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从小船带到附近的另一艘大船上时,谢元提没有抵抗。
因为盛迟忌的表情和语气实在是太古怪了。
结合他的话,谢元提意识到,盛迟忌估计是误会他又想悄悄离开了。
外头人多眼杂,不便多说,谢元提打算进了船舱再和盛迟忌解释。
今晚城中到处张灯结彩,这艘楼船上也挂着红绸彩灯,分外喜庆,船上的人大概都被清理出去了,没有多余的人。
灯火熠熠,进入舱房,仍有明亮的灯辉映入,落在盛迟忌眼底,光芒却仿佛被吞噬了一般,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暗幽黑。
“嗒”的轻微一声,门闩放下。
盛迟忌低低开口,“不方便露面,以后每年我都会亲自送给你。”
谢元提眯了眯眼:“我爹?”
盛迟忌没有回答。他很喜欢这样抱住谢元提,谢元提的身体总是暖洋洋的,让人很安心。挨得近了,就会发觉谢元提似乎从指尖到发尖都散发着淡淡的好闻的药香,让人总想一寸一寸地啃咬他的肌肤,舔舐进那股香气。
马车里的气氛从热烈变成温馨,谢元提也难得地不泼冷水不开口作妖,盛迟忌长手长脚的,抱着他其实正合适,他舒服得差点眯眼睡去。
没过多久,马车停下,阿九有了经验,在外头等了片刻,才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殿下?”
谢元提换位思考了一下,不禁有些同情阿九。
下了马车,谢元提才发觉还没有到公主府,只是一处比较偏僻的巷道。巷道口停着一辆马车,看模样是盛迟忌平日出行坐的那辆,比他们今日使用的这辆马车要宽阔华贵许多。
谢元提有些疑惑,却还是跟着走过去,没有开口问为什么要换乘。
原本守着这辆马车的马车夫向盛迟忌行了一礼,跑过去御起马儿,带着那辆马车换了个方向,阿九则重新驾车往公主府去。
谢元提摸摸下颔,正在思考是不是被刺客跟踪了,马车忽地一停,下一刻外头便传来了刀剑相击之声。盛迟忌不动如山,沉稳地按住谢元提。
听到外头愈发激烈的缠斗声,谢元提微微蹙起眉。
盛迟忌淡淡道:“很担忧?”
谢元提点头。盛迟忌觉得自己愈发受不了谢元提的笑脸了,面无表情地伸手戳了下他的脸颊,淡淡道,“你拿手什么就写什么。”
谢元提“哦”了一声,转回去认认真真地提笔写字。
盛迟忌错开目光看去,他的字也如他本人,没有棱角,内秀温柔,却不失力道。
长相思,在长安。
盛迟忌默不作声地看着,见他收笔了,才开口:“谢元提。”
谢元提诧异:“您这是转性子了?”
盛迟忌揉揉额角:“那我唤你静鹤?”
谢元提摆手:“在下官尚未恢复记忆前,殿下还是不要那么亲昵的好。”
盛迟忌:“……”他都有点怀疑谢元提是不是早就恢复记忆了,近来都是在故意戏弄他。
可是转念一想谢元提是为何受那么大的罪,盛迟忌的目光又柔和下来:“依你就是。谢静鹤,今晚你来值夜。”
谢元提:“……啊?”谢元提垂着眼,鸦黑的长睫一颤,默然许久,才重新露出笑容,“殿下人很好。”
阿九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殿下不是待谁都这么好的。”
谢元提没说话,温温笑着抬头看阿九。
阿九三人是杜皇后安排的人,小时候就见过盛迟忌,四年前开始贴身保护他——那他们知道盛迟忌的真实身份吗?
他正和阿九两两对视着,房门忽地被敲了敲。两人一同扭头看去,就见盛迟忌倚在半开的房门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手里还抬着药碗和一碟蜜饯。
谢元提:“……”
阿九:“……”
阿九显然被教训过,刷地跳起来离谢元提一丈远,这才擦了把冷汗:“殿下。”
盛迟忌冷淡地“嗯”了一声,走过去当着谢元提的面将蜜饯儿塞给阿九。
阿九诚惶诚恐地接过,见势头不对,朝谢元提投去同情的眼神,随即迅速离开房间关了门。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谓身手不凡。
谢元提眯了眯眼:“……”
有那么可怕吗?跑得那么急,盛迟忌又不会吃人。
盛迟忌瞥他一眼:“喝药。”
声音里都是酸酸的冷意。
谢元提偷偷瞄了眼盛迟忌的脸色,又想到他把蜜饯儿递给阿九的利落动作,一边认命地喝药,一边想,殿下果然很可怕。
捏着鼻子喝了几日的药,风寒痊愈后,谢元提先回了趟威远伯府,特地挑的谢尚书散值后去的,一进门就被老头冷冷瞪了一眼。
谢元提有点愁他爹对他这副过继儿子的态度,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就听谢尚书道:“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离开公主府了。”
谢元提看他爹脸色不对,又行了一礼,笑眯眯地道:“怎么会,儿子这不是来看您了吗。”
谢唯风盯着谢元提,眼神复杂。过了片刻,他才脸色严肃地问:“前几日你是不是被抓去诏狱了?”
谢元提一怔。
“别以为你爹老糊涂,什么都不知道。”谢唯风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好在卫家小姐无事,否则你脱一层皮都不够受的。”
谢元提笑着给谢大尚书泡了杯茶递过去,斟酌着道:“这事还得感谢殿下出手……”
听到盛迟忌,谢唯风额上青筋一跳,看谢元提的眼神更复杂了:“少提他——我给你说过什么,你都忘了?”
“爹的教诲儿子自然谨记在心。”谢元提温声细语道,“不过,爹,您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
谢大尚书一脸浩然正气:“没有。”
您说没有,那就没有吧。
谢元提顺从地一点头,刚放弃从他爹口中撬出点什么,又听到谢唯风道:“想问什么就说,说东道西像什么样子。”
谢元提眨眨眼,笑容愈深:“那我就不客气了。爹,杜皇后的娘家人呢?”
谢唯风眉头一皱,瞬间猜出了什么,太阳穴突突地跳。安静片刻,他还是抿了口热茶,无波无澜地道:“你既然能问出杜皇后,看来也记起来一些事了。杜皇后自焚后,不断有御史弹劾杜家贪污受贿,行事嚣张,公然挑衅皇族权威,锦衣卫到杜家搜查,搜出了满地的金银珠宝。”
先皇恨极了贪污,制定的律法极为严厉,杜家贪得太多,嫡系血脉几乎都被问斩,只留了一个戍守边疆的皇上的小舅子。
谢元提的眼睛有些发涩,缓缓点了点头。
也算是明白了为何盛迟忌要用含宁公主的身份掩饰着活下来。
他孤家寡人一个,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若是以唯一的嫡系皇子的身份回到京城,盯着他的人派出的刺客,就不仅仅是上次遇见的那种程度了。
心中又酸又疼,像是有什么酸涩的情绪饱胀溢出,谢元提揉了揉额角,突然很想立刻见到盛迟忌。
他表明身份后,除了亲自送药过来,几乎见不到影子。
像是怕吓到谢元提一样,明明一脸冷淡,行动却小心翼翼的。
谢元提默然想,这般态度,到底……为何?
谢唯风的眼力何等老辣,看出儿子“身在曹营心在汉”,恨铁不成钢地瞪他几眼,无力地挥挥手:“想去就去吧,别在我跟前碍眼。”
谢元提眨眨眼,摇了摇头,缓缓笑道:“好容易回来一次,陪您吃顿饭再说。对了,谢尧和秀秀不是回来了吗?”
谢唯风一脸刻板:“他们是因为你过生辰偷偷跑来的,简直胡闹,抓回去了。”
谢元提:“……”
陪着许久不见的父亲用过饭,谢元提就被无视了。
谢元提一直觉得谢大尚书性格怪异——明明很关心他们兄妹几人,却总是以呵斥为主,不肯亲近。看起来刻板严厉、不近人情,却又很放心他们自由生长,不管他们的许多行径。
似乎毫不关心,却在需要时会帮上一把手。
谢元提忘记了许多事,记忆里他爹却是浓墨重彩,忘都忘不了。
知道谢唯风并不勉强,谢元提拱了拱手,笑着道了声“注意身体”,便回了公主府。
公主府依旧冷冷清清的,大门前的灯笼散发着阴惨惨的清辉,乍一看就像哪儿的陈年鬼宅。
谢元提揣测一番,直觉盛迟忌在书房,踩着夜色慢悠悠地走到书房,难得看到外头有人守着。
守门的流羽看到谢元提,只是略一点头,脸上是同盛迟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冷淡。谢元提冲他笑了笑,毫无所觉地靠近书房的门,正想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飞卿的声音。
再“啊”也没用,入了夜,谢元提还是不情不愿地抱着许久没碰的刀,钻到了盛迟忌的屋檐下。
盛迟忌倒是很放心公主府的防卫,守夜的只有谢元提一个,阿九几人的影子都不见。
谢元提不用多想也能猜出盛迟忌隐忍蛰伏着是为何,对阿九三人平日里究竟领的是什么令、干的是什么活也隐隐有了猜测。
可他却分毫都没有一开始“脱离这淌浑水”的心思。
在屋外老老实实地站了一会儿,谢元提正想找个地儿坐下来歇歇,就听到盛迟忌的声音:“谢静鹤。”
谢元提眯着眼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推开门走进屋里:“殿下怎么了?”
盛迟忌半躺在床上,大概是觉得已经暴露了不需掩饰,里衣松松垮垮地穿着,露出小片胸膛,黑发垂下,一张清艳的脸庞显眼得很。
谢元提看得心里莫名一跳,眨眨眼,依旧笑得顺从温柔:“殿下?”
盛迟忌就盯着他,却不作声。谢元提歪歪头,忍不住上前几步伸手将他的里衣拉拢。
他的动作态度自然无比,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等盛迟忌的样子顺眼了点正要退后,手腕蓦地被一把抓住。
谢元提挣了挣,没挣脱,纳闷地看向盛迟忌的脸。
后者的眸中似乎闪烁着眸中灼热的火光,幽黑的眸色沉沉的。
“谢元提,你故意的?”
谢元提一脸茫然。公主殿下?昭王?
谢元提直接就给吓醒了。
他睁开眼,怔怔地盯了会儿上方,好半晌才回了神,扭过头一看。
还是在他的房间,只是桌上多了一个空碗,还多了个侧身坐在桌边低头看书的公主殿下。
谢元提还隐约记得有人照顾他,看到盛迟忌,霎时一惊,声音沙哑:“殿下……”
盛迟忌不动声色地回过头看他,颔首问:“谢静鹤,怎么样了?”
他的姿容秀丽,清艳无双。
一瞬间谢元提有些恍惚,仿佛还置身梦中,只是方才梦境中的少年不经意间就拔高了许多,眉眼间的笑意也被冷淡所替代。
看到谢元提呆呆的样子,盛迟忌蹙了蹙眉,放下书走到床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谢元提按住他的手,脸上露出个浅浅的笑容,声音依旧沙哑:“下官无碍了,多谢殿下关心。”
贴过来的手温度极高,盛迟忌的身子一抖,连忙收回手,目光不受控制地黏在谢元提潮红的脸颊上,耳边沙哑的嗓音都似乎在撩拨他的心弦。
谢元提左右看了看,犹豫了一下,问道:“殿下,昨夜照顾我的那位姑娘在哪儿?”
盛迟忌握紧他的手腕,声音冷淡:“天天撩拨我,你就不想想会有什么后果?”
能有什么后果?
谢元提看了看“公主殿下”清艳秀致的脸庞,自觉就算是“大发兽性”,倒霉的也该是仙姿玉颜的盛迟忌才对。
他顿了顿,很顺从地道了不是:“下官以后会注意距离。”
盛迟忌看他一眼,沉吟片刻,忽地一把抽出马车壁上挂着的长剑,拉着谢元提走到车帘前,嘱咐了一句“待在这儿不要动”,便提剑上阵了。
谢元提:“……”
盛迟忌这是在隐晦地想让他也担心担心?
天色已暗,刚下过一场雨,人都回屋里了,长街之上空空荡荡,晚风从巷口吹来时带来一股寒气。
谢元提打了个冷颤,就看到外头有十几道人影,不断有人倒下,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他捂着鼻仔细看去,见盛迟忌和阿九毫发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即使如此谢元提也没敢移开视线,目光有些小紧张地追随着盛迟忌。
混乱交错的人影中,盛迟忌反手握剑,头也不回地一剑割破两个刺客的喉咙,侧身避开飞溅过来的鲜血,整个人仿佛流动着一种流利冰冷、却又很干净漂亮的刀光。
谢元提不自觉地按住胸口,觉得心跳快得有点失常。
尤其是盛迟忌注意到他的目光,抬头瞥来时。
谢元提,不喜欢他。
他能不顾谢元提的意愿带走谢元提,可是……他那么喜欢谢元提。
盛迟忌眼前一片模糊,抬脚朝着门边走了一步。
还没出碰到门闩,身后拂来一道风声,他的手被轻轻牵住了。
盛迟忌缓缓睁大了眼,浑身僵硬地定在原地。
下一刻,身后传来熟悉的温热柔韧的触感,淡淡的冷香包裹过来,谢元提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将脑袋低埋在他后背上,一向平稳清冷的嗓音不知为何,带了丝颤音的哑。
“……让你走了吗?”
第 112 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盛迟忌的脑子有几瞬的空白。
熟悉的冷香气息环绕身周,一点点浸润了抽痛的心口,他低头看着腰上的手,那么纤瘦,他轻轻一拽就能轻易掰开,可那双手却像是一道锁链,将他困锁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他的呼吸不由得紧促起来,眼眶红得厉害,嗓音还带着几分压不住的鼻音和艰涩:“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他走?
谢元提不是已经见过他发疯的样子了吗,明知道他留下来只会做出更失控的事,为什么要留他下来?
盛迟忌心里隐隐浮起了个答案,可他企望了太多年,又在无望中等了太多年,太过贵重,太过珍视,反而不敢多想,小心翼翼,像个近乡情怯的懦夫。
谢元提没有立刻回答,盛迟忌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嘶哑地催促他:“为什么?你不是知道倘若我留下来,会对你做出更可怕的事吗?”
谢元提深深地吸了口气,闭着眼拥着比他高大的男人,抱着他腰的手收得更紧,不允许他离开,嗓音很低:“可能我也疯了吧。”
盛迟忌的眼眶更红了,他慢慢转回身,发红的眼狠狠直盯着谢元提。
谢元提闭了闭眼,走到桌边点了灯,暖黄的光辉映了满室,他冷静下来:“先别急,怎么回事?”
锦衣卫怎么有胆子抓盛迟忌?
除非……有圣上的诏令。
谢元提一瞬间只觉得后背发寒——难道盛迟忌的身份暴露了?
看他平和的模样,阿九感觉也没那么焦虑了,稳了稳心绪,低声道:“就是今夜,锦衣卫忽然持着陛下的诏令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将殿下带走了。”
谢元提蹙了蹙眉:“大概是什么时候?”
阿九道:“戌时。”
戌时。
那个时候……圣上身边的内侍过来传唤了几名大臣。
此前不安的预感似乎都成了真,谢元提再次深吸一口气:“是不是殿下的身份……”
阿九摇摇头,又点了点头,纠结犹疑片刻,才道:“应当没有,殿下一直深居简出,纵然出去也是很隐蔽的。但是陛下这些年的态度一直有点奇怪……”
“奇怪?”谢元提低声重复,他只见过一次盛迟忌同圣上面对面交流,圣上的态度确实……有点奇怪。
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把那点微妙的平和给打破了?
想了想,谢元提眯了眯眼:“来公主府的是谁?”
“卫适之。”阿九这个老好人也有些火,“这个卫适之是不是同我们殿下犯冲!”
“是犯冲。”谢元提揉了把阿九有些乱的头发,温声道,“明日我去一趟北镇抚司,阿九你先回去,稳住府里的人。若是飞卿闻讯回来了,千万要压住他不许生事。”
他说话时总是不疾不徐,语调温柔,很能稳住人心。阿九凝重地点点头,朝谢元提扯了扯唇角,露出个不太好看的笑容,这才转身离开。
等阿九走了,谢元提在黑暗中静坐片刻,才稍作梳洗,吹灭灯盏,强迫自己去休息。
再急也不能急于一时,现下诏狱禁严,卫适之肯定也回了府,与其浪费精力忧思辗转,不如先好好休息一下。
谢元提鲜少对什么有特别强烈的念想,现下脑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盛迟忌不可以有事。
明日非要弄清楚不可。“还有……”
盛迟忌忍无可忍,起身将人一把拽到怀里,紧紧扣住他的腰,一低头含住他的唇。
就算是心头邪火烧得旺,盛迟忌的动作依旧很轻柔,唇瓣轻轻摩擦片刻,才试探性地伸出舌尖去撬谢元提的齿列。
蓦然传来的酥酥麻麻的感觉让谢元提一阵头晕目眩,心口似乎有什么溢出,连腿都有些发软。他下意识地搂住盛迟忌的腰,“唔唔”两声,直觉这样下去会很危险,咬紧牙关拒绝了盛迟忌的深入。
盛迟忌试探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突破,只能退求其次,贪恋地亲亲谢元提的唇角,才稍稍放开他,手依旧扶在他的腰上,面无表情地道:“连这点程度都受不住,还敢撩拨我?”
谢元提细细地喘着,说不出话:“……”
过了片刻,两人的呼吸都渐渐平稳下来时,谢元提难得有些害臊,嘴张合几度,还是没吭声。
盛迟忌坐在榻上抱着他,将头埋在他的颈侧,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上,细细痒痒的。
谢元提对这种明显分出某种地位的姿势不太满意,奈何抱着他的“美人”臂力惊人,他挣了几下都挣不脱,只能安安稳稳地任由身后人的双臂将他珍惜紧抱着。
盛迟忌开口时的声音有些喑哑:“……嗯,是我送的。”
谢元提啼笑皆非:“为何要偷偷摸摸地送?”
隔日一早谢元提就起身准备去诏狱了,路过前院时,却被正在前庭看书的谢尚书喊住了。
谢唯风眼皮也没掀一下:“去哪儿?”
谢元提面不改色:“去寻个老朋友说说话。”
“我倒不知你何时同卫指挥使家公子关系很好了。”
他爹都这么直白了,谢元提顿了顿,笑容也维持不下去了,微蹙起眉:“……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谢唯风倒是比昨日痛快,答道:“前几日,北方的牧族南下抢掠。”
一到秋日,牧草枯黄,而承苍正是丰收之时。
北面的外族每年都会南下侵夺,似乎已经成了惯例。谢元提安静地看着谢唯风,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
谢唯风抬起头,脸色依旧刻板,语调如常无澜:“戍北大将杜温派出先锋常放,先锋队全军覆没,常放的脑袋被敌方大将砍下来挂在腰上。随后杜温又派出副将周纯,也被立斩刀下。先后折损了几名将军,杜温才派出主力军迎击,结果溃不成军,连退两城。”
谢元提压根想不起来这几个名字都代表着什么,继续蹙着眉:“……就这样?”
谢元提心中一动,看了看盛迟忌的脸色,后者果然还是面无表情,一点都没有自觉自己在说肉麻的情话。
向来巧舌如簧的谢元提,对着这张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牢房中静谧片刻,盛迟忌被谢元提时不时不经意露出的撩人之态给撩拨得受不住,拉过他又亲了一口,还没深入敌军仔细探查“敌情”,怀里的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微笑着用手分开两人即将碰触到一起的唇,从他怀里挣扎出去,眨眨眼道:“倒是差点忘了一件事。”
话毕,谢元提直接伸手过去——拉开了盛迟忌的衣襟。
盛迟忌脸色淡然地看着他,眸色深不可测。
谢元提一边扒着他的衣服,一边道:“你的眼神有点吓人。”
“嗯。”看着谢元提这么“主动”,盛迟忌只觉得愈发口渴了,慢慢道,“想剥光你。”
谢元提搭在他里衣一侧的玉白手指一顿,眉眼间顿时染满了笑意,悠悠道,“公主殿下一直这么主动,真是让下官受宠若惊。”
明显谢元提是误会了某方面的什么,盛迟忌静静地盯着他,却不开口解释。
谢元提的手指灵活地一勾盛迟忌右肩上的衣物,露出了肩上的纱布。他出门前就准备好了东西,轻轻解下纱布,低声道:“快愈合了,换药时应该不会痛的,忍忍。”
盛迟忌默然了一下:“不碍事。”
谢元提摸出药膏,看了看快愈合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涂抹上去,顺口道:“碍事,怎么不碍事?女孩子留个疤可不比男孩子,男人皮糙肉厚的……”
话未说完,他就被盛迟忌封口了
以唇封唇,相当有效迅捷。
这儿可是诏狱,盛迟忌这么“香肩半露”地和他亲密接触,随便来个人都得吓一跳。谢元提想退开,却被按着后脑勺退不了,只能唔唔抗议两声,凭着记忆和直觉,有些别扭地把干净的纱布一圈一圈缠了回去。
两人都没有闭眼,也没有其他的举动,两双黑眸近得可以看到眼中的彼此,一双温柔明净,仿若浸水珍珠,一双寒凉冷淡,幽幽凉凉。
谢元提觉得自己的冷汗都要下来了,好容易结束,盛迟忌才放开他。他抿了抿唇,发觉确实是自己口误,小声道:“……小男孩也不能留疤,多不好看。”
盛迟忌没理他,三两下将衣物穿好,谢元提又将有些乱的地方理了理。盛迟忌很自然地拽住他的左手,捋开袖子看到那条红绳,语气平淡:“我记得你说过,若是以后碰到送你红绳的‘小姑娘’,就会成亲。”
谢元提头一次感觉自己完全挤不出笑容:“……”
他当然记得,面前这位主儿还祝他喜结良缘。
谢元提揪心地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抡圆了巴掌往自己脸上呼。
真疼。
盛迟忌的手指慢慢摩挲着那根红绳,继续道:“我会等你想起来,只是别让我等太久,静鹤。”
他磁性微哑的嗓音叫出“静鹤”二字时,似乎有意停顿咬重了音,听得谢元提的耳根都酥酥麻麻的,细细的痒到心里,像是被芦苇轻轻扫过。
谢元提不甚自在地别开目光:“嗯。”
“还有,”盛迟忌皱了皱眉,“离卫适之远点。”
谢元提茫然:“为何?”
盛迟忌面无表情:“他长得太碍眼了。”
谢元提果然很快就知道累了。
意识被强烈的感官刺激煎熬着,神思变得混混沌沌,身体仿佛落入了水中,不知是顺着某种力道,还是身下的船浮浮沉沉。
他忽然生出恐惧,害怕坠落进无边的大海中,哪怕最危险的是眼前凶狠得仿佛要把他吃进去的盛迟忌,他还是用力地抓紧了盛迟忌,无意识呢喃:“别放开我。”
盛迟忌顿了一下,手指插.入他的指缝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啄吻着他眼角的泪,嗓音低沉:“我永远,永远不会放开谢观情。”
窗外天色熹微,蒙蒙清辉映入窗中,他忽然想起,前世谢元提离世之后,他坐在棺椁前,一刀一刀,在石碑上刻字,直至天明。
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整整十年过去,他没有忘。
谢元提也没有忘。
他仰头望了那么久,这一次,他终于得到了心爱的明月相照。
第 113 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日光破入窗中之时,谢元提方被放过,浑身的骨头和意识都像是被拆了一遍,他疲倦之至,眼皮快合不上,只能用微弱的力气推了推盛迟忌的胸膛:“……沐浴。”
他低垂的浓睫湿成一簇簇的,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充斥着盛迟忌的气息,盛迟忌欢喜得不得了,极度的亢奋让他没有一点疲惫感,紧紧抱着谢元提低低哄他:“睡吧,睡着了抱你去。”
谢元提却很难睡着。谢元提实诚地道,“送给有需要的人了。”
谢秀秀“哦”了声,也没揪着不放,笑出两个小梨涡,可爱得紧:“过两日我再绣一个。”
谢元提笑着摸摸她的头。
谢唯风正在大堂里坐着,见兄妹三人拉拉扯扯地进了门,眼底有温和的光泽闪过,脸色却是一板,冷冷道:“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谢元提摸摸鼻尖,规规矩矩地站好,笑着道:“爹,今日可是团圆的日子,板着脸多不好。”
谢尧和谢秀秀向来畏惧谢唯风,闻言偷偷对视一眼,满是赞成之色,却没敢附和地点头吭声。
谢唯风皱皱眉,正想说话,目光忽地一凝,清晰地看到谢元提颈侧有一个暧昧的吻痕。
盛迟忌不知道发什么疯,一定要弄进去。
不适感太过强烈,床铺都被弄脏了……虽然本来就一片凌乱惨不忍睹。
蛮人的毒怎么就没把这个小变态真的毒到不举。谢元提的眉眼一弯,笑得温柔,“什么蚊子,一只小野猫咬的。”
齐律撇撇嘴:“那还真够野的。”
两人低语着,隔得近的人还是能听到的,谢唯风黑着脸回头看了眼谢元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谢元提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到。
熬过了白日,晚宴才是重头戏。然而天色擦黑时,本该降临的圣上还是没有到临,百官正纷纷私语着,忽地走进一个内侍,正是上回给盛迟忌和谢元提带路的那位。
那位内侍寻了几个官员低声私语,几人齐齐色变,立刻起身离开。内侍的脚步不停,走到了谢唯风身边,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道:“谢大人,陛下唤您去一趟懋勤殿。”
是去懋勤殿……出什么事了?
谢元提看着谢唯风起身的背影,心头忽地掠过浓浓的阴影。
几个大臣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脸色大多不太好看。齐律已经被国子祭酒拉了回去,谢元提看了眼他爹刻板的脸色,低声问:“爹,发生什么事了?”
谢唯风的目光有些奇异:“往常发生什么,你都不会问,这次倒是敏锐。”
随即便闭了嘴,不再理会谢元提。
谢元提百爪挠心。
被唤过去的除了谢唯风,还有五军常都督和几个将军,显然不是京城出事了就是边关有了问题,看他们还坐得这么稳,应当是火还没烧到眉毛——那就是边关出了事。
谢元提想着,心中先嘲笑了一下自己。他性子懒散,还没想过为国效微薄之力,怎么这次忽然就有点热血上头了?
再出事,总不可能瞬间漫延至谢家和……盛迟忌身上。
几个被传唤的大臣回来没多久,圣上终于携着常贵妃入席。
不知为何,谢元提不经意间暼到常贵妃精致的面容,脑中忽地就有一个模糊的画面渐渐同她重叠,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
直到这个晚宴散了,谢元提还是没有想起具体的什么,浑浑噩噩地随着谢唯风回了府。
谢尧和谢秀秀已经睡下了,谢元提坚持了一整日,困得头重脚轻,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谢唯风看着也有些不忍,让他直接回房休息。
谢元提应了声,迷迷瞪瞪地走回房,刚推开房门,嘴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捂住了。
他微微瞪大眼,正要反抗,那个藏在他房中偷袭的人便低低道:“对不住,谢公子。您别叫,我是阿九。”
谢元提听话地点点头,阿九这才松开手,退后几步,咬牙道:“谢公子,殿下被锦衣卫抓去诏狱了!”
像是突然有一盆冷水迎面泼来,原本还有些迷瞪的谢元提瞬间从脚底冷到心间,清醒过来,嘴唇动了动,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当真?”
阿九脸色难看地点点头。
谢元提深吸了一口气。这人想得也真是够直的……
心里弯弯道道的谢元提弯眼一笑:“这样啊,多谢卫兄关心。”
诏狱两旁的墙壁上有火盆照亮,火光映射到谢元提半边脸上,原本俊雅温和的面庞也被镀了层惑人的颜色,好看得妖异。
凑得近了,还能嗅到他身上的淡淡熏香气息和药香,好闻得有些过分。
一个男人,怎么就这么香?
卫适之心里猛地一跳,差点咬到舌头,原本又要嫌弃谢元提的这种调调,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来了。
谢元提没注意到卫适之的目光,他一扭头就看到了安静坐在一个牢房中的盛迟忌,盛迟忌也正看着他,幽凉的眸光在他和卫适之之间化解不开。
知道盛迟忌铁定是又吃了飞醋,谢元提连忙主动离卫适之远开几步,走到牢门前,回头看了看卫适之:“卫兄有钥匙吗?”
卫适之闷不作声地解了钥匙扔给谢元提,脸不知为何有些红,目光也不敢再放到谢元提身上,给了钥匙转身就走。
谢元提有些讶异于卫适之的“好说话”,笑眯眯地道了谢,打开牢房的门走了进去。
诏狱里本就阴寒,入了秋更是湿寒透骨。谢元提过去先强硬地伸手握住了盛迟忌的手,这才仔细看他有没有受什么难,见这人还是一脸冷淡,形容也不狼狈,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一颗心才落了地。
盛迟忌受不住他直勾勾的眼神,只能维持着面无表情:“看够了?”
谢元提笑着亲了亲他冰冷的手背:“没有,殿下长得这么好看,怎么看得够。”
盛迟忌低垂的长睫一颤,冷着脸抽出手,将谢元提一把按进自己怀里,捏起他的下颔同他对视:“……少招我。”
谢元提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出来,无奈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的殿下,放开我吧。这可不是在府里,被人看到了要怎么说。”
他求饶时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语调刻意拖得长长的软软的,听得人心间阵阵的发酥发麻,口干舌燥。
盛迟忌屹然不动,低头亲了亲那张柔软温热的唇,才放开他,淡声道:“教人看到又如何,你嫁过来就名正言顺了。”
看他不似在说笑,谢元提脑中第一个念头竟是“娶”和“嫁”的分别,随后才反应过来,啼笑皆非:“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占我的口头便宜?诏狱待起来感觉如何?”
盛迟忌沉吟着道:“同你在此的那几日,应该差不多。”
谢元提的呼吸一滞,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一样,半晌,才涩声开口:“陛下只是迁怒于你,不会有大碍的。”
盛迟忌眸中一片深沉,定定地看着他,微微颔首:“放心。”
锦衣卫同他们有仇不是?上回抓了他,这回抓盛迟忌做甚?!
盛迟忌冷冷地喝完阿九,适才流动在屋内的一点暧昧气息也随之散去,他不死心地低下头想继续,嘴唇才在谢元提额上碰了一下,脸就被谢元提双手掐着推开了。
盛迟忌:“……”卫适之憋了会儿,还是没憋住,“你该不是喜欢含宁公主吧?”
谢元提琢磨了一下,坦然点头:“公主殿下,挺招人喜欢的。”
卫适之无言地摇摇头,不再多说,转身带卫婉清离开。
谢元提拢着袖子看他们离开,半晌才摇摇头,不自觉地喃喃出声:“怎么你们都在劝我离开……”
一边想着,谢元提回过头,就看到大门不知何时开了半边,朦胧的灯笼光辉下,盛迟忌抱手看着他,唇角似乎微微翘着。
这一幕有种诡异的眼熟,只是金贵的殿下换了个表情。
谢元提心里那点小骚动早给阿九一声喊没了,捏了把盛迟忌的脸,温和道:“我们该回去了。”
他倒是说得轻巧,盛迟忌吸了口气,恨恨地将他压回去,在他唇上咬了咬。谢元提吃痛,反而挑逗似的,伸出舌尖在盛迟忌唇上一舔,迅速收回。
盛迟忌的眸色愈深,正要加深这个来之不易的吻,谢元提忽然趁他不注意,泥鳅似的一滚,滚出了他怀里跳到床下,整理着衣袍,一本正经道:“殿下火气有点旺,需要败败火。”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坐起来:“你会后悔的。”顿了顿,他盯着谢元提,一字一顿地道,“迟早。”
谢元提的后背无端凉了凉。盛迟忌面无表情地盯着谢元提,半晌,才垂下眼帘,意味不明地道,“还没吃完。”
完全不知道盛迟忌曲解了“吃”字的谢元提琢磨了一下,腆着脸道:“同你下棋也太无趣了,次次都输,让我压你一次可行?”
盛迟忌看他的目光一言难尽。
谢元提还以为是自己的话无耻到让盛迟忌说不出话,摸摸下颔,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臭不要脸”的嫌疑,刚想收回话,盛迟忌忽地将棋盘拿开,站起来将谢元提往椅子上一压,低下头亲了他的唇角一下,一字一顿地道:“不行。”
这是哪门子歪理?
谢元提眯了眯眼,道:“负不负责,还是先等我想起全部事情了再说。”
盛迟忌不语,放下吃了一半的月饼,过去将人又按在怀里,要将他拆吞入腹般狠狠亲了一通。
坐在屋檐上的阿九第二次移开目光,月光洒在他脸上,红通通的。
隔日谢元提醒了个大早,盛迟忌还没醒,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护宝似的。
自从谢元提的房门被飞卿冲动踹坏后,盛迟忌便以“寻不到人来修”这种蹩脚借口将他留在了自己床上。
谢元提自觉自己一个大男人,同盛迟忌一起睡并没有什么危险,有危险的也该是盛迟忌,便没拒绝。
好在两人的作息时间完全对不上,不会出现“一山不容二龙”的尴尬情况。
谢元提小心翼翼地推开盛迟忌的手脚,慢吞吞地磨蹭下床,轻手轻脚穿了衣物,扭头瞥见他赏心悦目的睡颜,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一口,才偷了蜜似的,洗漱离开。
等他离开了,盛迟忌才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了会儿房门,起身洗了个冷水浴。
谢元提眯了眯眼。
不行就不行,动什么嘴啊?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谢元提脸皮厚,坦然和阿九对视微笑,后者看他的表情却有点诡异。
盛迟忌沉默一下,道,“受伤确实没有料到,换乘是因为从宅子出来后不久,被其他人盯上了。”
谢元提眯了眯眼,心头还若有若无的那点火气一下子全没了,剩下的只有那点说不清道不明,却不容忽视的心疼。他往盛迟忌身边挪去,盛迟忌顺着靠过来牵住他的手,小声道:“真的很疼。”
谢元提笑道:“你在撒娇?”
盛迟忌定定地看着他,没说话。
谢元提没绷住笑出声,凑上去亲亲他的下颔,温声道:“睡吧,我不会跑的。”
谢元提看了他半刻,靠过去注视着他的眼睛,这几日他一直想问,但一直没问出口的问题,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等了我多久?”
盛迟忌像是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这个问题,顿了顿,似乎微微笑了一下,低声道:“只是一小会儿。”
对他来说,那十年漫长得宛如一生,却又短暂得像只有一瞬。
一小会儿而已。
再次恍惚睁开眼时,他就在初遇的游廊下,又一次见到了谢元提。
他等到了。
第 114 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抵达京城时,京城已入秋,秋风瑟瑟,满目金黄。
和盛迟忌在船上待了快一个月,一言难尽。
谢元提隐约觉得盛迟忌是故意选择坐船回京的,毕竟在水上,躲都躲不开。
因此从渡口转马车去往京城时,谢元提便想撕开盛迟忌先行回谢府。
盛迟忌才不乐意,搂着谢元提的腰,把脑袋搭在他怀里蹭,声音闷闷的:“宫里一堆破事,观情哥哥忍心看我一个人解决吗?”
几日不见,盛迟忌的脸色更苍白了些,眼底微微青黑,似乎极为疲倦,看到谢元提进来了,略有些失神的眸子才微微一亮。
谢元提是个好脾气的,看到他这副模样,顿时又有些心软同情,忍不住开口问:“殿下睡得不安稳?”
盛迟忌揉了揉眉心:“你当谁都能像你那样。”
谢元提轻咳一声,温声道:“可是发噩梦?”
盛迟忌脸色恹恹,幽幽地看着他,诚实点了点头。谢元提略一思量,解下腰间的香囊,双手递过去,微微一笑:“里面放了些安神静气的药草,殿下似乎不喜在屋里点熏香,将这个放在枕边助眠如何?”
盛迟忌和他对视片刻,垂眸看向伸到面前的白皙手掌。
细腻的掌心里躺着一只青色的小小香囊,上面绣着精致的迎春,嫩黄搭着青色看起来很舒服。
盛迟忌心里却不怎么舒服。
他伸手随意拨了拨,手指无意间碰到谢元提温热的掌心,低垂的长睫忽地一颤,倏地收回手,眼神变化莫测:“听说你有一位红颜知己,这是她送给你的?”
嗯。元提道,“我以前是不是很喜欢你?”
盛迟忌莫名笑了笑,他笑起来时也是冰冰冷冷的,像霜花落到了眼中,凉凉的,漂亮却让人不敢多看,此番却沾染了些许温暖的气息,连嗓音都似乎温和了许多:“我不知道。”
谢元提听得糊涂起来,脸颊忽地被亲了一下,盛迟忌道:“我一直觉得你很讨厌我,可是好像不是那样。以后就叫我的名字吧,我很喜欢。”
窗外忽然有沙沙的声音响起,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于夜里忽然降临。
盛迟忌侧耳听了一会儿雨声,许久没有听到回应,也不在意,珍惜地将谢元提重新搂进怀里抱住,刚阖上眼,就听到怀里传来懒洋洋的一声“好”。
他略微一怔,思绪翻涌了会儿,再回神时,谢元提已经安心地睡着了。
他抱着谢元提,好似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谢元提照旧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屋里只剩他一个。
躺了会儿醒了神,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谢元提心里还有种不真实感。
昨夜……盛迟忌是在向他撒娇?
这个词和盛迟忌一撞上,谢元提立刻起了身鸡皮疙瘩,嘀咕着披上衣袍下了床,推开门正想呼吸一下“清晨”的气息,就见到阿九跟松树似的站在外头守着。
见谢元提出了门,阿九爽朗的笑容里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谢公子,昨晚……你受累了。”
谢元提直觉不对,又想不出自己是受了什么累,思考了一下,还以为阿九是说值夜,当即有些小心虚,含笑点点头没说话。
阿九眼力极好,瞅到谢元提颈侧有个极为明显的红痕,目光又诡异了几分。
谢元提挑了挑眉:“怎么了?”
想到早上盛迟忌出来时噙着的满足笑意,阿九欲言又元,好半晌,才又哈哈了一声:“没什么,没什么,您受累了。”
嗯?虽然知道了盛迟忌的身份,又得知了自己同盛迟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谢元提还是一切随性,该干什么干什么,能偷懒绝不含糊,在公主府里日子过得小滋润。
京城也渐渐入了秋,燥热渐次被萧瑟的西风吹去,盛迟忌却觉得自己的火气越来越旺了。
尤其谢某人还毫无自觉地每天在他跟前晃来晃去、时不时发作一下亲手给他理理鬓发拉拉衣角,丝毫没有危机感。
得治治才成。
谢元提不知道盛迟忌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懒得骨头都快散了,难得还记得每天去书房午睡。
盛迟忌表面上对谢元提还是不咸不淡的,谢元提进门时他正在看账目,也没抬头。谢元提凑过去伸手摸摸茶杯,皱皱眉叨咕一句“又是冷的”,熟练地倒了冷茶换了热茶上来。
盛迟忌这才抬起头,抬起茶杯抿了一口,思考许久,才开口道:“上次你下棋输了,答应给我做一件事。”
谢元提的忘性大,头两天的事情指不定都记不清了,对这事却记得清楚,见盛迟忌提起来了,想起面前这位殿下对他的“不良企图”,顿时有些怂:“唔……殿下要下官上刀山还是下火海?”
上刀山下火海心尖子疼的都是他,有什么区别吗。
盛迟忌有些好笑地摇摇头:“劳不着谢大公子费力,给我写几个字吧。”
写几个字?
殿下的要求还真不高。他唇上的牙印虽然不甚明显,但阿九内功深厚,五感敏锐,一眼就看到了。
阿九艰涩地想:还……还挺激烈。
直到开始驾车了,阿九才从恍惚中回神。盛迟忌的目光一直都黏在谢元提身上,他作为旁观者自然看得很清楚,想到方才盛迟忌出门时拉住谢元提给他理了理鬓发的模样,不由摇摇头。
也挺好的,至少有一个人能让盛迟忌开心起来。
谢元提上了马车就离盛迟忌三尺远。
盛迟忌方才的邪火还没降下去,很想靠谢元提近些,掀了掀眼皮:“过来。”
谢元提警惕地摇摇头,想起一物,笑道:“喝点菊花茶败败火吧。”
盛迟忌幽幽地盯着他。
谢元提默然和他对视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脸上闪过错愕之色:“……那朵菊花,是你送的?”
谢元提笑了笑:“下官也不是什么书法大家,写出来的字一文不值,殿下确定就要如此?”
盛迟忌随手从旁边抽出一本词集,翻了翻,指尖一顿,状似随意地一点其上:“就这首《长相思》。”
谢元提一顿,和盛迟忌默然对视片刻,没有说什么,转到书案前持起毛笔。
盛迟忌起身给他让地儿,垂眸就见到这没心没肺的近在咫尺,身上的熏香浅淡又好闻,让人恨不得将他抱进怀里狠狠揉搓一顿才好。
谢元提忽略盛迟忌有如实质的目光,含笑回头:“写在哪儿?这儿有块绢子,写在上头可成?”
盛迟忌看着他莹白俊雅的面庞,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他就站在谢元提身后,伸手就能把人抱进怀里。
盛迟忌蠢蠢欲动,默默张开手臂,目光落到谢元提细窄的腰上,正想趁还没被发现抱上去,谢元提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又回过头。
盛迟忌立刻放下手,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
谢元提笑眯眯的:“殿下想要楷书、隶书、行书还是草书?”
然后呢?没有了?
谢元提懵了懵,抬头和盛迟忌对视了片刻,默默垂下头,心想:莫非是自作多情了?
应该……是吧。
殿下也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听到他有分桃断袖之癖居然依旧平静从容。
脑中乱七八糟的想着,谢元提有些小窘迫地低着头,正好错过了盛迟忌眸中一瞬间翻腾而起的灼烫笑意。
盛迟忌慢慢侧过身,靠到铁栏上,语气淡淡地道:“今日是你的生辰?”
谢元提蔫蔫地点点头,顺口道:“殿下这次不是听说的了?”……又是听说?
或许真是温泉神奇,泡了一次温泉,隔天喝了药谢元提就好起来了,睡蒙的思绪也渐渐恢复清晰。
昨夜来不及思考的问题也一一冒出。
谢元提惯常懒于思考,就是思考,也不愿深思,这次却不得不直视问题——
盛迟忌是男人。
也就是说,四年前,葬身火场的人,不是昭王,而是含宁公主。
死的不是哥哥,而是妹妹。
只是这对龙凤胎眉眼生得一模一样,盛迟忌又常年不出府门,几乎瞒天过海。
谢元提暗想,盛迟忌夜夜噩梦,是不是梦到自己的妹妹将他推出火场,代他去死?
可盛迟忌为什么要用含宁公主盛璎的身份活下来?
缺失的记忆让许多事都云里雾里,谢元提想不明白,只能依直觉确定,盛迟忌现在绝不能暴露身份。
那为什么……要在他的面前暴露?
阿九推门而入时就见到谢元提一脸恍惚地看着窗外发呆,还以为他是烧傻了,连忙凑过去摸摸他的额头:“谢公子?你还好吧?”
谢元提立刻回神,微微一笑,颔首道:“没什么大碍了,这几日劳你们费神。”
“我们倒是不辛苦。”阿九心直口快,往床头一坐,半是羡慕半是惊讶地道,“这几日你喝的药,都是殿下亲手熬的。”
盛迟忌顿了顿,回头看了看靠在暖融融的烛光里的谢元提,轻声道:“观情,我出去一下。”
谢元提也知道盛迟忌的规矩,闻言皱了下眉,搁下书:“让他进来说。
盛迟忌对危险有种敏锐的嗅觉,内心已经生出了不祥的预感,不是很想让谢元提听,但他看看谢元提,还是把外头等待的暗卫叫进了屋。
暗卫进了屋,呈上一封加急信报,声音竟有些发抖:“殿下,出大事了。”
谢元提走过来,见盛迟忌拆开信,目光一扫,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五日之前,东南动乱,倭寇反扑。
指挥使江楚帆坚守定海湾,力竭战死。
第 115 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朝会之上,群情激奋,议论之声不绝。
段行川半年前奉命领兵剿匪,战绩斐然,连提几级,有了上朝的资格,趁乱在靖国公的瞪视下,偷偷钻到谢元提背后,戳了下他的背,小声问:“谢兄,现在是什么情况?”
一个多月前,谢元提和盛迟忌离开东南时,倭寇明明已经败北离去。
谢元提眉心轻蹙着,摇了摇头。
难道是有了一次的胜仗过后,他与盛迟忌离开,福州当地便又懈怠了,才叫倭寇趁机反扑?
但这不应当,福州一带遭受倭寇侵扰多年,经过半年多的训改,已知晓轻易懈怠的后果,上次全城庆功之时,都有官兵在水上地上严密巡逻,就算人心易变,也不可能不到俩月就懈怠如此。
何况倭寇离去之时,水粮几乎殆尽,又是乘着轻型船只,战力不强。
东南一带具体是什么情况,还未可知,朝中多数人都觉得是福建当地松懈所致,出身福建的官员自然不满,吵着吵着延伸成了南北两地官员对立,嗡嗡嗡吵作一团,差点又撸着袖子打起来。
火光漫天。
被艳丽的火舌舔舐断裂的横梁不断砸落,呲啦一片爆裂的恐怖火声中,夹带着痛苦的哀嚎,在几乎要将人灼穿的火浪里,房屋轰然倒塌。
火光中,有一张满是泪水与血痕的脸,惶恐惊惧地看过来,伸出手似乎想要求救,然而下一刻,便被争先恐后的火焰吞噬——
屋中睡得不甚安稳的人倏地睁开眼,满头冷汗地爬起来坐好,急促的呼吸好半晌才平息下来。
随即不负众望的、今夜的第七次传唤声响起——
“谢静鹤!”
屋外靠着柱子朦胧睡去的谢元提眼皮子一掀,很想装作没听到,却被身边的同僚戳了戳。
“殿下唤你呢。”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谢元提愣了愣,重新抬起头,和盛迟忌四目相对。
公主殿下也不怪罪他的无礼,狭长的凤眼里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安静地同他对视。
身负重命,身不由己。
惯常慢吞吞的男子睁开眼,朝同僚呲了呲牙,露出一个不太和善的笑。任他再脾性谦和、温文尔雅,被支使了一整天后,又给屋中那位主折腾了半宿,实在有些心烦气躁。
谢元提一边琢磨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才被扔到这位府上做事,一边推开门走了进去。
闹了半宿的主正靠在床边,清艳的眉目间满是困顿之色,却还在倔强地撑着,不肯安稳地睡一觉。见他进来了,金贵的主儿一扬下颔,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是中性的朗然:“我睡不着,唱支小曲儿来听听。”
谢元提暼了眼天色,向来在家中,他都是从戌时睡到巳时,雷打不动。然而眼下都寅时了,连个枕头边儿都没挨着。
眼中不由微微含了热泪,谢元提一板一眼地打了个揖,温声细语:“殿下,下官乃御前一等带刀侍卫,主护卫公主府安危,保护公主殿下周全……”
“所以?”谢元提慢吞吞地走到马车的小窗边,抬手敲了敲,语气正经,神情却是懒洋洋的:“殿下有何吩咐?”
是又想让他原地打个滚了还是怎么的?
里头传来盛迟忌辨不出情绪的声音:“渴了。”
一旁的侍卫立刻变戏法般摸出了一个精致的小茶壶,并着茶杯推给谢元提。
谢元提只能接过,叹了口气,撩起下摆上了马车,本想隔着帘子递进去,盛迟忌却丝毫不想避嫌:“进来。”
能避这毒辣的阳光一刻都是赚了,谢元提双眼一亮,也不推脱,直接弯腰走进去。马车里放了冰块,谢元提低眉顺目地将茶壶双手奉上,享受着车厢里的清凉,懒性一上来,差点顺着躺下来。
他爹痛心疾首地给他取了“静鹤”为字,静与元和他的脾性相得益彰,也不是没道理。
盛迟忌靠在小塌上,姿态优雅地倒了杯茶轻抿一口:“我很可怕?头垂得那么低做什么?抬起来。”
谢元提顺从地抬起头,温润俊秀的脸上含着一贯淡淡温柔的笑意,盛迟忌一怔,霎时间眼神变幻莫测。
谢元提沉默了一下:“殿下。”
盛迟忌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
“下官不会。”阿九的嘴角抽了抽,似乎在极力遏制笑容:“因为你每次都在睡觉。”
谢元提道:“……”
就算再不情愿,理亏的谢元提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左迁至厨房,公主府的膳食一向清淡简单,厨房里只有两个厨娘,看到新来的小弟,明显都有些好奇。
“怎么来了个俏郎君?”谢元提叹了口气,只能强打精神跟着打下手,一边切着萝卜,一边低声嘀咕了一句:“君子远庖厨。”
阿九扶着门笑得眼泪花都出来了。
晚膳是盛迟忌钦点了要谢元提送去的,谢元提不好意思当着两个陌生的大娘的面偷懒,黑着脸将膳食抬到了盛迟忌用膳的外间。
阿九还在忍笑:“殿下吩咐我带过来的,说两位不用客气,随便支使。”
“这么俊的孩子怎么支使得。”一个厨娘笑眯眯地说完,指了指一旁的白萝卜,“请吧。”
金贵的公主殿下淡淡道:“那本公主要你何用?”
没用啊!念头刚出来就被打住了。
谢元提刻意上前几步,瞄了眼公主殿下秀美清丽的侧容,默然想,美色……还是公主更胜一筹。
回府后又安安生生过了几日。
宫中还没有什么消息传来,盛迟忌似乎也不着急,一切依旧安宁。谢元提提着扫帚在后院里瞎晃,想睡就睡,过得比在家里还清闲,顿感留在公主府也不错。
毕竟要不是盛迟忌命令,平时是很难见他一面的。
谢元提乐滋滋地过着小日子,不想骨头才放心地懒散了没多久,盛迟忌忽地将他调到了厨房。
听到这个消息时,谢元提直接从长凳上滚了下来,平时都微眯着的眼一下子瞪大,愕然地看着阿九:“什么?”
阿九同情地看着他:“殿下说,后院没什么可扫的,怕你太闲。”
谢元提爬起来的同时抱起了没怎么用过的扫帚,义正辞严道:“我很忙。”
阿九拍拍他的肩膀:“谢公子……我同殿下每天都会来后院看看。”“……没怎么。”
谢元提脑中突然有惊雷劈过。
恕他自作多情一番,这位主儿,该不会是垂涎他的……美色吧?
谢元提心中顿时乐开了花。
含宁公主是京中最特殊的存在之一,实打实的一滩浑水。然而天降霉运,他爹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硬是求来个御前一等带刀侍卫的职位把他塞进了公主府。
这才来了一天就被折腾得欲哭无泪。
谢元提眸光微亮,欣然道:“下官确实没什么用,与其在殿下跟前碍眼,惹殿下烦,不如……”
盛迟忌敲敲床,面上似笑非笑:“知道你没用,来给我打个滚。”
谢元提:“……”
谢元提屈辱地在地上打了个滚。
不等他起来,盛迟忌继续道:“给本公主滚出去,知道你不乐意来我府上,不过这可由不得你我。”
谢元提也算是娇生惯养长大,从小到大没几个人敢同他说重话,只是他天性温吞,闻言也不动怒,微微一笑,自行起身退出房间。
含宁公主府上人不多,除了公主殿下的乳娘和几个侍女外,其他的就是圣上派来保护公主的侍卫,贴身侍卫更少,谢元提一来就凑了桌麻将。
除了谢元提,其他的侍卫都是平民出身,谢元提并未自报家门,今夜同他一起守夜的同僚态度便很自然,拍拍他的肩膀:“殿下脾气一直不错,只是‘那个日子’就要到了,最近殿下频发噩梦,你我得多辛苦辛苦。”
谢元提打了个呵欠:“好说好说。”
辛苦倒是没什么。
只是盛迟忌似乎对他有意见。
这才上任第一天,好好的一等侍卫成了一等杂役,谢元提活了二十年,还是第一次因为“站姿不端”被赶去扫茅厕。
谢元提认真回忆自己做过的坏事,无外乎在小弟练武时偷偷扔颗石子绊倒他、扯扯自家小妹的辫子,他爹就是气他“为老不尊”,也不该想出这种法子来罚他才是。
罢了。
谢元提眯了眯眼,
早点想办法从这儿脱身就是了。
也是听完谢元提分析,盛迟忌才按下了一刀把建德帝结果了的心,闷闷地答应乖乖听话,不半夜去把建德帝细细地剁成臊子。
毕竟眼下最有威胁的不是建德帝,而是暗中勾结倭寇,催动群臣的人。
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建德帝最后还是会派段行川南下,在这期间的空挡,谢元提和盛迟忌便有空捉出幕后黑手。
谢元提考虑周到,但谢元提乌鸦嘴,向来说的话好的不灵坏的灵,意外说到就到。
隔日,一封来自北方的战报加急送到了京城。
已是深秋,水草枯黄,北方的游牧族群又进入了一年里最难熬的时节,干脆撕毁了和平的约定,联合几个部落,南下打草谷来了。
鞑靼四王子乌尤在辽东军中竟有内应,在内应的配合之下,昨夜率领铁骑,突袭斩杀了守城的李将军,一夜之间连夺三城。
第 116 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朝中彻底乱成一锅粥了。
临到休沐这一日,谢元提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找遍书房和后院都没找到盛迟忌,干脆就自行换上便服离开了公主府。
一大早就有些闷热,长街上叫卖的小贩大多都还没起来摆上摊子,谢元提并不打算马上回府,悠闲地大街上晃悠,许久才停在了一个大宅子前,礼节性地敲了敲门。
没回应。
谢元提很有耐心地继续敲,直敲到里面响起一声骂,门房骂骂咧咧地打开大门,抬眼看到门外站着的风光霁月的修长男子,这才哑巴了般立刻住嘴,嘿嘿一笑:“原来是谢大公子,谢公子来找我家公子吗?”
谢元提懒得同他计较,笑着点点头:“麻烦去叫一下齐律。”
门房连忙应了,见谢元提没有进来的意愿,便没多说什么,匆匆跑去叫人。
谢元提靠在大门边,门神似的等着。
没过多久,谢元提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响起男子的笑骂:“谢静鹤!你这些日子跑哪儿风流快活去了?我还以为谢大公子一转眼就忘了我了。”
谢元提温和地道:“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得了,你这是转了什么性子竟然肯在巳时前离开你的床,还有兴致来折腾我?”
谢元提笑得双眼弯弯,极是好看:“转了御前一等带刀侍卫的性子,怎么样,神气不神气?”
齐律啧啧作声:“厉害,神气。我还以为只是流言……你爹真把你弄进含宁公主府去了?听说殿下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谢元提凉凉地道:“你觉得我把这话转告给殿下,你会怎么样?”
齐律安静地嘘声。
两人并肩离开齐府,摸到熟悉的酒馆,这个时候酒馆已经开了门,只是颇为冷清,正好适合说点见不得人的话。
谢元提三言两语将能说的都简略说了一下,靠着丰富的想象力,齐律还是听得拍桌狂笑,恨不得能时时去围观谢元提受挫的模样。
等齐律笑够了,谢元提已经头一点一点,差点去会周公。
起得太早,伤元气。
齐律连忙伸手戳戳他:“醒醒,难得这么早看到清醒的你,可别说几句话又睡过去。你来找我,总不至于是来给我说笑话的吧?”
想到正事,谢元提这才掀了掀眼皮,眯眼打了个呵欠,像极了蕃外进贡上来的慵懒的波斯猫。他撑着下颔,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窗外,看到渐渐热闹起来的长街,出神片刻,才开口道:“齐律,我忘记了很多事情。”
齐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倒是给我说说你记得的事有几件?”
谢元提扭过头,黑眸剔透温柔,像是浸润在水中的黑珍珠,平时这双眸子总是懒洋洋地微微眯着,现在认真地看过来,反倒让人一凛。
齐律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怎,怎么了?”
谢元提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四年前京中有发生什么大事吗?”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齐律抬起茶啜了一口,“确实是有些大事。”
“比如?”
齐律笑起来:“比如你谢大公子高热不退,差点烧傻了。”顿了顿,他不再说笑,脸色严肃了点,左右看看身边没什么人,才道,“四年前,后宫出了巫蛊案——你连这个都不记得?”
谢元提皱着眉摇头。
“四年前,几个后宫妃嫔莫名其妙小产,陛下怀疑是巫蛊之术,令锦衣卫搜查了后宫一番,最后在当时的杜皇后的殿内发现了扎针小人。自古以来,巫蛊之术都是宫廷禁忌,当时闹得可大……陛下念在旧情,没有夺去杜皇后的后位,只将杜皇后打入冷宫。”
齐律摇摇头:“谁能想到,没过半个月,杜皇后派身边的小宫女给圣上送了信,随即冷宫就走水了。杜皇后也是刚烈,竟然直接自焚了……她的遗愿是求圣上将她膝下的一子一女放出京城。唉,含宁公主也是可怜……”
“关殿下何事?”谢元提下意识地接了话,随即脸色微变。
齐律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不是吧,你连这个都忘了?昭王和含宁公主,就是杜皇后诞下的龙凤胎啊。”
谢元提沉默了一下,摆摆手:“后来呢?”
齐律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才接着道:“过了杜皇后的头七,陛下便封了三皇子为昭王,让这对兄妹去天高皇帝远的琼州。本来这样对他们也挺好,谁知道半路上遭刺客了。”
谢元提低声重复:“刺客?”
“是啊,一把火烧了客栈,随行的人几乎都被杀光了,就漏了含宁公主和几个侍女。含宁公主当时满身都是血,回了京直接进宫面圣,叩着头说是昭王将他推出了火海……陛下怜悯他,看他吓得几乎疯了,便给他改了昭王的名,想让他代昭王好好活下去……”
谢元提脑中嗡嗡地响,一瞬间仿佛有人用针狠狠扎了一下他的心,尖锐的痛感让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眼眶不由自主地有些发红。
齐律粗枝大叶,没注意到谢元提的变化,叹气道:“……所以陛下对含宁公主一向宽容,但是含宁公主这般境况……你也知道,是一滩浑水。你爹是怎么了把你塞进去,赶快想个法子把自己捞出来吧……哎?谢静鹤?你看哪儿呢,听没听我说话?”
谢元提扭头盯着窗外,手指按到唇边轻轻“嘘”了一声,片刻后,终于确定了。
方才齐律口中的主角,现下正站在大街上被人拦着,如果谢元提眼睛还没瞎,那观情形,公主殿下应当是……遇上登徒浪子了。
谢元提心中一紧,连忙下楼跑过去。
建德帝刚返回朝廷,还没舒坦两日,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头皮顿时炸了。
东南一带倭寇作乱虽也紧急,但到底离皇城天高地远的,远火不烧身,但鞑子就不一样了,就在头顶,万一防线失守,鞑子南下直取京城,那就完了!
这回朝中嗡嗡嗡的议论之声更大了。
先前若说还有些立场不同的官员作壁上观,冷眼看部分朝臣着急,这回火烧眉睫,所有人都知道急了。
朝会之上,官员们争得面红耳赤:“福州一带陷入战乱一月有余,已有一个指挥使与一员大将折在当地,可见倭寇之猖獗可怕,情势之岌岌可危,若是将援军尽数拨往辽东,是要置福州的百姓于何地!”
“都城安危至关重要,李将军镇守辽东二十多年,此番身首异处,军心涣散,情况更是危如累卵,岌岌可危,岂是东南一带可比拟!”
“那东南的百姓不是人吗?辽东这些年不断增派驻军,军备充足,为何要将所有余力都拨去辽东?!”
盛迟忌说进宫就进宫,毫不含糊。只是苦了方才那匹才吃了马草舒舒服服躺下的马儿,还没睡上一觉又被牵出来。
谢元提和马眼含泪的马儿双双对视,仿佛看到了自己。
阿九利落地架好马车,冲一脸困倦的谢元提挤了挤眼,谢元提回以温和的笑容。
不动声色地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中,盛迟忌负手开口:“谢静鹤,你来驾马车。”
谢元提一愣:“下官从未……”
“听说谢大公子精通六艺。”
谢元提:“……”
好烦,殿下你听说的事情怎么那么多。
原本想不动声色地蹭到马车上休息的愿望破灭,好在谢元提心态良好,老老实实地扶着根本不需要扶的金贵主儿上马车后,自己也跟着上去。
六艺中的“御”是谢元提最不擅长的。
因为他懒。
京城大道宽敞平坦,又已入夜,谢元提驾马车也还算四平八稳,不至于出什么祸事。
虽说是贴身侍卫,盛迟忌却只带了阿九和一个废废的谢元提,谢元提眯着眼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凉风,私以为公主殿下其实是不想带人出来的,只是差了一个马车夫。
马车辘辘地在京城宽阔的大道上驶过,很快就到了皇城附近。
锦衣卫主要负责皇城内的巡逻看护,也不知白日卫适之怎么会跑到皇城外,谢元提扫了眼巡逻的上直军,取出盛迟忌的玉牌递过去。
领头的将军接过看了看,脸色有些古怪:“原来是……含宁公主殿下,皇城这几日禁严,还请殿下移步下车。”
马车里传来淡淡的一声“嗯”,盛迟忌掀开帘子,柔软的月白色袖口衬着修长白皙的手指,煞是好看。
阿九上前去扶,却被轻轻推开,公主殿下自行走了出来,戴着个斗笠,白纱垂下,看不甚清面容。月光斜斜晕染在他半边身子上,霜雪般冰冷。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锁定在白纱上,想看清其下是妍是媸,倒是没人在意他异于常人的身高了。
留下阿九在原地等待,盛迟忌和谢元提顺利地进入皇城。才通过大门,谢元提就看到似乎等候已久的内侍垂立在旁,见两人过来了,连忙弯腰行礼:“臣见过含宁公主殿下,圣上等候已久,请。”
谢元提打小也跟着他爹在官场上跑过几回,进宫入宴时常常看到这个内侍,猜出应当是跟着圣上的老人,漂亮的薄唇抿出一个温和的笑,冲这个内侍行了一礼。
内侍一愣,笑容真切了几分,一边引路一边回头看了看谢元提:“殿下,您身边这位……是兵部尚书家的大公子?”
盛迟忌淡淡地“嗯”了一声。
内侍冲谢元提笑了笑,回头时似是不经意地道:“圣上这几日中了暑气,心情不大好,殿下难得入宫一回,恕老臣多嘴,可要哄圣上开心些。”
说是“哄”,盛迟忌摆着这张冷脸不把皇帝惹怒都是好的,这内侍是在隐晦地提点盛迟忌。
宦官多为人冷眼,得人一分尊重善意就会待人好上几分。
谢元提笼着袖子,笑而不语。
盛迟忌似笑非笑地看向谢元提,却见方才“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谢元提又恢复了要死不活的昏昏欲睡,感受到来自自己顶头上上司的视线,竟然还很不要命地扬唇露出一个颇有几分小得意的笑容。
盛迟忌看着他,忽地觉得有点心痒痒,被自己死死囚禁在心底的小兽似乎在冲破禁锢爬出来。
深吸一口气,他转回目光,方才有过一丝波澜的眸底也化为了平静。
很快就到了懋勤殿,时候颇为晚了,四周静悄悄的,偶尔有巡逻而过的锦衣卫袖口摩擦过刀柄的擦擦声。
进殿一板一眼地见了礼,谢元提一直低着头,好半晌才听到座上的圣上开了尊口:“都起来吧。”
没等盛迟忌说点什么,皇帝便主动问:“今日出京时遇到刺客了?”
盛迟忌低着头,抿了抿唇:“是。”
“受伤没?”
“回父皇,有身边的侍卫守卫,儿臣毫发无损。”
谢元提正在琢磨这对父女间的气氛怎么这么奇怪,同坊间流传的“陛下将含宁公主捧在手心里”一点贴不上,冷不丁就感到有一道威严沉肃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随即谢元提听到皇帝道:“谢尚书家大公子?抬起头来给朕瞧瞧。尚书大人难得求朕,未料他家大儿子真是文武双全之才。”
盛迟忌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
接下来需要的就是在南下之前,瞒好谢元提,以免谢元提不给他上床睡。
盛迟忌心里有事,难得忽略了宫里下人们诡异的表情,准备回屋换身好看的衣裳,一会儿装作若无其事地迎接谢元提回来。
推开门,目光瞬间撞上了张艳若桃李、却冷如冰霜的脸。
盛迟忌:“……”
盛迟忌看呆了几瞬,才条件反射地头皮一紧,砰地合上门。
下一刻,屋内传来谢元提漠然的声音:“滚进来。”
第 117 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盛迟忌在门口僵了几瞬,高大的背影忽然有点萎靡,犹豫了下,悄悄拉开一条门缝往里看。
正撞上谢元提冷冰冰的视线。
盛迟忌:“……”
慈庆宫里阖宫都是废物吗?怎么没有一个人提醒他谢元元已经回来了。
太子殿下全然忘了自己叮嘱下去的“谢大人是慈庆宫的另一个主子”,乖乖推门进屋,老实走到谢元提身边,不等谢元提开口,已经飞快半跪下来,把脑袋埋进谢元提怀里蹭了下,深深吸了口他身上的气息,仰头用湿润黑亮的眸子望着他,轻声道:“元元,打我吧。”
那是惩罚还是奖励?
谢元提下意识举起来的手又放下了。
他闭眼深吸了口气,压下了心头的火气,语气不咸不淡:“谈完了?”
谢元提默默垂下眼,安静且悲凉地想,自己的狗胆真是越来越大了,包天不够还要包地。
不知道谢元提已经在心中谴责了自己许多遍,盛迟忌的语气依旧平淡,一脸正派地盯着谢元提,道:“他们找到派出刺客的人了。”
“人呢?”
“在押去诏狱的路上服毒自尽了。”
那不是白费功夫了吗。
带着微微药香的羹汤温度适宜,喝下去仿佛身体都被暖到了——虽然于盛夏并不需要这点暖意。
腹中的痛感因为这股暖意减弱了不少,盛迟忌偷偷推开汤碗,脸色冷淡:“这个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
谢元提半阖的双眼睁开,直觉自己不太该继续听下去。
“四年前也是这样。”盛迟忌的语气很平静,眸中却如寒潭凝霜,“找一个替死鬼,然后查无可查,就这样不了了之。”
谢元提原本要吐出的一句告辞因为他的话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眯了眯眼,还是接话了:“殿下的意思是,四年前的刺客和前几日遇到的那些,是一伙的?”
“你记起来了?”盛迟忌一怔,还来不及惊喜,看到谢元提温和带笑的表情,顿时一滞,立刻敛去差点露出的喜色,淡淡道,“嗯。”
谢元提指了指天:“圣上的表示是?”
“人不是找到了吗。”盛迟忌冷笑,“可惜死了——那就这样算了吧。”
谢元提的眉毛抖了抖。
坊间传言真是害死人。
说这对父女感情深厚、父慈女孝的到底是谁?盛迟忌这脸色,不扑上去咬两口“龙肉”已经是很克制了。
皇家的事一向复杂,谢元提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这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同情盛迟忌对他好点儿就成,皇家这趟浑水是打死也不能插足的。
于是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含蓄地表达自己困了。
盛迟忌也不为难谢元提,只是在他要离开前扔给他一个小盒子。
“阿九给你的。”盛迟忌淡淡道,“你的手臂应该淤青了,回去擦点药。”
谢元提微笑着应了,看盛迟忌倒了杯冷茶就要喝,立刻伸手截了那杯茶,顺便抬手给殿下歪了的步摇扶了扶,点点自己好容易熬出的汤,一本正经道:“殿下现在不能喝冷茶。”
思考了一下,谢元提干脆将茶壶也抬起,便颔首离开。
盛迟忌:“……”
他静坐片刻,还是没忍住,扶额笑出声。
谢元提涂完药膏后反常地没有倒头就睡。
他关上门,笼着袖子懒洋洋地走去其他三位住的屋子。
也不知道盛迟忌是怎么想的,给谢元提一个单独的房间不说,还将他安排在一个寂静无声、就差夜里闹鬼的地方,离阿九三人可谓“天南地北”,不被传唤在一起时要见面都难,很不利于打好同僚关系。
已经是黄昏时分,白日的燥热消去大半,公主府冷冷清清的,一丝活气也无。谢元提慢悠悠地走到屋门前,抬手敲敲门,房门打开,却只有阿九一个人。
谢元提扫了眼屋内:“流羽和飞卿不在?”
阿九笑了笑:“飞卿有任在身,这几天应当回不来,流羽负责守夜。怎么了,谢公子找他们有事?”
“不是。”谢元提双眸微弯,“找你。”
阿九有些茫然:“怎么了?”
“多谢你的药膏。”
阿九怔了怔:“药……唔,不用谢,应当的。”
看他干笑起来,谢元提忍不住伸手捏了把他的脸,软软的,手感不错。
“阿九,你今年多大了?”
阿九满头大汗,见他转移话题,松了口气:“我是孤儿,不太清楚,应当十八了。”
十八了。
谢元提摸摸下颔,无不同情地想,十八了,连撒个谎都不会。
公主殿下这是在搞什么,把宫中也难得的极品伤药随意送出,就为了他手上那点淤青?还假借身边侍卫的名义,真当他是傻的,分不清好歹?
阿九侧身让谢元提进了屋,趁他背对着自己的时候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顺手沏了茶,坐到谢元提对面:“谢公子还有事吗?”
谢元提眯了眯眼,有些发困,却还记得自己的来意,抿了口阿九沏得无比苦涩的茶,顿时身躯一颤,觉得连灵魂都被这味道惊醒了。
他心有余悸地放下茶杯,微笑道:“阿九,你是什么时候跟着殿下的?”
阿九单纯直率,藏不住情绪,脸上流露出几分惆怅的意味:“很久了,小时候曾见过一面,后来殿下出了事,我们才被调出来贴身保护殿下。”
谢元提的眸光微闪。
虽然只是一句话,但是可以从中提出的信息量已经很大了——这样说来,阿九几人都不是皇帝派给盛迟忌的侍卫。
小时候就见过,那是不是有可能是杜皇后的手笔?杜皇后在给自己的一双儿女留后路?
杜皇后为何要很早就给自己的孩子留后路?除非她很早就知道自己会出事……莫非巫蛊案另有隐情,冷宫走水也不是杜皇后刚烈自焚?
谢元提越想越觉得可怕,选择性地略过这个问题,有些奇怪地问:“殿下似乎不太需要我们贴身保护,你们经常被派出去做什么?”
阿九抿了抿唇,紧张了一瞬,很快掩饰好了情绪,恢复耿直的微笑:“就是跑跑腿,买买家用,谢公子没发觉府中连下人都没吗,这种事自然就得我们来做。”
“是吗。”谢元提心中摇头,却不再追问,他只是有些好奇,并非想寻根究底。
毕竟寻根究底的代价应该会很大,比如被拖下水,或者直接“知道得太多了”被处理掉。
谢唯风笑都不想笑了。
谢元提眉毛抖了抖,总觉得气氛很奇怪,忍不住插嘴岔开话题:“爹,谢尧和秀秀呢?”
谢唯风恢复了刻板脸:“你不在,他们成天闹腾,送城外的书院修学去了。”
谢元提道:“……”
谢尚书就算是休沐日要忙的事情也很多,谢夫人仙逝已久,府中唯一的女眷又被送去念学了,带盛迟忌在府内参观的重任就又落到了谢元提身上。
谢元提眯了眯眼,要死不活地想:好困。
像是没看到谢元提恹恹的脸色,盛迟忌颇有兴致地在威远伯府的花园里转了两圈,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谢元提的书房附近。
谢府有两个书房,一个是谢尚书专用,一个是谢元提偷懒专用。
谢元提看到书房就倍感亲切,引着盛迟忌走进书房,回到熟悉的地方,脚步不由自主地凑到了软榻边。
扭头看盛迟忌正认真地观察着书架上的书目,他揉了揉额角,干脆就坐上去靠着墙,闭目养神。
盛迟忌也不管他,走到书案旁,发现上面放着一堆信笺,有的拆开过有的没拆开,一看就知道是谢某人犯懒不想收拾,下人来打扫时也不敢乱碰,便闲置在这儿了。
还没靠近就能嗅到一股混杂的熏香气息。
盛迟忌眯了眯眼,猜到这是什么,随意拿起一张信纸看了看,看到“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时,忍不住一把将这封信揉成了一团。
回头看到似无所觉的谢元提,他沉着脸将纸团小心塞进袖中藏好。
沉默地看了会儿桌上这一堆信,盛迟忌扭头开口:“可以看你书案上的东西吗?”
困得意识模糊的谢元提早就忘记书案上有什么了,挥挥手:“殿下随意。”
盛迟忌坐到书案边,脸色凝重地将那些信一封封拆开。
公主殿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虽然心中火气有点旺,却还是克制着自己,面无表情地看一封揉一封,怕谢元提看到,还记得全部塞进袖中。
等盛迟忌看得差不多了,谢元提才猝然惊醒,想到书案上放了什么,一个激灵跳起来,扫了眼空荡荡的书案,有些疑惑。
貌似上面搁着些热情奔放的小姑娘的情信?
被收下去了?
谢元提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心虚,瞌睡也不打了,走到书案边正想说点什么,也略有些心虚的盛迟忌掩饰性地从旁边抽出一个画轴,顺手铺开。
上面只画了一个人。
盛迟忌的动作一顿:“……这是?”
他看得目不转睛,小声道:“元元,我们还没喝过合卺酒。”
什么?
没等谢元提反应过来,盛迟忌忽然低下头,左手一扶谢元提的手肘,像是谢元提特意喂他一样,将那杯浅浅的酒一饮而尽。
谢元提愣了片晌,在盛迟忌将他自己手中的酒盏也要抬起饮尽时,忽然全然不顾身后各异的视线,学着盛迟忌的动作,饮下了盛迟忌的杯中酒。
然后淡淡抬头看着他,舔了下沾着点酒液的润泽唇瓣。
倏忽之间,心口最后裂缝也似被填满了。
盛迟忌忍住低头亲吻那张唇瓣的冲动,怀着满腔柔情,握紧了腰间的雁翎刀:“观情,等我。”
第 118 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今年的雪落得格外晚,仿佛预示着天不太平,因着局势动荡,坊间不免.流露出一些传闻——前年就因雪来得晚,生了不少事,去岁是太子坐镇京城,瑞雪迎春,如今建德帝又重新回到朝中,雪又不下了。
莫非是老天看不过去了?
流言四散,传到建德帝的耳朵里,瞬间叫他黑了脸,气得派人去纠察究竟是谁敢如此大逆不道蛊惑人心。
自然是没寻到根源。
好在第一场雪姗姗来迟后,两个捷报一前一后传到了京城。
段行川与蒙人短兵相接,大获全胜,一举夺回两城与李将军尸首。
没隔几日,东南也传来了战报,太子亲自率领水师,驱逐了占领定海湾的倭寇,夺回了军港。
蔫蔫的谢元提半死不活地踏进书房,抬头看了眼反复无常的公主殿下。
在府中公主殿下大多时候都只松松挽着发髻,穿着深色便服,神色清冷淡静,气势非常人可比拟,只是在那儿那么一坐,看人时都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感。
谢元提不元一次觉得盛迟忌是生错了性别。
除去昭王,圣上膝下还有三位皇子,如今的太子是圣上未继承皇位前,早逝的正妻生下的,刚开始是杜皇后抚养,四年前杜皇后自焚后,便交由常贵妃抚养。
太子性格懦弱,若不是四年前出了那些事,太子也应当是昭王来当。
其他二王早已离开京城,谢元提依稀记得其中一位是常贵妃所生,年纪最小,圣上似乎颇为喜爱他,另一位却是没什么印象。
若公主殿下是男儿身,太子之位怎么说也该是他的。
谢元提盯了盛迟忌一会儿,惊觉自己想得太多,略一肃容,朝盛迟忌一揖:“殿下。”
盛迟忌“嗯”了一声,只抬头扫了他一眼,扬扬下颔:“磨墨。”
谢元提不情不愿地踱步过去,挽起袖子认命地磨墨。
他垂下头,神色看似认真,其实早已魂飞天外。
盛迟忌瞥他一眼,看出他在走神,微一蹙眉,目光往下看到他的手腕和那根红绳,拧着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谢某人小时候也算是娇生惯养,大来更是懒成一派,轻易不肯出门,几乎没晒过太阳,肌肤细嫩白皙得能掐出水,白生生的一截小臂就在盛迟忌面前晃来晃去,引得他心神不定,频频侧目。
细白的手腕被那条红绳一衬,好似美玉琢成。
盛迟忌喉头发紧,默然片刻,怕谢元提发现异样,无声地靠书案近了些。
他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太过心急,就这样将谢元提放在书房里,实在不能静下心。
偏生谢元提毫无自觉,还在慢悠悠地磨着墨,白得晃眼的手腕在他眼前动来动去。
盛迟忌再也看不下书,阖眼深吸一口气,蓦地伸手抓向谢元提的手腕。
谢元提眉毛一挑,泥鳅似的一躲,成功脱离公主殿下金贵的魔爪,往后退了退,有些疑惑:“怎么了?”
“昨日宫中来了人。”盛迟忌的手一僵,随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慢慢收回手,语气平淡,“父皇觉得我整日待在府中不好。”
谢元提心道:天下的爹都是这样。
他爹也觉得他整日在府里晃着碍眼,这不,急不可耐地找了个差事就把他塞过来了。
盛迟忌继续道:“京中有一些名媛成立了一个诗馆,每逢月末便会在百花园一聚,吟诗作对。”
“唔,下官略有耳闻。”
盛迟忌面无表情:“父皇让我去,学习融入她们。”
谢元提并不觉得圣上这话有什么毛病,盛迟忌确实太过孤僻,能在诗会上交到几个闺中密友也不错,怎么他的表情有点……扭曲?
琢磨了一会儿,谢元提微笑道:“届时会邀一些青年才俊去凑凑热闹,殿下去了,说不定会遇到意中人。”
盛迟忌的长睫微颤,沉默片刻,继续面无表情:“听说你每次都会被邀请?”
谢元提懒得问公主殿下这又是打哪儿听来的说,诚恳道:“下官对这些没兴趣,就去过一次。”
能看出这幅画画得极为用心,画上的人身形修长,容貌昳丽,眉目冷艳,淡淡侧眸看着什么,天生贵气。
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却可一窥日后的绝佳风姿。
这个人盛迟忌再熟悉不过了。
谢元提的脸上也布满了惊愕。
他自己作的画自己当然认得,只是他完全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画过……含宁公主?
不对,这是昭王。
谢元提眯起眼,靠着旁边的书架歪头看着这幅画,总觉得很不对劲——这画上的少年同公主殿下长得一模一样,肯定是昭王,可依那点模糊的记忆,他同昭王的关系不是不好吗?
怎么仇视到给对方作幅画了?哪儿的邪门秘术?
谢元提弄不清以前的自己是怎么想的,缓缓回了神,扭头对上盛迟忌的视线,这才发现公主殿下的目光亮得吓人。
“谢静鹤……”盛迟忌低声开口,声音沉沉得让谢元提有种公主是个男人的错觉。
不等盛迟忌说下去,谢元提体贴地倒了杯茶递过去:“殿下嗓子不舒服?”
盛迟忌噎了噎:“……嗯。”
结果没过多久盛迟忌开始肚子疼了。
谢元提体贴地倒过去的那杯茶起码放了半个月,打扫的下人疏忽没有拿下去。此茶是齐律从他爹的仓库里偷出来的难得珍品,珍品就是不同于凡品,闲置那么长时间不仅没长毛还没臭。
盛迟忌的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几分,看上去借他一股清风便可乘风归去,得道成仙。
即使是如此,盛迟忌也拒绝请大夫,坚决要回府,顺便把那幅昭王的画像带走,作为谢元提的赔礼。
谢元提劝不过,又心虚得厉害,一切依着他,没敢惊动谢尚书,苦着脸留了信,将家里的马车取出来又做了回马车夫。
趁他去做这些事时,盛迟忌挪到荷塘前,将藏了两袖管的纸团尽数扔了进去。将证据全部销毁后,他又慢腾腾地挪回原地,虽然肚子疼得厉害,却有些想笑。
这些年能让他真心实意地笑的也只有谢元提了。
谢元提将盛迟忌送回府后,琢磨了一下,懒得再回谢府,免得明日还得起个大早来公主府。
他小心地扶着盛迟忌进门,目光扫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四下,蓦地发觉不对:“……殿下,下官好像一直没有看到您的侍女和乳娘?”
不仅如此,偌大的府中人少得可怜,除了占地之大、楼宇之美,还真完全不像是个公主府。
盛迟忌由他扶着,闻言淡淡道:“她们不便见人。”
谢元提有些茫然。
盛迟忌继续道:“我也不需要其他的侍女。”
谢元提在心里叹了口气。
四年前连番遭逢巨变,听阿九说盛迟忌几乎夜夜噩梦,排斥他人也是正常。
将盛迟忌扶到床上躺下,谢元提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温柔:“殿下不肯喝药看大夫,喝点汤总行吧?”
盛迟忌满额冷汗,半睁着眼,狭长的凤眸中有水色潋滟,脸色惨白惨白的,伸手攥紧了他的袖子:“你熬的?”
谢元提点头。
盛迟忌怔愣片刻,才缓缓松了手:“去吧。”
谢元提心中愧疚,靠着自己懂的一点岐黄之术在羹汤里加了药材,耐心地扇了许久蒲扇,见差不多了,才问两位厨娘要了些入口即化的糕点,回到盛迟忌的房间。
一进门,谢元提就发现,才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盛迟忌不见了。
里里外外到处寻了一通都没找到,谢元提心中一沉,脑中刚冒出“刺客”二字,就见到从不远处的长廊上缓步走来的盛迟忌和飞卿。
盛迟忌的脸色虽然还是惨白惨白的,却没有露出丝毫痛苦之色,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一边走还一边同飞卿吩咐着什么。
在回到房间前,飞卿已经领命离开了,临走前还颇不甘心地瞪了眼谢元提。
谢元提摇摇头,迎上去自然地扶住盛迟忌:“一扭头就不见了,殿下您也该配上一条绳子了。”
盛迟忌的眸光幽幽凉凉的:“哦?”
谢元提面不改色,温和笑道:“系着我的手腕,殿下可以随时牵着,不至于将自己弄丢。”
谢某人能屈能伸。
尤其能屈。
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盛迟忌轻哼一声,认真地看了看谢元提的手腕,半晌才撇开目光,低声道:“疼。”
谢元提顿时心软又心虚,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走向房间。
谢元提觉得自己除了是个侍卫,还兼任侍女,可谓是两项全能了。
费尽力气不去碰公主殿下金贵的身子上不该碰到的地方,等到房间里,谢元提已经有些气喘。
他就不明白了,在飞卿面前健步如飞的公主殿下,怎么瞬间就变得弱柳扶风了。
弱柳扶风的公主殿下目光挑剔地扫了眼还冒着热气的羹汤,好看的眉毛微微一拧,却还是闷不作声地喝了几口。
“我不是乱跑。”
撑着脑袋差点睡着的谢元提睁开眼,唔了一声。
盛迟忌鸦睫低垂,脸色虽然平静冷淡,声音却还算柔和:“方才锦衣卫来了人。”
谢元提懒懒地“哦”了声,尾音上扬,从鼻腔里带出来,意外的磁性动听。
盛迟忌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看着谢元提微微张开的润泽红唇,目光暗沉起来,半晌,无意识地舔了舔唇角。
谢元提正好看到那艳红的舌尖舔过玫瑰似的唇瓣,公主殿下生得清艳无双,这般动作做出来,无端端生出了几分……色气。
——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谢老沉默了良久,迎着谢元提明净的目光,像他幼时那样,伸手抚过他的头发:“想做什么就去做。祖父永远不会对你感到失望。
谢元提眨了下微微发润的眸子,低头嗯了一声,试图以用菜来掩饰。
屋里安静了片晌,祖父慈和的声音冷不丁再次响起:“现在可以跟祖父说,你和太子殿下是什么关系了吗?”
谢元提:“……”
这片黄芽菜怎么没把他噎死。
第 119 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按照从前谢元提一贯懒得找理由的敷衍态度,脱口而出就会是“盟友关系”。
但祖父是最亲近的亲人,他又早和盛迟忌说开了。
对着那双含着深意的苍老双眸,谢元提有种像是回到了幼时,被祖父叫到跟前问功课的错觉。
他从前没有与谢老说和盛迟忌的事,是担忧他老人家接受不能,但也没想一直瞒着,委屈盛迟忌。
本是想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解决完了,让祖父多喜欢盛迟忌几分,再徐徐图之的。
半晌过后,谢元提抬了抬眼皮,坐姿放松,语气平和:“您老什么时候知晓的?”
谢老呵呵笑:“在你第一次带这位殿下回来时。”
谢元提:“……”
难得看孙子吃瘪到说不出话,谢老心情复杂的同时,又有点得意地想笑。
他是老了,又不是瞎了。
不知怎么,“喜结良缘”四字从公主殿下金贵的口中吐出来,倒让谢元提头皮一麻,觉得背后嗖嗖地发凉。
应当是错觉。
谢元提深吸一口气,笑得依旧温柔和顺:“那下官也提前多谢殿下了。”
盛迟忌意味不明地盯了他片刻,低下头继续看书。
谢元提胆子也没大到拿盛迟忌来逗趣,无聊地坐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盛迟忌瞥他一眼,看了看天色,起身走到厢房的百宝阁边,找到了棋盘和棋子。
“下一局?”
谢元提眉毛一扬,笑着点点头,模样乖顺又温柔,看起来很好欺负。
盛迟忌心思微动,定定看他片刻,合计一下,语气平淡:“你执黑子。”
谢元提还在傻,又听盛迟忌道:“让你二子。”
谢元提:“……”
从前有位大臣,同皇上下棋时,没把握好力度,赢时杀得九五至尊片甲不留,输时有如丧家之犬让步明显。
然后他被砍了。
谢元提眯了眯眼,思考着该怎么让盛迟忌放弃让子的念头,盛迟忌却已经将棋罐往他手边一放,不容拒绝地道:“下吧。”
谢元提无奈,慢吞吞地执起一枚黑子,犹豫一下,和和气气地道:“殿下……”
他话都还没说,盛迟忌头也不抬地道:“输赢不论。输了你答应我一件事,赢了也不怪你。”
也就是说输了受罚,赢了也没什么好处?
岂有此理!谢元提勤勤恳恳地在厨房忙活了大半个月,刚同两位厨娘打好关系,建立深厚友谊,即使光明正大偷懒都不会被说什么,还没享受两天,阿九又来了。
阿九笑嘻嘻的:“谢公子,恭贺你。”
谢元提面露警惕之色。
阿九是知道他这半个月都忙活了些什么的,憋笑憋得脸色通红,学着谢某人有时故意端着的一本正经架子,道:“殿下看你辛苦,特意将你调去了书房,以后就负责打扫书房,给殿下磨磨墨,清闲多了。”
谢元提道:“……”
从扫茅厕的变扫后院的,再从厨房打下手的变书房小厮,偷懒的机会越来越少,谢元提恨不得以头抢地表明自个儿并不需要这种“升迁”。
“岂有此理”在脑中转了几转,能屈能伸的谢元提顺着杆子往下爬:“这是您说的。”
盛迟忌垂着的眸中含了淡淡笑意,顷刻间又恢复了平静,点点头。
谢元提便毫不客气地落了子。
然而真的和盛迟忌下起棋来,谢元提才发现面前的公主殿下并非那个“从前”故事中的皇族贵胄,连忙收起了心思,认认真真地下棋。
有了棋盘消磨时间,下午的时光很快便过去,天色微微擦黑,风从池塘吹来,阵阵荷香也钻入厢房,清新醒神。
外头的名媛贵公子已经将百花园转悠了一遍,低声谈论着新进的花种。卫婉清有些魂不守舍,频频往厢房看去,可惜雕花窗设计巧妙,从里面往外看容易,从外往里却看不清什么。
同行的人忍不住揶揄道:“婉清,还在想你家静鹤哥哥?”
卫婉清的脸色有些黯然,片刻才轻笑道:“很久没有见到静鹤哥哥了。”
“想见就去把人叫出来呗。”那个名媛是个脾气直爽的,拍拍她的肩膀,“百花园外有锦衣卫看守着,还能有刺客混进来?殿下也不会不许谢公子出来吧。说到底,兵部尚书家大公子去给一个……当侍卫,怎么说都是屈才。”
卫婉清知道她想说什么。
含宁公主说到底,不过是罪后之女。杜皇后的家族没落已久,现下只有一个舅舅在边关,虽然身居要职,却与京城相距甚远,出什么事都鞭长莫及。
如今抚养太子的那位贵妃却未被册封为皇后,要说真正的嫡系,只有盛迟忌一个。
到底是嫡系血脉,京中有点心思的都偷偷打量着盛迟忌,大多都是不怀好意。偏生陛下态度暧昧,说爱护,却从不彻查,说不爱护,关键时刻又会出面挡一挡。
——加之盛迟忌除了一个公主头衔外没什么背景了,所以他的存在,其实是有点尴尬的。
盛迟忌沉默许久,淡淡道:“远在天边……触不可及。”
谢元提立刻放心。
果然是他想多了。
他放心了,却还是睡不着,呆呆地看着盛迟忌,盛迟忌呆呆地看着书,也看不进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盛迟忌低声叫:“谢静鹤。”
谢元提刚有了点睡意,不愿意开口应答,干脆装作自己睡着了没听到。
盛迟忌叫了两声,见没回应,这才起身走到榻边,拿起薄被给他盖上,盯着他又发了会儿呆,直至听到外头的脚步声,这才悄无声息地回到书案旁。
在房门被敲响前,盛迟忌已经压低了声音道:“进来。”
装睡的谢元提心情复杂,颇有种诡异的负罪感。
殿下还真是……体贴啊。
外面的人依言直接推门而入,弯了弯腰正要说话,又被盛迟忌冷冷暼了眼,声音依旧压得低低的,有种男人才有的低沉磁性:“声音小点。”
飞卿一愣,飞快瞄了眼躺在软榻上的人,脸色顿时不太好看,又被他强压下去,声音低低的:“属下见过殿下。”
盛迟忌“嗯”了声:“查到了吗。”
“查到了。”飞卿忍不住又多看了榻上的谢元提两眼,神色有些犹豫。
盛迟忌道:“无妨。”
飞卿只好道:“果然北镇抚司有奸细,不出意外应当是南镇抚司从外头找去的人。圣上此次似乎真的准备彻查一番,只是线索断得干净利落,纵然知道有问题,也查不出什么了。”
或者说,皇帝暂时还不想为了自己的这个倒霉女儿真正动手去查一查。
飞卿自然不敢说出来。
“人呢?”盛迟忌估计也不太好意思再听说些什么,咽下开头的听说,语气依旧平淡,视线却在往谢元提脸上瞄。
谢元提茫然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正犹豫该怎么解释,盛迟忌便云淡风轻地拍板定下了:“明日你陪我去,你应当也很想见见你的红颜知己。”
谢元提被他听着平淡却让人后背发凉的语气弄得毛骨悚然。
喜怒无常的殿下这是……生哪门子的气?
盛迟忌却不再盯着谢元提,重新垂下双眸,修长的手指捻起一页书翻过,双手十指不自觉地交叉了一下,缓声道:“知道你每日午时会犯困,去榻上睡会儿吧。”
谢元提迟疑了一下。
“还要我命令你?”
谢元提就是再迟钝也能察觉出盛迟忌和他说了半天,用的都是“我”,顿时一阵牙酸,不敢多想,赶紧凑到软榻上躺下装死。
只是平时一沾枕头闭眼就能睡着,今日却有些诡异,谢元提愣愣地睁着眼看着盛迟忌的背影,死活就是睡不着。
脑中还在回荡着盛迟忌偶尔的怪异举元。
谢元提想着想着,秀致的长眉挑了挑。
容他再自作多情一下,公主殿下不会真的对他有好感吧?
谢元提眯了眯眼,低声开口:“殿下可有意中人?”
盛迟忌的背影明显僵了僵,随即坦然地“嗯”了一声。
“查到他出了京城,属下一路跟去,追了几日才追到他,只是……”飞卿眉间笼上不安,头埋得更低,“他已经死在一个破庙里,身边散落着一些银子,贴身带着几万两的银票。属下拿回来同流羽对了一下票号,是假的。”
盛迟忌顿了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重点却不在死人身上:“假银票?”
飞卿见他注意力转移,从怀中摸出银票递上书案。
早在宣和十五年,朝廷便流出了官家银票,比钱庄印行的银票面额普遍要大,都盖有户部官印,只是印发得少,大多也是用在诸如添置粮草等公事上,一般都是大商贾或者官家人在用,年底会进行回收。
盛迟忌拿起那张朝廷银票反复看了片刻,冷笑一声:“他们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飞卿垂头不语。
盛迟忌却不再多说什么,点点头道:“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飞卿欲言又元,盛迟忌猜出他想说什么,淡淡道:“就是他,下去吧。”
事不过三,盛迟忌说了两遍下去,飞卿不敢再违背,退出书房前还轻手轻脚地关了房门。
猝不及防听到这些事的谢元提内心复杂。
他安安静静地躺着,要死不活地反思:我到底为什么要躺在这儿装死。
阿九啊阿九,你们出去跑跑腿,买买家用,跑得真够远,买得真不一般,值得这御前一等带刀侍卫的职位了。
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通,谢元提依旧处于知道了大秘密的不安之中,好容易逼自己快睡着时,脸颊忽然被什么温凉的东西戳了一下。
谢元提:“……”
他尽量放松着肢体不敢动弹,随即又觉得自己的脸被捏了一下,公主殿下似乎觉得挺好玩,又捏又掐地折腾了会儿,谢元提忍无可忍地睁开眼。
盛迟忌收回手:“肯睁眼了?”
谢元提惊出一身冷汗,面上好脾气地笑笑,温声道:“被您这样搓揉,下官睡得再实都得醒了。”
盛迟忌从鼻腔里轻哼出一声,盯了他一会儿,转身回去坐下:“醒了就来磨墨。”
直到此时,谢元提这才抬手,将桌上的油灯点亮。
冯灼言性格好,与谁都能打到一处,跟程非的关系也不错,还能免费看上北郭先生的最新力作。
大概是被冯灼言的话本子荼毒久了,他觉得这个时候谢元提很适合抚琴,能够激发士气,先行过来占据这个客栈时,还吭哧吭哧特地带了把琴过来。
谢元提无言地看了半晌摆在身前的琴,半晌,垂下浓睫,抬起手,白皙修长的手指落到琴弦上。
铮然一声,泠泠琴音携着冷厉的杀气猝然响起。
谢元提极少给人抚琴,连盛迟忌都很少听到,程非听到琴声,精神陡然一振,按着刀,呲牙露出个带着血腥气的笑:“兄弟们,上!”
来的人不少,激烈的拼杀声伴随着琴音响彻天际。
直直一曲铿锵激昂的广陵散毕,外面的声音才逐渐变小、消失。
脚步声逼近,停在他的房门前,下一刻,屋门被敲了敲。
程非微微气喘着,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兴奋:“谢大人,捉到活口了!”
第 120 章 第一百二十章
尾随而来包围客栈的,有整整五十个精悍的刀斧手。
看得出来,对方很想要谢元提死,且志在必得,不容许有一丝差错——可惜对方大概没想到,盛迟忌去了危险未知的东南,却还暗中给谢元提留了不少人用。
程非可是带着精挑细选的好手,提前几日抵达了这座客栈,为了不暴露很急,几十个人蹲在储放粮食的地窖里好几日,只在夜间悄么爬出来进食,就等着谢元提带人落脚,钓后面的鱼上钩。
方才程非骤然带人出现,那伙人的头领察觉陷阱,竟然当机立断就想跑,但院门已经关上,跑无可跑,只能打。
大概是见走不掉,发狠了想要扑去谢元提的房间,试图将五十条命填进去,鱼死网破换谢元提去死。
但他们失败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洁白的积雪都被染成了刺眼的鲜红,满地染血的刀和交叠倒下的人影,风声呼呼的,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血腥味。
程非带的人损失不大,但都带了伤,好一些的继续警惕巡逻,或是帮伤得重的包扎,程非自个儿也受了不轻的伤,瞧着倒还生龙活虎的,禀报完情况,就回头吩咐审讯。
这两年他办事老练不少,吃过一次教训,擒到人第一件事就是卸了下巴打断手脚,防止死士自尽。
“嗯。”
盛迟忌的回应一如既往的简短冷淡。
威胁卫指挥使?谢元提先将盛迟忌送到门外,看到站在马车旁的流羽,才放下心来,准备送卫婉清回去。
走之前看盛迟忌的斗笠有些歪了,还忍不住伸手拨了拨,将斗笠摆正。
盛迟忌默然盯着他:“……”
谢元提朝盛迟忌笑了笑,温声道:“送卫小姐回了府下官便赶回去。”
盛迟忌轻哼一声算是应了。
谢元提扭头朝流羽眨眨眼,同卫婉清往反方向走去。
总觉得背后凉凉的……
谢元提眉毛抖了抖,默默将衣物拉紧了些。
天色已晚,回卫府的路颇为僻静,月上柳梢头,满地残雪光,只能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卫婉清低头跟在谢元提身侧,一言不发。
小姑娘平时都会说点话,不至于这么沉默,怎么今日奇奇怪怪的?
谢元提思考了一下,虽然沉默不太好,但直觉开了口不会有什么好事,干脆就安安静静地陪卫婉清走着。
快到卫府时,卫婉清突然停下脚步。
谢元提心中叹了一声,面上温和道:“怎么了?”
谢元提一下子明白过来,顿觉啼笑皆非。
所以他是在这场小小较量中被误伤的?
不过似乎又听到了不该听的。
谢元提踌躇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清清嗓音道:“殿下,下官回来了。”
里面安静了一下,盛迟忌好听的嗓音传出:“进来。”
谢元提依言推门而入,冲回头来看的飞卿和善地颔首一笑,态度自然地走到书案边,随手摸了摸盛迟忌放在手边的茶杯,冷的。
谢元提早从两位厨娘那儿知晓了盛迟忌的胃不好,皱皱眉倒了这杯茶,对上盛迟忌沉默的眼神,抿抿唇道:“殿下答应过下官的。”
盛迟忌依旧默然盯着他,眸光幽幽的。
见到这一幕,飞卿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些,低声叫:“殿下。”
盛迟忌瞥他一眼:“行了,下去吧。”
飞卿只好退下。他离开书房,原本就清静的地方显得更安静了,谢元提和盛迟忌都没有说话,前者无所事事地将摆乱的书籍和文房四宝整理了一遍,后者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
被这样炽热的目光盯着,谢元提依旧面不改色,又将书案上的毛笔细细摆了一遍。
看他像是要将书房里所有稍有偏差的东西都重新摆弄一下,盛迟忌有些无奈,先开了口:“怎么回来了?”
谢元提这才将目光落到他身上,一板一眼地揖了揖手,眉眼弯弯的:“下官自然是回来当值。”
盛迟忌心中惊喜,语气却还是冷冷的:“方才在书房外,都听明白了?”
谢元提点点头,顺口道:“看来您同我爹还有卫指挥使,都有点小秘密。”
盛迟忌道:“我不会对你不利。”
谢元提静了静,忍不住再次问:“殿下,我们以前到底……”
话未说完,他的唇就被按住了。
盛迟忌脸色平淡地伸着手指按住谢元提的唇,原本没什么绮思,奈何指下触感极好,柔软又温热。他忍不住用指腹珍惜地蹭了蹭,眼神暗沉起来,语气淡淡的:“我说过,只能你自己想起来。”
谢元提被他脸色正直动作却色气的模样弄得耳根发红,不甚自在拿开他的手指:“我这不是想不起来么……那我只问一句,那根红绳,是你送的吧?”
盛迟忌坦然点头:“是。”
谢元提立刻破了上一句的誓言,继续问:“那我们以前……很亲密?”
盛迟忌继续点头:“是。”
“有多亲密?”这语气有些不对。
谢元提静了静,没吱声,从怀里摸出那个小巧精致的香囊,递给盛迟忌:“殿下,这是卫小姐给我的……”
盛迟忌板着脸,语气凉飕飕的:“哦?”
谢元提面不改色,继续道:“……她身上也有一只香囊,香气很特别,请将这个交给指挥使大人吧。”
盛迟忌看了一眼,却没有伸手接,反问道:“既然你想到了这个,为何不早早交给指挥使?”
谢元提笑眯眯的:“锦衣卫看起来都凶神恶煞的,下官害怕,不敢同他们搭话。”
“敢对我这么无礼却不敢同他们说句话?”盛迟忌狭长的眸子一眯,淡淡道,“谢静鹤,你当本公主是傻子?”
谢元提噎了噎,过了片刻,无奈承认:“下官也不是故意要听到的……”
盛迟忌见欺负到人了,唇角微微一弯,见好就收,接过香囊。谢元提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顿时觉得自己被一道惊雷给劈中了。
盛迟忌腰间挂着的……是他上回送给他的那个?
一瞬间万般思量尽出,谢元提后知后觉地想起许多小细节,谢尚书这四年来“切莫接近皇家人”的敦敦教诲在心头闪过,他的面色霎时一肃:“殿下。”
“嗯?”
谢元提极速思考着,慢慢道:“下官一直不娶妻,其实不是因为挂念着那根红绳的主人。”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谢元提神色自若:“其实下官……喜欢男人。”
一瞬间盛迟忌的眼神很复杂。
他默然许久,才点点头,平静地“嗯”了一声。
盛迟忌幽幽地盯着谢元提,倏地捏起他的下颔,低头直直亲下去。
两张薄唇即将相触的瞬间,谢元提的头一偏,那个吻便只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盛迟忌一顿,也不介意,顺着亲了亲他的脸颊,声音在谢元提耳边响起,明明依旧是清清冷冷的调子,谢元提却觉得无比火热——
“这么亲密。”
谢元提眨眨眼,脸被盛迟忌扭了回来,见他要重新亲下来,谢元提立刻横手挡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剔透的黑眸,温柔的眸色里多了几分平素不曾有的狡黠。
“既然是以前的事,那就等下官想起来了,殿下再同下官亲密吧。”
盛迟忌冷淡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裂缝:“……”
盛迟忌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躁动不安,扫了眼若有所思的谢元提。
谢元提并不觉得自己在诏狱的这几日过得有多苦,只是盛迟忌语气太过严肃,他也难得跟着深思了一下,理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若不是盛迟忌的动作够快,若是没找到卫婉清,抑或她出了什么事,那晚负责送她回去的谢元提就算身份不一般,也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谢元提的脸色便严肃了些:“还得多谢殿下周旋。”
盛迟忌默然看了他片刻,移开视线,没有作答。
现在的谢元提,还理解不了他的心情。
卫指挥使家小女儿失踪又被寻回一事并未激起太大的波澜,只是奇怪的是,北镇抚司并未向外界透露出是哪个不要命的人干的。
谢元提原本还想问问盛迟忌具体过程,得到的却是后者一个冷眼“这么关心卫小姐?”,无奈转求其次,问那个香囊在哪儿。
他还得还给人家。
盛迟忌面无表情:“你就这么想要那个?给你还回去了。”
看他脸色不对,谢元提眯了眯眼,觉得自己还是闭嘴比较好。
大抵因为诏狱里死了不知多少人,到底是阴寒之地,谢元提回公主府的当晚就开始发热,呼出的气都是热的,四肢像是陷入了泥潭,几乎动弹不得。
谢元提还记得自己住在公主府一个极为安静的角落,想挪下床无果后,半死不活地想:希望殿下能早点发现这儿死了个人。
烧到后头,谢元提已经有些意识不清,只模糊听到门被人推开,随即他像是被人抱起。
之后的一切都朦朦胧胧像在梦中,谢元提睁不开眼,只觉得额头被谁轻轻触了一下,那人似乎想给他喂药,可陷入半沉睡状态的谢元提张不开嘴,他便极有耐心地一口一口渡给了他。
唇齿相触间,苦涩的汤药都似乎变得甜滋滋的。
谢元提尚存的一丝意识思索:这是哪家姑娘,这么热情奔放……
那位“姑娘”喂完药,给他擦了擦脸,便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盖上被子,谢元提原本还想睁开眼看看这到底是谁,无奈喝完药后睡意铺天盖地而来,不过几息,他便沉沉睡去。
谢元提很少梦到从前的事,按大夫所言,顺其自然为上,以前的事情,能想起肯定不错,但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影响。
这次他却梦到了以前。
不过是光影一现,谢元提看到一个在梦中深处的侧影,那人坐在国子监最老的那个石亭中,白纱朦胧间,露出秀致的侧容,是个极为标致,甚至说得上“美丽”的少年。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少年侧过头来,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张口道:“哎,谢元提,你怎么才来?”
那张脸清艳无双,平素都是一脸冷淡,笑起来时实在美不胜收。
盛成奕捂着胸口,见有侍卫出现,猛地一指谢元提:“来人!此人言行无状,以下犯上,污蔑皇子,乃大不敬之罪,将他就地格杀!”
一众侍卫却只是沉默地站在谢元提身上,一言不发。
盛成奕的眼皮不安地一跳。
谢元提语气平直地开了口:“传令下去,四皇子盛成奕谋害重臣,意图弑君,危害社稷。陛下口谕,削除四皇子宗籍,打入死牢。”
盛成奕猛然站起怒道:“谢元提,你敢!”
北风席卷入屋,吹得谢元提身上的大氅猎猎风动,勾勒出清隽单薄的线条,然而他的背却挺得笔直。
谢元提抱着手,偏了下头,薄薄的浅金色阳光落在那张雪白秀致的脸上,泛起层柔和的光晕,美不胜收。
他头一次朝盛成奕微微笑了笑:“有何不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