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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一阵挟裹雨丝的凉风自窗纱扑来时,临窗伏案疾书的陈今昭方发现,原来外头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细雨。


    唯恐潮湿的水汽蔓延进来晕湿籍册纸张,她赶紧收拾桌案,打算将案上的书籍笔墨,都搬到靠墙的一处小几上。


    正拾掇时,值房门口传来了轻响声,她回眸望去,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从外掀起了竹帘。


    或许是已经直面两次王驾,她的畏惮有所消淡,亦或许是昨夜对方夜访过翰林院,她对于对方的随时到访已有了些心理准备,总之在见到竹帘后那雍容华骨的摄政王千岁时,心中虽惊,却也不似第一回直面王驾时候的惊慌失措。


    赶紧放下手里的籍册,她收束衣袖简单整理下仪容,便趋步上前拜见,"微臣见过千岁殿……"


    话未说完,她的双臂就被来人扶起,随着淡淡酒香扑面而来的,是对方低哑和缓的嗓音,"无外人在此,不必多礼。"


    陈今昭又忙谢过。


    姬寅礼抬步照旧朝临窗的方向走去,跟在身后的陈今昭看着对方被雨洇湿的袍摆,脑中难免会想,夜雨潇潇的,这位千岁殿下何不早眠啊,非要冒雨来这趟翰林院干嘛呢。唉。


    眼见对方临窗落座,她恐窗外随风飘来的雨丝溅到他身上,就急忙上前要关窗户。


    姬寅礼散漫抬臂拦住,"些许细雨罢了,无碍。"


    说话的时候他背脊后沉,懒怠的靠在椅背,不知是不是酒意醺然的缘故,出口的嗓音含混着些沙哑。


    陈今昭低眸小心瞥着几乎触及她襟口的朱红袖摆,不动声色的把脚挪后半步,与堪堪挡在她身前的臂膀拉开些距离。


    他似无察觉的收回手,随意拿过案上那沓墨迹未干的纸张翻看起来。


    见此,陈今昭反倒是松口气。大抵是因其吃了酒略有些醉意,这位千岁殿下打从进来后,行事性情就似与往常略有不同,莫名就让她生了些局促与忐忑。尤其是她刚走近案边欲要探身关窗那时,更是敏锐的感觉到对方压来的视线若明若暗,令她心中隐隐惴惴不安。


    好在,这会查阅她手札的对方,瞧来倒是与往常模样如出一辙了,便也一下子缓解了她的惊惶情绪。


    "观君手札,详备博赡,诚见你对授业的用心。大善,吾深赏之。"


    "臣惶承殿下谬誉。"陈今昭抬袖躬身,"执教尽责乃微臣分内之职,又岂敢言功?"


    姬寅礼未看她,又往后翻开几页,"善则嘉之,不善则斥之,在本王这里,从来都是奖惩分明,并无偏私。你差事办的好,就值当吾之嘉许,不必谦逊。"


    陈今昭此刻真有些受宠若惊了,自打在这位摄政王爷手下办差,对方几番予她的都是不满的申斥,此番还是头一回,对方竟给了她肯定的赞扬。


    "多谢殿下夸赞,微臣日后定惟勤惟谨,不辜负殿下厚望。"


    姬寅礼将手札搁置案上,俯身提起砚台上搁置的宣笔,蘸了蘸墨后于札记旁落笔批注,"你也别杵那了,搬个椅子过来坐。"


    陈今昭从善如流,从靠墙的小几前搬来了张木椅,轻手轻脚的放在案桌的一侧。这回她有了经验,把椅子搁置的与对方所在之处离的稍远些,以防再出现上次的情况。


    "先前与你说的,经学根基与治世镜鉴,以及律令实务类的研习典籍,你可都有常翻、常阅?"


    "回殿下,微臣谨遵您的训诲,时常温故此些典籍,未敢有一日懈怠。"


    他未再说什么,随手将批注完的一页搁置手边,继续提笔濡墨批注新的一页。


    陈今昭小心的用余光扫过去,但见其手边批注完的那页上,有不少勾勒圈画之处,旁边空白处更是批注密布。


    正思忖着那圈画批注的是她陈列的哪几条时,余光瞄见对方突然搁了笔,她便垂了目光没敢再看。


    姬寅礼将手边一沓批注完的手札推向她。


    "观你那些用典,确是洽合了蒙训要义,但多为梗概,精微处仍缺抉剔。"他说着,指腹轻点下她面前的纸张,"吾予以补充了些,你且看看,可有不明之处。"


    陈今昭忙不迭道谢,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战战兢兢。


    这位日理万机的千岁殿下,平日不知要批阅多少事关国朝大事的折子,今日竟能花精力时间在批注教义这等微末小事上,甚至针对她的薄弱处给了针对性的建议,如此纡尊降贵又如此体恤入微,不免令人觉得其也如此反常。


    难道……马上就要重用她了?


    窗外的风渐大了些,翻动案上的纸张发出哗啦的声响。


    姬寅礼扔了镇尺上去压住,随后半倚扶手,微睁双眸望向右侧之人。


    先前还稍有局促的探花郎,随着时间的推移,此刻已经全然沉浸在他给与的批注中。但见对方白皙手指轻抚纸张,端坐案前逐行逐字的细看着,时而静神凝思,时而若有所悟,一袭青色半旧官袍笼着清癯单薄的身体,宛若个常年与书卷为伴的羸弱书生。


    外头风大,雨势也渐大。


    穿窗而入的夜风吹得宫灯摇曳,隐在斑驳交错的光影间,他借着醉意几近肆意的将人打量,自那潮润清逸的脸儿,上移至韵致朦胧的眉眼,几番流转又辗转向下,最后视线牢牢定在颈部一处。


    明明对方的衣襟扣得那般严实,偏他眼前好似浮现了那里襟口大敞的香艳画面,画面里有莹白的大片皮肉,上面齿痕唇印交织纵横,活色生香。


    这一刻,姬寅礼突然笑了下。


    未看对方时,他尚还能以上位者待臣子的态度来待之,可一旦视线落其身上,他脑中好似就能自发的生出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来。


    怎能不可笑?简直是,可笑至极!


    陈今昭被突兀的这声笑惊得回神,下意识寻声望去,不期撞入对方那眼漪沉酿的深眸中。他似在笑,可那深深曈影里的幽邃,沉晦,深不见底,看得人心中发颤。


    意识到自己无意识直视对方,冒犯了王驾,她不由慌张的起身,躬身拜下请罪,"臣冒犯王驾,望乞恕罪。"


    因为慌张下未曾后退拉开距离,她径直起身而拜下,难免朝对方倾身过去。姬寅礼这一刻好似闻到了自对方身上传来的,清冽皂角香外,另种极淡的幽香。似山茶花香的气息,却似比之更淡,更清幽。


    明明那清幽之香似有若无,却无端霸道至极,丝丝缕缕勾人心肠,让人呼吸都不大顺畅。


    姬寅礼抬手用力扯了下襟口,后背沉沉朝后仰靠上椅座。


    "用的什么香。"


    正忐忑等对方应答的陈今昭,突然听到这句不相干的话,不由愕然了片刻。好在她很快回了神,及时回应道,"回殿下,微臣并未用任何熏香……殿下指的,可能是皂角香。"


    熏香价格昂贵,她家自不会将银钱花在这个上面。


    姬寅礼不信这套说辞,以为是对方不愿在外承认用了女儿香,就掀眸视她道,"作为男子,身上还是清清爽爽的好,你说呢。"


    陈今昭不敢反驳,无不应是。


    可听着对方已然不善的语气,感受着对方压迫性的视线,她心头真是慌得很。她也不知对方是怎么,明明之前还好好的,却说变脸就变脸,当真是伴君如伴虎。


    不知何时,外头夜雨已呈瓢泼之势。


    狂风卷着大雨扑上了轻薄的纱窗,淋湿了案上的籍册、纸张,也溅湿临窗而坐那人的半边肩膀。


    姬寅礼袍摆下的左膝屈起,挥手道,"并无怪罪你之意,不必多想。去拧块帕子来。"


    陈今昭低低应了声,离开前还是硬着头皮先将淋湿的文册麻利的抱到了小几上,这方小跑着奔到盆架前,将帕子浸水拧干了捧了过来。


    姬寅礼低眸去接时,看到了那清润通透的双手。


    他记得很清楚,当这双白皙偏软的手抓握东西时,润白的手背就会浮现淡淡的青色血管。


    陈今昭只觉得过了好一会,她捧来的巾帕才被对方接了过去。还没等她松口气,却猛地又听对方情绪不明的问了句。


    "这帕子是你的?"


    "是,是臣的,翰林院值房并无新的备用……"陈今昭这方惊觉出不妥来,面前这位千岁殿下焉能用旁人用过的东西?


    惊出了身冷汗之余,她急急补充道,"殿下稍等,臣这就去外头找宫人送条新的来!"


    "不必了。"姬寅礼持着帕子反复擦着手,肺腑中全是那股清幽的气息。他压眉敛目的笑,大抵是笑自己这个时候也能想些有的没的。


    或许他真是生了疾,不然怎会有这般可笑的念头。


    "离我这般近作何,退远些。"


    他道,同时掀眸,看她的目光沉沉灭灭。


    也许是因为那场荒诞梦境过,又频频见了人,方使得影响加深。或许他该想法子离远些,让那荒诞梦境带来的影响淡一淡。


    第32章


    一觉好眠的公孙桓,醒来时就见日已上三竿,先是暗道糟了,只怕已误了上朝时辰,随后又反应过来,既然宫监没来按时叫醒他,那定是殿下特允的,应是考虑到他昨夜宿醉,便想要他今日好生歇着缓缓。


    不由为殿下待他的优容而心生感动。


    起床洗漱时,他想起昨夜殿下与往常无异的神态言行,也不禁笑自己多思了。因着昨个白日时候,他总觉殿下有些异常情绪,于是夜里便拉着殿下小酌,本意也是想着借着对酌之际开解一二。


    如今回忆昨夜殿下的举止神情,并无任何郁结之处,一切也皆如往常,想来昨日的那些许情绪波动,也不过是心情时有好坏的自然流露,与旁的无关,是他多虑了而已。


    因为心情甚好,等着宫监送早膳时,他还颇有兴致拍着手掌哼唱着小曲。之后也用了一顿颇为丰盛的早膳。


    但他轻松的好心情戛然而止于膳后。


    当刘顺一瘸一拐的来特意告诉他,殿下连夜去了郊外皇庄避暑,将京中诸事暂且交予他一段时间时,公孙桓差点以为青天白日里听到了个霹雳笑话。


    避什么?避暑?!


    这盛夏都过去了有段时日,如今就连季夏都过了大半,你告诉他殿下突发奇想的避暑去了?还是连夜去的郊外皇庄!甚至还是在雷雨轰鸣的深夜!


    公孙桓难以置信,震撼非常。


    他不由得跑出殿外,仰头望望还在滴答落着雨滴的天空。


    多凉的天儿啊,风一扫,已经多套了层单衣的他,尚还冷的一哆嗦。就这样的天,那刘顺竟告诉他,殿下避暑去了?


    面对公孙桓的极大质疑,刘顺无奈摊手,"奴才也不敢朝您开这种玩笑不是?您要不信就去问问提督大人,昨夜殿下连夜点起了人马,直接带着浩荡的人马冒雨出宫了。"


    公孙桓指着滴答雨的天:"就这个天,殿下避的什么暑?"


    "大抵是前个几日热得心头烦躁罢,殿下这方想着出宫清清神去。虽说眼下瞧着雨时凉爽了些,但到底夏日未尽,指不定哪日又热燥起来,趁着如今朝中无甚大事,殿下此番去庄子散散心也是好的。"


    刘顺笑着回答的滴水不漏,也不管那公孙桓信不信,反正他是得将殿下交代的事情给转达好,"临行前殿下特意交代,他不在的这段时日,早朝便就免了。每日需要先生坐镇文渊阁,再将票拟连同奏本,让人快马加鞭送往皇庄。殿下说了,有先生坐镇朝堂,他很放心。"


    公孙桓张了张嘴,倒是很想说句,殿下倒是放心他,可他却不放心殿下啊。


    无声叹口气,他看着刘顺,知道从这油滑的太监这里套问不出什么,就转而询问起跟随殿下出宫的人马安排的可妥当,殿下的安全可否保证万无一失等等事宜。


    待那刘顺离开后,公孙桓才后知后觉反应到,作为随身侍候的宫监,怎么刘顺这回没跟着殿下一道出宫?且再回忆番,刚对方那腿脚瘸拐的模样……他这是,挨了打了?


    而摄政王不在宫里的这段时间,陈今昭他们却过得格外轻松,授业渐入正规不说,还暂无王驾临检之虞,如何能过得不闲适。


    尤其是陈今昭,恨不得那位千岁殿下能在宫外待到她下回值宿后再说,也省得再让她直面王驾,遭到对方不知因何而起的发难。


    昨夜王驾离去后,她后半宿直到想到天亮也百思不解,究竟是因何故触怒于对方,以致招其言语敲打、目光迫视不说,末了竟还命她把帕子烧了,出口的令声都压着情绪似的。


    至今想想仍觉得冤枉极了,天地良心啊,昨夜直面王驾时,她真的是再敬慎小心不过了,又哪敢有丁点的冒犯呢?


    果然伴君如伴虎这话不虚啊。伺候王驾这等事,也当真不是一般人能做来的,想想还蛮佩服那御前总管刘顺的。


    几日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来到了休沐这日。


    这日全天她安排的满当,晌午之前先陪稚鱼去点心铺买八珍梅与糖蒸酥,后又陪她娘与幺娘去布坊买了几匹粗布与细棉布,晌午之后就在家带着稚鱼与呈安在院里打了个秋千架子,推着他俩在秋千上玩了大半个时辰。


    待到暮色四合的时候,她就精神抖擞的迈出家门,前往玉春阁赴宴去了。


    实话说她都有些佩服自己了,奔忙了整一日竟也不觉得累,反而精神好得很。心中不由感叹,原来不用上值的时候,她是真的精力十足啊。


    这会小聚,鹿衡玉不仅安排了乐舞助兴,还专门请了两个酒妓作陪。人多倒也热闹,欣赏完歌舞后,他们俩人就将人全都聚在一起玩了几局击鼓传花,后又玩了数局投壶竞技,并依例,凡击鼓传花所择者以及投壶数目最少者,不仅要吃酒一杯,还要献艺娱宾,或表演曲目或其他。


    当然,这个献什么艺可不是由自己随意选定,需要抽签来决定表演什么。


    宴席中,鹿衡玉看着拉二胡的陈今昭笑得拍桌直不起腰,而陈今昭看着胸口碎大石的鹿衡玉也笑岔了气,周围叫好的舞姬酒妓们也都笑出了眼泪,全场当真是好不欢快。


    这次小宴直到快宵禁的时辰方散,两人勾肩搭背的走出玉春阁,各上各的车马,尽兴而归。


    接下来上值的日子,一如往常的顺遂平静。


    上天可能听见了她的祈祷,一连半个来月,那位摄政王殿下都未回宫,而她也顺利度过了一个值守之夜。


    此时,离中秋十五已经不过几日。


    这日,轮到陈今昭授业时,在发现最前列的阿塔海频频走神,她警告三次无果后,直接就拿了戒尺走过去。


    阿塔海惊见,脸色大变,反射性将双手背在身后。


    "把手伸出来!"若是她授业有疏漏,那是她的错,她改。但进学者态度出现问题,那就是对方的错,那她亦不会容忍。


    阿塔海还想挣扎一下,试探的伸了右手,却被陈今昭撅了回去,"右手还得留着写课业,伸左手出来!"


    他遂只能苦哈哈着脸,瑟缩的把左手伸了出来。


    陈今昭持戒尺重重给了五下,寒着张脸道:"再有下次,戒尺数目翻倍。"


    七寸六分长的戒尺厚六分,阔一寸分馀,是国朝通用,专为莘莘学子打造的,打手心的时候忒痛。就算八尺九尺的汉子,任其掌心的皮再糙肉再厚也不挡不住。


    阿塔海觉得这五戒尺下来,掌心嗡嗡的发震,里头的筋都一抽一抽的。心道,这小陈夫子劲真大啊,下手也真毒啊。


    以前还当其是好说话的呢,哪成想其最油盐不进。


    想从前教他的那些夫子们,只要他眼一瞪,保管夫子吓得脸白脚软,别说打他戒尺了,就算朝他大声说话都不敢。


    别说那些个夫子了,就算公孙先生也没打过他啊。顶多是告到殿下那,让他受顿板子罢了。


    偏这个小陈夫子,先前他也冲对方瞪眼吓唬了,却非但没将对方吓住,反而又让自己多挨了五下。


    太油盐不进了!他鼻孔喷出两股郁气,难道就不知道他内心的苦闷吗!魏光他们随殿下在外游玩打猎,他们这群老部下却还被拘在殿里头苦哈哈的学,放谁身上能是个滋味啊?


    他觉得自个能坐在这里已经很不错了,至于他一颗心还在不在这,还重要吗?他觉得不重要啊。


    "早些学有所成,尔等也好早些结业。"陈今昭不厌其烦的给他们画着大饼,往好处想想,若尔等结业时间能赶在殿下下回出宫前,那是不是亦可以随着殿下一道出宫了?那时候,尔等纵马奔腾,打猎游玩,何等肆意啊。"


    众武官们显然很吃她这口饼,接下来进学的积极性明显强了不少。


    窗外公孙桓见完了阿塔海被啪啪打掌心的画面后,就捋着胡须心满意足的走了。这个莽汉当年没少折磨他,现在看见对方挨戒尺打,他心里头别提有舒坦。


    近来他被诸多公务折磨的不轻,偏殿下又迟迟未归,着实令他心中郁卒。每每心情不佳时,他便会踱步到西偏殿窗前,看看里头武将挨打的画面。


    每每见时,都觉心情舒畅,连近来的苦闷都减了不少。


    唉,他果真不是个好人呐。


    未至午时,皇城宫门朝两侧大开。


    伴随着轰隆的马蹄声,跪下恭候的守门禁军,但见一骑当先,自宫门疾驰而入,数百骑兵紧随其后,甩鞭驾马奔入宫中驰道。


    宫中驰道可由宫门直通上书房殿前广场,非皇权特许,任何人不得纵马奔驰。因而各宫之人远远听见响彻的马蹄声时,便知定是那位摄政王殿下回宫了。


    "王驾回宫,闲杂人等速避——"


    在驾马奔向上书房方向时,铁骑的其中一人大声喝道。


    上书房里的公孙桓隐隐听到声音,竟连手里批了一半的公务都顾不得了,扔了笔几乎是奔了出来。


    当踮脚急急眺望,果真见到远处数百铁骑奔腾之势时,他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他们殿下,终于回来了。


    第33章


    黑色骏马在殿前扬蹄,嘶鸣声震响宫殿。


    马背上身穿玄色骑装之人翻身下马,随意将漆黑乌鞭在掌心缠过,就笑着迎向朝他激动奔来的公孙桓。


    不等对方见礼,姬寅礼就上前拍过对方的臂膀,笑着慰勉道,"我不在的这段时日,辛苦文佑了。"


    "殿下您可算是回来了,桓可是盼您盼的望眼欲穿啊。"


    公孙桓说的是真心实意。殿下不坐镇朝堂的这段时日,他唯恐一个不查出了纰漏乱子,负了殿下托付,当真是朝乾夕惕,夙兴夜寐,不敢懈怠一丝半点。


    一连半月下来,成日吃不下也睡不下的他,生生熬瘦了半圈。要是殿下再不归来,他都生怕自己会熬成了人干。


    姬寅礼闻言疏旷大笑,英拔的神采少了往日的雍容尔雅,多了几些直爽与豪情。


    "文佑你此番坐镇京中,着实是劳苦功高,吾给你小记一功。正好前日刚猎了条黑虎皮,就赠给你来铺你那把心爱的太师椅。"


    公孙桓当即喜眉笑脸:"那桓就谢过殿下厚赐。"


    姬寅礼解了护腕扔给旁边侍从,又转身面向庭院广场方向,冲数百铁骑最前方那人招手,"魏光,上来说话!"


    魏光抱拳躬身,而后沿着玉石台阶小跑上殿前。


    "殿下。"


    "奔波一路也都累了,便也不必再拘着他们。"姬寅礼朝着铿锵肃然而立的铁骑方向示意了下,挥手对魏光道,"让他们去西偏殿歇个脚,正好与阿塔海那群莽夫们叙叙旧。"


    说到西偏殿时,他语气在短暂的凝滞后又似转为释然,叫住就要领命离去的魏光,"待会你也去趟西偏殿,传我口谕今日提早下学,让侍讲学士们自行回翰林院。顺道,你也见见那俩莽夫,之后再来上书房,与你的公孙先生也叙个旧。"


    魏光应下,又冲公孙桓抱拳,笑说,"正好,末将也有段时日未见公孙先生了,趁此机会是要与先生好好叙一叙。"


    公孙桓捋须颔首,对于这个从他手底下出师的学生,内心还是比较满意的。不管怎么说,总要比阿塔海那个莽夫好上个千百倍。


    话说此时西偏殿里,自打听见轰隆的马蹄震响声起,一干武官们的魂早就飞了。陈今昭但见他们一双双眼睛控制不住的直往窗外瞄,在见到数百铁骑身穿黑色骑装金戈铁马的站那,且每人身侧的骏马上面都绑有新鲜猎物时,更是各个眼睛都红了。


    是羡慕的,更是嫉妒的!


    她也知这会勉强不来,遂也不再继续讲解,只要这群武官们不闹成一锅粥,就且由着他们巴巴看去罢。


    突然,庭院那边传来了喧哗声。


    陈今昭不免也好奇的透过窗户望过去,而后就见那原先军阵整肃的数百铁骑们,这会已经散了阵列,三三俩俩的勾肩搭背,正嘻哈说笑的朝着他们西偏殿的方向而来。


    见到这一幕,殿内的武官们明显躁动起来。


    望着那乌压压而来的一干骑兵们,她也不由讶然,他们这是过来做什么?


    好在没等她猜疑太久,一个武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朝她一抱拳后就传达了摄政王千岁的口谕。听罢,得知今日可以提前结束授业,陈今昭对他拱手作揖后,收拾东西离开。


    脚步踏出殿门时,她还听到里头传来那位武官幸灾乐祸的声音——


    "哟,还在学呢?"


    "别说兄弟不照顾你啊,这回随殿下外出打猎回来,我可是特意给你带来了好几张好皮子。都是我亲手猎的!兄弟够诚意罢?"


    "对了,还特意留了半扇鹿肉给你!这还是殿下特意嘱咐的,说阿塔海他们进学辛苦,得给他们多留些,好补补脑子。"


    "干嘛瞪眼呀,殿下的一番好意,难不成你还不领情?要知道,为了给你等多留些,殿下都没舍得用上几口。"


    "还有鹿血酒,殿下一口都没舍得喝,说是都留给你们补身子,补脑子!"


    "章武兄弟别急着瞪眼,你也有份。对了,大伙都有份,都得补,哈哈哈……"


    陈今昭都不用特意回头去看,都能想象到阿塔海他们此刻面目扭曲的模样。无奈摇摇头,心下暗叹,这群武官们本就因未能随他们殿下出宫一事而耿耿于怀,此刻再被人这般幸灾乐祸的调笑一番,那还不得被气到炸?


    这群莽夫啊,真是没个省心的。


    但愿别影响到她明日的授业啊。


    上书房里,姬寅礼令人摆了桌酒,一为让公孙桓与魏光这对师徒叙旧,二为犒劳公孙桓这段时日的辛劳。


    三人畅饮说笑,小宴直到日落方散。


    回了昭明殿,姬寅礼洗漱完毕,照例坐在案前批会折子。


    琉璃宫灯高悬,照的殿内一片明亮,刘顺安静无声的在旁静候着,除了偶尔让宫监取下灯火微弱的宫灯,剪了烛芯重新悬挂上殿顶外,其他时间再不发出半点声响。


    姬寅礼提起朱笔蘸了朱砂墨,下笔在折子上落下朱批时,不轻不重的问了句,"怎么哑巴了?"


    刘顺乍然闻音,不自觉悚了下,好在随即反应过来,低垂双手卑顺回道:"奴才见殿下忙于朝务,不敢出声打搅,恐扰了殿下清净。"


    "这会倒是学会闭嘴了。"姬寅礼不等对方诚惶诚恐请罪,就轻描淡写的令了句,"你随意说些什么罢,周围过于安静,总归让人不大习惯。"


    不知是不是因近段时日,他成天跟那群武夫们待在一处,导致耳边习惯了他们公鸭子般吵嚷声的缘故,此刻周围没了那些嚣杂喧嚷,蓦然的寂静无音让他多少有些不适,总觉得心里莫名虚得很。


    这种感觉,怪异,又格外不适,似乎让人想要听点什么。


    "殿下离宫的这段时日,西偏殿里……"


    刘顺的嘴似乎是有自己的意识,几乎在他们殿下的话落下不久,那张嘴就开始极为顺畅的吐出最失当的话。他明知他主子出宫为的什么,也明知这话不合时宜,可不知为何,他控制不住自己这张嘴。


    宝座前,提笔御批的动作停了。


    悬空的朱笔落了一滴朱墨,浮在折子的空白一处,宛如雪白皮肉上的一滴朱砂痣。


    把笔撂开,姬寅礼单掌按撑桌沿的同时,身躯顺势朝后重重倚靠。侧过脸,他不带情绪的看那刘顺,见对方瑟缩的住了口,就抬了抬掌心。


    "别停,继续说,今日吾听你说个够。"


    刘顺脑中此刻天人交战,一方是要他即刻跪地认错,另外一方则要他继续下去,反正提都提了,何不硬着头皮继续。


    不过几个瞬息功夫,后者就强压了前者。


    "陈侍讲授业极有章法,武官们都服他,叫他小陈夫子……"


    姬寅礼目光幽晦望着面前这个将脑袋埋的低低的奴才,明明对方此刻已经两股战战手脚发抖,连声音都打着叩齿,偏还能较为清晰的将话一句一句往外吐。


    这一刻,他觉得,非他有疾,而是这奴才生了疾。


    要不然,对方怎会三番四次的挑衅他?


    毕竟,他瞧对方也不是不怕死的模样。


    不怕死,却上杆子奔那头去,不是有疾又是什么?


    "……陈侍讲亲手做的核雕十分精巧,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很受武官们的喜爱。他为人也大方,只要哪个课业上有很大的精进,便会奖赏一枚核雕,以兹鼓励。但他也不是一味的赏,若有武官进学态度不正,那他亦会罚……"


    刘顺战战兢兢的还在说着,姬寅礼看着他,心道,该将这个奴才的嘴给缝上的。同时心中亦在盘算,或许该找个时间将这奴才重新打发回皇陵去。


    这奴才,天生就该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日头底下,着实不适合他。


    刘顺说完后就噗通跪伏地上,屏息等候宣判。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落在他后背的压迫视线消失,转而听见折子翻动的声响。


    同时听见的,还有宝座上那人不辨情绪的声音,"出去罢。"


    平铺直叙的一句话,甚至话里连责罚的内容都没有,却让刘顺浑身的冷汗一下子出来了。铺天盖地的恐慌几乎刹那将他湮没,浑噩退出大殿那一刻,他两眼一黑,差点直接栽倒在地。


    姬寅礼提笔继续批阅,极力让自己不去在意这个插曲。


    他现在只觉这奴才实在可笑,当真以为揣摩透他的心思不成。经过郊外一段时日的狩猎,与武将们在山野策马奔腾,骑射打猎,篝火烤肉,开怀畅饮过后,他感觉好似回到了从前那些铁血征战的时日,便再没梦到那些有的没的,明显感到那些异常心思淡了不少。


    如此,他便很坚信,自己并非是左了心性,先前也不过是自然之应。就如清早火气大时,偶尔衣料摩擦亦可能起兴,难不成就要因此说他有恋物料之癖?岂不可笑。


    批了三五本折子后,他又开始觉得殿内静的让人不适,便随手招来殿内伺候的一个宫监,让其说说宫内宫外发生的琐事。


    偏这个宫监被刚才刘顺那一幕吓住了,哆嗦的说不出话来。


    姬寅礼也并未恼,命人取来了丁子号密录,令其来念。


    东缉事厂搜罗的密录按重要性分为甲乙丙丁,丁字号密录记录的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顶多听个乐子。朝中重要的机密要闻,则会被录在甲子号。


    那宫监这才不似刚才那般惧怕,小心捧过密录,尖细的嗓不高不低的念着——


    "工部六品刘主事之子欠赌坊百两未还,遭债主堵宅要债。"


    "国子监王助教当值饮酒,授业时大放厥词,言语中对朝局多有不满。


    "吏部员外郎……"


    大抵是这宫监的声音着实难听,姬寅礼只觉耳膜鼓噪,莫名让人心烦意乱。


    正待叫停之时,他突然听到那宫监又念到——


    "翰林院从五品鹿侍讲,于七月下旬休沐日夜宴同僚陈侍讲,招妓饮酒,席间欢愉不断,尽兴方回。"


    朱墨在折子上留下了重重的一道红痕。


    姬寅礼拿过密录,目光在招妓二字上停留许久,半晌,方问:"席间的具体言语、行止,可有?"


    那宫监余光扫见千岁殿下的脸色不大好看,慌忙捧着密录翻找,手忙脚乱找过一通后,依旧没有。


    东缉事厂一般只会详细密录下涉及朝中政务、不利于皇权言辞、权贵秘辛等,至于一些不重要的言语行止,譬如吃酒玩耍等,大多都不会记录在案。


    姬寅礼没有再让宫监继续念下去,他自己亦重新拿了本折子翻看。可折子上满当的黑字,他却好似只看到那两字。


    两字宛如细细密密的钩子,恨不得将他心肠给拉拽出来。


    当外头正浑身透着冷汗、身上阵冷阵热的刘顺,被告知殿下让他进去时,他猛喘了口气,好似从十八层地狱重新拉上来了般。


    尤其当他从那宫监寥寥几语中听出大概后,更是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


    "大监,快些进去罢,殿下等着呢。"


    刘顺却摇头,反而朝殿外的方向走远些,"叫人拿板子,先让我受二十杖再说。"


    第34章


    公孙桓翌日得知东缉事厂的职责被一分为二,分别为监督百官与搜集情报,由他来负责前者,而刘顺负责后者时,心里并无异议亦无意外。


    作为皇权直属稽查机构,东缉事厂的权利不可能全权落入一人手里,他被分权是迟早的事。况且随着稽查机构的运转日益成熟完善,其下辖早晚也会设南北镇抚司,用于缉捕刑讯涉及皇权的特殊案件。来日各部相互独立又相互牵制,是皇权制约臣僚的最佳利器。


    再者,如今他也不过是暂管稽查事务,待来日殿下有了更好的接手人选,这部分事务他便不会再插手半分。毕竟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处理内政的良相,而非皇权手里的利刃。


    因而,无论是刘顺或是其他哪个来分他的权,只要是殿下看好的人,他都半分意见都没有。


    刘顺是踏着清晨的露水回的宫。


    通往上书房的这一路上,不少宫人都瞧见这位御前总管不同以往的和善模样。虽不知何故他走路瘸拐的厉害,但干瘦皱巴的面皮却都笑得舒展开来,腰杆似也挺直了不少,整个人透着股意气风发的味。


    刘顺可不管旁人隐晦或试探的打量,如今他可算是迈出了一大步。其实,他又何尝不知昨夜之事的凶险?只是他本来与殿下就没有十年同甘共苦的情分,若再不争不抢,只按部就班的伺候,那他何时才能冒头?


    看似他现在身为御前总管风光无限,可凭借的也不过是昔日元妃娘娘的那点香火情,而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淡的。若他不能给自己加分量、成为主子跟前不可替代的存在,那他这个位置迟早会被更有能力的人顶上去,而自己也会迟早沦为普通端茶倒水的太监。


    而在文帝一朝取缔了司礼监后,他现今若想冒头,那能够钻营的也只有主子的内帷之事。至于主子的内帷事中涉及到谁、有没有违伦理、会不会引发朝野非议等等,那就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了。毕竟身为奴才,他的天职只是媚主,迎上所好才是他应该的本分。


    如今来看,这条路可不是被他给走通了?


    殿下竟将东缉事厂的权利分予他一部分,甚至还封他做了钦差掌印太监。就此,他便也终于得以掌握了实质的权利,在殿下跟前再也不是可有可无的端茶太监了。


    如此大喜,焉能不让他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上书房内,刘顺将重新搜集的情报呈递上御案,之后就在低头垂手在旁静候。


    姬寅礼暂搁下手里朱笔,拿过案上密录逐字逐句看起来。


    但见到鹿陈二人那日小聚不过是雅集、并未行任何荤素不忌之事后,姬寅礼面部的神情略有松缓。


    "虽是雅集,但宴上多饮失态,到底有违官箴。且青楼楚馆多浑浊,如斯良才美玉,还是莫要被带坏心性为好。"指腹慢捻纸页,他眸色微敛,"说来还是过闲了,竟有时间去狎妓。"


    翰林院里,陈今昭等人眼睁睁的看着,在那御前总管刘大监过来一趟,找上官出去不知说了什么话后,上官回来就直接给他们三人的公务翻倍了!


    平常他们要忙的公务本就很繁重,每日堪堪到下值前方能勉强完成。可今日,予以他们的公务竟然翻倍了!翻倍了!!


    陈今昭两眼一黑,恨不能就此昏厥过去,也好不用再面对这压根无法完成的工作量。


    沈砚怀疑的眼神看向鹿衡玉,恰对上鹿衡玉同样怀疑的眼神。几乎刹那,两人黑着脸移开目光,本来就不牢靠的友谊小船当场说翻就翻。


    上官轻咳一声,提醒道,"还不快些做事,莫要开小差,做不完的可搬回家中继续做。别怪本官没提醒,若是明早上值时候,尔等公务尚不能如期完成,那就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三人谁也没吭声,木着脸或盯公务或用力的研磨。


    如斯落他面子,上官不由怒瞪他们好几眼,愤愤而去。


    三个犟种,有本事找那刘大监晦气啊,给他使什么脸色!


    不同于此刻正满脑子找怀疑目标,严重怀疑是他三某个或某几个出现差错,而致一损俱损的沈砚与鹿衡玉两人,陈今昭这会只有一个想法——公务量翻倍是仅于今天,还是往后每日皆是如此?


    若是后者,那她光是想想,都觉往后岁月昏暗无光啊!她的日子,又还有个什么盼头可言?


    下了值,头昏脑涨的三人一路无话,死气沉沉的出了宫门。而后就带着各自沉重的公务,上了各自的车马,回了各自的家。


    翌日清早,陈今昭他们三个迈进翰林院时,各个面色萎靡,浑身的怨气比鬼还重。


    正当他们刚交付了熬了半宿方完成的公务、正准备收拾东西去偏殿时,有宫监匆匆过来通知了上头下的口谕,道是武官们的课业暂停,几个侍讲学士们这两日不必去偏殿了,等中秋之后,再行授业。


    三人不由精神一振,尤其是听到那宫监告知说,中秋休沐日过后,他们的公务量就会恢复如常时,不由更是一扫面上的萎靡,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还好还好,翻倍的公务只需做满区区两日,而不是长长久久!


    不过两日而已,他们完全熬得起。


    休沐的前一日,陈今昭等人在下值后依旧留在翰林院赶公务,紧赶慢赶的,总算在宫里下钥前将那翻倍的公务及时做完。


    往宫外走的时候,眼上挂两浓重乌圈的陈今昭,脚步虚浮,目光呆滞,活像个待被无常缉捕归案的游魂。


    "上辈子伤天害理,这辈子当骡子做马啊。"她幽幽的道,说话时候又像个怨气冲天的怨鬼。


    熬了两天两夜的鹿衡玉,此刻也有气无力的,他甚至觉得如果此刻在他面前放张榻,自己都能即刻栽倒梦周公,天塌了怕都无法将他叫醒。


    也就是那沈砚,虽也面容萎靡,却还能打起精神问他俩是哪个又犯了错,触怒了上头那位。


    陈今昭与鹿衡玉听沈砚这怀疑的语气,不由觉得天大的冤枉,平日他俩躲着那位走都来不及,又岂敢触怒?


    "我跟今昭每日除了上值就是回家,能犯什么事?"鹿衡玉没好气回了句,又反向质疑,"你怎么不想想,或许问题出在你自个身上?"


    对方闲暇时候,或是拜访故友世交或是拜访恩师的,指不定是结交了什么不该结交的人,惹了上头人的眼。


    鹿衡玉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质疑的目光不住投向沈砚。


    沈砚蹙眉:"我非是在追究谁的错,只是欲寻明白是谁的问题,又是哪处出的问题,来日也好规避些。"


    这话是有道理,找出问题所在继而规避一二,也省得来日再莫名其妙的受上这一遭难。


    三人开始冥思苦想,直至走出了宫门,也都觉得不是自己的问题。


    沈砚怀疑是鹿衡玉外租家犯事,鹿衡玉怀疑是沈砚交友出错。至于陈今昭则不同,她是同时怀疑他们俩人。


    总之,自己无错,错的都是旁人。


    中秋十五这日,整个皇城都弥漫着欢腾的气息。


    陈今昭从大早上起来,就能隐约听见外头远远传来的敲锣打鼓声,喧喧闹闹的一直持续到晌午都未歇。这还是白日就尚且如此热闹,那到万人空巷的满月夜,不知该会是何等的盛况。


    吃完早膳,一家子围在一起做月团。


    陈母与陈今昭负责调馅,幺娘与稚鱼负责捏出各种形状,长庚负责烧火,至于小呈安则等月团出锅后,负责品鉴每种馅料的月团再给出稚嫩的评价。


    午后的时候,陈母开始炸油果子,陈今昭这会就帮忙和面,幺娘在旁擀皮包糖,长庚依旧是忙着烧火。


    至于稚鱼也忙个够呛,自晌午用完午膳开始,就忙不迭的一趟趟的换衣裳捣鼓头发,因为其他人都在忙,实在没空去给她评鉴这套衣裳好看还是那个发型好看,所以评鉴这活依旧落在了小呈安头上。


    在厨房里忙活的几人,很快听到东厢房里的小呈安,评价他小姑姑的新发型像两根竖起的树杈子,随后稚鱼那气急败坏的尖叫声就传来过来,跺脚恨恨说他这个夜哭郎除了尿床还懂个什么。


    两人就开始一言一语的吵嚷起来。


    小呈安说她是大树杈子成精,稚鱼骂他是尿床的夜哭郎。


    唯恐两人吵到最后又开始嗷嗷哭,陈母赶紧走两步到房门口,冲着东厢房的方向吼了声,"再嚷嚷,今晚上你俩谁都别想出门!就老老实实的在家给我待着!"


    一句话,让两煞星顿时老老实实的闭嘴。


    陈今昭摇头失笑,回头又去舀了勺面,顺道将再次垂落的袖子高挽起来,继续和面。


    晚上她还得给另外两人带呢,这果子可得多炸一些。


    第35章


    戌时初刻,陈今昭换上身青蓝色宽袖圆领襕衫,发上束上墨玉冠,偕着同样打扮一新的一家人,欢欢喜喜的走出家门。


    长街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尚未近前,都能远远瞧见高悬的各色花灯以及涌动的人潮。


    "快些啊娘,您瞧那灯市都已经开始了!"


    稚鱼孩子心性,远远瞧见热闹心里头就愈发急了,挽着她娘的胳膊连声催促。


    陈母嫌她又是跺脚又是伸长脖子的没个大姑娘样,用力点对方两下脑门,骂两声皮猴,叫她庄重点。


    "哎呀娘,我这不是怕错过放孔明灯的时辰嘛。"


    中秋月夜,燃放孔明灯是有时辰限制的,若是错过了那可只能等下一年了。稚鱼不由频频回头望向长庚提着的那盏孔明灯,看着灯面上那栩栩如生的嫦娥抱玉兔图,满心欢喜的想,到时候千万盏孔明灯齐放升空时,他们家的孔明灯一定是最夺目好看的。


    瞧见稚鱼雀跃的眼神,跟在身后的陈今昭取笑道,"今年这盏灯让放吗?可别又像前年一样,哭的眼泪鼻涕一把的,死活抱着灯不舍得放走。"


    "哎呀哥!"稚鱼跺脚,羞愤瞪她哥一眼,"都说了那是过去的事,不许再提了!"


    "好好好,哥不提了。今年的灯由小稚鱼来点蜡烛可成?"


    "真的吗?"稚鱼惊喜的拍手,眼睛都亮晶晶的,"那就说定了,到时候我来点蜡烛,再由咱们一块来把孔明灯放飞!"


    "好,都听你的。"


    稚鱼喜笑颜开,连声直道还是她哥最好。


    小呈安在陈今昭怀里手指刮脸,眯眼笑话他小姑姑羞羞。


    稚鱼哼了声转过脸,不与那夜哭郎一般见识。


    一家人边走边说说笑笑,倒也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繁闹喧哗的长街。


    这一进入长街,当即就觉热闹极了。


    道两旁的茶楼酒肆扎绸挂彩,街市上方悬着的花灯璀璨生辉。沿街有售卖各色新鲜佳果及月团的小食摊,也有提着篮子兜售各色小零嘴的卖货郎,有当街献艺的杂耍的,也有敲锣打鼓穿过长街的舞火龙的。


    陈今昭他们当真是目不暇接,只觉这些热闹场景是怎么看都不够,尤其是置身于华灯璀璨、人声鼎沸的繁华盛景中,更让人有种普天同庆的欢愉感。


    "哥,我要吃糖蒸酥!"


    陈今昭听了就示意了下登月楼的方向,"一会去那边的福顺记买,省得买了旁家的,你又嚷嚷嫌弃味道不对。"


    稚鱼一听也是,就从小食摊上转了目光,又伸长脖子去瞅别的摊位。下一刻,双眸就噌的下亮了。


    "哥,那有糖渍梅子!"说着竟挣开陈母拉着的手,蝴蝶一般的穿梭人群中,就要挤进另一旁的小食摊。


    陈今昭一见,赶紧快步上前一把拎了她后领将她拽了出来,斥责道,"在家时候怎么说的,不是不让你乱跑吗!陈稚鱼,你要再敢不听话,我就让长庚拧了你送回去。"


    陈母这会也喘着气过来,狠拍了稚鱼后背两下,"不省心的东西,也不怕让拍花子偷偷给你拖走!你哥说得对,再敢乱跑,那也都别放灯赏月了,全都回家去,也省得我操不完的心。"


    稚鱼吐吐舌头,连连摇头说不敢了。


    接下来去往登月楼的一路上,幺娘扶着陈母,陈母拉着稚鱼,在前面走着,陈今昭抱着呈安则与长庚走在后头,皆是不错眼的盯着,不让她们离开视线范围内。


    虽说天子脚下治安靖绥,但也不是全然万无一失,看紧点总归是无大错。


    陈今昭一行人快到登月楼时,就瞧见了站在山棚前赏着走马灯的两人。沈砚与鹿衡玉自也瞧见了陈今昭他们,不由迎上几步上前先与陈母见礼。


    "好,好,都是好后生。"


    陈母笑得合不拢嘴,面前这俩年轻俊后生俊朗挺拔,彬彬有礼,让人见了就心生欢喜。


    两人又分别给幺娘、稚鱼见礼,她们二人福身回礼。


    陈今昭抱着小呈安过来,让他给两位伯伯问好,沈鹿二人听见孩童脆生生喊沈伯伯、鹿伯伯的声音,顿时有种岁月如梭的微妙感。


    尤其是沈砚,平日里在翰林院时,还总感觉陈今昭年岁尚小,可如今乍然一见原来对方的儿子都这般大了,心中不免就有种不真实的反差感。


    两人分别给了呈安个小荷包做见面礼,换来了小呈安对两位伯伯童声童语的感谢。


    "今昭,你跟你两同僚先聊着,娘带你媳妇跟妹妹去山棚那里看会花灯。"等都相互见过礼后,陈母就抱过小呈安,对陈今昭道。


    陈今昭点头,一家子女眷在这的确也会不自在。


    但也有些不放心,遂让长庚一道跟着过去。长庚离去前将背后的背篓给拿下来,陈今昭就将背篓直接递给了鹿衡玉。


    "里头都是给你二人带的零嘴,有炸果子、炒瓜子,还有些月团及新鲜佳果什么的,反正你们自个看看罢,都是我娘给塞的。"


    鹿衡玉看着这塞得满满当当的背篓,不由感慨而叹,"我的陈姨,是真疼我啊。"他都闻到味了,里头竟还有炸茄盒。


    将背篓里的零嘴分了一半给沈砚后,他抓过把炒瓜子直接磕了起来,"我瞧着小呈安是真长大了,上次见他时,口齿还不似这般清晰。唉,这时间过得,一转眼孩子都大了。"


    陈今昭在旁捶捶有些酸痛的胳膊,闻言就道,"那可不是,成天在家跟他小姑姑吵架,小嘴不利索才怪。来前还刚与他小姑姑你来我往的吵了一架,差点没将他小姑姑气到炸毛。"


    听到炸毛两字,鹿衡玉噗呲一笑,因为他想到刚才惊鸿一瞥下,见到陈稚鱼那乱蓬蓬如疯婆娘般的双丫髻。


    "咱小妹的发乱成那般,你怎也不提醒一下。"


    姑娘家哪个不爱美的,若是知道自个顶着这般的模样招摇过市,还不得气哭了去。


    陈今昭也满是无奈,"她一路上叽叽喳喳,拉着我娘疯跑乱钻,我抱着呈安追赶都来不及,又哪里抽的出空提醒?"


    沈砚回忆刚才那一幕,也有些忍俊不禁,不由手握拳抵唇忍了忍笑意。


    登月楼的斜对面是玉京楼,不同于前者于节日时期可面向普通百姓开放,九层楼阙白玉为阶的后者,无论何时却都只专供权贵阶层出入。


    此时,玉京楼的九层阙楼上,有人于临窗前居高临下的无声俯视。手里斜端的酒盏许久未动,他就那般敛眸望着楼下三人谈天说地,开怀大笑,望着他们的恣肆飞扬,意气高昂,寂然了许久。


    他的眸光又缓缓落在其中一人身上,清新宛如新竹,站在璀璨夺目的华灯之下,身姿挺拔风骨卓然,连那身青蓝色的襕衫都好似被镀了层微光,令人难以移目。纵是高坐楼台与之相隔甚远,看不清其面上具体神情,可但看对方神采飞扬的举止,便知此刻其眉目神态必定格外生动。


    姬寅礼就这般无声望了会,而后端盏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对桌的公孙桓看着殿下连饮三杯过后,就扔了酒盏,半倚扶手以折扇抵额,似面上有所沉郁,不由张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又觉此时此景说什么都抚慰不了对方内心的隐痛,也就干脆沉默下来。


    此时,公孙桓还只当是月圆人团圆之日,殿下忆起往昔方才心中不好受。毕竟来之前,殿下的心情还算尚好,为了一睹京中十五中秋之夜的盛况,体验隆重节日的欢腾喜庆,出宫前殿下紫袍金带的穿戴一新不说,手里还特意选了把青玉骨扇握着,整个人既有凤表龙姿的尊贵,又不失风流倜傥的潇洒。


    当时他还与殿下玩笑,让其此番外出千万当心,莫要迷倒一众京中闺秀而惹了番风流债回来。说完,两人还相视大笑了番,当时殿下的心情也算愉悦。


    也就是登上玉京楼后,大抵是眼见月愈发圆,楼下百姓扶老携幼也都是一家团圆,殿下才渐渐沉寂,周身气息也渐有压抑之态。


    他暗叹口气,毕竟涉及到宫闱,身为臣属他自是不好开口。逝者已矣,但愿殿下能慢慢释怀罢。


    只是公孙桓怕是不知,他的主子此刻想的却是旁的事。


    姬寅礼现在只要一闭眼,脑中浮现的就会是那人怀抱幼子的画面。这样的画面令他凌乱,难堪,自厌又无端的暴躁,内心瞬息间乍然腾起过千万种不妙的念头。


    其实早在那一家子进长街不久,他就远远的望见了,明明相隔那般远,明明熙熙攘攘的长街人潮涌动,亦明明入目的不过是再模糊不过的几些人影,但他偏偏有种微妙的感觉,就是他们。


    待那一家人走近,他望着那个怀抱幼子之人,宛如个羽翼未丰却仍展翅的雏鹰,用那单薄瘦弱的身躯,小心在后面护着一家子老小女眷,只觉在那一刻,好似有盆冷水向他兜头浇来。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直观的感受,对方有妻有子是个男子,对方养老养小是家里的顶梁。


    来时的迫切,于此情此景,皆化作了无比的难堪。


    他甚至都不敢去细究,来时的他是存着何样的心情来的,又是存着何种见不得人的龌龊想法来的。


    此时长街里响起了敲锣声,锣声三长两短,预示着燃放孔明灯的时辰到了。


    姬寅礼起身立于窗前,手背拂开被风扫来的轻纱,眸光垂落再次望向楼阙之下。


    但见高楼之下,一身襕衫的探花郎已经开始招呼家人们过来。他看见对方抱过母亲怀里的垂髻小儿,顺势低头亲了亲小儿的脸蛋,而后指挥常随将孔明灯提过来,接着又耐心指点妹妹如何点燃灯内的蜡烛。


    很快,万千孔明灯自长街徐徐升起。


    夜幕之下,星星点点的烛火,好似繁星升苍穹,又似萤火奔皓月。


    姬寅礼的目光自楼阙下,探花郎仰起的脸上,缓慢移向那盏三面环画的孔明灯上。孔明灯随着夜风飘飘荡荡,越来越高,飘至九层楼阙上时,竟不偏不倚的飘到他的正对面。


    三面环画的灯罩,唯独面向他的那面是字。


    上面书着八个字,阖家安康,岁岁欢愉。


    其上字迹清隽有力,气韵生动,独具风骨。


    他看了很久,直至那盏灯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方移开了目光。


    楼下不知那人妹妹怎么了,又跺脚又不依不饶的,直待被她哥哥好生哄劝了一番,似有承诺了什么,这方又喜笑颜开起来。


    姬寅礼没有再看,敛下眉目,转身下楼时,声音不带起伏,"走罢,回宫。"


    玉京楼的第二层临窗处,也有人一直在望着楼下。


    袁妙妙捂着胸口,双眼通红的望着那其乐融融的一幕。


    在见到昭郎微微侧过脸不知与旁边妻子轻柔说了什么时,她到底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知道每年这个时候昭郎会带着一家人过来赏月,所以今年她死缠硬磨的央求父亲给她在玉京楼订了个位子,哪怕只是隔空望上昭郎一眼,亦心满意足。


    她倒是想过去与昭郎一起赏月,可是她用什么身份以什么立场过去呢?昭郎携妻抱子,周围还有母亲妹妹,一家子阖乐的时候,她要硬邦邦的凑上去,是要当个笑话吗。


    可是让她眼睁睁的看着,昭郎与那个女人相携站在一起,又是何其难啊!


    正当她死攥着手心,忍了又忍之时,她突然发现,那个幺娘竟带着稚鱼去了旁边不远的首饰铺。


    袁妙妙想也不想的,直接转身冲下楼,俏脸含煞的朝首饰铺直奔而去。


    今日她一定要好好问问这个女人,究竟用了何种狐媚手段,截胡了她的昭郎!


    陈今昭嘱咐长庚仔细跟着幺娘她们后,就继续与鹿衡玉他们俩大谈特谈有关月宫的各类传说,所以一时也没注意到玉京楼这边的情况。


    鹿衡玉一边吃零嘴一边听得津津有味,吃得有些渴了,就让常随将番瓜拿来切了,一人一块的分下去。


    "继续说啊陈今昭,我听得起劲呢。"


    "哎呀不急,等我吃完番瓜再说。"她刚说了那么多话,当她不渴吗?


    陈今昭压根不理会鹿衡玉的催促,又拿过块番瓜吃过后,才悠悠道,"话说,这月宫之中有面月宫镜,这面镜子可不是普通的铜镜,它是可以照见凡尘的人间百态的。与西王母的乾坤镜有些相似,但却没乾坤镜降妖除魔的能力。"


    鹿衡玉听得入神,道:"还有这般神奇之物?"


    "那是自然。"陈今昭回忆了番那些她从前不知从哪听来的传说,又补充了句,"月宫里除了嫦娥玉兔,还有掌管人间姻缘的月宫仙子。一般来说,这月宫镜都是月宫仙子来用,只要她拿镜子往凡间一照,你等红鸾线动没动,她都一清二楚。"


    沈砚本来是一直默默听着,闻言终于忍受不了插嘴道,"掌控姻缘的不是月老吗?况且,为何我从未听闻过什么月宫镜?"


    陈今昭不在意的挥手,"世间传说何其多也,沈兄你没听说过也很正常。况且既有月老,谁说就不能有月老的徒弟呢?既有乾坤镜,又为何不能有月宫镜?"


    这番话强词夺理,却有好似有些道理。


    沈砚想了又想,还是想挣扎辩驳一番,可还没等他开口,首饰铺方向就陡然传来了一声尖叫。


    是稚鱼的声音!


    随之而起的是长庚惊慌的喊声:"少爷快过来!少爷!!"


    早在听见稚鱼尖叫时,陈今昭就脸色大变,直接转身冲了过去。


    沈砚与鹿衡玉也变了脸色,嘱咐常随们在原地守着陈母与呈安,而后也疾步匆匆的跑过去查看。


    玉京楼的楼前,姬寅礼本立于石灯旁静听静看着,闻声就打了个手势,本隐于人潮的暗卫就无声朝首饰铺围拢过去。


    首饰铺里,袁妙妙惊怒交加的望着倒地不起的幺娘,死命的上手去拽。


    "别给我装死,你给我起来,起来!"


    这个贱人想陷害她,这个该死的狐媚子!她就那么一巴掌,怎么就将她扇晕不起了呢!这个小娘做派的贱人!这分明就是装的,是要陷害她啊!


    稚鱼吓得直哭,梳了一半的头发散下来,看起来格外狼狈凄惨。


    陈今昭冲进首饰店的时候,见到的就是稚鱼披头散发的跪坐地上大哭,幺娘倒地生死不知,而旁边袁妙妙赤红眼儿咬牙切齿,死命拉拽幺娘的画面。


    原地咬牙死死抑制住情绪,她几步冲上前去,拉开袁妙妙,而后俯身用力将地上的幺娘扶抱起来。


    "稚鱼你起来,帮我扶下你嫂子。"


    稚鱼见她哥来了,心里总算有了主心骨,哎了声抹把眼泪就赶忙从地上爬起。等她哥拦腰把人抱起,她也赶忙帮忙抬着她嫂子的腿,急急慌慌的随她哥往店铺往走去。


    "昭郎!"


    眼见着昭郎看也没看她,袁妙妙慌了,她宁愿对方打她骂她,也不愿见对方无视于她。


    昭郎生气了,她想,昭郎定是生她气了。


    "昭郎,你听我解释,我真没想打她啊,是她、她先挑衅我……"


    "袁二娘,请住口。"


    面无表情的说完,陈今昭就抱着人穿过围过来的人群,迅速离开此处。


    鹿衡玉两人瞧见抱着人出来的陈今昭,不由都大惊失色。


    "快,我家马车就在附近,赶紧将弟妹送去最近的医馆!"


    此刻,一辆隐在暗处的马车中,姬寅礼透过掀起的车帘望向外面的闹剧,好半会收了视线。


    "好一出大戏。"他摩挲着墨玉扳指,缓慢的笑了声。


    刘顺无声无息的放下车帘后,就似隐身了般在马车的一角不声不响。


    公孙桓还当只是瞧了场热闹,还兀自感慨了声,"世上总有些痴男怨女,无论男子、女子,堕入情网就毫无理智可言。"


    想想那袁家二女,一个情字勘不破,生生将自己置于这般难堪境地,可惜,可叹。


    "愚人多扰罢了。"姬寅礼微阖了双眸,无甚情绪的道了声,"回宫。"


    他说得平淡,可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人如珠如宝般抱着妻子的画面。


    那画面,既让他心中似被泼下冷水,又似有什么在其间隐隐撕扯。


    第36章


    王驾回宫后直接进了昭明殿,不多时一尊汉白玉砌筑的化纸炉就被摆上了殿中央。宫人们或抬或捧着东西鱼贯而入,很快,香案、供桌、鲜果、线香等祭祀用物,也被一并摆在了殿中。


    冥纸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在寂静无音的大殿里异常森然恐怖。


    刘顺选了个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无声无息的垂手站着。在眼见着炉口前寂坐那人往化纸炉里一沓一沓的扔冥纸,一沓一沓的烧,他不由得眼皮狂跳,身体愈发往暗处隐了又隐。


    此时此刻,别说发出丁点声响,他惟愿主子能将他视作个死物,彻底忽略了方好。在皇陵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能苟活这般多年,他对危险已经有了敏锐的直觉,因而很清楚的认知到这档口怕是谁敢开口谁死,可不是胡乱争抢表现的时候。他能做的,就是把嘴死死闭上。


    随着炉内冥纸不间断的燃烧,炉壁愈发滚烫起来,朝周围逐渐散开的温度也越来越高。


    刘顺前胸后背都被汗湿透了,有热汗也有冷汗。彼时彼刻,他无比羡慕的,就是一回宫后就被准许去偏殿休息的公孙桓。


    殿内一直持续在冥纸燃烧的诡异氛围中,直待外头有宫监缩着手脚来报,云太妃娘娘求见,这方堪堪打破这一室的幽森冥寂。


    刘顺心里大骂这个没眼色的东西,恨不得将乱棍将这宫监打出去。眼见殿内此刻又陷入了令人压抑的死静,他也知道这会自个怕再装死不得,正在内心左右权衡着,要不要无声无息出去将外头人劝走时,却骤然听见炉口前坐着烧纸的主子,出了声。


    "让她进来。"声音无波无澜。


    正捧着亲手做的宫饼候在殿外的云太妃,此刻闻着殿里飘来的刺鼻焦糊气味,皱眉掩鼻的同时内心又莫名隐隐不安。


    尤其是当那脸色惨白的宫监难掩惶惶的从里头出来,腿颤声抖的请她进殿时,她内心更是不喜反惊,此刻竟有种想即刻拔腿就走的冲动。


    云太妃端着宫饼,硬着头皮进了殿。


    殿内灯火幽暗,唯有中央安置的化纸炉里火光大盛,幽冥的火焰舔舐着冥纸不时朝炉口吐出飞灰,幽幽曳曳的盘旋飘荡,最后鬼魅一般牢牢吸附在汉白玉炉壁上。


    在冷不丁瞧见炉前无声寂坐那人,被幽冥暗光照亮的半张脸时,云太妃浑身猛一个觳觫,差点被吓得尖叫出声。


    姬寅礼没去看她,捞过一沓冥纸,直接扔进炉中。


    "近前些。"他命道。


    云太妃强捺恐惧上前,姝丽的面庞上强挤出了笑容,"十五……殿下,我做了您从前最爱的八宝馅宫饼。您若愿意就尝尝看,看看如今还合不合您胃口。"


    来的时候,她不知将这段话打了多少遍腹稿。预想中此话出口时,她应是她应是欲语还休、期期艾艾外加追忆往昔、黯然神伤的,就算不能让那薄情寡性的男人对她再起怜惜,但望对方好歹也念上往日的一二分香火情。


    可此刻,她能僵硬的将话完整说完已是极致了。


    勉强说完后,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告辞了,但对方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怎么来了,不见你拜见母妃。"姬寅礼慢语缓声,"从前,母妃是最喜欢你不过的。"


    云太妃脸上强挤出的笑容僵住。


    "是明萱不对,那……我这就去给娘娘上柱香。"


    "不必了,就在这拜。"


    闻言她悚然抬眼,便见对方抬手虚指方向,正是那化纸炉。


    更深露重,子时的锣声自远处宫道中隐约传来。


    云太妃跪在快要将她烤化的化纸炉前,香汗如雨下,至此已然跪了小半个时辰的她摇摇欲坠,几近晕厥。纵使如此,旁侧端坐那人依旧没半分怜惜之意,非但没有叫起她,反而还以一种讳莫如深的视线,冰冷冷的将她注视。


    她能明显感到那股目光莫测难辨,让人脊背隐隐发寒。


    姬寅礼端坐于炉前,就那般不言不语的望着她,看那张被炙烤的通红出汗的姝色容貌,也看那被汗打湿了一层又一层的轻薄宫衫。


    明明那张脸也被水光润透,明明那摇摇欲坠的娇躯的确堪怜,偏偏他内心没有半分波动。


    他似有不信,目光反反复复的在她身上流连,试图找出昔日的哪怕一丝半点的情愫,却依旧无功而返。无波无澜的内心让他甚至怀疑,哪怕对方此刻褪尽衣衫站他面前,他依旧能够无动于衷。


    多么可笑的一件事!他都恨不得仰天大笑两声。


    面前的女人纵使背刺过他,令他心中生了芥蒂,但到底是京中难得的姝色,清丽无双,身姿窈窕,又是他昔日存有几分喜爱的女子,怎就让他完全无动于衷?


    他确信自己的身子没坏,那坏的,怕就是他的性子。


    是他左了性子啊,开始对女子没了欲望,转而对男子起了兴趣。


    姬寅礼喉腔发出短促的笑来,不等那云太妃悚然的打个寒颤,他的眸光就如寒刃般将她牢牢钉住。


    是她的错,他想。


    定是当年她的背刺让他觉得恶心,在他毫无察觉下就大抵开始对女子有了偏见,不知不觉中内心深处就已对女子失望透顶,性子这才愈发偏左。


    以致如今害他,不念娇娥念郎君。


    应该就是这般,他无比肯定的想。


    姬寅礼眸光寒凉的视她。是她,让他落到今日这般不堪之境地,让他再无颜面对泉下的母妃!


    这个女人,是奔着让他断子绝孙去的啊。


    云太妃是夜半出了昭明殿,离开的时候趔趄惶恐,宛如逃离阎罗殿。这一夜过后,她对殿里那人有了极大恐惧,再也不敢仗着与元妃娘娘往日的那份香火情,而去赌他不会杀她。


    回想当时他那不似看活物的目光,她就忍不住浑身觳觫。毫不夸张的说,当时被他凝视的那几瞬,她大都差点以为,下一刻就会被他塞进化纸炉里。


    此时的永宁胡同,夜半时分,陈家的窗户上还隐隐映着烛火的亮光。


    陈今昭端着空药碗出来,在外间收拾药渣的陈母见了,忙问道,"幺娘如何了?"


    "喝过药后,瞧着好上了些,这会又睡了。"陈今昭来到桌前虚脱的坐下,这一天累得她,就没口喘息的时候。


    陈母闻言就放了心,"那就好,应是倒地时候磕着了脑袋,想来养几日就能好了。"


    "大夫也说养几日就好,问题不大,娘您也别担心。对了,稚鱼如何了,睡了吗?今个是不是吓坏她了。"


    "是多少受惊了,她那性子你还不知,经不起事儿。怕她夜里发热,我就熬了碗安神汤给她灌下了,这会倒也睡下了。"陈母说着就叹气,"你说今个这事闹的,那个袁……好好的姑娘怎么就这么执拗,偏扒着你不放。唉,偏还当着你那俩同僚的面闹起来,回头你去衙门办公,要叫人家怎么看你啊。"


    "没事,共事这些年也都熟知彼此性情,他们不会因此事而疏远我。"


    "影响不了你就好,以后凑热闹的场合也尽量别去了,且躲着她些罢。"


    "我省得的,娘。"


    里屋的幺娘听着外屋传来的对话声,呼吸慢慢的放轻。


    眼前好像又出现了那张娇媚的脸庞,那张脸的主人骄纵又高贵,明媚又张扬,每每让她自惭形秽。


    想起对方骂她是狐媚子说她下贱的话,她的手指不自觉绞了被面。


    她是下贱,可觊觎有妇之夫的对方,又算个什么好东西。


    翌日到了翰林院,她就被上官叫到跟前训诫敲打了一番,让她注意官声,莫要损了翰林院的清名。


    大清早糟了顿劈头盖脸训斥的陈今昭,回到座上就收获了左右两人怜悯又担忧的目光。实话说,他们当真觉得她实惨,携全家老小欢欢喜喜的去赏个月,却无端遭了场飞来祸事。


    虽说袁师及时将流言压下,但此事有没有什么难料的后续情况,还很难说。


    下值的时候,鹿衡玉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别落单,此事到底是闹的李家没脸,那李鹤轩要是丁点反应都没有,那只怕就会被人笑话说是没卵的怂货了。


    陈今昭自然省得,况且她的骡车里都随时备好了家伙事,就以防着被人给敲闷棍。


    好在那李鹤轩倒也没那么没品,而是光明正大的直接下战书,约她三日后酉时三刻,于蹴场决斗。


    "你要不就别去了,认怂就认怂,被人骂怂包总比去挨打强。"鹿衡玉得知此事后,不由担心的要命,趁着晌午用膳的空挡,就忙不迭的劝她别去。


    就陈今昭那弱不禁风的模样,中秋夜抱其瘦瘦的小媳妇都一步三踉跄差点跌倒,真要与人单挑打架,还不得被人一拳给轰飞了去。


    陈今昭想想她自制的拳套、腿套,觉得自己还是有胜算的,就算没胜算,也是五五开。


    所以这回,她是想去会会这个李鹤轩的。


    其他的且不论,单说李鹤轩此人,她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当年在袁师座下时,李鹤轩就时常对她使绊子,集结几个同窗孤立她不说,还总到袁师那里打她小报告。可以说,最后袁师与她决裂,除了因为袁妙妙的事外,也有这李鹤轩的一份功劳在。


    沈砚在旁欲言又止,既想劝她别去,可设身处地一想,若是换作是他,只怕哪知去了会挨揍会输,那也得必须走上这一趟。


    便只能将相劝的话咽下,心里与鹿衡玉做了同样的决定,待到那日,他也同去蹴场,也好给陈今昭压阵。


    三人接下里的这几日一直为应付李鹤轩的挑战做着准备,所以也就没注意到,翰林院风平浪静下的暗潮涌动。


    因而他们压根就不知道,这几日宫里前朝都私下传疯了,摄政王夜宿龙床,亵渎宫妃,秽乱宫闱!


    第37章


    云太妃接连三夜入昭阳殿,却夜夜于化纸炉前长跪。除了第一夜是她咎由自取送上门来外,后面两夜实是她逼不得已被人硬请而来。


    跪的时辰也是逐日递增,从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再到整两个时辰,三夜跪下来后,她的双腿已然肿的骇人,麻木又刺痛,勉强撑立都难。


    她不是没哭过求饶过,望对方能网开一面放她这一回,再跪下去她的双腿怕真的就要废了。可她的哀声哭泣恳求没换来对方的高抬贵手,得到的只有那人的无动于衷。


    那般不近人情,又寡情薄义。


    甚至,那人还要和颜悦色与她说,让她多与那炉子说说话,毕竟他母妃生前最喜欢拉着她说笑,如今见了她特意过来跪拜,一定会万分开怀。


    第三夜她出昭阳殿时,天际已然破晓。彼时的她宫装皱湿,面容苍悴,双腿如锥刺每步一颤,形骸狼狈不堪。


    这个时辰,宫道上已经陆续有来往走动的奴才,虽然她的鸾轿停在十王府外,但这一路上有没有人窥探见她此时的一二狼狈,她无从得知也无暇顾及。


    满心除了对殿内所受屈辱的怨恨外,还有更多的是对自己双腿的担忧。她很清楚,即便下一夜跪的时辰不翻倍,那她也是再撑不下去的。


    百般纠结之下,到底对自己双腿的在乎占了上风。咬了咬牙忍痛做了决定,若是明夜再逼她去跪,那万般无奈下,她也只能开口兑换另外一个承诺了。


    公孙桓的消息迟滞些,直到第三日方惊知,这两日朝臣间暗潮涌动之缘由!得知朝臣私下快要传疯了的摄政王私通皇嫂一事,他失态的睁大了眼,几乎难以相信这是他那城府深沉、持重沉稳的殿下能做出的事情。


    反应了好半晌,他才算是勉强接受了自家殿下这桩荒唐事。不过他接受倒算良好,在西北之地小叔娶寡嫂之事也不是没有,就算往重里说也不过是男人的一桩风流韵事罢了,算不得什么。


    况且,想殿下北地浴血十年,每日睁眼目之所及唯有刃光血色,也确实是苦行久已。那些年里,殿下日夜只思着归京复仇,也是无暇他顾,如今总算大仇得报苦尽甘来,所以就算是稍稍放纵享乐些又何妨?这都是殿下应得的,纵是有些非议,也无伤大雅。


    他唯一颇有微词的,就刘顺的办事不力。连满朝的流言蜚语都压不下,那还掌管什么东缉事厂,还不如就只做个端茶倒水的宫监得了。


    刘顺也是有苦说不出。


    他是能让宫里的奴才们闭嘴,但他能去缝住前朝廷臣的嘴巴吗?如今东缉事厂下辖尚未设南北镇抚司,所以他便也只有搜集信息情报的职权,而无缉捕讯问的权能。


    也不是没有请示过殿下,但殿下对此没有表态。


    摸不准对方的具体态度,他是既不敢擅自行动,又不敢不行动,于是行事就难免束手束脚了。


    公孙桓进殿请命后,遏制谣言之责就交由他手。很快,在他雷霆之势的强压下,有关摄政王的风流韵事就渐渐息止。不说完全没有人私议,但起码私下非议的时候没那般猖狂了。


    在陈今昭等人尚不知情的情况下,摄政王千岁的桃色绯闻就骤然而起,又悄然息止。


    三日后的酉时,陈今昭整装待发,在临出门前,再次预演了一遍战术动作。在她的预演中,她上来应是先给对方一记拳击下颌,继而屈膝顶腹,接着肘击肩膀,最后是抬腿将其一脚踢飞。


    她对自己钻研的这套战术满意极了,甚至有几分小自得,觉得这套行云流水的打法、外加那能弥补她力量不足的拳套,此行定能一鼓作气将对方打趴下,一雪她当初受他的那些窝囊气。


    临行前,她还做了一番拉伸动作,力求将状态调至最佳。


    跟家人打了声招呼,说了声她约人蹴鞠去了,而后就绑好腿套、拿好拳套,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


    陈母等人也皆未怀疑,因为从前陈今昭也有出去与人蹴鞠的时候,遂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的。


    骡车行至上街,她便先后捎带上了早在路边候着的沈鹿二人。两人挤挤挨挨的坐在陈今昭的破骡车里,上来就开始你言我语的说着一会打架的一些得用招式及着力点,这些都是他们请教各家武师傅得来的经验。


    陈今昭边认真听着边点头,偶尔也比划两番,思索着或许可以将有些招式与她的战术动作融会贯通一下,形成新的招式。


    鹿衡玉见她似模似样的比划,看着倒似是颇有几分胸有成竹,但他怎么就那么不信呢。光看陈今昭迎风都能晃两下的身板,便知那压根就不是打架的料,他都怕双方一交手,她就被对方轰轰几拳直接轰飞。


    "你,你当真能行吗?"


    面对鹿衡玉担忧又质疑的目光,陈今昭也不多话,直接从车屉里取出一双拳套,套上一只手后,给他肩膀一记轻拳。


    "怎么样?"


    "哎哟,可以啊。"鹿衡玉惊喜的拿过另外一只,套在手上比划了下,眼睛亮了,"别说,陈今昭你还真有些巧思,有这利器在手,你倒是多少有些赢面了。"


    "你真当我是夜郎自大,什么准备都不做,就孤勇的单刀赴会去吗。"陈今昭笑谑道,同时将手里的这只拳套解下,递给旁边同样好奇的沈砚,"沈兄,你也看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将棉絮塞上几层压实了,然后再细密的缝上几层油布,简单围成个拳头形状缝起来就行。"


    闻言,鹿衡玉忍不住插嘴,"填什么棉絮,你该填沙子的,到时候保管将那李鹤轩打得满地找牙。"


    陈今昭咂舌,"倒也用不着那般狠,毕竟也算不上什么深仇大恨的。将他揍趴下就行了,小小给个教训,省得他总是晃着一肚子坏水算计人。"


    其他二人也皆颔首。


    此刻骡车里的三人皆是成竹在握,觉得陈今昭这局的赢面,少说也有七成。


    陈今昭他们进蹴场时,正好迎面遇上李鹤轩等人。


    也是巧了,她带了两人来压阵,对方同样也带了两人来。


    正巧的是,那两人她也认识,正是昔年同拜于袁师座下的同窗师兄弟。


    当年,这两人与李鹤轩走得还不算近,反倒是与她走得近些,成日里贤弟贤兄的叫着,看似与她亲近交好,可真遇上事了,他俩是一声也不吭啊。


    那两人见了陈今昭倒是有几分不自在的眼神躲闪,不过她也不在意,直接将目光放在前方的李鹤轩身上。


    两人目光相接,同窗相见,分外眼红。


    李鹤轩望着眼前这个人,是又嫉又恨,强烈的不甘与妒意将他整个人狠狠撕扯。同样都是求学的学子,为何对方一入袁府就能得到袁师的青眼、师母的善待以及袁府千金的倾慕!


    不就是生了张好面皮吗,陈今昭除此外还有什么?凭什么这个人就能这般顺,哪怕参与了太初七年的会试,却还能与名满荥阳的沈才子并列一甲、成为三杰!


    虽说多少人不忿,明里暗里讥讽三杰之名不过是个笑话,但个中的酸与妒只有自己清楚。终使三杰再如何被沦为笑谈,那都是他们仰望的存在,就是来日史书工笔,三杰之名也会在史册留有一席之地。


    李鹤轩死死盯着陈今昭,双眼红的能滴血。


    他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就能顺成这样,凭什么啊!


    李鹤轩咬牙阴沉盯她的同时,陈今昭也暗暗打量着对方。


    中量身材,不瘦不胖,还是从前那样。她穿着她娘做的高帮靴,站他面前与他身高也差不了太多,估计一会打起来,至少在身高方面不会让对方占太大优势。


    心里有了数,她指指旁边的空地,示意他们两人过去,开战罢。


    两人走到空地上相对而立。


    "开始罢。"陈今昭道,顺势整理了下拳套。


    现在她只想速战速决,不想再多看一眼李鹤轩那张虚伪阴沉的小人嘴脸。


    "好啊。"李鹤轩不自觉摸了下袖口,脸上闪过丝狠辣。


    在不远处压阵的沈鹿二人,正提紧着心观望着即将开战的双方,下一瞬却乍然色变的怒见,那李鹤轩在话音刚落就猝不及防从袖口抓了把香灰,二话不说直接朝人眼睛用力扬了过去。


    "唗!下作东西!"鹿衡玉当即大怒的撸了袖子冲了上去。


    他反应算快的,但毕竟离二人交战地有段距离,此时伴随着陈今昭的捂眼痛呼后退,李鹤轩已经一拳砸向了她的脸,同时脚也高抬猛踹向她的腿骨,最后用力一脚将她踢飞出去。


    沈砚挽了袖,脸色冰冷的也疾步上前。


    两人抓着李鹤轩又踢又揪又打,李鹤轩双拳难敌四手,连声呼喝他那两同窗过来帮忙。那两同窗纵是不想掺和,此刻却也不得不下场。


    陈今昭趴在地上缓上了好一会,待稍能动了,就赶紧掏出干净帕子将眼周围的香灰擦了又擦,直待擦拭干净了才敢试探的睁开刺痛的双眼。受了刺激的双眼一直在不住淌泪,好在当时她闭眼及时,落入眼中的香灰不算多,这会勉强睁开适应了会,倒是能慢慢看清东西了。


    该死的李鹤轩啊!


    她恨得咬牙切齿,抓狂不已。


    本以为她带着拳套过来已经是很卑鄙了,没想到对方比她更卑鄙!


    摸了摸还有些作痛的腿骨,她十分庆幸今日也穿了腿套过来,否则刚才他狠毒的一脚直接就能将她腿给踢断。


    真是好歹毒啊!


    顶着双红通通的眼她急急寻找目标,双手重新塞进拳套里愤愤握紧,接下来她定要那李鹤轩好看!


    其实也用不着过多寻找,直接奔着打成一锅粥的地方去便是。


    陈今昭怒气冲冲的瘸拐着奔来,握着双拳,"让我来!"


    沈鹿二人揍人与挨打之余抽空看她一眼,见她状态还算好,心里都不由松口气。


    "且去那待着!"


    "擦擦自个的鼻血再说罢!"


    两人抽出手来将她退远,顺势还一人撸了她一只拳套。


    很快,偌大的蹴场就响起拳套轰轰揍人的声音。


    陈今昭脸色一变,赶忙伸手往鼻间一抹,然后那满手的血看的她胸口剧烈起伏。


    这也太丢面了!太丢面了!该死的李鹤轩,她此生与他不共戴天!


    第38章


    翌日上值,翰林院同僚的窃笑耳语且不论,单是上书房偏殿就已炸了锅。


    "我勒娘,这是让哪个狗彘给揍的?"


    "恁么的脸都可以开染坊啦!"


    "哈哈哈,笑死俺们了,就那小胳膊腿还学人干仗呢!"


    "是不是人家一脚就将你们三踢飞三丈远啊?"


    "真是太没用了,要是换做咱,一个钵大的拳头下去,保管打得对方哭爹喊娘。"


    陈今昭等人真是尴尬不已。


    这还是当着沈鹿二人的面,他们有所收敛了,单独对上陈今昭时那可更是毫不留情的嘲笑与开轰,句句直戳人心窝子。尤其是那阿塔海,环胸瞅着她半边脸儿的淤青,仰着脖子嘎嘎的直乐。


    "你个囊包,瞧被人揍的那熊样,你要笑死老子!"


    "我就说小白脸不中用,花拳绣腿的关键时候顶个卯用!"


    "我猜,你肯定是一巴掌让人给扇飞了去!"


    "咋这般囊包,照人脑袋瓜轰啊!干仗都不会,你出去逞个什么能?"


    陈今昭用力干咳两声,板着脸道:"好了,肃静!诸生就座,不许再喧哗,吾要查验尔等课业。"


    听到查验课业,阿塔海脸色一变,讷讷坐下时,还不忿的小声嘟囔,"恁个囊包,拿戒尺揍俺们一个顶三,有本事出去别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啊。"


    感到对面投来的不善目光,阿塔海赶紧端坐,不敢再言。


    上书房内,公孙桓察觉殿下那边似好长时间没翻折子的声音,不由就抬头朝御案方向望了眼。


    但见御案前的殿下手握折子,眸光微垂落在其上一处,竖起的折子遮了半边脸部轮廓,虽让人看不清具体神情,可那定在一处许久未移的目光幽邃难测,难免显出一二异样来。


    公孙桓以为殿下此刻的异常,源自与旧情人的旧情复燃,也就不着痕迹的收回了目光。暗自好笑道,殿下虽向来持重,但初遇情潮,怕也如那毛头小伙子般,魂牵梦萦难以把持罢。


    不过想到那云太妃,他不由又沉吟两分,忆起对方的几番行事,到底觉得对方心术不正、秉性不端,非殿下之良配。虽觉得殿下持身有度,于此事上自有考量,但情爱一事本就难说,难保殿下日后不会为其所惑而失了些方寸。


    他实不愿见殿下被那云太妃影响过甚。


    思来想去,他心中有了计较,说来殿下亦二十有五,也是时候该娶妻生子,有个正经嗣子了。


    待听见上头重新响起了翻阅折子的声响,公孙桓在斟酌好话语后,就笑着抬头道,"殿下也批了有段时间的折子了,不妨且歇上会,也好让桓亦得以趁机吃口茶躲个懒,歇歇乏。"


    闻言,姬寅礼从奏折中抬头,几分无奈笑道,"依你便是。"


    刘顺很快就端了茶点上来,沏的茶是君山银针,茶香袅袅,兰气氤氲,令人闻之欲醉。


    "好茶。"公孙桓浅尝一口就不由赞道,拿过块宫廷细点再伴着茶水吃上口,愈发觉得回味悠远。


    姬寅礼端着茶碗慢抚着碗沿薄胎,缕缕茶香沁入肺腑,却让人无端忆起那似有若无的清幽气息。


    "刚进贡的龙团凤饼茶味更佳,回头让刘顺给你装些回去慢慢来喝。"


    公孙桓自是喜不自胜的应好。


    与御座之人有一搭没一搭闲扯两句过后,他借了个引子就将话头引向了子嗣方面。


    "说来桓如殿下这般岁数的时候,小女都已经会喊话了。"公孙桓唏嘘叹道,转而顺势提道,"殿下也是时候考虑婚姻大事了。正如国无储君则危,王府久无嗣子怕人心也难免浮动。"


    话落,久不见对方应答,他心中也不免打了鼓。


    恐殿下是耽于欢情而暂无娶纳之心,公孙桓反复斟酌几番后,还是决定再劝上句,"若元妃娘娘泉下有知,应也盼着殿下能妻儿成群,多子多福。来年岁月能见您月圆人团圆,娘娘她便也能心慰无憾,含笑九原了。"


    他劝得苦口婆心,没注意到阶前的刘顺闻言后,却是不着痕迹的隐晦朝他的方向瞄了眼,而后又迅速低下头。


    "文佑说的是,吾会考虑的。"姬寅礼晏然自若道,神态如常,语气是惯常的平缓,好似先前的无端沉寂是旁人的错觉。


    端起茶碗低眸吹了吹热气蒸腾的茶水,他似是不经意一问,"对了文佑,令嫒年岁也不小了罢。可有十七了?"


    一句话,让公孙桓变了脸色。


    他爱女的事情,殿下……怎么记得这般清楚。


    莫非……他忍不住要滴冷汗了,这会要他怎样婉转的告诉殿下,对方不是他心中的良婿人选。


    他就这么一个爱女,往日里如珠如宝的捧在手心,如何舍得将她送进庭院深深的王府后宅拼杀?虽然现下殿下的后院并无他人,但身为臣属他如何不知对方走的是何滔天极权之路,来日少不得会大开后宫妻妾成群,待到那时其后宅的腥风血雨可不会比战场血肉磨坊的残酷少上多少。


    光是想想,他都痛心死,要真将爱女送殿下后宅,那还不如让殿下此刻直接拿刀生生将他心剜下来算了。


    "回……殿下,小女她,确是年岁不小了,不过性子让臣下养得十分骄纵任性,哪怕十七了也还如顽童一般,顽劣不堪。"公孙桓的声音自虚了三分,眼神也不自在望向旁处,"臣下还想多留她两年,日后择个脾性好的良婿,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一心待她即可。"


    姬寅礼重新将茶盖轻扣上碗口,似有兴趣的挑眉笑问,"那不知你心中可有良婿人选。"


    "臣下……"听闻这话,公孙桓都觉得呼吸不畅了。枉他自诩定力足,可此刻他的一颗心完全就定不起来。


    在他绞尽脑汁之际,好在隔壁武官们震响的读书声让他福至心灵,当即便道,"少不得如那三杰一般,面容俊美,又人品贵重。"


    "文佑眼光确是不俗,若吾家有女,也定会从中择其一为良婿。"姬寅礼真心赞同,又建议说,"那状元郎与榜眼倒是未曾婚配,文佑若有意,吾可给令嫒赐婚。"


    明确听到对方没有将他爱女纳入后院的意思,公孙桓可算是大松口气,刚才与殿下的一番言语交锋,着实令他心力交瘁。


    "谢殿下厚爱。不过臣下最属意的是那陈探花,可惜他早早娶妻生子,桓遂也只能扼腕叹息。至于其他二人,说句托大的话,桓还暂且不予考虑。"


    听到殿下有要赐婚之意,公孙桓对此是敬谢不敏,遂忙不迭拒绝。那沈状元才学人品是不错,可坏在家世家规上,至于那鹿榜眼,容貌太过冶丽,实非闺阁女儿家喜欢那款,他可不想委屈了爱女。


    最惋惜的就是那陈探花啊。


    刚才那番话他并非虚言,是真的扼腕痛惜,错失良婿。


    无论是品貌才情,德行操守,还是待母之孝、于妻之忠抑或对幼妹幼子之慈,对方那都是没话说,更遑论对方还是那般清风劲节自有风骨,不趋从利诱,亦不屈从威迫,正如殿下昔日所言,贵而守贫,更为难得。


    再者,其家中也是人口简单,没那些乱七八糟的腌臜事,几乎让人一眼就能预见到,嫁女到这样的人家,虽说享不得富贵,但日子一定能过得舒心。至于说富贵,能考虑那陈探花为婿的人家,会缺那富贵?


    试问,就这般样样都好的择婿人选,哪家有女的见了不心动?


    公孙桓他也心动啊,很难说,当初他见陈探花时产生的几分喜爱中,没有掺杂着几分老丈人看女婿的心态。


    可惜啊,可惜。若不是其已有妻儿,他说什么也是要将人给定下的。


    "的确是可惜了。"略带薄茧的指腹摩挲着碗壁,姬寅礼微敛双眸,语气似有玩笑,"听说那探花郎最受京中闺阁女儿家的喜爱,若是令嫒来京时,文佑可千万注意得让令嫒远着他些,省得来日一见郎君误终身呐。"


    公孙桓这刻脑中突然就想到了袁二娘。


    中秋那夜,他之所以心生感慨,何尝不是因为想起了自家爱女。因为他家爱女的脾性,是有几分与袁二娘相似的。


    顺着殿下的话,他不自觉的就开始将那夜袁二娘的脸换成了自家爱女,当即就气血上涌,身侧的两拳都不由紧握。他简直无法想象爱女求而不得心碎落泪的场景,若当真有那日,那他是真的会杀人的。


    这些年在殿下身边,他学的可不是菩萨手段。


    公孙桓勉强平复情绪,心下决定,还是让爱女就留在她祖母身边尽孝罢。老人家年纪大了,也需要儿孙在身边多多陪伴。


    此刻他心绪不宁实不适合再留殿中,遂起身告退,道是去东偏殿检验看下江莫他们的章程列的如何。对方自是笑着允了。


    在公孙桓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上书房后,姬寅礼慢敛了面上的笑,瞬息之间,猛地将手里茶碗贯于地。


    成婚,成的哪门子婚!


    茶碗落地碎响的那刹,殿中的宫人就跪了一片。


    整个上书房死寂无声,只有御座上那人难以抑制的喘息声。


    姬寅礼闭眸仰靠御椅,用力平复着情绪。


    从昨夜起他胸腔里像是团了股什么,反复横冲直撞却无处宣泄,直搅得他不得安宁。至今,想起密录寥寥数语,胸口仍有汹涌。


    这还只是密录上的寥寥数行字而已,尚未直面那人的凄惨模样,他已失却从容,昨夜几回都欲拔剑而出。


    那股汹涌情绪,他压了很久方堪堪强压了下去。


    他也何曾不质问自己,这是作何,是想做什么荒唐事?


    那个人,当真就乱他心志,惑他决断如此?他可曾想过那是个男子,又可曾想过那还是一个有妇之夫。


    旁人在外争风吃醋,他却在此牵肠挂肚,可不可笑?


    也是荒诞至极了。


    想到那公孙桓还盼他早日成婚,多子多福……他都想低声发笑。


    依他如今混乱之情态,还要成什么婚。


    是要他新婚之夜借药起兴,沦为天大的笑柄吗!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入这般的境地,如斯混乱,又如斯不堪。


    姬寅礼极力调整呼吸,将脑中所有混乱情绪一概强压而下。这一刻,他不想再纵容自己那些脱缰的心思,纵容自己落入那等荒诞、难堪的境地。


    再次睁开眼时,他面色已勉强恢复如常,低眸看向正跪地收拾碎瓷片的刘顺,"去,给我沏碗莲子心茶来。"


    稍顿,又情绪不辨道,"顺道去西配殿,将沈侍讲叫来。"


    既然已左了心性,那就不妨将目光且放旁的男子身上,左右得先将自己的那些心思,从那人身上转移出来再说。


    正默默收拾碎碗片的刘顺闻声迟滞片刻,随即定神,低了头赶紧退下准备。


    第39章


    西配殿里,沈砚接到摄政王千岁召见的命令时,不禁惊诧了下。那位千岁若有差遣,向来是遣人通传,纵是召见,亦皆是召三人同觐,何曾有独召一人之时?


    无论心中如何生疑,他还是放下手里书卷,跟随那位刘大监出了西配殿,往上书房正殿方向而去。


    殿内剩下的鹿衡玉望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心突突地跳,再也没了先前吃茶的悠闲心态。好端端的,那位怎么突然就召见起人来了?是有任务分派还是沈砚犯了事?


    想想每回那位召见,皆是福祸难料,他一时间也难免坐立不安起来。


    "殿下,沈侍讲到了。"刘顺趋步进殿后,小声回禀。


    姬寅礼从奏本中抬头,把笔往砚台上一搁,"宣他进来。"


    殿外候着的沈砚,敛袖整襟,拂衣正冠,而后矜重肃然的进了上书房。


    "微臣见过千岁殿下,恭请殿下金安。"


    高阶御座上,姬寅礼居高临下漠睨殿上之人,长身玉立,仪表堂堂,应该是赏心悦目的。但这往日里他尚觉养眼的沈状元,今日来看,却只觉对方万般不顺目。


    "起罢。"侧目避开,他强抑恶感,几番平复后,方缓缓又道,"近前来,替孤誊录此些朱批本章。"


    沈砚应是,迈步上阶,近前先抬袖施一礼后,就来到御案旁侧,伸手要去整理那些御批后的折子。


    姬寅礼横眸扫去,不知是因他存了旁的心思,还是其他缘故,此时目视对方只觉其面目可憎。尤其对方近前之时,他更觉似芒刺遍体,无端让人戾意填胸,憎厌翻涌。


    他数度几番敛息,试图强抑这股厌憎之气,可待见了对方额头上的肿胀淤青,内心却陡然另起了一股迁怒来。


    "出去!"


    刚要将折子抱去旁边案几上誊抄的沈砚:……


    沈砚不明所以的走出殿,百思不解自己究竟所犯何过,而遭千岁不留情的斥退。再三回忆刚才觐见情景,他还是未觉自己有何失仪之处、僭越之态,实不明是何处碍了对方的眼。


    鹿衡玉眼见着沈砚出去不过小半刻钟的功夫,自己这边连半分头绪还未捋出,对方却已经回来了。


    不由大感惊讶,他正待要开口询问千岁召见所为何事,未等出口却惊见那穿绛纱袍的刘大监,再次皮笑肉不笑的登了门。


    "鹿侍讲,殿下召见您过去,请吧。"


    鹿衡玉张大了嘴,手里的宣笔掉在地上。


    往上书房走的这一路,鹿衡玉两腿有些发虚,其间几次想悄摸塞银子给那刘大监,试图打探一二消息,却都被对方无声婉拒。


    由此,他心中更加发憷,脑中愈发拼命回想,近段时日自己可有犯事、家里人又可有犯事?


    殿中拜见之后,鹿衡玉听见上方御座处传来那位千岁温和的声音,让他近前来说话。


    对方温煦随和的语调当即令他提着的心放了大半,不由面色轻松的抬步上阶,只是还未等他登完最后几步台阶靠近御前,却冷不丁听见句不善的斥声。


    "下去罢!"


    鹿衡玉遂又折身下阶,出殿时候脑袋仍是懵的。


    他这一趟,究竟是干什么来的?


    上书房内,刘顺忙不迭指挥宫人迅速将殿内槅扇窗打开,亲往殿两侧香炉里添了沉木香,又让人持宫扇在阶前处不间断的扇着。很快,亦有宫人捧着鲜果鱼贯而入,按照刘顺的吩咐摆放于各处。


    姬寅礼起身走至窗前,面色不大好看,总觉得身上沾染了股杂乱气味挥散不去,让他分外恶心。


    "刘顺,去西配殿申斥一番,日后上值皆不许熏香。"


    一个大男人,熏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香料。


    刘顺正要领命离去,又听闻——


    "你就在西配殿那等着,过会偏殿那下学后,让那陈侍讲来上书房一趟。"


    陈今昭给武官们授完课业回来时,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殿内那刘大监身影。但见他抱着拂尘立在沈鹿二人身后,正笑吟吟的看着她。


    她脸上的笑容当即有些僵,眼神反射性的瞄向书案前无声静坐的两人,果不其然见到两人面色一个塞一个的难看,尤其是那鹿衡玉,脸色似青似黑又似红,衬上那鼻青脸肿的模样,愈发显得如开染坊似的。


    "陈探花回来了。"


    "是……啊。"陈今昭有些不安的回了句,眼见那刘顺仍在满脸是笑的看她,不由就硬着头皮过去见了礼,"大监今个怎有空过来,可是千岁有事吩咐?"


    "要不怎说,还是陈大人您最颖慧过人呢?确实让你猜着了,是殿下有事请您过去走上一趟。"


    刘顺不轻不重的笑捧了句,而后抬手朝殿外示意,"陈大人,您请,殿下还在等着您呢。"


    在带着步伐僵硬的陈今昭往殿外走时,刘顺还不忘回头嘱咐另外两人一句,"对了,这会已经至晌午下学的时辰了,那两位大人且先回翰林院罢,过会还会有宫人前来配殿这里打扫。"


    沈鹿二人本想着等着陈今昭出来后一道走,毕竟比照他俩之前觐见的情况来看,进出上书房也不过是一会的事。可听刘顺这般赶人的话,遂也只能收拾东西,先行离去了。


    上书房内,临窗坐着正眺望窗外的姬寅礼,在听见殿门口的动静时,就偏头望过去。


    午后的阳光自殿外斜照进来,散漫流光铺洒在来人身上,如给清微淡远的水墨画泼染上了斑斓颜色。


    他坐在窗格投下的明暗交错的光影里,无声审视自己的内心,审视胸口处一声重过一声的鼓噪,亦审视自那道身影入眸起,那不知何时悄然在血肉里奔腾翻涌的血液。


    刹那恍然,原来,如此。


    刘顺无声示意殿内宫人退下,而后自己也躬身垂手的退至殿外,又轻手轻脚的关了殿门。


    此时空旷的殿内除了她与临窗而坐的那位,再无他人。陈今昭余光瞥见,当即心慌慌的,脑中胡乱想着,对方莫非是怀藏何种隐衷或是些机密之事,欲要与她相托?


    往临窗方向越是走近,她越是隐隐不安,对方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晦暝、驳杂,晦明交淬,好似有什么强抑在平静的表象之下,让人脊背生寒。


    "微臣拜见殿下,愿千岁福寿康宁。"


    在临窗几步远处站定,她收敛心神,垂眸抬袖下拜。


    姬寅礼的目光始终落她身上,只觉面前之人如何能如此合他心意,每见一回,就愈怜一分。哪怕对方不做旁的,单单只立他身前,他都觉好似有细钩子在隐隐约约的勾搭他心肠,令人蚀骨的痒。


    眸光缓移至那张白璧清润的脸颊上,他就见那左边白皙的脸庞被人打出了一大块乌青,如此的显眼又刺目,看得他胸臆间那种不受控的情绪更加强烈。想提剑,想发泄,但更多的是种又恼又怒,又怜又爱的汹涌情绪,恨不能伸臂把人一把揽过,圈抱在怀里哄上一哄。


    连自己都诧异,不知何时他竟开始因之喜,为之怒,躁动难安,情绪难控。枉他以为还能转移些心思至旁人身上,怎料他哪是有那龙阳之好,而是遇上了异数。


    这是个异数啊,他看着眼前人,眸底是不明的情绪。


    "过来坐。"


    温煦的声音落入耳中,陈今昭总算暗松口气。她行礼这般长时间都未被叫起,差点以为自己是何处犯了忌讳,此番过来是挨训斥的。况且昨夜她那腿骨到底是被踢伤了,这会长时间支撑下来也在隐隐作痛。


    谢过之后,她正要直起身过去落座时,双手却不期被双干燥温热的掌心握住,不等她反应,掌心的力度就带着她来到了他旁侧的座椅上。


    姬寅礼的眸光在她有些瘸拐的左腿上扫过,俯身拿梅花案几上的药包时,问了句,"腿骨昨夜没上药?"


    "回殿下,从医馆里拿了药,上过的。"陈今昭回答的时候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打输了架还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况还闹得人尽皆知。


    姬寅礼没再继续问,用铁夹将小炉里隔水蒸着的药包夹起,用干净的绢布裹上,而后拿起覆上手背试了试温度。


    他侧过身来,眸光落上她乌青的脸庞,"凑近些。"


    陈今昭这才恍然惊知对方是要做什么,当即诚惶诚恐的站起身,要伸出双手去接,"怎敢劳烦殿下,微臣……"


    "坐下。"他的声音不重,但眸里的威压却让人不敢放肆,只能依言照做。


    她只得瑟瑟的坐下,却坐立难安,诚惶诚恐。


    冷不丁她身后的椅背搭过一臂,颤巍的余光瞄见那朱红蟒纹的袍袖那刹,她当即呼吸猛滞,身子不自觉僵硬的朝前移动些许。


    可这般近的距离还是让她感到有种莫名的局促与压迫感。她手指不由的悄悄摸向扶手,正打算借力将整个身子悄摸的往座椅前方挪动些时,眼前却骤然一暗。


    她慌乱抬眸,却惊见对方竟起身朝她压近半尺,把握着药包朝她欺近的同时,高大的身躯近乎将她压在了方寸之间。


    "把左脸抬起来,要不一会如何给你敷面。"


    "殿、殿下,要不还是微臣……嘶。"


    冒着热气的药包直接覆上了她的脸庞,又烫又痛,毫无防备的她不由嘶了声,身子也瑟缩躲了下。


    姬寅礼按着药包覆她面上,不容她躲分毫。


    低垂的眸光无声将人打量,他看着身前人仰着脸,因痛与烫隐忍喘息的模样,看那细指抓着扶手,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隐现,也看那因昨夜伤了眼而犹带洇红的眼尾,甚是可怜,却勾人而不知。


    他极力让自己不去想上书房内间的那张红面大榻,就这般无声看着,望着,看那双清润的眸子此刻水雾朦胧,彷徨无措又惊疑不定,极力躲闪着他,却又无处可逃。他这般望着,只觉似有什么狠绞了他心肺,让他又疼又痒。


    陈今昭惊得呼吸都要停滞。


    对方屈尊府就的姿态简直令她万分无措。她实不明白这位殿下为何要亲自给她敷面,且双方间距太近了,近到她都能感受到那朱色蟒袍与她官服衣料的厮磨,亦能清晰感受到双方袍下的腿骨相抵,体温透衣。


    尤其是他为她敷面时,偶尔会俯低脸压下几寸,更让她双方的吐息近乎都要交缠一起,当真让她心惊肉跳,整个后背都起了层细汗。


    "会了吗?就按我刚才示范的那般,稍用些力揉搓开,如此淤青方能消散。"正在她彷徨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他嗓音微哑的道了句,见她还兀自愣着,就轻笑了声,"愣着作甚,莫不是还等着孤继续给你按揉,好大的脸面。"


    陈今昭当即回神,手忙脚乱的去按脸上的药包。


    姬寅礼松手站直了身,抬步往旁处走,声音却传来,"继续按揉,别嫌疼。敢阳奉阴违,就再给你蒸一包敷上。"


    陈今昭忙小心应声,"微臣不敢。"


    "你是不敢。"对方笑了声,声音自她身后远些的地方传来,"你在本王面前是又怂又囊,不似在外头,那是又勇又野。"


    她僵硬的扯动唇角,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能说些什么。


    此时她真是局促又尴尬,很想能即刻逃离此地,此生都不想再踏进这上书房的大殿中半步。


    姬寅礼背倚着御案,端着茶碗望着临窗圈椅里的那个背影。清瘦,单薄,文弱却不羸弱,清癯却不孤高,劲竹一般的人,清风正骨,那般让人欣赏,爱怜,恨不能揽抱进怀里好生怜爱一番。


    这一刻他纵容了自己的目光,也放纵了自己的念想。


    有什么关系呢,他想,也就这一回了。


    许久,压下眸光的瞬间,他仰脖饮尽了茶汤,扔了空碗于案上。空碗滚落御案,发出清脆的声响,碗底些许残汁溅湿了案面摊开的奏本,洇湿模糊了其上的字迹。


    姬寅礼走下台阶往临窗前走去时,抬手随意接了几颗襟扣。统共殿内无人,失礼些也无甚紧要,至于圈椅中的那人,对方每回直面他时,视线可从不敢往他襟口往上移上半眼。


    "如何,可觉好些了。"


    他绕过陈今昭走到旁侧的圈椅上落座,视线落在她左侧面上,抬手示意,"拿开些,让我看看。"


    陈今昭依言照做,将药包暂且移开。


    面皮染了绯色,之前的乌青消散了许多。亦,体面些了。


    姬寅礼颔首,"成效不错,你再继续按揉会,效果会更佳。"


    接下来的时间,他就与她闲话家常起来,问起了她在吴郡生活、求学的事情。


    陈今昭也斟酌着话,多数是捡着在吴郡东林学院求学的一些事情来说,说她同窗,说恩师,说一些做学问时候的苦恼或趣事。


    "这般说来,当年中举的一干学子中,你应当是最年少的。"


    "若说岁数的话,当年中举的那些同年里,确是臣年岁最小。"


    姬寅礼微挑凤眸,"那你当时的恩师,没逢人就夸,他收了好弟子?"


    想起吴师当年得知她名次,胡子都翘得老高的模样,陈今昭不由莞尔,"吴师接连三日逢人就送红封,与人说话三句话内必谈我的名次,以致后来学院其他夫子见他就远远绕道走,唯恐避之不及。"


    姬寅礼闻言疏旷大笑,"你那吴师亦是有趣。"


    这会谈话的功夫,见对方又恢复了往日那胸襟宽广、礼贤下士的人主风模样,陈今昭也渐渐放松下来,笑说,"吴师一直对我抱有很大的期待,当年也是他舍了面皮用尽了人脉,方将我送入京中拜入袁师座下。"


    唉,只是结局不尽人意。


    吴师满怀期待的将她推荐给袁师,怎料不足一年就被驱逐出门,让她羞愧难当几乎无颜再见恩师。


    姬寅礼见她垂落眸光,安抚的拍拍她的手背。


    转而又谈起了她家中的稚子,问她对稚子的来日是如何安排。她遂回道,稚子年岁尚小,等大些去进学,再观来日。


    他带着薄茧的温热掌心覆上她手背,好一会都未曾移开,许久,方低了声问,"孩子取的何名?"


    "呈安。安和呈祥,平安康泰。"


    "唔,看来你对孩子的期盼不算太高。"


    "微臣不怕孩儿愚且鲁,只愿他能无灾无难到公卿。对他,微臣唯有此愿。"


    他有所触动,不由抬眸看她,目光细细描摹她的眉眼。


    "你会如愿的。"他说,"他不仅会平安顺遂长大,来日亦会荣华富贵于一身,改换门庭光耀你家门楣。"


    说话的时候,他温热的掌腹抓握着她的手背,其中似有些旁的情绪。


    这一刻,陈今昭无端的响起那日夜宴,摄政王握着林大人的手温言叙旧的场景。君臣相宜的画面尚且历历在目,亦如此刻。她垂着视线看着那筋骨分明的手背,脑中画面不合时宜的定格在荷花池里的那具浮尸上。


    "那微臣,就在此承蒙千岁殿下吉言。微臣,不胜感激。"


    陈今昭告退后,姬寅礼看着她离去的方向许久。


    在几番动摇之际,他都告诉自己,他的人生已经有很多变数,不需要再有异数。


    没了那异数,他便也能不药而愈了。


    "刘顺。"


    沙哑的声音入耳之际,刘顺无声趋步近前。


    但,下一刻进耳的声音却骇得他猛地错愕抬头,"送探花郎,下去罢。"


    窗边,但见他主子立在阴暗交错的光影里,背过了身,让人无法窥探哪怕半丝情绪。但声音很轻,犹如飘羽。


    "记得,要体面些。"


    第40章


    午时过后,日头渐渐西斜。


    窗外,倦鸟啼鸣,昏黄的斜阳透过窗棱间隙洒向了殿中,投在静坐案前的那道清瘦身影上,落下一道孤独的光影。


    此刻西配殿中门窗紧闭,陈今昭独坐案前,缄默不语,刘顺寂守门前,无声无息。


    从午时到未时,整个西配殿都鸦默雀静,一片死寂。


    陈今昭坐在旧日案牍之位,垂了眸怔怔看着案前摊开的书卷,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一个时辰里,她脑中好似想了许多,又好似一直处于空白状态,似清醒,又似浑噩。


    从她离开时被刘顺叫住,继而请到西配殿起,她潜意识里就隐约有了些预感。当她随他进了殿,亲眼见他表情死沉沉的关闭窗户殿门的那一刻,便也大抵意识到了什么。


    那一瞬,她脑中轰然一片死寂,什么都不剩了。


    从进上书房那刻起,至彼时她出了殿,她不知这期间究竟是出了何种需要她命的事,但她能知道的是,自己罪不至死。朝廷律法四百六十条,吏律、户律、兵律、礼律、刑律、工律等等,涉及死罪之律,她何曾触犯一丝半毫。


    所以,她何以得此下场?


    自入朝为官那日起,她未欺压良民、未收过哪怕一文钱孝敬,未结党营私、也未莠言乱政,纵在上位看来能力有所不足,却也兢兢业业竭力做到最佳……试问,敢问,她所犯何错,又所犯何等死罪?


    于彼时,在见到那位御前总管,面带死气的朝她走来时,她面若死灰,整个人不受控的战栗如筛。


    她恐惧,不甘,难解,又悲哀。


    纵使要死,她也望上位者好歹能给她个明正典刑,也不枉她堂堂正正为官一场。而非如这般,借一内监之手,于幽暗僻静的宫闱内殿中,令她无声而殁。


    眼见那刘大监已伸手摸向袖口,那会自知无望活路的她,张口就要央求对方能替她向上位求上一句,望之后能遣人送她尸身归家收敛。为此,她可以写绝笔书,甘愿伏罪自裁,以全上德。


    怎料,她要央求的话尚未出口,对方却先一步退到殿门处,而后就无声无息站那,一潭死水的似个幽魂。


    她不知刘顺是何意,但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无言的各自沉默各的,她不会出口发问,他更不会开口解释。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在经过了最初的彷徨恐惧后,她开始从容接受这个事实,亦不再去想上位者为何非要她死。


    左右不过,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对方既想要她的命,那在对方眼里,她必是有非死不可的理由,逃不掉的。即便她去苦苦哀求,去据理力争,除了惹对方不耐、生怒外,没有任何用处。


    甚至还有可能要承受对方怫然之下的后果。


    除她一条命,她身后还有九族。


    与旁人不同的是,她还是个女子,更要担心激怒对方后,会不会遭遇酷刑或鞭尸之类的后果。若是身份一旦暴露,那遭殃的何止她九族,连带她昔日恩师、学院、师兄弟、以及多次科举考试中为她作保的长辈、友人等等,都会受她牵连。


    那她又于心何忍啊。


    与其折腾一番换来更严重的后果,还不如就此平静接受死亡,也给身后人留条活路。


    两扇殿门并非完全闭死,而是留了条半掌宽的缝隙。


    殿门处的刘顺,每过一会就会透过这条缝隙,带着某种隐蔽的期待望向上书房正殿方向,待见正殿的两扇殿门依旧紧闭时,便会死沉沉的收回目光。


    按理说,本该速办的事情,他却在此无端耗着,已算是公然违抗上意了。但耐人寻味的是,他主子却没有派人过来催。


    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奉此命始,自己便置身悬崖之上了。


    探花郎命悬一线的同时,他刘顺又何尝不是?所以他宁愿在原地耗着,也不能轻易动作,否则他的来日将遗患无穷。


    他要等,等上书房来人。


    若来人是来斥他办事不力催他速速动手的,那他就依言照做,若来人是让他终止行动召他回去的,那自是皆大欢喜。


    殿内的两人接下来的时间,依旧是相隔着一大段距离兀自静默的耗着。双方在等什么,只有各自知道。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晚霞的余晖短暂的留在天际后,逐渐黯淡失了颜色。皓月升空,繁星缀满了天空,不知不觉,夜幕降临了。


    从午时到未时,自未时至申时再至酉时,眼见就要临近戌时了,殿内的刘顺依旧没等来上书房来人。


    这期间,他眼睁睁的看着东偏殿的公孙桓带着一干文官离去,可那正殿的两扇门一如既往的紧闭。


    于这一刻,他终于好似泄了气,周身似被一股死气包裹。


    再如何耗,也不可能留着探花郎直到翌日清早,换言之,若对方在宫廷下钥前不能顺利出宫,那这辈子就得留在这了。


    刘顺不自觉摸向了袖中白绫,相比于动辄令人至少绞痛两三个时辰的毒酒,白绫相对来说是快些的死法。缠绕脖颈几圈,忍上数个呼吸,也就过去了。


    幽幽望了那静默临案而坐的人,他干瘦的脸划过丝决绝,咬了牙正要抬步时,正殿那边竟隐约传来了殿门开启声。


    这个声音令他浑身猛然一震。仓促透过门缝急望过去,就见那两扇殿门果不其然开了!在终于得以见到有人从上书房那边走出,朝他们所在的偏殿方向走来时,他差点要喜极而泣。


    不等那宫监近前,刘顺就迫不及待的先一步推开了殿门,长时间久站的双腿饶是有些僵硬,却还是急切的趔趄迈出去。


    "是殿下他、是殿下有何吩咐?"来者尚未开口,他焦急的问声就脱口而出。问话的同时死死盯着来者,不放过对方面上一丝半点表情。


    宫监朝他略一行礼,就直接向他传达了上头的话。


    "摄政王千岁问,你可有何难处?"


    你可有何难处……六个字,殿下传了他六个字。


    刘顺立在原地,消化、咀嚼、揣测、揆度,这一刻他的脑子在疯狂的运转,试图琢磨出每个字之涵义,推测每个字被吐出那刻,上位者的表情、语气,以及暗藏的可能深意。


    六个字,似催,又不似催。


    "请替咱家向殿下回禀,奴才只是在等其脸颊淤青消散,亦好体面些。"面上神情短暂的变幻莫测后,刘顺做出了决定,"自午时至现在,人尚空着肚子候着,顺便代我请示殿下,是否让人就此空腹去走远路。"


    自那宫监得了话离去后,刘顺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正殿方向。从来没那一刻如此时,让他觉得时间竟能如斯漫长。


    他感觉自己等了许久,等到两眼盯得发酸,等到两腿重新变得僵硬。不死心的又等了好长一会,可正殿方向依旧没有动静。


    刘顺眼里的期待暗了下去,他的周身重新布满了死气。


    迈动灌了铅似的沉重双腿进了殿,他摸向了袖中白绫,死沉沉的眼睛望向案前的探花郎。


    陈今昭在见对方朝她看来时,也大概知道了结果。


    手指无意识攥了书页,她用力咬住唇瓣,强抑住急促的呼吸,也强忍住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饶是这五个时辰里,她已经做好了相关准备,可事到临头还是情绪难以自抑。


    有恐惧,有遗憾,有担忧,又难免有些委屈。


    恐惧死亡,遗憾未能与亲友做最后的告别,担忧身后事会节外生枝而引发不可预估的后果,又委屈自己莫名遭此劫难。


    她不想自己带着这些情绪走,在最后的时光想让内心平静些,所以于内心一遍遍告诉自己,人生在厚度不在长度。这一世她享过天伦之乐,有过良师益友,年少时勤学苦读为人生奋斗过,中榜后也是人生得意马蹄疾、骄傲恣意过。一路走来,自谋前程至如今,她的人生如何不能算是精彩?该无憾了。


    "大监……"


    在刘顺已经掏出了白绫走近的时候,平静下心情的她,也同时拿出她写得最好的那般绝笔书,呈递过去。


    "大监,这是我……"


    正当她想要把斟酌好的话脱口而出时,殿门口突然传来了气喘吁吁的声音:"大监!"


    闻声瞬间,刘顺脸色一变,嗖的下将白绫重新塞回袖口。


    他几乎是奔了出去,那双深凹的总让人觉得阴恻恻的双眼,此刻焦灼而期待的看向来人。


    来者依旧是先前那个宫监,他道,"摄政王千岁谕示,天色已完,想来家中母亲已经温好了饭,便让探花郎回家吃罢。"


    宫监走后,刘顺背靠着殿门滑坐下来,不住擦着额头外渗的冷汗,前胸后背此时也全都湿透了。


    殿内的陈今昭自也听见了外头动静,胸腔内的心快速跳动起来。宫监刚走,她就忍不住的朝殿门的方向疾走了两步。


    "大监,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最后半句话她说的有些轻,带些不确定,以及忐忑的期盼。刘顺僵硬干瘦的面皮努力堆了个笑模样来,"是啊,您备教义到这个时辰,应也乏了,还是早些回家歇着罢。"


    陈今昭低低嗯了声,手指攥起袖角,垂眸朝外刚走两步,突然想到什么又忙着折身回来,将案上写了字的那沓凌乱宣纸统统收拢起来,塞进袖中。


    路过刘顺身边时,见他虚脱的瘫坐在地,她到底感念对方为她拖延了这么长的时辰,不由关切问了句,"大监您可好些?"


    刘顺虚汗淋漓的摆摆手,"没事,我命好。"


    命好,也是命大。刚才,也就只差那么一点了。


    陈今昭颔首道了声保重,而后就步入了夜色中的宫道中。


    上书房内,姬寅礼立在窗前远远望着那道清瘦的身影,孑然独行在昏朦夜色中,单薄的背脊略显孤寂却又如竹节般挺立,就似那摧折后坚韧而生的新竹,生机勃勃。


    直至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方缓缓收了眸光。


    这些年他什么没见过,杀的人比山高,心早就冷了,硬了,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那刹心软。


    或许是不忍其脸上带着伤,如此不体面的去,亦或许是怜其临了却饿着肚走,腹中空空的赶那幽冥远路,未免太让人心疼。


    因而,他到底放给了对方一线生机。


    退一步说,若来日还是不行……那便说来日的话罢。


    再者话又说回来,这些年他又什么腥风血雨没经历过?再难的坎也迈过了,他怎么如今反倒畏惧起了一个小小探花。怕什么呢,他想,何必如斯畏其如虎的避着,怯着,未免显得他也太过窝囊。


    走在出宫路上的陈今昭,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此时此刻万般滋味涌在心头。


    人生至暗的五个时辰,她将永生难忘。


    刚出宫门,她就见到或焦急或绝望的等候在外头的一干人。


    "出来了!"


    "今昭!陈今昭!"


    "昭儿!昭儿啊!"


    她还没走两步,外头的人全都围了上来,陈母更是一把抱着她哭得快要断了气。


    稚鱼在旁哭哭啼啼,幺娘抱着孩子也啜泣不已。


    一家子都围着她哭,她头也大,在宫里那会残余的些许情绪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哎呀我没事,就是,就是上官分配了个紧要公务,任务过重,刚完成所以才出宫晚了。"


    鹿衡玉上上下下将她打量,脸上依旧是惨白的没颜色。自长庚惶急的来告诉他陈今昭没了音信起,他的脸色就一直白到现在。


    "我与沈砚都托了人在宫里打探消息,什么都打探不出来。"他一直看着陈今昭,"应该是从午时过后,你的音信就没了。"


    沈砚目光落在她脸上,抿唇不语。


    陈今昭尴尬一笑,凑近他俩小声道,"别提了,业务不精挨了顿训斥,晌午过后就被拘在偏殿罚抄公务,刚刚抄完。"


    周围的哭声都歇了两瞬。


    鹿衡玉白她一眼,挥挥手:"这些日后再提,快回家罢,天都这般晚了,赶紧带着陈姨他们回家歇着。"


    陈今昭冲他们二人抬抬袖,"谢了两位仁兄仗义相助,改日请你们吃酒去。"


    "省着点吧你!快归家去吧。"


    陈今昭笑了两声,与沈鹿二人拜别后就揽着母亲,牵着稚鱼他们上了骡车。


    骡车离去后,很快鹿衡玉也与沈砚拜别,上了马车离开了。


    待人都走了,沈砚弯下了腰,捡起了地上的一张被踩脏的宣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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