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提活了两辈子,只有幼时父母会对他说“乖”。
他拍开盛迟忌捂在嘴上的手,蹙了下眉。
柜子后的空间逼仄,盛迟忌拥着他,滚热的体温密不透风地包裹过来,天气太热,换以往谢元提就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扇开他的脑袋了。
但这会儿他瞧不见盛迟忌的脸色,也没办法强行掰起他的脑袋看,只是本能地察觉到盛迟忌似乎……很难过。
好好的,难过什么?
忽晴忽雨的。
谢元提有种奇异的荒谬感。
盛迟忌总是在他面前撒娇卖乖,总是半跪着仰视他,让人很容易忽略,他不仅比谢元提高出许多,相比单薄瘦削的谢元提,他的体格也更精壮高大。
像头硬要往他怀里挤,才能寻找到安全感的大狗。
本来就是个不大的门派,仁仙城又处于边缘地带,凡人很少见到上头的仙师,所以小二见到仙师来时,甚是惶恐。
尤其这群仙师里,还有个被称为“少主”的。
被称为少主的,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眼底下微微青黑,步伐不似其他人稳健,眉眼堆积着阴翳,把那副还算英俊的相貌勾勒出几分瘆人的寒。
小二不敢多看,专心带路。
飞虹门少主宋晔踏上阶梯时步子一顿:“叫几个人看好后院,那贱人滑溜得很。”
几个青衣修士齐齐应是:“回少主,已经安排好了。”
宋晔阴沉沉的:“抓到直接打断腿,留口气,注意别伤到脸。”
“是!”
想到抓住人后的事,宋晔的脸色好看了一点,眼底逐渐升起几分兴奋,朝着楼上迈步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舔了舔嘴唇,迫不及待想把人抓到手。
一行人无声无息往楼上走时,正好下来两个人,是一对老夫妻,看起来颇为年迈,走路颤颤巍巍的,见到这气势汹汹的一群人,吓得脚步都加快了,错过他们,往楼下去。
两个寿元衰竭的凡人而已,宋晔等人急着上楼抓人,眼角余光都没停留一下,径直路过。
只有小二的脚步停了一下,不禁陷入思索。
这几日,客栈里有这么对老夫妻住进来吗?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正好见到那对老夫妻慢腾腾地走出了客栈大门,心底愈发感到怪异,然而还没来得及抓住脑中那丝闪过的念头,就被狠狠搡了一下。
宋晔不耐烦极了:“东张西望什么,莫不是想通风报信?带路!”
要是在眼皮子底下放跑了猎物,他不介意把这座客栈的人都杀了。
凡人的命,在大多数修士眼中,比蝼蚁还微不足道。
店小二被那道视线盯着,后背一片森寒,立刻闭嘴,不敢再说话,僵硬地陪着笑将人引到了客房门前。
里头听起来静悄悄的,几个青衣修士对视一眼,心里忽然暗道不好,猛地抬脚踹开房门,拔剑冲进屋中——
屋内空空荡荡,早就没人了。
窗户没开,后院蹲守的人也没蹲到人,显然不是跳窗跑的。
宋晔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反手一把掐住小二的脖子:“人呢?你不是说他们没出去过吗?”
店小二挣扎着嗬嗬直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站在人群最后的独眼修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开口道:“少主且将他放下,我问句话——你方才在外面张望什么?”
这独眼修士是飞虹门的堂主,突破元婴失败后,修为倒退,终身都只能困在金丹中期,难以再进寸厘了,被飞虹门门主派在宋晔身边,负责保护他。
宋晔的筑基中期是靠丹药堆上来,和人斗法就会原形毕露,连筑基初期都打不过,所以惜命得很,对独眼修士还算有几分尊敬,闻言勉强按下不耐,松开了手。
小二被掐得呼吸不畅、面色发紫,只差一口气就要窒息而亡,钳制一松,立刻软倒在地,浑身浸透了汗,捂着胸口,拼命呼吸着,从指尖到声音都在发抖:“小、小的方才想,刚刚路过的那对老夫妻,好像、好像有点眼生……”
宋晔和独眼修士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霎时不太好看。
在宋晔一行人踹开屋门的时候,谢元提已经带着盛迟忌用轻身术奔出城门,钻进了几十里外的一片杏花林中。
淡粉渐白的杏花纷纷落落,拂来满身犹带春寒的杏花香。
冰清玉洁的小美人不喜欢被触碰,谢元提拎着他的袖摆,小心翼翼地不沾到他的皮肤。
免得又被当流氓变态。
估计已经被发现了,谢元提也就不再继续伪装,把自己身上的老婆婆幻化术解除后,又扭头帮身边的老头子解除了,啧啧道:“小谢啊,小小年纪,怎么就那么要面子呢,要你装老婆婆还不肯,耽搁了那两下,差点没能跑出来。”
盛迟忌这辈子第一次有这种经历,阖着眼,不是很想说话。
毕竟向来只有妄生仙尊提剑杀人,杀的还都是跺跺脚就能震塌一方的大能,寻常人都不配死在仙尊剑下。
从未有过避小小的筑基期和金丹期风头的经历。
谢元提捏着盛迟忌的衣袖,脚尖一点,带他纵身跃起,回头瞄了眼已经看不到轮廓的仁仙城,唇角勾了勾:“我的运气不错,第一次施展幻化术就成功了,幸好那个金丹期没注意我们,他再多扫一眼,我们就露馅了。”
他刚刚用的幻化术,是记录在《修真界基础术法大全》里,比较难那一梯队的法术。
和敛息术相似,这个法术对灵力的要求不高,反倒对神识的强度要求高,所以低阶修士往往难以修成,而且很容易露出破绽。
但直接迎上那群人才是傻帽,事态紧急,谢元提就冒险选择了这个法术。
听到谢元提的声音,闭着双眸的盛迟忌才略微偏了偏头。
运气?
恐怕不是。
能在那种时候,翻开术法书,在三息之间学会一个对他这个境界而言颇为困难的新法术,唯有一种可能。
神魂强悍,神识远超修为境界。
但这么弱的修为,与神识境界远远不符。
——除非是被夺舍了。
灵力这么低微,还能四处得罪人,靠的八成是逃跑的速度,还有无上道祖给的勇气。
谢元提翻开手边的一本沉甸甸的书,厚度足有成年人巴掌宽,上书《修真界基础术法大全》,是他从神奇百货商人老胡手中购得。
他这两天挑着几个术法,学了学基础的,诸如给自己清洁的净尘术、有攻击力的风刃什么的,上手很快。
快速翻阅了下目录后,谢元提翻到第三百七十五页。
这一页的法术叫“敛息术”,属于很简单的法术,可以收敛身上的灵力波动,一般用在想要隐藏自己修为的场合。
不过如果遇到修为差距太大的高阶修士,就没什么用了,一眼就会被看穿。
谢元提估摸着城门口那几个是筑基期修士,差距不大。
他扫过敛息术的要诀,才发现最后一行标注着一句话:筑基期才可习得。
许多法术都有境界要求,灵力倒是其次,精神会承受不住,普通修士若想跨阶学法术,识海只会朦胧一片,成功率微乎其微。
但谢元提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此人灵力低微,但身上秘密颇多。
虽有揣测,不过盛迟忌现在无法动用灵力,探查谢元提是否被夺舍了。
谢元提的适应能力向来惊人,已经习惯了在盛迟忌面前自说自话,也不管他听没听、是否会作答:“现在我们离仁仙城很远了,他们应该追不上来……”
安静了一路的盛迟忌忽然微侧过头,薄红的唇动了动:“未必。”
谢元提:“嗯?什么未……”
他带着盛迟忌落回地面,正要继续施展轻身术跃起时,话音陡然一滞,脚步停下来,明白了这俩字的意思。
不远处的杏花林中,十几个青衣修士正手持长剑在等着他。
除了在客栈见到的那些,还有守在城门口那几个。
谢元提舔了舔小犬牙。
也对,若只是一群筑基期修士,肯定追不上来,但里面还有个金丹期修士。
这要是让他一个炼气期的小修士溜走了,差不多也可以自毁金丹了,没脸见人。
谢元提掂量了下自己学的那几个小法术,以及体内稀薄可怜的灵气,并不是很想尝试越级挑战金丹期的权威。
这是要刚落地的婴儿参加百米赛跑啊。
这群人不依不饶的,莫不是原主闯了禁地后,还偷拿了什么?
毕竟守城门的修士也说他是“小贼”。
正琢磨着要不要再翻翻那个贫瘠的储物玉佩,看看能不能从那可怜巴巴的几样东西里,寻摸出一个可能是门派重物的东西。
谢元提就察觉到一道火热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宋晔抱着手,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谢元提,眼底掺着快意和愤恨,嘴角一歪,却是笑了起来:“谈谢,还想往哪儿跑?上次你捅了我个对穿,你说,这次我该怎么捅回去?”
话说到后面,却有些暧昧不清的味道。
原身之前行走江湖,居然用的也是谈谢这个名儿?
不会吧,这脑回路也能撞,歪打正着了?
谢元提一怔之后,听清宋晔的后半段话,顿时一阵鸡皮疙瘩。
噫惹,变态。
谢元提面露嫌弃:“小谢快捂耳朵,别听这种话!”
小崽崽可听不得这话!
盛迟忌:“……”
宋晔眼神贪婪地在谢元提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立在杏花树下的少年红衣如枫,微微上翘的睡凤眼下一点小痣,透着些睡不醒似的散漫,透着些微不似宴星洲人的风情。
他直勾勾地盯着谢元提,露出个古怪的笑:“瞧着比上次还好看了,上次还有点木木的,这次看起来机灵了许多,连金丹期修士都被你骗过了。”
顿了顿,宋晔的视线才转到被谢元提刻意挡在身后,只露出小半边脸的盛迟忌。
双眸闭合,长睫低垂,霜发如雪,是副清冷而昳丽到了极致的眉眼。
宋晔挪不开眼了。
那般姿容胜雪的存在,仅仅是窥视一角,也叫人心跳加速,竟好似下凡的谪仙,淡淡地与尘世格格不入,叫人不敢生出亵玩之心。
越看越叫宋晔兴奋:“哦?没想到,你还给我带来个新的小美人儿。”
盛迟忌冷眼旁观着这一出戏,察觉到那道露骨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拧了下眉。
多的是人跪俯在妄生仙尊面前,战战兢兢,不敢抬头,还从未有人敢这般注视、冒犯他。
除非是眼睛不想要了。
下一刻,他察觉到,谢元提状似无意,往左侧挪了一小步。
不偏不倚,正好将他彻底遮挡在身后。
谢元提抱着手,懒洋洋的:“这位少主,我看你一副肾虚体弱的样子,怎么胃口还挺大?”
宋晔十几岁就禁不住美色诱惑,没了元阳,多年来沉溺美色,荒废修行……的确是虚。
但男人最好这方面面子,当着十几个下属的面被这么说,他的脸色霎时阴寒下来,恼火地命令:“跟他废话什么,给我拿下!”
盛迟忌和谢元提俩人,必然是秘密抵达的此地。
白阳观远近闻名,他洛子诚只不过是借着点闲,路过此地参加个清谈会,由头光明正大。
什么谢大公子,什么七殿下,只要无声无息地消失,又有谁能证明他们见过?
被玄阳子一提醒,洛子诚那种耗子被猫逮到似的慌乱瞬间消失,眼底凶光闪过,缓缓道:“原来是七殿下与谢大人。贵客远道而来,下官也不能失了礼数,还请一同进屋喝盏茶罢。”
他眼底的杀气宛如实质,谢元提哪能看不出他的意思,神色依旧自若,抱着手,略微偏了下头,微微哂笑:“只两盏茶,恐怕不够。”
洛子诚心底莫名冷冷一跳,忍不住问:“你什么意思?”
盛迟忌不言不语,抬起手指,随意在身旁的柱子上敲了一下。
随着“咚”一声轻响,屋顶、院墙、乃至俩人身后,忽然无声无息冒出一大片黑鸦般的带刀亲卫,身披轻甲,手持长刀,在阳光下闪烁着逼人的寒芒。
形势倒转了。
第 72 章 第七十二章
方才被包围着宛如猎物的,是谢元提和盛迟忌。
然而此时此刻,被包围的猎物成为了洛子诚和玄阳子。
洛子诚瞬时脸色微变。
这白阳观是他的秘密地盘,藏着太多不能被人知晓的东西,因此防守很是严密,后院这一片禁止所有外人出入。
观中不少道士,表面上是道士,实则也是他派来驻守此处的。
谢元提和盛迟忌俩人能混进来就罢了,这些卫士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那群黑压压的人影极具威胁感,玄阳子不由得后退几步,脸色无比难看:“大、大人……”
洛子诚的脸色也几经变换,最后竟露出个堪称和善恭谨的微笑,仿佛没看见那群带着刀的亲卫般,声音自然:“原来还有这么多客人,两杯茶的确不够。七殿下与谢大人还请进屋坐,下官这便叫人取出湖州特产的顾渚紫笋招待。”
是错觉吧,小谢又看不见。
谢元提又别开脸,继续听隔壁桌的八卦。
依旧如芒在背。
半盏茶时间不到,谢元提终于忍不住扭回头:“小谢,你是在看我吗?”
按小谢的臭脾气,谢元提还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没想到盛迟忌很平静地“嗯”了声。
谢元提感到莫名好笑:“怎么了嘛?光盯着我又不说。”
盛迟忌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默然片刻,俊美如琢的白发少年开口:“你叫什么?”
——“我觉得没问题,像你这种人,做事必然有道理,若是有道理,别说弑父,你就是要屠尽天下所有人,我也觉得不无道理。”
两道声音重合,几乎只字不差。
从苏醒到现在,雪衣少年清冷漠然的脸上头一次有了另一种表情。
谢元提滔滔不绝地讲了会儿,有点口渴,倒了杯茶水,正准备喝,手腕蓦地被一把死死攥住。
他愣了一下:“你也想喝……”
话音顿了顿,他察觉到少年的呼吸很沉,仿若风暴来袭前的海面,声音都不由低下来了:“小谢?”
盛迟忌手上的力道收得愈紧,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口剖出的:“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那股力道极大,不像盛迟忌刚醒来那次,谢元提被捏得很疼,轻轻嘶了声。
腕上的珠串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动荡,散发出刺骨的寒意,白绫下的睫毛颤了一下,盛迟忌不知道自己是被珠串刺到了,还是被那声低呼刺到了,指尖一顿。
良久,他一点一点、缓缓松开了谢元提的手腕。
突然被大力抓了一把,谢元提也不生气,只是感到莫名其妙,揉了揉被捏红的腕子,眨了下眼:“没有谁教我,我想说就说了。小谢你怎么这么奇怪,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盛迟忌偏着头,仿佛想要透过白绫与眼前的重重黑雾看清他。
可他现在神识和视线受限,看不见这个近在咫尺的人。
静默良久之后,谢元提听到盛迟忌沉哑的嗓音:“没有。”
一会儿的功夫,台上的说书先生已经说到后面了:“谢仙尊此生有过两个大敌,一个是被魔门从万魔窟中唤醒,为祸世间的魔祖,那场旷世大战无人不知,咱们先按下不提,今日我们讲讲,谢仙尊另一位不死不休的宿敌——五百年前,死在仙尊剑下的魔门少主,谢元提!”
猝不及防听到自己的名字,刚把茶水送进嘴里的谢元提噗地喷出一口茶。
有完没完了,这个世界怎么那么多和他撞名的?
还特么都是反派!谢元提短暂地做了个梦。
梦里他坠入了黑不见底的深渊,天幕上的光线离他越来越远,逐渐成为一个光点,周遭逐渐被暗色吞没。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忽然看到了一双金色的眼眸。
然后他被那双眼眸的主人接住了。
谢元提下意识伸手想要触碰,一股寒意冷不防窜上指尖,活生生将他从梦里抽了出来。
仿佛是像被剥光衣裳,丢进了冰天雪地里,寒意从骨头里渗出来,谢元提冷得禁不住哆嗦起来,意识不清地睁开眼,看到月色下一只雪白的毛茸茸幼崽。
好像狗儿子小时候啊。
血液仿佛都要被这股阴寒凝固住了,看到暖烘烘的小东西,谢元提本能地蹭过去,一把将这团毛球扫进怀里紧紧抱住,含糊不清地呜咽:“好想你啊崽,快给爸爸抱一抱,爸爸好冷……”
怀里的毛团似乎是没想到他居然敢这么大胆,足足愣了三息,才用力挣扎起来,额心金色的纹印炙亮,眸中露出几分寒意,小爪子在谢元提脸上使劲拍了下。
“放肆。”幼崽口吐人言,嗓音沉冷,“松开。”
谢元提脑袋拱着小毛球,正试图去捏小家伙的肉垫,听到这道声音,登时打了个寒颤,眨了两下眼,混沌的意识缓缓恢复,呆愣愣地低下头,和那双金瞳对上:“……小谢?”
天哪,他做了什么!
他居然把一个美少年强抱在怀里,还蹭来蹭去!
真是太变态了!
谢元提赶忙放开盛迟忌,感到十分惭愧。
盛迟忌浑身的毛发都被谢元提拱乱了,使劲甩了甩毛,有点烦躁。
也就是看在谢元提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才饶他一命。
化作原型后,受血脉的影响会加深,他忍了片刻,没忍住,伸出舌头,低头优雅地舔了舔毛。
谢元提稍微清醒了点,立刻环顾四周。
显然这里不是仁仙城外的杏花林了,而是某片树林的深处,天色深暗,夜里静寂无声,面前燃着一堆篝火,木柴被烧得发出轻微“啪”的脆响,跳跃出温暖的火光。
但那股暖意像是只停留在皮肤表层,一触即过,并不能驱除他身体里的寒意。
谢元提说话时,牙齿都在止不住打颤:“我们是……怎么……逃掉的?”
小幼崽忙着舔毛,脑袋都没抬一下,不搭理他。
谢元提思索了下,恍悟:“是不是……你变成原型……带着我跑了?”
全身的毛发都被弄乱了,幼崽的毛又蓬松,显得有圆滚滚,一舔就糊一嘴毛,小谢舔得很艰难,依旧不搭理他。
实在是过于可爱了。
谢元提越看越手痒,盯了几息,没忍住伸出手,朝着小家伙的脑袋飞快揉了几下,指尖传递来暖烘烘的热度:“小谢真厉害!多亏了你,我们才没落到变态手里,要不要吃糖?”
好不容易梳理顺了点的毛,又给谢元提弄乱了。
盛迟忌心底生出了一分杀意。
他不喜欢在外人面前露出本体,尤其现在还是虚弱的幼崽形态。
虽然本体吸收月华、恢复身体的速度更快,但盛迟忌还是立刻恢复了人的样貌。
冷漠的白发雪衣少年重新出现在眼前,依旧是叫人只敢远观的俊秀美貌,清冷秀致的眉眼好似抹了一层霜。
只不过这回一头长发乱糟糟的,活像在地上滚了十几圈。
罪魁祸首发出声讪笑,乖乖从玉佩里掏出把梳子递过去,牙齿打颤:“小谢……你有没有觉得……好冷啊?奇怪,怎么会这么冷……”
冷得他神智恍惚,怀疑支撑着自己这具身体的不是骨头,而是一根根从极寒之地抽来的冰柱,白色的寒气由内而外要将他冻结,指尖都已经冷得发麻起来。
盛迟忌微蹙着眉,梳了梳乱糟糟的长发,淡淡开口道:“你中了寒冰魄花。”
盛迟忌当时自然察觉到了宋晔的动作,但并未躲避。
他身上的衣裳并非凡品,而是无华仙衣,千年蛟妖化龙所褪的最后一层皮所制,世间独一无二的瑰宝,刀剑不破,水火不浸,毒虫不侵,寒冰魄花打不到他身上,就会自行溃散了。
只是没想到,谢元提竟然会毫不犹豫地挡过来。
谢元提颤巍巍地从储物玉佩里摸出床褥子,施展加热术,然后像裹春卷一样,费力地把自己裹了进去。
然而收效甚微。
那股寒气是从身体深处散发出的,他就似一块捂在被子里的坚冰,怎么可能捂得热。
思维开始僵直,呼吸间吐出了白气,谢元提嘴唇发白,气若游丝:“是……毒?怎么……解啊?”
盛迟忌沉默了三秒:“并非毒物。”
买完白绫,谢元提也没多少灵石可供淘货了。
左右除了那条白绫,他也没什么感兴趣的,慢悠悠地和盛迟忌走出那条街,没问盛迟忌来望星城做什么,反正问了小谢八成不会说。
啧啧,这个冷漠的修真界,和冷漠的小谢。
离开那条交易的长街后,谢元提随便拦住个过路的修士,问了问附近有没有什么热闹的、适合消遣的地方,正想过去,才陡然想起自己手上还系着根绳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腕。
差点忘了,他把他和小谢之间的白绳隐匿起来了。
谢元提抬了抬手腕,有些为难:“小谢,你是不是有自己的事要办来着?方便与我同行吗?”
小谢的性子冷冰冰的,清冷孤直,一看就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与人同行,多了他这么个离不得太远的尾巴,心里估计很不愉快。
特地来趟望星城办事,还得带着他,估计就更不快了。
他正悄咪咪想着,出乎意料的,盛迟忌点了下头:“顺路。”
既然是来探听消息的,自然得去热闹些、信息交流密集的地方。
谢元提长长地“哦”了声,笑起来:“那我们走吧,方才打听到了,城内的千里楼最适合消遣。”
这“千里楼”颇有名堂,是千里顺风行旗下的。
世上有两大奇行,一个是万宝商行,一个是千里顺风行,谢元提在带着盛迟忌去仁仙城时,听老胡侃侃而谈过。
万宝商行有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只要给得够多,他们就能拿出与之对应的宝物,在各大城池都设有拍卖行。
千里顺风行就更神奇了。
这个组织遍布各大洲,有独特的传情报方法,大小门派里都有他们的眼线,故而经常曝出些宗派丑闻。
像是问情宗大长老渣了道侣移情别恋小徒弟被道侣追杀三千里啦;无极门老不死的宗主是个老扒灰,孙子其实是儿子,知晓真相后父子反目啦;玄冰楼大弟子和死对头门派的大弟子搞到一起,还被双方师父抓奸在床啦。
就没有他们不敢传的。
堪称修真界的精神支柱之一。
偏偏他们消息灵通,跑路贼快,背后组织的人神秘莫测,从不露面,气得那些被曝丑闻的仙门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店小二恭恭敬敬地领着十来个青衣修士踏上了楼梯。
宴星洲凡人虽多,但地盘是四大洲中最大的,总能发掘到几块灵气富裕、远离尘嚣的地儿,所以修仙门派其实也不少。
修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两大门派——药谷和占星楼,就在宴星洲。
前者风评最好,分内外两门,外门弟子行走俗世,专为凡人看病,救死扶伤,内门弟子为修士诊治,悬壶济世,享尽凡人爱戴与修界礼遇。
后者最被人恼,因为占星楼没几个正常人,整日里神神叨叨,花大价钱请他们卜一卦,往往只会得来几句狗屁不通的箴言,问就是天机不可泄露,再问就是泄露得加钱。
不过仁仙城这个偏僻的小地方,并不在这两大派的庇护范围,统辖这一片的,是飞虹门。——简而言之,就是修真界的狗仔小队。
还是有点不大对劲。
盛烨明人在京中,能跟洛子诚搭上线,得益于上辈子的记忆,就像洛子诚所言,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的确是被胁迫的,所以他与盛烨明也谈不上什么忠诚。
盛烨明重活一世,应当也聪明点了,应该清楚洛子诚不可能保他。
那盛烨明为何要将他们引来霜林镇?
不对。
谢元提陡然意识到,盛烨明的目的不是引他们到霜林镇,而是特地引他们查到真相的。
他知道谢元提和盛迟忌都是会亲力亲为的人,一定会走进这个印坊。
南下之时,在沿途安排的刺客只是烟雾弹罢了,盛迟忌和谢元提怎么可能会走大路乖乖遇刺?
盛烨明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显然盛迟忌也意识到了不对,瞳孔微微缩了起来,谢元提心下一冷,果断命令众人带着洛子诚离开山洞,话音才落,盛迟忌忽然嗅到了一缕奇怪的味道。
像是鸡蛋放臭了的味道。
在脑子做出反应之前,盛迟忌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他用力一脚将洛子诚蹬到墙角,与此同时,他借力扑过去,死死地将谢元提压在了身下紧紧护住。
下一刻,轰然一声,地动山摇。
第 73 章 第七十三章
轰鸣声响起的瞬间,谢元提被盛迟忌扑到身下护住,刹那之间,微茫的熟悉感倏地涌上心头。
仿佛前世那场秋猎,他遇刺之后路遇猛虎,盛迟忌也是这般奋不顾身扑过来,将他护在身下,一同滚落下了山坡。
恍恍惚惚间,仿若回到了前世。
拼死将他护在身下的人,像是前世的盛迟忌,又像今生的盛迟忌。
剧烈的震动之中,石块垮塌下来,盛迟忌本能地用尽全力拥紧了谢元提,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伤了,眼前难以抵抗地渐渐陷入了一片沉黑。
这个梦结束在球球突然失踪的第二天。
谢元提难过得哭了会儿,眼睛红通通的,在演武场边的屋檐上坐着,低垂着头,鬓旁赤红的小珠子一晃一晃的,忽然就听到四周传来纷乱的议论声。
“听说他失踪了半个月,回来也不说怎么回事,宗主竟也不责问……真是偏心啊。”
“你要是也能十八岁金丹后期,宗主肯定也偏心你。”
“嚯,那我可不想背负弑父的罪孽……”谢元提稍微想象了一下,一脸清贵冷淡的小谢伸手过来,一点点抚摸过自己的脸庞……画面过于刺激。
他打了个激灵,断言拒绝:“不行。”
盛迟忌不悦地拧起眉:“为何?”
谢元提一时无言。
因为很奇怪啊!
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摸另一个大男人的脸?
而且小谢看起来还是这么的、这么的……
那就更不行了。
得到谢元提果断的拒绝答案,盛迟忌沉默下来。
虽然他一句话都没说,谢元提还是从他的沉默里读到了若有似无的控诉。
刚才大言不惭说“有什么尽管跟我提”的谢元提挣扎了三秒,还是不准备答应这个蕴含着淡淡变态的要求。
他决定提出个更糟糕的主意,来打消小谢奇怪的念头:“摸我可是另外的价钱,这样吧,小谢,如果你变回原形给我摸一会儿,我就让你摸摸我的脸。”
盛迟忌:“……”
果然不答应吧。
门外传来小二的敲门声,大概是饭菜送上来了,谢元提大获全胜,得意起身:“好啦,你好端端的,突然惦记我长什么样做什么?吃点东西吧,你一直没进食,身体当真受得住吗?”
雪衣少年面无表情地别开了脸,只留给他孤冷隽秀的半边侧颊。
显然是不想搭理他了。
谢元提有点想笑。
小谢看着冷漠不近人情,可是只要稍微熟悉一点,小脾气就很明显了,旁人觉得怎么样他不知道,但他觉得很可爱。
他自顾自让小二摆好饭菜,享受了一番望星城的特色美食,吃完,翻出玉佩里他最感兴趣的功法书,琢磨着修炼起来。
千里顺风行给的应该不是什么高深的修炼法诀,谢元提读起来也不觉得晦涩难通,片刻之后,就知道该怎么运转灵力修行了。
他按照书上画的姿势,盘坐起来,闭上眼,默默运转法诀,引导灵脉中的灵力运转。
那些缥缈的灵气如臂使指,顺利地运转了几个周天,徐徐汇入丹田,运了会儿功,稀薄的灵力似乎都变得浓郁了不少,如果说起初是如抹在杯壁上的一层水渍,那现在就是有了一小层浅浅的水。
感受着汇入丹田的灵力,谢元提忽然灵机一动,探入了神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算是夺舍的,书上明明写了,要金丹期才能内视丹田,他却现在就可以做到。
于是顺着灵力汇入的地方,谢元提看见了自己丹田内一片白色雾海,以及一朵寄生在内的冰蓝色小花。
花瓣纤巧,薄如蝉翼,上面有丝丝缕缕的纹路,像是某种冰玉所雕,美轮美奂。
谢元提能感觉到,寒花在随着他灵力的运转,一点一点地长大,并且这东西似乎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他的神识还未靠近,就先感受到一股凛冽刺骨的寒意。
直觉自己现在还惹不起这东西,谢元提望花兴叹半晌,收回神识,睁开眼。
下午他刚打坐时,外头天色炽亮,再睁眼时,窗外竟然已经黑了。
屋里没有点灯,孤月高悬,薄霜般的冷白月色从窗外漏进来,映亮房间,衬得四下愈发静谧。
没想到就是运转几个周天的功夫,时间过去得竟这样快。
视线里没有熟悉的人影,谢元提顿了顿,抬起视线。
月辉映照的床头,一只雪白的毛团浑身笼罩在月色中,一呼一息之间,月华皎皎流转。
似乎是听到他的声音了,尖尖的耳朵动了下,细软的毛发在月光中仿佛炸开了,蓬蓬绒绒的,根根分明,圣洁又可爱。
谢元提忍不住凑近了点,盯着小谢蓬松的尾巴发馋。
小狗勾的尾巴真的能这么蓬松的吗?
他不信,给他摸一把才信。
看小谢只是耳尖动了一下,又没了动静,毫无察觉的样子。
谢元提的目光在雪白小兽的耳尖和尾巴之间来回移动良久,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蠢蠢欲动地伸出手。
还没碰到那条雪白蓬松的大尾巴,少年珠玉般清冷的声音先一步落入耳中:“怎么,你想让我摸你的脸了?”
柔软的小毛球睁开了眼,蒙着雾一般的金瞳冷冷望过来。
谢元提的手一停,悬在半空中,僵硬了片刻,慢吞吞地又收了回去。
盛迟忌“望”向谢元提,眉心似乎蹙了起来,不解:“你不是喜欢我这副模样吗,为何不愿做交易?”
谢元提答不上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潜意识里,他就是非常不想让盛迟忌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这种没来由的抗拒,甚至能让他抵抗住挼弄毛茸茸的诱惑。
谢元提眨了眨眼,决定自毁形象,叹气道:“因为我自卑。”
盛迟忌:“?”
“我长得丑,五官斜飞,两个胎记,怕吓到你。”
盛迟忌化回人形,坐在床畔,语气淡淡的:“我不怕。”
这人说瞎眼完全不打草稿。
在仁仙城外,那个色胆包天的飞虹门少主,分明还觊觎过他。
谢元提越躲躲闪闪,他疑心越重。
没想到直接就被堵了回来,谢元提噎了一下,决定开始道德绑架:“我从小被人嘲笑长得丑,长大后有了不少仇家,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又一道疤从左眼角开到右嘴角,唉,世上果真没有换位思考,小谢,你天生丽质,不懂我的苦。”
“谢元提此人,也是难得的天才,二十岁成功结婴,凡事一点即通,杂学颇多,神秘莫测,性邪乖僻。”说书先生挥着手,语气抑扬顿挫,情感相当丰富,“据传,谢元提年幼时遭仇家追杀,父母双亡,仇家将其丢下了万魔渊,千万年来,唯有他从渊底爬了上来。”
谢元提正用洁净术清洁着桌面,听到这一句,动作微微一顿,窜出股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是老胡跟他侃大山的时候说过吗?
可能是说过的,八成当时他在注意小谢的情况,敷衍着没太注意听。
随着说书先生的声音,他脑海里模糊的印象逐渐清晰起来。
万魔渊是一个……很死寂的地方。
那附近的天空阴沉沉的,周围百里寸草不生,渊上浮动着诡谲的黑雾,底下深不见底。
坠落万魔渊的人,从未爬上来过。
苍鹭洲的魔修对万魔渊避之不及,但又怀有诡异的崇敬。
传闻万魔渊下积存着世间的怨、憎、怒气,沉睡着一股可怕的力量——这个传言在五百年前得到了证实,正魔两道混战之际,局面僵持不下时,魔修连屠数座凡人城池,祭了数十万人,唤醒了渊底的那股力量。
由世间无数负面存在杂糅而成的力量,化作了一个人,或者说似人非人的东西,凡人见之即死,修士也难以抵御,神魂会被祂污染,变得疯狂嗜杀。
魔修称其为魔祖。
但这东西敌我不分,完全不可控。
在接连死了几大魔君后,意识到玩大了的魔修们不得不暂时与正道和解,联手诛杀魔祖。
事了之后,双方元气大伤,魔门更是一蹶不振,龟缩在苍鹭洲休养生息,不敢再犯。
啧,这不是活该吗。
谢元提心想。
“六百多年前,正魔两道的关系不似如今,彼时双方势均力敌,决意休战,求取共存和缓关系。魔门送来几个修士,到正道第一大宗澹月宗,进行修行感悟。”
“其中一人,正是彼时在魔门方声名鹊起的谢元提。”
说书先生悠悠道:“这位谢少主与谢仙尊之间不死不休的宿怨,便是在澹月宗里生出……”
谢元提听得津津有味,磕着瓜子嗯嗯点头:“这我熟,正魔不两立嘛。”
话音才落,身边的盛迟忌面无表情地一弹指。
他还没有恢复,但本体吸收月华稍作修养后,略有所好转,所以这道指风依旧极为凛冽,“啪”地越过结界,打在说书先生身边的小金钟上。
“当”的一声响起,整座茶楼都是一静。
来往千里楼的修士里,不乏有些大能,底下的说书先生说民间话本,难免会说到大能头上,引得对方不快,所以说书先生身边放了个金钟。
若是说得人家不乐意了,弹一下金钟,就能示意换一个了。
这东西也不是随便就能弹的,灵力指风要能穿过说书先生身边的结界,还要敲得动那个特制的小金钟。
在场的修士脸色都是一变,忍不住四下打量起来。
哪位大佬竟然在现场?
说书先生的职业素养非常高,话音一滞后,眼睛都没带眨,非常从容地转移话锋:“接下来,咱们再说说这澹月宗宗主的故事……”
谢元提:“?”
谢元提茫然:“他怎么不说了?”
盛迟忌收回手,脸色冷恹恹的:“或许是发现自己在胡言乱语了。”
胡言乱语怎么了,我们小老百姓就好这口。
谢元提心里小声哔哔,又喝了口茶,侧耳听了会儿,感觉有点乏味,他对德高望重的澹月宗宗主实在不太感兴趣,转而去听其他人的谈话。
片刻之后,谢元提忍不住又转过头来。
他总觉得,从方才起,就有人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一转过头,视线就落在了小谢美貌的脸上。
小谢偏着头,一动不动地对着他的方向。
盛迟忌无语闭嘴。
谢元提心不在焉地顺着人群偷偷议论的方向觑了眼。
雪衣白发的少年正从长阶下徐徐走来,腰悬长剑,山风凛冽,吹开了他额前的几缕碎发,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清冷的眉眼微抬。
猝不及防的,他撞上了一双熟悉的金瞳。
谢元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昨夜的梦还有几丝浅浅的印象,却如雾里看花,不甚清晰。
就跟真的发生过似的,有种浓烈的真实感。
可是他努力想要回想具体的内容时,又记不清晰,像是一层蒙了陈年尘垢的琉璃,吹不去上面的尘埃,看不清底下的真容。
越回想心里越空落落的。
甚至有些没来由的难过。
谢元提睁着眼,呆呆地发了好一会儿愣,才慢吞吞地揉揉眼睛坐起身,看到了坐在窗边榻下的盛迟忌。
谢元提脾气好,只要没有真正触怒到他,大多事情,睡一觉也就算过去了,不会往心上搁,因此也没介意昨晚的事,嘴角一扬,和盛迟忌打了个招呼:“小谢,早啊。”
盛迟忌转过头,下颌线在晨光的描绘里格外优美,低低地“嗯”了声,看不出表情。
但谢元提总觉得他不太高兴。
不给摸脸就不高兴啊?
回忆是在时间的长河里刻舟求剑。
谢元提走了后,他余下的一生,都在时间的长河里刻舟求剑。
十年生死两茫茫。
被黑火药炸塌一半的山洞之中,黑压压的一片,周围不知是否还有存活的气息。
盛迟忌睁开眼,温热的液体淌落到谢元提的脸上。
谢元提方才被震昏了过去,恍惚醒来,察觉到滴落到脸上的温热,伸手想要去碰他,嗓音沙哑:“你流血了?”
盛迟忌张了张嘴,喉头却被什么堵着出不了声,他低下头,和着血和泪,靠到谢元提温热的颈窝间,感受着身下人一下一下的脉搏跳动,沉沉地喘了口气:“……嗯。”
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窦康明眼下很苦恼。
收到那位殿下的传信之后,他是犹豫了一下的。
毕竟他是嘉兴知府,今年才刚上任,毫无根基也就算了,还擅自离开守地,带着人跑来湖州府这边,很容易招人口舌。
若是被人检举上去,说不准官帽都得丢了。
但一想到他上任途中,遇到歹人差点丧命,是那位殿下路过救了他一命,窦康明咬咬牙,还是豁出去了,没敢怎么耽搁,就带着人赶来了霜林镇。
虽然故事是自己传出去的,但话从别人嘴里,还对着自己说出来,就多多少少有点让人脚趾抠地了。
幸好……只有小谢这个闷葫芦知道真相。
谢元提偷偷瞄了眼看不出什么情绪的小谢,无声松了口气,悄咪咪拍了拍手上的鸡皮疙瘩。
听到谢元提承认,这位叫司清涟的药谷弟子更是兴奋:“真的是谈前辈,久仰,久仰大名!”
谢元提维持营业级微笑,语速飞快:“不晓得是哪个故友去千里顺风行投的稿,我也很苦恼,因为故事真假我也记不得了,司道友就别提了!劳烦带我们进谷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元提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小谢好像往他这边稍微侧了侧。
像是有点无语。五日之后,大道旁的简陋茶摊上。
简单粗暴写着个“茶”字的布幡之下,几个修士围坐在一起,正在激烈讨论时下的热门话题。
化南秘境不日就要开启,近来不少修士南下,多会在茶摊歇歇脚,讨论的都是这些,茶摊老板见怪不怪。
只是凑近倒茶时一听,才发现他们讨论的不是那什么秘境,而是另外一桩事。
其中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修士摸摸胡子,一脸自信:“原来如此,我已明了在心。”
旁边的光头修士问:“你明了什么了?”
“你看啊,当年正魔大战之时,妄生仙尊有一次不是遭魔修偷袭,被掳去了魔修的地盘,还给谢少主羞辱了一番吗?俩人那时便结怨愈深了。听说,仙尊是过了许久,才回到澹月宗的。想必,谢仙尊便是在那时遇到了谈谢,与之结缘。”
“哦哦,这么一想,确然如此啊!魔修的地盘在苍鹭洲,无妄海又正好在苍鹭洲下,时间、地点都对得上……不愧是陈兄,我都没想到这一点,醍醐灌顶啊。”
“我猜正是谢少主追杀谢仙尊时,将谈谢打下了无妄海,也难怪……”
“师父,难怪什么呀?”旁边安静听话的小弟子终于忍不住插嘴。
“你年纪还小,不知道也正常。”
山羊胡修士也不恼弟子插嘴,摸摸他的脑袋:“当年正魔两道联手围杀魔祖,因魔祖会侵扰修士心神,只有谢仙尊和那谢少主能抵御,所以万人列阵困住魔祖后,便是由他们进阵诛魔的。”
提问的小弟子睁圆溜的眼睛:“这样啊,那那个谢少主也是诛魔的英雄吗?后来呢?”
“那个谢少主呢?”
“彼时流言纷纷,有说谢少主是死在了魔祖手下的,也有说谢少主是被魔祖侵蚀神识后,被谢仙尊所斩杀,总之,不论流言如何,谢仙尊对那一战始终闭口不言,也没人敢在谢仙尊面前谈及谢少主。”
光头修士笑着道:“我听陈兄的语气,怎么对那谢元提颇为尊敬的样子?”
“都是往事了,”山羊胡修士笑了笑,“正魔大战时,金丹期修士只是放到前线的小炮灰,我那时第一次上战场,就遇到了谢少主带的魔修队伍,害怕得不行,还以为要被收进炼魂钵里了,但他却放过了我们……我觉得,谢少主也未必就如传闻里那般阴邪诡诈。”
“哎哎,话走偏了,那谢元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重要,你方才想说的莫非是,恐是大战结束后,谢仙尊为心上人报仇,又与谢元提一战吧?”旁边的修士啧啧道,“看来就算是谢仙尊那般恍若高山雪、天上月的人,也会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几人七嘴八舌的,边边角角抠细节,自感全能对上,不由唏嘘不停。
谢元提在旁边嗑着瓜子,明目张胆地偷听了半天,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原来那个谢元提和妄生仙尊之间,除了旧恨之外,还有个杀妻之仇啊,难怪不死不休,换作是我,谁杀了我老婆,我也要和他拼命。”
乍见到传闻里的人物,司清涟满肚子的好奇,但谢元提都那么说了,碍于修养,他又不好抓着谢元提问东问西,下山途中,眼神不断瞄向谢元提,希望他能看懂自己的眼神,主动说两句,满足满足他的好奇。
身后的少年显然没兴趣说两句,稍稍落后了他两步,步伐轻快,朱衣自拭,色转皎然,有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散漫懒意。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打量的视线,对方微抬了下眼皮,斜斜乜来一眼,天色逐渐暗下来,又肤色雪白的,配着那身红衣,像只民间志怪书里,深山老林中勾人魂的艳鬼
司清涟的脸蓦地一红,慌慌张张扭回头,不敢再看。
谢元提还以为司清涟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心里琢磨着怎么见招拆招,看他陡然又转回头,有些纳闷。
这药谷弟子怎么神经兮兮的?
他又瞅了两眼耳垂发红的司清涟,手指不由碾了碾。
方才他的手差点碰到司清涟,肌肤相触的瞬间,暖意传递过来,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感受清楚,盛迟忌抓住他的手,登时仿佛从隆冬步入了春日,那股背后灵吹阴风似的寒意瞬间消减了。
莫非是司清涟的阳气不够旺盛?
阳气也分盛与不盛啊?
谢元提忍不住又偷瞄了眼盛迟忌。
少年总是安安静静的,走在他身边,像寂夜里抖落的轻雪一捧,冷淡而无声。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对方整丽的脸容上,琳琅珠玉般,俊美得好似玉琢,只是那么美貌的一张脸,薄唇却平直地抿着,一丝弧度也无。
小谢人看着这么冷,阳气倒是很旺盛啊……
落在脸上的视线存在感强到难以忽略,盛迟忌终于不能假装忽视,微拧着眉偏过头。
谢元提差点就情不自禁抬手去摸了,恍惚回神,干咳一声:“没事,没事,不用理我。”
寒花影响越来越大了。
那股渗透四肢百骸的冷意,就像穿着单衣走在冰天雪地里,迎面是凛冽刮骨的寒风,而身边就是小谢这个暖乎乎的火炉……充满了诱惑力。
越想越冷。
谢元提的手指都有点发抖,舔了舔唇,竭力克制着,直勾勾地转向带路的司清涟。
小谢不能乱碰,这个小朋友可以碰吧,他就碰碰缓解一下……
他脑中的想法还只具雏形,手就先伸了出去,只是还没碰到司清涟,就被腕上的一股力道猛地扯了回去。
盛迟忌的嗓音冷冰冰的:“做什么。”
谢元提委屈:“我冷。”
司清涟听到声音,回头问:“怎么了?”
谢元提饱含热泪,再次伸出手,想烤烤火取暖:“司道友,我……”
系在腕上的白绳一紧,他又被扯了回去。
身边不给烤的大火炉话音淡淡的:“无事,带路。”
司清涟莫名地不敢看谢元提边上的雪衣少年,连多瞄一眼心底都发寒,闻言头皮一紧,稀里糊涂地就听从命令,转回去继续带路。
谢元提手指冻得冰凉,眼睁睁看着小火炉转了回去:“……”
他真的生气了!
谢元提闷闷不乐地闭上嘴,不说话了。
他的面相其实并不柔和,
下山这点脚程对于修士而言很短,没过多久,药谷就到了。
药谷撑开了大阵,防止贼人或妖兽侵入,因此下山之后,一眼望去就是个普通山谷,司清涟摸出药谷的身份玉牌,掐诀一滑,结界便如水波般自动分开,内里真正的景象呈现到眼底。
清谢蜿蜒如树根,四散在山谷各处,所及之处花草丛生,灵药遍布,恰逢初春万物复苏,烟紫玫红青绿泼墨般挥洒在整个山谷里。
有人从山上下来了,来往的弟子也不在意,多半埋头扎在药圃中,细心观察着灵药的生长情况,嘴里嘟嘟囔囔的。
夕阳下的药谷笼罩在一股静谧之中,连风也是悄悄的,让人不自觉的心境宁和下来。
往远处的屋舍走去时,沿途的鸟兽颇多,自然生态相当不错。
谢元提眼睁睁看着一只小鹿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把药圃里的灵草一口嚼了,紧随着就是一个药谷弟子的崩溃大叫:“我的药,我养了五年的药啊!我的结业大试要过不了了!我宰了你!”
旁边的弟子努力拉住他:“别冲动,那是咱们的师兄,辈分比你大的!”
药谷的吉祥物好像就是鹿来着。
让谢元提吃下他的血肉,他们……也算在一起过了。
盛迟忌不担心其他人,也不担心眼下境况,他现在只担心他会不会不好吃。
一想到他的血肉能流入谢元提的身体里,他们将变成一体的,他竟然感到了隐隐的兴奋与期待。
可惜那点小小的愿望没等太久,就被打破了。
程文亦也带着人,赶到现场,掌了话语大权,将白阳观里那些富商带的护院、霜林镇上所有官兵也叫了来,集结着他、窦康明与邹建的人,几方合力,动作快了很多。
又几个时辰后,谢元提又要陷入昏迷前,忽然感到头顶漏进了一线微弱的天光。
他们得救了。
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谢元提像是做了场很长的梦。
意识不断下坠,梦里乱七八糟,前世与今生蛛网般层层交织,出现在他面前的一会儿是前世的盛迟忌,一会儿是今生的盛迟忌。
一切都在扭曲变化,最后两个盛迟忌居然渐渐融合,变做了一个。
谢元提一吓,醒了。
他蒙蒙睁眼,望着眼前陌生的环境,脑子一时还未转过来。
隔了半晌,他才想起昏过去前发生了什么。
他和盛迟忌被盛烨明算计,一路追查着找到了印制假银票的暗坊,山洞上有人埋伏着,放火药引爆,将他们埋在了下面。
那道声音有些耳熟,谢元提循声望去,看到片翩飞的紫衣。
是之前在秘境入口帮他说话的少年。这人谁啊,嘴好欠啊。
谢元提半梦半醒地想。
“看你活蹦乱跳的,应该还死不了。”
少年岿然不动,半跪在他身前,检查他的伤势时,一股馥郁的冷香从鼻尖窜过,发丝垂落到他脸上,细细的痒。
“你中了寒毒,”半晌,少年道,“把王蛇内丹服下去。”
除了冷香外,鼻端还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不是他自己身上的。
因为看不清人,谢元提只能胡乱抓了一把,没抓到人,几缕微凉的发丝从指缝间滑过:“你受伤了吗?”
“没有。”少年的声音远了些,“是妖兽血。”
他从不说谎的。谢元提:“……”
去找谢仙尊干什么,嫌命长吗。
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不去做,实在很让人生疑,谢元提脑子飞快转动,试图圆谎:“我不敢。”
司清涟迷惑:“为何?虽然谢仙尊现在在闭关,但我相信,只要谈前辈去了,仙尊必会出关的。”
谢元提打断他的话,循循善诱:“我并不记得那些事了,但若故事里说的是真的,你觉得失去过我一次,为我生心魔的谢仙尊,会愿意将我身上的寒花拔除,放我自由吗?”
司清涟跟随着他的思维,想到了什么,再次瞳孔战栗:“你、你是说……”
谢元提回忆着自己穿书前拍的某些狗血强制剧本,沉重地点点头:“他说不定会顺势把我关起来,让我依赖他,一步都离不开他,哪儿也去不了,只知道张腿给他生孩子。”
话音落下,满室沉默。
司清涟声音颤抖:“谈前辈,你千万不要去找谢仙尊!”
谢仙尊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地盘珠串。
谢元提哦了一声,他冷得发抖,又痛得眼红,额上渗出细密的汗,黑发凌乱地粘在脸颊旁,勉强张开唇,去接那颗内丹。
王蛇内丹太大了,谢元提仰着头,因为痛而眼眸湿漉,努力张大嘴,柔软的唇瓣被内丹碾压着,涂了口脂般,润泽发红。
少年垂眸望着他,指尖停顿了一下。
谢元提腮帮子有点酸,又合不上嘴,催促地呜了声。
面前的呼吸似乎有些沉,听到催促,指尖抵着内丹,推进了他的口中。
恰好谢元提坚持不住,唇瓣一下合上,蹭到了温凉的指尖。
对方火燎了似的,猝然收回了手。
谢元提咽下那颗内丹,注意到他的动静,忍不住又低低笑起来,似笑非笑的:“跟个冰清玉洁的大小姐似的。”
笑完了,又继续痛得哼哼唧唧,鼻音浓重,黏黏糊糊撒娇:“卿卿,你就变回去给我看看嘛,我保证不说出去。”
少年站离他又远了几步,嗓音愈冷:“不行。”
谢元提本来就濒临极限了,耍了会儿赖,力气耗得差不多了,没精力再胡搅蛮缠,嘟囔着嘟囔着,脑袋一点,便倒了下去。
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的时候,他的视力恢复了不少。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柔软暖和的皮毛拥着,月色之下,优雅漂亮的银白大狼护食一般,将他圈在怀里。
似乎是察觉到他醒来了,对方睁开了眼。
金灿灿的兽瞳流光溢彩,静静地与他对上视线。
谢元提忍不住笑起来,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便在洋洋的暖意中真正醒了过来。
梦里模糊的一幕幕在脑中闪过,谢元提有点发懵。
精神再大条也发现不对了。
那是原主的梦吗?
谢卿卿是谁?
梦里梦外的又冷又疼感都褪去了,谢元提脑子里蹦出一连串的问题后,才恍惚想起,昨晚他好像作了个大死,试图自己把寒花拔除,结果被寒花反噬,差点冻死。
胸口有团重量,谢元提回过神,垂眸看过去,雪白的幼崽趴在他胸口上,随着呼吸,尖尖的耳尖微动着,在晨光中,蓬松细软的绒毛好似会发光的蒲公英。
谢元提瞬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忍不住碰了下小家伙的耳朵。
暖烘烘的绒毛在指尖蹭了一下,蹭得谢元提心都化了。
雪白幼崽的耳尖动了动,睁开眼,瞳眸蒙着层灰蒙蒙的雾气,因毒素侵扰,显得有些发灰。
谢元提弯起眼:“小谢,昨晚是你救了我吗?”
怎么跟他梦里那个谢卿卿一样,嘴上说着不,身体倒是很诚实。
小谢淡淡地看他一眼,迈动四肢,轻巧地跳到旁边的椅子上,化回了人形。
谢元提顿感失望。
盛迟忌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偏过脸来,被晨光勾勒出流畅的轮廓线条,嗓音有点冷:“你很失望我变回来了?”
谢元提哪敢承认:“……没有没有。”
盛迟忌的唇角冷冷一勾。
谢元提心虚:“……就一点点。”
“当真?”
除了紫衣少年外,后面还稀稀拉拉地跟着几个人,看得出彼此之间的生疏,大概都是被传送到这片花海里,和同行的人分开了,不得已暂时结了个伴。
其中还有那个咄咄逼人的黄衫修士,见到谢元提和盛迟忌,原本就不算好看的脸色又黑了一圈,眼神不善。
谢元提瞥了一眼,没把他放心上,和颜悦色地跟紫衣少年打了个招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孩子在看清他和盛迟忌的瞬间,眼神亮闪闪的,惊喜莫名:“两位,又碰到了,你们动作也太快了,方才在外面,我本来想问你们要不要和我一起的。”
谢元提微微挑了挑眉。
稀奇,他修为不高,小谢看起来又像个没有灵气的凡人,其他修士对他们避之不及,生怕他们会怎么拖累自己,怎么还有人主动往上凑的?
看出了谢元提眼里的似笑非笑,紫衣少年也察觉到自己的行径看起来有点可疑,挠了挠头:“虽然听起来可能会很奇怪,但我这个人吧,很喜欢漂亮的人或物,而且两位看起来十分面善,好似我从前见过的……”
这少年时说得坦坦荡荡的,言语里满是自然而然的欣赏,倒是不见猥琐感。
听到最后,谢元提好笑地想,怎么修真世界也有这个句式。
他又打量了几眼对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眼神清澈透亮,有股初出茅庐的莽撞气,不像什么别有用心的东西。
见谢元提在打量自己,紫衣少年也深感自己非常可疑,赶紧自报家门:“在下折乐门白玉星,家师江浸月。”
此话一出,不远不近缀在后面的那些修士脸色瞬间古怪了起来,不断偷瞄过来。
就连脸黑得像锅底的万柏也愣了一下,瞅过来几眼。
谢元提记得,在望星城时,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说起过,折乐门的掌门江浸月,是当今第一大仙门澹月宗曾经的大弟子,本来前途无限,有望继承澹月宗宗主之位,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五百多年前忽然叛逃宗门,自立了门户。
不过就算如此,那些人瞅着白玉星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
又得启动百科小谢了。
不过人这么多,不方便八卦,谢元提把话咽回去,瞥了眼白玉星身后的那群修士:“白道友,在下姓谈……你们是一道的?”
白玉星知道他在问什么,神采飞扬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我们是过来时遇到的,这花海里好像有迷阵,无论朝哪个方向走,走一阵子,又会不知不觉地绕回来,古怪得很。”
本来撞见之后,万柏很不乐意跟他们一道,转身就走,但他分明是往西走,白玉星和其他人则是往北走,最后却又撞见了。
简直像堵鬼打墙。
众人能掐算的掐算,会星图的看星图,有罗盘的放罗盘,各显神通,神通全不灵。
白玉星简单扼要地说完,脸垮得更厉害了,隐隐有些悲戚戚的:“我瞒着师尊师兄和我哥偷偷跑来,万一要是折在这里面了,他们都不晓得要来这儿给我收尸……”
自从前世被盛烨明背后捅了那一刀后,他就厌恶极了被欺骗、被隐瞒的感觉。
人心瞬息万变,难以看透,他不知何时会再次被欺瞒背叛,坠落深渊。
那种从云端狠狠跌到泥地上,摔得粉身碎骨的滋味,谢元提不想再尝试了。
俩人的视线再次交汇,谢元提坐在阳光反射出蒙蒙光辉的床前,盛迟忌却退了退,隐在阴影之中,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盛迟忌知道谢元提在等他开口,给他交代的机会,但他最后只是低低地“嗯”了声。
让谢元提一辈子都不知道就好了。
只要谢元提愿意看着他,只要谢元提不离开,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哪怕是让他抹除自己的一部分,当做前世的一切不存在。
他再也、再也不会放手。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一场爆炸坍塌落下来,盛迟忌手下折了几个人,印坊里留守的工匠全部殒命,白阳观的观主玄阳子也被砸升了天。
当日把谢元提和盛迟忌挖出来后,程文亦发现盛迟忌背上的伤太重,暂时不宜挪动,就近将俩人安排在了白阳观里修养。
眼下盛迟忌的伤依旧动一下就容易血崩,洛子诚也还没醒,干脆便边在白阳观修养,边叫人继续往下挖着,处理剩余的问题。
白阳观里至少一小半假道士,都被程文亦派人押走了,那些意图找洛子诚行贿的商贾,也被一一扣走问话。
剩下的人便打发走了,免得在观里闲逛,不小心看到些什么,影响清净。
但毕竟是清谈盛会,远近来了不少达官贵人,始终好奇发生了什么,成天想找程文亦套近乎询问,有的也不是说打发就能打发走的,程文亦还得与之周旋一番。
一连几日,给程文亦忙坏了,都没空去找谢元提问问他跟七殿下怎么个事。
他爹谢尚书挂着“参赞机务”的衔,平时行事作风低调,权力却是挺大的。
所以安王这是来拉拢?“喔。”
谢元提低头继续努力裹紧自己。
修士对冷热不像凡人那般敏感,秘境夜里颇为寒冷,但还没冷到那个份上,灵力蔽体足矣,其他修士奇怪地看过来,陷入了沉思。
有那么冷吗?
旋即对白玉星跟这队小废物组队恨铁不成钢。
和他们任意一人组队,不比和这二人强?瞧那个小白脸,连一点冷意都畏惧,这若是遇到什么危险,还指望他能派上什么用场?
谢元提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在意其他人的视线了。
他被冻得精神恍惚,隐约嗅到盛迟忌身上清爽干净的气息,迷迷瞪瞪的,忍不住往他身边蹭了蹭,靠近了一点,又打了个寒颤,往旁边缓缓挪开。
片刻之后,又冷得受不了,跟只蝉蛹似的,又慢吞吞地往盛迟忌身边挪。
耳边窸窸窣窣个不停,盛迟忌面无表情地忍了片刻,在谢元提跟只不倒翁似的,第三次往边上倒时,一手将他提溜过来,牵住他一只手。
那只手如冷玉雕琢,却温暖无比。
暖气顷刻间顺着皮肤接触之处传递而来,舒适得像突然浸入了温泉中,谢元提人都有些迷糊了,感觉自己活像是有点醉了:“不行……”
“别动。”盛迟忌并未松开他,反而握得愈紧,“片刻而已,没有影响。”
谢元提还在挣扎。
盛迟忌低声道:“睡吧。”
睡着了就没这么难受了。
等熬到天亮,寒花也能收敛点。
谢元提很有经验,踯躅片刻,还是打算放过自己,听话地放缓了呼吸,小声道:“那我就睡一会儿,小谢你不要乱跑哦,有事叫我。”
盛迟忌“嗯”了声。
听到盛迟忌的回应,谢元提安心地闭上眼,牵着盛迟忌的手,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白玉星不断偷瞄着这边,见此不禁咂舌。
能在这么诡异的花海里睡着觉,这心态,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万柏本来就很不满了,见状冷笑一声:“在秘境里也敢睡过去,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当这里是他家吗。”
旁边的修士纷纷点头“就是就是”。
谢元提不仅睡得着,还睡得非常安心。
直到半夜,他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
像是某种清脆的敲击声,一下连着一下,细细密密的,不像金玉,也不是石头,听不出是什么,忽近忽远,四面八方,无处不在。
谢元提警敏地睁开眼。
周围的其他修士依旧安安生生在打坐,白玉星坐在生起的火堆边,津津有味翻着话本,似乎都对此毫无察觉。
在恐怖片套路中,一般能听到怪声的那个,都是最先炮灰的。
谢元提:“……”
他决定不要学炮灰那样大惊小怪,放轻呼吸,仔细听声源。
但细细碎碎的声音太密集,跟在脑子里一下一下凿着似的,吵得他头疼,听了片刻,也无法分辨出声音是从何而来。
周围的人依旧毫无反应。
谢元提的目光缓缓移到身边的人身上。
盛迟忌姿态端正地打着坐,看不出是在休息,还是单纯地坐着发呆,怕惊扰暗中的东西,他扯了扯盛迟忌的袖子,凑到他耳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说出了炮灰听到怪声后的套路台词:“小谢,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被寒花影响变得微凉的呼吸喷洒在耳廓间,盛迟忌白绫下的眼睫颤了颤,轻微点了点头。
不愧是小狗勾,居然听到了!
谢元提顿时感觉找到了战友,攥紧了盛迟忌的袖子,左顾右盼:“我听不出是从哪儿传来的,小谢你能听出来吗?”
盛迟忌道:“地下。”
谢元提挑眉。
地下?
闹鬼吗这是?
好端端的,拉拢他做什么呢,又不是该争权夺势的时候了……至少眼下看起来还不该。
除非这位安王殿下也听闻了什么风声。
盛渡不知谢元提同盛迟忌的关系,盯着谢元提,轻声道:“静鹤从前也很亲近三弟,如今忘了以前的事,竟然又到含宁府上做事,真是令人唏嘘。”
谢元提垂着眼,语气轻轻浅浅的:“多谢殿下关心……”
他的话还没说完,前方的柱子后忽然跳出一个影子,随着就是少年清朗的嗓音:“二哥!”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齐齐被这声音一震,谢元提倒是无所谓地笑笑,盛渡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下一刻依旧笑容满面:“原来是五弟。”
谢元提从善如流地弯了弯腰:“见过晋王殿下。”
晋王今年不过十六岁,被圣上和常贵妃好生宠着,蜜罐子里泡大的,没吃过什么苦,也没被什么脏东西污了眼,笑容清甜无邪,大大的眼睛弯起来,新月一般。
谢元提心里的感觉有些复杂。
这位殿下看起来倒是天真无辜,可他的母妃常贵妃可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当年陷害杜皇后、又放一把火烧了冷宫的八成就是她。
甚至后来派出刺客在客栈斩草除根的人……
谢元提垂手静立,默然看着安王好哥哥似的上去嘘寒问暖了几句,两兄弟说了几句话,晋王盛洲才看向谢元提,有些好奇地道:“你生得真好看,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谢元提恢复笑眯眯的模样:“下官身子不好,不怎么出席,殿下自然没见过。”
“你怎么带着刀?”盛洲又指了指谢元提腰间的刀,小声道,“带刀进宫可是大罪。”
谢元提的心情更复杂,继续微笑应答:“下官是御前一等带刀侍卫,带刀进宫是特许的。”
“侍卫?哪家侍卫呀?”
谢元提一顿,道:“含宁公主府上。”
“四皇姐!”盛洲瞪大了眼,“我……本王好久没见过四皇姐了,四皇姐怎么这次也没来?是身子不好吗?本王想去探望四皇姐,可是母妃不许。”
三人边说边走着,也到了地方,谢元提一眼看到了谢唯风,谢唯风正站着同人说话,似乎感觉到目光,回头看了眼谢元提,对挂在他身边的两个王爷视若不见,冲他点点头。
谢唯风从未明确表示过站谁的队,晋王忽然跳出来打断了安王的话,估计是常贵妃叫过去的。谢元提心里一片通透,先前盛渡在人前表现得同他那么亲热,应该也是为了在人前营造出“我们关系很好”的错觉。
谢元提心道,在下同你可不熟。
低声敷衍了盛洲几句,谢元提便彬彬有礼地告辞,快步走到谢唯风身后。
宫中的宴会向来对有心之人来说充满趣味,对谢元提这种人就是度日如年。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几前,没过多久谢元提就困得东倒西歪,被谢唯风狠狠瞪了一眼,才喝了口茶提提神。
无聊地又坐了会儿,谢元提干脆就想盛迟忌来寻乐子,岂料才在脑中开了个头,就忍不住一想再想:盛迟忌现在在做什么?
现在都快午时了,平日这时候他正在盛迟忌的书房里午睡,盛迟忌……大抵是在看书?
都没注意过盛迟忌看的是什么书,是刑法、策略还是兵法?吃飞醋吃得那么起劲,莫不是什么情情爱爱的话本子?
一想盛迟忌,干坐在这儿就没那么无聊了。谢元提想得津津有味,脑中浮现出盛迟忌冷着脸看着他的模样,又想,这人偶尔笑一下也跟没笑似的,该跟他好好学习才对。
唇角不经意露出了笑意,谢元提还在眯着眼思考回去怎么教训盛迟忌偷亲的事,耳边忽地响起个熟悉的声音:“哟,谢大公子,你这看着一碟子花生米都要笑出花了,春日来得有些晚啊。”
谢元提扬扬眉,扭头就见到不知什么时候窜过来的齐律。
齐律笑得贼兮兮的,盯着他的脖子暧昧地眨眨眼:“先前我就想问了,你这是寻到春天了?怎么已经被蚊子叮了个印?”
“还不是怪你从中作梗,要不是你,老子早就屠了那秃驴满门了。”
“嘿,你还敢恶人先告状,是谁独吞了那条灵石矿脉的。”
“什么叫恶人先告状,在座的谁还不是个恶人了?”
沸水般的吵闹声挤进脑海里,嗡嗡的,还没睁开眼,谢元提就先感到了一阵熟悉的厌倦。
什么声音?
像是刚从一场长长的梦里醒来,他脑子里像团浆糊,疲惫地睁开眼。
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入目是一块玄石雕刻的恶鬼浮雕,目光下移,是座金碧辉煌的大殿,世间稀有的各类奇石东一块西一块地拼凑在地面上,绚烂夺目,华丽到庸俗,与修仙之人所追求的高雅品味格格不入。
下面一群在吵架的已经有抄出家伙的了,又忌惮什么似的,压着脾气,没真打起来。
我是谁啊?
谢元提昏昏沉沉地纳闷,这些人又在吵什么?
他一睁眼,殿里还在吵闹的所有人顿时安静,齐齐望过来,随即开始七嘴八舌地告状:“主上,听说您受了伤,伤可养好了?您几日未出魔宫,还不知道,正道那群人欺人太甚,我军都连败三场了!”
什么伤?
谢元提蒙蒙的,感觉自己像是忘了什么,一时理不清情况,张了张嘴,嘴里却自动秃噜出了回复,语调懒洋洋的:“哎呀,被你们一吵,我感觉我像是要旧疾复发了。”
群魔:“……”
凶神恶煞的魔将们面面相觑,眼底写满了“他就是想偷懒吧”的强烈怀疑。
“主上,”其中一个老者满脸痛心疾首,“那澹月宗的盛迟忌甚是可恶,您不出手,无人能与他争锋,只能任他嚣张啊!”
“可恶什么?技不如人话还多。”谢元提手肘支在扶手上,托着腮,垂着眼皮瞥他们,“话都说完了?说完了就闭上嘴,滚出去。”
魔门人心不齐,鱼龙混杂,随便扯张旗帜就敢自立为王,遍地都是魔君魔帝,谁也不服谁,听到谢元提的话,不少人眼底掠过丝狠色,眼带杀气,却又摸不准谢元提到底是不是真的受伤了,不敢违逆,盯了谢元提半晌,不情不愿地俯首称臣:“是。”
人散光了,谢元提的耳根也清净下来了。
谢元提本以为“受伤”应该是假,没想到他刚想起身,眼前就猛地一黑,耳边嗡嗡的耳鸣声愈烈,差点一跟头栽下高座。
他及时扶着座椅稳住,缓了好半天,眼前才重新清明过来,喉间的血腥气却翻滚不休,嘴角溢出血来。
谢元提抬袖擦去唇角的血迹,皱了皱眉。
白阳观山上这么大的动静,不仅是外人好奇,盛烨明的人肯定还徘徊在附近,打听着他们的消息。
洛子诚捏着盛烨明的把柄,盛烨明眼下大概很急着除掉他。
让盛烨明以为洛子诚死了,届时回京,岂不是能给他带来一点小小的惊喜。
程文亦摇头:“说什么谢,你没事便好,若是你在我的地盘出了什么事,我可无颜回去见老师了。”
送走了程文亦,谢元提回身越过屏风,就看到盛迟忌没什么表情地坐在桌前,手边是一盘被徒手捏碎的核桃
谢元提:“……你在做什么。”
见谢元提回来了,盛迟忌思忖了一下,举起那个碟子,眨眼之间露出个笑:“盟友,吃核桃。”
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
隔日,侥幸捡回条命的洛子诚果然醒了。
若不是当时盛迟忌反应够快,一脚将他蹬到了墙角,他恐怕就不是只断条腿了
洛子诚在官场混迹多年,十分灵光,糟了这么一遭,脑子稍微转一下,就明白整件事的前后了。
盛烨明当他是甘蔗呢,嚼两口就吐了!
如盛迟忌所料,半死不活的洛子诚果然对破坏了他安定优裕的生活、还“害他”至此惨境的盛烨明恨之入骨了,刚一醒来,便挣扎着要见谢元提和盛迟忌。
在见到程文亦跟着踏入屋中之前,洛子诚还有一丝侥幸,意图用自己剩下的“小金库”来谈判一番,挣扎着求个机会。
见到程文亦后,他便知道,没这个机会了。
被飞卿踹门指着鼻子骂了一通的事,谢元提回头就忘了,直到过了几日都没再见到飞卿,才发觉不对。
飞卿骂得虽然有些难听,但确实是一心维护盛迟忌的。
谢元提想着,推开手中的砚台,伸手到盛迟忌身边想拿绢子擦一下手,刚过去就被盛迟忌握住。
谢元提轻嘶一声:“哎,好凉啊。”
盛迟忌看他一眼,慢慢放开他的手,谢元提立刻自然娴熟地反客为主握住他的手,笑眯眯的:“这么冷,我帮你捂捂。”
盛迟忌一顿,状似平静地“嗯”了一声。
“前几日的叛徒找出来了吗。”
盛迟忌的心思全在谢元提捂着他的手上,随意点点头:“抓到了。”
谢元提主动靠过去一点,盛迟忌眸色一深,将他抱到怀中,安心地闭上眼。
谢元提也不反抗,道:“飞卿年轻气盛,有时做事会冲动一些,也没什么恶意。”
他这话说得无头无尾的,盛迟忌捻起面前的一缕长发轻轻嗅了嗅,淡淡道:“太过冲动的人,不磨砺一下,就算好心也会办坏事。府里多是旧人,飞卿也是我娘留给我的人,所以我待他们宽善。可太过宽容,反倒会让他昏了头脑,做些不该做的。”
见谢元提没吭声,盛迟忌拂开他的头发,在他颈侧亲了亲,低声道:“就算他没有冲撞你,我也想让他出去单独做点事了。”
谢元提只好点头。听出安王语气里有几分哀怨之情,谢元提不由悚然地想:四年前除了盛迟忌,难道还有个盛渡?
他以前就那么……滥情?
这个诡异的念头只存在了一瞬,就被推翻了。
毕竟盛迟忌看他跟别人搭个肩都会吃飞醋,要真是那样,他还能好好活到今日?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也只过了几息,盛渡亲自带着谢元提往举行宴会的宫殿行去,脸色看起来还是很有几分忧愁:“当年你我二人在国子监中情同手足,不想才过了几年,你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谢元提笑得愈发温和:……什么模样?
只是忘记了一些前尘往事,他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过得也是轻松自在,莫不是在这位王爷眼里过得很是凄惨痛苦?
这得是多大的误会。
听盛渡还在说他们的“陈年旧情”,谢元提心里忍不住摇头。
当他失忆了就很好骗?
盛迟忌很享受和谢元提单独相处的时候,说完便不再多提,手在他细窄的腰侧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摩挲着,过了片刻,才低声道:“今早你弟弟妹妹又来了。”
谢元提咦了一声:“我怎么不知道?”
说完自己就觉得这是一句废话,转了个方向问:“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盛迟忌脸色清冷:“他们似乎很喜欢缠着你。”
谢元提捏起他的下颔笑:“你也很喜欢缠着我。”
谢元提还记得小时候的一些事。
那时谢母病故,谢唯风虽然刚硬古板不通人情,同谢母的感情却是极为深厚的,谢母逝世那夜他长出许多白发,连续许久精神都有些恍惚。
谢家本就子息单薄,大多亲戚都在老家,谢唯风将下人全遣散了,差点就要解佩还乡,还是皇上几次挽留才没有离开。
作为家中长子的谢元提只能暂时接过养弟弟妹妹的活儿。大概是记得幼时谢元提的照顾,长大后弟弟妹妹也很缠谢元提。
谢元提还在发怔,就被盛迟忌按到怀里亲了一下,他也不觉羞赧,懒洋洋地道:“不问自取是为贼,取而不还是为匪……类此等人,宜敬而远之。殿下,您说下官要不要对您敬而远之?”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按住他喋喋不休的嘴:“不能。”
谢元提笑眯眯地推开他的手:“那殿下是不是该还下官点什么?“”譬如?”
谢元提道:“休沐半日?”
盛迟忌幽幽盯着他,半晌,重新将他的头按下来,在他脸颊上落下轻轻一吻,嗯了一声:“早点回来。”
蜻蜓点水似的一吻倒让谢元提有些心痒痒的,在盛迟忌面前仿佛一切矜持和礼数都作废了,他犹豫一下,捧起盛迟忌的脸,低下头主动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柔软的触感落到唇上,盛迟忌觉得血液都开始沸腾了,那种熟悉的情动在胸腔汹涌着,叫嚣着,让他只想将面前笑意盈盈的男子剥光了狠狠按倒在书案上——
然而只是呆了一瞬,谢元提就溜出了盛迟忌怀里,刷地一下就跑到了门边,见盛迟忌似乎有些发红的眼睛看过来,思考了一下,认真地道:“盛迟忌,你真的需要喝点菊花茶败败火了。”
话毕便毫不负责地推门而出。
盛迟忌:“……”虽然忘记了那些事情,可内心深处的感觉不会骗人。谢元提心疼盛迟忌,想亲近盛迟忌,都是心底真挚的感情,所以盛迟忌偶尔提及往事时他才有触动。
对盛渡,却没什么感觉。
趁着四下无人,盛渡温和的模样收敛了些,严肃地问道:“听闻你现在在含宁公主府当职?”
绕了半天弯子,可算说到重点了。
谢元提温和笑着,心里已经明白过来。
临近中秋,京城里更热闹了几分,远近都是小贩的吆喝声。谢元提在一个小摊上精挑细选地买了两个小玩意儿,慢悠悠地走回府,远远就见门前站着两个扎根小树般的人儿。
谢元提记起自己会武艺后,走路都是轻飘飘不带声的,两个孩子都低着头,直到谢元提走到近前才发觉有人来了,抬头一看到谢元提,齐齐“啊”了一声扑向他。
谢元提向来更疼妹妹,伸手一接谢秀秀,迅捷地避开谢尧的虎扑。谢尧打了个跟斗站稳了,很不服气地嚷嚷道:“大哥,你又偏心秀秀!”
谢秀秀和名字一样,秀秀气气的,只是身子从小有些弱,闻言冲谢尧得意地扬起小下巴笑。
谢元提摸摸怀里小少女的头发,将在半路上买来的小玩意递给谢秀秀,走到谢尧身边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出息了,还敢带秀秀逃出书院回京来?”
谢秀秀欣喜地拿着那小玩意,吐吐舌头,没敢说话。
谢尧一脸不服气,却没躲避:“快到中秋了,这回是书院给的假。上回是秀秀出的主意,再说了回来也没见到大哥。大哥,你什么时候才离开那个什么公主府回来啊?”
谢秀秀反驳道:“明明是你先提出来的。”
谢元提一左一右地提着弟弟妹妹进了府,想起盛迟忌冷着脸和他撒娇的样子,眉眼间染上笑意,悠悠道:“离开?大哥好容易才有了个差事,领点俸禄养活自己,离开做甚。”
谢尧和谢秀秀一齐皱眉,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该怎么让谢元提离开那个“龙潭虎穴”。
任他们说什么,谢元提都笑而不语。
谢唯风还没下衙回府,谢元提便先带着弟弟妹妹。谢秀秀身体不好,在外人面前总是显得文文弱弱的,却总是同谢尧斗嘴,谢元提微微笑着听着许久没听到的斗嘴声,过了会儿,抽身去书房找了本话本子递给谢秀秀,见她闭嘴开开心心地看起来,才回头和谢尧说话。
“在书院中受欺负没?”
谢尧一拍胸脯:“谁能欺负我啊。”想了想,看了眼谢秀秀,又补了一句,“倒是有个不长眼的想调戏秀秀,被我揍得躺了半个月。”
谢元提笑着摸摸他的头:“不错。”
只是两个字的嘉许也让谢尧有些兴奋,拉着谢元提坐下来同他说自己的所见所闻,说着说着,他突然噤了声。
“怎么了?”谢元提听得昏昏欲睡,强撑着表现出清醒的样子。
谢尧皱着眉摸了摸谢元提的额头:“大哥又犯困了?那个药……困了就去睡吧,我和秀秀也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你一直盯着。”
谢秀秀一直悄悄竖着耳朵听着,闻言眸中是明显的担忧之色,嗯嗯嗯地点头。
谢元提眯了眯眼。
有个忽略许久的小细节冒上心头——无论是谢家人还是盛迟忌,都对他的嗜睡毫不惊讶,就差随时摆着一张床给他靠上。
谢尧刚刚说了什么?药?
默了默,谢元提漫不经心地摸摸谢尧的头:“二弟,我是不是谢家的人?”
谢尧瞪眼:“大哥你说什么呢。”
“那我怎么觉得,你们都在瞒着我什么?”谢元提笑眯眯的,又是让盛迟忌头疼的那种温和态度。
大门,脸色肃然:“谢静鹤,虽然我很讨厌你,不过还是提醒你一句,尽快离开公主府。”
“为何?”
谢元提撇开头,雪白的下颌微微扬起:“马车太高了,扶我上去。”
盛迟忌立刻明白过来,看他这副样子,心口不禁痒痒的发烫,忍不住扶着谢元提的腰,一把抱起他,将他送上了马车。
谢元提愣了下,反应过来,不爽地回身踢了脚他的靴子,冷着脸钻进马车里。
盛迟忌被踢了一脚,脸色反而肉眼可见的融化下来,低声叫着“观情”,也跟着钻了进去。
程文亦刚好掀开车帘看到:“……”
啧,别别扭扭的。
年轻人啊。
算了,他内急,看不见。
第 78 章 第七十八章
虽然允许了盛迟忌上马车,不过这并不代表谢元提就这么简单放过盛迟忌了。
谢元提还没抓到什么证据把柄,但他就是直觉盛迟忌现在不大对劲。
上了马车,谢元提没搭理盛迟忌,忽略那道灼灼的视线,把盛迟忌当作肉垫子,靠着他平静地翻开这几日一直在翻看的各地县志集合。
至少这玩意诚实多了,连从前某位衙门里有个小差役擅酿酒都写出来了,不会欺他瞒他惹他生气。
外面烈日当空,马车里搁着冰盆,谢元提这么靠着,倒也不算太热。
他靠得心安理得,盛迟忌却坐不住了。
盛迟忌道:“每次出行,都只有府中的人知道,却频频有刺客知晓行踪,今日是为了顺藤摸瓜,抓出叛徒。”
他难得一次说了这么一段话,谢元提安静了一下,问:“除了阿九他们几个,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份吗?”
盛迟忌摇头。
那就好——继续发脾气。
谢元提微笑着温柔道:“你下马车也是为了抓叛徒?”
盛迟忌伸手握住他的手,安抚似的放到唇边轻轻一吻,沉声道:“让你担心了,对不住。”
这么个人道歉说得坦诚又顺溜,谢元提反而不知道怎么接话,滞了片刻,又温温柔柔地笑起来,抽回自己的手道:“下官哪儿敢。殿下今日出行,是安排好的,又何必要带上我这个异数。”
盛迟忌还以为谢元提在介意忽然把他拖下水的事,声音更低了:“我有点按耐不住,想让你和我一起,知道得多一些。是我考量不周,以后不会了。”
谢元提气结,转身就离开了房间。
盛迟忌坐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犹豫再三,还是没去把人抓回来。
谢元提默背着平神静气的经文,等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已经将那点难得生出的怒意挤出心间。
今日本不用遭这么个劫,盛迟忌硬是要凑上去,还理直气壮的——岂有此理!
冷静下来一回想,谢元提又有些窝火,沐浴更衣后,坐在床上看着腕上的红绳有点发怔。
其实此前见盛迟忌有危险,他冲上去时脑中闪出了几个残缺不全的画面——似乎是他在和卫适之打架。
少年盛迟忌就在一旁,一身缟素,两眼红红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
他正细细回忆着,外头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嘭地踹门声,谢元提就眼睁睁看到自己的房门不堪抵抗的发出“嘎吱”一声,砰然倒地。
谢元提眯眼:“……”
踹门的正是飞卿,显然是知道了盛迟忌受伤的消息,原本白净漂亮的少年脸上乌沉沉的,似乎恨不得扑上来咬死谢元提。
谢元提面对着盛迟忌以外的人都是客气的,虽然有点介意那扇关乎他睡觉的门,站起来时脸上还是有礼貌的微笑:“有事吗?”
见他笑得轻松漫然,身上都换了衣服,显然是准备睡了,飞卿的火气更大了,胸膛剧烈起伏了会儿,才压下一刀剁了他的念头,咬牙切齿道:“殿下受伤了!”
谢元提一脸平静地点点头。
飞卿的火气噌地又烧上来了,几乎是在咆哮:“谢静鹤!你凭什么跟在殿下身边拖累他!殿下这四年来从未受伤,都是因为你!”
不等谢元提说话,他忽地一把抽出自己的佩刀,清澄冰冷的刀光一闪,下一刻就停在了谢元提的脖颈上。
飞卿红着眼吼道:“凭什么殿下心心念念了你四年,你还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他受伤了你还能轻松惬意地歇下?谢静鹤,你迟早会害死殿下!你是兵部尚书家大公子,要离开公主府也不过是找皇上说一句话的事——滚出公主府,我饶你一命!”
谢元提敛了笑,蹙眉问:“心心念念了我四年?”
飞卿冷哼一声:“也别那么大脸,说到底不还是因为你爹是兵部尚书。”
谢元提揉揉额角。
飞卿的脸色依旧阴沉沉的:“当年得知你醒来了,殿下不顾身份可能暴露,也去了威远伯府看你,结果你居然将他忘了。谢静鹤,你既然都忘了,就别再和殿下有什么关系了,趁早离开公主府,殿下要做的,不是同你儿女情长,被你拖累脚步。”
谢元提琢磨了一下,淡笑道:“多谢提点,我会尽早想起来的。”
话毕,他忽地伸出两指夹住刀,轻轻巧巧一推开,便往屋外走去。飞卿愣住,脑中有些混乱,好半晌才想明白谢元提那句“会尽早想起来”是什么意思,气得差点一刀劈了他的床,回过头时谢元提已经不见了。
他猜出谢元提要去哪儿,正要去拦,流羽忽然冒了出来。
飞卿冷冷地看着拦在他面前的流羽:“阿九昏了头,你也要拦我?”
流羽依旧没有表情:“够了,哥。”
他顿了顿,同飞卿有几分相似的眼睛里一片通透:“昏了头的,是你。”
谢元提推开盛迟忌的房门,却没见人影。
书房离盛迟忌的房间很近,他顿了顿,合上房门往书房走去,还没靠近就见到里头点着灯。
谢元提摇摇头,直接过去推开门,果然就见盛迟忌坐在书案前,扭头看着窗外,不知是在发呆还是思考,半晌才回过头,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泛着白。
见到谢元提,盛迟忌张了张嘴,没说话。
谢元提看着他这样子,心里阵阵的抽痛难受,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入手一阵刺骨冰凉。他学着此前盛迟忌安抚的动作,也轻轻吻了一下他的手背,道:“我来递辞呈。”
手一下子被大力反握住,谢元提被捏得发疼,盛迟忌的脸色像是覆了层寒霜:“不许。”
谢元提抽了抽手,抽不回来,干脆就凑过去,和盛迟忌额头相抵,唇角带着笑意:“殿下这是在命令下官?”
盛迟忌微阖着眼,顿了顿,放开他的手,将他按到怀里,声音低低的:“我在求你。”
谢元提从善如流地面对面跨坐在盛迟忌腿上,由他像抱个孩子似的抱着,道:“骗你的,还真信。若是我不来,你就在准备这儿坐一整夜?”
盛迟忌呼了口气:“……你没有来之前,几乎每一日,都是如此。”
点着蜡烛,从入夜坐到晨光熹微,只余一滩蜡油。
猜想着惨死在大火中的母亲与妹妹,是不是以另一种形态,陪在他身边。
谢元提心里发酸,安静了好一会儿,嗯了一声,打了个呵欠,软软地靠在盛迟忌另一边的肩上:“我的屋门坏了,漏风,殿下借半边床给我睡可成?”
盛迟忌的眸中带了笑意,沉稳地嗯了一声:“全部给你也成。”
谢元提笑了:“那你睡哪儿?”
盛迟忌抚着他的后背,淡淡道:“我看着你睡就可以了。”
谢元提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暖意,在盛迟忌怀里蹭了蹭,忽地就觉得有哪里不对,身子僵了僵:“……盛迟忌!”
盛迟忌早就给他蹭出了火,面无表情道:“我是男人。”
谢元提忙不迭推开他从他怀里跳出来,理了理松垮垮的里衣,笑眯眯地道:“不,您是公主殿下。”
话音一落,谢元提觉得盛迟忌的眼神愈发诡异炙热了,眉毛一扬,连忙转移话题:“我困了。”
躺到床上时谢元提咻地挨到床边,拒绝同盛迟忌靠近。
盛迟忌皱皱眉,低声道:“伤口很疼。”
谢元提哦:“你自己作的。”
谢尧和谢秀秀对视一眼,纠结了一下,默契地同时摇摇头,异口同声道:“没有!”
谢元提也不逼他们说什么,笑了笑,回屋里昏昏沉沉地睡去,醒来时天色已经擦黑。
心跳忽地加快了几拍,谢元提心头忽地有阴影笼过,望了望窗外,那种隐隐不祥的感觉更浓。
谢唯风还是没有回来。
天都黑了,十有八九是被陛下召见,指不定要半夜才能回来。
想到盛迟忌让他早点回去,谢元提陪着谢尧和谢秀秀用了晚饭,便准备离开。谢尧和谢秀秀一脸不情愿,谢元提只能挨个摸摸头,温和地安抚道:“大哥现在有任在身,过几日中秋还会回来。”
两人没有胡搅蛮缠,依依不舍地把谢元提送到府门前,等谢元提的背影消失了,才回了房间。
到公主府时夜色已经微浓,谢元提整整衣袖,刚要敲门,余光忽地掠到府前的树后有一道人影。
他回过头,那个人便站了出来,怯怯地小声叫:“静鹤哥哥。”
竟是许久不见的卫婉清。
见她周围无人,谢元提微微蹙眉,叹了口气走过去:“卫小姐出门怎么不带个护院?”
卫婉清垂着眼,像是不敢看他:“……我是偷偷溜出来的。”
“卫小姐出门须得小心,上回没有出事已是万幸,京中虽然安定,却也有一些小麻烦。”谢元提轻言慢语着,有一股春风徐徐而过的温和,卫婉清却明显感觉到了疏离。
她咬了咬唇,眼眶红红的:“婉清明白静鹤哥哥的意思……不会纠缠不休,只是,来道歉。”
谢元提一愣。
卫婉清的头垂得更低:“当日,贼人出现时,我是能呼救的……”
可是那一瞬间心头忽然蒙上一层阴影:若是被抓了,谢元提会不会因为愧疚娶她?
就算是一线机会,她也想抓住。
谢元提心里原本还有些愧疚,现在也散去大半,摇摇头,语气依旧温和:“已经过去了,卫小姐无碍便好。”
顿了顿,他看向另一边:“你大哥来接你了,回去吧。”
卫适之是一路跟着卫婉清过来的,见被发现了,干脆就现身出来,大步走到卫婉清身边,点点她的额头,还是没舍得说责备的话。
谢元提含笑拱手:“卫总旗。”
卫适之瞥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轻轻推了推卫婉清:“妹妹,你先去那边等我一下,我跟他说几句话。”
等卫婉清走开了,卫适之才皱眉看了眼公主府朱红的
他话音落下,谢元提和盛迟忌的面色都有点古怪。
谢元提是没想到盛烨明会这么直愣愣地照搬他前世的所为,感到有点不适的恶心。
盛迟忌眼底则是闪过了明晃晃的浓重戾气与冰冷杀意。
空气一阵死寂,盛迟忌面上的煞气压都压不住了,程文亦看着就眉尖一抖:“……你们聊,我内急。”
等程文亦溜之大吉了,谢元提在压下了点翻涌的恶心感,扭头看了眼盛迟忌,眉梢略挑:“七殿下。”
按常理而言,盛迟忌是不可能知道前世的事的,又怎么会因为盛烨明赈灾有强烈的反应?
他抬手捏住盛迟忌的下颌,用了点力,迫使他低下头,与自己视线相对,不偏不倚。
谢元提看清他眼底泛红的杀气,手指无意识摩挲了几下他的下巴,淡淡问:“你在愤怒什么?”
第 79 章 第七十九章
谢元提眼底带着明显的审视。
盛迟忌很难解释自己为何反应那么大,一堆理由冒出脑海,没有一个能说服自己,更别提说服谢元提。
只能另辟蹊径。
两世的记忆融合,又加上下午马车上那一处,盛迟忌当然看得出来,谢元提表面上不显,实际上很吃他撒娇那一套。
虽然都是自己,但恢复前世的记忆之后,心理意识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与之相对的,灵魂成熟了许多岁的盛迟忌很看不上之前自己撒娇卖乖的行径,甚至颇为嗤之以鼻。
那么不稳重,谢元提怎么可能看得上?
难怪最近都不给他亲了。
他可拉不下脸干这种事。
什么勾栏做派。谢元提憋了口郁气,一路上都没同盛迟忌再说一句话。盛迟忌偶尔说句话,他都只微微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
回到公主府,谢元提进了门就直接往自己的房间方向走,没走两步就被盛迟忌逮了回来。
原本想挣脱,目光暼到盛迟忌拽他的手是受伤的那边,谢元提的身子僵了僵,乖顺地没有再动。
盛迟忌拽着他,脸色平淡地同阿九说话:“……鱼儿上钩了,今晚辛苦点。”
阿九恭敬地拱了拱手。他穿梭在死人堆里,又没盛迟忌的那点小洁癖,满身都是血,脸上也染了点儿,笑起来时却依旧爽朗——也就趁着夜色,满身血迹都不明显,否则适才一路驾车过来,偶遇一个路人,明日京城就得炸开锅。
谢元提有些看不过去,掏出一块手帕递过去,眉目间都是水一般的温柔:“满脸都是血,擦一擦吧。”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盯着阿九。
阿九吃了几次亏,反应再迟钝也知道盛迟忌又吃了飞醋,擦了擦冷汗:“不,不必了,多谢谢公子好意。上好的绢子,沾了血多不好。”
谢元提本来想塞给阿九,看他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无言地收回帕子,还是没瞅盛迟忌一眼。
盛迟忌抿了抿唇,眉头蹙起,吩咐完阿九,就拉着谢元提往自己的房间走。谢元提也不反抗,等到进了房间,才轻轻甩开盛迟忌。
盛迟忌被他这副反常的模样弄得心里发紧,蹙眉问:“怎么了?”
“出门时坐的那辆马车。”谢元提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是京中一家店里的,很普通。”
盛迟忌已经猜出了他想说什么,果然就见谢元提抬起头,盈盈笑着道:“下官还不知殿下有这般以身犯险的金贵精神,今日被跟踪的就是后来换乘的那一辆马车吧,出门时是两辆马车一同的?”
看他问得客客气气,只是那种令人头疼的调调又出来了,盛迟忌无奈地点点头。
谢元提依旧温温笑着:“那你还特地换乘?”
静默了三息之后,盛迟忌忽然抬手抓住了谢元提的手,微低下头,漆黑的眸直直盯着谢元提,下颌缓缓蹭了蹭他修长的手指,轻声道:“元元,疼。”
握在手腕上的力道与热度仿佛要烙印着谢元提的肌肤上。
不太像可爱的小狗撒娇。
更像头不怀好意的大尾巴狼,一步步逼近,下一刻就要露出本相,将他狠狠叼走。
谢元提没说话,半眯着眼望着他:“你还没回答我。”
他这句话像是在说方才的问题,又像是在问之前被盛迟忌避而不答的问题。
谢元提记不清以前两人有什么恩怨,只知卫适之颇为厌恶自己,每每相逢皆会横眉冷目,没有好气,便安静地不说话。卫适之瞪了他片刻,黑着脸开口:“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谢元提眉目宛然,不笑时也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宁静温柔,“在下说的话,卫总旗肯信?”
卫适之一阵默然,坐到谢元提对面,深吸一口气:“你很惹人烦,不过还算有点底线。”
谢元提笑了起来:“听卫总旗所言,是相信在下的?”
卫适之盯着他笑眯眯的样子,冷哼一声,想等他继续说下去。不想谢元提只温柔笑着垂着双眼,看那架势,若是给他一个木鱼,恐怕他就会从善如流地开始敲木鱼诵经。
卫适之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先开口:“昨夜是怎么回事?你既然送我妹妹回府,为何不将她送至门前?!”
谢元提不好解释,忽略这个问题,道:“卫小姐离开时距卫府不远,拐个弯走几步路便到。”
他并非在开脱自己的责任,而是在向卫适之说明卫婉清出事的大致范围。
卫婉清是他盯着跑开的,恐怕就是在转角的那个弯儿后面出了事。
在这种后有谢元提同盛迟忌流羽、前有卫府的夹击态势下,卫婉清平白没了,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该是有人早就埋伏在那儿。
此人是谁、想做什么、为何要抓走卫婉清?
谢元提皱皱眉,缺失了一部分记忆后,连带着许多关系也理不清,想不明白。
卫适之也沉默下来,快到北镇抚司时,才开口道:“不论如何,最近你都得待在诏狱。”
谢元提毫不动怒,连一点委屈辩解都没有,只含笑点点头,便下了马车,乖乖跟着一个小旗去记下口供,周折一番倒也没什么人为难他。
锦衣卫曾经煊赫一时,被先皇削减过后乖顺不少,不敢再拿鼻孔看人。谢元提到底是兵部尚书家的大公子,该有礼的地方没几个人想失礼让他记仇。
虽然谢元提懒得记。
活了二十年头一次进牢房,谢元提还饶有兴致,入目皆是四四方方的一间铁笼子,他倒是不挑剔,只是看到牢房内那一言难尽的简陋木板小床时,有些难过。
押他过来的小旗锁了门便离开,牢房里顿时一片寂静。传闻被抓到诏狱中的人,大多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不死也要半残,谢元提在牢里转了一圈,倒是没多觉得诏狱有多像传闻中的“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
新鲜劲一过去,谢元提干脆就躺到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脑中琢磨着卫婉清的事,琢磨着琢磨着突然想起一件东西,连忙往怀里一摸。
卫婉清绣的那个小香囊还在他怀里。
听闻北镇抚司养着几条灵犬,隔着几条街都能嗅到指定的味道,昨夜见卫婉清拿出的是相同的两只香囊,她身上带着另外一只,若是让这些狗来寻的话……
谢元提双眼一亮,刚想叫人来,脑中忽然响起在公主府书房中听到的话。
北镇抚司里有内鬼。
北镇抚司和南镇抚司纷争颇多,甚至还要更直接险恶,兵部同五军都督府平日里见面了还能皮笑肉不笑地问个礼,南北镇抚司却是不打起来都算好的,尤其是南镇抚司,千方百计也想搞垮北镇抚司。
丢的可是北镇抚司指挥使的小女儿。
活络的心思立刻被压下,谢元提轻轻吸了口气,皱了皱眉。
那个内鬼在北镇抚司的地位应该不会太低,也不知道哪个小旗是他的人,指挥使轻易不会见人,卫适之恐怕在满京城地跑,他现在沦为阶下囚,只能等待值得信任的人来。
幸而锦衣卫抓人刑部和大理寺管不着,否则让谢大尚书知道这事了,依照尚书大人嘴上嫌弃心中爱护的别扭性格,指不定要捅到皇上跟前。
谢元提想着,摸摸下巴,心里倒是很平静。
在牢中轻松地度过两日,第三日的早上,谢元提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就看到头边放着个小木盒。
谢元提先是一怔,低头掐指一算,这才反应过来。
今日是他的生辰。
四年前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挣扎回来,丢失了部分记忆,以前的事大多记不清了,但从那年起,他生辰时都会收到一份带着神秘色彩的礼物。
有时是很贵重的东西,有时只是一枝从路边折下来的花,似乎是那人在去谢府的路上恰好看到那枝花,欣然折下,带着清滢滢的露珠,轻轻一嗅便觉沁人心脾。
谢元提不知道那人是谁,不过也快习惯每年生辰时一睁眼就看到东西。只是此次颇为稀奇,他是被关在由锦衣卫严加看守的诏狱中,那人大半夜的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了?
谢元提眯了眯眼,把木盒打开一看。
里面是一朵风干的菊花。
菊花效用颇多,清热除火、生津元渴、安神除烦……那个神秘人是在提醒他多喝菊花茶?
谢元提一头雾水,他心静而安定,不需要喝这茶,不过……给噩梦连连的公主殿下多喝喝倒是可以。
午时,谢元提被押离牢房,第二次被提审。
也就是意味着还没有找到卫婉清。
提审谢元提的是一个陌生面孔,看衣着应当是个百户,谢元提不曾做贼心虚,一撩下摆跪在地上,脸色平静。
那个百户翻开卷宗扫了一眼,冷声念道:“罪人谢元提,于宣和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日,送卫氏卫婉清回府,最后见到她的即是你,可供认?”
谢元提一听就忍不住笑了笑:“最后见到卫小姐的是在下,在下承认,但是‘罪人’二字,实在不妥。”
百户官依旧没有表情:“你要如何开脱?”
“开脱?这个词用得也不妥。”谢元提微笑着,看了眼这人面无表情的脸,心中叹了口气。
还是公主殿下没有表情的样子可爱,虽是一脸冷淡,但却叫人看不厌烦,反倒挺有趣,哪像这位,看着就怪渗人的。
他心中想着,面上神色不变:“其一,贵司押在下来此,只是因为在下嫌疑最大,并未定罪。若要定罪,需要确凿人证物证,此乃本朝律法,此其二。其三,若强行加罪,即是违反律法,视国法如无物,此乃大罪……”
百户官被他说得一阵头痛:“闭嘴!”
谢元提依言闭嘴。
“兵部谢尚书家的大公子?”百户官又翻了翻卷宗,敲了敲桌案,冷笑一声,“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哥儿,来了诏狱几日,还没见过什么真家伙吧。你们这些人,就是不打不招!”
看他神情不对,谢元提皱了皱眉,意识到面前这人可能是在北镇抚司中不服卫指挥使的那类,顿觉苦恼。
他有大道理讲,可锦衣卫一向是不讲道理的,皮肉之苦看来是免不了了。
“来人……”
门外忽然闯进一个小旗,冲到百户官身边,低头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后者的脸色顿时一变。
谢元提无聊地想:果然不像殿下,殿下无论如何都面不改色,就一双眼睛星星似的,亮亮的。
他做足了心理准备,等了会儿,那个百户官却只是脸色难看地瞪他一眼,语气冷冷的:“算你好运……把他带回去。”
这是逃过一劫了?
谢元提乐得轻松,回到牢房里才准备睡会儿压压惊,身后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些耳熟。
谢元提顿了顿,转过身一看,果然就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公主殿下。
盛迟忌正负手站在铁栏前,因为背着光,谢元提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殿下愈显得身长玉立、颇有压迫感。
谢元提眨眨眼,快步走到铁栏前,笑道:“殿下怎么来这儿了?”
盛迟忌避而不答,目光认真地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周,确认他连根头发丝都没少,绷紧的神经才微微一松,淡淡道:“这两日过得如何?”
“还不错。”谢元提回了一句,觉得听起来似乎有些敷衍,又加了一句,“就是床板有些硬。”
盛迟忌眸中闪过笑意,抬手想去摸摸他的脸,又竭力忍住了。
“再忍一忍。”盛迟忌低声道,“我会救你出去的。”
旧衣容易破损。
没有一个绣娘会比盛迟忌清楚,那些被他抚摸过千万次,陪伴过他十年的旧衣,每一个针脚与纹路是什么样的。
被盛迟忌横插这么一出,阿姝已经没心情了,眼圈一红,转身跑去找姐姐了。
都不用谢元提拒绝了。
晚风一吹,酒劲上来,谢元提跟着晃了一下。
盛迟忌抬手扶住他,微微用力按紧,盯着他:“还去七夕集会吗?”
醉后轻飘飘的,每一步都在云端,谢元提晕沉沉的靠在他身上,呼吸带着丝酒气,声音懒倦,没搭理他的阴阳怪气:“头晕。”
他想了一下,浅色的眸子染了水雾,抬眸蒙蒙地盯着盛迟忌:“抱我回去。”
谢元提偏头,唇瓣几乎贴着盛迟忌的耳廓,温热的呼吸喷洒着,不知因醉认错人说错了话,还是坏心眼的故意:“……陛下。”
第 80 章 第八十章
谢元提心情复杂:“……”
难怪小谢会阻止他。
他现在也知道了。
不可以随便贴贴!
略收拾好了心情,谢元提的目光又被盛迟忌腕间的似雪珠串吸引,盛迟忌的气质冷冷淡淡的,腕间又戴着这东西,好似个圣洁的佛子,但小谢一看就是不喜赘饰的性子,怎么会戴这东西,还时常盘弄?
他往前凑了凑,奇怪道:“小谢,你腕间这个是……”
话还没说完,一道声音急匆匆地门外插进来:“久等了两位!我看你们都有病,先看谁?”
你可真会说话。宴星洲,仁仙城外。
一队车马缓缓靠近了巍峨耸立的黢黑城门,几个背负长剑的青衣人面色不耐,抱着手伫立在守城门的卫兵身后。
进城的凡人排场了一大长队,次序通过。
马车前面传来声咕哝:“奇了……”
谢元提掀开帘子往外瞄了眼,注意到那几个青衣人,探出颗毛茸茸的脑袋,低声问前面骑马的老大哥:“胡兄,怎么了?”
嗓音有些哑。
从帘子里探出头的少年生得极是俊秀,漆发黑眼,鬓边的小辫上,缀着颗玲珑剔透的红珠子,随着动作一摇一晃的。
那双微微上翘的睡凤眼浅浅弯着,右眼下有一点痣,见到人就笑眯眯的,散溢着轻快活泼又明亮的少年感,很有亲和力。
容易惹得人心生好感。
这一路上,俩人聊得颇为投缘,老大哥对谢元提颇有好感,非常不吝解答,摸摸胡子,有些得意:“我老胡走南闯北,见过的多,那几位青衣人,八成是修仙的仙师——所以我说,奇了,往日顶多两个卫兵守着城门,今天怎么来了俩仙师?这些仙师,平日里看一眼我们这儿都嫌弃的。”
天下四大洲,宴星洲的凡人最多,大大小小的凡人城池云集,修真之士大多嫌弃凡人聚集的地方浊气太重,不肯留驻。
像仁仙城这样的偏远小城,见到修士的机会少,更别提有修士守在城门口了。
谢元提心里顿时倒嘶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放下帘子,退回马车里。
八成是来找他的。
没等谢元提思索好该怎么办,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唔”。
谢元提低下头。
马车里拼了个临时的简陋小床,上面躺着个呼吸灼烫的雪衣少年。
硬木板硌脑袋,谢元提贡献了自己的双腿给他枕着。
马车窗外的晨光细碎地漏了进来,一半落在他披散的雪白长发,另一边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一张容色极盛的清冷面庞,浓长睫羽静静闭合着,苍白的薄唇微抿,在微微摇晃的昏暗马车中,像是雪松上即将抖落的一捧新雪。
即使身体难受,他的睡姿也一丝不乱,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左腕上有一串雪凝般的半透明珠串,与人一般,透出几分难以接近的矜贵淡漠感。
谢元提观察着他的状态,把手上的湿帕子拧干,轻轻放到少年的额头上,试图给他降降温。
这少年是他从雪堆里挖出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
五天前,谢元提还坐在片场里,等着拍杀青戏。
带资进组的男女主演技太差,导演气得火冒三丈,耽搁了一个早上,眼见着下午也还有得磨,谢元提无聊得和小助理躲在角落里摸鱼。
小助理兴奋地给他安利最近看的小说:“里面有个我超喜欢的角色,绝对符合您的口味!”
谢元提:“嗯?”
“设定有一半的神兽血脉,能变成超大只威武漂亮的毛茸茸哦!”
谢元提来了兴趣:“展开说说?”
“这个角色叫盛迟忌,书里形容他是‘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性如白玉烧犹冷’,不是说他温润如玉,是说他像块冷玉,捂不热,这性格和毛茸茸,不是很合您胃口?”
谢元提矜持地点点头。
“还是书里的战力天花板,尊号妄生仙尊,年少成名,百余岁就到了合体期,魔祖出世为祸天下时,其他所有人出力布阵困住魔祖,独盛迟忌仗剑入阵,与魔祖打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最后将魔祖一剑穿心,解决了祸患。”
小助理安利的时候相当热情,讲得眉飞色舞、栩栩如生,大概是觉得大战对决很精彩,还详细描述了下书里的盛迟忌是怎么把魔祖一剑穿心的,看得谢元提嘶了下,捂着胸口感觉凉飕飕。
孩子,你这能力进错行了。
小助理亢奋地说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挠挠头开玩笑:“对了,书里有个名字和您一样的小反派,戏份不多,谢哥,要不你拍完杀青戏后,再把全文背诵一遍,反正您过目不忘,这万一要是穿书了……”
正说着,被男女主折磨了一上午的导演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桌,叫谢元提过去,先拍他的杀青戏。
谢元提上吊威亚的时候,还在漫不经心想着小助理说的话。
结果吊威亚突发事故,他从高空坠落下来。
再一睁眼,就在一座雪山之下。
白雪皑皑,入目都是刺眼的白,凛冽的寒风迎头兜面,活像被冰渣子扇了一巴掌,刮得脸像少了层肉,指尖都冻得发麻,他几乎呼吸不能,张开嘴,喉咙里就带了铁锈般的血腥气。
谢元提被这股风扇得头晕脑胀,勉力睁开眼,就看前方一个人破开风雪,朝他一掌挥来。
恰逢那时,一道黑影从空坠落,正好替谢元提挡住了那一掌。
黑影被拍进雪堆里,那个攻击他的人也像是被弹飞出去了似的,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谢元提还在懵圈,身体却先做出了反应,毫不迟疑地扑过去,把替他挨了一掌的人从雪堆里挖出来,抱着他拔腿就跑。
虽然抱着个人,不过他的身体很轻盈,跑路贼快,咻咻就没影了。
带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年不停歇地跑了两天后,谢元提也在沿途遇到几个路人,旁敲侧击地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简而言之,小助理乌鸦嘴灵验,预言成真了。
然而不幸的是,他还没来得及背诵全文。
除了知道那个高高在上的妄生仙尊外,谢元提只知道自己现在就是那个本事没多大、但作死本领一流,仇家遍地走的小反派。
愁。
谢元提用指尖触碰了下少年的脸颊,滚烫滚烫的。
看起来像是发高烧了。
那天掉下来时,他还被人打了一掌,肯定还有内伤。
谢元提不可能见死不救,这少年还阴差阳错救了自己一把,他不可能放弃他。
这两天他一路往南边温暖些的方向走,试图找大夫。
前晚碰巧遇到了外面这位自称老胡的商人,对方一听谢元提带着生病的弟弟想求医,就带他往仁仙城来了,还好心腾出了一架马车。
谢元提的话被打断,咽了回去,靠坐在椅背上,托着腮,下颌朝着盛迟忌的方向扬了扬:“先给我弟弟看看眼睛吧。”
盛迟忌拧眉想反驳这声“弟弟”。
司清涟本来怵盛迟忌,但在大夫面前,众生平等,他克服了一下害怕,走到盛迟忌面前:“小道友,先摘下你眼上的白绫让我看看吧。”
谢元提笑眯眯:“小谢,快摘下给大夫看看。”
盛迟忌停顿了一下,还是慢慢地抬起手,听话地解下了覆在眼睛上的白绫。
密密匝匝的睫毛微微一抖,眼皮睁开,藏在白绫之下的浅色瞳眸露了出来,是若隐若现的雪山呈现在眼底的颜色,十分漂亮。
谢元提望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之前做的梦还有些残存的片段,时而浮现在脑海中,导致他现在觉得……小谢的眼睛不该是这样的,而该是另一种更为璀璨流金的颜色。
在望着他的时候,那双眼该像静默凝冰的湖泊,没有厌憎悲喜,所有的一切情绪都掩藏在冰面之下。
他恍恍惚惚的,意识不知道飘去了哪儿,直到司清涟开口:“果然是中了毒,这位小道友,我给你把把脉吧。”
盛迟忌伸出手腕。
药谷谷主与他是旧识,找药谷谷主,诊治会更快一些。
但照夜寒山上的那场刺杀,有正道,也有魔门,在修为恢复调查清楚之前,他并不准备表露身份。
司清涟小心翼翼地探入一缕灵力,片刻之后,脸色凝重起来。
谢元提回过神来,看他的脸色,一颗心顿时高高提起,见司清涟反复诊脉斟酌,又不知道从哪摸出几个古朴的玉简,贴着额头,用神识浏览其中内容,良久,又弯下腰,一眨不眨地盯着盛迟忌的眼睛看。
外头不知何时静悄悄下来,他方吐出三个字:“静夜元。”
谢元提紧张:“那是什么?”
司清涟直起身,摸清楚盛迟忌所中何毒后,他的脸色不仅没有轻松起来,反而愈发凝重:“我听师父提起过一次,自己也去查过,所以有些印象,静夜元是一种上古秘毒,以元草的模样现世,会破坏修士灵脉,压制神识,让人形同废人。”
听着司清涟的话,盛迟忌微微垂下眼睫。
原来是混迹在山上种着的元草中了。
司清涟迟疑了下,又道:“我看这位小道友似乎将毒素都逼到了眼睛上,若不尽快清毒,恐怕……”
这双眼睛就得废了。
没想到小谢中的毒居然这么厉害,谢元提的脸色不太好看:“要怎么才能解?”
司清涟挠了挠脸,为难道:“解毒之法,师父没有说过,书上也写得语焉不详,我才疏学浅,恐怕得回去再查查,或者问问我师父。”
“不必。”盛迟忌冷不丁开了口,“需用血云凝枝树的树汁外服内用。”
司清涟愣了一下:“血云凝枝树?我在一本古籍上见过介绍,但那可是早就绝迹了的上古神树……”
盛迟忌不喜听人废话,略抬了抬手,示意司清涟闭嘴:“寒冰魄花何解?”
分明看起来只是个单薄孱弱的少年,坐在椅子上还矮人一头,可他说话时,司清涟却觉得自己是被俯视着的,不由自主地想要俯首听令。
直到听清楚寒冰魄花的名头,他怔愣了三秒,脸色勃然大变,慌张无措起来:“你还中了寒冰魄花吗?我、我方才没有探到啊。”
看盛迟忌镇定自若的样子,谢元提揣摩着小谢应当知道去哪儿找神树,心里也不紧张了,举了个手,表情沉重地指了指自己:“你当然在他身上探不到了,中招的人是我。”
司清涟瞳孔颤栗。
谁那么不想活了,居然敢动妄生仙尊的白月光!
谢元提身上有寒花,司清涟知晓其中利害,不敢伸手碰他:“若想根除寒冰魄花,有两个法子,其一,是寻一位炼虚期后期以上的大能,助你拔除寄生的寒花,其二,便是服用与之相克的不元花,冰火相遇,自然消解。”
谢元提果断跳过第一条,充满期待地望着他:“你们药谷有不元花吗?”
那双眼睛漆黑明亮,亮晶晶地盯过来,让人说“不”都觉得心里愧疚,司清涟低落地摇了摇头:“不元花是纯阳之花,生长条件苛刻,存活在烈焰之中,只能在秘境中能寻得,离开生长之地后,三息便会化作灰元,谷内没有留存。”
顿了顿,他偷瞄了眼红衣少年灿若桃李的一张脸,耳根又默默红了,支吾了会儿,声音不免低下来:“谈前辈,在寒花拔除之前,你得注意一些,切不可与其他男子接触过多,否则会、会……”
谢元提的脸色更沉重了:“我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