文弱,去地方为官恐不能适应生活之苦。"
他说得语重心长,如一位处处为下属考虑的好上官。
陈今昭刚要焦急的说她能,且吴郡是她故土,她能适应的。但对方,却没给她这个开口的机会。
"这样,吾在临窗处放了铜壶,你不妨过去练练,虽强身之效有限,但好歹先练个手眼之力。若能练得好,那你的事吾再酌情而定。"姬寅礼说罢,就上了寝榻,随手挥落了床帐,"今夜,就且先投中一百矢罢。不许偷奸耍滑,否则,吾要重重罚你。"
陈今昭遂只能跟随着刘顺,来到临窗前的铜壶处。
刘顺示意她后退,直至退至五矢之远,方无声叫了停。
她目光呆滞的看着那远远的,在她瞧来比个鸟眼也大不了多少的壶口,张了张口,很想说句,这已经不单是她目力的问题,就光是她那臂力也到不了那啊。
须知她往日投壶,至多不过三矢之距啊!
第43章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
临窗那排宫纱灯的烛芯不知被人剪了多少回,灯罩里的蜡体眼见着越燃越短。初秋夜里的清风自半敞的槅扇窗吹拂进来,吹得宫灯外罩的绢纱窸窸轻响,里面的烛火也随之轻晃,摇曳着模糊光影投落在窗边无声垂落的帷幔上。
寝榻对面的那座五彩琉璃屏风不知何时被移了出去,临窗处的烛光就微弱的透了过来,勉强映晃在榻边垂落的金线纱幔上,勾勒出若隐若现的轮廓。
姬寅礼在榻间些微侧身,指背轻拂开金线幔帐,微抬眼皮斜乜向临窗的方向。
夜风徐来,烛影摇红。
临窗持矢投壶之人腰身挺秀,面容专注,饶是神情带有倦意,却仍在咬牙坚持着投掷。可投掷结果却不尽人意,箭矢十有九回必中途而落,便是偶尔能有一箭侥幸投至壶前,那也必会擦着壶口而过。
虽结果如此令人懊恼,可对方却不灰心丧气,轻叹口气揉了揉酸痛的腕骨后,便再次抽出一矢,目测壶口距离一番就又一次奋力投掷过去。
瞧起来,倒真有些韧劲。
大抵是长时间的投壶动作让其有了热意,但见对方摘了官帽轻放置案上,也就完全露出了那张皎如玉树的清隽面庞。周遭摇曳的烛光朦胧迷离,笼罩在其细汗淋漓的面上,仿佛给那白皙的面皮罩了层融融的暖色。
姬寅礼的目光不可控的落在她额上的细密汗珠上。遥看着那莹润的汗珠自皎月般的面庞滑落,沿着颈线一路没入衣襟领口,好似向下浸入了那微微起伏的胸口中,他眼底的眸光不由转为深暗,喉结亦随之重压下去。
这一刻,周遭的气息都好似粘稠起来。
明明此刻两人相隔甚远,他却总觉得那股幽淡的山茶花香在笔尖缠绕,好似与寝榻间清苦的沉木香绞缠相融,最终融合成新的气息。简直是,搅得他不得安宁。
姬寅礼压抑着几分粗息,抬手将绸缎寝衣襟口用力拉扯来,就这般敞着大片雄健的躯膛。
不见人时总觉得空落,见了人又觉心尖被细钩挠似的痒。
左右都绞得他心火难消,极不舒坦。
他观自己如今情态,似被从前更甚了几分,不由怀疑是压制太过的缘由。须知世间之事,多半皆是愈抑反张,其势愈烈,尤其是诸如此等有违伦常之事,更是愈逃避愈显禁忌之趣,云雾朦胧间反倒让人愈发渴求。
所以,倒不如坦然相对,或许执念反倒会消淡。
再者,这些时日他亦想得很清楚,自己绝无断袖之癖。
退一万步说,就算到了床笫之间,他至多只能接受对方衣衫半褪,半点接受不了与其裸完全裎相对。
每回如斯一想,他内心防线便也稍稍松懈许多。
既突破不了底线,那坦然相对又如何?他完全可以试着将那份禁忌之渴求,化作成对爱臣之赏识与爱重。
念及至此,姬寅礼内心愈发的豁然开朗。因着深信己身之定力,他毫不怀疑,在不久的来日,困扰他的这等畸形情态定会烟消云散。
如斯,便皆大欢喜了。
陈今昭在静谧无声的环境中又投掷了一矢,毫无疑问,箭矢软绵无力的中途而落。至此她已心虚气短湿汗淋漓,右边胳膊腕骨皆酸痛难忍,再投一会怕真有些撑不住了。
正在她担心的想,若等会她当真再抬不起胳膊了,那人知晓后会不会因此觉得她偷奸耍滑、进而借此惩戒她时,寝榻帷幔间却突然传出了动静。
"几时了?"
磁性低沉的嗓音带着似初醒后的喑哑,伴随声音而来的,似是掀被起身的声音。
在声音响起的那刹,刘顺就忙低眉顺眼的趋步过去,立在床榻前低声回复道,"回殿下,再有一刻钟就到子时了。"
"原来竟这般晚了。"床帐里面的人拉开了幔帐,下一刻皱眉问,"焦味怎还如此浓烈?可是外头炉子还未熄?"
刘顺头垂的更低:"是云太妃娘娘惦念太皇太后甚深,央求奴才允她再多烧一会冥纸,也好让她多与太皇太后多说会话。"
"糊涂东西,这般晚了,还让云太妃在此苦熬作甚?送她回去,并告诉皇嫂,不必夜夜过来烧纸祭拜,对母妃之情分只需牢记心中即可。"
刘顺连声告罪,被挥退后就弓腰退出去,奉命送那云太妃出殿。
从寝榻方向传来声音起,陈今昭就精神一震,眼角余光就时刻的注意着那边的动静。倦怠的双眸中亦含有期待,希望他安排了云太妃娘娘出殿后,接下来就能安排一下她。
毕竟,总不能真让她在这寝殿里投壶一晚上罢。
光是想想,她人都要废了。
但让她着急的是,对方好似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在给刘顺交代完事情后,他那只搭在纱幔间的那只手朝内回缩,瞧着似有重新躺会榻间继续入睡的打算。
陈今昭瞧在眼里,急在心里。别忘了她啊,她还在呢。
心急之下,她只能咬咬牙使出吃奶的劲,而后抬起手里箭矢朝那壶口方向拼力一掷。
叮当一声,箭簇碰到壶壁发出清脆的声响,落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唔,差点忘了。"寝榻上的人终于注意到了她。将帷帐掀的更开些,他寻声朝她望来,嗓音略显低哑,"陈探花?"
陈今昭赶忙不迭朝寝榻方向抬袖垂首,心切道,"微臣在。"
床榻间似有轻笑传来,不过相隔稍微有些远,她听得不大真切。不过好在下一刻,她就听见对方让她歇会的命声。
"投掷了这般长的时间,你也累了,且歇会罢。"姬寅礼单手撩开轻纱幔帐挂上金钩,轻拍了拍左侧位置,"过来坐。"
累极的陈今昭也没多想,这会总算能歇着了,她自是迫不及待的抬步远离临窗铜壶这处,堪比逃离噩梦之所。
直待依着对方的指示过去在寝榻上落座那刹,她方后知后觉的惊了身白毛汗!她、她怎么敢坐上王榻的?!
脸色一白,她吓得当即就要窜起,却被对方眼疾手快给强按住了肩。
"既无外人,便也无需顾忌那些虚礼。"
他的掌腹温烫有力,她似能感觉那股灼灼的体温由他掌腹,穿透她身上官服单薄的衣料,强势侵入她的肌理。更让她有几分后背发毛的是,不知是不是错觉,有那么几瞬,她隐约感到覆在肩上的那股力道,似有朝后方寝榻按压之势。
不过那种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姬寅礼将掌腹搭上膝头,侧目看向她,面色如常的笑问,"对了,尚未问你,刚才练得如何?投中几矢?"
陈今昭面色微僵,眼帘不自觉轻颤垂低,"回,殿下,微臣学艺不精,臂力不足,直至此刻亦尚未……投中一矢。"
说到后面,声音愈发小了。
"无碍,此为小道,不必太过挂怀。吾命汝勤加练习,亦不过望汝能练练筋骨,好歹莫要如此羸瘦孱弱。"他语带柔和的温声慰勉,眸光在她清瘦单薄的身子上流连两番,微皱了眉,"过于羸弱了,素日还是得多用些饭食,勿要择食而厌,养好了身子骨方能为国效力。"
这时,送完云太妃出殿的刘顺,亲捧了个红木托盘无声进了内寝。托盘上,放置着两碗安神茶。
姬寅礼端过其中一碗茶,又示意她去端另完一碗。
"今个你也累了,喝完茶安安神,早生歇着罢。"
陈今昭诚惶诚恐谢过,双手小心的去端安神茶。
捧着茶碗吞咽时,整个人仍在坐立难安的想,今夜这位千岁殿下态度着实亲切异常,亲切到令她都生了些惊恐之感。
不由惴惴想着,待会饮完安神茶,她得赶紧找机会告辞离开。
姬寅礼喝过口茶汤后,眸光不由自主就移向了旁侧。
微暗的眸光无声的将人打量。怪不得俗语有言,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心怜,他现在就有股要将人好生怜爱的冲动。
重搭膝头的掌腹摩挲了两下衣料,他慢敛了眸光,将空碗置于托盘。待旁侧人也将空茶碗小心放置托盘后,他便挥手道,"喝完就回去歇着罢,下半夜里不召你做事,特允你可去值房里间睡下。"
陈今昭闻言心下一松,正起身要谢过,却又听对方道,"下回值宿时,接着继续投壶。什么时候壶口中矢满百,再与吾提外放之事。"
回到翰林院,她实在累得受不住,到底还是去里间歇着了。可歇也没歇好,后半夜直做了半宿噩梦,清早被宫监叫醒时,两眼的乌圈比之从前更甚。
鹿衡玉今早给她带了些黑枸杞,见她精神萎靡的厉害,就抓了一大把给她泡上。
"往日值宿也没见你困倦成这般,是又被分遣了公务?"
陈今昭直接抬了抬她那还打着颤的右胳膊,话都说得有气无力,"投壶投了半宿,算不算公务?"
鹿衡玉张了嘴:"啊?"
陈今昭掐头去尾后,就简单说了昨夜她被召进昭明殿问话的事。当然,她的音量也没特意控制,足矣让周围竖耳想探听的人都听个清楚。
深夜入昭明殿的事情瞒不住,加之那云太妃也在,以防旁人传她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谣言,她还不如先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
果不其然,翰林院众人听闻后,便也不感兴趣的各干各的公务去了。左右不过是昨夜那陈侍讲去昭明殿回话时糟了厌弃,故而挨了半宿罚而已,无甚稀奇。
第44章
陈今昭等人收拾一番后,就各抱书卷照旧去往西配殿。
在至上书房的一段游廊时,不巧正遇上了公孙桓一干人。这个时辰,他正带着手下官员去往东偏殿方向,两方人就恰在庭院的这处游廊里碰了个正面。
见着了迎面而来的三人,公孙桓就停步捋须,笑看着他们。其身后的一干西北文臣也一并止步,捧着堆公务安静驻足原地。
陈今昭他们遂几步上前拜见。
"都是英年俊才啊。"公孙桓无不赞赏的看他三人,又赞道,"听闻你们授业颇具良策,连阿塔海那群无法无天的莽夫们,都被君等治得服服帖帖,当真了不得。"
说着就言语敲打西北文臣,"世间俊才何其多也,尔等身前就有三位逸群之才。在西北之地尔等确是出类拔萃,亦有些成就功勋,但在这英才荟萃的京师,尔等那些浅薄才学又哪值当挂齿一提。"
公孙桓的目光着重看向身后居前那人,"敏行,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尔等需切记,莫要仗着些许寸功就居功自傲。"
敏行是江莫的字。江莫闻声,无不谦恭的低头应是。
身后其他西北文臣亦如是,各个低头垂眼似那最乖顺不过的学生。
陈今昭的余光往那群人身上偷瞄了眼,这群西北文臣虽不似阿塔海那帮虎将们的虎背熊腰,但也生的高挺健壮,他们这些京官们往对方身前一站,难免就会被衬出几分文弱来。
此刻,江莫等西北文臣们乖顺的站在公孙桓身后听训,手捧公务各个低眉顺眼,宛如乖乖仔一般,让她有些难以想出鹿衡玉所描述的他们放浪形骸的场景。
待公孙桓带人离去,陈今昭与鹿衡玉暗暗交换了眼神。
装相。鹿衡玉对陈今昭比划了个口型,后者暗笑不止。
沈砚一直低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遂也没注意到两人的眉眼官司。
三人继续前往西配殿,开始了这日的授业。
下值后,沈砚与她二人打声招呼后就先行一步。
这段时日他皆是如此,行色匆匆不知家中有何要紧之事,每每都先他们一步快步离开翰林院。
陈今昭与鹿衡玉都是有分寸之人,虽有所疑惑,但也不会刨根问底。今日亦是如此,通往出宫的路上,照旧只剩他们两人结伴同行。两人也不赶时间,就不紧不慢的边走边聊,权当踱步散心了。
"今夜你回去歇整一番,明个咱再出来吃酒啊。"
"成啊,不过下次吃梅子酒,酸甜又不太烈。前几回那杜康酒,可将我脑袋都喝闷了。"
"哈哈,你不是自诩酒量惊人吗,还认怂了不成。"
"再惊人也架不住这隔三差五的就喝上一回啊。"
近段时日两人外出小聚的时候的确有些多。想起鹿衡玉还满心以为年后能够被外派出京,陈今昭就不由想叹气,她都不知要如何开口与他说,外调之事怕要成空。
她又不是愚钝,昨夜那位以投壶来婉拒她外调之意,如何能让人听不明白。或许那位对他们起杀机之余,可能不免又存了几分让他们与西北文臣左提右契相互制约之意罢。
所以,那位是大抵是不会允他们外调出京为官,以防打乱他对来日朝堂的布局。
见到鹿衡玉满心期待的模样憂艹獨鎵付費,陈今昭咽下了要说的话,心道算了,暂且不去扫他兴罢。待来日寻个时机,再与他说。
到了两人小聚这日,他们依旧是在玉春阁推杯换盏,谈笑窃语,好不惬意。可待小宴散尽,他们说笑着走出雅间时,却不期遇上了意想不到的人。
或许真是不能在背后说人,两人也不过在吃酒时嘀咕两句,那群西北文官的装相,怎料刚出雅间,就与对面雅间出来的江莫等人,直接打了个照面。
双方皆有些猝不及防,一时间脚步都有迟滞。
不过几个瞬息,两方都反应了过来。
西北文臣们一人搂着个美娇娥,醺红着脸站没站姿的将他们二人放肆的打量,直将两人看得双双冷脸皱眉。
鹿衡玉暗骂声晦气,陈今昭心道了句都是些两面人。
二人不欲与这些人多做纠缠,移开目光抬步就要下楼。
"欸,两位侍讲大人怎么见着咱们就要走啊,莫不是瞧不上咱们这些外地官们?"却在此时,一个西北文官竟快步过来挡住两人去路,斜着眼看他们,说话拖腔带调的,"敏行兄,若我没记错的话,前几日公孙先生还让吾等多向这京中俊才们多多向齐。今日恰逢如此良机,不妨请二位与咱们同聚如何。"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脂粉香气,说话时轻浮的目光不住在两人脸上打量,尤其在看向鹿衡玉时,其面上露出的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让人看了作呕。
鹿衡玉气得头脑发昏,陈今昭也冷了眸光。
她没搭理这个不知所谓的西北文臣,转身面向那群人之首的江莫,抬袖略施一礼,"江大人,吾等同朝为官同为千岁效力,还望以和气为主,若闹得太过那双方面上也不好看,你说是吧?所以还烦请让让,莫要伤了同僚间的和气。"
江莫本是倚着美娇娥在旁看戏,闻声就诧异的朝对方望去,目光将人打量几个来回。
对面之人他早闻其名,不过还是头回近距离的仔细打量。
这一眼望去,他不免面浮了丝阴晦的笑来,对方通身那股干净清冽的气息太过惹眼,纯粹的像似不染半丝污垢,真是让人恨不得染脏。
站直身体,江莫推开怀里娇娥,肆笑意中带些恶意的走向陈今昭,"陈侍讲给我等戴的这顶大帽,我可不敢苟同。刚才两位侍讲大人见了吾等,却连声招呼都不打,难道要伤同僚和气的不是两位吗?"
他边说边伸手朝陈今昭抓来,"来,既然是尔等先失礼,那少不得过来自罚三杯。只要你认罚,吾等就既往不咎。"
江莫本意是要抓她肩膀,见她惊怒后退躲闪,便不由朝她迈过去两步。但大抵是醉酒脚底不稳,一个踉跄后他身体失衡前扑,将人猝不及防抵在墙壁之际,那只手也不期方向失衡竟沿着对方衣裳领口直接滑了进去。
触手的一片细滑触感让江莫脑中懵了瞬。
但转瞬下腹一阵剧痛,却原来是对方猛地屈膝用力顶来。他刚痛苦的躬了身,对方已然屈肘死命朝他肩背狠力一击。
陈今昭脸色铁青,顶上他肩背的手肘被震得发麻,可此刻气怒攻心的她早已感受不到了。此时此刻,她恨不能锤死他!
"敏行兄!"
周围人一片惊呼,有人指她怒斥,"竟敢对敏行兄下此毒手,你找打不是!"
眼见一圈高挺健壮的西北官员怒气冲冲围过来,陈今昭与鹿衡玉脸色齐齐一变。正待两人都打算着,若一会没法寻机逃跑,那就索性蹲地抱头认命挨上几拳、随后就倒地装死时,却冷不丁听那江莫忍痛道了句。
"放他们,走。"
在众西北文官们不甘或不善的目光中,陈今昭他们两人提心吊胆的从他们当中穿过,快速下了楼,几乎狂奔的逃离玉春阁。
"这玉春阁太不讲究,日后咱再不来了。"
临上马车前,鹿衡玉擦把额上冷汗,切齿恼愤道。
玉春阁本是有别于青楼楚馆的雅所,如今不知是换了主事还旁的原因,竟变得如此乌烟瘴气。
陈今昭白着脸也心有余悸,"那群西北文臣亦同样不讲究,若不是今夜亲眼所见,我都不知他们竟可如此荒唐!"
一想到刚才肌肤上那股陌生触感,她就脸色难看,内心只觉万分恶心与难受。再也忍受不了,她就与鹿衡玉匆匆话别,上了骡车连声催促长庚赶紧赶车归家。
她等不及要沐浴擦洗,一刻也等不及!
在两人车马离去后,西北那群文官们扶着江莫上了马车,而后驱车往医馆疾驰而去。
不过这些后续,陈今昭与鹿衡玉他们就不知了。
此刻皇都昭明殿,灯火通明。
公孙桓手握密录,视线反复在那醉酒狎妓、亵渎京官、行事荒唐、言行无状等几行字上流连,脸色不大好看。
他知江莫等人近月来是有些狂肆的,却没料到背地里竟能猖狂至此。
"是臣管束不力之过。臣有罪,辜负了殿下厚望,恳请殿下严惩。"公孙桓朝御座方向躬身下拜,诚恳道,"回去后,臣亦定会严厉责罚管教,使其不敢再妄为。"
姬寅礼重重将折子拍在案上。
"文佑!你还是不明白。"他推案起身,几步踱至阶前,居高临下望着公孙桓,语气是少有的冷肃,"在京官这里,你倒是重德尚才,缘何到了西北文官这里,你反而偏废起来?连立身之本的德行都欠缺,焉能仰仗其日后能成为济世良才!"
"殿下江莫他……"
公孙桓闻言一急,刚要出声为其辩解,却被上首之人挥手打断。
"吾之前与你提过,西北贫瘠土地上的种子,乍然进入京都这富贵窝里,来日是陷进其内,还是扎根其中,全靠他们个人造化。能者上,庸者下,是吾等欲成大业的一贯典则。大浪淘沙,淘得是金子,而非砂砾。"
姬寅礼低眸俯视,"文佑,纵容亦得有个度,江莫等人已然是恃恩狂纵了!你觉相比其卓绝能力,私德小事不值一提,殊不知防微杜渐否?积羽沉舟否?涓涓不壅终为江河否!"
他语气渐肃,"吾的确可以视其过而不见,纵容包庇,放任自流。可是文佑,江莫他作为你最得意的门生,你如此宽纵无度,不行约束,是欲来日挥泪斩马谡吗!"
一席话如晨钟暮鼓,重重敲醒了公孙桓。
这一刻,他方知此前错得离谱,不修私德,来日必有祸患!此时他后背全是因后怕而泛起的冷汗,只庆幸大错尚未铸成,否则若真有殿下说的那一日,那他要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挚友?
挚友临终托付的唯有此子,若因他纵容之过,而让江莫走上那条不归路,那他来日怕死也难以瞑目。
"殿下,臣下知错了,之前确是桓想差了。桓这就去重重惩戒他们,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公孙桓羞愧退下后,就火速召集人手,煞气腾腾的出宫而去。
殿内,姬寅礼浸了两手在冷水中,低眸视着微荡水波,情绪不显。
"去给我盯着,让人往重里打。"
从金盆里抬起手,他接过帕子擦了擦手,掷了巾帕同时,抬步往内寝方向走去,"也注意些分寸,莫要打死打残了。"
第45章
陈今昭第二日上值时,方知江莫等人昨夜挨了揍。
据说是公孙桓直接从宫里带人,将他们这十来号人从医馆一路押回了西街公孙府邸。还听闻公孙下手毫不留情,将一干人打得异常惨烈,那凄厉的哭嚎声哪怕隔了条街都能被听得一清二楚。
突闻此等喜讯,陈今昭与鹿衡玉内心皆大呼活该,倍感痛快的同时,连带着对那铁面无私的公孙桓,也生出些许好感来。
一整日下来,陈今昭的心情都是极好,就连去西偏殿授业时,也是唇角带笑和容悦色,令人如沐春风。就算有武官学生未能按时完成课业,将书背得磕磕巴巴七零八落,她亦不恼怒更没似从前般直接板着脸上戒尺,反倒语调轻快地劝其上进好学,莫要荒废光阴虚度时日。
刚逃过一顿板子的阿塔海,眼角余光飞速瞄两下面前和蔼可亲的小陈夫子,不免打了个哆嗦,暗道这怕是吃错药了。
上书房西偏殿这里是风和日美,西街公孙府邸那处却是愁云惨淡。
因为昨夜的那顿板子打得不轻,公孙桓也就没让人将江莫等人来回搬动,索性就将他们一并安排在府邸内养伤。
公孙桓上朝之后,府邸内就剩下一片哀嚎。
还以为昨夜板子加身那会是最痛的,今早清醒上药时,方知还能更痛。
江莫趴在床榻上,是前面也痛,后面也痛。
药粉撒上血肉模糊的臀部时,他痛得浑身直抖,牙都咬出了血方堪堪没发出痛呼声。待上完了药,整个人也都虚脱的瘫了下来。
他闭眼缓着痛,咬牙阴沉沉的笑。
好得很,还敢告刁状!这笔账,他 算是记住了。因着对那夜玉春阁的事情有了阴影,所以一连半月,陈今昭与鹿衡玉都 未再外出小聚。就连休沐日,两人都雷 打不动的待各自家里哪也不去,唯恐出门一个不走运,再碰上西北那群文官。他们可是听说,江莫那群人如今可以勉强下地了。万一对方内心不忿,特意趁着休沐日出门晃荡以求偶遇他们二人,届时若 真让对方逮着了,那他俩可就抓瞎了。这期间值得一提的是,前两日轮到 她值宿时,那位千岁殿下竟大发慈悲的没再让她去昭明殿投壶,且还遣了宫监 特意过来传达,说是夜里无要事可允她 暂且歇下。陈今昭闻言自是欣喜不提,大晚上能歇着谁愿意去干体力活。可能她近来 是时来运转了,好事也算是一桩接着一桩。
时间转瞬更迭,很快来到了这月末。这日下值,沈砚没如往常般先行一步,而是与陈今昭二人并行离开。往宫外走的路上,他还突然开口邀请他俩于这个休沐日小聚,问他们那日可有时间。虽这个邀约有些突如其来,毕竟近 月来三人的关系有些生疏,但陈鹿二人还是痛快应下。
休沐这日,到了约定的时辰,陈今昭就穿戴一新的出了门。请宴的地点是在清风楼。此刻华灯初上,清风楼堂内灯火通明,跑堂小二托着美酒佳肴楼上楼下穿梭不断,一楼堂里的酒客们无论锦衣还是布衣,都举 止文雅,或谈论诗词,或谈笑风生,举 手投足都带着文人墨客的风雅。不得不说,清风楼这有别于玉春阁的文雅氛围,无疑更能让她心里充满安全感。
小二将她引至二楼梅字雅间,陈今昭就推门而入,而此时沈砚与鹿衡玉已经在候着了。
雅间的气氛略有凝滞与尴尬,见她进来,鹿衡玉如见救星,第一时间起身将她殷勤的迎入座。
天知道,他跟那沈砚真的是没话说啊!早知道他今个就晚些来了,省得两人对坐如锯嘴葫芦似的,你不言我亦不语,简直尴尬的他脚指头抠地。
"哎呀,是我来晚了,失礼失礼,一会自罚一杯。"
陈今昭落座后,就朝对面两人各抬抬袖,笑眯眯道。
"是吾等来得早。"沈砚摆手回了句,就吩咐小二上菜。鹿衡玉可不会与她客气,当场就拎起桌上的酒壶,给她斟满了杯酒,"陈今昭你可别将那抠搜劲 拿席宴上来,一杯怎成,少说得自罚两杯。"
陈今昭苦恼一笑,"就算先两杯下肚又如何?横着出去的人,照样还不是得横着出去。
鹿衡玉瞪眼吸气,这厮何其猖狂!不成,这嚣张气焰伤害到他了,他要反击!"呔,竖儒安敢辱我!等着,今日吾者不能逆风翻盘,吾此后便不再姓鹿!"
"嘻,再敢学土拨鼠桀续狂吠,仔细我弄些鼠药喂你。"
"好哇你竟敢如斯非议罗兄,等回头我定去其面前告发你小人行径,让罗兄下月少说再来两篇惊世大作!"陈今昭一听他一本正经称罗兄,差点没笑岔气,连连摆手示意不与他贫了。
鹿衡玉哼了声转过脸去,内心已经暗搓搓的在考虑,待会要如何劝动这个狡诈的陈今昭,来行一 场飞花令。两人刚打嘴仗这会功夫,菜已经渐渐上齐了。沈砚持壶斟满了杯酒,而后对二人举杯,"近来家事纷繁,我行事间就多有怠慢,因而今夜特备 薄酒一桌,算给两位贤弟赔个不是。"
"这如何说的,不至于不至于,家中有事,吾等都理解的。且我瞧沈兄近来似多有烦恼,若有能 用得上贤弟之处,尽管开口便是。"
"是啊,我与今昭都非斤斤计较之人,你且放宽心便是。"沈砚看着他们二人,惯常清冷的面上露出了抹笑,随后又想起什么,不免又轻微叹口气。"其实今日还有一事,家中对我有旁的安排,可能用不着年后,我怕是就不能再与两位贤弟同行了。今日一宴,也算是临别之宴罢。"
陈今昭听出了其中意味,沈砚这是要从翰林院调走?三年任期满,而后或外调出京或去其他衙门任职,都很正常,可关键是沈砚是要走内阁的路啊。心中虽疑惑,不过与他的关系到底不比与鹿衡玉的,所以她也不好细问。抬起酒杯,她笑看着对方,诚挚道:"能同行一段路,今昭已倍感荣幸,亦很欢喜能与沈兄有这样的一番际遇。无论来日还有无希望同行,我都希望沈兄能前程似锦,官运亨通。"
鹿衡玉亦举杯:"所谓聚散无常,离合有时,无论来日吾等身处何地,吾等情谊不变。"
沈砚面露动容,"好,能与两位贤弟同行一场,亦是砚之荣幸。"
"来,举杯。"
"敬此生之缘分!"
"歌来日之坦途!"
"吾等共饮,惟愿此生安素!"
三人一饮而尽,相视大笑,
席间气氛便热络起来,不似刚开始时还有些僵持与小尴尬。酒过三巡过后,几人的话就更密了,说说笑笑好不惬意,
这会,陈今昭与鹿衡玉正在争论是行划拳还是行飞花令,却冷不丁听沈砚插了句话来,
"刚我突然想起个问题,何谓那,土拨鼠?"他陷入了沉思,也没注意到两人争论声的戛然而止,思索片刻后,迟疑道,"你们又提了罗,是那….….罗行舟?"
陈鹿二人此刻都有些小尴尬,背后说人坏话到底不是君子所为,两人还是有些小羞耻的。
"是那罗行舟先来挑衅的,他骂我鸠形鹄面,我方予以回击的。"
鹿衡玉也忙不迭帮腔,"就是,他每月一期都要将人骂出花来了。要不是他太过分,谁闲得慌去搭理他。"
沈砚颔首似是理解,就在两人以为这茬过去,正要吃酒用菜时,却冷不丁听对方丢了个炸雷出来
"他是土拨鼠,那我是什么?"
不等目瞪口呆的两人反应,他看向他们,几分不确定的问,"仙鹤?"
鹿衡玉刚进嘴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呛咳的昏天地暗。
陈今昭心虚的直拍鹿衡玉的背,嘴里一个劲反驳,"什么呀,沈兄说什么笑话,仙鹤哪里配的上你。"
沈砚微挑了眉:"不是仙鹤?"
"不是不是!"
"没有没有!"
两人双手疾摆,头也直摇,如硬嘴的死鸭子,就是死也不认,
沈砚眸里染了笑意,无奈失笑了会,就转向雅间房门方向唤了两声,打算让门外候着的跑堂小二另外再端壶梨醪过来。
哪知唤了两声,外头没人应答,他微蹙了眉,又唤他常随,可依旧没人应声。
世家大族养出的下人,尤其是常跟主子身边伺候的,更是万里挑一的佼佼者,可从不会出现这般纰漏。
沈砚觉得事有蹊跷,沉了神色刚要起身出去查看,不想雅间的房门却在此刻被人从外推开了。
浩荡的一群人就这般旁若无人的闯了进来,为首的赫然就是那江莫。他一进来,目光就直射向席间还举着杯子的陈今昭。
"哟,这般热闹啊,不介意吾等来凑个局罢?"
在见到来人那刹,陈今昭与鹿衡玉就脸色齐变,对方开口的瞬间,两人就反射性的噌的起身。
"你们来干什么!"陈今昭面容带煞,毫不留情的手指门外,"不请自来是恶客,还烦请出去!"
"恶客也是客啊,小探花你赶客可就失礼了。"江莫推开旁边人对他的搀扶,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她走来,面浮嘲弄,"瞧见没,都是拜你所赐。赔罪酒都不请吃一杯,就想赶我走?"
"吃酒?好说。"雅间房门处,平缓低沉的语声不期传来。
那道声音不疾不徐,平和沉稳,听在在场西北文官们耳中,却彷如惊雷劈入了耳!他们瞬间悚然,皆面无人色。
刚还放肆的江莫如被人掐住了脖子,刹那僵直原地。
有些表现不堪的西北文官,都已经开始两股战战了。
陈今昭等人惊得抬目望去,就见雅间房门处,有人自暗处缓步走出,身形极高,步履雍容,面色如常的走进灯火通明的厢房内。
簇拥他而进的,是群腰挂挎刀的彪悍武将还有那公孙桓。
武将们也不是旁人,真是阿塔海等人,他们进来后就环胸而站,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房间内情况。至于那公孙桓,从来都是副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模样的人,此刻却脸色青黑,拳头握得发颤,似极力压抑着怒火。
姬寅礼抬手止住陈今昭等人行礼的动作,侧过脸转向江莫等人,突然笑了声,"往日是缺了你们酒不成,怎就馋猴投胎似的,千里迢迢跑旁人席上硬讨酒喝。这脸呐,也算是让你们给丢到份上了。行了,知道尔等好酒,今个这顿酒我来请诸君喝,管够。"
话落,阿塔海等武官们就笑嘻嘻的上前,一人环臂勒过一西北文官,强行将人勒走。
阿塔海勒住江莫的脖子,不顾对方铁青的脸色,边勒边走,还笑哈哈道,"哎哟敏行啊,你要喝酒就找老兄啊,难道你不知老兄我最好这口嘛!真是的,一点都不仗义。"
江莫被那虎背熊腰的阿塔海勒的双脚拖地,倒退疾蹬。路过公孙桓跟前时,忙向对方投了个求救的眼神。
公孙桓怒火中烧的盯着他,此刻恨不得上前抡他一个大巴掌。
阿塔海等人将一众面色灰败的西北官员直接拖到了对面雅间,隔了老远依旧能听见阿塔海大嗓门的笑声,"来来来,今日谁都别客气,一定要与哥几个不醉不归啊!"
刚才还拥挤的厢房,这会子就空了下来。
姬寅礼的视线在桌前那低首垂手的三人面上扫过,随后就抬步朝他们走来,边走还边与公孙桓笑说,"别小瞧他们这小宴,他们的行酒令可是别具一格,就是文佑你对上他们,都不一定会取胜。"
公孙桓勉强调整好了情绪,此刻闻言,来了兴趣,"哦?殿下这么说,桓可要见识一番了。"
姬寅礼到三人对面寻了位置抚袍落座,抬手示意他们都坐。公孙桓也在旁坐下,偌大的八仙桌再坐两人也绰绰有余。
刘顺带着人进来,重新换了桌席面,上了新碗碟,新酒盏。另外又重新端上了数个酒壶,从壶口散出的酒味甘醇浓烈,闻着似那性烈的郎官清。
"来,你们继续吃酒,当吾等不存在便是。"姬寅礼持筷夹菜,眉目未抬,"行酒令也继续,顺便给公孙先生开开眼。"
若放在往常,公孙桓定能察觉其主子行事的异常,情绪的反常,似有什么压在平静的表象下,已快要脱笼而出。可此刻他自己的情绪尚且勉强压住,又如何能敏锐观察其他?
陈今昭正满怀忐忑的坐着,闻言下意识就要去看鹿衡玉。
"鹿贤弟,你我二人且行那酒令给殿下及先生一观。"
还没等她转过头来,就突然听到沈砚出了声。
鹿衡玉震惊的抬头,几乎要颤手指向自己。确定说的是他吗?真的确定吗?三人中,唯他的术数是最差的啊!
第46章
沈砚与鹿衡玉就开始划起了拳。两人本也不是为了分个高低,只是演示而已,且此情此景也没那多余心思去仔细多斟酌题目,遂也只是大概将上次聚会时候的内容照搬而来。"一只王八四条腿,五只八王几双眼?"
"五双。三只兔子三双耳,八匹骡子几条腿?"
"三十二条。六只龙鱼六双眼,六只蜻蜓几双翅?"
"十二双。"
他们就这般你来我往行了两回,本以为如此便可了,但对面的千岁却仍兀自夹菜未曾叫停,而那公孙桓则捋须颔首,一副饶有兴致等他们继续的模样。
沈鹿二人便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
陈今昭端坐案前,不时担忧的看眼沈砚,再看眼鹿衡玉。
前者还好,毕竟世家公子的定力不是随便说说的,但后者的心态显然要差许多。尤其满座鸦雀无声,唯他二人声音清晰回荡其间,这本身就是种无形的施压。更遑论,对面的尊者还在无声的注视,无疑更让人的心态有些绷不住。
人大概都是这般,越急越慌,越慌就越容易出错。
那日与陈今昭宴后,饶是自认无第三人在场、确信陈今昭那不敬之言断不会外泄出去,但慑于那的积威日久,鹿衡玉还是将那三字视作了禁忌,每每乍然想起都会后背一凉。
明明想都不敢去想的字眼,可此刻,他慌乱之下不知怎么就说了出来!明明他想说的是青蛙啊,可出口瞬间怎么就换了词?
别说鹿衡玉惊恐,在陈今昭听那三字乍然入耳时,亦惊得双手抖了瞬。按理说那日她也并非是指代那人,可不知为何,心脏就是狂跳不止,有种莫名的心虚与惊慌。
哗啦的倒酒声不期在对面响起,与此同时传来的是那人的笑声,"文佑,既然来了,干坐也无趣,不妨与几位俊才对上几番,让我也瞧个热闹。
公孙桓无奈笑说:"殿下就会打趣桓,就不怕人笑话桓欺负小辈。"
姬寅礼漫不经心啜饮了口杯中酒,懒散的挑了凤眸,"既是席间,那但求个尽兴便是,又何须几多拘泥。再者,吾也没令你独斗去,依文佑之才,必得要一对二,或挑三。"
"殿下既已发话,那桓少不得要来一回聊发少年狂了。"公孙桓玩笑了句,就端着自己的酒盏起身,施施然往三人的位置处走去。
三人见此赶紧站起,抬袖躬身以示恭敬。
公孙桓摆手,"都别多礼了,殿下刚也说了,酒席间尽兴为好,别拘泥那些虚礼。"
他走向的方位正是沈鹿二人中间,而中间这个位置站的正是陈今昭。
"陈侍讲可否借位置一用?"
陈今昭如何能不让?赶紧端过自己案前的酒盏,绕过鹿衡玉走到他另外一侧的位置。
公孙桓坐下时还笑呵呵道,"头回与几位俊贤同席而坐,所谓见贤心喜,我这也难免想来凑个热闹。望几位莫要嫌我打搅诸位雅兴才是。"
三人忙道不会,连声说是他们的荣幸。
公孙桓让他们都坐,而后目光看向沈鹿二人,"我且托个大,先与两位侍讲大人对上一番如何?两位俊杰才学出众,待会还望手下留情啊。"
陈今昭在坐下后才蓦得发现,此刻她的位置与正自斟自饮的那位千岁,就只隔了个空位。
纵使那位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王仪气度,带着极强的存在感,让人难以忽视。此刻他自斟自饮,凤眸微垂,不怒自威,与他只隔了个空位的陈今昭顿感压力,只觉周遭空气都似凝滞了起来。
她屏息悄悄朝鹿衡玉等人的方向稍许侧身,直待连眼角余光都没法再瞥见那边一丝半毫,这方觉得呼吸稍稍顺畅了些。
陈今昭自以为自己的小动作,已经是不着痕迹万般小心了,殊不知在有人的眼里,她那点举止却是放大了百倍千万倍,放大到每个细微动作,都是如斯的清晰可辨。
席间,公孙桓一对二开始行起了酒令。怕两人面对他会多有拘谨,他便不时说两声玩笑,调剂下席间气氛。
公孙桓对他们随和又宽容,言语又几多幽默,不多时几人间的氛围倒也去了初时的僵滞,渐渐也融洽起来。
但再融洽,也改变不了他们你来我往间,越发刁钻犀利的问题。陈今昭在旁就眼睁睁的看着,耳畔听着,那些个题目如那窜天猴般,从几只动物几只眼,没有丝毫过度,直接窜到了《九章算术》。
"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
"今粟米一斗,欲为粝米,问得几何?"
"今有布一匹,价值一百二十三。今有布二丈七尺,问得钱几何?"
"今有贷人千钱,月息三十。今有贷人七百五十钱,九日还之,问息几何?"
她冷汗都要冒出来了,短短三息要解出来,简直太难了。
公孙桓等人各有输赢的喝过几轮,皆反应过来三息过短,遂将答题时间推迟至十息。来时的公孙桓只将这行酒小令当作与后辈的小玩闹,可双方你来我往的对上几番后,也开始郑重对待起来,就连袖子也挽了起来,显然也是动真格的了。
当然,这个你来我往主要还是指公孙桓跟沈砚,至于鹿衡玉,陈今昭观察着他全程大抵就那么一套连贯动作一一倒酒,端杯,苦哈哈把酒吃尽。
动作熟练丝滑的简直都让人怜悯。
陈今昭望着如火如荼行着小令的几人,搭在双膝上的手不由紧张的绞在一处,暗暗直为沈砚打气。
撑住,千万要撑住,否则就要轮到她上场了啊。
男人胜负欲上来,那是不论年龄的。
公孙桓被激起了斗志,早将之前怕欺负后辈的那套想法抛之脑后。作为常年掌管三军后勤的人物,他最精术数经验老道,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刁钻如何来,很快就杀得沈砚节节败退。
不过好在沈砚酒量还行,应该还能再撑一阵。
可鹿衡玉撑不住了。起先他虽醉酒,但好歹还存份理智,谨记着那人在座,一刻不敢停歇的死命警醒自己千万莫闹洋相。但后来又输了几杯酒下肚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大抵唯一还能记得的,就剩哭着找陈今昭了。
"今昭啊,今昭,我命好苦啊……"
他大着舌头哭诉,习惯性的就去拽她袖子,可还没等拽上,就被刘顺招呼着宫监给搀扶了下去。
"今昭,今昭啊一一"鹿衡玉被搀走时还在喊,可刚喊了两声,就突然没动静了。陈今昭疑惑的伸脖子张望,却只能看见两壮硕宫监飞快搀扶人离开的背影。知道鹿衡玉的常随在门外候着,她亦不担心他,所以也就将目光重新放在了其他二人身上。
上天没听到她的祈祷,在又经过小半刻钟的来回后,输多赢少的沈砚也倒下了。值得一提的是,公孙桓虽赢面多,但架不住酒量差啊,在沈砚倒下后,他也开始摇摇欲坠。
依旧是刘顺招呼宫监过来,将他们全都搀扶了下去。
陈今昭起先还劫后余生的拍拍胸口,舒口气庆幸了会,毕竟遇上公孙桓这般的术数狂魔,任谁也架不住啊。
可待那三人依次被搀扶下去,而周围伺候的宫监也随之都无声退下、又悄无声息关了房门后,四周骤然的寂静令她后背瞬息发凉僵直,这一瞬她才后知后觉的乍然回神。
人都走了,她、还在这里干什么?
此时此刻,她焉能再忽略旁侧存在感极强那人?那人背对着灯光而坐,指腹摩挲着杯沿不言不语,时而低眸啜饮一口,却也只是浅尝辄止,仿佛只是过来赴宴的寻常宾客。
身后稍远处的立柱灯盏发出的光很亮,照亮了他那身宝蓝色锦缎的后背,却映照不进他隐在暗处的面容。
陈今昭僵坐在那里,宛如个木雕,也恨不得自己此刻是个木雕。如此,她便也不必面对,这等让她束手无策的场景。
对方不言,她亦不敢语。
但内心却在狂呼,公孙桓都走了,这位千岁怎还不走啊?
"别隔那般远,过来坐。"
正在她都要坐不住了,正待要硬着头皮起身告退时,却听到对方突然开口道。他语气并不严厉,反倒温和的都似有些温柔了,却不知为何,她此刻头皮发麻,有种想立刻拔腿就逃的冲动。
既然对方开口,她遂也只能起身过去,还在对方的提醒下,将她的酒盏也一并给捎带上。
姬寅礼将一壶郎官清推到她面前,语气轻柔道,"刚才也净见着他们胡闹了,瞧你也没用上几口饭菜。你斟杯酒就着吃着罢,人瘦的太过,就会让人瞧着可怜。
从在紧挨着他的那张座椅上落座起,她的身体就一直都是僵着的。此刻见他与往常见的都不一样,态度异常亲切又随和,好似对待个备受重用的朝廷公卿,人也怪,说话也怪,她焉能头皮发麻?
尤其是他明明前一刻还寂沉沉的,怎么这一刻又和善善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是个人都怕。
"微臣谢过殿下关怀,只是之前已经用过不少饭,现在着实是用不下了。"陈今昭低着脸只看自己搭在膝上的双手,说着暗自咬咬牙就要起身告退,"殿下,时候不早了,微臣……"
"不,时候还早。"他直接打断,笑语里挟着强硬,"坐下,陪我饮上几杯。"
甘冽的郎官清从壶口被倾倒而出,两人面前的酒盏很快就再次溢满了酒汁。
在对方的眼神示意下,她不得不又一次的拿起了酒杯,只是刚才重新落座后被他连斟了两杯酒吃下,此时连个缓和时间都没有,又要跟他吃这第三杯酒,着实是有些吃不消了。
"殿下见谅,微臣实有些不胜酒力……"
"莫要谦逊,爱卿频频外出与人饮酒作乐,汝之海量吾焉能不明。"姬寅礼凤眸含笑,懒散的语调中又带着无形的逼迫,"是不欲给吾颜面,还是席中少了趣味?"陈今昭心中咯瞪一下,对方是暗指她太过享乐了?
可是,她也就前段时日小聚吃酒的频次才多了些。
来不及细思,她赶紧请罪,"是微臣酒后失言,望殿下恕罪。"
姬寅礼的眸光沉沉落在身侧那低首请罪的人身上。
约有一月的时日,未见此人了。唯恐内心的火将人焚了,他压着性子不去见,想着待那件事淡淡再说,怎料对方却宛若无事之人,照样在外逍遥快活,招蜂引蝶。
好似被人轻薄于此人而言,风过无痕,无关紧要。
的确,男儿之躯,抚之何妨?呵,怕是对方已无甚所谓了。
"大抵是与吾吃酒是少了点席间趣味。那,本王与你亦行那酒令如何?"他暂搁下酒盏,挽起了袖子,笑说,"探花郎才思敏捷,一会可要多让让本王才行。
陈今昭听着袖摆掀起的细微风声,有心想挣扎一下。
"殿下,微臣认输。"
"在吾军中,不战而降,当斩不饶。"
她还能如何,遂也只能搁下酒盏,半挽起袖口。
眸光在那清瘦白皙的腕骨上流连而过,他半敛着眸色,声低了三分,"你先来。"
陈今昭也不含糊,既然是对方的要求,她也只能奉陪了。
略过了鸡鸭鹅等简单的题目,她直接上《九章算术》。
"今有共买物,人出八,盈三;人出七,不足四,问人数物价各几何?"
上的题目是,《九章算术》的盈不足篇。
姬寅礼听着那干净清泠的嗓音,看着对方细密浓长的睫毛掀开视他一眼后,就低眸细数时间静待答案,这般谨严认真的模样让人不免几多失神。
倒也难怪朝臣对其评价多有一犟字,如今与之接触越多,越能知其外表文弱内里刚韧,认准的事情就会全力以赴,不会因对方之权势而退避或相让。
譬如此刻,对方丝毫不让,不会因他之身份而刻意藏拙。
十息过后,姬寅礼端起了酒盏,刚才他的注意力全在对方身上,连对方的问题都未听全,能答上来才是怪事。
掩下暗晦眸色,他含着酒汁慢慢咽下,喉结几番滚动将那股灼人的气息用力压下。
待对方喝完这杯酒,陈今昭不由坐直了身体,凝神静听等着对方的问题。姬寅礼从酒盏中慢抬了眸,视着对方那张白璧无瑕的面庞,半晌,方平静无波的缓声发问。
"听闻汝多有才情,视罗行舟为鼠,视沈砚为鹤,但不知,汝视吾为何?"极为平淡的一句话,让陈今昭当场打翻了酒盏,脸色煞白。
第47章
对方的这番问话直接将她打个措手不及!
话里的意思就只差直接点明,他知道了她那日的不敬之语。
她浑身冷汗直冒,手脚在这刹那都似失了温度,那日的失言本以为不过风过无痕,哪知竟不知如何传入此人耳中!
不,不会是鹿衡玉。
结合着他今夜露出的一些信息,她很快明白过来,何止是皇宫里的草木长着耳朵,只怕这偌大京城中都藏着此人的耳目。
吾命休矣!
她控制不住的浑身颤栗,不免暗悔自己在外太过放松心神。此刻亦总算明了,眼前这人缘何今夜待她态度如斯诡谲。
对方依旧在含笑视她,似在耐心等她答案。
陈今昭双手用力绞握强令自己冷静来,然方未第一时间发作,就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那此刻她该如何应对?要即刻请罪?
不,她立即否决。对方那话虽看似点明却又未完全点明,她若请罪便是当面坐实那日不敬之语,无疑是要将人脸面踩在地上。
所以,她不仅不能擅自开口为那日的话辩解,甚至还连提都不可再提。
那就依着问语顺势而答,阿谀取容的趋奉两声?
更不可,她亦否决。在明知对方知晓的前提下,再巧言令色的恭维,那是欺君。
此刻她隐约有些明了,对方要的就是她辩不得说不得,要的就是她恐慌万状又有口难言,要的,是她认罚。
"殿下人中龙凤,微臣凡尘微末,岂敢妄言王尊?"想通这些,她嗫嚅低语了声,就颤手将打翻的酒盏扶正,斟满了酒低眸饮尽。
姬寅礼将眼前之人的情绪反应看在眼里,一时心中似疼似痒,那股疼惜与快意交缠之感,让人不免几度怀疑,自己是否真是颅中生疾。
视线在那微微仰起的颈项上稍许停驻后,缓慢下移落上了被酒汁洇湿的襕衫衣袖上。不过两息又移开眸光,他抬壶给自己的空盏亦倒满了酒水,嗓音不轻不重道。
"继续。"
今昭也不知自己的应对之策是不是最佳,自己有无希望就此过了此关,但对方还肯继续与她行那酒令,那便是好征兆。
定了定神,她竭力让自己将注意力放在接下来的酒令上。
今有大夫、不更……
姬寅礼微挑凤眸,短暂轻诧过后,眸光满是怜爱。
本以为眼前之人,完全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打个措手不及,早已失了方寸,哪知其哪怕颤着音白着脸,却依旧全力以赴的与他行着酒令,未曾有丝毫的敷衍。当真是,可怜又可敬。
待她问完,未等十息,他就兀自捞过酒杯仰脖饮尽。
陈今昭敛眸屏息,神经绷紧的等待着对方的问题。
姬寅礼姿态随性的后仰了肩背,指腹无意识的摩挲着瓷盏薄胎边缘。抬眸视着她,他嗓音轻柔,"吾的问题不变。
此话入耳,陈今昭也不知该不该庆幸,对方好歹没再问出让人心惊肉跳的新问题。
照旧不能言不能辩,她只能再次持壶斟了酒,举杯饮尽。
接下来的时间,双方进入种颇为诡谲又和谐之态。
陈今昭每问完一题,对方只以吃酒来回应。而她回应对方问题的方式,亦是无声斟酒饮尽。在她的题目从《九章算术》的盈不足篇,过渡至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后,吃过太多酒的她开始头昏脑闷,已然醉了七分。
但反观对方依旧面不改色,瞧似还饶有兴致的要与她继续这般吃下去,这让她心中不免忧虑了几分。
从来在外,她是不敢将自己喝的酩酊大醉的,唯恐失了意识后会发生她不可控之事,所以一般顶多喝至六分醉意,便会止了杯。
此刻喝至了七分醉,于她而言已是极限。
陈今昭不敢再喝,于是在又是一轮所谓的酒令过后,就醉意朦胧的歪伏在桌案上,浑然不顾案面上被溅洒四处的酒汁。
倒下时,她内心还在不住的祈祷,望那刘顺赶紧遣人过来将她扶走。
但上天没听见她的祷告,她等来的不是搀扶人离开的宫监,而是被掐了下巴灌进来的酒汁。
对方喑哑的嗓音染了几许醉意,"再敢在本王面前耍这些花招,就翻倍的罚你。"
被人识破了装醉,陈今昭也只能捂唇咳两声,苦笑着从桌上起身。
"殿下,我……"
"继续。"
他直接打断,根本不容情。
陈今昭没了法子,只能咬牙继续。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祈祷,万一待会她真的醉得不省人事,那但愿能如沈砚他们般被人顺利搀扶走,不要再起波澜。
灯影疏落,氤氲笼着眼前之人的醉容。
姬寅礼看着那捎带胭脂红的眼尾,只觉这抹极致艳色无端让人心悸。这一刻他内心突兀的生出一种感悟,美人就是美人,是不分男女的。
如他面前之人,发丝凌乱,颊沾酒汁,浑身的狼狈却挡不住那芙蓉春色。在这暗香疏影里,这抹极致的美色堪比琼浆玉液,竟如此令人心折。
姬寅礼觉得今日的衣裳大抵是紧了些,竟让他有些透过气来,亦或是酒意上头,让他发闷燥热,整个人有些控制不住的躁狂。
解开两颗襟扣,他后背重重沉在椅座,闭眸缓息。
交错的光影打落他面上,明暗相生。此时此刻,大抵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滋生的暗物是何等猖獗张狂,恨不能撕碎躯膛直扑而去。
此刻陈今昭在又经几轮所谓酒令后,再也支撑不住,眼皮沉沉的伏倒案上。
姬寅礼睁了眸,望着眼前这幅海棠春睡图。
他失神的望着,几分控制不住的要伸手,不知是想去触碰那张殷红清润的面颊,还是去握那垂落身侧的白润手腕。
手停在了半空,没有继续,亦没有收回。
这一刻他脑中思绪撕扯不断,时而勒令他悬崖勒马终止此等荒唐之径,时而又难以自控的去想,没将其立即抱入怀里肆意怜爱,已然是他身为人主的宽容了,如今他就算稍许纵容一番又如何?何况,所谓愈抑反张,他若过度的压抑,只怕于对方而言,也是隐患。适当的他到底还是朝前伸了手,连带那细瘦的腕骨一起,将那手拢入掌心中。滚烫与清凉的肌肤相触瞬间,他的脏腑还似被野火撩过。
释放,或许对双方都好。
细腻,柔软,手心柔润。
从前他亦触过对方的手,只是以待朝臣的心态扶握,与此刻以旁的心思相触,感觉焉能相同。
室内光影摇曳,他看着那醉意昏昏,双颊潮绯睡得无知无觉的人,眸光持久未动。他或许也是吃醉了酒,姬寅礼几分昏沉的想,要不他此刻为何会有种想肆意放纵的心态。
刘顺听见里面走路的动静,就赶紧打起精神,在沉重的步履声将近时,就殷勤小心的将房门打开。
姬寅礼抱着人出来,刚要将人放下时,却听得门口他那御前总管隐晦的道了句,"殿下,奴才已经在楼上安置好了房间。"
话里的暗示意味不能再明显了。
姬寅礼慢垂了眼,从喉咙挤出几字,"给爷滚。"
在这个死奴才眼里,难道他这个主子,跟那些玩变童的混账是一路货色?
刘顺不敢再言,缩着脑袋就赶紧退远了。
姬寅礼环视四周,清风楼里早已清场,就连对面雅间也寂静无声,想来阿塔海他们应该是带着人换了场地。
俯身将人放下,他招呼宫监过来,让他们将人给搀扶下楼去。
长庚早就在外等的望眼欲穿,此刻见人终于下楼了,可算是把心放在了肚子里。只是见人醉成这般模样,也忧心不已。
"少爷?少爷?"
长庚小声唤了两声后,见人还没什么动静,虽焦急却也不敢再出声,唯恐扰了贵人的清净。
他不知深夜候在清风楼外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些人身着常服,但瞧着规矩森严,行走间都悄无声息瞧着就只来路不低。
外头候着的这辆马车,虽外观并无什么装饰,可做工及木料一看就极为讲究,朱漆车身更是尽显尊贵气派。
长庚不想给他家少爷惹祸,此刻便也不想再耽搁,只想赶紧将少爷扶进骡车里,赶紧赶车回家。
姬寅礼手指系着襟扣踏出了清风楼,刚欲抬步朝马车处走时,却不期瞧见那探花郎家的常随,正吃力扶抱着人往那破骡车里塞。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视线在那四处透风的破骡车上扫过两番,到底还是开口道,"此刻已宵禁了,巡夜兵丁不好打发,就且将人扶我车上罢。让那常随,在后头跟着。"
陈今昭恍惚的感到自己好似铺进了柔软的锦缎中,随后外头马嘶声响,整个人就似在了移动的空间之中。
此刻她虽然脑中依旧昏沉,但多少有了丝意思,此刻还能恍惚意识到,自己此刻应该是在车厢里。她还昏沉的以为,是长庚拉着她回家了。
车厢内,姬寅礼闭眸仰靠着厢壁,有些后悔将人给放进自己的车里。鼻间缠绕的幽淡香气简直勾人夺魄,本来已堪堪压下去的杂念,又有卷土重来之势。
锦衣的襟扣再次解开,可这一回,他却仍觉呼吸不畅。
马车过长街时,巡逻兵士见了,就欲上来叫停。
赶车的宫监直接抬手出示令牌,巡逻兵士就赶忙朝两侧避让。
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永宁胡同。
胡同狭窄,马车根本无法进出,遂就停在了胡同口。
等长庚搀扶了人下来后,宫监就掉转马头,驾马疾驰而去。
奔腾的马蹄在初秋的深夜异常醒耳,似带着急切,狂乱。
直待那马蹄连带车轮滚动的声响远至再听不见,闭眸靠在长庚身上的陈今昭才睁了眼,眸里全是无措与惶乱。
"少爷,你醒啦!"
长庚惊喜的声音响在耳畔,可她此刻已经听不见了。
她颤手无意识的要去触胸口,可下一刻仿佛被惊着般放下了手。
做梦,对她在做梦。
她使劲拍拍自己的脸,肯定是醉了,否则怎么会做这么可怕的梦!
陈今昭被长庚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里走去。
一路上她洗脑似的,一直喃喃着是自己醉了,是出现了幻觉。可胸口处,那抹粗粝摩挲的触感好似还依旧存留着,好似依旧感受那温烫掌心与冰凉扳指同时触过肌肤。饶是只有短短两息,却仿佛烙上般挥之不去。
第48章
昭明殿,姬寅礼捧着冷水扑面,浑然不顾冰凉的水打湿他的襟口、衣袖,甚至洇湿他胸前的衣襟。殿内伺候的宫人皆将脸垂的更低,唯恐余光扫见主子此刻那狼狈之态。刘顺捧着冰块在旁仔细候着,得了主子示意,就会小心夹上两块冰放入盆中。
姬寅礼双手撑着盆架,阖几分压抑的喘息。
越是逼自己莫思莫想,但马车上的情境就越似生了根,死死扎根在他心底深处,延伸的每根触须都在撩拨他去回味那每一分滋味。
清凉细嫩,让人心荡神驰,魄荡魂摇。
再次捧了凉刺骨的水猛扑面上,可这刚加了冰块的井水能带走他面上的热意,却带不走他心底的燥热。
待昭明殿内寝归于平静时,时间已经是半夜了。
伺候主子就寝后,刘顺细心的将榻边帷幔放好,轻手轻脚的过去吩咐那些宫人们赶紧将打湿的地面收拾好,把衣服抱出去浆洗熨烫,再将内寝的宫灯都熄了。
一切收拾妥当后,他刚要悄悄退出去,这时寝榻方向传来了动静。还未等他趋步过去,就见本来垂落的帷幔被人从里面一把拉开,他那大敞着衣襟的主子,就那般裸着躯膛寂坐在榻边,沉郁又沉抑。
刘顺在榻边不远不近处候着,虽他没根,但不耽误他能读懂此刻主子那通身的欲求不满之态。
他不由暗下思量,殿下正值血气方刚的时候,龙筋虎骨的,总这般憋着也不是回事。若是寻常些的主子倒也好说,他也能按照惯例,直接找些俏丽的宫女进来伺候便是,可是他的主子..
想到这,刘顺的目光更低垂了几分。
不知是不是常年在军中与那些糙老爷们待久了,他这位主子竟左了性了,压根就对那些美娇娘起不了兴。这要让他如何做?总不能这会去寻个俊俏的小太监进来?光是一想他就不由打了个冷颤,即刻否决。要是他真敢这般做,他的这位殿下能当场砍了他脑袋瓜。
左思右想下,他终于想出了个还算折中的主意。
"殿下,不如奴才去召鹿侍讲……进宫议事?"
或许太监的思维就是这般,有时候细腻复杂,有时候又简单粗暴。
在他看来,无论是顾忌也好还是怜惜也罢,既然殿下暂且不欲对那陈探花下手,那口口焚身实在难忍之下,倒也不妨退而求其次另选个人进宫伴驾。既能纾解一番,且那鹿侍讲好歹也与那陈探花齐名,亦不算辱没了殿下的英明。
姬寅礼额角青筋跳动了几下,有那么几瞬,是真想让这个狗奴才脑袋搬家。
刚欲怒叱让其滚出去,可转念一想,他却颔首道,"宣他进宫,另外让他熏上那日的熏香,记得熏重些。"
当被连灌了两碗醒酒汤的鹿衡玉,带着他那满身浓重的异域熏香,发直着两眼半醉半醒的踏进昭明殿时,仍满脑子浆糊,不知自己睡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被召进了宫。
榻边坐着的姬寅礼不由抬手揉了揉额角,这香着实熏着他了。但也行之有效,见此人不过刹那,胸中的嫌恶之感翻涌而上,几乎瞬息就压过了之前如何也消不下的欲念。
人一旦清心寡欲起来,便少了躁动,亦能平心静气。
遂此刻对着那诚惶诚恐,忧然惕息的鹿侍讲,他亦愿意给对方两分好脸,挥挥手宽缓道,"去屏风后歇着罢,待酒醒些,替吾草拟两道小诏。"
清早,陈今昭从宿醉中醒来时,就见到榻边的幺娘正执针线缝补着衣服。瞧见是她昨夜穿的那件襕衫,不由就问了句,"衣裳哪处破了?"她这件衣裳是新做不久的,不该这么快就穿破了啊。幺娘缝上最后一针,剪了线,方道,"是襟口崩开了。"
正打着呵欠还有些困意的陈今昭,一下子被惊得一个激灵。
"襟、襟口崩开了?"
"是啊,可能是表兄你昨个吃醉酒乱扯了衣裳,连最上面的襟扣都不知崩哪处去了。
幺娘未曾察觉对方语气的惊疑,仍细声细语的解释说。
陈今昭瞳孔骤缩,双手不由哆嗦的覆上胸口。
是..真的?不是梦?不是醉后的幻觉?
白着脸赶紧抚了抚自己的胸,平坦的,依旧没有发育的迹象。既如此,便不是自己暴露,那岂不是说他..
想起西北那群文官荤素不忌的行径,她不由暗抽口凉气。
不会吧?她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约摸心越惊,越摸脸越白,整个人内心充斥着巨大的荒诞与惶乱感。
"表兄?表兄?"
陈今昭勉强挤出来个笑,"怎么了。"
"表兄快去洗漱用膳罢,莫要耽搁上值的时辰。"
"我……知道了。"
鹿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外不显眼的一处角落,鹿衡玉的常随远远见着陈府的骡车过来,就赶紧跳下马车小步跑过去,等陈今昭下了骡车就问了声安。
顺便,也与她传达了鹿衡玉夜半承命赴召入宫的事。
陈今昭本来就心发慌,闻此消息,更觉晴天霹雳。
"深,深夜入宫?没说是召他何事?"
"没呢,夜里府上突然就来了几个宫监,带来了上头口谕,让少爷即刻入宫见驾。"那常随想了想,又道,"对了,上头还特意嘱咐让少爷进宫前熏上香,就是从西域走商那里买的那份异香。来的那宫监叮嘱了好几遍,务必要让少爷多熏些,熏重些。"
陈今昭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僵着步子挪到宣治殿广场前。
至点卯时,整个人还精神恍惚着,差点就被纠察官给点名揪出来。
往翰林院方向走的一路上,她都恍恍惚惚,眼神不时望眼昭明殿方向,担忧惊惧。同样神思不属的还有那沈砚,他亦不时抬眸向昭明殿眺望,清冷的面容闪过担忧。
此时的两人尚不知,他们担忧的方向各有不同。
直待在翰林院见到了精神尚可的鹿衡玉,两人才暗下长松口气。
"我听你家常随说你昨夜奉诏入宫了,没啥事吧?"
陈今昭走到自己位子时,边拿出砚台纸笔来,边装作不经意的随口问,眼神却偷偷瞄着观察他的反应。
鹿衡玉叹气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宣召我入宫草拟两道小诏。"他也不是不疑惑,翰林院不是没有值宿之人,何必这般麻烦的特意出宫去宣召他?总不能,是上头那位殿下格外看重他的文采罢。
着实奇怪。
见他面上并无什么异常,陈今昭也安了一半的心。可另一半的心依旧悬着,那位半夜召人入宫的动机有待考量,她虽不大确信是不是自己猜测的那般,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很难移除。
譬如疑邻偷斧,她现在只觉那位浑身都不对劲。
眼见上官还未到,她就提了茶壶与茶叶去偏殿水房,打算先去沏壶茶喝喝压压
这两日或许是犯太岁了,事事不顺。唉。
翰林院外似有嘈杂的人声,她沉浸在自己的愁绪里没多在意,待沏完茶提着壶重新走进正殿时,差点被殿内多出的那些新面孔惊掉了下巴。
其实也算不上新面孔,都算与她有过一面或几面之缘。
这些人都是与她同届会试的考生,且都是太初七年殿选的前十名。
陈今昭看着这群人中一道格外熟悉的身影,顿感牙疼。
这家伙竟也被分配到了翰林院,以后怕真有的热闹了。
此刻上官在简单朝众官员介绍了新来的这几人后,就排了空位让他们各自坐下,接着又安排了些公务,让他们暂且熟悉着。
陈今昭刚提着茶壶走到自己位子,旁侧的鹿衡玉就手搭嘴边,迫不及待的附耳窃语道,"土拨鼠来了。"
话落,临窗一道犀利视线嗖的下钉在他俩身上。
她都不用特意转头去看,都知道视线的主人源自哪个。
心道,果然还是小眼聚光啊。
一杯茶见底的时间,也就到了去上书房西偏殿授业的时候。
新来的一干人等殷殷切切的目送他们离去后,就开始交头接耳的问,他三要去哪儿,干什么去。
上官横眉一竖:"不得喧哗,肃静!"
众人忙闭嘴噤声。
今日授业与往常无异,一切顺利。
晌午时分,三人离开西偏殿,同往翰林院而去。
说起新来的那些人,鹿衡玉面上既是激动又是唏嘘。
"没想到还有同朝为官的时候,我还以为咱们这些同年皆道心破碎,失了为官的心气呢。"
"寒窗苦读十数载,一朝得以金榜题名,若不入朝为官让满腹才华得以施展,那岂非对不住从前那些寒来暑往的苦读?"陈今昭其实也料到,她的这些同年入朝为官是早晚的事,若无此心思,这两年他们又何必滞留京都迟迟不归乡?
当年,他们一时气血上涌,对平帝授予的官职辞而不受,在蹉跎了两年光阴后,想来心中皆多少有些悔意。
如今上位者既肯递梯子,那他们焉有不接的道理。
鹿衡玉递她个怜悯眼神,"罗行舟也来了,以后你可要小心着些,莫要让他逮着错处大放厥词。"
陈今昭头痛捂额,"我怕他不成。"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来新人了,那值宿卯册是不是也要更新?"
"别期待了,值宿人员需编修之上,他们只是庶吉士。"
"呔,忘记这茬了。"
提起值宿,陈今昭心下发沉,明个就轮到她夜里值守了。
但愿一切顺利才好。
下值时,因为鹿衡玉今夜要值宿,所以在与他道别之后,陈今昭就想着招呼着沈砚一同离开。哪知一回头,沈砚人就不见了。
四顾环视,这才见到窗外他那健步如飞的身影,而他身后则跟着一串尾巴,或追或赶或围拢他周围,争先恐后的说着话。
"沈兄!当年殿试我就在你身后,你现场所作《清风赋》,我都能倒背如流!"
"沈兄,我是平阳候府的罗行舟,你记得我吗?我、我差点跟你并列一甲的啊!"
"沈兄,这是愚弟拙作,兄若有空可否帮忙赏鉴一番?"
"沈兄……"
陈今昭瞠目结舌,同样见到这一幕的鹿衡玉也目瞪口呆。
第49章
东街沈府门前,沈砚迎了沈家族老进了府邸。
是夜,沈府书房灯火幽暗。
族老看着沈砚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听出族老话里的不满,沈砚也只是静听不做辩驳,为官两年时间里,无论是族老们抑或是他的父亲,对他的行事就未曾满意过。"你父亲在淮南任上,不便前来,所以此月中旬你那弱冠之礼,由我及你几位叔父来为你操办。
沈砚抬袖,"劳几位长辈挂怀奔劳,砚不胜感激。"
族老不去计较他那疏离的语气,少年人总是一腔愤懑与倔强,时间会教会他成长的。
"我大概会滞留京中半月,这期间会尽力为你奔走,力求让你的官职再提一阶,少说也提至詹事府少詹事。"如此,便有资格担任皇子师,才能推进他们下一步的计划。
想起城府深沉的那位,族老又提醒道,"莫要走漏风声,只需表露外放出京之意即可。届时,我亦会安排人上书奏请将你外调,以消那位的疑虑,如此反能令他安心将你留在京中任职。更何况,我听闻那位本就有擢升尔等三杰之意。"
沈砚沉默少许,问了句,"如果那位当真将我外放,那又当如何?"
"那自有旁的人顶上。"族老停顿,突然问他,"听闻你与其他二杰甚是交好?"
沈砚脸色一变,眼神变得警惕:"他们二人不会参与其中!"
族老看他一眼,不甚在意,"如果沈家顶不上,自会有其他世家来顶。"
沈砚忍不住问了句:"为何非要我沈家来打头阵?"
"因为只有我沈家有麒麟子,趋近枢要!"族老的语气不知是骄傲还是无奈。他叹口气,又望向沈砚,无不语重心长,"阿砚,此环至关紧要,若不能与宫里搭上线,湘王那边将师出无名,必受掣肘。"
"非要如此?"
"非要如此!"族老的话不容置疑,"成武杀功臣、抄豪强、灭世家,对文武百官更是动辄则咎,剥皮萱草、砍头杖杀都是常事,堪称刻薄苛暴!你如今趋近枢要,倒是偶尔得以面见王驾,那据你所观,那人可是否有那成武遗风?"
见沈砚无声沉默,族老冷笑,"往近了说,他入京杀的那些王公巨擘一本厚册都数不尽,往远了说,西北的那些世家大族,这十年来可没少被他杀得四处逃窜。阿砚,他如今尚未对吾等世家痛下杀手,不过是刚入京师根基不稳罢了,待到来日时机成熟,你以为他会放过吾等?身为沈家嫡子嫡孙,你可要坐视沈家的覆灭?"
沈砚怔怔坐着,不言不语。
族老面色缓和,"你且放宽心,那位以为凭借兵强马壮就能开罪世家大族,学那成武抗衡天下世家,那是做梦。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只要吾等齐心协力襄助湘王,不远的来日定会将那位赶回他的西北巢!那时论功行赏,阿砚你必得首功,吾沈家也必会再进一步,世代显荣!"
说到最后,族老的语气激动,满面红光,好似当真见了来日沈家无上荣光的场景。
沈砚却只觉似有巨石重重压在胸口。
在听到族老说到要他与几个世家女相看联姻时,他直接起了身,打断对方的话,"其他的我做不了主,但婚姻大事,我想我还是可以的。"
族老遂止了声,没再继续相逼。
清早宣治殿前点卯过后,陈今昭与鹿衡玉两人,就眼睁睁的看着沈砚带着一溜的尾巴疾步而去。鹿衡玉啧啧两声,果真是状元的牌面啊。
"对了今昭,我听说沈砚的弱冠之礼将至,昨夜他的本家族老来京,应是就在京都做主替他操办。"
陈今昭还真不知此事,闻言还很是惊讶,"那他弱冠之礼具体是什么时候啊,届时他肯定是邀咱们同去的,可别来不及去给他准备贺礼。"
鹿衡玉也不确定,"不是此月就是下月,左右不会是腊月罢。等回头问问他"
陈今昭想到一茬,又问,"怎么是他本家族老主持操办,他父母双亲呢?"
眼神小心扫了眼四周后,鹿衡玉才小声道,"我听说他父亲还在任上,估计过不来。他母亲好似是常年卧榻,身子不好。"
陈今昭想起沈家的家风,点了点头,就不再多言。
进了翰林院,两人便见他们的位子上挤满了人,这群人围着中间的沈砚,或是送端砚湖笔,或是送诗赋文章,甚至还有送折扇、印章、香炉、茶具等等,总之将对方那张本还算宽敞的案面堆放得满满当当。
而中间的沈砚闭眼揉着太阳穴,不住的吸气呼气,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他的无奈与痛苦。
他俩人走过去的时候,这些人还在你争我抢的说着话,完全将两人无视。
陈今昭轻咳了两声,又重咳了两声,见还是无人搭理,更无人自觉的让座,遂提高了嗓惊呼了声,"上官来了!"
此话刚落,这群人就嗖的下四散而去。
陈今昭暗笑,正要丢给鹿衡玉个得意的小眼神时,却乍然对上殿门口处上官瞪来的一眼。
上官莽着脸走进了殿,路过陈今昭的身侧时,又对她狠瞪来一眼。陈今昭手忙脚乱的翻开书卷,脑袋深深的埋下,低低垂着眼神不敢乱瞥。
左右两人偷看眼她,皆忍俊不禁。
这一日,对于新来的那批文官们来说是难熬的,因为自今日始上官开始给他们分派公务了,那么厚厚的一摞公文当真是看得他们眼都直了。他们也就昨日刚来而已,连具体的政务流程都不算太熟悉,就要承担如斯繁冗公务了?
况且,他们现阶段的主要职责不是只观政吗?
他们欲哭无泪,可他们也别无选择。
一整日下来,繁重的工作将这群热血青年熬成了霜打的茄子,待下值时一个个蔫哒哒的,再没了大清早时的活力。
而这一日,对于陈今昭与鹿衡玉两人来说也是难熬的。
因为他俩从清早等到晌午,自晌午等待快下值时,依旧没等来沈砚的邀约。
陈今昭抓心挠肝的,不时在想,沈砚怎么还不开口邀约,总不会是他没想着邀
他俩前去吧?
应该不会吧,她难免又患得患失起来,好歹是真心实意的交情,没道理她连个席面都混不上罢?若是弱冠礼在荥阳筹办,那不邀约她也正常,但如今他是在京都筹办的啊,那不请她过去观礼说得过去吗?
临近下值时,始终没等到对方邀约的陈今昭,再也忍不住了。有些憋气,又有些难过,她也不欲再这般胡思乱想,打算直接开口问。
要是对方当真没打算邀她前往,且还没个合适的理由,那双方以后索性绝交好了!
"沈兄,你……"
"对了,刚要与你二人说件事。"沈砚没等她说完就开了口,笑看着二人,"这月十五恰逢在下行弱冠之礼,不知两位可愿拨冗莅临,屈尊为吾之赞者?"
听着对方终于开口邀约,两人不由化怒为喜,可待听到邀他们二人为其赞者,当即又惊得嘴巴都合不拢。
"赞、赞者?"陈今昭话都结巴了,不自觉整整衣襟扶扶官帽,人都稍微有那么点不自信了,"我吗?合适吗?"
历来充当赞者的,可都是受礼者的长辈或世交好友,她都不知原来在沈砚这里,自己是这般有牌面的吗?简直都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了。
"有何不可。两位贤弟乃人中俊杰,有尔等参与砚的弱冠之礼,砚只会倍感荣幸。"
陈今昭强压着要上扬的唇角,抬抬袖,"承蒙盛情邀请,沈兄大典那日,吾定当盛装赴礼,为兄执礼赞颂。"
鹿衡玉亦抬袖表示,放心便是,当日必定不负其所托。
沈砚看着二人窃喜的模样,心下欢欣的同时又有些沉重。
等那日过后,再疏远些罢。他这般对自己道。
夜幕四合,月影移墙。
昭明殿内灯火通明,殿顶悬着的琉璃灯光芒灿亮,照明了御案上铺展开来的六部职官图。
姬寅礼执笔蘸墨,以朱墨交替,不时在职官图上落笔,或勾勒成线,或对官职标记。
公孙桓围在案前看着,视线着重定在缺员的户部。
"殿下,用不上两月就年底了,官员的位置该动动了。户部,也是时候再安排人进去了。"
姬寅礼的目光在户部职官图上逡巡一圈,最后下笔用朱墨将员外郎三字圈上。
"户部乃六部之重,邦计之本,确是不可轻忽。"他随后又换墨笔,在户部对应处写下钱粮、户籍、赋税等标注,"文佑,你认为调谁过去比较合适?"
公孙桓对人选早有思量,闻言就提议道:"那三杰就合适。桓最看好的,当属那沈状元。"
姬寅礼写完最后一笔,暂搁了墨笔,接过巾帕擦擦手。
"吾亦看好他,可惜,他大抵志不在此。"
惊闻此话,公孙桓正欲问个究竟,就听旁侧的刘顺低声低气的解释了句,"昨夜沈家族老入京之后,就隐约传出风声,打算让沈侍讲外放为官。"
公孙桓不免皱眉,"我怎么听闻,沈家是打算要这麒麟子,走内阁路数的?"
寅礼似笑非笑,"谁说不是呢。且看罢,总会知道对方究竟谋的什么。只是,届时吾敢给,他们可敢接?"
公孙桓一凛,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户部的官员安排。
"从其他二杰中选罢。"
"这..."
"吾非胸襟狭隘之辈,人各有罪当自承,无涉旁者。"姬寅礼抬眸看他,"望文佑亦莫将他们三者视作一体。
公孙桓愧然道:"是桓想差了,桓日后自当谨记。"
说着,想到户部的缺员,又迟疑道,"那剩下二人中,鹿侍讲术数过差,怕担不了户部官职。如此,便也只剩下那陈侍讲了。
"话倒也不必说的这般满,其实愚也有愚的好处。想那江莫倒是精于筹算,凡账目之弊,皆难逃其法眼。但他入户部数月,亦不过小有建树而已,缘何?还不是那户部诸僚戒备森严,防他甚紧,机要底细不曾泄露分毫。"
指腹轻叩御案,姬寅礼沉吟片刻,道,"具体人选,待我再斟酌一番罢。"
待公孙桓下去歇着后,姬寅礼掀眸望眼外头天色,低声吩咐,"把人宣过来。"
陈今昭再次被宣召时,已不再试图去打探具体缘由,只一路缄默着随那刘大监往昭明殿走去。
刘顺见对方沉默寡言的,还挺不习惯,不由拿余光悄悄扫了眼。但见那陈探花抿紧了唇,低垂着清隽眉眼不知在想着什么,他不由心中揣度,或许这位也或多或少有所察觉罢。
不过察觉又能如何呢?总归也只有认命这条路可选。
到了昭明殿外,陈今昭就收敛好所有纷杂情绪,低眉顺眼的由着刘顺引路,踏进殿内。
殿内灯光辉煌,琉璃灯的光芒倾斜下来,照得大殿有如白昼。
姬寅礼抬眸见了人进来,就直接绕过御案下了台阶,不等人见礼就直接抬手笑说,"别多礼了,今夜天色不错,随我出去走走。"
"是,殿下。"
陈今昭收回了手拢在袖中,眼见对方迎面而来越走越近,赶紧朝旁侧让开路来。在对方经过身前,还是不免静气屏息,直待那朱红色的蟒纹袍摆自她眼底划过,她方敢稍稍喘息。
姬寅礼的眸光幽微难测的扫过她的面容。他看着从进殿起就一直低着眼的人,甚至在他经过时微颤眼睫屏息,连带身子都不自觉的朝后远离,不由眯了眸。
这是那日吃酒时候他将人吓着了?
风吹梧叶,凉月浸阶,十月的秋夜还是有些凉意的。
姬寅礼步伐稍缓,带着陈今昭缓缓在庭院游廊慢慢走着,边赏着秋夜如水的月色,边不时闲谈两句。
"若我没记错,爱卿今岁可是十九?"
"是的,殿下。"
"那明年就要弱冠了。你几月生辰,可有人给你取字?"
"回殿下,微臣生辰在腊月,长辈尚未给取字。"
"唔,既如此,那待你弱冠之礼时,吾给你取个字如何?"
" 是。"
姬寅礼不由偏眸望去,就见旁侧人那浓长细挑的眼睫垂着,看不清那双清眸里的神色,但听那语气应不似那般甘愿。
有时候,他觉得或许从前那些朝中老臣们说得对,自己或许真是反复无常、阴晴不定的性子。譬如眼前,明明前一刻他还心情万分愉悦,可这一瞬他已心火骤起。
他的视线逐渐下移碾压,落上那微抿的唇上。
此刻他真有种冲动,想要将其拦腰抱上围栏,用力发狠的揉搓那唇瓣,让对方说出他爱听的话来。
如水的月色倾洒在清癯脱俗的人身上,照得人眉眼如画,清冽出尘,宛如仙娥一般。
他这般看着,内心第一次有了这般的想法,对方为何不是女娇娥呢?如果是个女娇娥该多好,他想怎么疼惜,想怎么肆意怜爱都可。
可惜,为何就不是呢。
闭了闭眼,他快走两步,朱红袍摆翻起急促的弧线。
陈今昭忙紧步跟上,只是在闻到随风飘来的一股熟悉熏香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脚步趔趄下也随之慢了两步。
这熏香……他……
她心脏直跳,异域熏香的那股姝异味道她岂会闻错?
难道,也许……不会吧?!
在她思维一片混乱中,她已随着对方的脚步出了十王府,登上了府外的一处高亭。
居高临下俯瞰皇都夜景,当真是美不胜收,可此刻两人大抵都没心思赏这宫阙秋夜的美景。
刘顺在亭子里的石凳上铺好软垫,又上了壶热茶仔细搁在石桌上后,就悄然退了下去。
"坐罢,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姬寅礼这会神态已恢复如常,抚袍落座后,就抬手示意对方也坐。
陈今昭遂在他对面落座,捧着茶碗低眼看着里面的茶汤,尽量不让余光扫向那搁在桌上的香囊。
"今日召你过来,也是想问问你,对自己的仕途前程可有何规划。"姬寅礼掀开碗盖,在袅袅热气中抬眸视她,语气和缓,"但说无妨。"
第50章
在听到问话时,陈今昭脑中突然闪过个念头,这个机会她得抓住。近来面前这位的所行所事,着实令她心生危机之感,此番正可借此为自身添几分筹码,好教对方不轻易动她。
好歹,在这位的……龙阳之癖再犯时,就算看在自己得用的份上,别再轻易的将主意打向她。所以往日低调行事的策略要改变,因为若再默默无闻下去,她怕不久的来日,自己真的会出事。
心念电转下,她不由暗下了决心,决定就此博一下。
"回殿下,微臣愿请调往工部效力。"
姬寅礼没有料到得到的是她这般的回复,喝茶的动作都稍微一顿。他认真的将人打量一番,重复问了遍,"你确认是工部,没说错?"
"微臣确是想调往工部,欲往工部的屯田清吏司任职。"
茶碗底座落上了石桌,发出稍重的声响。
姬寅礼望向她,语气里罕见的带了情绪,"屯田清吏司主管官田、屯田事务,还涉及屯田农具的调配,差事苦又累,又难出绩效。且还是工部的下属衙门,吾都怕你在那待个三年五载都难升迁,再或是十年八载没个起色,指不定此生就耗死在那。堂堂翰林院清贵衙门你不待,其他炙手可热的实权衙门你不去,你却告诉孤,你欲自请下放去做那费力难见功绩的苦差?这是你对自己的前程规划?"
"殿下息怒,请容微臣解释。"
陈今昭心中一紧,不明白对方为何有发作之意。在他无声的沉眸凝视下,她到底迅速斟酌了一番语句,尽量详尽解释道,"殿下容禀,其实比之在翰林院与文墨为伍,微臣更擅于督造实务。欲往屯田清吏司,是微臣深思熟虑的结果,因为微臣想在改良农用器具上做出功绩。"
"殿下也知,仓廪充实,社稷根基方能稳固,若能改良农用器具,使得田亩所出有所倍增,则于庙堂民生皆大有裨益。器利则事善,仓廪实而知礼节,国用丰饶,则四海升平。所以微臣一直认为,农具之改良,是上安社稷下安黎庶之良策,若能于此有所建树,那微臣也不枉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不枉为官一场,受朝廷受殿下如斯重用了。"
姬寅礼握着壶柄重新倒了碗热茶,面目神情模糊在氤氲的热气中,"那你如何肯定,你去了就一定能做出功绩来?"
此话倒不似先前的出口责备,陈今昭闻此不由暗呼口气,既肯继续听她说便好。接下来要出口的话,她再次于脑中仔细斟酌了番,力求能一举打动他。
其实她真不是妄言大话,相比她那有限的文采,她更擅于巧思造物。尤其在前世记忆刚苏醒的那几年,她更是满腔壮志,想以此做出番成绩来。只是在遭受当地豪强的威逼利诱、围追堵截、甚至差点被坑杀之后,她才终于明白过来,在这个没人权的朝代,普通百姓要想出人头地,难如登天。
寒门子弟唯一能博的,就只有考取功名这一条路。
那之后她便收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沉淀下来,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功课上。后来阴差阳错下被点为探花,她在意外之余,也曾起过念想,欲调往工部为官。只是一甲入翰林是惯例,且三杰已是一体,她想想也知平帝必不会允准,所以这念想也就此不了了之。
收了思绪,陈今昭整理了下思路,就条理清晰道,"我听闻殿下在西北大行屯田制,用于保障军粮的供应,那且容臣放肆先以此为例。西北土地多贫瘠,常年又易受霜冻、沙尘影响,若要提高产量,那少不得要依赖高效的农用器具。而关于此,臣这有些初步的想法,譬如可造铁搭……"
姬寅礼停了吃茶的动作,就这般凝眸看着她,先前那些情绪就这般散了。听着对方逐步深入的剖析西北的天地、气候情况,听其提到对应的田间用具的改良建议,他也不知不觉听得入神,神色也越发和缓柔软。他竟不知,对于西北诸事她亦如此了然。
其实这些年在西北,他跟公孙桓为保障军粮的供给,没少去屯田处巡查,所以对于农事他并非一无所知。正因如此,他方听得出来,她所言并非是泛泛之谈,哗众取宠,而是真的言之有物,有所钻研心得,有一定可行性。
或许是说到自己所擅长之事,她眼眸格外明亮,整张脸都熠熠生辉。为给他更直观的展示,她还倒了些茶水在底座,用手指浅蘸两下,于石桌上勾勒其形状构造来。"其实水转翻车亦是可有所改良,可用以解决丘陵地区的灌溉问题,亦可用来缓解旱灾影响……"
姬寅礼听她自江南水稻的一岁再熟所依赖的高效农具,提到了秧马,耘爪,继而又提到了灌溉工具……他不免惊叹于对方的巧思及对农事的熟稔,看得出她是有些想法,亦真的想做出番功绩来。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她时,桌面摆放的那本《天工开物》,看来她是真的喜欢钻营此道。
又难免想起对方的家境,寒门子弟多是耕读人家,想她对农事了解的如此详尽,想来以往那些年岁没少下地耕作劳累罢。
眸光忍不住落上那单薄清瘦的肩背,他觉胸口有些淤堵,无法想象对方于田间无法想象对方于田间躬身辛苦劳作的场景。不免深吸口气,缓解番胸臆间的不适。
此时,已经将想法陈述完的陈今昭,端坐着看向对面,眸里是藏不住的紧张与期待。她觉得自己的话应该能打动对方,改良农具增产粮食,于掌权者来说是不可轻忽之事。所以将她安置在工部人尽其才,方是最佳的选择。
她对自己有信心,一旦入工部,定会做出建树来。届时她既能增加自身的筹码,又不必担忧因备受重用而遭受太多的眼红嫉妒,毕竟工部又不似其他油水足的衙门内里争斗激烈。所以,于她而言,进工部也是最优之选。
"有些清贵轻省些的衙门,也并非没有你一展所长的机会。"在陈今昭的满目期待中,姬寅礼不紧不慢吃了口温凉的茶水,终于出口的话却不是她想听的,"去了屯田清吏司,成日少不得与工匠、农夫们为伍,不怕廷臣们视你自甘下贱?"
听出其中隐约的拒绝之意,陈今昭是又焦急又憋闷,话不由脱口而出:"若视与农事相关的人与物为低贱,那士大夫们何不餐风饮露去?"
话一出口,她自知失言不由面色微白,忙抬袖请罪。
姬寅礼被顶了句也不为忤,反而笑了起来,面容漾起的笑意冲淡了他身上的威重之感。
"我话都未说完,你自个倒先急了起来。"
迎着对方再次燃起的期待眸光,他没再卖关子,语气几多纵容的笑说道,"好了,本王允你便是。允你去工部,去屯田清吏司任职!"
尘埃落定。
宛如一颗定心丸,终于从悬空之态稳稳的落入陈今昭的心底。这一刻,她激动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双耳所听到的!
真的,她真的要离开翰林院那个鬼地方了?
见对方笑逐颜开的向他道谢,姬寅礼也不由上扬了唇角,语气都似染了温柔,"本来是将你定在随驾中枢的位子,没想到你自个倒有了主意。"
陈今昭唯恐对方改主意,忙道:"谢殿下厚爱,只是臣更想埋头做些实务。"
见她神色紧张,他无奈失笑,"放心,吾不会朝令夕改。毕竟,吾还等着看你做出番建树,令朝野上下刮目相看呢。"
陈今昭放松下来,抬袖敛眸,可语气却是掩不住的从容自信,"微臣定不负殿下所托,敬请殿下拭目以待。"
姬寅礼的眸光落在那熠熠生辉的眉目间,只觉面前之人是如此鲜活又如此纯粹,每见一分心上就喜上一分,好似此人完全长在他心尖上,好似此人前世今生就合该是他的。
他想,对着如此清风正骨又干净纯粹之人,起了这般杂念,自己也当真是龌龊至极。可内心想法是此,但他的眸光却入定了般牢牢将眼前之人攫住。
在对方被他看的浑身僵硬之前,他方终于收了目光,低眸饮尽了碗中残余温凉茶汤,搁碗起身。"时候不早了,回去罢。
昭明殿外,姬寅礼没有允准对方的请辞,将人直接带到了内寝。
"天既已晚了,秋夜又凉,你也不必再折腾的深夜赶路。索性就留下罢,与吾同榻夜语,也好共叙些情谊。"他将人强拉到榻边坐下,招呼人端盟洗用具进来,边又嘱咐宫人去那套新寝衣来,边还能温声安抚她,"自古以来,君臣同榻夜话是常有之事,想吾行军那会,也常与公孙桓或军中将领抵足而眠,不足为奇。你也莫要紧张,平常待之便可。"
陈今昭压根不信他的鬼话,此刻的她简直亡魂大冒。
尤其见那捧着套新寝衣过来的宫女,眼见着的就要给她宽衣解带,她简直是惊吓得窜了起来。若非对方强硬扼住她腕骨,此刻的她怕多要控制不住的连退至寝门口。
"殿、殿下!微臣尘末卑微,不敢冒犯殿下的王榻,还请殿下容臣离开……"
"爱卿,吾只欲与你夜话而已,你确定要再三驳吾颜面?"
他眸光幽暗沉邃的视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缓,却无端听得人心惊肉跳。
陈今昭惊慌失措,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甚至都不知事情究竟是如何到这步的,明明刚不久他们二人还在高亭对坐饮茶,谈着对她来日官途的安排规划,而他也是副仁主明君的模样,甚至还开恩的允了她的调任申请。明明一切都很正常,怎么突然形势就突然急转直下!
在两人僵持的这几息,寝殿的空气宛如凝固,四周的宫人皆屏气慑息。眼见那人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寒,陈今昭承担不起挑衅人主威严的后果,只能强抑着恐惧,抖着声问,"我可不可以……和衣而睡。"
话落的瞬息,周遭凝固的空气好似又重新流动。
姬寅礼笑着拉她重新到榻边坐下,语气无不体谅和善,"小事而已,值当你诚惶诚恐?在这殿里不妨自在些,宛如在家中时候一般,吾亦不过拉你过来说说话而已,你又何须紧张难安?"
说着就且松了她的腕,起身上前两步张开臂膀,由宫人上前为他宽衣解带,更换绸缎寝衣。
肩背隆起的肌理不期落入双眸里,陈今昭眼神慌忙避开。
待两人皆盥洗完毕后,姬寅礼抬步朝榻边而来,趋近榻边时,高大昂藏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宛如巨物般向坐在榻边的人压来,惊得人脸色发白,手指不由绞了身下的床褥。
姬寅礼缓慢收回眸光,心中虽有疼惜,不过却终究抵不过那抹深切的渴望。
他想,既然他已经满足对方的要求,那对方何妨回报他一二。况且他亦不做旁的,不过同榻而眠罢了,身为人主,他待对方难道还不算过于宽容与优待?
"时候不早了,爱卿上来安置罢。"
"殿下,我尚不困顿,可否先坐于榻边……"
"上来。"
"……是。"
壁灯熄灭,帷幔层层垂落。
偌大的内寝一片昏暗寂静,唯有帷帐内或微急或微重的呼吸声。
昏暗的寝榻中,陈今昭只觉那股清苦的沉木香无处不在,好似自四面八方将她缠绞围裹。寂静封密的空间中,旁侧人无论是那微重的呼吸声抑或是衣料摩挲声都清晰过耳,入她双耳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让她不由心慌惊乱呼吸急促。
姬寅礼侧过身,于黑暗中无声将人凝视。此间此时,看着安静仰躺在身侧之人,他内心竟有种难以言说的满足感。这种感觉,在他那黑暗浴血的十年间,从未感受过。
让他餍足,亦让他贪恋。
他不排斥自己享受这份放纵,如斯美好的滋味他为何要排斥?自己苦了十年,难道就不该容许稍稍享受一番?
手掌天下权柄,所为是何?若连这点微末的愉悦都不满足自己,那又何必争这天下,倒还不如回那西北天天杀夷人来的痛快。
不过此时满足之余,又难免生些旁的杂念,令他难耐。
陈今昭耳边敏锐的捕捉到旁侧人翻身的动作,似乎将身子背对了她。没等她稍松口气,就蓦的又闻到一股殊异的异域熏香。
脸色几经变换,她的身子不自觉的愈发挨向榻边,恨不得整个身子都挤出寝榻方觉安全。
姬寅礼刚觉平心静气了些,听见对方细碎的动静,不免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知晓对方的紧张,他遂压抑着粗息,尽量和缓着嗓音安抚了声,"明日还要上值,快些睡罢。
她没敢应声,在这封密空间里,是恨不得自己能隐身。
一夜无话。
陈今昭是不知道对方这夜睡没睡,反正她是一夜睁眼到天亮。在得到准许得以离开昭阳殿时,她简直是飞奔而出,从来没有哪一刻如这般盼着上值,回翰林院堪称归心似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