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芜澜不敢置信自己看见的内容。
她一直知道季葶对季尧心怀不满, 背后向他灌输了扭曲的价值观。
可她如何也没有想到,季葶的灌输之中附带了暴力色彩——
四十多岁的病弱女人殴打二十岁的儿子,听起来荒诞离奇, 偏偏就是在邱芜澜眼前发生了。
监控之中,高出季葶一头的季尧像是从小就被打痛了的大狗, 即便成年,也不敢违抗瘦弱的主人。
那样活泼明媚的少年, 在季葶面前一言不发地承受着她的抓拧,被她扯着头发,一次又一次地撞进冰水混合的台盆里。
他的锁骨就是在这个时候撞出的乌青。
邱芜澜看见他试图反抗, 却在季葶一句“他最喜欢看我悲惨的模样。她是邱岸山的女儿, 她和他有一样的病。”后, 无力放弃。
那些她睁只眼闭只眼的零食饮料, 被季葶全部砸去了楼下院中。
女人的尖叫、怒吼和一声声不堪入耳的辱骂盖过了她憔悴的病体, 让人退避三舍, 唯恐殃及。
那个在邱芜澜面前温顺可怜的女人, 俨然和疯子无异。
昨天晚上,近在隔壁的邱芜澜没有听见任何响动,季葶的发音十分诡异。
她分明是在吼叫, 喊出的声音却被压得极低, 一大半都是气音, 宛如初冬的秋虫,窸窸窣窣, 歇斯底里地发出枯竭的虫鸣。
股股燥热自脚底窜起, 邱芜澜察觉到了自己发病的征兆,眼睛却无法从监控画面上挪开。
她死死盯着那些骇人的画面,冲击性的情绪太过凶猛, 顷刻间堆积成狂躁,让她愤怒、让她暴躁、让她痛心,让她想如画面里的季葶一样尖叫。
邱芜澜颤抖地去摸手包。
她搜寻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是匆忙跟来的医院,根本没有带包。
药……她的药……
她哆哆嗦嗦去翻自己的衣服口袋,外套里没有,她想解开扣子,看看内衬袋子里有没有药。
手指抖得不像话,几次都没有解开光滑的纽扣,身体热得犹如火炉,额角、面颊上的汗淌个不停。
滴答——
一颗汗珠坠在了解纽扣的指尖。
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情绪的洪流轰然冲堤。
邱芜澜一把撕开外衫,常年健身后的上肢力量不容小觑,将娇嫩的名牌纽扣全部扯断。
她急躁地脱去外套,那衣服着了火一样,她把它掷去地上,远远扔开。
脱掉外套,邱芜澜绝望了。
雪白的冰丝内衬浑然一体,没有一个口袋。
她没有带药;
这里不是心理诊所;
简已经出市,正在忙孙子的婚礼。
邱芜澜咬紧下唇,贝齿陷入唇瓣,隐约尝到了铁锈味。
“贱狗!”
“蠢货!”
“这狼狈的样子才适合你!”
“收拾好你那张脸,别让邱芜澜倒胃口!”
监控中,女人凄厉的啸声持续不断地回响着。
这声音让邱芜澜头晕目眩,却不刺耳,反而让她升起了汩汩怪异的愉悦。
她惊恐于这扭曲的感情,猛然将声音的源头挥开。
啪——
手机被她扔出,滑入床底缝隙。
邱芜澜一怔,短暂地从病症中抽离。
她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做出了多么错误的决定。
自己此时的状态已无法做出掏手机这样的细致工作,季葶的声音在床下响个不停。
邱芜澜猝然抬眸,病床之上,季尧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怔忪地望着她。
他面色苍白,在亲生母亲的尖啸声中,难堪得不停颤栗。
邱芜澜站在床边,她听着季葶压抑如虫鸣的嘶吼,看着季尧面色如纸的惨状,两股暴戾的情绪蹿升而起,同时拉扯着她:
一股被季葶同化,监控里女人的声音洗脑般驱使邱芜澜占有季尧;
一股悲痛万分,让她想要挥开癫狂的季葶,将自己珍爱的艺术品护于高阁。
四目相对,邱芜澜蓦地转身逃离。
她搭上门把手时,身后传来了带泣的颤音。
“姐姐……”
邱芜澜没有停留,她几乎是小跑着躲开了。
跑出医院,她喘息着环顾喧嚣迷离的都市。
汽车的鸣笛、各色灯光、行人手中花花绿绿的手机屏幕……这个世界充满了刺激源,她像是过敏患者置身于花粉之中,浑身瘙痒到了疼痛。
指甲刺入掌心,凭借最后一丝理智,她跌跌撞撞进了就近的酒店。
手机还留在医院,幸运的是,大堂经理在财经新闻上见过邱芜澜,答应为她办理信用入住。
邱芜澜进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拨通华君润的号码。
“华君润,”她咬着牙,“来见我。”
她不管华君润现在在干什么,哪怕他是在给季语薇对戏、是在领奖台上,也必须来见她。
那声姐姐让邱芜澜崩溃决堤,她褪去衣衫,闭着眼,脸上凝满红云。
“哈……”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敲门声。
透过猫眼,确认了来人身份后,邱芜澜拧开门,将对方一把扯入室内。
“芜…”借了直升机匆匆赶来的华君润没能说完一个字,就被邱芜澜封缄住了双唇。
他错愕地睁眸,旋即意识到邱芜澜发作了。
她身体烫得厉害,在打了16度冷气的房间里竟也大汗淋漓。
这样糟糕的状态,她居然独自忍耐了一个多小时,一直在等他过来。
华君润恍若置身云端。
在这近乎虚幻的美妙之中,他头皮一紧,被粗暴地扯住头发,向下拉扯。
和这蛮横的动作相反,他身下的邱芜澜低吟出酥骨的情语。
“君润……我的药,治好我。”
华君润被震耳的心跳声所淹没。
他紧紧环住怀里的玉体,沉溺在清幽的兰草香中。
药——她将他视为治愈自己的药。
自得和窃喜充溢全身,这一刻,就算是邱芜澜要他的心脏做药引,华君润都会心甘情愿地让那双纤手剖出。
邱芜澜和韩尘霄交往的过程里,她会因为韩尘霄不在而找他应急;
而今,她明知道他远在外地,还是打电话给了他、一个人等着他。
邱芜澜和韩尘霄分手几个月,华君润第一次真切意识到,他赢过了比他年轻的韩尘霄。
华君润夹在融融爱意和激烈快慰间,他托着邱芜澜的腰,埋在她胸前,眼角的绯色破坏了温和的气质,平添痴意。
荧幕上的影帝从未有过这份颜色,没有剧组邀请他扮演妖冶的角色,年轻的华君润是叛逆、冷酷、不羁;后来的华君润是温润、矜贵、知书达理,他从来不沾邪气。
窗帘紧闭的昏暗套房内,他迷恋地追吻着邱芜澜。那张脸被魅色侵染,如白玉被桃花湮没,温和端方的色泽在春意阑珊的桃花间隙里若隐若现,被春意吞噬殆尽。
“芜澜、芜澜……”
他的初恋、此生唯一的恋人、他的挚爱,他朝思暮想了七年的爱侣。
华君润为邱芜澜的等待,喜极而泣。
他乐意成为她的药、她的摇钱树、她的棋子,为了她的爱慕,他可以奉献自己拥有的一切。
……
季尧靠坐在床上,看着护士帮他取下针头。
“挂完了。”菲安的病人都由护士长一级照顾,她告知季尧术后的注意事项,“多休息,二十四小时内不能吃东西,有需要就按铃。”
在医院待久了的护士长,很难像刚入职的年轻护士一样,时刻保持幼教语气。
她干脆利落地收拾好治疗盘,起身欲走,腰间一滞,被病床上的少年扯住了一点边角。
护士长回头,床上的少年精致到了极点,也憔悴到了极点,似易碎的玻璃彩雕,在金秋阳光下折出美丽而淡薄的斓影。
“姐姐,谢谢你照顾我。”他对她展露甜软礼貌的笑靥。
这绚烂的笑容令护士长呆愣了片刻,在她意识到之前,脸上已不由自主地回以和蔼的笑,“没事的,以后可不能这么喝酒了。有人来照顾你吗?”
少年脸上人畜无害的笑倏尔淡去。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一会儿护士长,随后躺下来,“我想休息了。”
“怎么了?”本欲离开的护士长往他那边走了两步,“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你可以走了。”
“真没事?不舒服一定要说啊,到时候出血就麻烦了。”
季尧懒得再费力气说话,他闭着眼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对方离开的动静。
关门之前,她还不放心地叮嘱,“难受一定要按铃,我会马上过来。”
季尧的人生一直如此。
踏入社会后,只要他笑一下,用亲切的称谓称呼对方,即便是陌生人也会对他献上殷勤。
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和优越的外表,季尧很容易获得他人的好感。
邱芜澜不是肤浅的女人,可她遗传了邱岸山身上的某些特质。
像是邱锦用“哥哥”两个字勾引到了邱岸山一样;
季尧察觉到,邱芜澜无法拒绝他唤她“姐姐”。
她无疑是疼爱他的,即便这份疼爱,和邱岸山对邱锦的爱一样,完全建立在邱锦的聪慧之上,但爱就是爱,她珍爱他、喜爱他,也怜爱他。
季尧利用了这一点。
他一直无条件顺从季葶,因为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和她捆绑在一起。反抗季葶会刺激到她,让她失控,做出无法预测的行为。
但这一次不同。
她被邱岸山的态度吓得发疯,慌不择路下,竟将手伸向了邱泽然。
季尧的恐惧丝毫不亚于季葶。
尽管邱泽然是个蠢货,可他是邱芜澜的亲弟弟。
邱芜澜拼尽全力,为最小的弟弟强行撑开一片保护伞,让他无忧无虑地成长,庇护他脱离了邱家的遗传疾病。
他是她保护下来的唯一幸存者。
季葶那个疯女人,竟试图染指邱芜澜珍贵的宝贝。
季尧恐惧得骨头打颤。
所幸邱泽然没事,如果他疾病复发,或是真的和自己父亲的老情妇纠缠在了一起,季尧不敢想象邱芜澜的怒火会熛升到何种境地。
她绝不会放过季葶,至于他——他这个季葶生下的孽种,能够独善其身么。
他不能被她连累!
他的世界猩红虚无,除了姐姐,什么也没剩下。
季尧不在乎季葶的打骂泄愤,但她不能妨碍他留在姐姐身边。
季尧很清楚,这一次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随着姿色衰退,季葶在邱家的处境越来越危险,困局之下,她不会就此收手,只会犯下更多难以预料的罪行。
他必须立刻摆脱她、立刻解决她!
然后,季尧躺在了这里。
他成功勾起了邱芜澜对季葶的愤怒和对他的怜爱——本该如此,姐姐本该疼惜他,可看完监控,她却什么也没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她不心疼他了么,她可怜他了么?
季尧惶然地在床上唤她姐姐,用最触动她的声音和词汇挽留她,只要她回头,就能看见他多么无助、多么悲惨。
季葶虽然目光短浅,可她说的没错,邱芜澜喜欢看他悲惨的模样,那是他最美的模样。
当他被邱泽然邱泽安欺负时、当他被邱承澜雪藏、当他生病、当他被韩尘霄羞辱时,只要他足够可怜,邱芜澜就会注意到他。
为什么……
季尧抓着布满血色指甲印的上臂,惊愕困惑地回想着邱芜澜离开时的背影。
为什么这一次,她对他的悲惨视而不见。
她不再喜欢他了?
因为她有了华君润?
还是因为季葶连累了他?
季尧蜷缩在被子里。
走廊上匆忙的脚步、远处护士的抱怨、隔壁病人家属的交谈声如鼓风机般轰进季尧的耳朵里。
这些声音混作一团,吵得他无法入睡。
他睁开眼,霍然之间,采光明媚的房间里漆黑无光。
无尽的黑暗之中,透出一层诡异的红意。
他缩进被子里,隐隐听见了滴水声。
滴答……滴答……
这声音近在咫尺,黏腻又连绵。
季尧迟疑了一会儿,扒着床,费力地扭身寻找声音的来源。
滴答……滴答……
他看见黑暗之中,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正往下渗血。
吸饱了黑血的棉被沉重泥泞,过多的血液从边缘落下,滴滴答答地流进了床底。
它们蜿蜒成条条血路,汇聚向床底的那部手机。
在季尧看见手机的瞬间,屏幕发出了荧光。
眉眼清冷的女人出现在屏幕里。
季尧惝怳着朝她靠近。
他想接近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待季尧回神,陡然发现自己正站在别墅门外。
这是邱芜澜的别墅,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是他的家。
季尧困惑着,反复确认四周、疑惑是否是梦境,最终混沌地得出结论——这是现实。
他身上还穿着医院病服,两只手一手握着自己的手机,一手握着床底下邱芜澜的那只。
从自己手机上的自动扣款界面推测,他是自行离开了医院,通过打车的方式回来的。
他似乎是疯了。
在没有喝酒、服药的情况下,他又一次失去了记忆,和殴打韩尘霄那次一样,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当下的行为。这绝不是能轻巧带过的状况。
季尧本该为此惊恐,可他拿起邱芜澜的手机,漆黑的屏幕上倒映出邱芜澜的面容。
她淡淡睇向他,矜贵漠然得如雪巅之兰,令他心生向往。
他想要靠近他,大脑和身体便带他来到了这里。
太阳穴嗡嗡发痛,大脑像是被单独至于虫巢之内。
窸窸窣窣的巨大虫声越过耳蜗,径直盘踞大脑皮层,尖锐锋利的足肢爬过他的沟壑,带来轻微的刺痛。
季尧忽而怀疑起先前的推断。
他是自己回来的么?
手术刚刚结束,医院不会允许他单独出院,他不可能是自己回来的。
他拿着姐姐的手机,那就该是姐姐带他回来的。
无论是出院、回程的出租车上,他身边都有姐姐在。
大脑隐约记得某个瞬间,姐姐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抱着他的后脑,低声询问他还痛不痛。
这场景到底是真是假,季尧记不太清了。
不管如何,他回到了姐姐身边,失忆的恐惧被即将见到姐姐的雀跃抹平。
他扬起灿烂的笑容,打开了别墅的大门。
指纹解锁的电子声后,门被拉开。
季尧踏入玄关的瞬间,饱含欢愉的低吟连带着水声传入他耳中。
“芜澜、宝宝……这样舒服点儿了么?”
季尧驻足,他站在入户口,看见了餐厅里的情形。
指引他而来的邱芜澜坐在餐桌上,叉开双腿。
赤.裸上身的华君润则坐在桌边的椅上,抱着她的膝盖,埋首于裙下。
她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脑,一只手旁边是空了的碗筷。
那几只碗盘,正是季尧进医院前做那顿午饭用到过的碗盘。
他用它们装了甜辣虾和柠檬鸡块;
现在里面残余了一点凉面的汤汁配菜。
“不够、不够……”餐桌上的邱芜澜喃喃催促,“重一点,我马上有个会议要开。”
“别急,”华君润抬眸望向她,眼睫上缀着花露,“如果赶不上,我可以在桌下帮你。”
相隔甚远,季尧都能看见那双凤眼里浓稠的倾慕。
邱芜澜瞌眸,将他的头按了下去。
“不要浪费时间。”她的口吻略有烦乱,并非为了即将开始的会议,更多是为了这几天家里发生的一系列事。
咔哒……
门合上的声响惊动了邱芜澜,她厉然抬眸扫来,和玄关口的季尧四目相对。
猝然看见季尧,邱芜澜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惊愕。
与此相反,季尧面色如常,冲她露出了惯有的笑意。
“姐姐,”他说着,若无其事地将手机放在了鞋柜上,“你把手机落下了。”
华君润同样错愕,第一时间拉下了邱芜澜的裙摆。
他起身,以男主人的姿态走出来,处理家里的突发状况。
“不好意思阿尧。”他对他歉意地笑了笑,精壮的后背挡住了邱芜澜,“谢谢你特意送过来。”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纵然邱芜澜没有向季尧隐瞒过病症, 骤然被弟弟被撞见这一幕,她心中多少也有些别扭。
所幸在这里的是华君润,不是韩尘霄或其他前任。他反应极快, 得体地处理了这尴尬的场面。
趁他遮挡的工夫,邱芜澜整理好自己, 从餐桌下来。
看见季尧身上的病服,邱芜不由得拧眉, “你怎么会在这里。”
“手机上弹出了很多消息,我怕耽搁姐姐工作。”
他表现得不谙世事,丝毫没有提及方才看见的情爱。
邱芜澜扶额, “你才刚做完手术, 我让人送你回去。”她下意识要接过自己的手机去联系司机, 却在即将触碰到时停滞了。
手机中, 季葶疯癫的低吼犹在耳畔, 邱芜澜无暇处理这件事, 仅仅是回忆起看见的场景, 好不容易消退些许的病态燥热又卷席了全身。
她呼吸微重,面上的潮红消弭不去。
华君润发现了她的异常,体贴道, “你休息, 我去送阿尧。”
他捡起地上的衣服, 拿了邱芜澜的车钥匙,搭着季尧的肩膀, 让他转身, 跟自己出去。
力量僵持了一息。
华君润有些意外,再是黏姐姐的弟弟,突然撞见姐姐、姐夫的生活, 多少也会有些尴尬。
他给了季尧离开的台阶,他却定在原地,直勾勾盯着邱芜澜看。
那双浅色的圆眼向来剔透纯粹,此刻却浑浊得让华君润暗暗生惊。
他不动声色地皱眉,搭在季尧肩膀上的手用了力,不容抗拒地掰过他的身体。
转身之际,季尧和他对视。
正面对上那双圆眸,华君润心下微沉,愈发说不出的古怪。
不是尴尬、羞涩,甚至也谈不上悸动、妒忌。
那双圆眸空洞晦暗,看向华君润时,投射出最原始的恶意。
这份恶不染纤毫,没有任何杂念,有的只是恶意本身,干干净净得如两块天然黑水晶。
华君润研究过上千万的角色,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纯净的恶意。
他愈坚定了要将季尧隔开的想法,半强迫着他离开这座房子、远离他的爱人。
作为邱芜澜的伴侣、作为季尧的姐夫,华君润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这个古怪的小舅子谈一谈。
可刚坐进车子里,季尧便恢复平常,无聊又虚弱地歪头靠在座位里。
“怎么弄进医院了。”华君润没有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季尧抵着车窗,放空目光望着外面的车流,“喝酒。”
“以前好像没听说过你爱喝酒。”
“君润哥消失了那么久,连姐姐都不在意了,又怎么会在意我这些年的兴趣爱好呢。”
车子开出小区,在红灯前停下。
华君润食指轻点着方向盘,“哪家医院。”
季尧报出了名字。
绿灯亮起,车子平稳而沉默地向前驶去。
“会喝酒了,”良久,华君润和煦开口,“什么时候再带个女朋友回来,让我和你姐姐放心。”
“恋爱方面,我和君润哥一样。”
华君润目色微凉,余光扫向副驾驶上的少年。
他支着头,若无其事地补充,“君润哥不是二十一岁才有的初恋么。”
“这么说,再有两个月你就要给我们一个惊喜了?”
“比起关心我,君润哥不如关心下自己。”季尧挑唇,“你也知道姐姐换男人的频率。”
华君润没有接话。
这种嘴仗毫无意义,他眉心紧皱,思考季尧这句话背后的目的。
“阿尧,”他语重心长,“就算是亲弟弟,也不可能一辈子腻在姐姐身边。泽安泽然在你这个年纪时已经独立了。”
这是华君润第二次说这话。
和上一次挑拨季尧韩尘霄不同,这一次,比起劝告,更偏于警告。
“到了。”他在医院门口停下车,“进去吧。你姐姐要处理的事情不止你一个,别让她操心了。早点康复,回来好好拍戏。”
季尧睇向他。
不管是在邱芜澜面前,还是在其他地方,华君润话说的口吻俨然以邱芜澜丈夫自居。
他没有漏洞,私生活单调得像是个吃斋老人;工作上,和秋叶娱乐绑定,华君润不仅是公司艺人,更是公司的门面招牌、是公司股东。
连季语薇都知道,现在抹黑华君润,就是在抹黑秋叶娱乐,绝不可行。
季尧回到了医院。
他待在看不见邱芜澜的病房里,她的余晖在回程中消磨殆尽。
没有邱芜澜在,黏稠浑浊的猩红突破了那点银辉,密不透风地侵袭了他。
季尧坐在床上,垂眸盯着脚下,如同停了发条的玩偶,姿势久久未变。
……
邱芜澜再一次去见了自己的心理医生。
她接受了治疗、用了新药,确保自己足够平静后,回到了本家解决季葶的事。
“我的小天使。”邱岸山在客厅迎接了她,笑着张开双臂,“你多久没有为了私事找爸爸了?让我猜猜,是有什么想要的生日礼物么?”
邱芜澜与他短促相拥,退了开去。
她瞥过站在邱岸山身旁,欢喜又瑟缩望着她的季葶。
谁能想到,这张日日梨花带雨的脸能变得那么狰狞扭曲。
为了能平静地面对她,邱芜澜来之前进行了诊疗。
不想,静如平湖的心情在看见季葶的刹那,竟又泛起了涟漪。
看来就算不是为了季尧和泽然,只是为了她自己,她也不该再与季葶见面了。
“父亲,”邱芜澜避开了季葶的目光,“我有话想和您说。”
邱家很久没有人避着季葶说事了。
她和桌子上精美的茶壶无异,只是个摆设器具。
邱岸山注意到了女儿意有所指的目光,有些惊讶她居然要回避季葶。
“来吧,”他搂着她的肩膀,“去我书房。”
季葶赶忙说,“我一会儿给你们送茶过来。”
“不用了。”邱芜澜回眸,“你去休息。”
季葶脚步一顿。
她惶然地望着邱芜澜,像是被她冷淡的语气所伤。
邱岸山挑眉,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
“她惹到你了?”进了书房,邱岸山兴味地发问。
他的女儿是这个家里唯一愿意听季葶说话的人。
就连回家次数不多的邱岸山都撞见过几次她们相处的画面。
那场景有趣极了,他的情妇像是菟丝子一般攀在他女儿身上,一旦邱芜澜将她扯下,她便会无助脆弱地化为飞灰。
没有人在意季葶,她生活在奢华广袤的庄园里,却和被关在笼子里无异。
十几年下来,邱芜澜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活人”。
现在,这唯一一个活人似乎要弃她而去。
邱岸山很好奇,季葶做了什么,让他公正仁慈的女儿都无法忍受了。
“父亲,”邱芜澜在沙发上坐下,认真询问邱岸山,“您是如何看待季葶的。”
“十多年了,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和我谈论她,会不会有点晚了。”
“我想知道您对她的看法,这决定我接下来的措辞。”
“这话真让我内疚。”邱岸山倒了杯威士忌,他不在乎自己的病,这是杯真正的酒,“难道我会为了一个情妇去责怪亲生孩子?
“那就请您原谅我的冒犯了。”邱芜澜目色沉冷了下来。
“您应该知道,季葶离开了庄园一天。”
邱岸山靠着书桌,晃动着酒杯,“听说她去找你了。”
“她说她得罪了您,非常恐惧。”
邱岸山嗤笑出声,他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单纯被逗笑了而已。
“我就直说了,”邱芜澜却笑不出来,“她怕您抛弃他,想换个靠山,勾引了泽然。”
她说完,不意外地听见邱岸山嗯了一声。
他平淡地抿了口酒,对自己情妇骚扰亲生儿子的事情无甚所谓。
邱芜澜料到了他的反应。
邱家的家族观念在外界看来有些扭曲,邱家人向来对此不以为然,但此刻,即便是邱芜澜,也觉得邱岸山在亲情方面有些怪异了。
他无疑是极度重视家人的。邱芜澜不认为那是爱,那更像是一种纯粹的种族荣誉。
家人、孩子,如同一种勋章,他们的存在,是标榜、佐证邱岸山血统优越的证明。
他将他们视为自己的分.身,并非独立的人,而是邱岸山的一部分。
有些孩子是他的手和脚,他便将工作分配给他们;
有些孩子没什么用处,但因为是他的一部分,所以他也不在乎他去触碰他的东西。
如邱芜澜安慰邱泽然时说的那样,如果邱泽然想要季葶,邱岸山会慷慨大方地把季葶送出去。
邱芜澜知道,可还是忍不住质问,“父亲,您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
“嗯……”邱岸山品味着酒的回甘,“你见过他的那个小女友了。那个小丫头和泽然都太稚嫩了,有个经验丰富的女人去引导泽然是件好事。”
邱芜澜闭了闭眼,幸而她接受了治疗才过来,因而情绪并不激动。
她的目的是解决问题,只要达成目的,说法如何并不重要。
“如果季葶是一位稳重优雅的夫人,那么我也赞成您的想法。”她顺着邱岸山的话往下说,“父亲,泽然好不容易痊愈,他身边不能留有不稳定的刺激因子。”
邱岸山挑眉,“你是想说,季葶不够温顺?”
“我也是近期才得知的。”邱芜澜拿出手机,将截取后的监控录像送到邱岸山眼前,“父亲,您的情妇似乎有些精神异常。”
屏幕之内,季葶咬牙切齿地在别墅内冲撞,她红着眼搜寻一切垃圾食品,尖叫着把它们拽出来,狠狠砸去楼下花园。
那般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是个疯子。
邱岸山看完,改变了闲散的倚靠姿态。
“这是哪里的监控?”他问。
“季尧房子里的监控。”
邱岸山顿了下,忽而笑了出声。
邱芜澜不解,这有什么可笑的。
邱岸山屈指掩唇,摆手道,“抱、抱歉。”
他睿智、冷静又清贵如兰的女儿,竟丝毫不觉得在别人家里安装监控有什么不妥。
她不是因为知道自己会包容她的罪行,才这么理直气壮的。
她一脸纯然的疑惑,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行为的错误。
邱岸山也不在乎她今天到底是为了邱泽安还是季尧来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打算怎么做?”
邱芜澜无法苟同邱岸山的私生活,但和他说话向来轻松,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口舌。
她直入主题:“季葶照顾了您十几年,既然病了,就该送去治疗。如果您舍得的话,我想送她去精神疗养院。”
邱岸山搁下古典杯,“可以,我同意。”
十五年了,对着个中年女人,他也腻了。
邱芜澜起身,“谢谢您,那我今天就带她走了。”
“除了季葶,你没有别的事情需要和我聊么。”邱岸山笑吟吟地望向她,“我的天使,我愿意倾听你所有的烦恼,尽己所能地帮助你。”
他展露出愿意帮她处理宋折凝的意向。
邱芜澜拒绝了这根橄榄枝,“不用了父亲,其他事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这才只是一个娱乐公司而已,等她进入集团,未来还有更庞大的问题等着她解决。她不能遇到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地跑回家,扑向父亲的膝头。
“是么。”邱岸山遗憾道,“那么你的生日呢,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我确实有几个想启动的项目。”邱芜澜说,“我会向集团申请追加资金,届时希望您能帮我在董事会上说些好话。”
她出了书房,一转身就看见等候在楼下客厅里的季葶。
她一直注意着书房,邱芜澜出门的瞬间,季葶便站了起来。
她摆出笑脸,正要问候邱芜澜,便见邱芜澜漠然回身,吩咐女佣,“给季夫人收拾行李。”
季葶愣了下,房内干活的下人们皆悄悄竖起了耳朵。
“好的。”女佣问,“要准备外出多久呢?”
邱芜澜用足以让楼下听见的声音说,“季夫人身体不好,以后就在疗养院休养,不回这里了。”
“哎呀……”女佣掩唇,惊讶地低呼。
霎时间,季葶只觉得无数双幸灾乐祸的视线聚集到了自己身上。
她怔怔望着邱芜澜,她站在二楼的飘窗上,没有回眸看她一眼。
像是她们初见时,她自楼上下来,居高临下地俯瞰渺小的她。
少女高不可攀的身影成为了季葶对这座庄园的第一印象。
或许打碎她女主人梦的,不是邱岸山日复一日的轻慢,不是随处可见的邱锦肖像,而是十四岁邱芜澜的那一瞥目光。
“芜澜!”季葶仓皇地追去二楼,“芜澜!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的身体很好,不需要疗养啊。”
两旁的女佣连忙拉住她,那样瘦弱的身形,却把两个常年干活的女佣挣得踉跄。
她拼命朝她靠近,大睁着圆眸求饶,“芜澜、芜澜,我没有病,我再也不敢骚扰泽然了,求求你让我留下吧!”
季葶再是天真,也明白“疗养院”是什么地方。
“夫人,你不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出现异常了么。”邱芜澜站在她两丈开外,“没病的人是不会如此暴躁易怒的,你需要治疗。”
“我可以在家治疗!”
“这个家里有别的患者在,只能委屈你住在外面了。”
她转身欲走,季葶瞳孔骤缩。
“你不能这样对我!”她倏地尖叫,“芜澜,你不能这样对待妈妈!”
邱芜澜脚步一顿,蓦地回身,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女人流着泪,脸上却扯出迷醉的笑。
她死死盯着邱芜澜,用哄婴儿入睡般的口吻道,“芜澜……我的宝贝女儿,我是妈妈呀,快让妈妈抱抱你,妈妈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哈哈、妈妈,我是妈妈哈哈哈哈……”她说着,突然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邱芜澜是我的女儿啊哈哈哈……”
瘦小的女人全然笼罩在疯魔的癔症当中,吓得两旁的女佣后背发凉。
“我还以为你只是想找个借口把她支走,”书房的门被打开,邱岸山站在门口,看着吃吃发笑的女人,“原来是真的疯了。”
他阴鸷冰冷地看着疯癫的季葶,低喝,“还不把这侮辱女主人的疯子带走!”
“是。”女佣们急忙拉扯季葶,她趔趄了两步,崩溃地嘶吼起来,“我不走!我的女儿在这里!放开我你们这些贱货!我可是邱芜澜的妈妈,你们居然敢这样对我!我要叫我女儿把你们通通开除!”
邱芜澜抓着廊上的扶手。
她不发一言,指骨用力到像是要捏碎那段实木。
陡然之间,一只大手落在了她肩上,将她搂入怀里。
邱岸山抱住发抖的女儿,勃然怒喝,“保安在干什么!”
“父亲”的气味、“父亲”的声音、“父亲”的身体令邱芜澜恶心反胃,她想要将邱岸山的手打掉,却在动作之前听见了柔婉虚弱的嗓音——
「迁怒是很不好的行为。芜澜,你不该把时间精力花在折磨无辜的小熊上。」
陡然之间,那些狂暴的力量被这柔软的声音全部抽走,邱芜澜膝盖一软,险些滑落在地。
她被邱岸山及时抱住。
这是邱芜澜第一次在男人脸上看见愤怒、担忧和自责。
“别担心。”他说,“我会处理好,不会让她侮辱你母亲。”
哭闹声、叱骂声……这场近在咫尺的闹剧恍惚已离邱芜澜远去,她想到《红丝鸳》拍摄结束后的影视城垄断计划,届时会需要大量资金。
“芜澜!邱芜澜是我的女儿!”女人鬼泣的利啸把邱芜澜强行拉回这场闹剧,季葶被保安拖着离开,双目赤红地紧盯她,“放开我!我要和我的宝贝女儿待在一起!”
「芜澜,爱惜你的身体,更要珍惜你的头脑。利用好你拥有的一切。」
“芜澜……”邱岸山无措地望着怀里沉默的女儿,“你还好么。”
垄断计划似乎是目前唯一有难度的卡口了,可以趁着现在拿出来和邱岸山提。
“是我的不对,我真不该让外人踏入这里。宝贝,别这样,我向你道歉,有什么可以让爸爸补偿你?”
邱芜澜拂开了邱岸山的手。
“没事。”她事不关己般漠然道,“生了病,及时治疗就好。”
最终,邱芜澜什么也没有提,只是一个人去了蔷薇园前的长椅上静坐了一宿。
「芜澜,你是我最爱的孩子,可有的时候,我也真是嫉妒你。」
女佣收拾了季葶的房间,把她所有东西都打包成行礼。
她们找到坐在长椅上的邱芜澜,向她汇报:
除了衣服首饰,季葶房里最多的就是蔷薇香薰。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邱芜澜有几天没有见到季尧了, 他还在医院观察,自己的妈妈却被她送进了另一家医院。
不过三天时间而已,邱芜澜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季尧。不止是因为季葶, 还有那份监控录像,以及被他撞见和华君润的亲昵。
邱芜澜心情有些复杂, 可再是复杂,季葶的事情也必须知会他。
显然, 除了邱芜澜自己,没有第二个人能承担起告知义务。
第四天早上,医生确定术后没有出血, 便放季尧离开了。
邱芜澜亲自接了他。
她没有给季尧和自己任何缓冲, 直接带他去了疗养院。
位于城郊的疗养院和别墅方向相反, 近两个小时的路程, 季尧没有发问, 他弯着眉眼, 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像是在和邱芜澜出游。
车子停在疗养院门口,邱芜澜再无法拖延。
她熄了火,对季尧道, “阿尧,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是见妈妈么。”
邱芜澜不意外他猜出了答案。
“下车吧。”季尧自己戳破了这层纸, 也省却了她的口舌。
“好的姐姐。”
他浑然不在意,轻松自在地下车欣赏起这片疗养院来。
近亲联姻让邱家饱受遗传病之苦, 他们几乎是从发家之初, 就投资了医疗行业。
这片疗养院正是其中代表。
它占据了城南郊外最秀丽的风景,依山傍水,空气清新, 复古的建筑如艺术殿堂般赏心悦目。
邱芜澜带着季尧入内,副主任早早等候在外,热情地引他们上楼。
“季女士的手续已经办齐了,她的病不算危险,保险起见,第一阶段还不能和人接触。我们安排她进了带探视区的房间,就在这边。”
他们进入了一道狭长的小室,这间用作探视的房间三面是墙,一面是防弹玻璃。
玻璃后是一间舒适清爽的大单间,约莫七十平米。
坐在探视区的凳子上,整个单间一览无遗,邱芜澜和季尧一眼看见了季葶。
她和在庄园里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病弱苍白,唯独不同的是,她不再挂着小心翼翼的谄笑。
独自一人的空间里,她再没有需要讨好的主人们。
没有了笑容,那张憔悴疲惫的脸愈发阴沉,透出一股心死如灰的冷意。
邱芜澜这才知道,原来季葶不笑的时候,是极有攻击性的凶相。
双向的玻璃让他们一眼看见了季葶,也让季葶迅速发现了他们。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霍然之间,那张死人般面无表情的脸上迸发出邱芜澜熟悉的笑意,如墨滴水中,顷刻间染黑了整杯水。
“芜澜!”她提裙奔至窗前,拍打玻璃,狂热而欣喜地盯着她,“你来接妈妈回去了吗?”
邱芜澜眯眸。
她彻底疯了。
被强行从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带走,她尚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是否真的会遭遇不测,就因悲观的揣测而惊恐交加,大受刺激。
“这里还好么。”邱芜澜问。
“还可以……”那张娃娃脸上透出两分可怜,“但是妈妈还是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芜澜,带妈妈走吧。”她哀求她,“你不喜欢季尧吗?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妈妈再给你生好不好?嗯?带我走吧,我给你生更漂亮、更听话的宝宝,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生什么。”
至此,邱芜澜才明白季葶为什么会把自己当做她的妈妈。
她不是要取代邱夫人,她早已没了痴心妄想,只是认为自己有机会当她的婆婆而已。
知道了这一点,邱芜澜心中的厌恶稍退,随后,数倍的荒唐感填补了上来。
女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收缩至极,露出血丝纵横的眼白。
再是甜美可爱的长相,都由此变得悚然。
“姐姐,”季尧望着玻璃后的女人,“能让我和妈妈说说话吗。”
邱芜澜颔首,起身离开了探视区。
“芜澜!芜澜!芜澜——”见她离开,季葶突然激动起来,她大力拍打玻璃,呼唤她回来,声音一声比一声凄惨,活脱脱是个被抢走心爱孩子的母亲。
不论季葶如何呼喊,房门都被关上了。
门合上的那一刻,她脱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地发起了呆。
“妈妈。”
良久,含笑的少年音将她唤醒。
季葶抬眸,阴鸷地望向对面的儿子。
他十指交叉,垫在下巴,笑眯眯地对她道,“这句话有点晚了——谢谢你来瑚城见我。”
“贱狗……”季葶猛地起身,“你是故意的!我就奇怪你那天为什么胆敢反抗我!你是故意让芜澜看见我那副模样的!”
“我也很想一辈子顺从你,做一个听话的儿子,可你为什么要动那些歪脑筋呢。”季尧挑眉,“你想得到姐姐的爱,就得让她满意啊,怎么能去碰她重视的家人?只差一点,我就要被你连累了。
他长舒一口气,“幸好,姐姐在意我——在我房子里留了监控,否则我还真没办法这么快把你甩掉。”
“贱狗贱狗!”季葶忍无可忍地尖叫起来:“要不是因为你这个废物没有本事,我又怎么会胆战心惊地做出那种事!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好了妈妈,别再吵闹了。”季尧上身后仰,靠向了椅背,修长的双腿上下叠交。
那双玻璃糖般漂亮的浅色瞳孔里淌出甜蜜的笑,“姐姐已经厌恶你了,没有人会想和神经病的儿子在一起,你老实本分一点,这样我还能借你的名义装装可怜。”
“虽然你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帮助,这次更是留下了一大摊麻烦要我去善后,但你毕竟生下了我,我会尽力完成你的梦想,待在姐姐身边。”
他的这些话,季葶充耳不闻。
她枯坐在探视镜前,掩面哭泣着,于咸涩的泪水中魔怔喃喃:“贱人、贱人……我可是邱芜澜的妈妈……我要让我女儿开除你们、开除你们……”
季尧说完要说的,不再看陷入幻想世界的季葶,心情愉悦地离开了探视区。
从进入邱家至今,整整十五年,他终于解决掉了自己人生里最大的包袱。
那沉重的镣铐霍然解开,季尧的脚步从未如此轻快。
他不再是小三的儿子了。
他的妈妈,不再是邱岸山的情妇了。
脚步一顿,他听见不远处传来邱芜澜的声音。
“好的,我明白了邱小姐,一定会为季夫人匹配最好的医疗团队。”
不远处的走廊上,邱芜澜正和医生交谈。
“您别担心,我们院您是清楚的,绝对不会出现那种虐待患者的情况。”
季尧放慢了脚步。
他茫然困惑地望着邱芜澜的背影。
“保密条款明天送过来,麻烦团队所有人都签一下。”邱芜澜道,“她看到我后情绪激动,未防刺激她,我暂时就不来了,以后每周会有人过来检查季葶的情况。除了通讯设备和危险物品外,满足她的一切要求,有什么情况,直接联系我。”
“好的。”
“姐姐。”
听见声音,邱芜澜回头看向季尧,“都说完了?”
“嗯。”
“那就回去吧。”
这一次是回别墅的路线。
季尧偏着头,凝望邱芜澜开车的模样。
静谧的车厢内,他迷茫地开口,“姐姐,你不讨厌她么。”
“我恨不得扭断她的四肢。”邱芜澜不假思索,“连我都没有禁止你吃薯片。”
“那为什么…要那样嘱咐医生?”
那几句嘱咐,让季尧喜悦停滞了,他不明白邱芜澜为什么要这么好心,好像她真成了季葶的女儿,真的只是在为生病的妈妈治疗而已。
“嗯?”邱芜澜发出疑惑的鼻音,像是不解他怎么会问这么理所当然的问题。
“她是病人。”她道,“她生病了,控制不了自己的认知和行为,不能认定她是主观恶意。”
季尧一愣。
他惊愕邱芜澜的客观理性。
在看见季葶那样疯癫的恶行后,她居然能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完全摒弃个人情绪。
短暂震撼之后,季尧蜷起五指,按捺住惊涛骇浪的悸动。
在所有人唾弃他是小三的儿子时,身为受害者的女儿,她不含丝毫偏见地看见了他本身。
她是绝对的公正客观,仿若墨提斯和忒弥斯的化身。
这超脱人类劣根性的强大理性,让邱芜澜完美无缺。季尧无法控制地为她痴迷,渴望跪在祂身前,以便不错过祂施舍的每一次爱抚。
他们没有提及那段至关重要的监控录像。
谁也不觉得邱芜澜在季尧身边安装监控有什么不妥。
可既然半年下来,季尧都乖乖吃饭,季葶也被隔离,那么那些监控似乎也没有用处了。
趁着季尧住院,邱芜澜让请假回来的简把它们都撤了。
得知季葶私底下做的事,邱芜澜本摇摇欲坠的决心再度夯实——
不能再拖了,她必须让季尧拥有健康、正常的生活。
健康、正常生活里,不该出现那么多监控摄像头。
“去郸城前,先住我这里。”邱芜澜把车开进了自己的别墅。
季尧术后出院,身边要有人应急;何况他的房子残留着季葶的余威,大病初愈的季尧需要缓一缓。
“助理把你的戏份协调到了下周,原定的排程都有微调,他们都和你交代了?”
“嗯。”季尧跟着邱芜澜回家,进入屋子,他看见了一束向日葵矢车菊。
邱芜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薇托助理送来的。”
季尧突然住院,来送礼的很多,邱芜澜把礼物堆放在了公司和季尧别墅里,家里只留下了季语薇送来的花束。
不是什么别出心裁的礼物,但那金黑色的向日葵开得生机勃勃。比其他花卉都要大的花盘争抢着阳光雨露,那份生机浓烈得近乎霸道了。
邱芜澜想起监控里的面对季葶的季尧,麻木空洞,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愿。
她于是留下了这束向日葵,给季尧提神,让他也沾染几分向日葵的灿烂活泼。
季尧抱起了花。
贺卡上的日期是今天,说明季语薇特地打听了他的出院时间。
他捻着向日葵金黑色的花瓣,目光落在贺卡上的署名。
比起花束,季语薇身上有季尧更想要的东西。
宋折凝回国在即,他也差不多该去见她了。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华君润托着邱芜澜的左手, 将一枚鸽血红戒指缓缓套入她无名指间。
滴血的红宝石散发出妖冶的华光,他捧着邱芜澜的手,定定欣赏, 半晌,俯身在戒面上落下一吻。
“太奢侈了。”邱芜澜由衷感叹, “我这个年纪戴不出去。”
“我本来是想当做三十岁礼物送给你的,”华君润自她手背上抬眸, 笑道,“可是等不及了。”
邱芜澜将手从他掌心抽离,放在眼前打量了一会儿那颗小指甲盖大的红宝石。
“一年的收入?”她品鉴道。
“一年半。”华君润搂住她的腰, 鼻尖抵在她鬓发内, “我贷款了。”
邱芜澜回以不赞同的目光, 他似水柔情地笑, “芜澜, 二十九岁生日快乐。”
复合不过几个月, 邱芜澜几乎每周都会收到戒指。
华君润的执念可见一斑, 她本想劝他冷静点,但对着这样的笑容,不忍泼他冷水, 于是换了个甜蜜的话题。
“贷款我帮你还, ”她用戴着戒指的左手抵住了华君润的双唇, 让他别急着说出拒绝,“但你要为我工作。”
华君润疑惑, “我一直是你的艺人。”
“你也是股东, 你的工作一直是自治的,公司更像是你找的中介平台。”
华君润了然,他轻咬着唇前的手指, “太卑鄙了,在生日的时候和我许愿,吃准了我不能拒绝你。”
“好吧,”他妥协了,“你想让我接多少单子?至少要留出我亲亲你的时间。”
“君润,我不是要榨你的血。”邱芜澜侧身,正对着他,“我考虑了很久我们的未来,你和韩尘霄不一样,我不能断送你的事业。”
她劝韩尘霄不要放弃工作,是为了日后推卸责任,防止他后悔埋怨自己;
华君润不同。
说不出是因为他罕见的表演天赋,还是他们之间有不一般的情分,邱芜澜对他比对韩尘霄真诚了许多。
“你非要在这时候提一嘴前男友么。”华君润故作不悦,“省掉他的名字,不影响我们交流。”
“你们确有相同之处。”
华君润凉凉道,“是啊,都是你的艺人兼男友。”
“别打断我说话,”邱芜澜哭笑不得,“我想说的是,韩尘霄和你一样,不太喜欢交际应酬。”
“你比他更加纯粹,不止是应酬,广告商单、综艺游戏,你其实都不喜欢。接这些活是无可奈何,一开始是为了还债,后来是为了维持知名度,好有戏可拍。从始至终,你想做的只是演戏而已。”
华君润不否认邱芜澜的分析。
“和我在一起,你不必担忧资金和资源。”邱芜澜牵起他的手,“君润,我可以把你打造成娱乐圈的清流。”
“你不用再去接那些商单,我要你把时间空出来,待在我身边,照顾我的起居、帮我打理家庭网。”
“你不用再勉强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所有好剧本都会优先送到你面前,你只需要拍戏,当一个淡泊名利的表演艺术家。我每年给你四个月——足够完成两部电影或一部长电视剧,除此以外,你所有的时间都要花在我身上。”
这是邱芜澜反复思考后,基于双方以及公司利益做出的最好方案。
知晓季葶的精神状态后,邱芜澜蓦地感谢起季尧。
如果不是季尧和韩尘霄打了一架,恐怕此时韩尘霄已经成为了第二个季葶,每日待在别墅里期盼她的光临。
邱芜澜此前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家庭主妇、主夫亦是一份工作,她的母亲就以此为荣,创造出了傲人的成绩。
但送走季葶后,邱芜澜才意识到,不是所有演员都是华君润,不是所有歌手都是季语薇,同样,不是所有人都像她母亲那样强大、优秀。
韩尘霄并不算坚韧,他更有可能像季葶一样,被岁月磋磨崩溃。
幸好,那一场斗殴斩断了她圈养韩尘霄的想法,阻止了悲剧发生。
有韩尘霄做前车之鉴,华君润绝不能一直待在家里,不仅是出于对他个人的考虑,也是出于公司利益。
像他这样优秀的演员,必须在舞台上发光。
邱芜澜不需要华君润没日没夜地接单赚钱,她需要的是名誉。
一个清心寡欲、醉心演戏的清流演员,会成为很好的金字招牌,从此,华君润出现的作品便会和“质量”“口碑”挂钩,在上映之前先博得观众七分好感。
“你可以慢慢考虑,”邱芜澜道,“不过我认为,这是个对你对我都还算不错的提议。”
“我同意。”
华君润没有任何犹豫。
“再考虑考虑?”
华君润摇头。
“芜澜,我好高兴,”他握住了邱芜澜的左手,五指插.入她指间,“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考虑未来。”
他的视线垂在两人的手上,滴血的红宝石在紧密交握的指间熠熠生辉,如同藤上结出的圆满硕果。
华君润唇畔噙了一抹恬淡的笑,不及年少时炽热,却更加悠长,带着回甘。
邱芜澜偏头,枕着他的肩膀,“我给不了你婚姻和孩子……对不起君润,我知道你很想组建家庭,可我恐怕满足不了你。”
她的婚姻牵涉了太多利益,父亲和哥哥不会轻易同意;
而孩子则让邱芜澜恐惧。
她看过无数次泽然泽然幼时发病的痛苦情形,幼童发病或麻木或疯狂的崩溃模样,如恐怖片一般成了她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
这股病态的血脉,邱芜澜不打算延续下去。
“你我就是家庭,”华君润深嗅着她的发香,“没关系的芜澜,我不是那么贪得无厌的人,既然有幸得到了珍贵无比的你,那自然要有舍弃。”
邱芜澜倚在他怀中,由衷道了句,“谢谢。”
“说起家庭。”华君润笑意微收,“芜澜,你是如何打算阿尧的?”
“阿尧?”邱芜澜挑眉,“他怎么了。”
华君润一愣,为邱芜澜的这份不解感到诧异。
作为姐姐,和丈夫亲热的场景被表弟撞破,这样羞窘的尴尬,她竟好像已经忘了一般。
“他已经不小了,”华君润欲言又止,委婉地旁敲侧击,“总是进出姐姐家里就算了,至少在公司,不能一直待在你办公室啊。”
“他不吵。”邱芜澜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意,那是提到季尧两个字就会有的微笑,“他在我身边,能随时帮我添茶做饭,有些AI处理不够完美的基础工作,也能交由他来处理。”
华君润张口欲言,邱芜澜在他之前道,“不过你说得对,他确实不小了,不能再一直追着姐姐屁股跑,该有自己的生活。”
想起季葶对季尧造成的负面影响,邱芜澜心情又沉重了两分,“以后我不会再让他在我家里过夜了。”
她的阿尧,必须要有健康自由的生活了。
“他一直在你家里过夜?”华君润惊愕,“他的房子不就在隔壁么。”
“有时候晚了、有时候天气不好,我起得早,他第二天四点就得起床给我做早餐,索性留下。”
华君润不自觉皱起了眉,说不出哪里有些怪异。
“我明白自己对他是有些过分宠爱了,”邱芜澜抚上华君润的眉心,“阿尧的情况有些特殊……我已经在试着放手了。你也知道,除了你和他做的食物,我很难吃下别的东西。你离开那么久,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近乎幽怨的语气听得华君润心软骨酥。
“抱歉,从前是我不好。”他向邱芜澜保证,“以后我会负责你的三餐,这样阿尧就不用被你天天抓苦力了。”
“说话真难听。”
“难道不是么,”华君润笑道,“不仅是苦力,早几年还是童工。”
“未成年出来工作,在这一行可是美谈。”这话由华君润说出来,逗得邱芜澜发笑,“你要是能在六.七岁的时候出来拍戏,现在的成就会更上一层。”
华君润淡淡道,“是啊,真是荒诞。”
邱芜澜觉得有趣极了,他能因为嫉妒,用酒色权利蚕食一个年轻后辈,却在这时候表露唏嘘。
换做从前,她会认为华君润虚伪;但她狠狠刺激过了他,在他焦虑症发作的时候问清楚了他的想法。
那是比测谎仪更加精准的测试,华君润通过了,其余的邱芜澜并不在乎。
她只要确定他不会背叛她就好。
“开机快两个月了,你看阿尧怎么样。”邱芜澜依偎在他怀中,看季语薇新一期综艺,“他有表演天赋么。”
“比预计的好。”华君润眸光微移,在季语薇摔进泥潭、周围一片哄笑时,隐晦开口,“男三的人设是贴合他的,前期很开朗爱笑的一个少年,阿尧也是这样,经常看见他在公司里和人说笑。”
从泥潭里站起来的季语薇面目全非,晕乎乎地转悠了半圈,又跌了回去,溅了一屁股泥。
邱芜澜了然,“你是说他和那些前台接待吧。”
华君润没有否认。
他不明白,像季尧那目中无人又天真单纯的富家子弟,为什么总是顶着假笑冲基层员工撒娇。
这是和他身份、性格相违背的行为,季尧并不是在撩妹,华君润一眼就知道和前台说话时,他内心有多反感无聊。
“那是一种代偿。”邱芜澜道。
他得不到母亲的夸奖,被雪藏后失去了姐姐的肯定,于是格外渴望得到年长女性的认可。
那身才华无处施展,他迫切想要有人肯定他的存在价值。
每当邱芜澜换了新男友,季尧和接待说话的频率便会上升。她很容易观察到,那段时间季尧对身边的年长女性会特别和颜悦色。
最近的一次,是易蒲来秋叶排练,给公司送了甜品。
易蒲前脚把甜品送进来,季尧后脚就找大厅前台争宠。
邱芜澜很难评价这种行为好与不好,她只是有点痛心。
他本该大放光彩,却因出身的缘故,到了要靠对女人撒娇才能感受自身价值的地步。
这份恻隐之心以及隐隐的愧疚,让邱芜澜无法开口训斥。
季尧也很懂分寸,不会把撒娇上升到纠缠骚扰。
邱芜澜将那些女员工的反应看在眼里,确定她们并不困扰后,放纵了季尧。
“代偿?”
“不,没什么。”这些事,还不到和华君润说的时候,“他做那些事,让你看不惯了?”
“那倒不是。”华君润抱着邱芜澜,同她一起看向屏幕里笑得烂漫的季语薇。
“我只是觉得,他是很有表演天赋的。”
没有……
没有!没有!
季尧张皇跑上二楼,推开书房的门,又奔去主卧。
他拿起了床头的粘土人。
破碎的脑袋里空了一块,原来位置上的两颗微型摄像头已不见踪影。
季尧怔怔盯着空了的头部,他猛然转身,视线之内,彻底黑暗。
自剧组回来,为他照明的星星全部消失不见。
明亮的视野归于暗昧,渗人的黑幕之中,季尧只能依稀看见从黑色里渗透出来的红。
这极具压迫感的黑红色,令季尧惊恐地跌坐床上。
他努力睁大眼睛,也只勉强看出近处物品的模糊轮廓。
窸窸窣窣的虫声自漆黑的角落爬了出来,愈来愈近,愈来愈响,密集的甲壳声毛骨悚然,最终变得电钻般刺耳洪亮。
季尧咬牙捂耳,虫声已远超“吵”的程度,他仿佛置身于雷暴,被磅礴的轰鸣震得耳膜发痛。
一阵灭顶的剧痛后,他感觉到了温热的痒意,似有汩汩鲜血从耳洞流出。
恐怖。
季尧所感,唯有恐怖。
在他以为自己要溺毙在这恐怖的音波中时,那窸窸窣窣的虫声忽而消停了。
它们汇聚成一声轻柔的呼唤——
[阿尧……]
季尧猝然扭头,身后空空荡荡,除了深渊般的黑红以外,再无它物。
[阿尧]
那声音再度拂过他微痒的耳畔,季尧惊声回应,“姐姐?”
他确定了那就是邱芜澜,自床上站起,于黑暗中寻找她的声音,“姐姐,你在哪里,为什么要收走那些监控?”
[阿尧,你明明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季尧抱着耳朵,崩溃躬身,“我一直都乖乖听话,为什么姐姐连监控都不能留给我……”
黑暗中的邱芜澜低语:
[我注视的是有足够价值的人。阿尧,现在的你,有什么值得我垂视的价值呢。]
季尧激动起来,对着虚无处高喊:“我可以找到下一个影帝歌后,我也可以去谈成天欣集团的合作!姐姐,只要你用我,我会展现出足够价值!”
[我为什么要用你,这些事,我自己就办得到。]
“姐姐想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做!”他说着,带上了泣音,“求你、求求你把监控还给我……这里好黑,我什么也看不到……姐姐,阿尧害怕……”
冥冥之中,季尧听见了一声叹息。
[阿尧,我太失望了。]
季尧抬眸,蒙着泪雾的眼里迷茫无措。
他做了什么,他一直乖乖听话,从没有违背过姐姐的心意,为什么还要对他失望?
[我花费毕生精力培养你、调.教你,最终却得到了一个保姆——季尧,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宋折凝就要回来了,她尚在国外,国内便铺天盖地全都是她的消息,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被宋折凝羞辱?]
“是因为邱承…”
[够了,你明知道我对他狠不下心,为什么就不能把我一把!]
“姐姐?”季尧愣怔着,第一次从邱芜澜口中听到怨恨的语气,他压着狂跳的心脏,不敢相信地同她复核,“你需要我……帮助你?”
[帮助我,阿尧。]
那声音淡了下来,似在远去。
[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就像我为你处理掉了季葶一样……你知道那个压在我头上的人是谁。]
“姐姐、姐姐!”
季尧慌张地试图挽留。
[别让我等太久。]
肩上一凉。
季尧怔忪回眸,刹那之间,他恍惚瞥见了邱芜澜的身影。
她搭着他的肩膀,覆在他耳后呵气,[阿尧,快一点——让我摆脱受制于人的困境。]
[你是我最优秀的作品,我好想光明正大地疼爱你……]
季尧瞳孔骤缩。
微凉的触感消散,他身后空无一人,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未曾留迹。
那酥麻的呢喃散尽了,季尧眨了眨酸涩的眼。
他陡然发现,暗如深渊的红潮淡去了两分。
那勾魂摄魄的喃语,为他哺了一口光明,奖励他看见五米之内的物体。
良久,季尧回眸,冷睇向窗台上的花瓶。
一束发蔫的向日葵耷拉在瓶口上,硕大的黑色花盘疲软地背阳垂落,散发着枯败颓意,惹人怜惜。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红丝鸳》开机第三个月, 娱乐圈被投入了一颗巨石。
宋折凝回国了。
元旦当日,竞业协议结束的首个小时,宋折凝的云书便发表了回归照片。
紧接着, 双栖影后的身影铺天盖地地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秋叶两代台柱同框#
#宋折凝 气场#
#VB 新代言人#
“语薇姐,云盛典那边打来电话, 说我们的位置可能要微调。”
“语薇姐,《singer》说临时新增了一位导师, 内部人员透露,八成是宋折凝。”
“语薇姐,节目组问我们能不能换个色号, 说和新加盟的女嘉宾撞了……”
季语薇沉沉盯着手机。
昨天的慈善晚会, 她的行程不知怎么被泄露出去, 半路遭到记者围堵, 比预计晚到了十五分钟。原定的搭档都已完成了签到, 现场人员临时帮她安排了新搭档。
四人一组的签到, 好巧不巧, 她被插.入了宋折凝那一组。
两人同框的视频被传到了网上,视频底下,清一色的拉踩嘲笑。
“宋姐还是你宋姐, 这气场不是谁都能比的。”
“啧啧, 季语薇也快三十了, 在她边上跟个网红似的,一点没有三十岁的气质。”
“白幼瘦是这样的。”
“小天后还是嫩了点, 一眼看出大小王。”
“语薇姐, 那个汽车代言可能续不上了……对方有意宋折凝……”
呛——
办公桌上的金石摆件倏地砸向墙角的瓷瓶。
石瓷相撞,赫然之间,半人高的长瓶被砸碎成片。
屋子彻底安静了, 急得团团转的助理们寒蝉若禁,面面相觑。
她们小心觑着季语薇的脸色,见她站在中央,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阴鸷到了极点。
经纪人对几名助理使了个眼色,让她们先回去。
他等着季语薇平复了气息,“语薇,现在没空管宋折凝。《红丝鸳》要赶在年前杀青,最后一个月是重头戏。你还有春晚和不少年欢会要上,年后还要发售新专辑。你今天累了,我让邱总给你请的疗愈师过来,先好好睡一觉。”
季语薇转身淡淡道,“我今天不想见人。”
她的声音依旧优雅如弦、清灵若泉,如果不是墙角的那一堆碎瓷,没有人会觉得这声音的主人含有半点负面情绪。
“只是疗愈师而已。”经纪人劝道,“再有四个小时就要拍夜场,白天的行程都排满了,不趁着这会儿深度睡眠的话,你怎么熬得住。”
“我说了,”季语薇沉声,“我不想见人。”
她话音刚落,响起了门铃。
鲜少有人会来季语薇的住处,何况是这个时间点。经纪人察看了下显示屏,惊讶道,“好像是季尧。”
“季尧?”不仅经纪人,连季语薇都有些意外。
“你现在没空,我去打发他吧。”
“等一下。”季语薇思忖道,“你回去吧,让他进来。”
经纪人疑惑,“你不是不想见人么。”
季语薇没有回答,经纪人也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有深究。
他嘱咐了遍季语薇晚上的戏,便离开宅子,换了季尧进来。
“语薇姐。”少年弯着眉眼,同季语薇问候,余光扫见了墙角那堆碎瓷。
“一会儿就要在剧组见面了,怎么突然过来。”季语薇打开冰箱,“喝点什么?”
“不用这么客气。”季尧提起手中的袋子,“姐姐听说你最近心情不好,让我给你带了点农场刚摘的草莓。”
季语薇敛眸,五指扣在冰箱上,“芜澜……对我很失望吧。”
她给了她整整一年时间发育,在这没有宋折凝的一年里,邱芜澜将整个秋叶都调动起来,全力供给她养分。
她火遍了大街小巷,国内国外都播放着她的曲子,提到国内目前最红的女星时,所有人的第一印象都是“季语薇”三个字。
季语薇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原来不过是镜花水月,叫人轻轻一拨便支离破碎。
她是邱芜澜亲自雕琢了十余年的艺术品,她该是最亮的明星、是行业的标杆、是娱乐圈的标志,可在消失了一年的宋折凝面前,竟毫无竞争之力!
季尧将草莓放去桌上,“我倒是觉得,语薇姐不用太过在乎。”
季语薇斜眼看他,“听起来,你有话想说。”
“语薇姐出道十多年了,难道还不清楚娱乐圈的规则?”季尧耸肩,“再是才华横溢的普通人,也不可能和财阀的宠儿争长论短。”
季语薇面色微变,“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季尧举起双手,以示无害,“慰问品送到了,我先走一步。”
“站住!”季语薇疾步上前,扣住他戴着发圈的手腕,那双美眸紧盯着季尧,有了薄怒,“给我把话说清楚。”
季尧无奈地叹气,“语薇姐,认识了那么久,又是同姓的姐姐,我也不想让你脸上太难看。”
“芜澜不会这么对我!”季语薇冷笑,“她没有欺骗我的理由。”
“这当然不是姐姐的本意,”季尧下颚微抬,“但承澜哥有不同的想法。特别是,宋折凝是他亲手签下的第一个ASHS。”
季语薇瞳孔微缩。
她手上卸了力,季尧就此挣脱。
他调整着手腕上的发圈,无不遗憾道,“真可惜,要是别的董事,姐姐一定会为了语薇姐极力争取,可说话的是承澜哥——唔,以我对宋折凝的了解,她如果回来,提的第一个要求一定是要用原来的办公室。”
“正好赶上除夕大扫除,语薇姐可以顺道收拾起来。”
季语薇猛地转身,拿了手机和车钥匙往外走,“我要去见芜澜。”
“去让她掂量一下你和承澜哥孰轻孰重?”
这一句话将季语薇定在原地。
她收紧五指,脸上是一闪而过的耻恼。
跟在邱芜澜身边十几年,她当然知道,邱芜澜心中,没有人能与邱承澜相较。
即便上一刻她爱抚着她的腰身、在她身上意乱情迷,可只要她说出“邱承澜”三个字,邱芜澜的眼神便会立即清明犀利。
季语薇敢拿邱泽安、邱泽然开玩笑,却连邱承澜三个字都不敢提及。
宋折凝、宋折凝——!
她抢走了她的整整十年,那些宋折凝风光荣耀的日子里,她像个老鼠一样躲在阴暗的下水道里。
她既然高调地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还要抢她的东西!
“别让姐姐为难,”季语薇身后传来季尧的低语,“既是谈判,就直接去找有决定权的那个。”
季语薇皱眉,余光睇向季尧,“你要我去找邱承澜?”
季尧天真地眨眼,不置可否,把自己摘了出去。
季语薇沉默。
去找邱承澜是她想都不曾想过的道路,也的确是最有效的道路。
不过,在此之前,她要先弄清楚季尧的来意。
“你跑来我家阴阳怪气地说了那么多,到底是什么目的。”
“我么,”季尧眼睫微垂,“我只是觉得,宋折凝离开后,姐姐舒服了很多。”
“你应该能想象得到:如果宋折凝趾高气昂的回来,那姐姐的立场会有多么被动,她在行业、在股东面前又会多么难堪。”
季语薇接受了这个理由,这也正是她这段时间焦躁不安的原因。
比起她自己被宋折凝各方面压低一头,季语薇更在乎的是邱芜澜的颜面。
她是邱芜澜挑选王牌,她在她身上投入了不可计数的精力、资源。
普通的买卖必定讲究投入产出比,这不计成本的背后,意味着季语薇不是一件普通商品。
她是邱芜澜用来指挥全国、乃至全球娱乐的信号旗,季语薇在娱乐圈里的影响力,要如秋叶在3C行业里的影响力一般,举足轻重。
邱芜澜的祖父创造了秋叶科技的芯片;
而邱芜澜,创造了秋叶娱乐的季语薇。
季语薇可以输给宋折凝,当一个低人一头的“小天后”;但芜澜十数年的心血不能被那个该死的女人践踏羞辱。
这时候请回宋折凝,的确像是一场成功的炒作,可一个宋折凝到底能赚取多少利益,十亿?二十亿?邱承澜怎么能为了这点钱让芜澜如此难堪!
季语薇翻出了自己从未主动联系过的号码。
她必须和邱承澜谈一谈,扭转他冷血自私的想法。
季语薇清楚,季尧的目的未必真像他说的那么单纯。
但在涉及邱承澜相关的问题上,他一个小三的儿子不管做什么都会适得其反,自己确是他唯一能找到的同盟。
季语薇怀疑他的目的,却不会质疑他对邱芜澜的忠诚。
她因而听取了季尧的建议,联系了邱承澜的特助,约他在餐厅见面。
饶是季语薇登过无数上万人的演唱台,在等待邱承澜的过程中也感到了紧张。
不仅是她深知背着邱芜澜私自约见邱承澜有多么冒险,单是想到要独自面对邱承澜,季语薇便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季小姐。”
温和知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季语薇起身,对进门的两人致意,“钱秘书、承澜哥。”
钱秘书冲她笑了笑,接过邱承澜的外套,退了出去,“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季语薇并未说明约请邱承澜的目的,但他还是选择了回避。
“坐吧。”邱承澜叫了侍者点菜,“这还是你第一次约我。”
“是呢,”季语薇执着刀叉,笑着埋怨,“我来公司都一年了,连续四个季度业绩第一,老板居然到现在都没有请我吃顿饭,到头来,还得我自己提。”
邱承澜提起醒酒器,为季语薇倒了酒,“是我的失误。”
季语薇接过酒杯,道了声谢谢,“说得好听。”
“你想要什么补偿?”
“这个嘛……”季语薇眸光微移,看似狡黠的小动作,避开了和邱承澜直接对视。
“我想要秋叶娱乐最高规格的待遇、最大的办公室,以及最顶级的资源。”
邱承澜饮了一口酒。
他品尝着红酒浸染味蕾的润感,慢慢将其咽入喉中。
“最高规格的待遇,当然是给最有价值的员工。”
他放下酒杯,双手交握,搁在交叠的膝盖上,“容我问一句,你约我之前,见到的是芜澜,还是季尧。”
季语薇脸上的笑容就此凝滞了。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被那双洞悉一切的黑眸审视, 季语薇如坐针毡。
邱承澜无疑是她遇到过最具压迫感的人之一,他和邱芜澜接受了相同的精英教育,恩威兼施这门课程上, 两人的成绩同样优秀,可选取的恩威比例则完全相反。
季语薇喜欢邱芜澜偶尔的冷酷。
偶尔的一次绝情, 像是洒在西瓜上的细盐,能让她更清楚地感受到她平时对她有多么纵容宠爱;
但和邱承澜相处, 只会让人冷汗涔出,心有余悸。
他的“恩”,是死里逃生后的一种庆幸。
季语薇不喜欢这种虎口逃生的后怕, 会让她连做好几天噩梦。
她强装镇定, “承澜哥认为我见的是谁呢。”
“芜澜很看好你, 她视你为娱乐圈未来的风向标, 我却不这么认为。”邱承澜下颚微收, “高难度的歌曲必然导致传唱度降低, 一首歌要保证传唱度, 就不需要过于高超的演唱技术。
“比起一百分的天才,我更需要八十分的优秀人才,他们不仅能引领全民潮流、控制大众审美的阈值点, 还能刺激其他六十分的普通人上进, 再者, 他们的使用成本也更为合适。”
他轻慢地下了结论,“娱乐公司最多需要宋折凝这样八十五分的人才, 至于贝多芬这样的天才, 他们的存在未必完全是件好事。”
季语薇一怔。
来之前她并未百分百相信季尧所说的一切;在听了邱承澜这段话后,她再没有自欺欺人的余地——
毫无疑问,宋折凝近期爆火的幕后推手就是邱承澜。
“承澜哥的想法真是与众不同。”她掩唇笑道, “别的老板都上赶着巴结讨好精英骨干,承澜哥却对我这个头牌冷嘲热讽,不知道的,还以为承澜哥想开了我。”
邱承澜不假辞色,“宋折凝走后,音乐有你,影视有华君润,宋折凝上一个小时走人,下一个小时,芜澜就能找到更好的替代品。小季,你要是走了,公司可怎么办。”
季语薇理解了邱承澜所谓“天才的存在未必完全是件好事”的论调。
宋折凝虽然是双栖影后,可唱功在一众天后中算不上独一无二;演技在演艺圈里也只是可圈可点,多的是能与她媲美的演员。
“这就是承澜哥宁愿选择宋折凝的理由?”季语薇感到荒诞可笑,“你不是不知道我和芜澜的关系,何必揣测我会背叛。”
“你是为了芜澜而进的秋叶娱乐,如果芜澜离开了呢。”
邱承澜淡淡道,“届时她会比宋折凝更加致命,瞬间把我整个公司拖垮挖空。”
季语薇咬牙。
霎时间,愤恨、憎恶以及强烈的背叛感如业火熛燃。
邱承澜——他怎么敢。
如果不是芜澜,秋叶娱乐不过是个半层写字楼大的工作室。是芜澜花费了十年心血,将它一步步打造成矗立瑚城中央的宝塔、成为了艺人们梦寐以求的圣殿。
这个男人竟然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话来!
秋叶娱乐是芜澜的,这里的所有资产、所有艺人,哪怕是背叛了芜澜的宋折凝,也全都是芜澜的东西!
他有什么资格将秋叶娱乐视为自己的成果!
这餐饭不欢而散,邱承澜看着女人维持着礼貌,请求提前离席。
她的表情还算得体,背影却透出冰冷的阴沉。
钱秘书无奈,“看来季小姐是恨上您了。”
邱承澜坐在原位,凝望着杯中红酒。
“芜澜在项目和投资上的嗅觉不如我和父亲,但在调.教人这方面,邱家还没有人是她对手。”
钱秘书扭头,望着季语薇离开的方向,“是啊,这简直像是一个奇迹。”
“奇迹?”邱承澜嗤笑,漫不经心地将杯中红酒倒入盘中,“洗脑而已。”
季语薇,这样一个趋利避害的聪明人,如今为了她人的利益,像个走卒一样冲在前面当炮灰。
原本的季语薇是什么模样,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他那厉害的妹妹把季语薇性格里的骄奢淫逸放大到了极致。
邱承澜在那身华服之下看见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利欲熏心的欲望集合体。
邱芜澜扭曲了她的三观、认知,让季语薇时而恍惚:自己才是邱芜澜。
秋叶娱乐、秋叶集团——这些都该是她的东西。
即便是被员工抱怨黑心资本家的邱承澜,在看见季语薇这半年的日程表时,也不禁皱眉。
表面上,邱芜澜对季语薇关怀备至,为她请了私人疗愈师,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
这份独一无二的宠爱背后,是吃人的压榨。
季语薇已经五个月没有连续七小时以上的休息时间了。
她无法自然入睡,因为睡觉太浪费时间。
邱芜澜为她准备的疗愈师会对季语薇进行催眠,如此一来,她只需要两到三个小时的高质量深度睡眠,就能保持一天旺盛的精力。
疗愈师压缩季语薇的睡眠;
护理师免去她打理自己的时间;
倍数增加的助理提高她的工作效率、帮她处理好一切家务琐碎。
季语薇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工作,护理头发的时候可以背诵台本,洗澡护肤的时候可以练歌,就连吃饭,都能腾出双手练习手势。
进餐时,邱承澜试探了两句。
“祝贺你。秋叶娱乐创立至今,我还从没见过这么高的业绩。这段时间,你实在辛苦了。”
“哎呀,能得到承澜哥的夸奖,真是受宠若惊。”季语薇眼底的神色和嘴巴上的话语截然相反,客套的笑容背后死水一潭,对邱承澜的褒奖极其不屑。
这种不屑,和她听见邱芜澜褒奖时的反应形成鲜明对比。
邱承澜见过几次邱芜澜夸奖季语薇的场景。
面对邱芜澜随口一句“做得好”,那优雅柔媚的金梅天后,会心花怒放至殷红滴水,渗出花卉腐烂的腥甜味,仿佛她生来的意义便是为了让邱芜澜满意。
邱承澜之所以对这一场景的印象深刻,是因为他见过很多次类似的表情——
那是邱芜澜每次见到他时都会露出的神态表情。
她将自己对哥哥的喜爱,套用去了季语薇身上;以自己对邱承澜的感情为模板,调.教驯化了季语薇。
即便邱芜澜对他的感情不至于像季语薇那样偏执,但在邱承澜看来,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决不能姑息。
“你确实辛苦了,”邱承澜再度强调这个事实,“我给你批一周假,休息休息。”
“休假就不用了,”季语薇眼底的蔑视愈发冷暗,她笑吟吟道,“您明知道年底这段时间我走不开,真要奖励我,就换算成钱吧。”
“不一定是现在,可以等过完年,你忙完。”
“芜澜已经制定好了我新年Q1的内容,恐怕也抽不出空呢。”
邱承澜还是头一次劝员工别这么拼命工作,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了,“机器也需要关机养护,你是打算全年无休了么。”
季语薇道,“放心吧,该我休息时,芜澜会安排的。”
芜澜、芜澜、芜澜……她每一句话里都充斥着这两个字,如同每一段程序都离不开“if”开头。
季语薇,她在某些方面已很难算是一个“人”了,更像个合格的产品。
不过这一次,对她进行编码、驱动她来见邱承澜的人并非邱芜澜,而是那个让邱承澜不喜到了忌惮的少年。
冰冷的红酒浸泡了盘中剩下的牛排,和切面上的牛血混合一处。
邱承澜将高脚杯倒扣在牛肉上,腕骨微拧。
他起身,扯了扯领带,沉冷地望着高楼下季语薇的车子离去。
这明明是他亲自布置的局,那个情妇的儿子如他所想地把季语薇送到了他面前。
他按照他设下的路线乖乖推动着棋局,可这分毫不差的路线,让邱承澜愈发忌惮。
他引以为傲的妹妹尚未察觉他的心意,那个卑贱的情妇之子,却已猜中了他的全部计划。
邱承澜很久没有这么烦躁了。
“带药了么。”他倏地开口。
钱秘书大惊,连忙观察邱承澜的面色,见他眉宇之间深藏戾气,一如青少年时发病的前兆。
“带了。”钱秘书立即取出药来,“怎么了,是这里的环境不合您的心意么。”
邱承澜没有回答,他干吞了药丸,趁药效发作之前大步离开,“事办完了,回去吧。”
他得回去睡一觉了。
等他醒来,季语薇就该起到他满意的效果了。
钱秘书提前两步为邱承澜开门。他忧心忡忡,担心着邱承澜的精神状态。
既然事情谈得很顺利,那到底是什么刺激到了邱承澜?
钱秘书扭头回顾了一番餐厅,目光在邱承澜用过的餐盘上停留半息。
那倒扣在了牛肉上的高脚杯,深陷在了肉里。
脆弱的玻璃杯口,将厚实的牛肉下割了一指有余。
殷红的牛血汩汩渗出。
季尧分解了一整块牛肋骨。
锐长的剔骨刀在他左手上转了半圈刀花,冰冷如镜的刀面映出少年精致的眉眼。
“阿尧、阿尧,我饿了。”
刀面上淡漠的圆眸顷刻间有了神采,像是被彩墨点了睛,流露出甜蜜。
“很快就好了,姐姐。”他回答道。
“好饿……阿尧,你什么时候才让我吃到正餐。”
羽毛般的轻语拂过季尧耳垂,蛊惑般催促,“这种东西,可没法填饱我。”
季尧瞥向季语薇离开时的方向。
他执着剔骨刀,将肉从骨头上割下。
“再等一下姐姐,那道正餐也很快就会好的。”
牛血淌满了料理台。
血从白色的大理石台面滴落流下,于少年脚边汇聚成股,间隔发出“滴答”的坠声。
没有开灯的厨房里,少年独自站在料理台前,一边持刀剔骨,一边闲聊说话。
“订的有点多了,要给君润哥送去一点么。”
“可是我们吃不了那么多,剩下的就不新鲜了。”
“送给语薇姐吗?也好,她今天应该是没有吃多少东西就回来了,我做好后叫个跑腿给她送去吧。”
“就是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吃的胃口。”
他转身蹲下,将牛勒骨放入烤箱,起身之后,对着无人的空地扬起笑脸,“好了姐姐,准备工作都完成了,马上就可以开吃了。”
没有回应。
偌大的厨房漆黑无光,仅有他一人而已。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邱芜澜听到季语薇助理来给她请病假时, 有些意外。
“她生的什么病?”
助理袒露:“说是生病,其实是季语薇心情不太好。”
邱芜澜扫向简,简解释道, “新一季《singer》开录了,他们临时增加了个导师对决抢人的环节, 每期导师唱开场曲,由底下观众投票打分。后续导师选学员的次序就按照观众喜爱度排名。季语薇的排名……比宋折凝低。”
“差得多么?”
“五百名观众, 五位导师,她比宋折凝低了八十票。”
邱芜澜诧异,“其他人呢。”
“另外三个都在正常的一百左右, 季语薇垫底, 她的票全都被宋折凝吸走了。”
邱芜澜第一反应问:“是她自己要求这样的?”
助理摇头, “没有。不只是这个节目, 但凡她和宋折凝一起参加的节目, 季语薇都被宋折凝全方位打压, 只是这一次太过离谱了。”
季语薇再是不如宋折凝, 也不至于排名最末;更不至于在人均一百票的节目里,只拿三十几票。
任谁一看,这是都一场由宋折凝发起的、明晃晃针对季语薇的围剿。
邱芜澜沉吟, 季语薇并非这么脆弱的性格, 被宋折凝全方面碾压, 她绝不可能回家一个人默默流泪,只会更疯狂地向上攀爬, 抓住手里一切资源。
这其中一定有她还不了解的情报。
不论如何, 既然季语薇向她发出了求安抚的信号,那她就过去看看。
看病不能空着手去,邱芜澜对简道, “帮我去买三十件瓷器;再去技术部看一下,他们手里要是没有紧急的活儿,就做一个仿冒云书给我。”
简知道瓷器的作用,却不明白后者是什么意思:“仿冒云书?”
“对,去云书爬一下夸奖季语薇和贬低宋折凝的内容,做个纯净版,让她看舒心。之后我会收走她的社交账号,这段时间不要让她看见自己相关咨询,免得再影响工作。”
“哎呀,”简不由得笑了,“我还以为,您只会给季小姐送钱呢。”
“她胃口越来越大了,我也经不起她这样掏。”邱芜澜说着,表情却不反感。
她喜欢能用钱买到的东西。
简马上去了趟技术部,回来告诉邱芜澜,“他们手头有个单子忙着后天交案。”
“没关系,”邱芜澜说,“以我个人名义,去集团下需求,付加急费。”
秋叶娱乐不是互联网类公司,IT部门人手不多;但秋叶集团不同。
“好的。”
简去办了。
邱芜澜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她很了解集团的能力,秋叶集团IT人数众多,几十年下来一定有类似的网站框架可以沿用,这点小活对他们而言不成问题。
然而二十分钟后,她收到了邱承澜的电话。
“哥哥?”她在念这个词时,语气习惯性上扬。
“我听说你下了个急单给IT。”与此相反,打电话来的邱承澜口吻沉冷,“什么时候秋叶还提供私人定制业务了。”
邱芜澜一怔。
她当然知道这是超出一般流程外的操作,但她是邱芜澜,是秋叶集团的董事、是集团高管,更是邱家的继承人之一。
“哥哥,季语薇这边遇到了点事情,”她想,或许是有人向上举报了这件事,自己没有和哥哥打过招呼,他恼火也是正常的,“她毕竟是公司的核心ASHS,进公司的一年,为集团创收不少,能破例提供一回技术支持么。”
“集团会为子公司提供支持,但秋叶不是微小型企业,要是每一个姓邱的都无视规章制度,随随便便地提要求,那公司再也别想正常运作了。”邱承澜冷声,“立刻撤回你可笑的订单,按照急单的流程上报,等集团评估审批之后,会给秋叶娱乐答复的。”
“哥哥!”
“还有什么事。”
他冰冷的语调听得邱芜澜心跳漏了一拍,她陷入在不可置信的震惊中,为他鄙夷的用词所伤,又随之怒火中烧——
他竟然这样和她说话。
他竟敢这样对她!
感受到这股恼怒后,邱芜澜愣住了。
她知道自己的自尊心和掌控欲高于常人,可她对邱承澜绝对尊重,怎么会因为一两句话就和他置气……
邱芜澜摒弃掉繁杂的个人情绪,只从公事的角度出发:“哥哥,季语薇的商单排得很满,耽搁一天都会对之后的单子产生影响。我会补上流程的,能不能让IT先帮我们做…”
“这难道不是你的问题么。”她话未说完,被邱承澜打断,“你的安排太不合理、定制的排程如此脆弱,抗风险性差到连走急单的时间都等不了。”
“邱芜澜,你不是第一天干这个活儿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季语薇今天心情不好,你就要让集团给你做个拍马屁的程序安抚她;要是季语薇出事故受伤了呢,你打算把诺贝尔得奖主聚在一起,马上研发起死回生药么。”
“哥…”
“秋叶娱乐运转安稳,艺人完全没有必要忙成这样。你自己清楚,这一次季语薇的合约被延误是谁的责任。”
他不耐又失望地结束了通话,“邱芜澜,别夹带太多私人情绪,否则我会马上安排新的副总过来接替你的工作,直到你恢复清醒。”
邱芜澜咬牙。
一种难以言述的羞愤令她指尖发抖。自出生以来,邱芜澜从未如此被人羞辱过——或许有过,可那些人她从未放在眼睛里,于是根本没有记忆。
邱承澜不同,他是她最崇敬的兄长,是她的楷模,即便他不像邱家其他人那样无条件宠爱家人,对她的态度也稍显冷淡,可在此之前,他从未这样对待过她。
宋折凝……
邱芜澜握紧了手机,抓到了邱承澜态度转变的那个折点。
是因为宋折凝么……
哥哥他……爱着宋折凝?
她是他亲自签约的艺人,难道宋折凝对哥哥来说,像是季语薇对她一样珍贵?
「否则我会马上安排新的副总过来接替你的工作,直到你恢复清醒。」
他说的副总是谁——
邱芜澜瞳孔骤缩,陡然意识到,邱承澜很有可能将宋折凝视为秋叶娱乐的支柱。
以宋折凝的性格,她一定会和哥哥有私下交际。
邱芜澜无从得知她曾对邱承澜说过些什么,哥哥第一个签约的艺人是她,足以证明他对宋折凝能力的认可。
在宋折凝的运作下,他极有可能认为:宋折凝才是撑起秋叶娱乐的实际管理者,是宋折凝尽心尽力辅佐自己,才让秋叶娱乐蒸蒸日上、让自己这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能坐稳副总的位置。
哥哥他……是这样想的么。
“邱总……”简小心翼翼地进门汇报,她没有听见那通对话,但收到了集团拒绝合作的消息,“瓷器已经买好了,要现在送过去么。”
“不,等一下。”邱芜澜握手机的五指收紧。
她对仿冒云书并不执着,如果集团真的不方便接这个活儿,邱芜澜有的是其他安抚季语薇的礼物。
可这一刻,她说不清的不甘恼怒。
她今天非得把这事办成不可。
生在秋叶集团这样科技型企业下,邱芜澜无疑有相当广阔的互联网人脉。
她可以立马把这活外包出去,只是这到底不是件光彩事,如果泄露,季语薇和秋叶娱乐乃至邱芜澜本人都会受到抨击。
她需要一个拥有快速搭建网站技术,又足够值得信任的人。
一时间,邱芜澜脑海里出现了一双璀璨甜蜜的圆眸。
阿尧……
但这一次,邱芜澜再无法说服自己这只是一种学生作业。
毫无疑问,它是一份切切实实的工作,和公司业务强挂钩。
她本犹豫着,一想起邱承澜的态度,便没了以往的愧疚。
就算她给季语薇的排程太过紧凑,那又如何?
这十年来,她何曾对其他艺人执行过这样的计划?她是在了解季语薇实际情况下定制的排程,她确信季语薇能够接受这样的强度。
人身健康排除在了违约内容之外,如果季语薇真的受伤了,她反倒不需要动作。
集团问责她也好、停职她也罢,事情已经发生,追责之前,都该先把支持顶上。
“阿尧,”她很快下定决心,向对面发送语音,“来一趟公司。”
“想说什么?”邱承澜放下手机,抬眸看向欲言又止的钱秘书。
“您的语气有些过重了。”自他打那通电话开始,钱秘书就忧心忡忡。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邱承澜敛眸,“季语薇的效果好得超出预料。我不能错过它。”
“您为什么这样说?”
昏黑的别墅之中,季尧捧着手机。
屏幕的荧光照亮了他的面颊。
他反复点开那条语音,听了十四遍后,心满意足起身。
洗漱、梳头、挑选衣服,他尚不知邱芜澜找他的缘由,但在做出门准备时,季尧隐隐有一种美妙的预感——
今天之后,一切都将不同。
因为
“钱秘书,据我所知,那个情妇的儿子学过编程。”
“这个关口,芜澜一定会联系他,将他重新启用。”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季语薇的几个助理已经挑选了要爬取的言论和账号。能承载三百个账号、两万字左右的文本就够了。”邱芜澜望向季尧, “多少时间能给到我。”
季尧听完需求,构思道,“不止是文本和图片, 语薇姐的粉丝一定还会发动图和视屏,为保证真实性, 还要把云书里的动态广告也加入进去。”
“广告……”邱芜澜扶额,“倒是忘了这一点。”
“别担心姐姐, ”季尧冲她弯眸,“九点前交到你手上,不会耽搁语薇姐接下来的工作。”
“我不会让你打白工, ”邱芜澜道, “简会按市场价支付给你报酬。”
“急单的话, 可不能按市场价计算。”季尧露出一侧小犬牙,
“何况这个活儿, 是得要签保密协议的吧。”
他像是只小狐狸一样笑着, 邱芜澜自接到邱承澜电话后的戾气忽而散去了大半。
她下意识伸出手, 在季尧习惯性地低头、让她抚摸软发时,陡然僵停。
“姐姐?”季尧维持着弯腰低头的姿态,久久没有等到那只手落到自己头上。
邱芜澜神情晦涩。
她骤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她只是想揉一揉弟弟的脑袋么。
不, 她五指的力度远超抚摸。
她是想抓住季尧的头发, 把他摁在地上, 等他讨好自己、告诉她那只是玩笑话、他不需要报酬时,再将钱转入他的账号。
为什么会这样……
邱芜澜抿唇, 她已经决定放季尧自由很久了。
从前是韩尘霄不堪用, 她才给自己和季尧留了一个过渡阶段;
现在华君润就在楼下,他温顺体贴、能满足她所有需求。
一年过去,季尧又大了一岁, 自己对他的掌控欲为何不减反增……
想起华君润提到季尧时的隐晦劝告,邱芜澜将手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地搭在了扶手上。
季尧瞳孔微缩,紧盯着那只放下的手。一瞬间,他的五感蒙上了一层毛玻璃,整个世界都变得朦胧模糊,只有那只手清晰鲜明地倒映在他瞳孔中。
想要、想要想要想要…
他想要姐姐的爱抚……
“阿尧、阿尧?”
邱芜澜疑惑地蹙眉,“你听见我说话了么。”
季尧猛地回神,“抱歉,刚刚在想有几个旧代码可以用到。”
“你自己有可以用的?”邱芜澜微讶,“我还准备打包发给你一份。”
“给我吧,姐姐。”
季尧蹲下来,搭着邱芜澜的扶手,指尖与她扶手上的尾指相隔纤毫,“我也就是平常无聊时随便写的,肯定没有姐姐现成喂的饭香。”
“简会拿给你。”邱芜澜不疑有他,“季语薇的几个助理已经在她办公室筛选账号了,你过去吧,有什么需要再和我说。”
季尧仰头,“需要姐姐摸摸我。”
邱芜澜神色一僵。
那双玻璃糖般剔透的眼困惑失落地望着她,“和君润哥在一起后,姐姐都不怎么管我了,还不如韩尘霄那时候。”
邱芜澜张口,许多语重心长的话堵在喉咙口。
她想告诉他,就算季葶不在邱家了,他的身份也不会改变,他一样可以像泽安泽然那样,低落难过时找她撒娇;
她爱他,但他早晚要独当一面,不能永远这副模样。
许多话堆挤到一起,在邱芜澜看见那微卷的柔发、看见他纯粹的圆眸时,又无处宣泄。
最终,她克制着,轻轻覆上他的头顶。
邱芜澜本想,这还算是姐弟之间正常的相处方式。
然而下一瞬,她看见少年脸上绽出陶醉痴迷的红晕。
这透熟的桃红,透出一股病态的妖艳,看似饱满,实则熟过了头,一捏便是烂水。
邱芜澜有些恍惚,理智告诉她这似乎有点不对;感情上,她异常满足。
她把这刹那的异常抛之脑后,思考着季语薇、宋折凝和哥哥之间的种种。
八点半,提前了半个小时,那份仿冒云书交到了邱芜澜手上。
除了邱芜澜要求的功能外,其他一片空白。
她不会让季语薇亲自操作,因此做到这一步就已足够。
带着这份礼物,以及备好的瓷器,邱芜澜前往了季语薇的住所。
简将车开到别墅前便回去了,等第二天再来接人。
邱芜澜在院门口识别指纹和瞳孔,踏入了这座梦幻般的白色城堡。
送给季语薇的亲王庄园还在装修,那是她三十岁的礼物。
今年她二十九岁生日,邱芜澜送了她一片新培育出的抗寒蓝色妖姬。
夜风寒凉,蓝色的玫瑰围满了这座白堡,邱芜澜若有所感地抬头,正对上站在二楼露台的季语薇。
她撑着大理石栏杆望她,衣裙单薄,双眼红肿。
她们上下相视,那双干涸的美眸顷刻间又淌出涓涓细泪。
“芜澜……”
当邱芜澜进门,季语薇从楼梯上快步跑下,扑向她的怀抱。
她紧紧抱着她,抓着她背后的衣料,仅着一身无袖的丝绸白裙坐在冬夜里。
邱芜澜只觉得怀里撞进了一片霜。
这片霜嚎啕大哭,她的声音实在美妙,不需要嘤嘤作态,就连不顾形象的嚎哭都动听悦耳。
“听说你病了,”邱芜澜整理着她被寒风吹乱的发丝,“语薇,我很担心你。”
“巨屏上没有我了……”她呜咽着,“芜澜,他们把我从那里拽下来了。”
邱芜澜了然,她说的是瑚城CBD的3D巨屏。
“不是的,是你上一个代言到期了,最近在协商新合约里的一些细节。”她安慰道,“下周你又会上去的。”
“可宋折凝上去了!”季语薇仰头,那双眼里盈满泪水,水晶灯下,点点泪光将她哭红的眼睛晕染成惊艳的红,“芜澜,那是我的位置,她抢走了我的位置!我不许她趾高气昂地俯视我!”
邱芜澜蓦地躁戾不堪。
宋折凝的商业价值根本没有季语薇大,她已经没有升值空间,季语薇却如一座刚刚开采稳定的金矿,底下埋着无尽黄金。
她是她最杰出的代表作之一,邱芜澜对季语薇倾注了呕心沥血的感情。
当《哀悼基督》向米开朗基罗哀诉、当《睡莲》向莫奈啼哭时,他们的心情便是邱芜澜此刻的心情。
她的灵魂为季语薇的泪水而颤栗。
“是承澜哥在支持她么。”
邱芜澜一顿,看向哭累后栖息在她怀中的季语薇,“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和有公司支持的我相比。”哭得太久,季语薇的眼神有些麻木,“除了承澜哥,我想不到谁有这样支持她的势力和原因。”
宋折凝虽然签约了华映,但华映还不至于有把秋叶压着打的能耐。
邱芜澜意识到自己有些敏感了,季语薇不笨,能猜到也不奇怪。
她沉默的反应让季语薇猛地支起身子,泪眼汪汪地凝视她。
“真的是承澜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我比宋折凝差……”
“当然不是。”邱芜澜脱口而出,语气微疾。
她看见季语薇咬着下唇,不安又彷徨。
她已开始动摇,苍白的言语不足以安定她的心神,那张被邱芜澜擦拭得优雅自信的脸上出现了裂痕,变得黯淡无光。
“可是,承澜哥的选择是不会有错的……”
邱芜澜一怔。
季语薇颓废地自嘲,“现在我才是公司艺人,他一定是觉得宋折凝比我好得多,才会不惜花费这样大的代价。”
“不,他脱离娱乐行业太久了。”邱芜澜沉沉开口。
自她有记忆以来,邱承澜从未有过大的失误。他是人,自然也会犯些小错误,但在关键选择上,他从未判断出错。
他一个人熬过了艰难孤独的前半生,为治疗精神上的问题,过着囚犯般清苦的生活。
邱承澜不仅是她的第一个兄弟,他强大的意志力、忍耐力和精锐的洞察力,令邱芜澜崇拜不已。
她因而追随他,支持他的所有决定——哪怕他要封藏她最喜欢的作品,她也毫不犹豫地执行。
可这一次,她确信邱承澜错了,且错得离谱。
“即便是宋折凝,也是在我手里成为的天后影后,”邱芜澜拂过季语薇脸上斑驳的泪痕,“科技行业和娱乐圈是截然不同的。语薇,我确定你的价值远胜过她,你只需要相信我说的话。”
“可是承澜哥……”
在她再度自贬之前,邱芜澜吻上了她湿润的嘴唇。
泪水的咸湿被邱芜澜稀释,她轻柔怜惜地抵着她,不容她抗拒地深吻,直到季语薇呼吸不畅。
轻微的缺氧刺激了颅内气压升高,垂体的感知神经系统受到限制,她由此变得迟钝,无法集中注意力。
邱芜澜格式化了她,在她无力自主思考的缺氧状态下,重新输入了指令:“你是最完美的,语薇。”
“你值得一切最好的,没有人能比你更耀眼。”她搂着她,在她面前打开了云书,“现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可怕,来看看,网上是如何评价你的。”
季语薇瑟缩了一下,有些抗拒去看那些负面评价。
但邱芜澜抓着她的肩膀,半强迫着她面对手机。
当看见广场的评论时,季语薇愣了下,发现和一周之前自己浏览时的有了不同。
“华映再舍得花钱,也没法按着季语薇打吧,宋折凝这是有了新的后台?”
“我们小雨好可怜,宋折凝有本事直接和秋叶开战啊,为什么只欺负我们家小雨。”
“季语薇十七岁进入国家队,宋折凝四十岁还只是个流行歌手,望周知。”
“#季语薇慈善晚会爆美#”
“救命救命救命,小雨的新歌好听哭了TAT,已经单曲两百遍了。”
“同事都以为我失恋了,每天上班眼睛都肿得核桃一样,没好意思告诉他们是路上听歌听的。”
“距离小雨发上一首歌已经过了32天了!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歇。”
“风向变了,”邱芜澜一条一条往下滑,“太过强势,不是件好事。”
她停留在了最后一条上,“那么多人爱着你,他们翘首期盼你出现,你的一个眼神,就能让人群狂欢沸腾。”
“语薇,你是数百万人的支柱,他们视你为生命的意义。你怎么舍得这样贬低自己。”
季语薇敛眸,她平静了下来,不再哭泣,只是嗓音喑哑了,残留湿意。
“我好不甘心。”她依靠在邱芜澜怀中,“芜澜,我忍耐了十年才回到你身边,她却从一开始就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一想到承澜哥要请她回来,我就好痛苦、好嫉妒。我不要和她在一个屋檐下天天碰面。”
邱芜澜并不抗拒重签宋折凝,但必须是宋折凝如丧家之犬般的时候。
以宋折凝目前的状态返回秋叶娱乐,不仅会挑起不少内部矛盾,更重要的是,她会严重打击季语薇的自信心。
再是漂亮的女人,如果没有自信,就是落了灰的珍珠,毫无光彩可言。
“她不会回来的,至少不会是以现在的身份回来。”邱芜澜保证。
“真的吗?”季语薇期艾地蹙眉,“承澜哥这样为她造势,恐怕是下了决心。”
邱芜澜听出了她的未尽之语。
“制定决策的,不是董事长,而是股东大会。”
时空交错,这句话从邱芜澜口中一字不差地道出。
“我阻止不了董事长,但股东大会可以。”
那双哭得干涸的美眸中迸发出惊喜。
季语薇扭过腰,搂住邱芜澜的脖颈,“真的吗芜澜,你会为了我联合股东反对宋折凝么。”
她在“反对”之后,巧妙地接了“宋折凝”三个字,因此听起来并不刺耳。
“我会的。”
那层笼罩在季语薇身上的灰尘终于被抹去一撇,露出其下灼灼华光。
邱芜澜决不能容忍有人遮掩季语薇的光芒。
“没有人能动摇你的地位,我会处理好那些事。”她吻过季语薇湿红的眼角,“我带来了你喜欢的玩具,跟我去看看?”
别墅门外停着一辆面包车,邱芜澜的示意下,两名押运把车中的货物搬运下来,送进了地下二层。
看见推车上的锦盒时,季语薇便知道了里面装了什么。
三十件礼盒送去地下、拆开包装一一摆好,邱芜澜牵着季语薇下楼。
她取下墙上挂着的小金锤,放入季语薇手中。
季语薇站在原地,目露犹疑。
邱芜澜浅叹一声,包裹住了她的手。
她站她身后,操控着她抬起手臂。
金色的锤尖搞高扬起,旋即猛地下刺,砸进华美的彩瓷。
哗——
精美高雅的艺术品被粗暴地破坏,变成一堆无用的垃圾。
季语薇瞳孔微直,直白的破坏感冲击着她的神经,不等她从毁灭性的快感中回神,邱芜澜已控制着她再度扬锤,砸向更加美丽、更加贵重的瓷器。
金属和脆瓷碰撞时的震感、瓷片破碎的震颤、空气震动引发的声响……这些细微的感触带来令人上瘾的手感。
那些由顶级工匠们精雕细琢出来的艺术品,在流水线生产的锤子下不堪一击。
绝妙的碎瓷声不绝于耳。
季语薇紧握着小锤,站在满地碎片中,酣畅淋漓地喘息。
她冻得发青的脸恢复了红润,眼里充斥着发泄后的快意。
邱芜澜早已不在她身旁。
第三件瓷器开始,不需要别人的牵引,她自己便停止不了手中的动作。
这三十件瓷器全部砸完,邱芜澜扫了眼手机。
“疗愈师已经到了。”她对季语薇道,“语薇,好好睡一觉。明天开始,回到你的舞台上。”
季语薇挺直了脊背,揩去下巴滴落的汗水。
被如此彻底的洗涤,再没有一粒尘埃可阻珍珠的熠彩。
三个小时的深度睡眠后,季语薇精神饱满,恢复到了最完美的状态。
她伸手触摸了下眼睛。
昨晚疗愈师为她催眠后,邱芜澜请的护理师似乎也来过了。不过几个小时,眼睛便消了肿,除眼白还有点发红外,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想到昨天发生的事,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泄露笑意。
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视她为蝼蚁。
宋折凝?
她要邱承澜知道,季语薇才是芜澜最爱惜的艺术品,她在她心中的地位至高无上、无人能替。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不应该啊。”
第一期《singer》录制结束, 宋折凝纳闷地问芳若,“是不是有点离谱了,季语薇才37票。放出去谁能信。”
“会不会是几家共同作用的结果。”芳若一边帮她卸妆, 一边分析,“华映肯定是捧您踩她的, 其他三位导师也怕自己面上不好看,所以乘着您的风去撕咬季语薇。”
“只是没想到所有人都去季语薇身上咬了一口, 这才变成了这个结果。”
“他们乘我的风,锅全由我来背。”宋折凝烦躁道,“全网都把我俩当对家了, 我的票那么高, 她的票那么低, 傻子也得怀疑我暗箱操作。”
“录都录完了, 结果也没法改。”芳若劝道, “没事的宋姐, 下一期开始我们不运作了, 和她公平竞技,让观众自己投票。”
“怎么,第一期我俩这么悬殊, 第二期马上持平——这不就更坐实我做贼心虚了吗!”
“那怎么办呢。”芳若问。
宋折凝沉吟, “我思来想去, 这个节目不能参加。”
“嗯?”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找大师测了一下, 结果也不太好。”宋折凝道, “现在只录了一期,离开播还早,你去和节目组谈, 我要退出。”
“可是宋姐……”芳若小声道,“您忘了么,我们是节目组临时邀约的。他们付了加急委托费,要是退出的话,我们的违约金也会比一般情况要高。”
“高多少?”
芳若报了个数,宋折凝蓦地转身,惊诧反问,“多少?”
芳若苦笑,“早个两天还好说,前天节目组都官宣了导师阵容。节目是还没开播,可全网都知道您参加这档节目了。现在退出,就得是这个违约费用。”
“这帮混蛋怎么不去抢?”宋折凝咒骂,俨然忘了自己当初正是为了紧急委托费用才答应参加的节目。
她的流动资金大半都投入了《蓝海》的拍摄中。
华映提供的那点资金根本不够拍出好片,为了达到满意的效果,宋折凝自己往里面垫了不少钱。
电影还没上映,她现在手头实在有点紧张,这也是她回国后疯狂参加各种活动的主要原因。
“您要不再考虑考虑?”芳若为难道,“和华映签的那份对赌协议,要求您今明两年净利润3.7,咱们还是能省一点是一点。付了违约金,您回国的这一整个月都打水漂了。”
“要了命,还有这一茬呢。”宋折凝扶额。
要只让她自掏腰包出点血也就罢了,可为了让华映支付秋叶娱乐对她的索赔,宋折凝被迫签下了对赌协议,答应华映回国后两年内完成3.7亿的净利润目标。
她的所有收益、开支都会被记录下来,一旦完不成对赌,除了要自己垫补上欠缺的部分,华映还会修改和她的艺人合约。
到时候怎么改全都由华映说了算,给什么资源也全要看华映脸色,比起赔钱,修改合约这一条更令宋折凝忌惮。
现在电影还没有上映,能赚多少尚未可知。这个时候,她没有冒险的胆量。
“赶紧去和院线确认下排片。”想到这里,宋折凝也顾不上和季语薇那点破事了,“下周就是除夕了,一定要做足宣传。”
“好嘞。”芳若弯眸。
宋折凝退出《singer》的想法就这样不了了之,没了下文。
她和娱乐行业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在了除夕档的贺岁片上。
业内传遍了宋折凝和华映的对赌,业外则传遍了宋折凝拍戏的消息。
宋折凝拿下影后有七.八个年头了,但在导演的行业里,她只是个新人。
新晋导演通常不被看好,就连宋折凝自己也没什么底气,为此,她打出了一张安全牌——
保底发行。
发行方的东宝影业评估出了18亿票房,不管电影能不能达到这个数,东宝影业都会在上映七天内支付给宋折凝。
相反,如果电影超出18亿,那么超出部分的分成将大大利于东宝。
宋折凝一面觉得自己的作品远不止区区18亿,说不定会在国内票房史上留下一笔,一想到超出的部分要被发行方分走一大块,她就心疼得不行。
可另一方面,她又担心自己是在痴人说梦。
这种自我良好感极有可能是因为没有经验,或许最终的票房会惨不忍睹。
怀揣着忐忑不安的情绪,宋折凝失眠了整整一周。
在上映倒数第三天晚上,预售结果出来的那一刻,宋折凝懵了——
预售破3.2亿。
巨大的喜悦将她砸得不知所措。
随即而来的是上映当天破5亿、三天破18亿、一周破30亿的金涛喜浪。
各大院线延长了《蓝海》的排片,这部讲述国内农村女青年在国外创业的传奇之旅的片子掀了久消不散的热潮,一时间席卷全球影院。
最终,在它下架的最后一小时,突破了60亿票房大关,荣登国内票房史第四。
压在它上一名的,还是华君润前年斩获亚缇丝影帝的片子。
这是一场值得载入现代娱乐史册级别的成功,不管是《蓝海》还是宋折凝,都获得了空前瞩目。
“抱歉。”华君润敛眸,“没能达成你的预期。”
这是华君润在秋叶娱乐过的第一个新年,理所应当的,他同样参加了今年的贺岁档,所演电影位居今年贺岁档第二,却和第一名《蓝海》相差了近20个亿。
40亿票房,这是个相当漂亮的数据,但在《蓝海》60亿的光辉下平庸无奇。
邱芜澜倚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定定望着手中除夕档和Q1的各项财报。
“不怪你。”她眸色微暗,“就是玛丽莲梦露在世,也超越不了宋折凝。”
这根本不是电影上的较量。
华君润观察着邱芜澜的表情,判断出她没有向自己倾诉的想法后,玩笑着缓和气氛,“就算你用玛丽莲梦露来夸我,我也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邱芜澜反应过来,超越《蓝海》票房的NO.3,正是华君润主演。
她的眉眼一瞬间松缓了。
“谢谢。”她抬手,抚上华君润的侧颊。
这张侧脸是第三名的封面和标志,她轻吻了这光辉的一页,“那年你超越宋折凝,把她和我从前三拽下来时,气得我在健身房待了三小时,可现在,你是我莫大的底气和安慰。”
如果没有签约华君润,现在秋叶里已经没了电影史前五的主演,这会大大降低各类金融机构对秋叶娱乐的评估。
邱芜澜庆幸自己那天没有放过华君润,将他收入了囊中。
华君润揽着她的腰肢,低头吐出流利的英文:“Sometimes good things fall apart so better things can fall together.”
邱芜澜偏头,“这是她在哪说的?”
她没听过玛丽莲梦露的这句话。
“我也不知道。”华君润温柔并理直气壮地说,“《犯罪心理》说这是她说的,我没有考证过。”
邱芜澜无奈。
“本来要庆祝《红丝鸳》杀青的,听说导演和编剧要改戏,那就等我开完会回来再说吧。”
《红丝鸳》赶在年前拍完了,编剧又有了新的灵感,想加一场大场面打斗。
评估之后,邱芜澜同意了,两周内会补拍完毕。
“我会在家里准备好你喜欢的东西。”华君润亲吻她的额头,“芜澜,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的想法是最重要的。
“如果你确认集团利益高于一切,就不要把秋叶娱乐这个小小的子公司看得太重;可要是你觉得这家公司承载了你的心血,那就不要为了冠冕堂皇的大局妥协、牺牲自己。”
邱芜澜阖眸。
华君润不再让她感到激情了,可与他相处令她平静。
这种平静偶尔让邱芜澜想起季尧。
季尧比华君润在她身边更久,本该比他更加贴心,或许是她将他视为家人,因而他总能轻易令她亢奋心悸。
邱芜澜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也许我一直在找的,就是你这样的丈夫。”
猝不及防的两个字令华君润身体骤僵。
他悄悄蜷缩起手指,压抑着澎湃的心绪,故作轻松地笑道,“什么话,你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傲慢。”
“你要是想听,我也可以换好听的说法——”邱芜澜淡淡道,“君润,你是我一直在找的肋骨。”
邱芜澜的台词功底一如既往的糟糕,华君润失笑,“浪漫的台词用寡淡的语气说出来,只会让人尴尬。”
他后退些许,捧住了邱芜澜的脸。
“芜澜,该是这么说——”鼻息相缠,他汲取着她的呼吸,眉眼唇畔皆是深不见底的情愫,“我才是你一直在找的肋骨。”
邱芜澜回视着他,自那满载爱意的凤眸中窥见一丝偏执。
“这样说才对。”片刻,他莞尔,“这样说,才能让万花丛中过的邱总,都对我移不开眼睛。”
“确实移不开眼睛,让我一瞬间想起了周纨、李渡青和陈晓雯。”
华君润懵了下:“什么?”
“你的荧幕CP们。”
邱芜澜展眉浅笑,“别误会,我不是在吃醋,只是这些年我在屏幕上看你深情款款的模样更多一点,海马体储存的就是你和她们的画面。”
“今年李渡青和陈晓雯还来了集团年会,”邱芜澜回忆道,“能接住你的戏的,果然也不是普通人,她们确实很让人喜欢。”
华君润挫败道,“这么好的气氛,你非要谈这些么。好吧,我明白了,我会尽量少接点爱情戏份。”
“我说了我没有吃醋。”邱芜澜诚恳解释,“我不是那种宽以待己严以律伴侣的人。”
“我知道,否则你不会到现在都不过问我离开后的感情经历。”华君润苦笑,“其实,我倒是希望你能吃点醋的。”
刚谈恋爱时她便是那样,分开多年,依旧毫不在乎他是否有过别人。
正如邱芜澜所说,她只是想找一个符合她要求的丈夫。
她太傲慢,也太冷漠,有时候华君润甚至怀疑,邱芜澜对他根本就没有爱,她只是单纯擅长调动他人情绪。
她能让一个出道十数年的女星重燃斗志,自然也能让一个本就爱她的男人沉浸在她也喜欢他的幻想里。
“是么。”邱芜澜有些意外,“我以为男明星,尤其是男演员都很不喜欢恋人对他们的感情戏斤斤计较。”
“换作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这样。”华君润轻笑,“可到了这个年纪,争吵更像是一种情趣,我很乐意看见你斤斤计较的可爱模样。”
邱芜澜笑了出来,“你终于理解了。”
这一笑驱散了贺岁档票房出来后,一直萦绕在她眉宇间的阴翳,“这就是我当时热衷于捉弄你的原因。每次你气得像是只甩头跺脚的小狗时,我都觉得分外有趣。”
华君润挑眉,“你把我当狗看?”
邱芜澜耸肩,“我还把你当狗骑过。”
她无辜而大方地挑衅,“怎么样呢?”
华君润气得轻咬她的鼻尖,脸上却是笑了,“你要是喜欢,我们可以养一只真的小狗,由我来照顾。”
“我会考虑的。”看见在门口出现的简,邱芜澜结束了对话,“我该走了。不用联系我,去集团开会的这段时间,我的心情应该不会很好。”
她好不容易被他逗笑,才刚舒展了一瞬,马上又要面对那些让她不愉快的事务,华君润无比担忧。
邱芜澜取下大衣,迈步朝简走去,前往瑚城另一面的秋叶集团总部。
车子驶入园区,冬日下散发着科技冷光的主建筑出现在邱芜澜视线中的刹那,她便本能地朝38层望去。
那是邱承澜办公室所在的地方;
是邱芜澜每次来,每次都会不由自主看向的地方。
集团第一季度总结会议在最高层的会议室开启。
当邱芜澜进入会场,她第一眼便于核心坐席上的邱承澜交错。
这是第一次,邱芜澜携带着反对邱承澜的提案而来,做好了辩驳兄长的准备。
第90章 第九十章
秋叶集团每个季度都会召开业务总结大会, 各主营业务的主要负责人汇报上一季度的业绩情况、接收集团制定的下一阶段目标,再视情况向集团提出所需支持。
近三年,邱芜澜负责的秋叶娱乐俨然已是集团盈利的重要组成部分, 与秋叶文娱并驾齐驱。
若二者合并,全部交到邱芜澜手中, 她将把控占比集团28%的营收。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既定的事实, 邱岸山很快就会把文娱分到邱芜澜手下。
最近的机会,是她明年三十岁的生日。
“接下来,请秋叶娱乐副总邱芜澜女士进行汇报。”
紧跟集团核心业务之后, 邱芜澜开始了秋叶娱乐第一季度的汇报。
她将这一季度的各项数据公布, 着重讲述几位拳头艺人的状况, 接着便等待集团提问。
“我先来吧。”市场分析部的副总举手示意, “这个季度之前, 秋叶娱乐的增长一直稳定, 包括这个季度在内的成绩其实也还算不错。”
听见这个开头, 邱芜澜已然预料到他后面要说的是什么。
“但我们也看见了,去年离开的宋折凝,在贺岁档上创造出了怎样的盛况。”
“集团好奇的是, 宋折凝有这样优异的导演天赋, 为什么秋叶娱乐此前从没有挖掘过?”
“针对这件事, 人资部也想插一句嘴。”人力总监跟着举手示意。
“宋折凝突然离开秋叶娱乐,到底是什么原因?您当时给出的理由是华映在背后挖人, 基于您的信誉, 集团接受了这个理由。”
他探究地看向邱芜澜,“可宋折凝已经在秋叶干了十多年,华映到底能为她开出多好的条件, 才让她这样和秋叶撕破脸皮?
“贺岁档出来后,我们也在反思,是不是因为秋叶娱乐的安排不够合理,让艺人觉得没办法发挥自己的特长、实现自我价值?比如,她之前有和您提过自己想拍电影吗?”
看见《蓝海》预售票房的那一刻,邱芜澜就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些诘问。
即便他们语气和缓,但在这个场合、在用到她身上时,这些言辞已称得上很不客气。
邱芜澜为季语薇安排了极限负荷的行程,因为情况并非像邱承澜所说的“秋叶娱乐运转安稳,不需要压榨艺人”。
看见宋折凝那样高的热度,集团绝不会无动于衷,相关部门会立刻对她问责。邱芜澜唯有拿出比宋折凝在时更加漂亮的业绩,才有些许转圜的余地。
旧的艺人已被开发到了饱和,能打出新的水花的只有新人。
宋折凝才离开一年,一年时间要新苗马上开花结果是不切实际的。
邱芜澜排开手中的牌,能在短时间内立刻出大成绩的,无非就是华君润和季语薇。
她不得不将他们利用到极致。
她知道他们这段时间很累,知道自己有些过于压榨了,可她同时也支付给了他们高昂的加班费——不单是钱,邱芜澜花了心思去补偿他们,把自己和一座城堡送到了他们手里。
不曾想,《蓝海》的成就超出了一般状况。
秋叶娱乐的财报再是好看,也抵消不了《蓝海》的光辉。
集团不打算因秋叶娱乐创下新高就放过她。
“没有。”邱芜澜如实回答,“我进入秋叶娱乐的十年间,宋折凝从未向我提出过当导演的想法。”
人力总监不接受这个答复:“即便她自己不说,您也应该知道,人资管理中有很重要的一条,叫做‘挖掘隐性能力’。”
“我明白您的意思。”邱芜澜道,“不过,秋叶娱乐的主营业务在艺人,公司暂时还没有开拓导演、编剧方面的计划,挖掘隐性能力的前提,是我们能够提供对应的岗位。”
“其次,我也想了解下,市场部有做过《蓝海》的映前预测么。”
市场部的几人脸色微变。
“秋叶娱乐的市场部做过了。”不需要他们的回答,邱芜澜兀自道,“综合她回国后空前高涨的热度,以及‘新晋女导演’、‘影后首次执刀’等多项光环加持后,我们市场部作出的票房预测在47亿以下。”
她对上集团市场分析总监有些躲闪的目光,“想必这个数值,和您预计得相差不大。”
“我不认为是两个经验丰富的市场团队同时计算失误了。”邱芜澜道,“《蓝海》的票房的确是个奇迹,奇迹之处在于它的运气、巧合以及各种阴差阳错下获得的机遇,绝非是宋折凝本身的导演能力。”
“60亿票房是一个华丽的泡沫,是机缘巧合的产物,不会再出现第二次。而秋叶娱乐的盈利、市值正在稳步提升,不含一丝偶然性,正如华君润这次的票房,它不含一滴水分。”
核心席位的众人对视了几眼,姑且接受了这个解释。
首位的邱岸山笑眯眯地望着汇报席上的女儿,两旁的董事看见了他的和颜悦色,却没看见他像对待其他汇报者那样,给出认可的掌声。
“偶然也好,实力也罢,宋折凝大获成功是不争的事实。”
微冷的男声突兀插入。
继部门提问之后,董事会主要成员之一、集团副总执行官邱承澜开了腔。
“你无法解释有些艺人天生携带路人缘;有些人就是在特定领域上一帆风顺。”
“在没有数据支撑的情况下,你说宋折凝不会再有第二个奇迹,那我同样也可以说,或许宋折凝就是那个拍一部爆一部的运气之子。”
那双锐利的黑眸紧盯着台上的女人,将她的解释全部驳回,“你说公司没有开拓导演岗位的计划,所以你就没有去挖掘宋折凝编导方面的潜力?
“没错,秋叶娱乐的确没有过开拓编导方向的计划,那是因为作为秋叶娱乐的董事长,我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方面的需求。你作为代理人,隐瞒了公司发展需求,倒打一耙说公司没有这方面的规划——是谁决定的?有谁告诉过你,公司没有开拓新板块的打算?”
“要是秋叶娱乐的管理者是在用这种思路做事,那么今后集团是不是不需要再给秋叶娱乐开新业务的权限了,反正你们不打算创新,只想一辈子啃老本而已。”
如果说市场和人资的提问还只能算是犀利,那么邱承澜这番话已完全到了斥责的地步,连台面上的体面都没给邱芜澜留一分。
会议室内愈发静了,连比邱承澜年长的大股东们也不敢轻易开口。
他们惊疑着邱承澜的不留情面,观察着两名继承人以及当权者之间的风吹草动。
对上那双和自己相似又不同的黑眸,邱芜澜只觉得砭骨寒凉。
她是那样尊敬、崇爱自己的哥哥,不允许任何人诋毁他半句,就连季尧有一点揣测他的心思,都被她当场驱逐。
到底是为什么……他要这样羞辱她、践踏他们之间的感情。
邱芜澜不想继续什么开拓导演板块的话题,那本就是个欲加之罪的坑,多说无益。
会议之前,她两次联系邱承澜,想要再和他谈一谈。
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邱芜澜骤然发现自己有多么无知。
她不知道邱承澜对宋折凝怀抱了什么样的感情、不知道邱承澜对秋叶娱乐的规划,也不知道邱承澜到底是如何看待她的。
她尝试和邱承澜沟通,可邱承澜拒绝了她,直言:有什么话可以在会上说。
第二次,他更是直接挂断了自己的电话。
邱芜澜没有尝试第三次。
烧灼般的愤怒、委屈和怨恨之中,某些遥远的记忆蓦地跳出了脑海。
像是被谁设定好的程序,当邱芜澜的负面情绪达到某一极限时,大脑便会自动播放这一回忆。
记忆之中,密密麻麻的黑色皮筋勒在柔软的熊娃娃上,淡粉色的小熊如被毒蛇淹没,只露出一颗头颅。
那些黢黑的皮筋被一只白皙漂亮的手一一解下。
邱芜澜极力维持着平静,每解下一个皮筋,她心中的怒意便随之淡去一分——并非蒸发那般悄无声息地消去,而是刀刮染料般,生生将感情色彩层层刮下,直至剩下最后一层寡淡无味的印痕。
色印残留的基底让邱芜澜得以识别出它是生气、是悲愤,是何种情感;但它已淡得发白,只堪堪够她分析识别,不足以令她心生波澜。
最终,当最后一个皮筋从熊肚子上脱下时,她诚挚地询问,“那么,您目前对我司的诉求是什么呢。”
会议前没能求得的答案,她如邱承澜所说的那样,在会议上提了出来。
邱承澜搁在桌上的指尖微蜷。
他再度感受到了青年时的那股情绪——
名为恐惧。
二十二岁的邱芜澜立在高尔夫休息室里,抱着文件,对他微笑。
「集团在不断扩张,不可避免会遇到没接触过的新业务,季尧是不可或缺的人才,我们需要他。」
「哥哥,泽安泽然没必要活得那么辛苦。培养季尧,也是为了他们好」
那一刻,邱承澜险些拗断手中的球杆。
「芜澜,你很理智,为家族贡献良多。」
「但有的时候……连我都畏惧你的冷酷。」
他余光瞥向主席位上的邱岸山,却见他嘴角弧度愈深,两眼微睁,如宝石商人看见稀世宝石般,赞叹地望着邱芜澜。
这个男人是疯了么。
邱承澜怒不可遏,难道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二十几岁的女儿在这一场景下居然像个AI一样理智、冷静,有什么不对劲么!
不止是邱岸山,在场无人不惊叹邱芜澜的理性与冷静。
被亲哥哥、被直属上级当众打脸,她没有反驳、没有争吵,甚至没有自证。
那张清雅如兰的脸上甚至无有一丝赧色,这样的反应,着实令人叹服。
沉稳当然是好事,如果方才开口的不是他,邱承澜会很高兴看见邱芜澜如此反应。
可偏偏是他。
他再清楚不过,邱芜澜有多爱他。
再是冷静理性的人,被戳中痛点都会出现情绪起伏,他的妹妹那样在意他,此时此刻却平澜无波。
这不是沉稳、理性;邱芜澜也没有感情缺失,她不是体会不到喜怒哀乐。
这是病态,是异常,是扭曲。
“我的诉求很简单。”邱承澜开口,“把错失的东西弥补回来。”
邱芜澜开口,“我能理解为:您是想重签宋折凝么。”
邱承澜颔首。
邱芜澜暗叹,来之前准备的资料到底还是要用上了。
她轻触屏幕,一张图表出现在屏幕上。
“去年这个时候,大会对起诉宋折凝达成了统一,那么,我想集团在乎的并非‘宋折凝作为艺人的效益’,重新签约,旨在‘宋折凝作为导演的效益’。”
讲到这里,她去请示邱承澜,“没有偏差吧?”
邱承澜默认。
她便继续往下,“基于此,请看宋折凝的具体投产分析表。”
“新的投入成本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为将宋折凝的导演能力变现,秋叶娱乐需要开拓全新业务板块,建立新架构;二是想要重签宋折凝,必然要免去她的竞业违约金,并从华映手中高价挖人。”
“不谈开拓新业务和挖人,根据一审的判决书来看,仅是违约金的价格就达到了3亿。
“投资部和市场部预估的这两样成本总计保底约为4.9亿。这4.9亿是我们需要在短时间内拿出的首笔支出。”
“而宋折凝回报率又有多少?”
她的语速平缓,收音却很干脆,“进入导演这一身份后,宋折凝势必无法太兼顾艺人角色。”
“将宋折凝的艺人收益降至最低,仅看她的导演收益:以《蓝海》这个奇迹为例,这次《蓝海》的最大受益者,东宝影业纯利2.1亿。”
“按照最大获利方的收益进行计算——”
“《蓝海》是第一个奇迹。”她扫试过全场,在众人若有所思的目光中,“我们需要她有三场奇迹,才能用第四场奇迹实现盈利。”
“这个投产比和风险性,无需我再多说。”
她侧转腰身,调出另一张图表,“请看,这是秋叶娱乐近两年的波士顿矩阵。”
“宋折凝才刚拍了一部电影,我确实拿不出数据分析她在导演行业里到底是个泡沫,还是个运气之子,但我有她近十年在演艺上的数据。”
“多年来,宋折凝一直位于金牛象限。任一产品都有其生命周期,哪怕算上《蓝海》这一成就,也无法阻挡她滑向瘦狗象限的步伐。”
“将大把资源压在一个偏瘦狗的金牛上绝不理智,与此同时,重签宋折凝,必然打击到季语薇。”
“对比季语薇和宋折凝进公司第一年、盈利巅峰年,以及两人27-29岁三年间的各项数据。”
“季语薇在每一个时间段的商业价值都超越了宋折凝。”
“她无疑是第二象限里最高位、最瞩目的明星产品。”
“作为秋叶娱乐的经营决策者,我谨代表自己和公司几位董事,反对重签宋折凝。”
会议室内,短暂的沉寂后,漫开了窃窃私语。
众人讨论起了邱芜澜给出的报告和数据。
邱承澜定定望着台上的邱芜澜。
他面沉如水,冷峻地凝望她,一字一句地开口,“邱芜澜,你是觉得,你的想法比我更好?”
这句话邱芜澜有些耳熟。
恍然之间,似乎有什么地方被她忽略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无暇顾及这一丝异样感,回以邱承澜同样的目光。
“我只是罗列数据、客观阐述。”
邱承澜冷声道,“秋叶娱乐的创始者和董事长是我,如果我一定要签约宋折凝呢。”
“您当然可以提出您的想法。”邱承澜回答,“但制定决策的,不是董事长,而是股东大会。”
邱承澜一顿,蜷起的手指缓缓舒展而开。
“啪、啪、啪。”主席位上传来了掌声。
邱岸山依旧是笑眯眯地靠在座位上,继他鼓掌之后,两边的董事、经理们纷纷跟随。
顷刻间,偌大的会议室内掌声雷动不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