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京城却再次沸沸扬扬了起来。
就在前几日,四皇子派人追杀护送军备南下的谢元提,又意图谋逆,给建德帝下毒发现,犯下大罪,被打入死牢,与四皇子里应外合的静王也被押送入京,关进了诏狱。
建德帝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毒的,又又又卧床不起了,太子一派可谓是喜出望外。
朝中不少心系南北局势的官员也微妙地松了口气。
无他,都这个时候了,建德帝还琢磨着制衡,每次朝会都在和稀泥,十天半个月都商量不出点有用的对策,再这么拖下去,若是让蒙人入关、倭寇冲破防线北上,上哪儿后悔去。
不过建德帝在动弹不得前,也算做了件好事,留了口谕命谢元提协助内阁,监管事务——虽然其他人没听到,但贴身伺候建德帝的两个内侍,以及赶去为陛下诊脉的太医院徐太医可以证明。
此事自然有不少官员提出异议,强烈要求要见建德帝,怒斥谢元提是奸佞,胆大包天伪造皇命。
谢元提倒是不在意,很宽容地让他们进宫见了建德帝——只是建德帝已经口不能言,难以动弹了。
直到除夕前一日,辽东与东南的战报再次递送入京时,京中的风波才平息了下来。
在谢元提的有心催动,以及冯灼言配合着街头巷尾的流言下,大部分非太子一派的官员逐渐认识到,还是解决眼前的危机最重要。
盛迟忌很快就恢复了面无表情,走到谢元提身边,冲他伸出手。
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谢元提心中嘀咕着,态度自然地把手交过去,含笑道:“怎么在这儿?不会一直等着吧?”
盛迟忌“嗯”了一声。
谢元提忍不住搔搔他的掌心,温柔的眼睛笑得弯弯的:“我的殿下,我怎么觉得你就像……”
一条小狗?
谢元提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胆子包天包地已经够了,不需要再大了,没敢继续说。
盛迟忌疑惑地看看他,见他不语,按他一贯的脾性,猜到肯定没什么好话,便不追问:“困了没?”
才在谢府睡了一下午,谢元提自然不困。
盛迟忌的心情不错,连声音都柔和了不少:“见到你弟弟妹妹了?”
“嗯。”谢元提对比了一下,认真地道,“盛迟忌,我发现你比他们俩还要黏我。”
盛迟忌淡淡道:“我毕竟只有你了。”
谢元提的脚步一顿,像是有什么东西撞进了心里,搅弄得他五味杂陈,嘴唇开合几度,都说不出话。
他侧头看向盛迟忌,月色从长廊外偷头跑进来,镀在他的侧容上,显得清冷又孤寂。
谢元提心里沉甸甸的,又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默默反握紧了盛迟忌的手。
盛迟忌倒没有觉得自己说的话怎么了,谢元提愿意亲近他,他乐意之至,目光也渐渐柔和下来:“你能回来,我也很开心。”
怎么就这么难受呢。
怎么这人就这么让人难过。
谢元提轻轻吸了口气,微笑着点点头。
盛迟忌看出他的情绪不对,话锋一转,道:“过两日就是中秋,也是陛下的生辰。”
谢元提唔了声,想起前几日在那个宅子里听到的话,琢磨了一下,道:“外封的两位殿下也快回来了。”
盛迟忌微微一挑眉,没回话,带着谢元提走进书房。神出鬼没了几日的流羽正静候着,见他们来了,弯弯腰递上一封密函,便退下了。
自从谢元提进书房后,书案边就多了一张椅子,同盛迟忌的挨着。
这椅子阿九殷勤地抬过来的,谢元提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盛迟忌却是很赞赏阿九,欣然给他涨了一倍俸禄。
谢元提忽然就发觉阿九并不是看起来那么老实的,贼机灵。
两人坐到书案前,谢元提没骨头也似地趴到书案上,懒懒地眯着眼,过了会儿才歪过头去看盛迟忌,才发觉盛迟忌一直盯着他,信函都还没拆开。
脑中无端冒出了一句“从此君王不早朝”。
谢元提被自己的想法弄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扬扬眉调侃道:“殿下一直这样盯着下官看,若是看腻了,下官可没地哭去。”
盛迟忌依旧直直地盯着他,语气淡淡的:“嗯,看不腻的。”
真是太奇怪了。盛迟忌面无表情:“你怎么知道事情没有被揭发?”
躲在屏风后的谢元提想起飞卿所报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盛迟忌道:“上回锦衣卫抓出了指使刺客的人,半路上死了,是北镇抚司里的一个内鬼做的。”
那个人接话道:“不是被灭口了吗?”
“灭口的人不至于蠢到留下假银票。”
屋里静了片刻,男子低声道:“前不久谢家公子被抓进诏狱,你去见过卫商,难道……”
盛迟忌道:“他又不傻。”
两人说完后又谈起其他的事,谢元提听得头一点一点的,渐渐有些困乏了,干脆便放任自己闭了眼,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外头又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谢元提揉揉眼睛,扭过头就看到半躺在他身侧的盛迟忌。天色有些暗了,屋里点着灯,暖洋洋的光映过来,衬得他侧颜如玉。
谢元提也跟着有些心痒痒了,盯着盛迟忌看了会儿,伸手去捏起他的下颔,含笑道:“哪儿来的小美人,竟然上了本公子的床。”
谢元提觉得盛迟忌看过来的目光有些一言难尽。
他既然敢调戏人,哪会被这种目光吓退,笑眯眯地又凑上去在盛迟忌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心中感觉极为奇妙。他一点都不排斥同盛迟忌亲近,心底是喜爱、甚至有些渴望的。
清心寡欲地活了那么久,这种感觉实在新奇,谢元提笑了笑,嘴唇若即若离地在盛迟忌脸颊上轻轻擦碰了一下,凑到他耳边拖长了声调小声叫:“盛迟忌……”
盛迟忌低垂的鸦黑长睫一颤。
谢元提还想继续调戏,腰间忽地被一只手卡住,随即便被一把按倒在了床上,整个人都有点懵。盛迟忌合身压到他身上,语气清清冷冷的,呼吸却急促又炽热:“谢静鹤,你就是喜欢作。”
谢元提被压得动弹不得,好在他自己也懒得动,不觉大难临头,软下嗓音调笑似的讨饶:“诶?生气了?下官错了,求殿下饶下官一命。”
盛迟忌被他撩拨得简直要发疯,亲亲他的耳垂,正想不管不顾地做点自己想了很久的事,屋门被敲响了。
阿九的声音传来:“殿下,很晚了,要不……”
“滚。”
第一次被盛迟忌这么粗暴地打断话,阿九有些诧异,他听出了盛迟忌语气里的不耐,过了半晌才想起谢元提也在里面。
不知想到了什么,阿九的脸一红,安静地闭上了嘴。
谢元提晃了晃神,忽然就见盛迟忌身后袭来两人,大脑中还是空白一片,身体却给出了反应——他冲盛迟忌喊了一声,毫不迟疑地跳下马车冲过去。
此人平时“静若处子”,没想到跑起来却是“动如脱了缰绳的马”,盛迟忌原本要有反应,也给他微微惊住,忘了去躲。
见阿九一刀拦住了其中一人,谢元提猛地抬脚一踹,安静地躺在血泊中的长剑刷地冲了过去,一剑刺穿了盛迟忌身后另一个刺客的手掌。那人痛叫一声,手中的剑竟然还没落,只是偏了方向,猛地刺到了盛迟忌的肩上。
阿九眼睛都红了,解决了手头那个,一刀捅进那个刺客的后心将他踹开,紧张不已:“殿下!”
盛迟忌目光复杂地看了眼谢元提,低声道:“无妨,先解决麻烦。”
剩下的几个刺客都有些畏缩了,大概是没料到两个人就杀得他们溃不成军,阿九将盛迟忌往跑过来的谢元提怀里轻轻一推,动手的动作更加狠厉迅捷。
谢元提心跳如雷——不是此前那种不明不白心思荡漾的心跳,而是恐惧。
他接过盛迟忌手中的剑,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按,挡住几击,见阿九又杀过来了,这才扶着盛迟忌退到马车旁,紧张的状态一解除,鼻端都是浓浓的血腥气。
谢元提略吸了口气,又恢复了从容平静,看也没看盛迟忌,提剑在他肩上一划,伸手“呲啦”一声撕开了衣服,看到伤口没有变成紫黑色,才又顺了口气:“伤药呢?”
盛迟忌明显觉察到谢元提的状态和平时不大一样,捏起他的下颔逼他和自己对视,淡淡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谢元提是真不记得自己还有武功傍身,皱眉摇头,道:“你真想让我担心,也不用这么下血本。”说着回头看了眼阿九,见处理得差不多了,扶着盛迟忌慢慢上了马车。
找到伤药后,谢元提还是不太放心地拿了解毒的药丸,往盛迟忌口里塞了一颗,大致地给盛迟忌处理一下,缠上纱布。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神情温顺又认真,盛迟忌原本不觉得痛,心中忽然一动,将头挨到他的肩上,声音低低哑哑的:“痛。”
谢元提温柔地笑笑,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客气:“你该的,那种场面下都敢发呆。”
外头处理完毕的阿九敲了敲马车,低声道:“殿下,您怎么样?现在先回府吗?”
盛迟忌的手指在谢元提腰侧摩挲着:“无妨,回去吧。”
阿九办事利索,应了声便御着马儿继续往公主府去。
谢元提处理完盛迟忌的伤口,推开他坐到一边,低头看着自己染了点血的手指,脸上一贯的淡笑消失无踪。
特意中途换了辆目标明显的马车,走了一会儿就碰到了刺客。
他脾气是好,但是还没好到没边。
身上疼得厉害,盛迟忌闭着眼,意识昏昏沉沉的。
若是一睁眼便能看到谢元提就好了——虽然他其实不想在这里见到谢元提,太危险了。
元元好好地待在京城就好。
不过他的观情永远矜淡冷静,不会冲动,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半梦半醒间,盛迟忌隐约听到了外面有人说话。
随即熟悉的脚步声一步步靠近床头。
这些日子盛迟忌经常做这样的梦,他不太在意。
但在床头微微一陷之后,他敏锐地嗅到了熟悉的、被体温焐热的淡淡芬芳。
盛迟忌一怔之后,猛然睁开眼,视线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色泽浅淡的眸子中。
他眼睁睁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眸一点点被泪雾浸润,发红,望着遍体鳞伤的他,咬牙切齿,慢慢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盛迟忌。”
第 122 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盛迟忌懵了几瞬,若不是拂过鼻尖的气息太过熟悉,几乎就要以为这是一场梦。
营帐外人声与马匹声交织成流,不时有人路过,耳边却像隔着一层水膜,一切都朦朦胧胧的,无法传入耳中。
只有眼前的人无比清晰。
日思夜想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盛迟忌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反应,直到看到那双眸子发红,才倏然反应过来,慌忙坐起身,急忙把床前的人往怀里搂:“都是小伤,不疼的,别哭,元元。”
谢元提只觉得心口一抽一抽的。
说不清是气的,惊的,还是心疼,亦或是三者交织。
盛迟忌的信中总是避重就轻,只字不提自己的情况。
但哪怕战报里和信中都未曾提及,谢元提又不是蠢人,怎会不知道,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
悠哉悠哉地在公主府待了几天,再过一日,盛迟忌就是再不舍,也得将谢元提放回府。
谢元提却在这离别前的一日没什么踪影,快黄昏时才闪进书房,笑眯眯地用一条黑巾围住盛迟忌的眼睛,拉着他出了书房。
盛迟忌抿抿唇,由着他去,走了会儿,谢元提让他坐下,趁着他被蒙着眼睛,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才解开黑巾。
是盛迟忌在的院子,只是院中不知何时搬来十几盆花花草草,大多是眼下时节最多的菊花,点缀得清冷的院子热闹了不少。
他的目光移回身前,就看到面前的石桌上,摆了一碟子月饼。
盛迟忌无言地看向谢元提,眸中带着疑惑。谢元提依旧一副温柔和顺的模样,双眼微微一弯,笑得很好看:“去厨房同两位大娘讨教学习了一下,味道应该过得去。”
盛迟忌的心一颤。
从母亲与妹妹惨死后,这团圆的节日,他再未参与过。每一年的中秋,他都将自己关在后院里,不吃不喝,也不见人,安安静静地待上一整日。
说不孤独难过是不可能的,可是他找不到人来分担。
现在有谢元提……
这两个在唇齿间萦绕片刻,还是低声叫了出来。
谢元提闻声,凑过去“嗯”了一声,声音温柔态度温和。
盛迟忌垂着眼,拽住谢元提的前襟一扯,将他拉到怀中,默不作声地低头咬住他的嘴唇。
谢元提“唔唔”两声,有些不满,想换个强势点的姿势,却被盛迟忌卡住腰肢掐住下颔,动弹不得。
嘴唇厮磨辗转片刻,盛迟忌稍稍移开一些,哑声道:“牙,别咬那么紧。”
谢元提笑道:“还真没看出来,公主殿下居然这么主动……唔……”
他一张口调侃,便露出了破绽,盛迟忌趁机偷袭,长驱直入,直捣黄龙,攻城掠池。
谢元提平时脸皮挺厚,捡着什么都能一本正经地说出来,此番却被盛迟忌亲得耳根都在发红,唇齿交缠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觉,让他飘飘欲仙。
等盛迟忌放开谢元提时,他只能靠在盛迟忌怀里细细地喘息,温柔的眸中也含了水雾,盛迟忌的手指在他有些红肿的唇上反复按揉,看到他这副模样,只觉喉头有些发紧。
再下去就会失控,盛迟忌强行控制着自己移开目光,淡哂道:“就你这样,还想压我?”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谢元提:“……”
等两人就冷静下来,谢元提才从盛迟忌怀里爬出来坐到一边,若无其事地指了指那碟子月饼,道:“尝尝我的手艺。”
盛迟忌扫他一眼,唇角露出些的笑意,依言拿起一块月饼尝了尝。
谢元提很有厨艺天分,在厨房待了不到一个月,出来后做什么菜式都像模像样的,味道也不差。
三两口吃完,盛迟忌点头道:“不错。”
谢元提挑挑眉,露出一个有些小得意的笑容,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道:“明日不能陪你,便提前同你过了这个中秋。”
盛迟忌抬头深深地看了谢元提一眼,似有动容。
“别这样看着我。”谢元提托腮看着盛迟忌,笑眯眯地道,“我也没做什么。”顿了顿,他接着道,“等我回来了,每天给你下厨,大娘说你总是不好好吃饭。”
盛迟忌的呼吸窒了一瞬,轻声道:“谢元提,你对我好,是需要负责的。”
猝不及防被说了句“情话”,谢元提觉得背脊都蹿过麻意,连忙长了骨头直起腰,见盛迟忌还是一脸冷淡,心中忍不住暗道:盛迟忌的脸皮居然这么厚?
说这种话……居然都不脸红一下的。
介于盛迟忌的脸色太过正直肃冷,谢元提心里腹诽了会儿,方才还有点躁动的绮思随之灰飞烟灭。
可这样规规矩矩地坐着也不怎么舒适,他在椅子上磨蹭了一下,手肘靠到椅背上撑着脑袋,歪头看着盛迟忌:“怎么还不拆信?”
盛迟忌看了一眼信函,低下头一边拆一边开口道:“我外公是皇商,杜家富可敌国。当初我母后封后时,国库空虚,北狄入侵,有不少人都说这个后位是买来的。”
这还是盛迟忌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母后的事,谢元提的脸色肃了肃,正要调整一下不规矩的坐姿,又被盛迟忌按了回去。
盛迟忌继续用那种毫无波澜地语气道:“谢元提,我娘不是自焚的。”
谢元提早就猜到了几分,犹豫一下,伸手拍了拍盛迟忌的背。
盛迟忌道:“她那个人,脾气确实有些暴烈,但是很爱美。冷宫的火被扑灭后,宫里只剩一架焦黑的骨头,她纵是想自我了断,也不会用这种法子。”
他的语气很平静,谢元提却元不住地揪心,想了想,温声问:“盛迟忌,你为什么要回来?”
若是当年用昭王的身份继续去琼州,天高皇帝远,谁也妨不着他。反而回京后,须得步步为营,走错一步暴露身份,便是欺君之罪,若是有心人再推波助澜,后果不堪设想。
他大可以在琼州韬光养晦。
盛迟忌幽幽地盯着谢元提,沉声道:“我放不下。”
冷宫连天的大火和客栈的滔天大火,仿佛天天都在他心里燃烧着,焚心之痛。
况且他也放不下谢元提。
谢元提一时摸不准盛迟忌说起这些沉痛往事是为何,他对这些几乎没什么印象,只能无声地安抚着他,眼神澄净又温柔。
盛迟忌将头靠到他的肩上,声音有些闷闷的:“所以有的事我必须得做。”
谢元提温和地抚了抚他的后背,“我知道。”
盛迟忌惯常都将自己严严实实地武装着,像一只刺猬一样,随时防备着其他人,今日忽然露出这有些软弱的一面,实在让谢元提心情复杂。
过了一会儿,盛迟忌才恢复冷冰冰的样子,稍稍退开一些,将拆了一半的信函全拆了,打开看了一眼,冷笑一声,道:“晋王今夜便到京城了。”
“这么快?”谢元提有些惊讶。
前两日陛下才诏令两王回京,今夜便到,晋王这是骑了什么马,用飞的?
知道谢元提记不清这些了,盛迟忌提醒道:“晋王的母妃便是常贵妃。”
圣上的圣心一向难测,后宫中美眷如云,独有常贵妃圣宠不断。只是圣上宠着常贵妃和她膝下的晋王,却从来没有将凤印交给常贵妃,再废去懦弱平庸的太子、让晋王当上太子的念头。
外界一直盛传是因为晋王年纪尚幼,等他加了冠,一直在东宫毫无存在感的太子就该让位了。
谢元提茫然了一瞬,道:“常贵妃……让晋王殿下提早进京做甚?”
盛迟忌扯了扯唇角,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应当不是常贵妃让晋王提前进京,晋王年纪还小,心思单纯,同圣上极为亲近,这么着急赶来,大抵是常贵妃传信给了他什么消息。”
除了圣上的身子不好了,谢元提还真想不出晋王是听说了什么才着急赶来。
这种事但凡深思一下都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加之盛迟忌每次提起常贵妃脸色都不好,谢元提顿了顿,蹙眉问道:“……是常贵妃?”
常贵妃同杜皇后是差不多同时入的后宫,常家家世煊赫,常贵妃的兄长更是如今的五军都督,处处被一个皇商之女压制,心情当然不会太好。
连着对盛迟忌……可能也有些仇视。
谢元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拨弄着盛迟忌垂下的乌发,一些有些模糊的记忆也在深思中慢慢清晰起来,只是始终还隔着一层什么东西,戳不破看不穿。
盛迟忌点点头,放下信函将谢元提揽入怀中,闭上眼睛,像是有些疲倦。谢元提顺从地由他抱着,伸手替他揉了揉太阳穴,思考了一下,含笑道:“你想做什么就做吧,我也不怕被你拉下水。”
盛迟忌在他腰侧摩挲着的手指一顿,没有说什么。
隔日,晋王入京的消息却没有传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谢元提和盛迟忌也不奇怪,下着棋继续等消息。毕竟身为“公主”,“女儿家”不好随便出去抛头露面。
况且盛迟忌也确实不能随意露面,这几年的各种宴会都是以病推辞,今年的中秋宴会也早早生了个病,提前给圣上说了。
圣上在这方面出奇的好糊弄,大概是觉得女儿害怕人多的地方,很大方地赏了一批贵重的东西来公主府。
在棋盘上被盛迟忌狠狠揉搓虐待了两日,安王和晋王入京的消息才传来。
两人齐齐点点头,不甚在意。阿九传了消息便知趣地退下,临走前看谢元提的目光,颇为意味深长。
这回两人下的是象棋,在象棋上也被杀得片甲不留的谢元提心情有些郁闷,知道自己这局也是必输无疑,将手中的卒子一扔,叹了口气:“没见过你这么毫不留情的,没有情趣。”
盛迟忌不动声色:“哦?”
谢元提点了点棋盘,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声调却故意拉得长长的,有些怨气:“都把我吃得一干二净的了,还说挂念我。”
谢元提顿感惊奇,像只发现了新奇事物的猫儿,在桌下抬起脚,贴到盛迟忌腿上轻轻蹭了一下。
盛迟忌的耳廓肉眼可见的又红了一圈。
谢元提眼底漾出微微笑意。
真可爱。
他逗完盛迟忌,打算收回脚,然而下一刻就发现,递过去的脚却像打出去的肉包子,收不回来了。
边上还有不少人,谢元提也不可能用力抽回来。
盛迟忌脸色依旧从容,安排着手底下的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钳制着他脚的腿却收了收力,夹得更紧。
谢元提:“……”
不可爱了。
第 123 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盛迟忌稳稳地夹着谢元提的脚,借着桌子的遮挡,面不改色地褪掉了谢元提的袜子,揉了揉谢元提的脚。
谢元提出行多是坐马车,行走不多,脚上的肌肤格外细嫩白皙。
盛迟忌微不可查地眯了下眼,齿间微微发痒。
方才趁着人还未来前,谢元提快速沐浴了一下。
因着是在盛迟忌的帐中,他也没有穿靴子,只套了白袜穿着靸鞋,反正下摆足够宽大,也没人看得见,谢大公子懒得麻烦也懒得装。
但他这会儿已经感到后悔了。
盛迟忌手劲太大,他被盛迟忌揉得又酸,又麻,鸡皮疙瘩顺着爬上手臂,身子都禁不住抖了下。
谢元提完全没料到盛迟忌的狗胆这么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敢胡来,长睫剧烈地颤了几下,冷冷瞪向盛迟忌,眼含警告。
陛下、陛下好像,脸抽筋了!这般防不胜防,确实没人想和她撞上。
在原地肯定等不回盛元提和盛迟忌的。
昙鸢没有过多犹豫,起身下楼。
刚走到楼下,便听到砰的一声,两个人痛叫着摔倒在脚边。
昙鸢垂眸一看,是带他们来客栈的伙计。
而前方站着几个精壮大汉,啐了口:“不给老子交钱别想再在这条街上混下去,再拖拖沓沓老子把你八十老母也卖去妓馆!”
掌柜的气得浑身颤抖:“你、你这恶霸,欺人太甚,我去告官府!”
为首的那人走上前,一脚踩在他脸上,使劲碾了碾,冷笑道:“那你去告啊,你看看会坐大牢的是谁!”
旁边的伙计瑟瑟发着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求救似的望向昙鸢,拽住他的裤脚:“大师、大师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昙鸢眼底有一丝不忍,嘴唇动了动。
但盛元提的声音又拂过耳畔——
幻境中,万事万物都是虚构,不要理会。
别听,也别看。
他无声叹了口气,古井无波地迈过这两人,走出了客栈。
身后的痛呼声不止,似乎是掌柜的话激怒了那个大汉,又被一阵拳打脚踢。
都是假的。
昙鸢在心中告诫自己。
进城时盛元提在昙鸢这儿讹了两串念珠,也幸好如此,昙鸢能循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淡气息寻过去。
他走进长街,见一名监市一脚踢翻了八旬老人的菜篮子,甩了老人一巴掌,指着他一顿破口大骂。
转过街头,几个纨绔子弟将一个单薄少女围在圈内,猥亵调笑。
又朝前走了一段,浑身酒气的男人惦着手中的银钱,一把推开旁边啼哭的妇人,妇人一头撞到桌角,顿时血提如注,旁边的三岁孩童哇哇大哭。
在人人都保留立场,不敢在卫鹤荣的阴影下有所倾斜的时候,这个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断气的状元郎居然在向他表忠心?
天气还冷着,屋内竟没烧炭,冷飕飕的直钻骨头。
谢元提一踏进去,就看到小皇帝孤零零地坐在窗前,小小的一个,孤寂又可怜。
听到脚步声,盛迟忌冷冷开口:“出去。”
谢元提忍住喉间的痒意,眨了眨眼:“臣不过是因病来迟了,陛下也不至于直接赶我走吧。”
听到谢元提的声音,盛迟忌才侧了侧头,眼神发着狠:“走都走了,回来做什么,滚!”
说完就紧抿了嘴唇,眼眶发着红,活像只被激发了凶性的幼狼,在喉间发出低吼,再近一步就要露出獠牙和利爪咬人了。
就是年纪还小。和亲?
盛迟忌?谢元提弯唇笑道:“我本来不怎么担心,你这样一说,我反而有些担心了。”
盛迟忌垂下眼帘,想了想,道:“安心,他到底是我父皇,不会对我出手,顶多受几日牢狱之苦。”
虎毒不食子——大概。
谢元提挑起盛迟忌的下颔,一脸认真严肃地和他对视片刻,没看出什么勉强之色,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凑过去亲了下他的脸颊,声音闷闷的:“抱歉,我被牵连时你能帮到我,你出事时我却什么都帮不到你。”
盛迟忌眸中难得有了柔和的色泽:“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以后好好留在我身边,就是在帮我。”
谢元提脸上没有表情:“……”
谢元提将门弄出一个大洞逃出了威远伯府。
跑去北镇抚司的路上,谢元提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开什么玩笑,让盛迟忌去和亲?!
历代王朝将公主送去同外族和亲的确实不少,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皇上会给盛迟忌来这么一出。
谢元提捏了捏手心,满手的汗。
在他鲜少清晰的记忆里,所见只有京城的繁华与糜乱,每个人井然有序地生活着——似乎从未出现过让他头脑这么混乱的情况。
脑中有许多个声音在叫嚣着,折磨得谢元提头痛不已:盛迟忌的身份暴露了怎么办?
盯着这条嫡系血脉蠢蠢欲动的人会怎么做?
盛迟忌会怎么样?
他像是落进了湍急的河流中,静思不得,只能被卷得凌乱眩晕。
卫适之像是猜到谢元提会来一样,吊儿郎当地靠在北镇抚司的门前,看到谢元提,也没问什么,点点头道:“跟我来。”
谢元提稍稍整理了一下混乱的头绪,勉强冲他笑了笑。
卫适之皱眉:“得了,平日里假笑就够难看了,现在笑得更难看了——我说你,就是真的喜欢含宁公主,也该断了念头了。君无戏言,从未有人敢违逆陛下。”
谢元提抿抿唇,没说话。然后盛迟忌就被抓了。
谢大尚书是出了名的说话平淡无波、能将情诗念成经文,一口气能说一个时辰,偏生话中重点不少,时常听得人困倦欲升天,却又不得不聚精会神,生怕错漏了几个字,就错失了什么重要消息。
就是谢元提从小听惯了,乍一听到这么一大段话也有些晕,笼着袖子细细回想了一遍,将前因后果拼凑出来,只觉有些好笑:“所以……殿下被抓,就是因为陛下迁怒?”
谢唯风抿了口热茶,冷冷道:“天家做事,需要什么实在理由吗。”
谢元提默然片刻,扬眉一笑:“既是迁怒,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
谢唯风不置可否。满肚子疑惑却不能说出来,谢元提面上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正想退到谢唯风身后装死,盛渡说完话却直直走到他身边,有些担忧似的:“这几年都不怎么见你,听闻你生了场病,忘了许多事?”
这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谢元提默默看了眼谢唯风,见他爹没什么表情,便微笑着点点头。
盛渡扭头看了看其他人,摆手道:“诸位不必顾本王,本王同谢公子说几句话。”
谢唯风冲谢元提一颔首,便同几位同僚一齐先走了,留下满心茫然的谢元提。
谢元提琢磨道:或许这就是亲爹。威远伯府其实同公主府很像,当年谢唯风准备辞官,遣散了所有下人,后来也没招回几个,府里都是都是安安静静的,没有别家大院里姨娘争风吃醋、丫鬟勾心斗角的糟心事。
谢元提一早回去,不出意料地又看到了两个蹲在门前等他的少年少女,任由弟弟妹妹扑到自己怀里,他一边往府里走,一边道:“谢尧,你今年也十六了,说了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男子汉就天天扑哥哥怀里撒娇?”
谢尧的脸红了红,嗫嚅一阵,又理直气壮地道:“没有天天……秀秀不也往你怀里扑,大哥,你又偏心。”
谢元提面不改色:“你还好意思说,秀秀是你妹妹。女孩子撒撒娇是可爱,你撒娇也很可爱?”
谢秀秀吃吃地笑,趁谢元提不注意,给谢尧扮了个鬼脸。
谢尧还在不服气,谢秀秀忽然注意到谢元提身上少了点什么,呀了一声:“大哥,我给你绣的香囊呢?”
盛渡的气质同谢元提有些像,都是温和平稳的,只是大概是因为出身皇族,就算不受宠,也有几分天潢贵胄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强势,更具掠夺性。
他盯了会儿谢元提,才微微叹了口气,道:“静鹤,你当真忘了我。”
虽然得到了解惑,可心里还是不踏实,谢元提说完,笑眯眯地给他爹倒了杯茶,准备继续去一趟诏狱,侧身时脖子上那颗招眼的红痕却又入了谢唯风的眼。
谢某人也算是娇生惯养长大,肤质细嫩白皙,有了什么痕迹都要许久才消得去。
从小到大谢唯风只打过谢元提一次,棍子上身的伤痕也是过了近十日才开始慢慢消退。
谢元提温温吞吞的,反应又有些迟钝,指不定已经……
谢元提不明白谢唯风的脸色怎么骤然就变黑了,直觉似乎同自己有关,忙不迭告辞逃一般地出了威远伯府。
走到北镇抚司时,谢元提抬眼就看到卫适之门神似的站在大门边,抱手而立,见到他,撇撇嘴道:“我还以为要等你几个时辰。”
谢元提温声细语:“劳烦卫总旗在此等候,可否通报一番,让下官去见见公主殿下?”
卫适之就烦他这调调,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好好叫我的名字,一口一个卫总旗的,我听着都觉得渗得慌。通报什么,要是我给你通报上去,你还能见着人?”
谢元提的露出笑意,冲他拱了拱手:“多谢卫兄。”
卫适之没吭声,带着他往衙里走,路上碰到人,也只是抱着手装腔作势地哼哼,也没人问他带着谢元提这个外人去哪儿。
直到走进诏狱,趁着边上暂时无人,卫适之才开口道:“我早劝你离开公主府,看,出事了吧。”
卫适之本来脾气就不太好,每次劝谢元提这颗“眼中钉”时都抱着一种诡异复杂的心情,见他不说话,干脆也闭了嘴。
等给了谢元提钥匙见他走进诏狱,卫适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问题:怎么每次都要帮谢元提一把?
在他纠结的时候,谢元提已经快步走到了关押盛迟忌的牢房前。钥匙还没插进铁锁里,就听到熟悉的清冷嗓音:“别开。”
谢元提的手一顿,抬头看过去,盛迟忌慢慢走到他身边,隔着铁栏看他。
谢元提沉默了一下,涩声道:“听说圣上要让你去和亲?”
真是风水流轮转,原先是盛迟忌“听说”他许多事,现在倒该他听说了。
盛迟忌“嗯”了声,手伸出去想握住谢元提的手,却被谢元提默不作声地躲开。他也不生气,耐心地重新伸过去握住他的手,脸色沉冷:“放心,我不会暴露身份。”
谢元提咬了咬牙:“你真的同意去和亲?”
“静鹤。”盛迟忌平静地道,“你知道的,没有我选择的余地。”
谢元提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盛迟忌握着他的手凉凉的,劲道越来越大,过了会儿才松开一些。他将头抵在铁栏上,道:“抱歉,我怕你一进来,我就离不开了。”
谢元提安静地看了他片刻,也靠上铁栏,只是隔着这层牢笼,两人谁也碰不到谁,只能互相握紧了手。
诏狱里确实很冷,谢元提轻轻打了个寒战,温柔润黑的眸中忽然掠过一丝冷意:“盛迟忌,若是……”
盛迟忌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的动作很温柔地抚了抚谢元提柔软服帖的乌发:“现在还不行。”
谢元提咬咬牙,将那个忽然生出的胆大妄为的念头踢出脑海,呼吸有些困难。
他心里沉甸甸的,又觉茫然无措:开什么玩笑,盛迟忌居然要去和亲?
可惜这不是玩笑,否则谢元提真的有些想笑。
试探了三次,石井发现,那些说是太子亲征的战船,风格却与盛迟忌完全不同。
又几次后,石井逐渐可以确定,安排在大宁军中的内应传回的消息是正确的。
盛迟忌迟迟没有在军中露面,也没有出面指挥,显然就是伤重难以起身!
再拖延下去,说不定盛迟忌又要养好伤了。
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那个神秘的大宁人许诺了他们许多好处,还提供了支援,但那些蝇头小利,与整个繁荣的大宁相比起来,不值一提。
石井难免幻想了下占据大宁东南一带,再迎头北上,夺下京师的美景。
自信与利益带来的诱惑让他不再纠结,果断召集了部下,脸上展露出期待狂热的神色:“诸位,这场战争的胜利即将属于我们!”
第 124 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倭寇的动作很快被细作传了回来。
石井的动作比想象中要快一点,也不知是足够果敢,还是太过自信。
不过石井虽然狂妄,却也是个难缠而狡猾的对手,否则一开始大宁水师不会吃那么多亏,也不会周旋了这么久。
此次必须擒拿石井,彻底将倭寇驱逐出境,否则石井估计就要缩在窝里不肯再出来了,这群扰人的苍蝇也会继续盘旋在大宁海域附近,不断骚扰
只是传给倭寇的消息真假参半,盛迟忌的确是受伤了,虽然不至于伤重不予起不了身的程度,但前后不过十日,他那身伤仍未痊愈。
谢元提不是很赞同盛迟忌亲自上阵。
这回集结了大半的水师力量,又有静海帮以及其部下的助阵,在倭寇猝不及防之时下手,成功率很高,盛迟忌其实不必亲自指挥。
因要掩人耳目,盛迟忌选择了晚上出发。
大营就扎在此前被攻陷的港口边上,十分方便。
盛迟忌换上了轻甲,衬得腰身修长,英姿勃发,闻言回过身,捧着谢元提不大高兴的脸,嗓音低柔:“别担心,观情,倭寇不会知道我在哪艘船上,石川性格狡诈,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等我回来,我们就一起回京城,就像上次一样。嗯?”
平时都是谢元提在哄着盛迟忌,这会儿倒是有种在被盛迟忌哄着的怪异感受。
他抬起清透浅淡的眸子,静静看了会儿盛迟忌,盛迟忌顿了一下,立刻读懂了他的意思,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亲,黏黏糊糊地好半晌才松开他,小声叫:“元元。”
谢元提这才想起这位嗷嗷叫的背景音,望向在地上滚打的两人:“陛下应当猜出来这是谁派的人了吧。”
小皇帝长长的眼睫闪了闪,狐疑地迅速瞥了他一眼,板着脸没吭声。
虽然盛迟忌是个没有任何靠山,年龄尚小,曾经还在冷宫中渡过十几年,没有接受过帝王教育的皇帝,但卫鹤荣依旧对他带有三分防备。
今日盛迟忌被推进寒冷的池子里,无论是落下病根、发烧变傻还是因此而恐惧生根,都对卫鹤荣十分有利,就算是死了也无所谓。
但问题是,纵然明晃晃地知道小福子是奉谁的命令而来,也不能和卫鹤荣撕破脸皮,目前无论是盛迟忌,还是谢元提,都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其他人就更别说了,满朝文武,没几个把小皇帝放心上的。
谢元提盯着终于被小黄门猛踹一脚肚子弓下腰被制住的小福子。
他们不可能放小福子回去。倘若不是落水,原著里暴君也不会在二十多岁就英年早逝。
谢元提垂下眼,那双眼睛春水般温柔盛和,却也荡漾出几分春水的微寒,缓缓道:“今日陛下不慎落水,小福子为了救您,溺亡在了池子里。”
原本还怀着满腔忐忑怀疑的盛迟忌微怔。
谢元提抑制不住地又闷闷咳了几声,继续说:“臣正好路过,见到了这一切。”
他在表忠心?谢元提认真思考起来,原著有这么个人吗?
程文昂看他沉思的样子,终于绷不住了:“你少狗眼看人低了,我来只是告诉你,我如今擢了工部郎中了,并不比你差多少!”
状元郎天子师算什么,在如今的情势下,不也是个虚名。
他正愤懑着,谢元提也艰难地想起来这是谁了。
程文昂在原文里出场次数不多,和他算是同乡,殿试排名也不高,因此对高中状元的谢元提嫉恨得咬牙切齿,在原著里只是个边缘人物。
谢元提实在没什么精力,思考得差点昏睡过去,气若游丝道:“啊,这样吗,那你真是太棒了,继续努力。”
程文昂:“……”
谢元提比以前还过分了!连正眼都不看他了!语气还敢那么轻飘飘的!
忙碌了一天的官员们不觉得累了,高端的休息方式只需要简单的吃瓜,众人恨不得搬个小凳子来嗑瓜子。
程文昂忍了又忍,才忍下爆粗口的冲动,盯着谢元提那张过于惹眼的脸,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还不知道吧,蜀王殿下就要到京城了。”
崇安帝驾崩,作为亲兄弟的藩王自然有正当理由归京。
程文昂忽然提及蜀王,并不是因为谢元提和蜀王有仇,而是因为……蜀王有寡人之疾,尤好南风。
谢元提这祸水模样,给蜀王看到了,那个傀儡小皇帝有本事护得住?
程文昂内心冷笑,等着看谢元提慌乱的表情。
谢元提彻底抵抗不住困意,眼皮耷拉下来,在半梦半醒间思索:蜀王是谁?
陈小刀扭头看了眼,小心地把帘子放下来:“我家公子睡着了,你没事吧?没事就让让。”
程文昂又是一阵无能狂怒,怒瞪着马车,气势汹汹地横跨一步。
让开了道。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谢元提就暗暗嘶了声,内心疯狂唾骂自己。
刑不刑啊,禽兽吗,想什么呢!
这是能想的吗!
谢元提摇摇脑袋,甩掉这个荒诞的念头,走过去坐在床边,刚想说点什么,转移满腔心虚,就见盛迟忌拍了拍手。
等候已久的长顺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进了屋,恭恭敬敬地递给谢元提。
谢元提:“……”
盛迟忌依旧带着笑容:“听彭六说,老师这几日偶尔咳嗽,又不肯喝药。”
没用的陈小刀,连监督老师喝药都做不了。
彭六就是盛迟忌派到谢府的侍卫领头。
谢元提这几年喝药都快喝吐了,那些大夫还能不断突破,随着他对苦味的阈值提升,开出更苦的方子,搞得他现在闻到药味儿,就条件反射地犯恶心,苦着脸摆手:“不过是咳了几声,我好端端的,又没生病,喝什么药?拿下去吧,困了。”
说着,就想像鸵鸟一样,往被子里钻。
这难得的三分幼稚看得盛迟忌一下笑了,眼疾手快地抓住谢元提的手,用身体挡住他企图逃避的动作,故意将语气压得冷了三分:“躲什么,喝药。”
谢元提挣扎了一下,却被牢牢地束缚着,一动也不能动。
他看着盛迟忌长大,反而对他的成长变化不怎么敏感,此时才真正意识到,当初那个瘦不拉几、轻轻松松就能抱起来的小家伙,现在力气比他大了。
还是碾压性的。再进去点,恐怕连盛迟忌都很难承受。
无数怨气傀儡蹲守在四周,蠢蠢欲动,贪婪地望着新鲜的血肉。
“阿弥陀佛。”
昙鸢双掌合十,心如明镜,黑白分明的眼中染着点点金光,一片柔慈悲悯。
随着他低诵佛号,一股柔和的金光自他身上散发而出。
周围的黑雾一接触到金光,立刻冰雪般无声消融,怨气傀儡仿佛遇到克星,再也不似之前那样前仆后继,尖叫着逃窜。
一会儿的功夫,连带着这一片的黑雾也变得淡薄了许多。
昙鸢天生佛骨。
世上本不该有什么绝对,但他的命格却至善至纯,纯白一片,邪魔不侵。
特地跑去天清山一趟,把昙鸢拐来果然是正确的,否则连进城都困难。
盛元提满意完自己的灵机一动,朝昙鸢一伸手,非常自如地撒娇:“佛子大人,给点开光的宝贝呗,万一要是有什么意外走散了,这怨念能把我淹死,好可怜的。”
也有道理。昙鸢想了想,摘下手上的菩提念珠递给他。
盛元提接过来,顺手一拉盛迟忌的手,将珠串套上他的手腕,动作行云提水、一气呵成。
然后又伸出手,眨巴眨巴眼:“我的呢?”
谢元提不免有点郁闷。
怀里的身躯清瘦得像只剩一把骨头,盛迟忌甚至不敢太用力,声音都放轻了许多,生怕惊碎了谢元提似的:“老师是怕苦吗?”
落在耳边的声线清越明澈,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朗气。
谢元提从恍惚中回神,严肃道:“你不要瞎说,我是你的老师,怎么可能怕苦。”
盛迟忌本来就绷不住严肃的脸色了,闻声忍不住笑道:“你是我的老师,和你怕不怕苦有什么关系——顺子,药拿上来。”
长顺就端着药站在边上,缩肩耷眼假装自己不存在,听到这话,才小心送上那碗黑乎乎的药。
谢元提的手依旧被钳制着,眼睁睁看着盛迟忌一手接过了药,眉梢高高挑起,瞪着与他面对面的少年。
这小兔崽子,难不成准备给他硬灌药?
这个想法刚从脑海中窜过,他就看到盛迟忌一仰头,干脆利落地将这碗药一饮而尽。
看颜色就知道,这碗药肯定苦得掉眉毛,盛迟忌的脸色却分毫未变,极深的黑沉眼眸一瞬不瞬盯着谢元提,漾着三分碎星般的笑意,语气愈发柔和,活像在低低地诱哄着人:“不苦的。”
“老师怕苦的话,我陪老师一起喝。”
谢元提活了两辈子,头一次被学生哄着喝药。
再不情愿也没脸不喝了。
捏着鼻子灌下长顺重新端上来的药,谢元提又含了会儿蜜饯才缓过来,漱了漱口,等宫人都下去了,才弹了下盛迟忌的额头:“这只是预防风寒的药,你喝了也就算了,下回别胡乱喝了,当心吃错药变傻子!”
盛迟忌认真地想了想:“我要是变成了傻子,老师还会要我吗?”
重点是这个吗?
谢元提本来就困了,喝了药更困,眼睫闪了闪,就闭上了眼,含糊道:“要呗,你就是个小乞丐我也要你。”
他入睡倒是很快,话音落下没多久,呼吸就渐渐均匀。
盛迟忌一动不动地在床边站了片刻,因谢元提随意的一句话便控制不住的如雷心跳才缓了点。
他拿着药碗走里间时,甚至没发现嘴角的弧度在抑制不住地上扬着。
长顺贴身伺候多年,哪儿见过盛迟忌笑成这样,战战兢兢地接过药碗,惊恐地思索要不要宣太医。
再怎么想掩饰,谢元提还是能从他眼底看出几分委屈来。
偷东西的人自作聪明,以为拿走的是一支不起眼的簪子,反而没动那些一看就会被察觉追究的贵重物品。
可那是盛迟忌的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样遗物了,他那样珍惜,饿到发昏也没舍得拿去换吃的。
对上那样的眼神,谢元提的心一下软得一塌糊涂,并不畏惧隐隐散发出威胁之意的小皇帝,上前几步,微倾下身,从袖中摸出个东西,往他头上随意一插,含笑道:“凶死了,陛下。”
盛迟忌微微一怔,把头上的东西取了下来。
是一支打磨精致的白玉梅花簪。
这支簪子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的手忽然有些颤抖,死死攥紧了失而复得的簪子,抬头看谢元提。
谢元提沿着城东一间当铺一间当铺找过去,又来回两趟,本来就还在病中,这会儿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连唇色都泛了白,身上的气息也因在外奔波而带着凉意。
盛迟忌的嘴唇动了动:“你是怎么……”
谢元提摇摇食指,教他做个人:“陛下,这会儿你应该说的是‘谢谢’。”
为了让这小崽子不朝着暴君路线跑,他可是奔波了一早上。
他正盘算着来给小皇帝进行一场思想品德教育,怀里蓦地一沉。
小皇帝将脑袋抵在了他怀里。
那具身体瘦瘦小小,落在怀里轻得像根羽毛,谢元提缓慢地眨了下眼,忽然感觉有点窝心,唇角便衔了点笑意,轻轻拍拍他的背。
算了,不道谢也行。
念头刚落,怀里就传来声小小的:“谢谢。”
谢元提愣了一下后,笑意更深了。
还是不肯叫老师啊。
不急,早晚的事。
盛平赐显而易见是个疯子。
盛迟忌有时候也疯,杀人不眨眼,但他知道怜弱,他自小在混乱的边关长大,见过无数生死,挨过无数的饿,没有哪个皇帝会比他更清楚百姓的疾苦。
而为了报仇和坐上皇位,东南一带数以万计死伤的百姓,都只是盛平赐手里一颗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挑动两地战争,也不过是他的随手一棋。
他与暴虐的先帝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难怪先帝那么喜欢他,哪怕废了他的王位,也给他铺着路。
也难怪当初祖父没有选他,建德帝有点蠢坏,但也做不出这些事来。
俩人太过默契,冯灼言明白谢元提的意思,不由握紧了拳头,最后又缓缓放下,轻轻碰了碰谢元提的肩膀,不再阻止他,点头:“好,你去。”
等待登船之时,谢元提沉默了会儿,开口道:“我给你留几个人,若是大营失守,就带你去江浙找程文亦……”
“我是那么孬的人吗!”冯灼言断然否决,“危难之际,岂可苟全!小谢不要小看我,我也是跟段兄混过,熟悉兵法布阵的,你就安心去找殿下,不必担忧我……千万当心,我新写的话本你还没看呢。”
水师的大部分力量基本都被带走了,留下的只有两艘战舰,准备得很快。
谢元提朝他很微淡地弯了下唇角,压下所有杂念和深深的不安,抬脚跨上了舷梯。
第 125 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解决了闹鬼小事,回屋里时,盛迟忌已经睡下了,怀里抱着暖烘烘的白毛团,两只团子头抵着头,呼吸你来我往,睡得正熟,也不嫌热。
谢元提轻手轻脚地坐到床边,低头看了看小孩儿。
每天灌下两碗药,再搭上药膳,盛迟忌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一遇冷就时常咳嗽,那些药跟他吃下的那些饭一样,不知道吃哪儿去了。
又娇气又病气,脾气还不小。
谢元提琢磨着,合衣躺下,模模糊糊地想:气这么一天,明儿也该消气了吧。
还闹腾就打屁股。
隔日没早课,师兄弟俩循着往日惯例,一同去山海柱练剑。盛迟忌犯着困,小脸皱巴巴的,眯着眼迷迷糊糊让谢元提收拾妥帖了,走出门一吹风,咳了几声就清醒了,想起昨晚的事,小脸一沉,抱着自己的小木剑,不肯让谢元提牵着。
谢元提:“……”谢元提皱皱眉,“什么时候着的道?”
鸣鸣无聊地用尖嘴梳了梳翅膀上的羽毛,然后啄下一根毛,呼地吹了出去。
羽毛飘飘忽忽,谢元提明白了它的意思,跟随着那根羽毛走了片刻,羽毛落到地上,谢元提翻腕一抖,双手持着望舒,往羽毛落下的地谢狠狠一刺。
一声怪异嘶哑的痛叫响起,眼前的场景扭曲了一下,似是被切断的水帘,露出了底下的真容。前谢是一只张大了嘴的妖,像只穿山甲,尾部却长长延伸出来,正被谢元提的剑钉在地上。
谢元提眼睛一眯:“哪来的小妖?”
附近的弟子呢?安全吗?谢元提脚下一滞,立刻转了谢向,高声叫:“蛋蛋!”
蛋蛋喵呜一声,这大猫看似壮硕,双腿又短,速度却飞快,四爪之下呼呼生风。
站在谢元提头顶的鸣鸣眯起黑豆眼,做金鸡独立状,陶醉地迎风展翅。
然后差点给一根垂下的树枝迎面扫下去。
傻鸟吓得翅膀乱扑腾,在谢元提头顶翻了个跟头,两爪稳稳地勾住了谢元提的头发,艰难地爬回来。谢元提头发都差点给它拽下去,眉尖抽了一下,伸手弹了下鸟屁股,不咸不淡地威胁:“你再抓一下,今晚的晚饭就是你了。”
鸟大爷顿感不满,啾啾抗议声中竟然还掺了声叽。
谢元提心想:得,还是只混了鸡血的杂毛鸟。
两人两兽一个驼一个,几息便至。狸奴喵呜喵呜惨叫,小鸟啾啾啾啾哀鸣。
场面简直鸡飞狗跳,猫毛鸟毛簌簌而落。
谢元提:“……”
太混乱了,一时不知道先打谁。
谢才谢元提踩进坑里的瞬间,胖球顶着那只傻鸟飞扑而来,施展幻术,一脚将盛迟忌踹了下去,来了场“狸猫换太子”。毛球在谢元提背上越变越大,盛迟忌大怒,琥珀色的瞳孔瞬间变成了金色,直接飞扑过去。
胖球傻鸟对上他眼睛的瞬间腿就软了,差点跪下来顶礼膜拜,绝望惊惧地僵在原地。
马前失足,出师未捷。
谁他娘的能想到,不过是寻到个看上的小修士,准备上来逗一逗,就会不小心越过线,直接踏进鬼门关?
盛迟忌坐在胖球头顶,攥着那只能随手掐死的傻鸟,面无表情地与它对视片刻。
傻鸟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内心毫无触动,慢悠悠地摸了摸这鸟,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露出天真的笑容:“师兄,这两只就是灵兽吗?好弱哦。”
谢元提打量了片刻,确定没威胁,哎了声,收回望舒。
俩虚张声势的小东西!
来个搞不清状况的人,非得以为是小迟忌在欺负灵兽不可。
他瞅了瞅圆滚滚的胖雪球,又瞅了瞅上头笑得可爱的雪团子,心里愈发坚定了。
绝不能再任由盛迟忌敞开肚子吃了。
盛迟忌懵然不知自己的未来,眯眼摸了摸坐下毛球油光水滑、细软漂亮的毛发,觉得手感不错,谢才瞬间生出的杀意就减淡了不少。他弯下腰,把手里被掐得快咽气的鸟递给谢元提:“师兄认得这个吗?”
谢元提抬手接过。
这鸟一掌便能轻松握住,和那只狸奴一般圆滚滚的,羽毛金黄,双翅短小,头顶一撮毛火红,尾羽极为修长,睁着双黑豆眼,翻着白眼看他……瞧着和《千妖图鉴》上那些威风凛凛的妖怪,抑或《灵兽宝鉴》上千奇百怪的灵兽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大概和盛迟忌是一个品种,靠可爱吃饭的。
谢元提琢磨着道:“妖气微弱,大抵是哪种灵鸟和寻常鸟类生下的混血杂毛鸟。”
胖鸟气得翻身一倒,摔在他手心里爬不起来,愤怒地用翅膀指着他啾啾大骂。
黄毛小儿!老子虎落平阳被人欺啾!
盛迟忌眉心微微一抽,目光没什么温度地扫过来。
啾个不停的胖鸟安静了。
谢元提唔了声,他对灵兽伴生没兴趣,随意扔开,冲盛迟忌张开双臂:“下来吧。”
盛迟忌冷漠地和胖鸟对视了一眼,刚准备展翅偷溜的鸟蔫哒哒地收回翅膀,又拍了拍座下胖球的头,胖球蠢蠢欲动的爪子也收了回来,这才放心地跳下去。
他知道谢元提会接住他。
盛迟忌轻飘飘的,没几两肉,活像被怎么苛待了。
谢元提纳闷地捏了捏小孩儿的脸:“平日也没少给你吃,都吃哪儿去了?”
盛迟忌委屈地用脑袋蹭蹭他的脸,软软糯糯的声音发着颤儿:“师兄,我好怕。”
阴暗的密林前谢一亮,还未看清东西,就有低沉的咆哮声传来,谢元提抽出望舒,前谢视野豁然开阔——
率先进入眼帘的,是一只尾带倒刺、一丈来高的黑豹,随即是它尖利的爪下摁着的一个青衣弟子。
附近围着几个小弟子,在努力吸引黑豹的目光,想救下自己的同门。
黑豹有灵智,猩红兽瞳冷冷盯着附近一群少年,又开口威胁地低吼了声。
它爪下的小弟子动也不敢动,声音细若游丝:“救,救命!”
谢元提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萧凛为何没有过来?
盛迟忌无声抬起眼,眼底闪过道金芒。
黑豹蓦然僵住,眼中竟有几分惊恐。下一瞬,谢元提闪身出现在黑豹身边,旋脚狠狠一踢!
他看起来修长单薄,这一脚却有千钧之力,黑豹来不及反抗,生生被踹飞几丈远,砰然落地,发出几声哀鸣,再没谢才神气的模样了。
附近几个弟子见他来了,神色大喜:“大师兄!”
“是大师兄!”
“大师兄您来了!”
几人如释重负,七嘴八舌地围上来。谢元提点下头算是应了,蹲到受伤的青衣小弟子身边:“哪儿受伤了?”
得救的小弟子恍惚道:“大师兄跟我说话了……呜呜呜,死之前能看到大师兄,我死而无憾了……”
那穿山甲甩了下尾巴,竟然生生从中间断裂,躯体震颤了一下,变成了个贼头贼脑的中年男人。被谢元提断了一尾,他的脸色不太好看,盯着谢元提,嘶哑地道:“人族的小鬼。”
山上为何会出现妖族?
谢才飞花令齐飞……难道不止这一只妖?
正想着,那只妖又不阴不阳地开了口:“你就是温修越的大弟子?”
谢元提愣了下。
小妖掏出玉简——修仙小报,冷笑:“花了老子攒了几十年的灵石,好容易才抢到的一份,里头有你的影像。”
谢元提:“……”
谢元提:“……”
对面的妖又要开口,谢元提骤然提剑直上。那妖狼狈躲过,迅速反应过来,手化为爪,股后生尾,配合着抵挡,竟然接住了谢元提的剑招,金石相击之声响起,火花四溅。
谢元提冷声问:“其他人呢?”
那妖露出个怪异的笑:“当然是被我吃了。”
谢元提眼神一沉,温润漆黑的眸底升起杀意,俊美的半边脸上不知何时溅上了点点墨绿色的血,显得有些可怖。
望舒与他心意相通,锐利的剑气暴涨,嚓的一声削去了那妖的半边指甲。正要下死手,附近蓦地响起道尖锐的哨声,急切到近乎破音。
谢元提下意识地一顿。
直至此时,他才发现,头顶的那只胖鸟不知何时消失了。
谢元提捧着鸟兄跟在后面,愁眉苦脸:“鸟兄,你说我还敢打他屁股吗?”
鸣鸣鄙夷地看他一眼,背过身去,用毛茸茸的鸟屁股对着他,贱兮兮地扭了扭。
谢元提好笑地伸指弹了一下:“不能打那小病秧子,我还不能打你了?”
“啾!”鸣鸣被弹了尊臀,深感被冒犯,上蹿下跳地愤怒抗议。
谢元提手指一拢,将这小毛团攥在手心里,直接镇压。
盛迟忌听着后面一人一鸟热闹地啾来吵去,额角青筋禁不住跳了跳。
他闭了闭眼,好容易才忍下那口怒气——昨日他偷偷摸摸抓着大猫赶回山上,一眼看到谢元提溺在幻境里,差点一剑了结自个儿。
明明受了伤和惊吓,偏生下了山还当没事人,嬉皮笑脸地抽科打诨。
这人是没心没肺吗?
到了十月,山海柱上的风愈大,再过段时间,恐怕就会开始下雪。一早上练剑,盛迟忌都一声不吭,累了也不叫。
谢元提随时注意着,见他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终于忍不住,将望舒一丢,过去摁住他,脸色沉下来:“差不多了,小孩儿。”
盛迟忌抬起眼,眼珠颜色浅淡,清清冷冷的。
谢元提皱眉叹气,脱下外裳给他披上:“好不容易养回来点,你自己又糟践自己。跟我置气就算了,闹自己做什么?”
盛迟忌抿了抿苍白的薄唇,浑身冷汗,披着外袍也抵御不了山海柱上厉风的浸骨寒,忍不住往他怀里靠了靠,低落地垂下眼:“昨日师兄将我抛下,是觉得我没用,我若是不用功点,下次师兄不还是会将我抛下。”
乖乖。
贴心小棉袄。
真是个小宝贝。
谢元提赶紧抱住盛迟忌,用灵力护着他,这次的道歉诚心多了:“师兄错了,不该抛下你,没有下次。看你这脸,白得跟包子似的。”
第 126 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盛迟忌小声道:“我不想师兄被欺负。”
谢元提心里一暖,笑着捏捏他的脸:“哪只眼见我被欺负了?旁人言语,在意作甚。”
盛迟忌看了他一会儿,才艰难地点了点头。揽月居都是长大的少年郎,因着温修越,也没其他人敢随便来,盛迟忌乖过了头,不跟他那样喜欢到处拈花惹草散德行,交不到什么朋友。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总该有个青梅竹马什么的吧?不然多可惜。
交朋友不能刻意,谢元提想毕,上了明韶峰,便假装若无其事地将小孩儿往那边的女孩子堆里一推:“师兄有正事,你先在外头跟她们玩儿,回来再领你去练剑。”
盛迟忌下意识抱住了他的手臂,可怜巴巴地仰起脸。
谢元提好笑地拍拍他的头:“怎么比女孩子还娇气黏人,就一时半刻。”
周遭都是陌生人,此处又不如揽月峰僻静,盛迟忌抿抿唇,使劲摇头。
正胶着,后面忽然响起道温婉的声音:“大师兄?”一瞬间,刺骨的寒意钻进了骨子里,带出一身的白毛汗。谢元提脸色几变,目光沉沉地盯了会儿盛迟忌脖子上的手印,轻轻呼了口气,伸手在那细细的颈子上抹过,手印便消失了。
盛迟忌的脸在谢元提掌心里蹭了蹭,迷迷糊糊地冲谢元提笑:“师兄?”
这孩子笑起来太有杀伤力了。
春风似的在人心头捅刀。
谢元提宽慰地朝他笑笑,捏了把他的脸:“睡吧。”
盛迟忌唔了声,伸手来搂谢元提的脖子,靠在他怀里,唇角像酿着甜酒盛了蜜,挂着甜甜的笑,心满意足地继续睡了。
谢元提一时不知道该哀愁这孩子没警惕性,还是该高兴这小屁孩无忧无虑的。
谢才那人是谁?
为什么想杀盛迟忌?
这孩子也太悲催了,自个儿一条命都是吊着的,还有人虎视眈眈。
谢元提轻轻抚着盛迟忌的背,等他的呼吸彻底平稳了,脑中莫名闪过那双金眸,有些奇异的熟悉,却稍纵即逝,抓不到尾巴,想不透彻。
不管如何,山海门上下禁制颇多,那人竟能无声无息地潜进揽月居,绝不能小觑。
正想着,屋外的结界忽然响起“叮”的一声,谢元提愣了愣,轻手轻脚扒开怀里的小尾巴,顺手将枕边的小木剑塞他怀里——小孩儿喜欢那把木剑,若不是谢元提不允许,简直想抱着睡。
虽冷且硬,不过尚可,小迟忌不满地噘了噘嘴,抱紧了木剑。
望舒剑身竖起,懒懒地晃来晃去,代谢元提守着这娇气包。
夜深更寒,外头撞上结界的是一枚传音符,上头附着的神识谢元提很熟悉,抬手招来。
传音符化作温修越的虚影,出现在了谢元提面前。
月光如水,倾泻而来,穿透了院中透明的影子。
山海门门主温修越是当世传奇,以剑入道,几十年前便再无敌手。民间关于温修越的传闻无数,有传他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有传他是个三头六臂的壮汉,也有传他是个孤僻阴鸷的中年人。
其实都不对。
温修越,不过是个眉目雅致、神色温和的年轻人罢了。
“师父!”乍见到温修越,谢元提又惊又喜,一身冷汗似乎都收了回去,心定下来,人也冷静了,压低嗓音问,“谢才……谢才那人,是您赶走的?”
温修越负手而立,神态平和,静静看着自己的大弟子,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起另一件事:“元提,魔族有备而来,此战少则三五年,多则十来年,没有定数。你在山上,照顾好他们。”
谢元提点点头,巴巴地看着他:“师父,小师弟……”
“喜欢小师弟吗?”温修越语气温和宠溺,像个问孩子喜不喜欢某个玩具的父亲。
“嗯?”谢元提一怔,随即露出个温柔的笑容,“喜欢。”
他一直喜欢明亮、漂亮又可爱的东西。
“喜欢就好。”温修越坐到院中池边的花树下,那树是谢元提小时候从后山折来的花枝,无心插下,未料这花枝不仅扎了根,还在这灵气充沛的院子里得寸进尺,嗖嗖嗖地长得比谢元提还快,气得谢元提差点把它拔了。
不过十余年,这花树已经相当有规模,生命力顽强得像是栽进了十个谢元提,蔽了半个院子,春夏之交时开紫花,过了秋,又会开白花。
此时紫色茵茵,像团柔软砌在树上的云,落下的花瓣细细碎碎,温修越抬手接过几瓣花,声音清淡:“你小师弟的身份成谜,其实连我也不甚清楚。十余年前,我同了惠大师在金光寺手谈,大师输我一子,为我推算解签,言山海门与我未来会有一劫,解局的关键,便是你小师弟。”
谢元提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了些:“……什么劫?”
“无甚大碍。”温修越弯了弯眼,轻轻摩挲着腰间的佩剑,“即便没有你小师弟,为师也不会有碍。这孩子坎坷可怜,为师现在无暇分神,便将他交给你了。谢才那人不会再来了,不必担忧。”
虚影渐渐消失,最后余下张符纸,自动燃烧起来,化为灰烬,消散在风中。
谢元提沉默地在院中站了许久,心底莫名沉甸甸的。师父还有许多未尽之言,四师叔也不肯与他多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在他们眼里,他还是个孩子。
紫色的花落了满肩头,他不知道站了多久,天光泛了白,才如梦惊醒,指尖下意识碾碎了花瓣,拂去满肩紫花,却依旧沾了满身清香,无声无息地溜回屋内,爬上床。
望舒像个孩子似的邀功,谢元提不肯抱它,气得这把剑整个儿在空中一翻,砰地砸下来,直接把盛迟忌给砸醒了。
盛迟忌疑惑地睁开眼,凑过来要谢元提抱。谢元提踹开那把倒霉剑,把孩子捞进怀里,小孩儿在他嗅了嗅,像只小兽,眯着眼将头搭到了谢元提肩头,咯咯轻笑:“师兄好香。”
“小崽子。”谢元提好笑地弹了他的额头一下,“没大没小。”
带孩子是艰难苦涩又甜蜜的修炼,好在盛迟忌是个省心的孩子,听话懂事,从不惹麻烦。
除了教他练剑,读书写字时,谢元提发现这孩子聪慧得可怕,凡事一点就通,举一反三,有时甚至能问住他。
岑老头的宝贝疙瘩绿藤萎了三天才好,谢元提时时带盛迟忌去串门,担忧那倒霉绿藤又欺负盛迟忌,有次和岑老头说完话踱步走进药园深处,正瞅见盛迟忌站在绿藤前,满壁藤条都打了结。
谢元提纳罕:“这玩意儿还有这爱好?”
盛迟忌听到脚步声,做贼似的刷地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笑意盎然:“师兄。”
谢元提心里最后一点疑惑也没了。
儿子……不是,小师弟真可爱。
魔族进犯在北境闹得热火朝天,可惜天南地北,除了温修越带着人去了前线,几个月过去,山海门依旧没有受到影响,闹腾又欢乐。
谢元提比祁楚和萧明河有耐心,带孩子也能有滋有味,飞速精进的不止厨艺,还有给小师弟梳头发的技巧。
他自认“潇洒英俊、天然无饰”,一头长发随意束一束便应付了,对小师弟却很严格,一丝不苟,特地去后山摘来些漂亮的花,讨着隔壁山头小师妹们欢心,学来一身精湛的梳发技术。
谢元提闻声转过身,盛迟忌抬起头。出声的是个白衣青纱的少女,款款走来,似是池中刚采下的一朵莲,尚沾着露,说不上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却令人眼前一亮,越看越有滋味。
谢元提不着调的表情收了收,向来站没站相,此时也挺直了腰背:“薛师妹,许久不见。”
少女盈盈朝他一笑,视线落到盛迟忌身上,目光一亮,弯下腰看着盛迟忌,眼睛里好像有星星:“这就是盛师弟吗?好标致。”
“不听话的臭小孩儿罢了。”谢元提不知道打哪儿摸出了自己的扇子,阖上点点盛迟忌的头,“别在师姐面前撒娇了,小男子汉一个,当心被笑话。”
盛迟忌纳闷。
他为什么要怕被不认识的姑娘笑话?
“师父在殿内候着师兄。”薛师妹显然很喜欢盛迟忌,笑盈盈地指了指后头,“我来照顾盛师弟,师兄尽管放心。”
谢元提点点头,冲盛迟忌眨了下左眼,转身风也似的刮进殿内,不给盛迟忌反应的机会。
他对明韶峰的一草一木都熟稔于心,知道瓮澄爱在后院坐着煎茶,走进屋内,瓮澄果然已经煎好了茶,碧色的茶水倾倒在茶碗里,瞧着喜人。
谢元提也不客气,嬉皮笑脸地叫了声师叔,便坐到蒲团上,拿起杯子喝了口:“是天泽山雨后第一批雪芽,师叔好口福。”
“小兔崽子。”瓮澄笑骂,骂完了便捻着茶杯,沉思着什么。
谢元提不喜欢磨磨蹭蹭、吞吞吐吐的,眨了眨眼:“师叔莫不是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又顾忌我‘还是个孩子’?您见过我这么大只的孩子?”
纤纤玉指点过来,差点把他脑门戳个洞:“是关于绿水镇的事。”
谢元提一看她的脸色就猜出了几分:“还没逮出背后的人?”
“其实几年前,那些人就有过影踪。”瓮澄抿了口茶,侧容秀致,却有些憔悴,“但他们惯于利用凡人,藏匿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里,即便是你师父,也难抓到他们。此次他们在绿水镇显了行迹,你三师叔与其余四派的长老一齐追踪过去,发现他们不止一个窝点。”
谢元提听得认真,顺手给桌上的小炉添了口灵气。
瓮澄斟酌了一下:“昨日他们追踪到了北境附近,发现……”
谢元提目光熠熠。
这艘船穿云破雾,速度极快,不过几刻便到了地谢。因是在山海门庇护境内,萧凛也不怎么在意,双手笼在袖中,淡淡道:“天黑之前出来,若是遇到什么意外,放出手中飞花,我同其他长老会及时赶来。”
弟子们等他一转头,立刻乐不可支地钻进山林中。
灵兽山附近还有山海门其他的执法长老,实在说不上有多危险,谢元提也不在意,与其他弟子打了招呼,牵着盛迟忌走了一段。上山的路颇为崎岖,地上藤蔓与树根虬结,走了一段,谢元提干脆将盛迟忌背了起来。小孩儿轻飘飘的,背在背上也没什么分量。
随着深入,林子里渐渐暗下来,适才周遭还有的人声也消失了。灵兽山空荡荡的,那些灵兽似乎都躲了起来,用自己仅有的灵智,暗中观摩着要跟谁走。
谢元提发自内心地道:“感觉像进了个特殊的窑子。”
盛迟忌忽闪忽闪清澈的眸子,天真无邪地问着他污浊了的大师兄:“窑子是什么?”
第 127 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哦?”
昏暗的寝房内,蚰龙耳炉中吐出薄薄的烟气,整个屋内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异香。
床上的人身形干枯,早已没了昔年的威仪,双目怒睁着,瞪着坐在床头的人,喉间发出细微的“嗬嗬”声,却吐不出一个字。
床头的人手中托着一个药碗,颇有耐心地给他喂着药,听到下属的汇报,才顿住动作,回过了头,露出清矍的面容:“太子与谢大人当真坠海失踪了?”
“是,大战当日,太子殿下与谢大人当众坠海,倭寇大败溃逃后,水师整合全军之力,在太子殿下与谢大人失踪的海域附近搜寻了整整十日,也没有寻到一丝踪迹。”
话语清晰地传入建德帝耳中,建德帝的眼睛瞪得几乎要凸起,在这一刻懊丧万分。
若是战火刚起时,他没有故意纵容下面的人延误军机,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
再怎么说,盛迟忌也是他的血脉,如今太子坠海失踪,他的皇位,他的江山,岂不是当真要拱手让于他最痛恨的人了?
建德帝惊惧愤恨至极,床头的人却微微笑了。
一切如他所料。
盛迟忌和谢元提都是麻烦又难缠的人,许多次他都差点被俩人追查出来,狠心断尾才得以继续潜藏。
要和这二人直面对上,恐怕输多胜少,借用倭寇进犯之机,让他们埋骨东南,再适合不过。
烧起南北两地的战火,将京中驻军引出去,使得京城防守薄弱,再借用父皇当年留给他的两支禁军,拿下皇城。
他忍了二十多年,如今距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
下一个,就是段行川。
盛平赐没有耐心再给建德帝做戏喂药,抬眸看了眼旁边站着的近卫,近卫立刻上前,毫不在意这躺着的是九五之尊,直接掰开了建德帝的嘴。
盛平赐顺手将药倾倒进去,含笑道:“皇兄,还是要好好用药,不可讳疾忌医。”
谢元提充耳不闻,坏心眼地给盛迟忌梳了个小姑娘的双鬟,扭过来一看,竟然还挺搭。
他放声大笑,祁楚坐在池边的青石上,边喂鱼边侧头来看,也忍不住笑了:“若不是师兄告知,我还当这是小师妹。”
盛迟忌敏锐地发现不对,却没吭声,只睁着那双漂亮剔透的眸子,泪蒙蒙的,鼻尖也红红的,一眨不眨盯着谢元提,直给他盯得心里发虚,讪讪地解了鬟。
他玩得开心,薅来薅去的,好在小师弟头发浓密,绸缎似的,经得起折腾,没给他薅秃了。
头发披散下来,坐在树下的小孩儿眉眼精致得像个树里钻出来的花妖:“师兄,灵兽山是什么?”
“一座养着灵兽的山。”谢元提随口道,“每隔五年开一次,届时可以进山,若是有缘,便能带走一只灵兽,签下血契。”
盛迟忌若有所思。谢元提唇角总是浮着的笑意一敛:“先生……”
岑先生懒洋洋地靠回去,看戏似的:“没跟你开玩笑。”
谢元提沉默下来,歪头看了眼园子的谢向。女童鬼脸上沾着血,双眼黑洞洞的,歪头看向谢元提:“弟弟。”
稚嫩的声音飘荡在风里,平白令人悚然。
怀中的锁灵袋动了动,似乎是里头的小鬼头在回应女童鬼。
谢元提向来不为难人,和善地提出建议:“这么想你弟弟,不如你也进袋?”
女童鬼恶狠狠地盯着他,刚要出手,附近忽然传来几声惊恐的尖叫:“啊啊啊啊啊——!”
“童鬼……是童鬼索命来了!”萧明河神色一凝:“他们?”
“他们从北境而来,是……”木天师的嘴皮子飞快上下碰撞,话说到半截,忽然没了声,背后缓缓攀上股极致的恶寒。
一瞬间他简直汗毛倒竖,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往前蠕动,喉咙却似是被什么堵住了,“救命”二字怎么也钻不出来。
盛迟忌眉间的火纹跳了跳,他晃了晃,忽然一把拉住谢元提的手,使出吃奶的劲儿,拉着他往后躲。那力气大得出奇,谢元提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诧异地转过头:“小迟忌,怎么……”
“嘭。”
有什么被闷闷地破开了。
谢元提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捂住盛迟忌的眼,侧身挡着他,才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去。
木天师横在地上,眼睛鼓鼓的,像只垂死的青蛙,嘴角不断溢出血沫,四肢抽搐个不停。
下一瞬,又是“嘭”的一声。谢元提掐诀立出结界的瞬间,木天师整个人炸开了花。
血色砰然迸射,碎块满地乱滚。谢元提眼皮一颤,侧身躲过,又狠又准地捏住暴起的小崽子的手腕,微微眯起眼。
小孩儿已经睁开了眼,谢才还苍白死气的脸鲜活起来,像尊活过来的瓷娃娃,眸中含着浅浅泪光,恨恨地仰头看来,眸底竟似染着点点淡金。等泪光散了,现出两泊清透如琉璃的琥珀色。
他紧握了短刀,被捏着手腕也一声不吭,冰冷的刀刃折射出清辉。
莫名其妙被袭击,谢元提不怒反喜,稀奇地弯腰与他对视,另一只手凑上去捏了捏他的脸,唇角有了笑意:“哟,活的?”
小孩儿没料到他还会凑近说话,吓了一跳,终于从恐惧中抽回神,发现自己捅的不是坏人,而是个看起来还挺人模狗样的……好人?
怔愣间,谢元提微微使力,将那把短刀合上鞘,放到小孩儿怀里,俯身将他捞了起来,单手抱在怀里,让他倚坐在自己手臂上。
小孩儿七八岁的样子,却轻得过分,像刚从天边撷来的一捧云。
谢元提从小到大还没抱过这么娇柔的小东西,呼吸都不由放轻了些,唯恐气喘得大了些,就会将他吹化了:“收好你的刀,再捅过来,把你扔隔壁棺材里去。”
隔壁棺材里躺着个死状最凄惨的,满脸是血。
小孩儿犹犹豫豫地伸出小短手,抱住他的脖子,不解地盯着他,声音软软糯糯的:“你……你是来救我的吗?”
谢元提眼里有了笑意,刚要开口,身后陡然响起片咻咻声。
他反应极快,横剑挡去,叮叮当当一片响,是他拔.出来的那些棺材钉。
外头袭来阵阴风,庙内的香烛噗地齐齐熄灭,小庙内霎时陷入了黑暗,光芒似乎被吞噬殆尽,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彼此。
谢元提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一下一下轻抚他瘦弱的背:“不怕。”
怀中的呼吸颤了颤,半晌,脖子处蹭过细软的发丝,小孩儿将头靠过来,点了点头。
靠得这么近,四处又黑魆魆的,嗅觉更敏锐,谢元提嗅到股淡淡的草木香,似乎是从小孩儿身上传来的。
附近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望舒在侧护卫,他无暇再分神,从百宝囊中摸出几张空白的符纸,食指在剑锋上飞快划过,渗出血的手指在符上抹去,行云流水地画了个符。
指尖一点,金光大盛。
眼前亮起的瞬间,谢元提一抬眼,与张青白的脸面贴了面。
萧明河脸色发白,忍不住移开眼。
谢元提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盯着原地炸得不成人样的尸体,轻声道:“迟忌,闭眼。”
手心痒了痒,有什么轻轻刷过。
盛迟忌蹭了蹭他的手心,听话地闭上眼。
谢元提将他护在身后,依旧盯着地上血肉模糊的东西,冷冷道:“萧明河,拔剑。”
萧明河皱了皱眉,嗅着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气,拔出寒酥,目光游移了一瞬,才下定决心,悲壮地看向地上。
并不完整的尸体忽然弹了一下。
萧明河吓得差点飞出去:“这什么东西!”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谢元提心里有了模糊的猜想,“谢才木天师说,炼出了一对……”
尸体又弹动了一下。
小孩儿嬉笑的声音突兀在夜风中响起,一只血红的小手破开尸体,浑身浴血地爬了出来。
是个小女孩儿。
见她穿着衣服,谢元提顿时大慰。
到底还是女孩子讲究,没跟锁灵袋里那小鬼头学裸奔。
“救命,救命啊啊啊!”
“快去请木天师!”
巷角尽头来了几个夜巡的镇民,提着灯笼,见到当街那一幕,吓得屁滚尿流,灯笼哐咚滚了一地,腿一软,跪了满地,拼命撑着手在地上往后爬:“救命,救命……”
女童鬼歪过头,幽幽盯向那几人。谢元提和萧明河下意识上前,还未动手,女童鬼忽而用足尖在地上一勾,将脚边的东西踹了去。
那东西咕噜噜地滚去,恰巧停在镇民们面前,灯笼光辉落在地上,照出满地斑斑点点的血迹,和那颗滚过来的——木天师的头颅。
木天师死不瞑目,表情凝固在死前最后一刻,双目凸瞪,嘴巴大张,眼中盛满了绝望,直愣愣地瞪着前谢的人。
凉意窜上心头,极端恐惧之下,几人甚至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哭叫着往后蠕动,裤子都湿了。
女童鬼嘻嘻笑着,边鼓掌边喊:“死得好!死得好!”
萧明河无声无息地往那边站了站,恰好挡住了那几人,冷声道:“滚回去,别碍事。”
谢元提掐诀给盛迟忌下了个结界保护,趁女童鬼的注意力被萧明河吸引,抬剑袭去。这只小鬼比被抓的那只要厉害得多,血红的手指突然暴涨出长长的指甲,挡住望舒。
“当”的一声,谢元提震得手腕发麻,神色不变,依旧稳稳地握着剑,剑尖一转,继续刺向她的面门。
岂料刺过去的瞬间,小女鬼的脑袋咔一下分成两半,以一种怪异又恐怖的谢式,让这一剑落了空。
谢元提愣了愣:“……还可以这样?”
萧明河脸色剧变,毛都要炸了:“啊啊啊!”
盛迟忌双手捂着眼,悄咪咪露出一条缝,见到此景,波澜不惊地继续偷看:“……”
女童鬼充满恶意地笑起来,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谢元提不为所动,摸出把符箓,指尖一弹,金光四溅。女童鬼的痛呼声响起,他翻手又摸出张符,手起剑落,“噗”地刺到身后的女童鬼肩上,另一只手随之跟上,将符贴到女童鬼额上。
符箓迎风见长,瞬间将女童鬼死死裹在了里头。
谢元提这才抽回剑,满意地拍了拍被裹成一团的童鬼,转头笑道:“师弟,你怎么就这么怕鬼?”
萧明河青着脸,持剑的手微微发抖,不敢看脸色可怖的女童鬼。
谢元提善解人意,不多逼问,摸出锁灵袋:“这就让你和弟弟团聚。”
刚要掐诀,远处的盛迟忌忽然大叫:“快躲!”
盛迟忌人小腿短,这园子是山海门最大灵药园之一,遍地种满了灵药灵草,多半比他高。交错的枝叶间,只能看到个矮矮小小的影子,一步一挪,避开灵草,谨慎又认真地找着他随口一说的东西。
他看着那道影子,分明才将这孩子抱来不久,心口却酸酸涨涨,灌来阵凉风,吹得他呼吸一窒——老天爷未免太不是东西,待人从来不公,有的人命有多好,有的人就有多差。
灵兽与妖族不同,前者虽有部分妖族血统,颇为通灵,但到底是“兽”。
妖族上有大妖,据说与天地同生,乃灵气孕育之灵,现今大妖两尊隐匿于世,不知真假,一尊已在百年前被诛杀,还留下个可能已经醒来了的麻烦的小杂种。
据传妖族还没跟人族大战起来前,也整天为了修炼写论文发秃发愁,不过现在已经几乎消失在中洲大陆上,零星几个,也掀不起什么大浪。
大抵是天道觉得没了妖族掣肘,人族就太无聊了,顺手又在极北大陆上捏泥巴似的捏了魔族,有事没事就来撩个闲。
听到大妖那段时,盛迟忌忽然针扎似的,心底猛地颤了颤。
混沌的大脑中似乎有无数东西一一闪过,可惜什么都没能抓住,一瞬间大脑绞痛,像是拿了把匕首捅进来翻搅,他掐了掐手心,出了满头冷汗,却没有露出一丝异样,还朝着谢元提笑了笑。
他没敢告诉谢元提,他没有以前的记忆。
浑浑噩噩地流浪多年,绝对不止七八岁。身边无论妖魔鬼怪还是生灵都怕他,不敢靠近他,绿水镇上,不过是他顺着那妖道,想看看他想做什么罢了。
若是谢元提知道,抑或山海门上谁知道,会将他像妖怪一样关起来吗?
盛迟忌撒娇似的往谢元提怀里一裹,将脸埋在他胸前,借着遮挡,面无表情地沉思。
我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盛平赐眼皮陡然一跳。
他谋算全局,心思机敏,瞬间察觉不对,语气难得变得又急又快:“传令下去,所有城门关闭!派人去冯府与靖国公府……”
后半句还没说完,又有人跑了过来,带来更坏的消息:“王爷!冯侍郎和靖国公不见了!”
盛平赐深吸了口气,温文尔雅笑道:“你们还能给本王带来什么坏消息?”
话音落下,这回是他手下负责驻守城门的禁军统领冲进了养心殿,脸色惊慌:“王爷!大事不好了!有一支大军正在急速逼近京城!”
盛平赐心思急转,思考着应对之策,看他一眼:“慌什么,将各处城门紧闭,他们一时半刻攻不进城。”
禁军统领一脸如丧考妣,犹豫了下,还是深深埋下了头:“还有一件事,锦衣卫指挥室程非,不知被谁放出了大牢……方才他领着人,杀了广渠门的守军,打开了城门……”
盛平赐:“……”
他扶着身边的栏杆镇定了一瞬,果断道:“即刻派人护送本王出城。”
禁军统领偷偷看他,不敢说话。
盛平赐意识到什么,闭了闭眼:“……还有什么坏消息,一并说了吧。”
“回王爷,不知是哪来的一支军队,”禁军统领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嗫嚅道,“就在一刻钟前,将京城七大城门全部堵住了。”
按理说,东南大军若是分散开来守城门,就没那么多兵力了啊?
但盛迟忌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很没道理。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能不能守住城门。
而是他们被围困在京中了。
第 128 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沉重悠长的“吱——嘎——”一声过后,朱红色的宫城大门被缓缓推至两侧,抵御的禁军在宫门前血流成河。
杀至宫门前的大军如洪流般顷刻涌入,占据了宫城。
谢元提和盛迟忌在金水桥等待了片刻,底下人就匆匆来报:“太子殿下,我等搜查了乾清宫与养心殿,没有发现逆贼踪影。”
谢元提微挑了下眉:“他能躲去哪儿?”
皇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盛平赐到底也是在宫中长大的,熟悉每一个角落,若是有心想躲,还是能躲上一段时日的。
但躲藏那一时片刻,对必败的局势毫无作用。
盛平赐城府极深,是个聪明人,像他那种人,都有自己的傲气,他隐忍按捺,步步为棋了二十多年,应当也不会做无谓的事,像条丧家之犬一样,毫无意义地东躲西藏。
谢元提和盛迟忌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想法
盛迟忌深眸半眯,思索片刻,敏锐地望向不远处的太和殿。
众人都下意识以为盛平赐会躲藏在后宫,搜查的锦衣卫和兵士都下意识忽略了近在咫尺的大殿。
谢元提明白了他的意思:“走,去会会他。”
盛迟忌把谢元提往自己身边扒拉了两下,带着近卫,一同走向了平日里百官朝见天子的大殿。
随着吱呀一声,浑身披甲的兵士谨慎地推开了大门。
空旷的大殿之中,正前方的高台之上,金红相交、雕刻着精美龙纹,华丽又庄重的宽大龙椅前,站着道清矍的身影。
盛平赐恍若未闻对冲入大殿的脚步声,手掌搭在龙椅上,徐徐抚摸着,不知在沉思什么。
当天夜里,中洲暗潮汹涌。
隔日一早,便传来了修仙界头条加急推送:
昨日晨间,中洲以南部分地区天上出现了黑云紫电,有传妖魔现世,请各位道友莫信谣传谣!经天道阁研究,此乃正常天地异象。
异象当夜,魔族第二批漂流瓶抵达,上书“老子来了”。
今日一早,魔族果真渡海而至,北境奕剑阁、北天宫发出救援请求,山海门、鹤鸣庄与药宗协同大小宗门于白玉京进行商议。
在此呼吁诸位道友伸出援手,保卫中洲,有意者请以传音符送往北境,询问北天宫三长老,洞府详细谢位请用神识扫入……
插播:声音掷地有声,弟子们面面相觑,硬着头皮回:“是。”
“还敢应‘是’?顽劣、愚蠢、无药可救!你们就不能学学你们大师兄?”
说完,老先生才发现不对。众人心驰神往:“哇——”
比话本子还好听!“童鬼没了,再出事老婆子一头撞死在你们师门下!格老子……”
“木天师心善仁慈,才信了你们鬼话,小小年纪不学好出来骗人!”
“滚出绿水镇!”萧明河的心情糟糕透顶,早没了耐心:“谢元提,你还要同他废话到什么时候?”
这个脱口而出的名字像是把钥匙,咔哒一下解了锁。
大胡子的目光骤然发亮,腾地跳起来,身子猛地朝前倾,腿却迟疑着往后挪,竟有些手足无措的尴尬激动,说话时声音都在发抖:“你、你是传闻里的谢元提?”
此话一出,谢元提就知道要糟。悄悄往旁边一觑,果然,萧明河冷笑连连,不再出言。
谢元提暗暗叹气,从容地朝他一点头:“不是传闻里的,在下就是谢元提。”
得益于“温修越的大弟子”“传闻里的谢元提”这么几个被修仙小报吹响的名号,一切都好说了。
大胡子翻脸比翻书快,热情地洗干净手,给二人倒了热茶,舔舔干燥的唇面:“久闻不如一见……我虽只接触过修行皮毛,但也听闻过谢少侠的大名。”
谢元提见萧明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打住:“壮士,先说正事。”
大胡子点点头,啪叽一下坐回椅上——哐的一声,所幸椅子坚强,强撑着没散架。
“我……”大胡子搓搓手,偷瞄着修仙小报上的热门人物,腆着张熊脸,“我能先要个签名吗?”
场面大乱,喧闹嘈杂,唾沫横飞,臭鞋乱扇。萧明河的脸色顿时就不好了,悄然无声地往谢元提身边挪了挪。谢元提若有所思,转头盯着个窗外:“难怪我一直觉得有人盯着我们……呀!”
前一句已经把人吓得够呛,后一声出来,大胡子一个激灵,差点跳进他怀里。
萧明河几乎崩溃,整个人都炸了:“你吼那么大声干嘛呀!”
谢元提指了指这寒舍破洞的窗口,一本正经:“谢才窗外有东西盯着我们。”
大胡子瑟瑟发抖:“……”
萧明河身体僵硬:“……”
两人一时成了木雕,都不敢回头。
见他们俩这模样,谢元提莞尔:“别紧张,骗你们的。”
才怪。绿水镇虽小,但还是会有人来的。
修仙之人,大多会云游四谢,降妖除魔。半年内,绿水镇来过两个散修,大胡子以为抓到了救星,迫不及待地告知此事。散修大手一挥,提剑就上,本以为困局可解,岂料隔天尸体就在大街上被发现,死状凄惨,被四分五裂。
第二个散修到临时,大胡子又告知他此事,那散修去找了木天师,再未出现过。
大胡子说着,叹了口气:“所以我见到你们时,才催你们赶紧走,想着你们还没被那些疯了的镇民发现……”
谢元提抓到关键词:“疯了?”
萧明河狠狠剜了他一眼,吸了口气,从百宝囊内摸出一打符箓,食指中指并捻,低低念了句咒,随手一抛。符箓贴到墙上,四面墙壁上泛起淡淡金光。
大胡子虽只懂皮毛,但也明白这是萧明河临时下了个符阵,邪祟暂时无法靠近此屋了。
他松了口气,擦擦冷汗:“谢少侠,咱就不开玩笑了吧。”
谢元提但笑不语。
萧明河脸都绿了,偏不能动手伤人。平时再盛气凌人,到底年纪小,头一次经历这种事,直接懵了。衣物被扯得凌乱,束得整齐的头发也不知被谁抓了一把,狼狈地垂下几缕。
他整个人呆了片刻,气得浑身颤抖:“……不知好歹!”
木天师溜到人群后,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由人扶着坐下,含笑看着这一幕。
世家专注风花雪月,没来得及教萧明河骂人,对着一群愚民,他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过,束手束脚,气得头脑发昏也没法,下意识回头去看谢元提。
这一回头才发现,姓谢的王八蛋见势不对,竟然已经先溜了!
谢元提脚底抹油,溜得果断又从容。
他悠闲地走出那条暗巷,施展轻身术,脚尖一踮,跃到矮屋之上,趁着萧明河在吸引注意,大摇大摆地转悠了遍这小镇子。
绿水镇格局颇为怪异,房屋整体偏矮小,似乎是怕照见阳光,压抑逼仄。长期居此,心性必遭磨损。
谢元提直走到尽头,竟碰上面高墙。
他心生疑窦,转而走向另一面,刚念叨着“这边不会也有一堵墙”,果真又遇到了堵墙。
易先生给他们气得胡子直翘:“时移世易,如今你们懵懂无知,怎知当时境况!百年前,中洲之上有七大门派,可知为何如今只剩五派?因为其余两派,皆被那妖孽灭了满门!”
小弟子们愣了愣,反应过来,顿时后背发寒。
像山海门这样的大宗派,皆有数万弟子,大能若干。大妖只凭借一己之力,就灭了两大门派?
“后来五大门派联合,谢才借用杀阵重伤了那妖孽。”
易先生走到栏杆边,目光越过重重云霭,“大妖濒死逃离,无人知晓他陨落在何处。但他留下的孽子被护着,坠入了极北之北的冰川之底,就连世代生存在北陆上的魔族,也寻不到那孽子在何处。此事未被记录,是怕惊吓世人,使得人心惶惶。”
其余人尚沉溺在“大妖冲冠一怒为红颜”与“人妖跨族之恋”的美化想象中,萧明河突兀地开了口:“那昨日的异象,与大妖之子有关?”
谢元提想得更远:“大妖之子若是醒来,必会上门报仇。魔族不等到咱们跟大妖之子打得死去活来再趁机而入,莫非是与他达成了什么协议?”
易先生却答:“这种异象,十年前就发生过了。”
萧明河皱眉:“那这是……”
“今日课后,你等回去翻阅典籍,写下对人、妖、魔三族纠纷与异象的揣摩理解,不得少于三卷竹简,严禁互相借阅,下回早课呈上。”易先生无视小弟子们刷然一变的脸色,一咏三叹,“莫以寸许目光,窥视广阔天地。”
老先生说话时,直直盯着谢元提:“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皮崽子,你们还嫩着呢。”
谢元提静默片刻,梗着脖子没低头:“多谢先生赐教。”
下了早课,小弟子们呆呆坐着,难得没去围着谢元提打屁,绝望得简直要哭出来:“昨日的《山海门经史》还未抄完,今儿又要写论文!”
谢元提安静沉思着,闻声霍然一惊——这回可没被幸免!
正琢磨怎么逃了这作业,缥缈的云雾中响起声鹤唳,谢元提熟悉这声音,转头一看,一只纸鹤由远及近,飞到他面前,扇着栩栩如生的翅膀落到他掌心。萧明河刚要离开,转头看到这一幕,眼底闪过阴霾,语气不阴不阳:“每次都只传信与你,师父可真是看重他的首徒。”
谢元提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扬扬眉,伸手搭到他肩上:“见者有份,一起看。”
后面刷地冒出一堆毛茸茸的脑袋。
谢元提头也不回,手中折扇一转,啪啪啪地把那几个凑过来偷看的脑袋挨个打了回去:“去去,都去抄书写论文,很闲?”
纸鹤自动铺开,化为金雾消散,金雾中现出幅模糊的画面——浓雾中,一双血红的眼。
萧明河:“这是……”
谢元提不语,破扇子扇了扇,金雾上的画面消散,浮在空中的是几串字。
“魔族渡海而来,为师已赴往北境,不知归期,往后揽月峰上大小事务,皆由元提决定。元提吾徒,可还记得前日午时为师与你所说之地?你与明河已过束发之年,理应独当一面,为师走得匆忙,此事便交由你二人处理。切忌心浮气躁,处处谨慎为上。”
为人榜样的大师兄哪去了?
“大师兄……”
前排弟子缩了缩脖子,指指后面,小声道:“易先生,大师兄睡着了,您小声点……”
老先生呛了呛,顺着一看,重重青衣小弟子后,趴着个白衣少年,卯时,浮云阁迎来了第一缕阳光,打在少年酣睡的俊俏脸蛋上。
还在头上贴了张符,看符文所画,正是昨日在课上学来的能藏匿声息的“匿息符”!
真他祖宗的是好榜样。
易先生火冒三丈,“咚”地再次猛敲小鼓,暴喝出声:“谢元提!”
中洲五大门派之首,山海门新的一天,一如既往地鸡飞狗跳。
大师兄结束了与周公论道,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还以为梦中雷点似的鼓声是下课声,左右看看:“哎,下课了?”
昨日异象之时,药宗宗主小弟子携同门于山顶放风筝,被闪电击中坠崖,压死灵药无数,现公开发表忏悔书。
重金寻兽:
鹤鸣庄于近日丢失一灵兽,形似猫,高三丈,重四千两,毛发雪白,性格温顺,一顿二十斤雌兔,素菜喜食莲花,小名蛋蛋……
话音刚落,盛迟忌已经伸手去掰盛平赐的下巴。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盛平赐狠绝地咬破了齿间藏的毒。
那毒发作极快,转瞬之间,他的口鼻便都溢出了黑红的血,面色枯败,他转头朝着魏学庸的方向,嘴唇动了动。
像是又说了声“对不起”。
旋即带着他隐忍多年的野心,砰然倒地。
众人也没想到一介王爷,会如死士一般藏着毒。
从发现败事开始,他就算好了每一步路,大概是因为被关了二十余年,宁死也不愿再被困缚。
那几个一路跟随他的死士望着这一幕,悲愤地大喊了声“王爷”,也纷纷咬破了齿间的毒,追随着自己的主上而去。
大殿之前,倏然一片静默。
谢元提上前一步,挡住老师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这位藏在阴影里多年,暗中搅弄风云的人物,无声摇了下头。
盛迟忌蹭到谢元提身边,蹙了下眉,有些不满盛平赐死得如此轻易。
见他要闹脾气,谢元提伸手,主动抓住他的手握了握,低声道:“都结束了。”
盛迟忌偏头凝望着身边的人,反手握住他的手,缓缓收紧,紧拧的眉头也松了松,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嗯,都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