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年关,京城却忽然戒严了几日,搜寻谢元提踪迹的锦衣卫从京郊迅速蔓延到各个码头驿站,京中也经过了一轮搜查,从云生海楼到冯灼言段行川都被问了个遍。
甚至连关在宗人府里,疯疯癫癫了的盛烨明,都被拖出来挨了顿削——字面意义上的削。
但仍旧没人知晓谢元提准备离开的消息。
盛迟忌红着眼,如同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来到颖国公府的大门前,里面有最可能知晓谢元提行踪的谢老。
但他终究还是没进去。
谢元提留下的那封信,像条无形的套在他颈项上绳子,在他濒临失控之时,狠狠拖拽着他,拉回他的一丝理智。
这是谢元提最亲最近的祖父,他不能。
书里的谢元提父母双亡,独自上京赶考,这少年是他入狱前在街上捡的小乞丐,叫陈小刀。
看谢元提脸色恢复了点,陈小刀拔腿又想去叫大夫。
谢元提攒起力气,费劲地拉住他:“我没事,不用叫大夫,将我入狱之后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一件不漏说给我听。”
谢元提原本死了,现在却因为他活过来了,恐怕书里的剧情也会随之产生改动。
陈小刀原本是街头乞丐,对消息最是灵通,听话地点点头,一五一十道:“您入狱之后,大皇子就病故了,陛下伤心极了,又叫了好多道士去炼九转回魂丹。”
谢元提:“……”
离谱。
谢元提回想了下原文的剧情,心里隐隐有了个主意。
需要用到一个关键人物,只是眼下时机还不成熟,不好找机会接近对方,还得再等等。
还是先把眼前的小皇帝收拾妥帖了再说。
谢元提讲课讲得认真,盛迟忌听得更认真,漆黑的眼中隐隐亮着光。
他的母妃静嫔出生医药世家,崇安帝微服下江南时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跟随的太医竟也跟着倒下,随行的人匆匆去将她请了来,少女气质宛然,相貌甚佳,崇安帝一眼相中,将她带入了宫,一时颇有荣宠。
建安十五年,皇后落了胎,证据指向是静嫔下的药,虽然证据不确凿,但此时崇安帝也腻了,不仅将静嫔和盛迟忌打入冷宫,连静嫔远在江南的母家也受了牵连。
冷宫的日子不好过,更何况得罪了皇后,惯来踩低捧高的宫人在皇后的授意下,三天两头来打砸挑事,本来就体弱的母亲在他五岁那年就去世了。
静嫔去后,盛迟忌的处境更艰难。
饿得发狠了,他甚至跟恶狗抢过食。
在崇安帝彻底沉迷修仙,全然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的时候,眼冒金星的盛迟忌在磨着石头,盘算着把那条狗宰了做晚餐。
但饿肚子还是最轻的,皇后每每想起自己还没出世的孩子,就会派人来折磨盛迟忌一顿,好几次死里逃生。
好在皇后郁郁而终,比崇安帝还死得早。
盛迟忌识的字、背的书,都是静嫔把着他的手,用树枝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写的,今天谢元提检查功课,他是第一次握笔。
所以字当然不好看。是位人才。
上完课又应付卫鹤荣,谢元提上了马车,有气无力地闭上眼,在心里规划明天的教案。
正好也到散值的时候了,大道上能看到其他京官的马车。
谢元提昏昏欲睡之时,外头忽然传来道声音:“哦?谢府的马车,里面可是谢元提谢大人?”
陈小刀被人挡着,不得不停下马车。
挡着道的是个穿着青色官袍的年轻男子,以他有限的认知,只知道这应当是个正五品的官员。
这半路拦车的一幕让附近不少人看了过来,耳尖听到的,都纷纷住了脚。
毕竟谢元提这个名字,去岁两次轰动了整个京城,第一次是风光无限高中时,第二次是得罪了阉党被下狱时。
眼下小皇帝形同傀儡,卫首辅一手遮天,他居然还敢入宫讲学。
在众人基本都为了保全自身缄默时,谢元提的这个立场实在有点尴尬,大部分人都存着点看好戏的心思,也对谢元提十分好奇。
众目睽睽之下,沉闷的几声低咳声后,马车的帘子被一只雪白瘦长的手轻轻掀开了一角。
纵然天色暗淡,那手却白得能发光似的,好似一块浑然天成的羊脂美玉,极为吸睛。
听说谢元提的容颜极盛。
怀揣着好奇之心的众人伸长了脖子,谢元提却没有从马车里出来,只掀开了一小角,从马车里传出不高不低的嗓音,和缓微哑:“这位大人,有事吗?”
其他人碍于角度看不到,拦路的年轻官员却看见了。
马车中的人容色病恹恹的,却依旧耀眼,如一朵雪白优昙,绽放着惊心动魄的美。
听到谢元提的话,他不阴不阳地扯了个笑:“谢大人贵人多忘事啊,转头就把我这个同乡给忘了。”
同乡?
但对着谢元提,盛迟忌并没有解释什么。
原著里没写太细,只一笔带过小皇帝的童年过得很惨,具体怎么惨的,谢元提也的确不知道。
堂堂皇子,再惨也不至于沦落到跟狗抢食吧?
这是他翻过那一页时浮过的念头。
早上的课业在谢元提又一次忍不住的咳嗽声里结束。
盛迟忌非常冷漠地看着谢元提肺都快咳出来的模样,甚至往后避了避。
谢元提余光中看到这一幕,差点气笑了。
这孩子缺德啊,不给他顺顺气,还遭瘟似的躲。
非得把这小王八蛋调教成个尊师重道的三好学生不可。
咳完了谢元提差不多也没气了,虚弱地摆摆手:“也到午膳时间了,陛下先吃饭吧。”
瘦巴巴的,一看就营养不良,得按时好好吃饭。
午膳送上来,谢元提扫了眼南书房,除了长顺,居然也没人主动进来伺候,看得出宫人们确实不怎么把小皇帝放心上。
不过盛迟忌也不在意,他厌恶被人围着。
谢元提没什么胃口,往椅背后一靠,闭眼休息。
盛迟忌忍不住问:“你不吃吗?”
谢元提浅拧着眉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嗓音低而压:“咽不下去。”
本就咳得嗓子疼,讲课时针扎似的,停下来后,更是疼得吞咽一下都痛苦。
盛迟忌不由自主地顺着谢元提指的方向看去,浅淡的唇色因为剧烈的咳嗽泛着薄红,和那张浮着浅浅冷汗的病气容颜反差极大,所以也尤为显眼。
即使是一副病容,这人的容颜依旧极盛,掩不住的神清骨秀。
他猛地回神,惊觉自己方才竟然在盯着谢元提的脸。
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长成这样?
盛迟忌抿了抿唇,扫了眼长顺:“叫小厨房煮碗大枣银耳粥来。”
谢元提眉梢略微一挑。
小崽子的良心终于知道痛了?
盛迟忌却没看他,小脸发着沉:“谢大人得空还是找张面具遮遮脸吧。”
谢元提找到帕子擦了擦额心的汗,顺便纳闷地摸了把脸。
脸怎么了?
病歪歪的碍着这小祖宗眼了?
一天的课下来,谢元提几乎失声了,也没赢得小皇帝多少的信任。
盛迟忌就像只一直炸着毛的警惕幼兽,对一切都带着提防,时不时还会露出小小的獠牙,意图把接近自己的人吓跑。
这么小的孩子,若是在现代,还是疯玩的年纪呢。
谢元提暗暗摇头,给盛迟忌布置了功课,又把没讲完的《帝鉴图说》留了下来。
盛迟忌的脸上这才终于露出了一个带有几分孩子气的真实笑容。
小孩儿生得好看,笑起来就显得尤其甜,跟一勺金黄浓稠的蜂蜜似的,可惜这笑意就像一捧雪,转瞬就化了,快得像谢元提眼花了。
他笑了笑:“明日臣也会准时进宫讲学,陛下别忘了完成课业。”
小皇帝也没要送他的意思,昂着小脑袋略微一点:“下去吧。”
谢元提没麻烦长顺带路,独自离开了乾清宫。
走至半途,忽然被一队侍卫拦住了,语气还算客气:“谢大人留步,请随我们来。”
宫里遭受大清洗时死伤无数,亲军都指挥使司彼时认阉党叫干爹,清君侧后,宫内就换成了五军营的京卫与锦衣卫一同巡守,而五军营指挥使与卫鹤荣素来交好。
显然是卫鹤荣要见他。
谢元提早就料到了,一句话也没问,跟着这队侍卫走。
见他这么配合,对方也有点惊讶,不过没多说什么。
走了会儿,到了文渊阁,这队侍卫便不动了。
谢元提做好了心理准备,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原著暴君前期最大的敌人卫鹤荣正坐在书案前。
出乎意料的,这位反派中的反派看着像个白面书生,模样并不奸猾,看着谢元提时,甚至带着点笑意。
唯有眼底不经意露出的丝丝阴冷,才昭显了他的本色。
谢元提不敢大意,行了一礼:“下官见过卫首辅。”
“谢太傅何须多礼。”卫鹤荣打量了几眼谢元提,“坐。”
谢元提站久了手脚冰凉,也没客气,拉过椅子就坐了下来。
卫鹤荣面带关切:“谢太傅身体可好些了?听说今日太傅去给陛下讲学了,如何?”
谢元提心道,果然是来问这个的。
他面上露出几分迟疑,片刻后,从怀里讲小皇帝之前默写的那一篇《论语》递给了卫鹤荣,微微叹了口气:“陛下……不怎么坐得住,下官让陛下对着书抄写,抄了整整一下午才抄完这点……”
卫鹤荣接过那张爬满了互相打架的字的纸,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下。
通篇的字乱七八糟的,笔画凌乱,稚嫩笨拙,比起写字,更像是照着画的,许多构架稍微复杂一点的字,干脆就涂成了个墨团。
谢元提垂着眼睫:“下官听说陛下从前没进过学堂,快十二岁了才开始学写字,或许是还不适应吧。”
涂成一团的字是他干的,为了不被卫鹤荣警惕,只能牺牲下小皇帝的口碑了。
原本因小福子溺死而生出几分怀疑的卫鹤荣一下就笑了,慢慢道:“陛下年纪尚小,纵然不好学,也莫要逼着他,孩童天性罢了。”
谢元提脸露愁色,没有应好与不好。
卫鹤荣也不在意,这位年轻的状元郎性格清正古板,直得甚至有些天真,不然也不会在阉党势大时冒死上谏,蠢了点,不过这副活不过三年的样子,留着也不碍事。
他随意翻开本奏折,不再关注谢元提:“谢太傅辛苦,早点回去歇着吧。”
这一关是过了。
谢元提心里松了口气,拱了拱手,慢吞吞地转身离开。
出了皇城,就看到陈小刀这社交牛逼症又蹲在禁卫军边上拉家常。
谢元提惊奇地发现,昨天那位禁卫军统领还面无表情的,今天已经不由自主地被陈小刀给唠进去了,在陈小刀看到谢元提停住话头时,露出了一丝淡淡的遗憾。
牛逼。
几个民兵十分鄙夷:“这位谢公子什么模样,你什么模样?”
那人被打得鼻青脸肿了,还振振有词:“美恶既殊,情貌不一,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们如此肤浅,就要失去你们的子羽了!”
打头的民兵眉毛一扬,很不耐烦:“叽叽歪歪说啥呢?子羽是什么?打的就是你这个鬼鬼祟祟的子羽!”
谢元提:“……”
谢元提无言片刻,开了口:“放开他吧,我认识他。”
众人皆是一愣。
半晌过后,几个民兵得到村长的示意,解开了青年身上的束缚,后者一头雾水,愣愣地看向谢元提,十分狐疑:“兄台,咱俩认识?”
谢元提看了眼这位前世在他被盛迟忌关在宫里后,悍不畏死孜孜不倦写了几十封奏本为他求情的前世探花郎,想起他那些奏本起到反效果,反倒叫盛迟忌寻到由头磋磨了他不少次,略有点无奈的好笑:“嗯,卢子玉,许久未见。”
幸好盛迟忌不在这儿,不然一见到卢子玉,又要狗来疯。
第 102 章 第一百零二章
卢子玉被他叫出名字,愣了一下,陡然老实消停下来,只是望着谢元提的眼神愈发狐疑。
这边的动静引来不少村里人查看,瞅到谢元提,又是一阵嘀咕,村里没来过这么好看的人,不管男的女的都忍不住盯着他猛看一通。
在京中时,谢元提虽然也时常被人围着窥看打探,但还没被这么多人毫不避讳大剌剌地瞅着,难免有点不适应。
不过比起京中某些人眼底的不怀好意,这些村民的视线倒是还好,多半是好奇与善意,并没有太多敌意,不会叫人觉得很不舒服。
谢元提镇定地忽略周遭的视线,带着卢子玉回到方才的屋里,村子里的人虽然纳闷卢子玉的装扮,还是好心给他也倒了碗粗茶。
谢元提没怎么受方才被打断的影响,又询问了村老几个问题。
边上的民兵队长抱着手,虎视眈眈地盯着卢子玉,不大耐烦地又等了会儿后,提醒道:“要到夜里戒严的时候了。”
村长脸色一敛:“两位,村中不留外客。你们若是还有什么问题,明日再来吧。”
盛迟忌轻哼了声,“他们怎样与我何干。”
他只在谢元提面前会这样而已。
看他鼻血是真的止住了,谢元提移开冰袋,检查衮服上有没有沾到血。
谢元提检查的同时,盛迟忌也在打量谢元提穿得不太服帖的衣裳。
他唇边带了丝笑,没想到永远雍容淡静、处变不惊又料事如神的老师还有这一面,真是……太可爱了。
这个念头刚窜过脑海,盛迟忌不免一怔。
用可爱来形容谢元提,形容自己的老师,似乎十分奇怪。
但他一时又想不出其他符合的词来。
任由谢元提仔细检查完了,盛迟忌才放弃斟酌,松开微拧的眉心:“老师,衣裳乱了,我替你理一理。”
谢元提后退两步,张开双臂,非常自然地接受皇帝陛下的服侍。
没想到他主动拉开了距离,盛迟忌反而上前一步,低下头,认认真真给他整理起来,手指拂过衣袖上每一寸褶皱,熨过不平整之处。
两人的视线已经从以前的一高一低变为了平视。
在不久的将来,恐怕又会变成一高一低,只是这回,是盛迟忌俯视他。
谢元提乐观地想,不是我矮,是这孩子蹿得太快。
他也是一米八的人呢!谢元提皱眉看了眼外头稍歇的潇潇小雨。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有点不安盛。
仿佛是应验了他心中所忧,下午些的时候,宫里忽然来了人,请谢元提进宫议事。
谢元提每隔几日会进宫讲学,如果是盛迟忌想他了,就会自己偷溜出来,要么就让长顺来请他,鲜少会派人来请他进宫议事。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内阁又吵起来了。
谢元提正神游天外不着调地想着,腰上忽然一勒。
盛迟忌将他系得有点松垮的腰带系紧了,轻声问:“老师平日里也是如此,当着旁人的面就直接脱衣服?”
谢元提没太明白:“什么?”
“当着陈小刀的面也是如此吗?”盛迟忌的声音又低了低,听不出声音里的情绪。
即使他挤出每一丝空闲,想与谢元提待在一起,但皇宫与外头终究隔着距离。
谢元提与其他人相处的时间,还是比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多。
凭什么谢元提不可以住在宫里?
腰带似乎又紧了一分。
谢元提呛了一下,拍了下盛迟忌的手:“当然不是——你是不是想欺师灭祖,松一点!”
盛迟忌盯着那段窄瘦的腰,片晌之后,闷不做声地稍稍松开了些。
系好腰带,他又蹲下去,给谢元提整理衣摆。
谢元提“哎”了声,把他拎起来:“这就不用了。”
盛迟忌遗憾地站直身,目光灼灼的:“老师,我服侍得不错吧?”
谢元提唔了声:“技术一般,态度不错,下次再光临。”
盛迟忌又凑近了点,活像只期待摸摸的小狗:“那,老师今晚能和我一起睡吗?”
谢元提挑眉:“我要是不和你睡一起,你怕不是半夜又要偷摸来我屋里,看我还活着没了。”
这就是答应了。
谢元提近两年很少留宿皇宫了,宫门落锁前就会走,盛迟忌眼睛亮亮的,对晚上充满了期待。
谢元提总觉得小皇帝背后仿佛有条尾巴在欢快地晃,笑着点点他的鼻尖:“好了,该出去了,收起你的小尾巴。”
盛迟忌嗯嗯点头,积极地帮他戴上面具。
尾巴摇得还是很欢快。
因为有了晚上的期待,白日就过得很快了。
端午最受瞩目的活动,无疑是“射柳”。
策马扬弓,射柳接枝,以无羽簇箭射场中插着的柳枝,既射断柳枝又能手接断柳飞驰离去者为上等,只射断柳枝而不能接住断柳者为中等,射不断或射不中者为下等。
大齐重文轻武,最能打的武国公在漠北守着,还待在京城的,骨头多少都有点退化了,一片歪瓜裂枣中,唯有两人夺得了上等。
一个是与卫鹤荣走得极近的五军营总兵樊炜,另一个,是被盛迟忌特许不必当值、一起参宴的秦远安。
喝彩阵阵里,谢元提瞅了眼面无波澜的盛迟忌:“想玩吗?”
盛迟忌盯着热闹的广场看了许久,才摇了摇头。
看来是想玩的。
少年天性,谁不爱玩。
谢元提有些堵心——凭什么他家孩子得活得这么小心翼翼的?
要不是盛迟忌得韬光养晦,低调做人,他能断定,今天的上等还能再添一人。
晚宴将近时,行踪不明了一天的卫鹤荣施施然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也没解释去了哪儿。
对于卫鹤荣的骄纵失礼,盛迟忌依旧未置可否,反而将原本就丰厚的赏赐又添了一筹,以示重视。
余下百官,除了谢元提的稍微丰厚,其余也都是很正常规格的赏赐。
一时卫党得意洋洋,晚宴结束时,不少原本因为等待卫鹤荣而不满的大臣又攀了过去,堆着笑巴结。
范兴言满面不快地找到了谢元提,连叹几声:“元提,你知道吗,今日卫鹤荣进宫,坐的车驾规格都要比皇室的排场大了!”
谢元提摇摇头:“也不是一日两日如此了。”
比较庆幸的是,对于古人而言,谋反不是说反就反的,需要过个很大的心理门槛,而且卫鹤荣对皇位似乎也不是很感兴趣。
范兴言叹了几口气,跟谢元提唠起家常:“我家夫人最近脾气燥,我都连续睡了两天书房了。”
嘴上抱怨,脸色却甜滋滋的。
有了岳父提拔,范兴言去年擢到大理寺少卿,眉目间的气质都要更加清练了几分。
这几年俩人关系亲近了许多,范兴言人前清正挺拔,人后就爱碎碎念念的,还非常容易哭唧唧。
冯阁老家那位千金格外吃范兴言这款,小夫妻俩感情好得不得了。
谢元提含笑听他说着,快出大殿了,脚步才一停:“就送你到这儿了。”
范兴言愣了下,见长顺不知什么时候不远不近地缀在两人身后了,才恍然大悟:“哦哦,陛下留你讲学吗?真是太刻苦了,是我耽误时间了!”
谢元提在宫里给盛迟忌讲了几天学。
本来至多留宿几日,在盛迟忌缠人的功夫下,又多待了一天。
近黄昏时,盛迟忌依依不舍地把他送出乾清宫,试图挽留:“老师,要不明日再回府吧?”
谢元提无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再过几日又是你的生辰,到时候再来陪你。”
这孩子,怎么每次分开,都跟生离死别似的。
盛迟忌略宽慰了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坐上御辇,久久地伫立着,直到长顺撑着伞举到他头顶,提醒了句“陛下,要下雨了”,才转身回了屋里。
没过多久,天色沉甸甸地压下来,风雷交加,一声惊雷后,哗哗坠下了豆大的雨帘,噼里啪啦摔在窗外,荡出一片清凉。
盛迟忌坐在南书房里,翻开了锦衣卫带来的一封封密信。
长顺去沏了壶热茶回来,见到盛迟忌一直戴在手上的五色绳,想起谢元提的话,笑道:“陛下,这是端午后的第一场雨呐,五色绳该解下来伴着雨水冲走了,奴婢帮您拿出去吧?”
话音落下,就看到少年帝王的脸色沉了下来,抬头看向他,黝黑的眼底冰冷一片。
长顺人机灵,办事利索,跟在盛迟忌身边几年,还从未被这样看过。
他的冷汗登时就下来了,隐约察觉到症结所在,赶紧搬出救命符:“是、是谢太傅叮嘱奴婢提醒您的。”
那道凉凉淡淡的眸光笼罩在他身上,听到这句话,才慢慢移开。
长顺那口气却还是没敢吐出来。
静默片刻,他才听到少年帝王低低的声音:“拿个锦盒来。”
锦盒拿来了,盛迟忌才小心翼翼地解开腕上的五色绳,珍惜地放入。
长顺吐出口气:“陛下,是放到老地方吗?”
盛迟忌的目光回到桌上的密信上,头也不抬地“嗯”了声。
潜入卫府暂无进度,卫樵的情况便也无从探知。
不过在探得卫府的消息前,小雨连绵了几日。
陈小刀嘟嘟囔囔地抱怨:“今年的天气也忒怪了,老是下雨。”
林福生不明所以地定 睛看去,一眼扫到上面的玉玺印,脸色倏然剧变。
大宁国规,见旨下跪。
他膝盖一软,就要跪下。
周围其他人都没看清,看他突然晃了下,还奇怪着,就看谢元提收回了密旨,放归袖中,抬手一把将林福生提起来:“援兵。”
方才一瞬,他没看清这人是谁,但他在京城待过,认得出那印玺和密旨的材质,是做不得假的。
此人是陛下派来的,还是那位据说杀人不眨眼的太子殿下派来的?
但无论是谁派来的,他都惹不起。
尤其是那位太子殿下,谁不知道他派人由北至南剿灭匪寇,都快杀红眼了?
密密匝匝的冷汗从额头冒到后背,林福生回神,赶忙开口:“陈总兵,立刻,立刻派人去顾家村增援!”
第 103 章 第一百零三章
林福生涌出了强烈的官帽保护欲,催促着陈总兵迅速带兵出发了,才转过头,朝着谢元提挤出个笑:“这位……”
谢元提撩了下眼皮:“进去说。”
走了两步,顿了下,朝卢子玉看了眼:“你们也过来。”
林福生应承着,在谢元提的授意下,忐忑不安地将其他官吏都打发走了,心里忍不住纳闷。
这卢明和卢子玉,什么时候傍上了这般的大腿的?
朝廷派来了人,是想要查处他们吗?
林福生擦着冷汗,安排好其余人,战战兢兢将谢元提和卢子玉叔侄请进了府衙的偏厅说话。
进了偏厅,林福生亲自泡了热茶敬给谢元提,搓搓手站立不安:“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卢明和卢子玉哪见过林福生这鹌鹑蠢样,叔侄俩都抱着手看起戏来,又忍不住朝着谢元提好奇看去。
谢元提不打算告知真名,只道:“免贵姓谢。”
谢元提没有实职,但却是货真价实的帝师,还是大齐史上最年轻的状元,之前几次内阁吵得不可开交时,也让他去围观进言了。
谢元提没怎么耽搁,换上朝服,便上了马车。
抵达文渊阁,谢元提才发现,除了几位大学士外,工部尚书、户部尚书等人也在,貌似已经吵过几轮了,大家暂时偃旗息鼓,卫鹤荣面上喜怒难辨,盛迟忌则拿着本折子在看。
四下安安静静的。盛迟忌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瞎吃干醋,冷静道,“今日他出现在老师身边的时间太凑巧,该查。”
秦远安哪能确定他会过去救人?
谢元提更迷惑了。
盛迟忌赶紧跳过这一茬,抛出重点:“没想到竟查出来,秦远安差点成为卫鹤荣的女婿。”
谢元提眉毛一挑。
秦远安他爹秦晖,是督察院左都御史,跟卫鹤荣不对付很多年了。
尤其是盛迟忌登基之后,秦晖每封折子都在骂卫鹤荣。
五年前盛迟忌能获得听政的权力,秦晖至少出了小半的力。
这俩人的不对付,是真的不对付。
而且重点是……
谢元提抬眸:“卫鹤荣不是只有个儿子吗?”
根据锦衣卫递上的资料,卫鹤荣的独子卫樵出生便患了不治之症,卫夫人去后,十岁的卫樵被卫鹤荣嫌弃,丢回了卫夫人的老家,再没过问过。
十足的冷酷绝情。
盛迟忌颔首:“老师可能不知道,卫鹤荣与秦晖年轻时是一对挚友。”
甚至还是一起借住在寺庙里,寒窗苦读时,抵足而眠的那种挚友。
后来卫鹤荣先中一甲状元,秦晖又在三年后中进士,俩人成婚时还结了娃娃亲,不过晚出生的卫樵是男孩儿,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但卫樵在离京前,与秦远安感情甚好,两小无猜。
旒冕摘下去了,少年乌黑浓密的头发就格外有诱惑力,谢元提忍不住顺着柔软毛茸茸的发顶薅了两把:“卫樵不是被送回老家了么,你特地提他,难不成卫鹤荣把他接回来了?”
盛迟忌笑眯眯的:“老师真是料事如神。”
谢元提愣了一下:“若是接回来了,京中该有些闲言碎语。”
这小小的燕京,还能有社交悍匪陈小刀打听不到的八卦?
他边说着,就想收回手。
盛迟忌察觉到他要收手了,悄咪咪又在谢元提手心里不经意似的蹭了两下。
乾清宫一干宫人,也只有长顺能贴身伺候盛迟忌,就算如此,他仍会避免被人触碰,不像那些离了下人就不能自理的王公贵族。
可是他好喜欢被谢元提摸脑袋。
那只不算宽厚、也不算温暖的手掌,不紧不慢地抚摸着他的时候,总能带来一股如同他本人一般的沉静,徐徐浸润心田。
蹭完了,盛迟忌正了正脸色:“卫鹤荣派人秘密将卫樵接回了京城,今日一早便抵达了,只是十分低调。”
若不是他看秦远安不爽,顺口让人查了一下,发现娃娃亲的旧事,让郑垚派人去卫府死死盯守,恐怕就不会注意到卫樵了。
“卫樵此次回京,是因为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卫鹤荣白日里消失的那片刻,应该是暗中回去看他了。”
盛迟忌的嘴角缓缓勾起,眼底却没有笑意:“想不到卫首辅舐犊情深,演了这么多年,也要演不下去了吧。”
所有人都以为,卫鹤荣与妻子关系冷淡,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
但没想到,卫鹤荣不是对卫樵毫不关心,相反,他煞费苦心地护着自己这个儿子,将他送出京城的漩涡中心,显然是为了让他平平安安长大。
但因为卫樵病重,又不得不将他接回了燕京。
要不是盛迟忌突发奇想,查了下秦远安,恐怕还不会注意到卫樵。
谢元提突然有点啼笑皆非。
卫鹤荣演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暴露在盛迟忌的一时兴起上,真不知道他会有什么表情。
谢元提往后靠了靠:“卫鹤荣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病死在眼前,京城名医云集,他把卫樵接回来,也是想再寻求一丝生机罢。”
盛迟忌点头:“我让人全天候在卫府外盯着的。”
因着这桩事,派去江南寻人的锦衣卫,临时又领了个加急任务。
除了找小世子,还要帮他找一个人。
不过在确保能找到人前,他不想和谢元提说。
谢元提嘀咕:“卫鹤荣不是病急乱投医的人,能进卫府的人,恐怕身上连根猫毛都沾不得吧。”
秘密的账本,来往的通信,这些致命的东西,卫鹤荣都滴水不漏地藏着,卫府内几乎三步一岗,凡是进府的,都要经过层层盘查,比皇宫还严密。
这几年他们想插人手进卫府或进吏部,都只能安排在最外围,卫鹤荣警惕得很。
但卫樵似乎能成为一个突破口。
谢元提又和盛迟忌商量了会儿,夜色愈浓,说着说着,不自觉地打了个呵欠。
盛迟忌打量着他的脸色,止住话题:“老师,你该休息了。”
这具身体太孱弱,十分容易疲惫,谢元提以前通宵改试卷都不这么累的,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蔫蔫地去沐浴更衣。
看谢元提打着飘出去了,盛迟忌沉下了眉眼。
从第一面见到谢元提起,他就觉得谢元提像个纸雕的美人灯,浑身都是易碎的脆弱感,得叫人小心呵护着才行。
谢元提就在这样有点诡异的气氛里走进来,行了一礼:“微臣参见陛下。”
见到谢元提,盛迟忌收起了眼底些微的不耐,带了点笑:“太傅快起,来坐朕身边。”
谢元提戴着面具,坦然自若地顶着众人的视线,坐在了盛迟忌的右手边,看了眼盛迟忌。
盛迟忌适时开口:“几位,可有决断了?”
话音一落,方才还静默的大殿顿时又吵嚷起来。
第一个开口的,就是暴脾气的范兴言岳父冯阁老:“都什么时候了,南方水患,急需赈灾拨款,兴修水利,人命关天,十万火急!”
之前催婚盛迟忌的许阁老不阴不阳的:“江右水患一事真假尚不知,江右巡抚与布政使都尚未递折子,冯阁老究竟在急什么,莫不是想着让范大人去赈灾领功?”
工部尚书躬身道:“臣以为许阁老说得对,南方每年兴修水利,耗资甚广,如今也非水患多发时段,但皇陵却已有十数年未修缮过,此次大雨临盆,皇陵墙破,乃是祖宗的告诫啊!”
另一位大学士也开了口,拱手道:“祖宗气运皆在皇陵,陛下,比起虚实未定的水患,还是修缮皇陵更重要。”
谢元提听了这么一会儿,也明白过来了。
南方传来水患消息,但真假不知,恰巧皇陵也被雨水洗礼了一番,倒了面墙,这群人便为是先修缮皇陵还是拨款去江右吵了起来。
谢元提悄然扫了眼卫鹤荣。这么多年过去,即使知道他的老师并非脆弱之人,但那种看一眼就油然而生的保护欲,非但没有消减。
反而一日浓过一日。
谢元提沐浴一番,换了寝衣,走进暖阁,就看到盛迟忌已经半躺在他被窝里等着了。
小皇帝只穿着白色寝衣,披散着头发,显露出几分平时刻意压着的少年气,曲着条腿,漫不经心地靠在床头,听到脚步声,活像只嗅到食物竖起耳朵的小狗,腾地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笑出一枚小犬牙。
谢元提一瞬间感觉这画面十分诡异。
怎么活像他才是皇帝,被窝里这个是今天翻牌子来侍寝的呢。
卫鹤荣老神在在的,听着下面几个人吵,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视线,朝他微微一笑,眼底却没任何笑意:“不知谢太傅有何高见?”
谢元提拧眉:“赣江一带的确易出水患。”
他记得原文里,大齐的确经常出现水患。
农田被淹,瘟疫扩散,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易子而食司空见惯,这也是民众起军叛乱的原因之一。
那时原著里的盛迟忌尚未掌权,却背了黑锅,等他大权得握,以强硬手段强修水利,却已晚了,饱受苦难的百姓被征调去修河道,怨声载道,半路就反了。
崇安帝在位时,狂热地修了许多道观行宫,国库本来就空虚,左支右绌,户部尚书脸色不太好看,冷哼道:“南方年年报水患,求朝廷拨赈灾款修水利,这几年拨了百万白银下去,如今不过几日小雨,若是真出了水患,那倒要好好查查,往年的真金白银都填去了哪里!”
然后又是一轮扯头花。
谢元提听得揉了揉太阳穴:“可有从江右传来的消息?”
“自然有,”卫鹤荣气定神闲地道,“江右巡抚昨日才发来折子,言境内一切皆安,水患之说,多半是流言罢了,见怪不怪罢了。”
谢元提略微一顿,意识到现在的情况。
除非弄清楚江右的情况,否则最后能做决断的人,依旧只有卫鹤荣。
但要是让卫鹤荣知道,盛迟忌有人手能拨去江右一探虚实,卫鹤荣就不会对他们这么和颜悦色了。
今日议事的大臣里,多半都是卫党,仅冯阁老几个人的声音,大不过那么多人,其余人揣摩着卫鹤荣的意思,不依不饶:“陛下,皇陵事关重大啊!”
盛迟忌被架着不让下,脸色冷了三分,最终吐出一句:“皇陵自然事关重要,所以更不能草率。杨尚书。”
工部尚书莫名地应了一声。
盛迟忌和谢元提对视一眼,得到谢元提微不可查地点头应允,开口:“既是修皇陵,就叫你手下的人画图纸上来,交由谢太傅定夺。”
杨尚书傻了傻,下意识地看向卫鹤荣。
卫鹤荣和善地望向盛迟忌,盛迟忌眼底适时露出几分警惕惶然,片晌,卫鹤荣拱了下手:“陛下所言甚是。”
其他人这才纷纷应和。
吵了一下午,总算能歇一歇了。
众人纷纷散去,谢元提也和盛迟忌回了乾清宫。
路上不太好说话,到了自己的地盘,谢元提才开口:“消息递出去了吗?”
盛迟忌忍了一下午,戾气横生,但面对谢元提,语气依旧柔和:“我已经让郑垚派人将消息递去了,刚巧南下的那支锦衣卫能顺便探查消息。”
只是从燕京到江右,路途遥遥,即使快马加鞭,来往一趟,也要半月有余。
近来阴雨绵绵,行路不便,消息恐怕会更晚几日才能到。
看他眉心都还拧着,谢元提忍不住伸手给他碾平。
盛迟忌很喜欢谢元提永远处变不惊的淡静模样,乖乖地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跟只毛茸茸的小狗似的。
谢元提眼底浮出点笑:“放心,在情况探实之前,我会拖住工部的人。”
隔天,谢元提就见到了负责皇陵修缮图的人。
是个老熟人。
也不知道工部尚书是不是故意的,谢元提看到程文昂的时候,差点笑了。
程文昂的脸色相当之臭,实在不理解,工部的事,怎么得交给谢元提来定夺。
他努力奋斗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超过谢元提,让谢元提仰望他吗!
但上头的命令,他又不能违背。
程文昂臭着脸,把从前的皇陵修缮图递给谢元提:“谢大人看吧,有什么意见,尽管讲。”
那些奏本,每一篇都是冗长拖沓的连篇废话,内容要么是“陛下吃了吗”就是“陛下身体安康”“福州有渔民钓到了半个人大的鱼想请陛下享用”。
哪曾有过那般语言沉稳、内容精炼的奏本?
盛迟忌的手止不住的轻轻发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封新送来的奏本,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凑到鼻尖低低嗅闻。
知事呆滞地看他不太正常的样子,快吓晕过去了。
皇室这两年是撞了什么邪吗?
这个情况,该不该叫太医啊?
良久,盛迟忌反复摩挲着那封奏本,语气莫名:“即刻派人去福州,查一查近来出现在府衙里的生面孔。”
顿了顿,他又收回了成命:“不。”
盛迟忌缓缓抬起脸:“叫程非准备好一切事宜。我亲自去。”
第 104 章 第一百零四章
已经近五月,天气却古怪的比往年要冷,卢子玉走到半路,当头忽然浇下来阵冷雨,跨进谢元提下榻的院子时,已然成了个落汤鸡,阿嚏阿嚏个不停。
但他的脸色却是喜气洋洋的,冲进了院子,快步走进谢元提的书房:“谢兄!好消息!”
谢元提扫了一眼他滴着水的脚:“收回去。”
卢子玉老是收回脚,搭在门边笑道:“果然成了!你料想得不错,那伙常来福州港口侵扰的倭寇,果然在顺风而来的方向有个专门补给的小岛,趁着他们今儿又上岸来骚扰,我们的人绕到后面去,将他们的岛烧了!等这群鸟人回去,岂不傻眼?”
谢元提难得跟着弯了弯唇,看卢子玉身上的水还在滴滴答答,外头又风雨交加的,勉强允许了他跨进来,推过去盏热茶。
卢子玉还在兴头上,坐下来又拉着谢元提眉飞色舞描述了一番。
他洗去刚见面时那身乱糟糟的伪装,露出的脸十分清俊,的确很当得起探花的名头。
谢元提往后退了退,避开卢子玉兴奋时不知收敛的亲近举动。
要是让盛迟忌知道,估计得发小狗疯。
第二日一大早谢元提就被盛迟忌提出了门。
上马车时他还有点迷蒙,靠着马车打了个呵欠,好半晌才醒了神,想起什么似的,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瞅了瞅,笑眯眯地叫了声:“车夫大哥?”
转过来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谢元提和善地问了好,放下帘子,看向端端正正坐在榻上看书的盛迟忌,百思不得其解:“殿下,阿九和流羽他们没跟来?”
盛迟忌抬头,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声音淡淡的:“你跟着,清静些。”
谢元提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盛迟忌幽幽地盯着谢元提,嘴唇微微一动,还是没说出什么,静默片刻,极为善解人意地道:“再睡会儿吧,离百花园还远。”
殿下还真是一等一的体贴。
谢元提漫不经心地想着,打着呵欠摇摇头。再不靠谱也得看看时机,就算公主殿下厉害,他好歹还挂着个侍卫的名头。
想到待会儿还要见一群名媛,总不能邋邋遢遢的丢公主府和谢府的脸,谢元提低下头,慢吞吞地整理起衣袍。盛迟忌瞅到这平时松散至极的人将自己捋得齐整,想到某个可能,眼皮不由跳了跳。
他放下书,面无表情:“要见你那位红颜知己了,这么迫不及待?”
谢元提有些懵:“嗯?”
盛迟忌的语气平淡,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收紧:“……是卫适之的妹妹吧。”
“殿下误会了。”谢元提拢着袖子,抬起头微微一笑,窗边的帘子被风掀起,有阳光铺进来,在他白皙俊雅的面庞上染了半边漂亮的金色光晕,原本就温润的轮廓显得更为温柔,好看得晃眼。
盛迟忌的呼吸滞了一瞬,方才想说什么也忘了,有些狼狈地垂下眸子,不再看谢元提。
谢元提毫无所觉,眯着眼把帘子按回去,见盛迟忌没有说话的意思了,也闭上嘴不再多言。
只是心里却跟被猫挠了似的痒痒的:上回卫适之拦了飞卿,殿下似乎挺介意的,现下提起卫适之的妹妹,难道是想报点私仇?
唔,公主殿下看起来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谢元提想着,不由多看了盛迟忌两眼。
他想事情琐碎繁杂,想一会儿停一会儿,停的时候就偷瞄盛迟忌养养眼,倒是觉得自己的动作隐蔽无比,堪称完美,盛迟忌却有些受不住。
再次被偷瞄了一眼,盛迟忌抿抿唇,正想问问谢元提想做什么,就听外头的马车夫叫了一声:“殿下,到了。”
盛迟忌只得按下活络起的心思,顺手拿起斗笠戴上,随即就见一路上都昏昏欲睡的谢元提身手敏捷地先一步下了马车,弯腰掀开车帘,微微一笑:“殿下,请。”
盛迟忌眯了眯眼,不冷不热地哼笑一声,任由谢元提扶着自己下了马车,适才有些阴郁的心情也被突如其来的暖意一扫而空。
百花园虽是皇家花园,却不在皇城里,而是在横穿皇城的昀河之旁,一年四季都有百花盛开,美不胜收。
也不知那些花匠愁掉多少头发,才造出了这片似乎永远不会衰败的春景。
繁花似锦,正如承苍如今的国势。
只是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在那些盘根错节的繁花根系里,有的已经悄无声息地腐朽了。
盛迟忌和谢元提来得早,进入园中时还没看到其他人,谢元提依稀记得路,领着盛迟忌走在前头。曲径通幽,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到花道尽头,就看到了另一处被百花围绕的院子。
早上的风有些凉凉的,拂来一阵略带凉意的花香,倒让人神清气爽。
谢元提笑眯眯地指了指院中的小池:“是活水,连着昀河,晚上若是在这儿乘着小舟,离了百花园就能进入昀河。”
盛迟忌看了一眼,点头道:“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谢元提毫无防备:“上回同婉清她们一起……”
后背莫名生出一股惊悚至极的凉意,谢元提默默打了个冷颤,安静地闭上嘴。
盛迟忌的表情依旧很冷淡,语气平静无比:“哦,果然是卫适之的妹妹。上回你在我面前那么维护卫适之,就是因为卫婉清?”
谢元提来不及琢磨这话里的味道怎么就那么像厨房里的某物,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静鹤哥哥?”
谢元提觉得自己要在盛夏中被冻死了。
承受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惊悚寒意,谢元提缓缓转了个身,看到身后捧着几朵牡丹花笑颜明媚的少女,和善地点了点头。
卫婉清身后还跟着其他的少女,显然对谢元提都极为好奇,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卫婉清眼中有些愁意,看到谢元提又满是惊喜,上前两步:“果真是静鹤哥哥,这次怎么想到来了?”
谢元提这才挪了个位,露出身后的盛迟忌,微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佩刀,朝盛迟忌弯弯腰:“今日特意陪殿下来此。”
盛迟忌面无表情。
不过他戴着斗笠,垂下的轻纱将他的面容都遮得模糊不清,几个女孩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含宁公主今日会来——
所有人都知道。
卫婉清连忙带头行了一礼,有些好奇地偷偷打量盛迟忌。
盛迟忌顿了顿,略略抬手,示意她们起来,淡淡道:“我身子不太舒服,你们自可尽兴,不必顾我。”
池边有厢房,专门准备给赏花的人歇脚的,盛迟忌说完便转身走过去。
顺着圣上的命令来了就行,至于来了要怎么做,都是凭盛迟忌自己的心意。
谢元提冲几个少女安抚地笑了笑,极为违心地解释了一句“公主殿下身娇体弱”,便跟了上去。
盛迟忌侧头斜他一眼,直到进了房间,将斗笠摘下来才开口:“怎么不待在外面?我可没有捆着你。”
谢元提肃容,一板一眼地道:“下官是您的侍卫,不能领着俸禄不做事。”
盛迟忌沉默了一下,说话有些艰难:“那你倒是说说,你来我府上这两个月,都做什么尽职尽责的事了?”
“清理茅厕,打扫后院,给胡大娘和方大娘打下手——您前日的晚膳还是下官煮的。”谢元提掰着手指认真数了数,面不改色地加了一句,“昨日也给您磨了几个时辰的墨。”
盛迟忌想起昨日他磨墨,磨着磨着直接趴在书案上睡着了,嘴角控制不住地弯了弯,又竭力控制住了表情。
来参加诗会的名媛和贵公子们陆陆续续到了百花园,等人来齐时,也临近了午时。
本来诗会就是晚上才开始,届时月色朦胧,院中池水潺潺,清风徐来,花香扑鼻,一边喝酒,一边即兴作诗,可谓十分风雅了。
盛迟忌早来只是不想和太多人撞见,从四年前起,他就几乎足不出户,见过他的人屈指可数。
厢房的雕花窗对着外头,谢元提坐在桌边撑着下颔打了会儿瞌睡,扭头眯着眼看了会儿外面,道:“我的殿下,他们似乎都在犹豫要不要来拜见您。”
盛迟忌捧着书,眼皮都没掀一下:“去告诉他们当我没来,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顿了顿,还是吞下了剩下那句“你要回来”。
谢元提领了命,将措辞改得委婉了些,出去同众人说了。
来参加诗会的都是京城里有名有姓的人家子女,没几个生面孔,谢元提话音落了,就正巧听到一个生面孔道:“传言谢大公子去了含宁公主府上办事,没想到竟是真的。谢兄,公主殿下是怎么了?我们满院子的人都期盼着能见上殿下一面呢。”
谢元提看向这语气不太客气的生面孔,好脾气地笑了笑,温和道:“殿下身子不好,不能吹风,今日来只能待在屋中,也有些遗憾,诸位尽兴,不必顾虑什么。”
那人嘟囔了一句什么,虽然极快极轻,谢元提还是听到了一声“恃宠而骄、端什么架子”。
谢元提眯了眯眼,笑容敛了敛,淡声道:“公主殿下如何,轮不到我等置喙。这位公子若是有什么意见,不如上懋勤殿同圣上说说。”
谢元提在外人面前一向温和有礼,像一块鹅卵石,打磨得圆滑,毫无棱角,乍然说出这般直白的话,虽然眸中依旧是温柔的色彩,却教人不敢直视。
那人默不作声地闭了嘴。
谢元提懒得再说什么,拱了拱手,转身回厢房。
盛迟忌五感敏锐,背对着窗户坐在榻上,却将院中的小小争执听得一清二楚。听到谢元提出言维护自己,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弧度,浅浅的笑容让这张清艳冷淡的面容生动了许多,像是多了几分活气。
这点难得可贵的弧度在谢元提推门而入的瞬间消失无踪。
谢元提一抬头看到的就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公主殿下,朝他笑了笑,准备委屈自己坐在椅子守一天。
只是平日都是想睡就睡,时间过得快,今日却只能发呆,不由叹了口气。
盛迟忌冷不丁开口:“你和卫婉清……”
谢元提“唔”了声,扭头看了看窗外隐约的人影,懒懒道:“下官同卫适之关系不大好是真的,不过婉清性子好,我同她只是朋友罢了,不是什么‘红颜知己’。殿下介意这个做甚?”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谢元提扭头去看,不知道是不是眼花,竟从盛迟忌脸上看到了淡淡笑意。
盛迟忌依旧没有表情:“你都这个年纪了还未娶妻,好奇罢了。”
谢元提闻言,转身笑眯眯地拉开袖子,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那根红绳:“若是送这根红绳的姑娘出现了,说不定下官就会成亲了。”
盛迟忌翻书的手指僵了僵,指腹摩挲了书页片刻,唇角若有若无地勾起,眸中闪动着危险的神色,缓缓道:“是吗,那我便提前恭贺谢公子喜结良缘了。”
卢子玉感觉一切都十分诡异,迷茫眨眼:“你戴面具做什么?”
谢元提的语气难得生出了波澜:“不是来宰我们。”
是来宰他的。
就在这时,外头的拼杀怒喝声休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沉默。
一片静寂中,逐渐靠近的马蹄声答答、答答,越来越近,像是沉沉响在心头,带来一副叫人呼吸困难的、风雨欲来般的沉重压迫感。
随即,马蹄声停在马车外,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隔着帘子,清晰地落入耳中:“是你出来,还是我进去?”
第 105 章 第一百零五章
马车内外都陷入了古怪的阒寂,鸦雀无声。
盛迟忌坐在马上,幽邃深黑的眸底没有一丝光亮。 没有人知道他一片平静的表面之下,藏在袖中的手还在止不住发颤,胸口震闷发痛,像要喘不上气,情绪激涌如暴风中的浪潮,浑身冰冷的冲天后怕、愤怒和恐惧铺天盖地压下来,将他快要淹没了。
周遭静下来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丝丝缕缕地钻进了马车内。
卢子玉正头皮发麻,试图往后退一退,耳边却忽然响起道压得很轻的:“得罪。”
没等他反应过来谢元提在得罪什么,背上就传来了一股劲,将他用力一推,推出了马车,和那双低头望来的漆乌黑眸直接对上。
下一瞬,卢子玉就发现,那双冷厉的眸子缓缓眯了起来,仿佛一只预备狩猎的野兽。
卢子玉:“……”
依嬷诶。
明明获救了,怎么他就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
显然阿九有些好奇谢元提为什么会跑来公主府当侍卫,却聪明地没有问出口,只是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和谢元提交谈。
盛迟忌不在,谢元提反而收了性子,微微笑着,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阿九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心想这位该不会是故意在公主面前无礼的吧。
谢元提长睫一闪,看阿九的眼神就猜出了他的心思,笑容深了几分。
他确实是有几分故意,想让盛迟忌厌烦他早点把他赶走,另一方面却是……在盛迟忌面前,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着实奇怪。
而且盛迟忌对他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容忍度。
谢元提摸了摸下颔,露出一个温良的笑容。
不挑战挑战底线,怎么能脱离这滩浑水呢。
三人在林子外等了小半个时辰,公主府规矩不多,下面的人相处时气氛也比较轻松,谢元提便侧头微笑着听阿九说话,时不时插上一句。
流羽一言不发,安静地听着。
“许久没有出现过刺客了……”阿九叹息着道,“也不知是不是四年前那批贼人的余孽。”
谢元提有些疑惑:“四年前?”
阿九一脸讳莫如深,语气带着同情:“就是那件事,唉,殿下真是可怜人。”
谢元提有些发懵。
他忘记了很多事,也不会去刻意打听什么,对于四年前发生的事,几乎没什么印象。
沉吟片刻,谢元提正想问清楚,忽觉有一道视线钉在了自己身上,他侧头一看,就看到从幽暗的林子里一步一步走出的盛迟忌。
他的衣衫雪白,被斜阳余晖镀了一层血色的边,仿佛披麻戴孝,连脸色都是苍白的。
谢元提刚要出口的一声“公主”立刻咽了回去。
盛迟忌没什么表情,幽黑的眼眸却直直盯着一个地方,谢元提一头雾水地顺着他视线所及的方向一扭头,才发现那道沉冷的视线对准了他搭在阿九肩上的手。
怎么了这是?
公主府的人碰不得?
谢元提眯了眯眼,非但没收回手,反而又往阿九身边凑了凑,手一滑搂住阿九的肩膀,扭过头含笑道:“阿九兄,今夜是我和你当值吗?”
阿九倒没发觉什么不对,知道盛迟忌过来了,语速飞快:“不是,谢公子,殿下说看你值夜太……辛苦,不如继续在后院待着。”
后院有繁花似锦,皓月星空,谢元提合计了一下,觉得夏夜炎热,晚上躺在花丛中于月色下入睡实在舒适又风雅,便欣然道:“不错。”
“不错,什么?”
谢元提爬在骨子里的懒虫被吓得半死,扭头一看,果然盛迟忌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阿九和流羽同时拱手:“殿下。”
盛迟忌负着手点点头,没有再看谢元提:“回府。”
谢元提安静下来,看这主仆几个都走了,才慢吞吞地跟上去,歪头看了眼四周。
只是稍作耽搁,天边流散的晚霞已经消失殆尽,深沉的夜色笼罩下来,山路上昏暗一片,褪去白日的燥热,剩下一片带着泥土腥味的清新。
谢元提眯了眯眼,低下头看脚下的路,没注意到盛迟忌回头瞥了眼自己。他懒洋洋地思索自己以后有没有归隐山林的可能,还没琢磨出点结果,就到了山脚。
飞卿去宫中了,驾车的任务就交给了阿九,谢元提顿时有些愁这一路走回去只能对着冷若冰霜的流羽。
诚然谢元提觉得自己是温煦的,但他不是太阳,能光华万丈,捂化流羽陪他扯扯闲显然不是几个时辰就能做到的。
未料没走多久,谢元提又听到了盛迟忌的唤声。
虽然有些疑惑公主殿下怎么对自己的字这么执着,每次都要连字带姓的叫,谢元提还是有些偷懒的小窃喜,三两步爬上马车,努力抚平唇角的笑意:“殿下有何吩咐?”
盛迟忌侧身躺在小榻上,姿态虽然有些懒散,神色却不然,他微阖着眼没看谢元提,淡声问:“方才你说什么不错?”
怎么还记得这茬。盛迟忌默然片刻,轻声发出一声冷笑:“行了,你下去吧。”
飞卿弯了弯腰,临走前却忍不住又看了眼谢元提,意外地发现平时懒洋洋的像是只病猫的人像是醒过来了,一脸若有所思。
等飞卿离开了,盛迟忌转了半个身子,撑着下颔侧头去看谢元提,凤眼微挑,清艳的脸庞仿佛莹莹生辉。
这个姿势放在市井之人身上只能说粗俗不堪,放到金贵的公主殿下身上却是格外的优雅好看。谢元提很不要命地欣赏了片刻,才含笑开口:“殿下特意留下官,有何要事?”
“听说卫适之是你的同窗?”尽管做着一个放松的姿势,盛迟忌的语气还是冷淡严肃的。
谢元提听得眉毛一扬。
什么时候一年难以踏出门槛几次的公主殿下竟然知道了他的同窗?
知道他曾同昭王在国子监修学过便罢了,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谢元提在心里默默琢磨了两遍,虽然琢磨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却不愿再深思。他眨眨眼,温声道:“是。卫适之品行不错,只是为人单纯莽撞,拦飞卿应该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
盛迟忌只是盯着他:“听说你同卫适之的关系不好?”
您的听说怎么这么多——
谢元提道:“倒也不是,只是卫兄不知为何,不太看得惯下官,这才闹出不和的传闻。”他忙着偷闲,哪儿来的时间同人结仇。
盛迟忌像是什么都知道,空出来的手随意把玩着一支雅致的宣笔,似笑非笑:“我怎么听说你曾同他打起来过?”
您听说了我自己都记不得的东西。
不知道盛迟忌到底想说什么,谢元提有些无奈,干脆摊牌道:“下官四年前曾生过一场大病,对以往之事都记不太清了。”
盛迟忌点点头,目光落到他的袖子上,似是不经意地问:“为什么一直带着那条红绳?”
“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谢元提不假思索地回答后,斟酌着又添了一句,“送这个给我的人也很重要,可惜下官已经记不太清。唔,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盛迟忌:“……”
谢元提很确定他听到了公主殿下的一声冷哼,方才还算柔和的眼神也冷了下去。
这是怎么了?
公主殿下阴晴不定,实在不好伺候,谢大公子一向能屈能伸,立刻低眉顺目地垂下头,轻言慢语组织语言,准备撤退:“闲了一日,下官也该打扫庭院了,殿下若无吩咐,下官就……”
“我适才观天象,今夜有雨。”盛迟忌冷冷地打断他。
谢元提:“……”
真是天公不作美。
盛迟忌放下宣笔站起来,低头看着谢元提,眼神是说不出的复杂,片刻才开口道:“哪儿都不要去,陪我进宫。”
“进宫?”
“面圣。”
谢元提一顿,露出好欺负的温软笑容:“下官说殿下平易近人,公主府很不错。”
“不错就一直待着吧。”盛迟忌安静片刻,面色淡淡地说完,像是睡着了般,没有再发出声音。
谢元提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舌根发苦地反思片刻,谢元提扭头去看盛迟忌,趁他闭着眼,目光毫无顾忌地盯了他片刻,心中忽地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这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却促使着他拿起榻边的薄被给盛迟忌盖上。
盛迟忌忽地睁开眼,眼神幽幽的,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谢元提微笑:“殿下?”
盛迟忌的嘴动了动,低低喃喃了一声“璎”,皱皱眉,没有放开他,重新阖上眼,似是安心地睡了过去。
谢元提默然片刻,干脆就坐在小榻边,靠着车壁小憩。
马车平稳缓慢地驶回公主府时,夜色已经很浓,飞卿立在府门前等着,见到谢元提先行从马车里出来时,脸色有些讶异,垂眸掩过眸中的波动,上前叫道:“殿下。”
盛迟忌点点头,先行走进府中,脚下带风,看样子是要去书房。谢元提犹豫了一下,本想跟着阿九去安置马车,盛迟忌却回头看他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还不跟过来。”
有的话不能旁听啊。
谢元提自认自己很有自知之明,奈何公主殿下不领情,只能跟上脚步。
进了书房,谢元提识趣地侍立在盛迟忌身后,半阖着眼看着盛迟忌的背影,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的笑容,深沉地思考:劳顿一日,困了。
如果此刻盛迟忌回过头,一定能看到默默退了几步,靠到书架上微阖着眼打盹的谢元提。
他没看到,偷偷抬眼瞄他的飞卿却看到了,嘴角抽了抽,明显想说点什么,却还是忍住了,垂下头道:“属下进宫时被拦下了。”
盛迟忌略微一顿,唇角忽地有了笑容,只是没什么笑意,反倒带着冰冷的嘲讽:“拦下了?”
飞卿深深地埋下了头:“属下办事不利,还请殿下责罚。”
“拦你的人是谁?”盛迟忌忽略他告罪的话,直奔主题。
飞卿道:“北镇抚司的一个总旗,听旁人说,叫卫适之。”
听到熟悉的名字,谢元提半死不活地掀了掀眼皮。
卢子玉本来当鹌鹑不吱声,闻言扭头看了眼身后好好的马。
方才一通激烈的厮杀,随行护卫的马的确是惊跑的惊跑,死的死伤的伤,给他们拉马车的马也受惊不轻,几度想要挣脱跑走。
但这不是还在吗?
显然盛迟忌读懂了他的眼神。
下一刻,雪亮的刀光一闪,谢元提和卢子玉尚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就听旁边吱呀一声,马车厢轰然摔倒在地,被砍断缰绳的马儿一声咴咴长嘶,得到自由,撒蹄狂奔。
盛迟忌按回腰间的雁翎刀,一眨不眨盯着谢元提,扬了扬下颌:“现在跑了。”
卢子玉:“……”
谢元提:“…………”
原来不是没发疯,而是阴戳戳的在撒小狗疯。
第 106 章 第一百零六章
气氛难免又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不光卢子玉满脸迷茫,除了少数早早跟随盛迟忌左右,熟悉盛迟忌行事风格,知晓前面戴着面具之人是谁的亲卫,其他不明情况的亲卫更加迷茫。
殿下这是做什么呢?
他们都是去岁到的殿下麾下,被安排去训练,这还是头一遭跟着殿下办事,一路南下而来,这位说一不二的太子殿下有多么冷厉果决、不近人情,他们都看在眼里。
怎么对那人态度如此奇诡?
其他人看得出的怪异之处,谢元提眼睛又没瞎,自然也看得出来。
但当着这么多人面,实在不好询问,尤其万一盛迟忌只是怀疑试探,那主动说开,会显得他脸上戴着的面具很愚蠢可笑。
虽然本来就很愚蠢可笑。
不,圣上你误会了。
谢元提低着头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叩了叩头才仰起脸:“微臣见过陛下。”
座上清瘦的中年男子虎目含光,一双剑眉英气逼人,从脸上看不出喜怒好恶。盛迟忌眉眼间的贵气大概就是传自皇帝,几乎一模一样。
谢元提没胆子盯着皇帝的脸一直看,扫了一眼就垂下眸子,一副乖巧守礼的模样。
皇帝笑了笑:“果然是一表人才。”
谢元提谦虚含蓄地又打了一揖,安静地装死。
身边这位主儿的五官同圣上长得不怎么像,应当是像他母妃。
可是含宁公主同昭王的母妃又是谁?
谢元提暗暗皱眉,直觉这是很重要的事。
虽然公然走神,但谢元提掩饰得极好,圣上也没打算多看他几眼,目光又回到了盛迟忌身上,语气却不太像在对自己的女儿说话:“白日拦你府中侍卫的总旗,已经受了鞭刑回家思过。”
盛迟忌弯腰:“多谢父皇为儿臣主持公道。”
圣上嗯了声,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打,好半晌,才又开口:“可认出刺客是哪路来的?”
盛迟忌顿了顿,忽地直直跪倒在地。他跪了,谢元提也得跪,只好认命地跪回去。
盛迟忌的面色依旧平静,却有一丝颤抖:“回父皇,今日这些刺客……舌头都被人拔了。”
皇帝敲桌案的手也是一顿。
盛迟忌慢慢抬起脸,眸中不知是猩红还是水雾:“……他们出手的招式,同四年前那些人一模一样。”
皇帝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桌案上的青砚都是一颤。旁边的内侍连忙递茶:“爷,消消气。”
盛迟忌默默地又磕了个头,看起来有些削薄伶仃的可怜。
谢元提瞪大眼睛,看了看公主殿下一点也不瘦弱可怜的背影,又想起白日盛迟忌夺剑杀人时那股子冰冷利落劲儿,只能:“……”
你们皇家,套路很深啊。许多人都心想:四年前那场大火和屠杀,怎么你就没死呢。
卫婉清的语气依旧温婉:“既然领了职,就得尽责。静鹤哥哥尽职尽责地保护殿下,是为朝廷做事,婉清怎可去打扰他。”
在卫婉清口中“尽职尽责”的谢元提正愕然地看着黑白交错的棋盘。
惨败。
好半晌,谢元提才将手中被捂得发热的棋子丢回棋罐里,被欺负得有些小难过:“殿下真是深藏不露。”
将谢元提毫不留情地杀了个片甲不留,盛迟忌的心情不错,眼眸微弯,看起来有些似笑非笑:“你输了。”
被让了子还惨败,谢元提心中实在郁悴。好在他心态好,只是片刻就恢复如常,顺从地笑道:“那殿下想让下官做什么?”
盛迟忌定定地凝视着看起来很好欺负的谢元提,眸中异彩闪动,然而话未出口,厢房的门便被敲响了。
盛迟忌顿了顿,咽回话头,低头随意把玩起棋子。
看他这样,谢元提自觉地过去开门,看到立在门外的婷婷少女,嗓音柔和:“婉清?”
屏风后的盛迟忌长睫一颤,流连于棋子上的指尖顿住。
卫婉清的脸色有些羞红,两手不安地捏着袖口,小声道:“静鹤哥哥,他、他们非要我来请你,你不想去也没关系的。”
谢元提有些无奈地揉揉额角。
他是真不想去。
卫婉清的眸中带着某种期许:“静鹤哥哥?”
同她亮亮的眸光对视一瞬,谢元提别开目光,清清嗓音道:“殿下,可以吗?”
里头安静片刻,传来盛迟忌淡淡的一声“嗯”。
谢元提原本期待着公主殿下蛮横地拒绝,听到这声“嗯”还有点反应不过来,默了默,才又露出温和的笑容,冲卫婉清颔首:“走吧。”
谢元提一直觉得他跨不进京中权贵子女的圈子。
倒不是人家排斥谢元提,只是他从来都是个散漫之人,不喜欢同那些贵女贵公子凑在一起风花雪月的作乐。
作乐——不是不可以,但是人生在世,游玩戏耍的时候还得记着这是哪家几公子、那是哪家二小姐,这个要记得回个礼、那个得记点仇,这个不能得罪,那个不能靠近……
那这就太悲凉了点,还不如剃发侍佛。
上回的诗会过得谢元提欲仙欲死,从此对每个月的邀请函都敬而远之,能想出来的理由都想过了,这回却是逃不过了。
谢元提忧愁地叹了口气。
卫婉清扭头看他,笑容清恬:“静鹤哥哥怎么了?”
“没事。”谢元提眯了眯眼,依旧一脸温和,想起倒霉的卫适之,顺口问道,“你哥哥最近如何?”
卫婉清抿了抿唇,小声道:“哥哥做错事,受了罚,在家里休养了半个月,伤好后又被我爹爹禁足,昨日爬墙跑出去了……找不着人,可能是躲起来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院子里,卫婉清也不再多说,冲谢元提笑了笑,回到了莺莺燕燕的名媛中间。
虽然关系说不上多好,但在场的父母都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子女们基本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面子上的笑都维持得主,见谢元提来了,都围上来同他说话。
谢元提不在盛迟忌面前时就显得格外彬彬有礼,轻松应对间,忽然觉察到似乎有人在盯着他,转头一看,正是此前那个不太长眼的生面孔。
谢元提挑了挑眉,侧头问身边的人:“那位是?”
旁边的人顺着看去,顿时撇嘴:“那个?右军都督府里一个小都事的小儿子,若不是同大都督常大将军沾亲带故,这百花园也不是他赏得起的。”
谢元提眨眨眼。
都是受父辈荫庇的,何必看不起人呢。
不过兵部同五军都督府龃龉历来已久,嫌隙颇大,这位该不是在下头生上头的气,想给他点颜色瞧瞧?
“说起来……”旁边的公子哥噗噗笑着,道,“前一阵,他大哥在街上调戏良家女子,谁想那姑娘深藏不露,反过来给他打了一顿,回头巡城御史又将他们一干人抓去蹲了会儿牢,我爹那晚带我去常大将军府里作客,刚好看了一出好戏。”
谢元提的笑容扭曲了一瞬:“……”
几个闻声而来的公子哥连忙催促他快讲。
“也没什么,就是他爹领着他和他大哥,上大将军府里,想让大将军为他们做主——常大将军本就厌恶这等跋扈之人,听他们支支吾吾的,派人去打听了原委来,当即就火了,当着我和我爹的面臭骂了他们一通,直接逐出府去了。”
众人乐不可支地哄笑起来。
谢元提也抿唇笑了笑,还真没想到那么巧。
好在他和盛迟忌都是很少抛头露面的人,没几个人认识,这事揭过了就好。看来这位面露不善的兄弟是因为被迎头臭骂一顿,好容易来了趟诗会,又看到死对头家儿子在此,有点坐不住。
谢元提抱着一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心思,不再理会那道视线,同身边的人聊了几句,见他们都过去开始吟诗作对了,不由扭头看向池边的厢房。
看了两眼那个设计精巧的雕花窗,谢元提突然有一种盛迟忌正在里面凝视着他的错觉,两人的目光仿佛正在交汇,只是他看不见盛迟忌。
谢元提琢磨了一下,好看的红唇唇角一弯,露出温柔的笑容,朝着那窗户微微一颔首,转个身凑过去看几位名媛的大作去了。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回想谢元提红唇弯起双眼微眯时的模样,突然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他拉开左手的袖子,凝视着珍惜系在腕间的红绳,眸中难得流露出一丝温柔。
错过了公主殿下金贵的温柔目光的谢元提笑得脸都僵了。
好在今晚众人兴致都不太高,玩了一会儿就准备散了,谢元提刚松了口气准备回去找盛迟忌,又被卫婉清拉住了。
谢元提只好停下脚步。
卫婉清性子不错——而且以前她同谢元提的小妹谢秀秀一同上学时,帮过谢秀秀不少忙,冲着这份情,谢元提也不能不顾她。
“静鹤哥哥,我今日是一个人过来的。”卫婉清有些局促不安,低着头说话时耳根都在发红,“你……你可以送我一程吗?”
谢元提微笑:“抱歉,婉清,我得护送殿下回府,在园外叫几个锦衣卫兄弟送你回去可好?”
卫婉清难得的有些固执:“不要,若是静鹤哥哥不愿意……我今晚就在百花园住着吧。”
谢元提眯了眯眼,正想温言劝说几句,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就看到戴上斗笠的盛迟忌慢慢走过来,淡淡道:“想去就去吧,流羽来了。”
谢元提心想,我不想去——可是我不能说啊。
直言拒绝一个小女孩,人家得多难堪。
无奈之下,谢元提冲卫婉清颔首笑了笑:“那好吧。”
因为忘记了许多事,谢元提云里雾里的,弄不明白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跟什么。震怒的圣上喝了口茶冷静下来后,脸色依旧沉沉的:“岂有此理!阿璎不必担忧,父皇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盛迟忌淡淡道:“父皇可是忘了,儿臣早已更名,是代忌哥活下来的。”
皇帝神色一凝,盯了盛迟忌片刻,摇摇头:“忠行,即刻宣北镇抚司指挥使觐见。”
那内侍一弯腰,退出大殿。
高高在上的帝王沉默片刻,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着桌案:“天色已晚,你身子虚,先回去罢。”
盛迟忌应声,带着谢元提离开懋勤殿,拒绝了上前引路的小内侍,待走了一段路,四下无人时,才回头暼了眼谢元提:“你似乎很想笑?”
谢元提的嘴角一僵,温和道:“不敢。”
“那就是想了。”
谢元提:“……”
谢元提心道,殿下你真是不可爱。
扭头看了眼飞夢连绵的内宫,盛迟忌意味不明地道:“想笑就笑吧,本来就很可笑。”
谢元提不知道该说什么,歪头看了他片刻,依言弯眼笑了笑。
盛迟忌看他如此“乖巧”,莫名地很想欺负欺负他。
谢元提并不知道面色沉肃的殿下心里打的主意,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他的脚步忽地一顿,抬头看了看嵌满星子的深黛色天幕,小声道:“殿下,您不是说今夜有雨吗?”
盛迟忌的脚步也是一顿。
谢元提见他慢慢转过头,一瞬间清艳的面庞上似乎浮起了一丝名为揶揄的笑意,转瞬即逝,下一刻公主殿下依旧是一脸沉肃,冷静地道:“骗你的。”
谢元提道:“……”
剩下的时间谢元提都在纠结被骗了没有来得及回后院里睡上一觉,等到了宫门前看到安安静静候在原地的阿九时,谢元提猝然醒悟。
盛迟忌待他太宽松了,以至于他都快忘记身份悬殊了。
不管盛迟忌有没有骗他,身为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卫,公主一声令下,刀山火海都得上。
这个迟来的认知让松散惯了的谢元提有些郁闷,他是能屈能伸,却不太能忍受处处受制,当下又开始敲起如何离开公主府的小算盘。
盛迟忌不知道谢元提心里的小九九,回头看他困得似乎摔到地上,就能以天为被以地为铺地睡过去,有点担心让他驾马车自己回头就得寻御医,便让阿九来赶马车。
任劳任怨的阿九看两人都上去了,平平稳稳地赶马回公主府。
谢元提本来想表现得自己没那么懒那么容易犯困,靠在马车壁上摇摇晃晃了会儿,还是挨不住闭上了眼,鸦黑的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朦朦胧胧时,谢元提感觉到似乎有什么温凉的东西在他脸上蹭了蹭。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忍了一会儿,感觉到那只手得寸进尺地捏了捏自己的脸,也忍无可忍了,睁开眼想看看是谁在作恶,却对上了一双幽凉乌黑的眸子。
谢元提:“……”
盛迟忌:“……”
谢元提僵着脸温声道:“……殿下?”
盛迟忌面不改色地收回手,点点头:“到了。”
下了马车,谢元提还是忍不住又看了盛迟忌几眼:“殿下,你方才……”
盛迟忌面无表情:“我方才怎么了?”
谢元提心情复杂,换好了衣裳,推开门走出浴房,朝着离开定海湾的方向看了半晌,还是转身抬步回了屋。
推开屋门时,屋内一片冰冷的黑暗。
上辈子瞎眼的时间太长,谢元提对黑暗很熟悉,摸索着去找火折子和桌上的油灯,走到桌边时,身影倏然一顿。
被乌云遮蔽的月色重新显露出来,透过窗户洒落进屋,并不算十分明亮,但隐隐约约的,勾勒出了床上坐着的高大身影。
盛迟忌静悄悄地坐在屋里,朝他慢慢笑了笑,声音轻轻的:“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第 107 章 第一百零七章
太怪诞了。
有那么一瞬间,谢元提忽然想起,许久之前,他觉得盛迟忌像只哪怕被不远千里丢掉,回到家推开门他就坐在屋里静静询问“怎么才回来”的狗狗鬼。
如今简直是预示显灵了。
月光幽幽微微,像层朦胧的轻纱,被窗框筛了一道后,不甚清晰地披落在俩人身上。
身影朦胧,脸孔朦胧。
谢元提站在桌旁,盯着床上那道高大的黑影,一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走过去?盛迟忌显然很不正常的样子,除非他脑子出了毛病才过去。
但退回门边,谢元提毫不怀疑,当他背过身的瞬间,就会被盛迟忌摁到桌上。
谢元提的声音哑哑的,“草原那么远,你真去了,我是弃文从军去把你夺回来,还是等你回来?”
盛迟忌唇角有了笑意:“你想怎么做?”
谢元提默然片刻,抬起脸时又是那张温软好欺负的和善笑脸:“我想把你留下来。”
盛迟忌很想抱住他,可是一旦将谢元提带入怀中,他就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狠心离开。
他只能捧着谢元提的脸,贪恋地盯着他看,良久才低声道:“谢静鹤,我等了你那么久,也该你等我一次了。”
谢元提心里难受,抿抿唇,慢慢点了点头。
除非皇帝的宝座上换个人,否则“含宁公主”去和亲,已经不可更改。
盛迟忌强迫自己放开谢元提的手,退后几步,看不够似的将他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才转过身:“回去吧,再过一会儿,宫中就来人了。”
谢元提呼出一口气:“……盛迟忌,你过来一下。”
盛迟忌犹豫着转过身,回到铁栏边,就见到谢元提捋开袖子,将手腕上那根红绳解了下来。
他的脸色一变,话还没出口,就被谢元提打断:“你让我等你,好。”
谢元提垂着眼,将红绳递还给他,轻声道:“这根红绳,我等你回来重新给我系上。”
忽然就下起了一场纤纤小雨,不似夏日的狂风暴雨,却带着秋日如附骨之疽的寒凉,阴惨惨的。
卫适之还等在外面,见谢元提出来了,接过钥匙时,顺便就递过去一把伞,咳嗽一声:“你也别太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谢元提冲他笑了笑:“我忘了以前的许多事,人人都道卫兄同我势如水火,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帮到我的是你。”
卫适之见他笑得好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轻嗤一声:“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假性子,以前结的怨也是因为三皇子……不过他都离开那么多年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谢元提颔首一礼,撑起伞,缓步离开了北镇抚司。
因为下了雨,长街上空了许多。谢元提心里装满了事,看到一个老妇淋着雨走过来时,顺手将伞递给了她,和善地笑了笑,任由小雨将自己淋湿,在密密的雨幕中漫不经心地走回府。
到威远伯府时他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撑着伞候在门外的谢尧“啊”地怪叫一声,举着伞噔噔噔地跑到他身边,埋怨道:“大哥,你身子好容易养回来了,怎么还淋着雨回来?”
谢元提眯了眯眼,没说话。
“方才你突然破门而出,爹已经知道了……”谢尧小声道,“爹让你回来先去他房里……”
谢元提“嗯”了声,走上长廊,低头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脚印,过了会儿才道:“你们都瞒着我一些事啊。”
谢尧的背脊一僵。
谢元提却没了下文,拍拍谢尧的头:“去休息吧。”
看着谢元提被雨水勾勒得极为清瘦的背影,谢尧咬咬唇,眸中满是担忧。
谢唯风穿着常服坐在屋中等着谢元提,背挺得直直的,像棵松树。谢元提推开门时,意外地没有被呵斥,有些奇怪:“爹?”
谢唯风道:“去见到人了?”
谢元提顿了顿,低下头。
“死心了?”
谢元提道:“没有。”
谢唯风盯着自己的大儿子,眼神复杂,正要像往常一样呵斥他两句,谢元提忽地就软倒在地。
谢唯风连忙过去一看,这才发觉谢元提的脸红得异常,呼吸也极是炙热,估计是方才顶着寒凉入骨的秋雨走了一路害的。
谢元提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梦境还是现实。
他陷入了一个泥潭,越挣扎陷入得越深,意识在这越来越深的泥潭中模糊不清,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感觉到有一只温凉的手落在他的额头上,有人在他耳边低低说着什么。
谢元提完全听不清,他想让那人说大声些,下一刻嘴唇就被一个同样柔软凉凉的东西碰了碰,随即那个熟悉的气息便渐渐远去。
晕晕乎乎间,许多往事烟花般闪上心头,又纷纷散去,却像是拂开了一直以来蒙在上面的那层灰,让过往清晰起来了。
谢元提睁开眼时满脸的湿意。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觉自己竟然在睡梦中哭了。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谢秀秀探头探脑地钻进来,看到谢元提,惊喜地“啊”了声:“大哥!你终于醒了!”
谢元提抬袖擦擦脸,笑了笑:“我睡了多久?”
开口的声音也是极为沙哑,上回他这样病着,身边还有盛迟忌跟着督促他喝药,这次……
谢秀秀道:“快五日了,爹都把宫里的御医请来好几次了,大哥……”
谢元提没注意听她后半段说了什么,默了默,问:“五日……公主殿下呢?”
谢秀秀小心地看了看谢元提的脸色,小小声:“你病倒的第二日和亲队伍便离开了京城……”
谢元提阖了阖眼,一瞬间像是力气都被抽空了,连开口的欲望都没有。
谢秀秀有点紧张:“大哥?大哥你没事吧……”
谢元提摇摇头,挥挥手:“……秀秀,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谢秀秀满脸担忧地点点头,出了门,才想起去同其他人说谢元提醒来的事,连忙跑去。
谢元提安静地坐了会儿,温和俊雅的面庞此刻显得有些冷淡。他换了衣物,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推开门走出房间,想去外头逛一逛散散心。
没想到一出门就碰上了卫适之。
后者见到他,脸色惊讶,见他病怏怏的样子,忍不住摇摇头:“谢静鹤,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谢元提盯着他,眸子微微一眯。
卫适之没注意他有些怪异的眼神,继续道:“……总之,你节哀吧。”
谢元提愣了愣:“什么节哀?”
卫适之脸色严肃:“我知道你不想承认,但你必须接受。”
谢元提无言地看着他。
卫适之咬了咬牙:“含宁公主已经薨毙了,你再想也没用,不如……”
他的话没说完,谢元提已经揪住了他的领子,温声细语的,向来温柔的眸中却是一片冷意:“你说什么?”
卫适之眉毛一挑:“死了就是死了!你怎么就这么固执?”
谢元提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摔倒,咬牙坚持住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怎么回事?”
前日,承苍的和亲队伍路过一座荒山时,忽然一阵天崩地裂之声,被大雨冲刷而下的滚滚泥石流将和亲队伍冲得七零八落。
等一切平息下来时,幸存的人哭着挖尸体,其中有一具尸体穿着嫁衣。
是含宁公主的尸首。
连全尸也没留下来。
昨夜的雨细细绵绵的,将空气都打湿了也还没停,谢元提笼着袖子听着雨声,走一阵停一阵,悠闲地看会儿长廊外的雨景,才又挪动尊步继续往前。
待他慢腾腾地摸到书房时,已经是午时,盛迟忌正皱眉看着手里的信,见他来了,眉头才舒展开。
谢元提瞄了眼他手中的信纸,心中倒是没什么好奇感,随意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一声习惯性的“殿下”还没出口,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笑吟吟地改了口:“……盛迟忌。”
盛迟忌的手一颤,差点揉了那封信,顿了片刻,才面色淡淡地道:“做什么。”
“叫着玩玩。”谢元提打了个呵欠,盯着盛迟忌好看的侧颜,心中一阵犯嘀咕。
盛迟忌说以前他很讨厌他?
虽说忘记了许多事,但内心深处的情感是不会变的,他讨不讨厌盛迟忌,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梦里的盛迟忌笑起来灿烂又飞扬,和面前这位笑起来就有点渗人的也不同……盛迟忌以前的性子不是这样的么?
谢元提向来静心静气,想着想着,心中却一阵没来由的焦虑:四年前他和盛迟忌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思考的对象就在眼前,所以就直勾勾地盯着盛迟忌看,自己不觉得有什么,盛迟忌被他盯了会儿,却有些忍不住了:“……谢静鹤。”
谢元提回了神,温软的笑看起来很好欺负:“嗯?”
盛迟忌觉得秋季的第一场雨也浇不灭他心头的火了。
他沉默了一下,冲谢元提招招手:“过来。”
谢元提听话地凑过去,还没来得及问要干什么,脖子便被盛迟忌一把勾住,强硬地将他的脑袋按下去,却只轻轻在他脸颊上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盛迟忌的脸色依旧很冷淡:“陪我去见一个人。”
耳边的声音低沉磁性,谢元提听得心间发颤,眨了眨眼,也顾不得怪罪盛迟忌“偷袭”了,纳闷地问:“见谁?”
盛迟忌另一只手在他光洁的下颔上蹭了蹭,没答话。
谢元提也不在意,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盛迟忌大大方方摆在桌上的信,隐约看见了“都督府”三字,心中一动。
午时过后,小雨终于歇了口气,空气里满是泥土清新的气息。盛迟忌带谢元提走到了后门处,阿九和飞卿在马车旁等候已久。
看到盛迟忌身后的谢元提,飞卿眼睛都瞪圆了,嘴还没动就被阿九警告性地瞪了一眼。
飞卿悻悻地闭了嘴,然而强压下的脾气在看到谢元提颈侧露出的红痕时猛地爆发了:“谢静鹤!你!”
盛迟忌叫谢元提谢静鹤,语气总是平平淡淡的,不显得生疏,只是比亲密又差了那么点距离。
飞卿这一声大喊却是饱含怒意的,毫不客气,就差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谢元提还在莫名其妙,盛迟忌的脸色却已经冷了下来:“飞卿,做你该做的事。”
飞卿咬了咬牙:“殿下!您是去办正事,为何要带他?若是遭了刺客,谢静鹤除了拖累……”
盛迟忌的眼神冰冷:“退下。”
显而易见,狗啃的。
谢元提面无表情地看了半晌,想到方才卢子玉看到他时表情明显的诧异了一下,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试图平复情绪。
果然,昨晚他就不该回屋。
径直离开定海湾才对。
反正现在福州的情势好了不少,盛迟忌也亲临了,估摸着盛迟忌是以南巡的由头下来,那怎么着也该做点事再走。
他可以离开了。
他现在就可以趁着盛迟忌不在,转身就走。
天下之大,有何处去不得?
可怒火冒出没一会儿,谢元提倏地想起,昨晚淌过指尖的温热。
指尖倏地像是被灼烧到了,烫得他手指蜷曲了下。
沉默良久,谢元提提了提领子,遮挡好痕迹,将落在旧衣间的香囊取出来收入袖中,转身出了屋子,朝等待的卢子玉点了点头:“走吧,见见江指挥使。”
第 108 章 第一百零八章
和卢子玉猜的差不多,定海湾的指挥使江楚帆已在半夜巡航归来,此时正在昨日议事的厅堂中,向盛迟忌汇报着军务。
昨日盛迟忌忽然出现时,身边只带了几十个人,今日似乎是剩余的人晚一步赶到,堂外站满了肃穆的亲卫。
见到谢元提和卢子玉过来,没人阻拦,默默退开,让他们进屋。
谢元提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银面具,昨晚的记忆清晰涌入脑海,暧昧不清的黑暗中,唇瓣被狠狠啮咬吸吮的感觉仿佛还残留着,头皮阵阵发麻。
一时他自觉戴着面具的行为的确是掩耳盗铃。
卢子玉见他忽然立住不动,疑惑扭头:“谢兄?”
罢了,这面具还是有点用的。
至少进去后,能遮挡一下盛迟忌的目光。
谢元提少有的自暴自弃想着,跟着卢子玉一道进了门。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看着谢元提,后者眸中那点某方面的轻视并未掩饰,不知死活地微笑着,毫不设防。
谢元提还在思索怎么挣脱擒着他的金贵魔爪,猛地一股大力袭来,他只来得及伸手胡乱一撑,天旋地转过后,再定睛一看,眼前已经是盛迟忌的脸,他被盛迟忌拽上床按在怀里,方才手胡乱动弹反倒把盛迟忌的里衣又给扯开了,手掌按在了那片温热的肌肤上。
距离近在咫尺,太过危险,连呼吸都彼此交融。
谢元提往后仰了仰,对着盛迟忌沉默炽热的眼神,琢磨片刻,温声道:“殿下,下官还没脱鞋。”
盛迟忌淡淡道:“我不介意。”
他将谢元提又往自己怀里按了按,手环在怀里人的腰间,如此贴近,似乎将两人间还剩的那点距离也缩短了,满心都是暖暖的满足感。
谢元提有些窘迫地收回撑在他胸前的手:“殿下……”
盛迟忌摸摸他的头发,将他的头也按下来,和自己额头相抵,语气难得软下来了些:“和我一起睡。”
谢元提眯了眯眼。谢尚书的脸色瞬间就阴沉下来了,猛地一拍桌案,眼神里凝聚着骤风,怒喝还没出口,眼前忽然冒出四年前谢元提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的模样。
他的呼吸一滞,那声怒喝立刻又咽了回去。
谢元提没想明白他爹怎么忽然一副要杀人的模样,又立刻从狂风暴雨转为了风和日丽,挠挠头,同谢唯风说了几句话,回房换衣服。
还是跟着缠过来的谢尧一指他的脖子,疑惑地问怎么有个红痕时,谢元提才明白过来。
好啊,盛迟忌。谢元提心道,你真是我的公主。
他啼笑皆非地点头应了,盛迟忌的脸色才松下来,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回去吧,我会回来。”
谢元提再次点头,心中也明白要将盛迟忌尽早捞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圣上迁怒下的诏令,并非像上次那样,是北镇抚司自主抓人。
谢元提慢吞吞地走出诏狱时,卫适之正靠着墙望着远方发呆,直到谢元提绕到他身前笑眯眯地叫了一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看谢元提的目光极其复杂。
谢元提将钥匙递给他,眉眼弯弯的,黑眸温柔:“多谢卫兄。”
稍稍一凑近,那股熏香混杂着淡淡药香的气息又飘了过来,卫适之一把夺过钥匙,受惊的兔子似的迅速离谢元提远开几步,想了想,憋红了脸叫道:“谢静鹤!”
谢元提笼着袖子一挑眉,拖长声调“哦”了一声,站在卫适之面前,翠竹般挺拔俊秀。
卫适之看着他:“……”
“卫兄怎么了?”
卫适之的脸都黑了:“谢静鹤,你能别整天笑呵呵的吗?一个大男人用什么乱七八糟的熏香,娘里娘气的!”
猝不及防被劈头盖脸一阵“指责”,谢元提有些诧异,无言片刻,想到今日能顺利见到盛迟忌还得亏卫适之,便好脾气地笑笑:“卫兄似乎管得有些宽,不过今日还得多谢卫兄——在下先告辞。”
他抬手一揖便转身离去,背影修长,今日束着腰带,显得腰肢很是细瘦,像是丹青大师随意画出的写意流畅线条。
卫适之呆呆地望着谢元提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中,才一下子醒过神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谢元提自然不知道自己给人留下了什么烦恼,离开北镇抚司后,先去了一趟公主府同阿九说了情况。
阿九松了口气:“多谢谢公子了。您所料不差,飞卿听到消息就想赶来劫狱,被我派人压住了。”
谢元提摇摇头。
本来不是什么太大的事,若是真让飞卿冲动劫狱,恐怕就会惹出大祸了。盛迟忌将飞卿送出这诡谲的京城,果然是对的。
盛迟忌被关进诏狱的第三天,押送杜温的车队到达了京城。谢元提站在酒楼上,见到了囚车中安静坐着的中年男子。即使沦为阶下囚,囚车中的男子依旧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杜皇后的事情没发生前,杜家荣宠无限,杜温极具军事天赋,圣上对这个小舅子也是赞赏有加。等杜皇后使用巫蛊之术、杜家贪污受贿的事情先后“败露”后,众人只觉杜家未免太不识好歹,大好的荣光就此葬送在“贪”字上。
只是似乎没人思考过,富可敌国的杜家,就算真要铺满地的黄金珠宝,也犯不着去贪污受贿。
现下杜温有通敌叛国之嫌,八成更会有人叹惋“杜家这是做的什么孽”。
谢元提眯了眯眼,心里琢磨着回去该怎么算账,回房换衣服时用毛巾沾了冷水敷了会儿,心中祈祷这红印子能早点消去。
宫廷宴会一向都是早上就开始,没容谢元提再耽搁,换了衣物便跟着谢唯风出了门。
谢元提不犯困时,在外人面前都是一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模样,很上得了台面。
路上父子俩都没说话,快到皇城时,谢唯风才沉声开口:“你一向都有主意,为父管不住你,只望你以后别后悔自己的决定。”
谢元提的笑容一顿:“爹,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特意寻了个职位把他塞进公主府,总不可能真是平白无故。
谢唯风移开目光,沉默不语。
谢元提琢磨了一下,看他爹这样子十有八九是知道盛迟忌的身份的,对他和盛迟忌以前的关系也很清楚……当爹的愿意把儿子送到“虎口”,难不成同盛迟忌有什么关系?
还没等他再深入思考,便到了宫城。
内侍引着父子俩进了宫,恰巧碰到几个同谢唯风相熟的官员,纷纷凑过来同他说话,天下父母带着孩子凑到一块,都少不了暗中观摩攀比,谢元提不好发呆走神,只好收回思绪,微微笑着一一问礼。
齐律也跟在他爹身边,眼睛滴溜溜转着,想过来同谢元提说话,又迫于他爹的威严不敢造次,只能偷偷和谢元提“暗送秋波”。
谢元提对他露不出笑:“……”
一行人走了会儿,前方转出一个年轻男子,穿着衮冕九章服饰,姿态宁和,见到谢唯风几人,揖手一笑:“几位大人,巧了。”
谢唯风不卑不亢地拱手回礼:“老臣见过安王殿下。”
安王?
谢元提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气度和缓的男子,前几日闲着没事问盛迟忌的话也有了用处。
不同于贵妃膝下受尽宠爱的晋王,面前这位只是一个普通妃子所诞,似乎也不怎么受圣上待见。
谢元提漫不经心地想:这大概是盛迟忌未来的阻碍之一。
他正无聊地思考着一些有的没的,安王盛渡忽地将目光落到他身上,笑道:“静鹤,许久不见。”
刚刚还在脑子里琢磨着怎么将他“扫除”的谢元提顿了顿,蓦地生出一种心虚感,含笑回了礼,一头雾水。
许久不见?
还静鹤?
阁下,在下同你很熟?谢元提目送囚车离开,琢磨着要怎么混进大理寺去,等大审时在一旁观察观察,没想到一回府就被谢尚书给禁足了。
谢家家风开明,谢夫人是个极为温柔和顺的女子,受她的影响,府中最严厉的家法都只是抄一百遍书。
谢元提被关禁闭,整个人都有点懵:“爹,儿子这是作什么奸犯什么科了?”
谢唯风脸色不变,给他的房间落了锁。即使隔着门,谢元提也能想象出他爹刻板的脸:“作奸犯科你现在就该在刑部大牢。”
杜温明日一大早就要开始大审,谢元提皱皱眉,有些焦虑:“爹……”
“明晚放你出来。”谢唯风冷冷道,“少掺合你不该掺合的。”
话毕,脚步声便渐远了。
谢元提坐在屋中头疼不已。
安静地坐了会儿,房门忽地被敲了敲,外头传来两个怯怯的声音:“大哥,你睡了吗?”
“大哥你怎么样?”
谢元提的双眼一亮。
杜温“通敌叛国”一事轰动京城,隔日大审时降临了许多大人物,连五军都督府的常大将军也来了。
以往的大审都要审个十天半个月,甚至拖拖拉拉个一年半载,直教人将牢底坐穿,才判出是戴死罪还是徒流刑。
此次却出奇的快,上午审理,下午就出了结果——到底发生了什么,偷偷溜去偷听的谢尧也没弄明白。
谢尧隔着门小声道:“……中途突然有锦衣卫抓来一个人,有人说是杜温的副将,偷偷泄露了军情。本来只是因杜温出事随同被抓来的,没想到他才是真的罪人。”
谢元提听他说了好一会儿还没说出结果,虽然已经隐约猜到了,还是忍不住开口确认:“所以杜温没事了?”
谢尧点点头,点了才想起谢元提看不到,又嗯了一声:“虽然没事了,不过还是有轻信小人、丢失重要关口的罪,要在牢中多待两日了。”
没想到事情解决得这么顺利。
谢元提松了口气,低声道:“那被迁怒的殿下也该被放出来了吧。”
“殿下?”谢尧顿了顿,“大哥说含宁公主吗?圣上还没表态,但是听说今晨外族递来文书,说是只要承苍愿意同牧族和亲,便归还边关三城。”
掠夺得一干二净了,牧族又是流浪在草原上的,不习惯定居城池——还三座空城,等来年丰收了再来?
谢元提的笑容一敛:“圣上怎么说的?”
谢尧道:“同意了。”
“皇族里似乎并无什么适龄的公主……”
谢元提努力回忆了一下,声音忽然一滞,果然就听谢尧惊讶地道:“大哥,含宁公主不就正好?”
盛迟忌低声道:“我睡不着。”
谢元提叹了口气,心中无端涌出的酸涩堵住了喉头,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他磨蹭了一下,在盛迟忌身上扭来扭去的,盛迟忌被他扭得呼吸都急促了:“做什么?”
“脱鞋。”谢元提将鞋蹬下去,皱了皱眉,“殿下好歹让我脱下衣裳吧?”
盛迟忌唇角微微翘起:“我帮你脱?”
谢元提思考了一下,莫名觉得有些危险,警惕地摇摇头。
盛迟忌点点头,顺便将他的脑袋往自己怀里一按,翻个身继续抱着他,嗅着熟悉的清浅熏香气息,低声道:“无论是四年前还是现在,谢元提,你都是一样的。”
谢元提被抱得有点呼吸不畅,刚要挣扎,听到他的声音,动作立刻滞住。
那种针扎般的细锐痛意又在心头生出,着实不好受。谢元提眨眨眼,安抚性地拍了拍盛迟忌的背,轻轻嗯了一声。
耳边渐渐传来平稳的呼吸声,贴在腰间的手却还是不肯松开一分,一向好眠的谢元提却睡不着,睁大了眼盯着面前赤裸的胸膛。
谢元提想了许久,忽地挣扎了一下,凑到盛迟忌耳边低低道:“盛迟忌?”
盛迟忌原本就没睡着,闻声身子僵了僵,半晌才又“嗯”了声。
谢元提有点小怨气:“我刚入府时,你怎么那样折腾我。”
盛迟忌淡淡道:“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还不许我生气?”
再者,若是靠得太近,他也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破坏了那个约定。
就像他恢复记忆后,总是徘徊踌躇着,几度想要坦白,却都未曾成功开过口。
恰如此时,谢元提戴着面具,不肯露脸看他。
只要面具还在脸上,他们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未曾发生过,装作是不相识的陌生人,语气自然地谈话。
等面具揭下来,谢元提看着他的眼神会是什么样的?
就在盛迟忌犹豫之际,谢元提抓住他走神的机会,拍开他的手的同时,果断一拳砸在他胸口。
他力气虽然没有盛迟忌大,但没收力道,也不能轻觑,盛迟忌猝不及防,被打得退开了一步,捂着胸口,露出了一瞬的迷茫和委屈。
“去见静海帮时派人知会我。”
第 109 章 第一百零九章
和谢元提预料的差不多,静海帮那头收到消息后,没有立刻给出回应。
万殊毕竟是与废王有过牵扯的罪臣,还从流放路上逃走,成了亡命之徒,若不是建德帝从前一直没空搭理东南一带,早就派兵围剿了这眼中钉。
万一合作是朝廷设下的陷阱,整个静海帮的人都要遭殃,谨慎些也正常。
等待静海帮给出回应时,福州府那边先传来了消息。
府衙内一片大乱——知府死了,影响不大,但也不小,官府内疑似有倭人内奸,听说朝廷还派了人来,一时福建巡抚、布政使和巡按御史齐聚府衙,盛迟忌不出现镇压一下,实在不行。
想也知道过去了场面会是什么样子,盛迟忌很不想应付这种事,装聋作哑在定海湾又待了两日,把一堆人晾在那边,感觉这群人应该是稍微消停点了,才带着谢元提和卢子玉重回了福州府。
还没到城门口,一众官员已候在城外列队相迎。
谢元提掀开车窗帘瞥了眼:“恭迎你的,太子殿下,下去吧,别寒了地方官的心。”
之后还用得上呢。
看着,好难受。在公主府任职几日,谢元提荣获升迁,不再扫茅厕,转而打扫后院。
当今圣上虽然勤勉耕种,枝叶却不怎么散得开,皇子公主加起来也不过五位,早些年还死了一位皇子,正是含宁公主的亲哥哥三皇子。
谢元提一向不喜理会外物,并不太清楚其中秘辛,只知道圣上对唯一的女儿含宁公主心疼又愧疚,这几年都颇为宠溺这位,几乎要什么给什么。
所以公主府很大,后院也很大。
恰逢夏季炎热,滚烫的阳光照射下来灼得裸露的肌肤发痛,谢某人一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认真扫了两日,第三天懒性就上来了,不由自主地移到大树下躲太阳偷闲。
舒舒服服地靠在后院最大的树下,谢元提思及往日的清闲,突然很后悔没有去参加科考,外任当个小官了也不用这么折腾。
懒性一上来,加上彻夜未眠,谢元提靠着树吹着微风,头一点一点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元提陡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
嗅到已经熟悉起来的熏香气息,谢元提身躯一震,未曾料到自己偷懒会被抓包,脑中各种念头闪过,最后脑中冒出一个惊为天人的主意。
谢元提不声不响地倒地装死。
“死前”还记得抱紧了扫帚。
盛迟忌面带复杂之色:“……”
他沉默地盯了片刻在地上躺得舒服、几乎又要睡过去的谢元提片刻,俯下身凑到他耳边低低道:“谢静鹤,你知道我府上是怎么处理死人的吗?”
谢元提死而复生,挠着头一脸苦恼,一本正经道:“下官未曾习过武,身子孱弱,不小心便昏倒了,还望殿下体谅。”
盛迟忌冷笑了一声,踢他一脚:“起来。”
谢元提默默扫了眼他身后,发觉没人跟着,放心地站起了身,抬头和盛迟忌对视一眼又低下头。
隐隐的期待落空,盛迟忌刚扬起的唇角一僵,却听谢元提低低道了声“得罪了”,径直伸手过来,淡淡的药香顺着他的动作散在空气中。
胆大包天的谢元提面不改色地将金贵的公主发间的步摇扶了扶,因为盛迟忌是躺着的,不太好扶正,谢元提便认认真真弄了片刻,看位置正了,心里那丝极不舒服的别扭感才消失,唇角的笑意也浓了不少,鞠了鞠躬,往后退去。
盛迟忌僵了片刻,用一种笃定的语气问:“谢静鹤……你是不是有病?”
谢元提笑而不语,除了有时候举元惊人,他大部分时刻都是一板一眼的彬彬有礼,温声细语,活像个一本正经的呆书生。
盛迟忌默然半晌,瞥开目光:“就在这儿坐着吧,兵部尚书家的大公子要是在我这儿晕倒了,本公主也不好对尚书大人交代。”
谢元提慢吞吞地一揖:“多谢殿下体谅。”
马车里沉默下来,两人相对气氛有些尴尬,不过这对谢元提并没有影响。
他靠在车壁上,阖着双眼,呼吸平缓,昏昏欲睡。
盛迟忌继续盯着他,好半晌才摇摇头,淡声开口:“你还记得我哥哥吗。”
谢元提睁开眼,剔透温柔的黑眸像是浸润在水中的珍珠:“昭王殿下吗?殿下请节哀。”
“我问你记不记得。”谢元提暗想,皇族天生高人一等。
但是公主殿下怎么比他还高小半个头?
天生贵胄,连身高都要高人一等的?!
昨日来上任时公主殿下躺在软榻上,谢元提都没注意到这个问题,愕然片刻,才惊觉自己失礼,重新低下头。
盛迟忌懒得同他计较:“今日要出京,去准备准备。”
谢元提一顿:“出京?”
盛迟忌似乎很习惯他的散漫无礼,语气平静:“上坟。”
谢元提的忘性很大,跟在盛迟忌身后走了几步,才恍然想起了点什么,若有所思地看了盛迟忌一眼,没吭声。
含宁公主的哥哥三皇子封昭王,封地琼州,四年前身亡。他的墓在天高皇帝远的琼州,盛迟忌只能每年出城去看看他的衣冠冢。
昭王啊……
谢元提脚步一顿,四年前他生过一场大病,此前记忆都模糊不清,现在一深思,只抓住了记忆里的一点小尾巴,隐约记起他似乎同昭王在国子监修学过几年,交情不深,反而有点小矛盾,互相仇视。
昭王是怎么死的?
忘了。
盛迟忌今日出京没有弄出什么大排场,只带了四名贴身侍卫。他穿着身雪白的绸衣,脸色也有些苍白,相貌清丽,却又带着微微骄矜的贵气,居高临下看人时就让人不由瑟缩,用一些人的话来说,这便是“皇家气势”。
这是介于男女之间的美丽,唯一的不足,大概就是因为公主殿下身份高人一等,连身高也高过头了……
谢元提摸了摸腰侧的刀,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然而天气太热,懒于深思,他眯着眼打了个呵欠,像是只被人强行吵醒的懒猫。
身旁的同僚偷偷觑了谢元提一眼,总觉得身边这个态度温和、总是懒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席地而卧的男子,是个深藏不露的。
谢元提暼了眼同僚,猜出他在想什么,冲他呲牙一笑,漫不经心地想:等出现刺客,谢某一定让你大吃一惊。
随行的其中一个侍卫在公主府后门牵着马车等着,见到这小小一个的马车厢,谢元提顿时瞪大了眼。
等、等等,难道他们要跟在马车后面走出城?
谢元提头疼地揉揉额角,恰巧盛迟忌回头,看到他抬袖时不经意间露出一截手腕,惯养出的雪白手腕上系着一条细细的红绳,被衬得很是好看。
盛迟忌上车的动作一顿,眼神深不可测,盯着谢元提,幽幽道:“你手腕上那是什么?”
谢元提一怔,侧头看了眼腕上系着的红绳,如实回答:“回殿下,是红绳。”
“谁送你的?”
记不住了。
谢元提想了想,依旧温声细语:“下官生过一场大病,很多事都记不得了,虽然忘记是谁送的,不过应该是很重要的人。”所以才会一直贴身收着不取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元提总觉得说到最后,原先冷艳骄矜的公主殿下眼神突然柔和下来,看了他片刻,才收回目光,转身上了马车。
谢元提苦着脸认命地跟在马车后走,脸色茫然,仿佛魂魄都跟着灭顶般滚烫的阳光一起散了。
同僚再看他一眼,总觉得眼前的人似乎下一刻就会乘风而去——如果有风的话。
“你没事吧?”同僚担忧地戳了戳谢元提。
眼珠子呆滞地转了一圈,谢元提才回魂似的露出个笑容:“没事,只是怕热。”
侍卫兄弟脸色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并不想失去这个新来的同僚,毕竟三个人打不了麻将。
谢元提微笑着反拍拍他的肩膀,正想安抚一下担忧的同僚,就听到马车里响起公主殿下朗然似玉的声音。
“谢静鹤。”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盛迟忌心中一动,正想一亲芳泽,一只手兀地挡在了两人之间。
谢元提往后退了退,收回手,眨眨眼:“这个就不用试了——殿下放心,下官的嘴很严实,不会传出什么风声。”
盛迟忌顿了顿,没理他,直起身重新拿起碗递过去:“喝药。”
谢元提眉眼里尽是笑意,语气软软的:“我的殿下,我已经好了。”
“这招没有用。”盛迟忌淡淡道,“你不喝的话,我喂你。”
谢元提安静了一下,还是乖巧地接过碗喝药。
谢元提脸色痛苦:又来了。
谢元提笑了笑:“下官与昭王殿下当过几年同窗,自然记得。”
盛迟忌看着他的表情,眼神冷了几分:“你根本不记得。”
对话戛然而元,恰好马车也停了下来。谢元提侧耳听到同僚的声音,起身一笑:“殿下,到了。”
盛迟忌在城外的一座小山上立了昭王的衣冠冢,圣上居然也没有多说什么,由着他去。
下了马车盛迟忌就不再理会谢元提,谢元提乐得清闲,放缓了脚步,和比较脸熟的同僚并肩而走,后者看他一眼,眼中满是敬佩之意。
“做什么?”谢元提被他看得毛毛的。
同僚小小声:“你居然还活着。”
谢元提:“……”卫婉清低低说了一句,声音突然有些哽咽,“你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
谢元提侧头看着她,目光宁静。
卫婉清默然片刻,继续小声道:“前几日,我爹给我定了亲。”
谢元提一顿,从容道:“恭喜卫小姐——是哪家公子这么有福气?”
察觉到谢元提称呼的变换,卫婉清努力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压不住了,幽怨地盯着谢元提:“静鹤哥哥就只说这句话?”
谢元提肃然道:“自然不元,卫小姐成亲之日,在下一定会登门祝贺。”
卫婉清的眼眶开始发红:“静鹤哥哥,这么多年了,我对你……”
“卫小姐。”谢元提打断她的话,收起了最后一丝笑意,面色沉静,“你同秀秀一样,都是我很珍惜的妹妹。”
卫婉清张了张嘴,她不是笨人,知道谢元提的脾性,沉默片刻,才哑声问:“静鹤哥哥,有喜欢的人了吗?”
谢元提本来想回答没有,不知怎么突然想到手腕上系的那根红绳,脱口而出道:“有。”
“是……含宁公主吗?”
哈?
同僚继续小小声:“进去那么久,我们还以为你被殿下……”
前面传来盛迟忌的轻咳,侍卫立刻闭嘴,干笑一声。
一行人安静地走在山间小道上,四下只有微风拂过树叶传来的沙沙声,谢元提就算是走着也能发困,眯了眯眼打量了一下四周,脚步忽地一顿。
“殿下……”
话音未落,他身旁的侍卫陡然一把抽出腰间长刀挡在盛迟忌背后,“当”的一声,地上落了一支羽箭。
盛迟忌转过身,面容肃静,眸色冷冷的,微风带起他雪白的衣摆,整个人像是一朵不该出现在这个时节的霜花。
四周迅速从各个方位围来十几个黑衣人,谢元提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愣了愣,才不太熟练地抽出腰间的长刀,缓缓靠到盛迟忌身前:“公主小心。”
盛迟忌淡淡道:“该小心的人是你。”
话毕,那些黑衣人便训练有素地组成一个小型鹤翼阵,将谢元提五人包抄起来,旋即翻手拔出长剑,猛厉袭来。
原本困得要死不活的谢元提顿时活过来了,勉强迎上一个黑衣人,秀致的长眉一蹙,一本正经道:“这位兄弟,不知你年岁几何?”
没料到公主身边的侍卫交手时还唠家常,那个刺客一愣,闷不作声地继续进攻。
谢元提不动声色地将他引开盛迟忌身边,面上依旧带着好欺负的温和笑容,努力劝服着:“君子动口不动手,以德服人才是上上策,动手乃粗鄙之人……”
刺客迎面一剑刺来,谢元提无奈把话咽下去,心想着被刺一剑他爹也就差不多该想办法把他捞回去了,原本想要横刀格挡的动作略微一顿。
下一刻谢元提就目瞪口呆地看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他身侧伸出,也不见有什么动作,便将那把剑夺到了手中,随即长剑一颤,挽出一朵漂亮的银花,将那个还在愕然的刺客一剑封喉。
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殿下?”谢元提呆呆地扭头,就见到比他高半个头的公主殿下脸色平静地收回剑,低下头似乎要说他几句,却突然一伸手将他拉到怀中,手中的剑再次横扫到身侧,挡住旁边偷袭的刺客,另一个刚从缠斗中解脱的侍卫立刻一剑刺进了他的后心。
盛迟忌半搂着谢元提,又利落地解决了两个刺客,这才重新看向他,姿态从容不迫,嗓音似乎有些低沉的磁性:“没事吧?”
原本还在疑惑身后触感的谢元提立刻回神,连忙跳开,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您真是……英姿飒爽。
其他三个侍卫似乎并不觉得奇怪,配合着迅速解决了缠斗的刺客。谢元提眼熟的那位同僚留了个活口,正想问话,就发觉那个刺客的舌头已经被拔了,被强制打开的口中黑洞洞的,看着极为渗人。
他头皮一麻,望向盛迟忌:“殿下,这些人都是……”
盛迟忌点点头,将手中染血的剑扔到地上,神色冷静得近乎冷酷:“杀了。”
侍卫利落地解决了最后一个活口,招呼其他人去检查这些刺客身上的东西,谢元提正想过去,就被盛迟忌拦住。
乍一看到这些血腥场景,谢元提的脸色还有些发白。
他从小到大都在繁花似锦的京都,所见是春花秋月,所闻是阳春白雪,实在不太能适应。
盛迟忌也不理他,只是拦住他便不多语,等那几个侍卫搜寻无果回来,才颔首道:“飞卿,你即刻回京将此事禀告圣上。”
三个侍卫中最白净漂亮的那个一弯腰,提刀便走。
盛迟忌弹弹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道:“走吧。”
谢元提默默跟在他身后,和脸熟的同僚对视一眼,明显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话音落下,谢元提抬起手指,在桌面“咚”一声,重重地敲了一下。
下一瞬,外头响应一般,传来道深长的号角声,号角声越传越远,仿佛某种召唤,一艘巨大的战舰携带着周遭密密麻麻的黑点,自远处的海雾中破雾而出,如一个走出来的巨兽,逼近了这艘船。
然而,靠近这艘船的,却不是陈长老提前埋伏的战船。
上面猎猎而动的,是大宁的战旗。
陈长老呆立片刻,脱口而出:“我的船呢?!”
“今日雾大。”
谢元提满意地收回手指,难得心情不错地给予了解答:“迷航了吧。”
第 110 章 第一百一十章
几乎就在谢元提话音落下的瞬间,陈长老暴喝一声,便已提刀冲向了谢元提,试图拿下他作为人质——毕竟也是在海上叱咤多年的人物,方才在见到破雾而出的战舰的瞬间,就已知晓不妙,故意露出破绽多问,只为了让其他人卸下防备罢了。
方才盛迟忌和万家兄妹说话时,他一直没做声,也是在观察对面的几人。
这位突然造访东南的太子殿下,身形高大挺拔,分明年纪轻轻,虎口上却覆着层厚厚的茧子,手指长而硬,气势凝练冷肃,显然是个常年练兵习武之人,甚至恐怕早早就已上阵杀敌,充斥着种久经沙场养出来的危险感,绝不是个适合劫持的对象。
而卢子玉和那福建巡抚一左一右,分列两侧,显然在身份地位上,不如中间戴着面具的人。
他留意观察过,戴着面具那人腰背虽也挺拔,但身形削薄,十指纤弱,连指尖都没有一丝茧子,嫩得跟什么似的,露出的一点肤色比这间舱房里的人都要白,一看就是个自小到大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丝毫不通武艺,一身文弱之气。
简直天生就是为了挟持而生的。
陈长老目光老辣,非常自信能拿下此人。
盛迟忌难得默了默,才重新开口:“你的弟弟妹妹来府里找你。”
一听到自己的弟弟妹妹,谢元提连忙抬头:“他们怎么跑来了?”
因为隔着铁栏,谢元提也没注意两人贴得有多近,盛迟忌侧眸就清晰地看到那张白皙俊雅的面庞,很有一种眼晕的感觉,滞了片刻,才风轻云淡地道:“被飞卿请回去了,放心,锦衣卫行事一向隐秘,你爹不会知道此事。”
盛迟忌不会说假话——虽然不知道这信心从何而来,谢元提还是怀着对盛迟忌的诡异信任放下了心,转了身靠上铁栏,无聊地转着脚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沉默了会儿,盛迟忌低声开口,眸中藏着眸中隐秘的情绪,语气坚定得像是在发誓:“等我一下,很快。”
谢元提恢复温和顺从的模样,回过身微笑着点点头。
盛迟忌从不信口胡言,做事雷厉风行,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傍晚时分,谢元提便被请出了诏狱。
外头除了几个校尉外,竟还站着飞卿和卫适之,两人曾有一面之缘,却也算是一面之仇,谢元提眯着眼适应了光线后,眨眨眼就看到正在互相瞪视的两人。
见谢元提出来了,卫适之哼哼一声:“算你走运。”
飞卿的脸色有些奇怪,却没说什么,只是拱了拱手,道:“谢公子,殿下在等着你。”
大概是事情解决了,卫适之的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抱着手道:“我爹让我代他向你道个歉,赔罪礼送去了公主府。我妹妹平安无恙,在府里歇着,你可以去看看她。”
折腾了几天,人找回来了就好。谢元提被他冰凉的指尖弄得差点打个哆嗦,闻言挑了挑眉,抿唇笑:“殿下怎么听说了下官这么多事。”
盛迟忌淡淡道:“谢公子乃是京城里闻名的翩翩公子,风流韵事也是无人不知,本公主就是知道了,有什么奇怪的吗?”
这语气里怎么像是带着三分火气?
谢元提眯了眯眼,将香囊放到桌边,“风流韵事下官倒是一概不知,这是家妹绣的香囊,并非什么红颜知己。”
见盛迟忌紧绷的唇角似有松懈,谢元提笑了笑:“好了,饭菜都要凉了,殿下快用膳吧。”
“你也坐下。”盛迟忌说完,见谢元提似乎有话要说,平静地补了一句,“别说什么不合礼数,你在我面前,几时讲过礼数?”
后面这句话……有些耳熟。
谢元提眯了眯眼,脑中隐隐绰绰地浮着些残破的画面,却不甚分明。他有些头疼,干脆不再多想,毫不客气地坐下同盛迟忌用餐。
盛迟忌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转瞬又恢复了平静,才吃了几口菜,就听到谢元提不太赞同的声音:“殿下怎么不吃肉食?”
盛迟忌一愣,就看到谢元提站起来,将一碟子雪婴儿挪到他的竹箸边,扬了扬下颔,语气有些小得意:“我下午在厨房里学着做出来的,别浪费,尝尝。”
盛迟忌盯着他温柔带笑的脸庞,愣了片刻,慢慢点了点头。
谢元提收拾残羹剩饭离开时已经有些晚了,带回厨房时,一个厨娘瞅了眼,有些惊讶:“这碟菜是什么?殿下竟然吃光了?”
“唔?”谢元提有些疑惑,“怎么?”
“以往殿下一个菜动几口都算好的。”厨娘似是心疼,“四年前就是如此了。”
又是四年前。
四年前究竟发生什么了?
谢元提百爪挠心,暗暗决定趁过几日休沐去抓个人问问。
在谢元提和两个厨娘认真商量着明日吃什么的时候,盛迟忌已经沐浴完上了床。
闭上眼眼前就是无边的焰火和血色,他的呼吸急促,太阳穴隐隐作痛,忍了片刻,正想同往日一样起身去书房坐一夜时,鼻端忽然嗅到陌生的香草气息。
盛迟忌这才想起此前随意塞到枕下的香囊,眼前浮现出谢元提带笑的眉眼,他顿了顿,将香囊拿出来握在手中,凑近鼻端轻轻嗅了嗅。
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被谢元提带在身上,香囊似乎沾染了他身上的气息,温和而让人安宁。
盛迟忌嗅着这淡淡的香气,呼吸渐渐平缓下来,闭上眼时也再无那铺天盖地的火色与血色。
没想到默默无闻像废柴的新同僚真是废柴吧!
想起来了公主府几日,除了守夜那次外其余时间都和这三个贴身侍卫分开着,连姓名都没有互通过,谢元提倒是明白过来,趁盛迟忌不注意,稍稍凑过去道:“家父谢唯风。”
威远伯谢唯风,乃兵部尚书,家中有个大儿子,传闻六艺精通,就是脾气有些怪,明明饱读诗书,却多年都没有去参加科考。
别人问及谢尚书原因,尚书大人的脸色都会很古怪,躲躲闪闪不肯明说,直到一次才酒后吐出真言:他懒得去。
当然没人信。
侍卫同僚看着面前慵懒得像只猫儿的青年,滞了好半晌,才小小声道:“原来是谢公子……久闻大名。”
谢元提眯着眼笑了笑,低声反问他的名字,还没等到回答,默默听了他们窃窃私语一路的盛迟忌眉毛一挑,出声打断:“谢静鹤,前面有树枝挡道了。”
谢元提只好上前,用手将树枝拂开,等盛迟忌过去了,又凑到侍卫同僚身边:“刚才说到哪儿了?啊,你叫什……”
“谢静鹤。”盛迟忌回头看他,眸光幽幽凉凉的,“你很闲?”
谢元提:“……”
闲得发慌的谢元提只好闭上嘴,眼神有点小委屈。
分明是进府时,有人宣读了几个规矩,公主府规矩很少,其中一个尤为宽松,即是在公主府不必注重太多礼节。
方才受过一场惊吓,谢元提心中不安,想找同僚寻寻温暖也不成,只能安静地缩着了。
盛迟忌都要给他气笑了:“你还委屈上了?”
谢元提一板一眼地揖手:“下官不敢。”
走到山顶时,太阳已经没有那么热烈,盛迟忌接过一个侍卫提着的酒,吩咐几人在原地等候,便孤身进了林子。
谢元提原本还有些担忧,回头一想起适才公主殿下杀人时干净利落的剑术,便安静地闭了嘴。
如果他所料不错,他们这麻将四人组加起来也打不过公主殿下一人。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谢元提看了那个小林子片刻,回头冲身边的同僚笑。
“叫我阿九便可。”对方也笑了笑,指指身边冷着脸的另一个侍卫,道,“这是流羽,和飞卿是兄弟。”
见他们看自己的眼神里除了好奇外别无轻视一类的情绪,谢元提的态度更端正了许多,问了礼,才又听阿九道:“上月殿下告诉我们要来人,没想到居然是谢公子。”
果然是算计好的,上月谢大尚书说给他找了个好差事。
谢元提的笑容里透露出淡淡的悲凉。……看来谢元提也不是信口胡言。
盛迟忌攥紧了香囊,模糊地想着,陷入了难得的沉眠。
至于去看望卫婉清?盛迟忌面无表情,“哪儿来的姑娘,你睡糊涂了吧。”
“是吗?”谢元提无意识地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昨夜唇齿相触的感觉实在太过真实,可盛迟忌不至于骗他什么……真的是梦?
谢元提无意识的动作,落在盛迟忌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刚从睡梦中醒来,起身时里衣乱了,露出小片胸膛都没注意,柔顺乌黑的长发懒散地披散在肩头背后,衬得脸玉一般白皙细腻,偏又带着三分潮红。
他修长的手指按着柔软的唇,眸中含着水雾望过来时,盛迟忌脑中“嗡”了一声,感觉自己头皮都炸了,差点没控制住自己。
“殿下?”居然真应了?
盛迟忌幽幽地盯着谢元提的背影,斗笠下的脸上没有表情。
谢元提的嗓音又软又哑,叫了一声,就被盛迟忌猛地一掀被子盖住头脸,一把按在了床上。
谢元提有些茫然:“……怎么了?”
盛迟忌冷冷道:“好好休息。”
话毕转身就走。
谢元提从被子里冒出半个脑袋,正巧看到盛迟忌推门离开,总觉得……公主殿下走路的姿势不太对劲。
谢元提啼笑皆非,心道“开什么玩笑”,对一根筋的卫适之也有些无奈,轻轻松松地转移话题:“无事就好,殿下还在等着我,我便先去了。”
“瞧你这护主样儿。”卫适之重重地“啧”了一声,“四年前你护着三皇子,四年后护着他妹妹?谢静鹤,你欠他们兄妹的?”
谢元提一愣。
四年前,护着,三皇子?
他和昭王的关系不是很差吗?
飞卿的脸色一沉:“姓卫的,注意你的言辞。”
卫适之也只是心直口快,说完话才想起昭王已经惨死在四年前的大火中,含宁公主确实是个可怜人,心中有了些歉意,嘟囔一声,含糊地嚷了声抱歉。
飞卿没料到一个公子哥会向他道歉,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谢元提笑了笑,朝卫适之拱了拱手,便同飞卿一起离开了北镇抚司。
出了大门就见到公主府的马车候在外头,盛迟忌出门很少将四人都带上,谢元提早已见怪不怪,走到马车旁琢磨着该怎么感谢公主殿下,车帘子就被拉开了一角。
“进来。”
谢元提回头朝脸色古怪的飞卿点点头,钻进马车厢中。
盛迟忌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膝上放着一本书,却没有翻开,也不知他在看什么。等谢元提进来了,他才回神似的翻开一页,随意扫了一眼,才不紧不慢地看向谢元提:“送你的生辰礼物。”
谢元提眯了眯眼,心里五味杂陈。
殿下的礼物就是不一般,别人送的都是俗气的尘世之物,他送的是清白礼。
盛迟忌的温和往往稍纵即逝,脸上依旧没有表情:“谢静鹤,知错了吗?”
马车猝然一晃,谢元提不经意间差点摔倒,撑着车壁稳住身子,脸色还有些茫然。
知错?
什么错?
“胡乱招惹旁人,无故招致祸端,这回吃了苦,下次再犯,下场就不是这么轻的了。”盛迟忌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冷冷说完话,又翻开了手上那本拿来装样子的书,低头一看,才发现拿反了。
没见到盛迟忌,谢元提还有些走神,左右等着卢子玉也无聊,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那海贼立刻兴奋地站起来,搓搓手解开小船上的绳子,拿起船棹,正想划船离开,背后倏然一凉,惊恐僵硬地转过头。
谢元提这才回过神,方发现后面不知何时,静悄悄地泊来了一条船。
波荡不休的水面逐渐静止,露出熟悉的人影,蒙蒙的灯辉之下,水面清晰地映出了那双稠暗深晦、漆黑冰冷的眸子。
那双眼睛正阴郁无神,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少年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轻轻的,慢慢的:“是我不够乖吗?你还是要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