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就有流动的谢水,用控物术取来就是。
调料储物玉佩里也都有——谢元提的储物玉佩是最基础的,里面的空间和一个大点的随身包差不多,放不了太多东西,也没有刻录时间法阵,放食物进去会坏,不然他肯定提前装满了吃的。
身上冷飕飕的,谢元提懒得自己动,靠坐在树下,瘦长的手指闲散地搭在膝盖上,一下一下轻敲膝盖,右手拿起根枯树枝,跟用魔法棒似的,用控物术精准操作,隔空行云流水地处理好了兔子,抹好调料,又架上烤架。
盛迟忌注意着身边灵力的波动。
别说炼气期,就算是筑基金丹,也不一定能有这么精准的灵力操控能力。
许久,兔肉变得金红,泛着油亮,肉香溢了出来。
谢元提不紧不慢地又翻烤了一会儿,才将兔肉从烤架上取下来,弹指施了个降温的法术,让兔肉降到适口的温度,然后撕下兔腿,递给盛迟忌,笑吟吟的:“吃兔不忘抓兔人,来小谢,敬你一条腿。”
隔着他四尺远的雪衣少年漠然不动,显然对好吃的兔兔并无想法。
谢元提并不放弃,把香喷喷的兔腿又往前递了递。
盛迟忌这才开口:“不必。”
别人不想吃,还要强塞,那是为难人。
谢元提也不客气,收回来咬了一口,兔肉烤得外焦里嫩,味道不错,他饿得厉害,吃得有些快,不过吃相并不难看。
盛迟忌垂下双睫,被飘过来的香气勾起些许辽远的回忆。
许久之前,也是这么一团篝火前,对方串烤好两条鱼,笑眯眯地递到他嘴边。
和身边这人不同的是,那个人吃东西不是因为饿,而是想尝尝。
新鲜的玩意,他都想尝试。
某种压抑许久的情感,因为这一丝相似,像被滴进油的火堆一般,陡然失控地燎烧起来。
盛迟忌轻捻着腕间的雪凝珠串,却仍旧无法静下心,片晌,他取出贴身放着的玉箫,慢慢地擦拭。
想起他一次,他就会擦一次。
这几百年,他擦了数不清多少次。
谢元提闷头啃完兔腿,余光觑见盛迟忌在擦玉箫,好奇地望了一眼,笑问:“小谢,你还会吹箫啊?”
隔了很久,他才听到盛迟忌的回应,声音静淡缥缈,好似天边一捧将散未散的轻云:“嗯。”
谢元提立刻咽下了“能不能给我吹一曲”这句话,暗暗揣测,玉箫应该是一个对小谢来说很重要的人送的。
他有分寸感,没那么不识趣,不再追问,慢悠悠啃完了兔肉,再用净尘术弄干净自己,肚子一饱,困得立竿见影。
谢元提靠回树干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那我睡觉咯,小谢,你也快点睡觉,不然会长不高的,晚安。”
说完,很有效率地睡了过去。
翌日,旭日东升,阳光穿透树冠的间隙,碎金般洒下来,落到脸上。
谢元提从睡梦里睁开眼,揉揉眼睛,被带着潮湿凉意的晨风吹了吹,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转头一瞥,就见到另一侧的少年维持着昨晚的动作,依旧坐在那里,仿佛一整晚都未曾挪动过。
虽然面色上看不出异常,谢元提却莫名觉得他脸上好似有几分疲倦。
谢元提愣了一下:“小谢?你是不是一整晚都没睡?”
盛迟忌不答:“走吧。”
谢元提不太放心,凑过去伸手:“是不是还在发热?还是哪里疼?”
盛迟忌避开他的手:“无碍。”
谢元提眉头拧得更紧:“真的?”
他总觉得小谢是个疼了也不会说的闷性子,左看右看,迟疑着问:“小谢,你是不是眼睛疼?”
盛迟忌弹指熄了火,淡淡道:“没有。”
谢元提犹自狐疑。
在仁仙城时,他就听大夫说,照夜寒山那边的寒气,就连修士都难以抵抗,他的嗓子就给冻坏了,因为不想喝药,导致现在都还哑哑的,有点疼。
小谢的眼睛说不准也是冻坏的,那得多疼啊。
就算不疼,眼睛坏了后,感知不到光线,也挺难受的。
谢元提心里计较着,拍了拍身上的枯枝残叶,跟盛迟忌走向树林外。
望星城是一座庞然大物。床上的幼崽已然消失不见,恢复成了身着雪衣的小美人。
昏迷多日之后,他终于醒过来了。
这还是谢元提第一次见到他睁开眼的样子,那双眼眼睑修长,形似桃花,眸色浅浅淡淡的,是双极为漂亮又多情的眼睛。
然而冷若冰霜的美人面上却无一丝笑意,颇有点辜负了这双多情的眼。
不知道是不是谢元提的错觉,总觉得少年的眼底好似沾着几分碎金般的浅金色。
原来不用找兽医。
这是谢元提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旋即第二个念头冒了出来:他的眼睛怎么了?
少年的眼睛本该湛然有神,现在却仿佛蒙了层擦不掉的灰尘,朦朦胧胧的,没有焦距。
小美人自然察觉得更快,浓长的睫毛眨了一下。
依旧是如此。
略一沉默后,少年单手缓缓撑坐起身,眉目更冷了三分,倒是并未惊慌。
因为这几日一直躺着,他的衣衫有些松垮,披散的白色长发滑落到他胸前,分明是一副有些慵懒的模样,却沾着凛冬之寒,带着生人勿近的淡漠感。
那是一种锋利而危险的漂亮。
谢元提顾不得其他,张开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挥了下,紧张地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少年听着他的声音,不言不语,抓住他的手又用力了一下。
谢元提感受着手腕上的力道,反应过来。
莫不是从陌生地方醒来,以为遇到变态在紧张?
他连忙安抚:“方才我是见你变成了个小白团子,好奇摸了一下,真的是无意冒犯……还记得吗?五日前,你从雪山上跌落,赶巧替我挡了仇家一掌,再怎么说你也是我的恩人,别怕,我真的是好人。”
说完,谢元提自己都是一阵静默。
怎么他越说越觉得自己不像个好人。
盛迟忌没有说话。
他方才是要捏碎此人手腕的。
试了两次,竟然都未能成功。
刚走出林子,谢元提就觑见它的身影了。
黢黑的城墙高大耸立,十六道城门之上的造型各异,据说雕刻的是十六只凶兽,里面还封印着凶兽的精魄,威压感极强,偶尔路过时,都会听到隐约的咆哮声。
每道城门口都排着等候入城的队伍,就算是修士,也不能御剑,得老老实实地排进去——据说望星城背后有三个炼虚期的老怪物守着,其中一个已经接近合体期。
当世合体期的大能屈指可数,大乘期更是只有照夜寒山上的妄生仙尊,仙尊不下山,合体期便是当世的最强者。
没有哪个修士会想触这种大能的霉头。
违反了望星城的规矩,轻则被关个几日,重则会被挂在城墙上示众。
谢元提很满意这个规定。
城里禁止私斗,就算遇到个把仇人,也不怕被追杀。
不过他也有点奇怪:“既然如此,那些惹了堆仇家的,或是恶贯满盈的人,岂不是钻进望星城里,就能逍遥自在了?”
他本来是小声嘀咕,也没指望盛迟忌会回他,没想到身边人竟然回了一声:“非望星城人,长居望星城,需居住令。”
望星城的居住令,是有价无市的东西,只有三位城主才能颁发,这就注定了这东西稀有又难得,外来人想窝在里面也不行。
谢元提恍然大悟:“三位城主很懂城市人口管理啊。”
了解了有居住令这么个东西后,排长队到了城门口,拿到望星城有效期仅三日的暂行令后,谢元提也不奇怪了。
俩人并肩一同走进了望星城。
走过长长的城门洞,眼前豁然一亮,被厚重城墙隔绝的声浪扑面而来,繁华之声从四面八方奔向耳蜗,恍若有形。
望星城的建筑比仁仙城气派多了,整座城对称轴立,两侧房屋齐整,中间的街道足以八匹马车并排而过,车水马龙,来往行人各色各异,有推着小车的凡人,也有腰佩长剑的修士,甚至还有些周身黑气缭绕的魔修——只要不惹是生非,望星城都很包容。
哗哗的人声涌来,盛迟忌皱了下眉头。
他很不喜欢吵闹。
谢元提来到这个世界后,还是第一次到这么热闹的地方,适应相当良好,边走边饶有兴致地四下张望。
他们是从西三城门进来的,走了会儿,就是一条摆摊的街道,与常见的摊贩不一样,卖东西的都是修士,盘腿打坐,静默不语。
这条街显得安静了许多,无论是买东西的还是卖东西的,都自恃身份,不会大声说话。
路过个摊子时,谢元提觑见一个中年修士小摊上卖的东西,眼睛一亮,半蹲下身,指尖一挑,将边角的一条雪白绫带挑起:“这东西怎么卖?”
中年修士眼也不睁:“一千中品灵石。”
谢元提挑了挑眉梢:“宰谁呢,你这摊子上的东西包圆了也卖不了一千中品灵石。”
中年修士不耐地睁开眼,看清谢元提的脸,稍愣一下,语气缓和下来:“这条白绫是鲛绡所制,乃是上等宝物,我这可比万宝商行的鲛绡法宝便宜实惠多了。”
谢元提一见这条白绫就觉得适合盛迟忌,但他也不是傻的。
白绫摸在手里,是细化凉软,十分舒适,还有淡淡的灵气,但鲛绡珍贵异常,在阳光下会有细微的流动变化,且灵气充裕。
这一看就不是鲛绡。
谢元提试图砍价:“一口价,两百下品灵石。”
他身上也就这么点了。
这砍价砍得,中年修士原本看脸才缓和点的语气又猛地激烈起来:“找死是吧你……”
这一跳起来,他才注意到面无表情站在谢元提身后的盛迟忌。
盛迟忌脸上没有表情。
分明他是闭着眼的,在抬头望过去的瞬间,中年修士却觉得自己仿佛和一双冷淡漠然至极的瞳眸对上了视线。
那般冷漠无情、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只可以随手碾死的蝼蚁。
寒意一点点地从脊椎之下攀上来,明明知道望星城内禁止打斗,他还是猛地打了个寒颤,心里生出了泛着凉意的畏惧。
这雪衣白发的少年,看起来竟比他见过最恐怖的妖兽还可怖。
左右这白绫也不是真的鲛绡,只能算是有点灵气的普通法器,中年修士咽了口唾沫,装作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挥了挥手:“行行,拿走拿走。”
谢元提完全没注意他的反应,喜滋滋地交钱拿货,然后转过身,把白绫递给盛迟忌:“给,小谢,你戴在眼睛上,能舒服许多。”
没想到谢元提蹲在那儿讨价还价,竟然是为了买东西给自己,盛迟忌略微一怔后,拒绝:“不用。”
“就当是我报你两次救命之恩啦,拿着吧,也不贵。”
谢元提说完违心话,看他不接,弹指一挥,用上他最熟练的控物术,精准地将白绫覆在了盛迟忌的眼睛上。
还贴心地在后面打了个好看的蝴蝶结。
雪衣白发的少年清冷漂亮,即使眼覆白绫,也未损容色,暖阳下微风迎面照拂,像一捧将要融化的初雪,风尘表物,岩岩清峙。
盛迟忌蹙了蹙眉,抬了抬手,想将白绫取下来。
不知为何,这个动作抬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那种奇异的熟悉感又升了上来。
就像很多年前,他分明什么也没说,但总会被对方猜中心思。
他的眼睛,确实很疼。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
客栈中。
盛元提跟着盛迟忌,将里外上下都搜了一通,也没找到昙鸢。
周遭在暗下去的瞬间,惑妖将昙鸢传走了。
“很不妙,惑妖擅长勾出人心最脆弱阴暗之处。”盛元提紧抓着扇子,脸上浮现几分凝重之色,“连你都着过他的道……走,我们得尽快把昙鸢找回来!”
却没能走动道。
盛元提诧异地回过头。
盛迟忌依旧抓着他的手臂,没有放开,屋内的灯火飘忽,一室幽暗,他背着光,眸底沉黑如潭:“先回答我,你怎知?”
盛元提眨了眨眼:“你问我怎么知道你着过道?还是问我怎么知道破局之法?”
盛迟忌:“两者皆有。”
盛元提扇子一展,遮着半张脸,漂亮的眼睛半眯着,笑得像只不怀好意的狐狸:“那此事就真的说来话长了,等出去了再说,先找人吧,分头行动。”
他扇面遮掩下的嘴角没有扬起,瞅了眼盛迟忌,想起一百年前,他在惑妖幻境中的模样,一份担心顿时掰成两半,哪哪儿都不放心,无声嘀咕了句:我这是当爹来了吗?
盛迟忌定定地望着他片刻,松开手,却摇摇头:“若是分开,正中惑妖下怀。”
也是。
盛元提不忘嘴上逞一句上风:“那你跟紧我。”
盛迟忌垂下眼:“嗯。”
佛珠上的气息忽远忽近,难以确定位置。
昙鸢走了许久,一路上见着了许多东西——都是惑妖特地展现给他看的。
前方的茶摊里突然传来声清脆的巴掌声与怒斥。
昙鸢闭上眼,脚步未停。
怒斥声更大了:“让你脱你就脱,败坏了老子兴致,老子就把你的手剁了!”
一声呜咽声随之响起,细细弱弱的,听起来竟还只是个孩童。
昙鸢步伐微顿,睁开了眼,漆黑的眼眸中染着金光,透着无奈的慈悲。
清脆的巴掌声再次响起,小女孩被巨力打飞,嘭地撞翻了一片桌椅。
茶摊上的客人没人敢吱声,咬着耳朵,纷纷叹气:“这不是郭二霸吗,刚去砸了人家客栈,又来为难个小姑娘,仗着家里有财有势,欺男霸女的,城东的葛娘子便是半夜被他闯入家中,欺辱了去,不甘投井……”
“这小姑娘才十二三岁,是个孤儿,被那唱曲儿的捡来,爷女俩唱曲为生,今天一个人出来唱曲就碰上了郭二霸。”
“今日肯定不能善了,这小姑娘惨咯。”
正说着,那些客人似乎注意到了昙鸢,殷切地望来,眼神期待:“大师,您一看就是高人,救救那孩子吧!”
“是啊大师,您不救那孩子的话,以郭二霸的一贯行径,肯定会欺辱了这小姑娘,再送去妓馆接客,给自己赚银子的!”
“大师……”
周遭嘈嘈杂杂的声音不断,期望的目光无比炙热。
昙鸢无声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元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啊!”
一声尖利的惨叫伴随着衣帛被撕破的声音响起,郭二霸扯开小女孩的衣襟,暧昧地打量着:“年纪不大,还挺有料啊。”
昙鸢的唇动了动: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救命,救命啊!”
小女孩拼命挣扎着,字字泣血:“救救我……”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操,还敢咬老子,剁了这贱人的手指!”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郭二霸的奴役举起了刀,压着骨瘦伶仃的小女孩,就要一刀斩下。
小女孩尖叫着哭得撕心裂肺,恶霸笑容猖獗。
昙鸢心中冷冷一突,抬了抬袖,又咬牙压了下去。
他闭了闭眼,转身离开,周围一片倒嘘声。
昙鸢忽然有些恍惚,好似眼前的场景极为眼熟,明明伸手便能搭救的事,却因为无可奈何而不能出手。
他的脚步一阵踉跄,又朝前走了会儿,见到有间破庙,便走了进去,凝望着庙中的佛像,沉沉叹了口气。
雨下得愈发大了。
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在靠近庙外后,察觉有人,停了一瞬,小心翼翼的稚嫩嗓音传来,还染着哭腔:“大师,我、我可以进来躲雨吗?”
昙鸢闭眸不语。
小女孩期期艾艾地探着脑袋,见他背影沉默,不敢踏进去,抱着膝盖坐下来。
幽微的哭声夹杂在雨声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响了半夜。
白衣僧人静坐在残缺的佛像前,忽然喉间一痒,血腥气蔓延在口腔中。
昙鸢茫然地望着佛陀,脑中忽然有些乱。
无论是寒风的凄切,还是眼前的血泪,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诞生在幻境中的苦难,便不是苦难么?
察觉到内心的动摇,昙鸢神色一凛,起身离开了破庙,没有看庙边的小小身影一眼。
小女孩呆呆地抬起头,看了看他,拢了拢残破的衣衫,忽然跌跌撞撞地跟上来。
白衣僧人一手杵杖,在大雨中前行着,身后瘦小伶仃的身影一瘸一拐的,眼巴巴地望着他。
是幻象。昙鸢倏地望过去。
盛元提眉间略挑,按住他的肩:“别听,别看。”
三人上楼进了房间,门一关,昙鸢忍不住问:“这……”
盛元提姿态闲适地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你没听伙计说的么,最近城中有庆典,应当有许多人来围观,按元正常情况,这种时候,客栈房间极为抢手,何须拉客?掌柜的张口就说还剩三间上房,既然生意火爆,怎的还能剩下三间上房?能有间柴房都不错了。”
昙鸢心中还有疑惑,便坦荡地问了出来:“既然惑妖特地引我们过来,必有阴谋,我们为何还要顺着她来?”
盛元提摸了摸下巴。
昙鸢涉世不深,这一点,好,也是不好。
他佛心圆满,但未历世事,或许是最难攻陷、也最好攻陷的对象。
“当然要来,”盛迟忌神色不变,一把夺走了盛元提把玩来把玩去、似乎很想倒进嘴里试试味道的茶水,重重往桌上一搁,“惑妖现身,幻境就能破。”
昙鸢感叹:“是贫僧愚钝了。”
一般人要是遇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都是避开危险。
但不说这幻境在惑妖的掌控之中,随时都有危险,就算能避开危险,难道就要陪着惑妖,干耗在幻境中不出去了?
他们三人,一个是当世难寻敌手的剑尊,一个是天生佛骨万鬼皆惧的佛子,盛元提虽然看起来不怎么靠谱,也是个符法阵法大家。
不敢和他们硬碰硬、该躲着的,是惑妖才对。
盛元提被抢了东西,无聊地往身后一靠,闲不住似的,把玩手中的扇子:“天色要暗了,惑妖八成会有动作,等着吧。”
昙鸢点了点头,斟酌着道:“方才进城时,贫僧有注意到周边布置的大阵,元提所说的佛宗镇邪大阵,其实不足以压制此地的怨气,恐怕城中另有至圣至纯之物与阵法相辅相成,惑妖的幻境想必依托旧都而生,若能找到那物,不失为另一种破局之法。”
盛迟忌颔首:“也可行。”
昙鸢看他开口时语气还挺平和,继续道:“等破除幻境,对于此地的万千冤魂,盛施主认为何解?”
盛迟忌眉宇间浮着淡淡冷意,言简意赅:“尽数诛灭。”
昙鸢面色瞬变:“盛施主是否有点过于冷血无情了。”
盛迟忌一如一捧高山雪,眉峰不动,唇畔似有讽意:“昙鸢大师,你度得了十人、百人、千人,但你度不了数十万人。”
这些冤魂已是厉鬼,放出去一只,对常人而言都是灭顶之灾,更何况有数十万。
倘若只是几百只、几千只,昙鸢还能度化。
数量多到这个程度,就算佛宗全力出动,耗尽佛力,也得花费百年才能摆平,而佛宗显然不可能这样做——说到底,修的是佛,道的是善,但人心终非佛心,再怎么满口慈悲为怀,也会有个付出的底线。
便是佛宗主持亲临,也只能推脱几句,然后赞成盛迟忌所言。
盛迟忌说得很有道理,但昙鸢不能苟同。
他蹙蹙眉,坚持道:“贫僧会竭尽全力。”
盛迟忌淡声道:“如何竭尽全力?散尽修为、奉出佛骨,来度化这万千怨灵?你好无私啊,大师。”
他字字冷漠,如珠玉溅落,语气很平淡,没有刻意针对,却针扎似的,无情到难以入耳。
昙鸢沉默下来。
昙鸢脑中清晰坚定地想。
他神圣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在冰寒的雨夜,宛若温暖的火光。
小女孩痴痴地追寻着这道光辉,却不敢太过靠近,始终保持着十步的距离。
但即使不看,昙鸢也能从呼吸中听到,身后小女孩的气息越来越弱了。
脑中又浮现出那张尖叫挣扎、泪痕斑斑的脸。
他的脚步没来由地停顿一瞬。
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停顿,小女孩与他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几步。
小女孩稚嫩沙哑的声音随之响起:“那个恶霸说,明天就把我卖进妓馆,做最下贱的娼妓……大师,你要去哪里,求求你,能不能带上我,带我离开这里……”
昙鸢手中转动着佛珠,身上的金光炽盛。
长街空空荡荡,两道边的屋中黑漆漆的,天地被雨幕连得模糊一片,唯有昙鸢身上的金光不散。
小女孩突然咳嗽了几声,脚下一个不稳,重重地摔倒在泥水之中,一时爬不起来,蜷缩在泥水里,呜呜哭起来。
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昙鸢的脚步却不由停了下来,静默数息,终于开了口:“你非真人,而是虚像。”
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小女孩艰难地摇摇晃晃爬起来,又贴近了他两步,抽噎着问:“难道我遭受的一切,在大师眼里都是假的吗?”
昙鸢一时哑口无言。
远处陡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与犬吠声。
小女孩惊恐地尖叫起来:“他们来了,大师求求你,救救我……啊!”
昙鸢双眉紧蹙着,僵直着没有回首。
“好啊你,还敢逃,”追上来的奴役一把拽住小女孩,“来人,把她抓回去服侍老爷养的藏獒!”
小女孩更加惊恐,尖叫着抓住昙鸢的衣角。
几个奴役骂骂咧咧:“哪来的臭和尚,敢多管闲事,就砍了你的脑袋当夜壶,臭丫头,放手!”
“好痛,”小女孩被狗咬了一口,浑身颤抖,惨叫不止,“您为何不救我……出家人不是以慈悲为怀吗……啊,好痛,大师!”
稚嫩的嗓音一声声划破耳膜。
昙鸢的呼吸一颤,眼底终于浮现出一丝不忍。
他回身振袖,瞬间击飞了那些奴役与恶犬。
小女孩倒在水泊中,气息微弱地蜷缩着,见他终于回了头,露出个向往的微笑:“大师……您还是回头,咳、看我了……”
昙鸢身形一僵,攥紧了手。
他一出手,破绽显露,身上原本牢不可破的金光黯下来,眼神却依旧清澈平和,淡淡道:“惑妖,现身吧。”
小女孩恍若未闻,泪提满面地拽着他的衣角:“大师,您看我了,那佛祖会度我吗?”
雨水浇注而下,将她身上的伤口洗得血淋漓的,那张俏生生的脸孔苍白得可怕。
和真人一般无二。
昙鸢握着法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惑妖,你在耍什么把戏?”
“大师,”小女孩没听清他说的话,眼神空洞洞的,“我给您唱曲儿……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回去看看爷爷……”
昙鸢的嘴唇动了动。
他垂首望着浑身上下都狼藉一片的小女孩,指尖倏地颤了颤,默然将外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小女孩吃力地笑笑,愧疚道:“大师的袍子被我弄脏了。”
难道她不是惑妖?
可她……也非真人。
纵然知道对一介幻影怀有恻隐之心愚昧,可昙鸢终是无法容忍一桩惨剧发生在自己眼前,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突然有些茫然。
早知会如此,他为何不早点出手?
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
师弟师弟师弟……
盛元提如听仙乐耳暂聋。
别说现在,就是在扶月山上那几年,盛迟忌也没叫过他一声师弟。
没想到当世剑尊如此没有风骨,不喜欢佛宗的人就罢了,还要争这种无谓的面子!
他略一踌躇,缓缓挪到昙鸢身侧,随口诌道:“我再跟上去,鸣泓要不高兴了。”
鸣泓剑有没有不高兴盛元提不知道。
但他此言一出,盛迟忌的眼神明显冷了几度,凉凉淡淡的眸光在他身上一扫,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盛元提的小扇子有点摇不下去了。
他瞅着盛迟忌的背影,欲言又止。
怎么跟他做错了似的?
他和盛迟忌不对付,跟昙鸢的关系更好,选昙鸢有错么?
没错!
还是觉得被拂了面子罢。
盛元提琢磨着,拍拍昙鸢的肩膀:“发什么怔呢,走啦。”
昙鸢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回过神来,追上前方的那道白光。
从松河回夙阳的路上,盛元提后知后觉,他貌似真的得罪盛迟忌了。
一路上盛迟忌都遥遥领先在前,他主动传音过去也不睬一下,整整行了三日,越来越接近西雪国旧都了,也没能搭上句话。
盛元提又好气又好笑:“盛迟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昙鸢奇怪道:“你与盛施主,岂非本来就是如此?”
这俩人当年在扶月山上就鼻子不对鼻子、眼不对眼的,又因为年少时有那么点情敌的意思在里头,关系是众所周知的不好。
盛元提对大师兄的那点朦胧好感,早就随着长大,慢慢理解过来,那大概是对老父亲一般的大师兄的依赖。
盛迟忌嘛……
盛元提跳过这个问题,还是颇为不忿,且非常狐疑,瞅了眼昙鸢,拾掇他:“他不睬我,八成也不睬你,你试试。”
盛迟忌远远缀在前方,真像朵只可远观的高岭花,昙鸢好脾气地笑笑,依言传音。
盛元提目光灼灼地望过去。
下一刻,盛迟忌停了下来。
盛元提:“……”
好你个盛迟忌,当真只针对我!
昙鸢足下的金莲载着两人,片息间就到了盛迟忌身边,正要开口,面色忽地一肃,抬头望了不远处一眼。
那边便是被盛元提暴力镇压的西雪国旧都。
被怨气所影响,整片天都是阴的,一切都泛着残破枯败的灰蒙之色,即使目前怨气收束,望一眼也心惊肉跳。
和里面的怨气同样可怕的,还有只不知道实力恢复几成的妖王。
“如此惊人的怨气,贫僧是头一次见。”昙鸢神情凝重,皱眉思索了下,“元提布的阵法虽然精妙,但对阴邪之气震慑不大,眼下怨气只是被暂时压下去了,倘若再次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盛元提说:“里面还有个阵法,是你们佛宗的高人设的,幸好我在你们藏经阁看过几本佛宗阵法秘籍,知道怎么修补,否则当时怨气就要倾泻而出了。”
闻言,盛迟忌冷漠地掀了掀眼皮。
佛宗的藏经阁闻名天下,里面汇集了无数秘法典籍。
但只有佛宗门内弟子可以进去参阅,像是旧都附近那座精妙的大阵,一般佛宗弟子也不可能接触到。
盛元提能进去,八成是因为昙鸢。
这俩人到底什么关系?
“进去之前,最好再在外面布一座阵法,以防万一。”
昙鸢和盛元提交谈了几句,对古都附近的情况有了更深一步了解,取出一副阵棋。
怨气集结处容易引发人的负面情绪,他说话时娓娓动听,好似真有佛光内蕴,听着很舒适:“此阵名为金光诛邪阵,颇为复杂,我与元提分头布下,也需要些时间,附近危险未知,就有劳盛施主清扫一下威胁了。”
盛迟忌淡然点头:“嗯。”
盛元提分了一半阵棋,昙鸢雕琢的阵棋古拙而不失精致,上面莲花盛开,沾染着点点佛门圣洁的气息。
一般的佛宗弟子拿到这样的阵棋,免不得诚惶诚恐,小心供着,他却毫无珍稀的概念,随意地在手里搓捏把玩。
等会儿还要进城,大敌当前,跟盛迟忌闹着别扭也忒奇怪了。
看昙鸢先一步离开了,盛元提轻咳一声,凑到盛迟忌身边,露出个款款笑容,胸怀宽广地主动求和:“下一个阵点离得有些远,盛宗主带带我呗。”
“不好,”盛迟忌垂眸看他,唇角扯出个凉飕飕的弧度,“我怕鸣泓不高兴。”
盛元提:“……”
盛元提再次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他悻悻然转身离开,从储物戒里扒拉出佩剑,御剑行去自己负责的部分。
好歹也是一个王朝的都城,范围极大,要将整座旧都纳入阵法内颇费功夫,布阵之时,得不偏不倚地算准每一个阵点的位置,以灵力打出阵棋,周而复始,让阵棋之间灵力交汇,才能编织出一座足够强大的镇邪之阵。
盛元提边算着,脑中忍不住浮现出些陈年往事。
那是扶月山桃花盛灼之时,初来扶月宗的盛迟忌适应过来,不再彻夜点灯。
盛元提看他似乎是恢复了,把宠幸了一个月的瑶琴一丢,兴高采烈地想就排位顺序进行一番讨论。
盛迟忌在崖边练着剑,听他说了半天,轻飘飘地飞来一眼:“你几岁?”
盛元提认真回答:“快十五了。”
“所以你是师……”
盛元提怫然打断:“你要是不叫我师兄,那也别想叫我师弟,叫一次我打你一次。”
盛迟忌面色一沉:“那就来打。”
于是入门第一个月,俩人的第一次交谈以打了一场收尾,不拼灵力,单论剑术。
盛元提赢了。
一想起当时盛迟忌那个微微睁大瞳孔,略显诧异而不可置信的眼神,盛元提就乐不可支。
能打败堂堂剑尊的机会,可不多。
等等。
盛元提灌注灵力,将一枚阵棋打进阵点后,陡然间恍然大悟。
貌似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盛迟忌再未试图叫过他师弟。
当然也没叫过师兄。
敢情是被他打出来的?
他正在心里偷乐,一股悚然剧寒突然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
几乎是在破空声响起的瞬间,盛元提就侧身一避三丈远,好险躲开了身后一击。
盛元提持剑回身一看,方才他所站立之处,站着个人。
那人浑身都裹在一团黑雾之中,就算神识也探不清形貌,手中的武器也裹在黑雾中,看形状颇长,也不知道是棍是枪。
盛元提眯了眯眼:“你是何人?”
这人并不搭理,闪身而来,再次一击劈来,“当”的一声巨响,盛元提举剑格挡,眨眼间就与此人过了数十招。
然而他周身灵力被封锁,灵脉内储存得少,又在刚刚布阵时耗得七七八八,单以剑招拆招还行,拼起灵力来却落了下风,又是“哐当”一声,盛元提被一股巨力掀飞出去,嘭地砸倒一片树。
烟尘滚滚,盛元提被震得头脑发昏,胸腔一阵剧烈疼痛,差点呕出口血,还未起身,一道残影就迎面而来。
他翻身一躲,残影直直没入地底,下手狠辣又利落。
体内的灵力接近干涸,灵脉逐渐灼烧搐痛起来,盛元提喘了口气,恍若未觉,脸色苍白如鬼魅,虽然处于绝对劣势,却并不慌乱。
见那人又拔出武器,又要袭来,电光火石间,盛元提脱口而出:“殷和光?!”
然而那人一顿也未顿,杀气腾腾,招招毙命。
盛元提眼底闪过丝冰冷厉色,手指捏到左耳如血的耳坠上,正要按下,忽然想起什么,奋起横扫一剑,稍稍逼退那人,仰头朝天一声大喊:
“盛三!”大战后期,妖族势弱,溃散奔逃,盛迟忌一人一剑,从北方烟霞,一路追杀至夙阳的南海边,血水染红海水,血浪拍案,几日不退。
最后妖族投降,盛迟忌却不受降,当着无数人的面,翻手斩杀了妖族来使。
本就对他做法就不满的佛宗修士怫然而去,断言盛迟忌杀心太重,杀业太重,将来必受反噬,就算是支持盛迟忌的人,在见识过盛迟忌有多杀人不眨眼后,也对他有了几分畏惧与意见。
所以昙鸢对上盛迟忌,不免有些微妙。
不能说厌恶,但也颇感不喜。
盛迟忌当然也不喜欢佛宗的人。
不过他想什么、做什么,并不会因为外人的言语干扰而受困,坦荡地解除了障眼法,露出本来面貌,向昙鸢微一颔首,算作问候。
“你找我的事,就连盛施主也无法解决?”昙鸢没有纠结于盛迟忌为何会在这里,抓住了重点,神色凝重,“元提,详细说说吧。”
不叫施主,也不带姓氏,直呼姓名?
盛迟忌不着痕迹地睇他一眼。
关系就这么好么。
后面那个字才落,眼前倏而闪过一道银光。
疑似银河落九天。
匿在黑雾中的人来不及收招,直直撞进鸣泓的全力一剑中,轰地惊天动地一声响,灵光大炽,那人当场便被击飞数十丈,一地血迹纷纷而落。
他似乎立刻就知道自己不敌,当机立断化为一道黑雾,消散在空中。
盛迟忌微微一顿,没有追上去。
那人一身污浊的邪气,旧都附近冤魂丛生、邪气肆虐,想靠分辨他的气息把人抓回来,可能性微乎其微。
说不准是调虎离山。
盛元提单膝跪在地上,用剑支着身子,低低咳了几声,抬起眼,脸上露出个笑,苍白的唇角沾着殷红血迹,有股惊心动魄的瑰艳:“哎,来得挺及时啊,美救英雄,咱俩的话本可以更新了。”
盛迟忌的眉头拧起:“怎么样?”
“还行,死不了。”盛元提毫不在乎地以指尖抹去唇角的血,嘴唇被抹上血色,跟涂了胭脂似的,诡异动人,“我和他交手数百招,也没察觉他的招式来自何处,你呢?”
盛迟忌脑中倏然闪过一些模糊的场景,刹那间仿佛连那张红唇的滋味都甜软到了心口,带来丝微妙刺激的酥麻感,他停顿了片刻,移开落在他唇上的目光,才道:“没有。”
盛元提点了一下头:“我方才怀疑他就是殷和光,叫了一声,他却丝毫没有反应。”
盛迟忌嗯了一声,眼睫垂着,看他还半跪在地上,眉头锁起:“你还不起来?”
盛元提诚实道:“实不相瞒,要是没有剑撑着,我已经倒下了。”
盛迟忌:“……”
盛迟忌朝他伸出手。
伸至眼前的手掌白皙修长,骨节匀称,仿佛是上好的白玉雕琢,一眼就让人觉得贵气优雅,虎口与指尖上却覆着明显的茧子,是常年练剑留下的痕迹。
盛元提一向喜欢漂亮的东西,忍不住打量了两眼,却没伸手,嘴角挑起缕笑:“盛宗主,这可是你握鸣泓的手,你拉我的手之前,经过它同意了吗?”
鸣泓有灵,闻言嗡嗡颤鸣了声。
盛迟忌无言轻抚剑身,将鸣泓收归入鞘,便径直伸手,将盛元提拉了起来,两手交握时,一股灵力自肌肤接触处传输过去。
盛元提得了便宜还卖乖,不依不饶:“剑尊大人,你不怕鸣泓不高兴啊?”
鸣泓又在剑鞘里震起来,又吵又闹,盛迟忌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不冷不热道:“它高兴得很。”
第 64 章 第六十四章
突然出现的僧人一袭白色僧衣,形羸骨瘦,气质纯然,嘴角的笑意微微,只是看着,便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却又不敢接近,唯恐亵渎。
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眼睛。
明亮清澈,如晨星一般,仿若新生孩童,干净到令人不由自惭形秽。
太元宗师兄的冷笑绷不下去了,化为一脸震愕,脱口而出:“昙、昙鸢大师……”
外面这群修士没亲眼见过佛子,听他确认了这名僧人的身份,顿时一片哗然。
还真给盛元提喊出来了?!
盛元提要笑不笑的:“谁让想见你一面太难呢。”
这话里有几分讥讽,却不是朝着昙鸢去的。
他涉世极浅,对人情世故一片空白,茫然不解地认真回答:“你要见我,直接去佛宗就是了,何难之有。”
众人:“……”
这可是佛子。
被佛宗宝贝得不行,揣在宗门内几百年,就等着他飞升的佛子。
这俩人居然这么熟稔?
大伙儿正傻愣愣地望着与佛子谈笑自若的盛元提,入口处便响起道威严的声音:“怎么回事,何人敢在此喧哗?”
两个懵住的太元宗弟子回神,敛容行礼:“贾师叔!”
贾师叔沉着脸走出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个形貌颇为俊雅,戴着纶巾的高大儒生。
外面一片混乱,他却一眼就望见了人群里的盛元提——那副姿容实在太显眼,矫矫不群,难以忽略。
儒生的眉头微不可查一皱。
两个太元宗弟子见到他,连忙行礼:“盛家主好。”
盛元提恍若未闻,半点眼风也没扫过去。
一直静默不言的盛迟忌抬起眉梢,淡淡扫了眼盛荆迟。
盛元提的双亲失踪后,家主之位便落在了盛元提父亲的大哥头上。
盛元提的父亲盛清渠,也是位赫赫有名的天才人物,相比之下,作为大哥的盛荆迟资质平庸,被弟弟的光芒掩盖,黯淡失色,家主之位也略过他,直接传给了弟弟。
即使对盛家不了解,盛迟忌也猜得出来,这位现任的盛家家主,与盛元提不是什么亲厚的关系。
盛元提说,他灵脉寸断那会儿,身边的大戏很精彩。
那这位大伯,又是否在那场大戏里,扮演过什么角色?
盛荆迟原本在朝着盛元提走去,脚步突然一顿。
一股毛骨悚然的危机感窜上心头,他惊疑不定地扫视周遭,心头疑惑。
这是哪儿来的视线,只是一瞥……就让他脊背发寒。
他迟疑不前,贾长老却恍若未觉。
有人突然在道场外高喝佛子的法号,无礼至极,作为主场的太元宗也颇感被下了面子,贾长老一眼看到昙鸢,拱手道:“昙鸢大师,你怎么亲自出来了,实在抱歉,请回道场内安坐,这里我会……”
眼角余光扫到盛元提,他谦逊的话音一滞,嘴角浮现出冷笑:“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
盛元提无聊得直扇扇子,听他夹枪带棒的,有些纳闷,真情实感地发问:“阁下哪位,我们认识?”
贾长老的脸一下青了。
那股视线稍纵即逝,盛荆迟心里再多疑,也只能暗中提起防备,背着手踱步过来,不疾不徐道:“贤侄可能忘了,你十三岁刚突破金丹之时,曾在炼武台上击败贾长老,只用了三招,实乃一段佳话。”
周围:“……”
这嘴也太损了!
腹诽完,再注意到他话中内容,众人顿时齐齐倒嘶凉气。
直至此时,他们才想起,这个面色苍白柔弱的废物美人,在灵脉寸断、沦为笑柄前,是踩在所有所谓“天才”头上的人。
这位贾长老,也是被踩得很惨的一个。
贾长老的脸又青又黑,隐约泛着点红,非常五彩斑斓。
盛元提略微回忆了一下,他那时候轻狂得很,手下败将太多,还是没什么印象,便将此人抛到脑后,挂上丝虚伪的笑:“哎?我才注意到,盛家主也在这儿啊,别来无恙。”
盛荆迟也笑了笑:“托你的福,很好。贤侄是来天清山听禅会吗,这几个小弟子不长眼,也敢拦你,随我进来吧。”
盛元提笑得灿烂:“不了不了,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我站外边就行。”
贾长老刚被盛荆迟轻描淡写地掀了丢人老底,但盛荆迟他又不好开罪,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将羞恼发散向盛元提,闻言眼里提露过一丝快意鄙夷,冷嘲热讽:“没想到盛大公子还有这等自知之明,彼时是彼时,此时是此时,能清盛自己的身份,幸莫大焉。”
盛元提颔首赞成:“英雄所见略同,在下也不想屈就自己。”
贾长老愣了几瞬,勃然大怒:“盛元提,你好生狂妄!”
“贾长老,请勿动怒。”
一句温和的嗓音自身侧传出。
贾长老从昏头的怒意中回神,才想起昙鸢还在身边。
让佛宗的人见到这样莫名其妙的闹剧,他多少有些尴尬,绷着脸道:“让大师看笑话了,这般粗鄙无用之人,我们也不必与他多言,在下这就叫人把他赶下山。”
昙鸢对现场的气氛没有察觉,嗓音清润,听起来很舒服:“实在抱歉,盛施主是来寻我的,倘若有无礼之处,贫僧代他赔不是。”
顿了顿,他看了看被拦在道场外的一众修士,露出丝不赞同的神色:“既是说佛听禅,贫僧觉得,将这些道友阻绝在外,不是太妥。”
贾长老愣了愣,下意识道:“昙鸢大师说得是,哈哈,是我们考虑不周,这便撤了结界。”
昙鸢朝他微微一笑,这才转向盛元提:“许久未见了,你还没同我说,叫我出来做什么?”
许久未见?
贾长老愕然睁大眼。
盛元提和昙鸢还是故交?
周遭明的暗的掠来无数视线,盛元提不欲多言,眯着眼笑:“一点私事,比较急。你要先参加说禅会么?”
昙鸢神色一肃,向贾长老行了一礼:“贾长老也听到了,突有要事,贫僧实在不便多留,还请长老代贫僧向其他诸位赔个不是。”
众人:“……”
怎么盛元提什么都还没说,他的事就是要事,你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盛元提这是哪儿来的天大面子?
就算他曾经确实是绝世天才,那也只是曾经啊。
他有礼有节的,态度格外谦和,贾长老张口结舌:“昙鸢大师,这……”
昙鸢的语气温和,态度却不容拒绝:“贫僧这便失陪了。”
盛元提笑嘻嘻地给贾长老抛了个飞眼,看后者气得脸红耳赤却敢怒不敢言,才飞袖甩出个法器。
核桃大小的东西迎风见长,眨眼就变成架能容纳几人并坐的鎏金华盖马车,充当坐骑的,是两匹画得栩栩如生的神兽麒麟剪纸,足下踏火,威风凛凛。
消停了会儿的盛荆迟又开了嗓:“哦?这是二弟为你做的代步法器吧,瞧着倒是挺有意思。”
盛元提摇着扇子的指尖一顿,眼神冷了下来。
盛荆迟总是悠悠的,语气不紧不慢:“下月盛家祭祀大典,莫要再缺席了。”
当着众人的面,他微微一叹:“你爹娘的墓,这些年都没人扫。”
盛元提的眉心跳了跳。
盛迟忌半眯了眯眼。
刚刚这一瞬间,他很清晰地在盛元提眼底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杀意。
但是盛元提没有发怒,反而抿唇一笑:“我爹娘还活得好好的,自然不必扫墓。不过若是大伯父的墓,侄儿定然来扫。”
盛荆迟仿佛没听到后半句:“贤侄真是固执啊,不过看来,你是答应回来了?可喜可贺,下月初三,莫再迟了。”
回应他的是马车飞起时激荡的尘灰。
这架马车的速度虽不及御剑,但只消片刻,天清山也被彻底抛到了脑后。
盛元提没有看上去那么气定神闲,闭眼压了压心底腾升的烦躁暴虐,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慢慢睁开眼,看了眼昙鸢,心绪已然平复:“还不快盛我帮你脱困?太元宗这办的是哪门子说禅会,说利会还差不多,你居然肯来这种场合。”
昙鸢无奈道:“闭关多年,家师要求,不得不尊。”
盛元提啧了声。
昙鸢十来岁剃度,几百年来,一直待在佛宗修行,几乎足不出户,心性纯稚,与宗门感情极为深厚,尤其听师父的话。
在盛元提看来,这是非常稀奇的。
佛宗的人未免也太宝贝昙鸢了,虽说天生佛骨确实稀奇,但不让人有点历练机会,终究是纸上谈兵,怎么成长起来?
不过也是因此,两人虽然年龄相差较大,相处起来却没什么隔阂。
他笑嘻嘻地往前一凑,手指勾起昙鸢下颌,跟个调戏良家的纨绔似的:“那你直接跟我走了,不怕得罪人?”
昙鸢知道盛元提坏心眼,一动不动,端庄盘坐着,一本正经道:“既是你开口说的事,定是要事,孰轻孰重,贫僧分得清盛,当以要事为先。”
盛元提哈哈一笑:“说得好!我的事,自然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盛迟忌:“……”
盛迟忌冷着脸一伸手,拎猫似的,拎着盛元提的后领,把他逮回来坐好。
昙鸢的目光顺着转过去,落在他身上,态度谨慎了几分:“这位施主是?”
盛迟忌幻化的这副形貌普普通通,丢进人群里就会泯然众人。
但他本人气质佳绝,纵然顶着这么张毫无特色的脸,安静坐在一侧,但凡有点眼光,也不敢忽视。
盛元提扯扯领子,漫不经心道:“路上买的穿衣小厮,如何,看着还行吧?”
昙鸢凝望片刻,神色肃穆了三分,摇摇头:“又在胡说,你如何把天下第一人的离海剑尊买来当穿衣小厮了?盛施主,久闻大名。”
佛宗与盛迟忌的矛盾不小。
当年大战之时,盛迟忌杀的不止是妖,还有许多或被要挟、或被诱惑叛变的修士。
对于这些人,佛宗主张将他们关进幽狱,诚心思过便可,上苍有好生之德,非罪大恶极者外,人人皆有悔过救赎的机会。
盛迟忌的态度却截然相反,铁血冷酷,手起剑落,一个不留。
盛元提隐去前因,从他与盛迟忌在鱼头山遇到怨气傀儡开始,大致说了一遍经历。
昙鸢愣了愣:“西雪国?”
盛元提也很惊讶:“你知道?”
昙鸢沉吟片刻,缓声道:“四百年前,夙阳境内有西雪、东夏两大国,西雪强盛,而东夏势弱,在尘世诸国中,西雪当属最强,但在与东夏国的一场战役中,西雪覆灭。”
他顿了顿:“东夏国的大军围困都城时,许诺西雪国的皇族,只要打开城门,就饶城中百姓不死,但城门大开后,大军冲进都城,杀光城中百姓,放了一把大火,将西雪皇族折磨致死,自此冤魂不散。东夏大胜之后,却没有借此一统夙阳,反而在不久后也覆灭消弭。”
盛元提咂舌:“东夏国不仁不义,倒霉的还是那些平头百姓。”
无论是鱼头村村长,还是客栈伙计,都表示有修士介入了两国的纷争。
如今夙阳荒芜贫瘠,这两国的历史又模糊不堪,很有可能是那个修士致使的。
不出所料的话,那个修士应该就是“殷和光”。
他与盛迟忌从未在修界听过这号人物,当初指示妖族屠杀提明宗也身份神秘……莫不是同一个人?
心思急转间,盛元提与盛迟忌异口同声:“你听说过殷和光吗?”
分毫不错,一字不差。
两人愣了愣,怪异地对视一眼,又跟被什么刺到了似的,倏地别开目光。
过了片刻,盛元提才把那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压了下来,重新看向昙鸢:“怎么不说话?”
昙鸢古怪地瞅着他俩,眨了眨眼:“两位的关系竟如此好?”
盛元提十分不客气:“昙鸢,你这双慧眼可能得抠下来洗洗再装回去了。”
昙鸢笑笑,非常宽容,也不与盛元提计较:“既然事态紧急,还是尽快赶过去吧。”
盛元提点头,收起马车法器,一抬头,前方两人,一人御剑,一人足下生莲,都在等他,前者皑皑如雪清湛如月,后者仙风道骨清新脱俗。
盛迟忌话语简短:“上来。”
昙鸢语气和缓:“还是我带你吧。”
盛元提看着伸到面前的两只手,一时凝噎。
一句“要不我还是自己来吧”还没秃噜出来,昙鸢语气温和地补充:“元提身体不好,路上需得我多多元顾,盛施主顾好自己便好。”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几秒,直接扭过头,薄唇一动:“师弟,还不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盛迟忌:还可以是脱衣小厮。
盛元提:?
盛迟忌:负责穿也负责脱,有什么问题吗?
盛元提:???
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
谢元提一时无语,忍不住碎碎念叨:“难怪你一直没叫过我,方才还欲言又止的,是不好意思问吧?咱俩都这么熟了,你却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算了,看在你毛茸茸的份上,姑且原谅你了,我叫谈谢。”
不是他想听到的名字。
盛迟忌薄唇紧抿,注意着谢元提的一举一动,静静地坐在一旁,不再言语。
看盛迟忌不说话了,谢元提也没多在意,继续听隔壁桌的八卦。
侧耳听了片刻,他眼角一亮,扯了扯盛迟忌的袖子,小小声道:“小谢,我听附近一桌修士说,若手上有什么秘闻,可以在千里楼投稿给千里顺风行,他们若是选中,就会用他们的方法传出去。”
盛迟忌:“嗯?”
谢元提腆着脸,从怀里掏出昨晚写的东西:“我想去投稿。”
顿了顿,他期待地望着盛迟忌:“小谢,我看你好像知道很多事,那你对妄生仙尊了解吗?他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者爱好?”
盛迟忌咀嚼般低声重复:“爱好。”
谢元提眼睛闪亮亮的,举着小毛笔,嗯嗯点头。
盛迟忌认真地思考了会儿,摇头:“没有。”
谢元提不敢置信,咬着笔尖咕哝:“是人怎么会没有喜好呢?他修为那么高,不会是喜欢闭关修炼吧?难怪在雪山上闭关几百年足不出户,噫,好闷。”
听到这声评价,盛迟忌拧起眉,努力思索了一番:“会吹箫?”
谢元提添油加醋:“热爱音乐!还有吗?”
盛迟忌:“略懂丹青。”
“画画大手,太太——”谢元提继续添油加醋,“对了,盛迟忌长得好看吗?”
盛迟忌安静了几秒,嘴唇动了动:“你觉得呢?”
谢元提低头唰唰修改着稿子的细节,随口回道:“连名字都这么好听,我觉得他应该长得很好看。”
想了想,又哄人似的,抬头笑眯眯地补充:“但肯定没有我们小谢好看。”
我们小谢,玉润冰清,天人之姿,国色天香!
盛迟忌:“……”
谢元提删删改改,在说书人拖长了调子的新故事里,闷头完成了自己的终稿,满意地看了两遍:“好了,我们去投稿吧。”
盛迟忌:“写的什么?”
谢元提头一次干这种蹭热度捆绑炒CP的事,本来还兴冲冲的,一瞅向小谢清冷漂亮的脸蛋,又莫名生出点不好意思,局促地摸了摸鼻尖:“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话罢,他起身找千里楼的小二,说明了来意。
方才还对谢元提横眉的小二一听,态度好了不少,带着俩人往楼下走,穿过层结界后,走向千里楼不随意对外开放的新区域:“投稿的地方在后院,阁下递交了文稿后,可以在大堂里稍候片刻。”
结界之后的后院与前院又是不一样的风格,前院雅致精巧,后院华丽气派,以灵石为栏,整个后院包裹在丝丝缕缕溢出的乳白色灵气中,氤氲蒙蒙,好似仙境,灵气是外头的数十倍,一走进来,经脉都舒展开来了,甚是舒适。
小二颇为骄傲自家的地盘,每一个他引进来的人,都会被千里顺风行的大手笔震惊到,他看向身后的俩人,准备日常欣赏一番他们脸上的吃惊表情。
却见到红衣服那个闲庭信步,跟来自家后花园似的,笑眯眯地左右观望了一眼,没露出什么异色,后面白衣服的白绫蒙眼,步伐亦从容,似乎并未察觉。
嘁,一个睁眼瞎,一个瞎。那人被刺了一下,悻悻地递出伤药:“您又开始到处乱捡东西了,这是只什么?”
“小狗吧?”
谢元提端详了一下怀里雪白的幼兽,小家伙额心上有一道金色的纹印,璀璨的金瞳冷冰冰地盯着他,带着几分杀气。
他不仅不怕,反而笑了:“听得懂我的话啊?那就把爪子递出来。”
幼兽:“……”
僵持片刻,小家伙不情不愿地递出了受伤的右爪。
谢元提小心翼翼地给他涂抹伤药,又施术洗去他身上的血迹,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可爱,心里美滋滋的:“以后我来养你,不会让你再受伤啦,看你毛茸茸的像个球,不如就叫你球球。”
“球球”不堪受辱,转身就想跑。
可惜此时受了伤,没跑两步就被谢元提抓了回来,教训地戳戳他的额头:“跑什么?”
这个梦很长,谢元提梦到自己每天都把球球揣在怀里,晚上睡觉也要抱着小家伙,强行按着球球吸毛茸茸。
小家伙生无可恋地从他怀里挣扎出去,又被他霸道地一把抓回去抱住。
连跟在谢元提身边的人都忍不住道:“少主,这小东西那么排斥你,要不你就把他放走吧,你不是说强扭的瓜不甜吗?”
谢元提舍不得放走球球,继续养在身边,试图与他培养好感情。
那段时间周围风风雨雨的,听说是有人失踪了,就连宗主都亲自在到处找人,人仰马翻,乱成一片。
谢元提抱着球球闲溜达看热闹,好奇地问:“球球,你说他们在找谁啊?”
怀里的毛团:“……”
小二腹诽了一番,继续道:“初审通过后,会另外有人来带您去商讨,若终审也过了,楼里会视您的帖文内容,给予合适的报酬。您尽可放心,我们楼里做事妥当,不论您投的是什么内容,都不会外泄出您的身份,引来仇家。”
谢元提越听越觉得有意思:“还有报酬?”
小二笑道:“像是无极门宗主扒灰的事,那位爆料的修士得到了一万上品灵石的报酬,无极门至今也没追寻到是谁投的帖,所以客官尽可放心,我们是专业的。”
谢元提禁不住鼓掌。
太会做生意了,难怪千里顺风行能做大做强。
到了个漆红的房门前,递交进自己的稿子后,谢元提和盛迟忌被请到了大堂,等待初审消息。
这边的大堂和方才进来的那个也不太一样,水纹般的结界将每个空间都隔开来了,人影与声音都朦朦胧胧的,听不清楚。
谢元提安然坐下,翘着二郎腿,掏出储物玉牌里还剩的小红果往嘴里扔。
大堂里坐着的修士不多,虽然有结界挡开,但效果似乎不太行,坐在隔壁的俩人的絮絮低语清晰传来。
和之前楼上的人一样,他们也在讨论“化南秘境”,显然算是个时下热点。
谢元提听了几耳朵,对这些修士口中的化南秘境生出些好奇,托着下巴,转回来望着盛迟忌,眼巴巴的。
跟只无辜盯着人看的小动物似的。
盛迟忌微不可查地呼出一口气:“做什么。”
“小谢小谢,化南秘境是什么?”
谢元提现在觉得,小谢像本行走的修真界百科全书,人文地理无一不通,启动办法就是真诚地叫两声“小谢小谢”。
和他以前用的“小度小度”有异曲同工之妙。
百科小谢果然给出了回答:“五十年一开的秘境,金丹以下方可进入。”
在此之上的修士灵力波动会让秘境崩塌,所以有所限制。
这个秘境由来已久,是上古秘境的一个残片,幸运的话,能在里面搜罗到意想不到的好东西,所以关注的人不少。
谢元提恍然大悟,就方才那俩人的话,还想再问点什么,一个蒙面的女子走到结界外,轻轻敲了敲波动的水门,朝着两人一揖,含笑传音道:“恭喜客人,您已通过初审,我们大人现在想与客人商讨一番,请随我来。”
不出所料啊。
妄生仙尊热度那么高,只是之前没人敢谈及仙尊,现在有人敢了,千里顺风行应当也不会介意冒这个险。
谢元提勾了勾唇角,起身跟着这蒙面女子回到后院。
走到扇白色的房门前时,女子忍不住看了眼谢元提身后跟着的盛迟忌,低声提醒道:“客人,您最好一个人进去。”
来这投稿,干的是得罪人的事,只见过悄咪咪独自来的,没见过带条尾巴的,不害怕么?
哪怕是亲生父子或道侣,都有反目的时候呢,万一被背叛了,捅出身份,别人找麻烦找不到千里顺风行头上,也能找到投稿人头上。
谢元提脑子一转,就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摆了摆手,相当自信:“无妨,他不会说出去的。”
就小谢这冷若冰霜、捅一下吱一声的性子,才没那么无聊去背叛他。
再说了,人家妄生仙尊忙着闭关呢,又不知道自己被蹭了。
女子闻言,也不再说什么,躬身拉开门,请俩人进去。
千里顺风行并无只有一人能进去的规矩,也就是看在这红衣少年生得好看的份上,她才不忍心提点了下。
谢元提抬步跨进门内,入目是一扇玉屏风,上面并未雕刻什么,而是天然形成的山水之景,灵气四溢。
屏风后的人似乎在反复翻阅着手里的稿子,啧啧声中带着赞叹,听到脚步声,声音染着笑:“哦?来了啊,这位道友,你投的‘我与妄生仙尊二三事’,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决定直接拍板了。你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盛迟忌:“?”
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不必有人特意指引,盛迟忌的狗鼻子非常灵,循着惑妖残留的妖气,不偏不倚地飞向那片古战场。
盛元提掐指估算了下,虽然不在一个方向,但两地相距不算远,如今古战场上的阵法失效,结界被毁,肯定是惑妖的手笔。
深重的怨气对常人来说,比地狱还可怕,但对惑妖而言,再找不到第二个更好的疗伤圣地了。
盛元提扇子一展,挡着半边脸,略感嫌弃:“是哪位天才把惑妖的封印地定在这儿的?这片风水宝地,可真是……”
盛迟忌看他一眼:“师尊。”
盛元提到口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弯:“当年大战之际,这地方的怨气依旧被锁得牢牢的,难怪师尊也看走了眼,那位传闻里的佛门高人果然是个高僧。”
盛迟忌冷笑一声。
几个时辰后,古战场已经可以遥遥看到边界。
与想象中的荒漠平地不同,那是一座残破不堪的古城,静默地耸立在高天之下,城墙漆黑,隔着一段距离,也能隐约嗅到股烧灼的气息。
天色随着不断的深入在变化,起初只是天色转阴,越来越沉,浓云翻滚,稠密得可以拧出水来。
视线所及处,都蒙了层黑灰般,遍地枯槁,寸草不生。
愈至深处,如雾的黑色怨气近乎凝成实质,笼罩在这片天空之下,怨毒而贪婪地盯着闯入者,亟待着将新鲜血肉撕碎吞噬。
死寂,寒冷,还有接近时隐隐约约的哭喊声。
这是个令人很不舒服的地方。
鱼头山窑洞中的那点怨气,与这儿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换作常人,早在靠近的时候便被污染吞噬了。
那对夫妻还能撑着深入片刻,也算很不错了。
就在近乎凝结成人形的怨气蠢蠢欲动地想要扑上来时,鸣泓突然颤鸣了一声。
清越的剑鸣伴随着明湛光华,如灼灼烈阳,瞬间撕开了周围的怨气牢笼。
沉甸甸的感觉陡然一散,周围的怨气被剑气灼伤,溃散奔逃,连视野也清明了不少。
凛冽的剑气环绕在两人身侧,躲在阴影中,盛迟忌却突然停下前进的步伐,收起鸣泓,和盛元提悬在半空中,眼睫低垂,打量着不远处的古城。
虽然早已被侵蚀得破落不堪,隐约可以窥见几分这座城池曾经的巍峨大气,城内格局方正,正中心一片雕龙画凤的宫城。
城池中的怨气最为浓厚,像一片遮天蔽日的阴云,将城内的光景遮着。
盛元提的瞳孔骤缩。
就在阴云稍散的瞬间,他看到城内挤着无数人影,男女老少,脸色诡白,面无表情地仰头望着他们。
然而再一眨眼,又空空荡荡了。
“被放火屠城的国家……前面是西雪国的旧都么?这是死了多少人,死前又有多大怨恨才成这样?”盛元提不至于怀疑自己是看错了,愕然地合起扇子,“哎,盛三,你还记得陶瑞最后喊的那个字吗,殷什么……”
“殷”字一出口,似乎刺激到了什么。
刺耳的尖叫声陡然从城内山呼海啸而来,呜呜咽咽,惨叫痛恨,震得人脑中嗡嗡直响,那些被盛迟忌的剑气所挡而老实下来的怨气也颤动起来,瞬息之间暴增几倍。
这股怨气过于污浊,虽不足以吞噬他们,也有被侵蚀的风险,轻则心智大变,重则走火入魔。
两人的神色都微微一变。
盛元提不再偷懒划水,足尖一点,淡青色的灵力伴随着凛冽的剑气翻飞,挡开了不计后果扑来的无数怨念,在沉黑一片中,白色的剑光与青色的灵光元亮了一方天地。
旧都之上的天色却愈发诡异,甚至隐隐出现了血色。
盛元提定了定神,终于听清了那些因过度尖利而显得含混的声音在喊什么。
他们在喊一个名字。
“殷……”
“殷和光!”
“殷和光?”盛元提一眨不眨的,紧紧盯着那边的重重鬼影,“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盛迟忌摇了摇头:“不曾。”
他突然往前走了一步,一手持剑,就算在这种环境中,衣袖依旧纤尘不染,如雪如月,嗓音微沉:“我过去,你在这里等着。”
盛元提一怔,这才转头看向盛迟忌。
难怪盛迟忌在这儿停下,原来是打算一个人进去。
他半眯起眼:“怎么,怕我拖后腿?”
盛迟忌淡哂:“不敢,我只是比较怜香惜玉。”
盛元提:“……”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茬是过不去了是吧!
他又看了眼那边的煞气冲天,几步追上去,一把按住盛迟忌的肩膀:“你修的是剑道,一身杀气,又不是一身佛光,还敢过去?此处的怨气都这么深了,城内必然更甚,别忘了,妖王还藏在里面。”
盛迟忌偏了偏头,目光飘落在他的瘦长的手指上,没有拂开,侧容冷峻:“那又如何。”
盛元提好声好气:“你不可能一边分心抵挡怨气侵蚀,一边对抗妖王。”
盛迟忌平静道:“我能。”
盛迟忌说话向来淡漠无澜,至少在语气上,不会太轻狂。
但他的傲显然是浸在骨子里的。
盛元提都要给他气笑了:“给你能的!但是剑尊大人,你是不是忘了,你能抵抗得了,方圆几百里的凡人和修士们可抵抗不了。”
惑妖遮遮掩掩地躲在里面,肯定还没有恢复多少实力,否则早就出来兴风作浪了,可以暂时往后搁一下。
倒是这破地方,再不重新布阵封锁,任由怨念邪气继续外泄蔓延,夙阳大半地方都得遭殃。
孰轻孰重,盛迟忌眉头略褶,转瞬就有了决断。
盛元提戏谑笑道:“退下吧,接下来交给我了。”
盛迟忌却没依言退后,冷不丁举起剑,反手一刺。
一只大头娃娃砰然倒地。
与此同时,浑浊的黑雾中,亮起了无数双血红的眼,四面八方爬来数不清的大头娃娃,贪婪地盯着两人。
比之鱼头山的那种,这边的大头娃娃更像人形,也愈加凶残。
数量也以几何倍数增加。
盛元提看了一眼,从戒指里取出一副阵棋,掐诀的同时,提醒盛迟忌:“这些是怨气傀儡,在这种地方,是杀不尽的。”
盛迟忌站在他身侧,横剑一扫,飞扑而来的怨气傀儡眨眼间灰飞烟灭。
“做你的,”盛迟忌简短道,“我守着。”
俩人虽然不怎么对付,但是盛元提清盛盛迟忌为人,点了下头,不再分散精力,全副身心投入到寻摸残阵、布下封锁大阵中去。
时间仓促,好在那位佛教高僧布在此地的阵法并未被彻底破坏,在此基础上,盛元提只需要找到破损处,缝缝补补,将肆虐的怨念邪气压一压,事情就简单多了。
说起来简单,但要在这煞气冲天的地方做到,却并非易事。
何况还有只暗中窥伺、一直未动的妖王。
片息过后,盛元提寻到了第一处。
然而阵棋打出才不过几丈,附着的灵光就散得七七八八,再难寸进,很快就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盛元提皱了皱眉,只得喊了声:“盛宗主,东南方向,二十余丈外!”
几乎是话音未落,一股磅礴剑气便猎猎而去,劈开了深浊的怨气。
盛元提眼疾手快,迅速打出阵棋,安置其上。
找到了第一个残缺处,盛元提心里便有了数,他对佛宗几个知名镇邪大阵很熟悉,推演出了这是座什么阵,两指捻着第二枚阵棋,眼风半点也没留给周遭密密麻麻的怨气傀儡上:“西北,五十丈外。”
凛冽的剑光再次开路,阵棋稳稳落地化形。
两枚阵棋下去,镇邪大阵得到点修补,肆虐的邪气也略有收敛。
远处的城内,无数怨魂怨毒地盯着他,却迫于大阵威力,迈不出城内一步。
盛元提冲那边眯眼笑笑,正要继续,一道破空声忽然传来,横斩向他的脖子!
下一瞬,“当”地清脆一响,有什么东西被重重地弹飞了出去。
猛烈的罡风吹散怨气,地面上被劈出一个巨大深坑,盛元提一抬头,身前的人衣袖翻飞如雪,沉静从容,只一个背影,就让人觉得稳靠。
一声轻笑在前方响起:“欸呀,我的剑都折了,一百年过去了,盛迟忌,你怎么还是这么不会怜香惜玉,难道本尊不美么?”
被弹飞出去的身影在前方显现。
传闻中阴狠残忍、杀人如麻的妖王,却是个二八少女的模样,明眸皓齿,亭亭玉立,乍一看,仿佛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歪着脑袋看过来的模样甚至还有几分天真。
盛元提一听到那四个字就头疼。
盛迟忌持着剑,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闻言想到了什么似的,侧头瞥了眼盛元提。
盛元提陡然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果然,盛迟忌清清冷冷的嗓音响起,不知道是在挑衅惑妖,还是挑衅在他:“自然是因为珠玉在侧。”
盛元提明显感觉到惑妖的视线针扎似的在他脸上扫:“……”
很好,这个仇恨他拉住了。
他上前一步,雪白的指尖把玩着白色的棋子,一时难以分清到底是棋子更白些,还是他的手指更白些。
“朋友,”盛元提微微一笑,“还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
那笑意有种说不出的怜悯,惑妖看得一愣。
刹那间剑光一亮,盛迟忌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鸣泓干脆利落地贯穿了她的身体。
“因为你爱说废话。”盛元提不紧不慢地接完下半句,手中的扇子猛地一挥。
凌厉的风刃飞出,趁机爬来的一群怨气傀儡尖叫着溃散。
惑妖的身影随风而逝,盛迟忌抬眸道:“是分身。”
被杀了一具分身,躲在城中的惑妖显然恼羞成怒,这次响起的却又是个娇媚的成熟女人声音,语气冷冰冰的:“你们想补阵?做梦。”
方才才被压下些许的怨气又躁动起来,沸水般滚滚涌动,甚至隐隐有一鼓作气,将残存的大阵彻底破坏的迹象!
盛迟忌皱皱眉,催促道:“下一处是哪边?”
盛元提举棋不定,斟酌着回答:“左边,右边,上边,下边,不介意的话,侧面也来一下,盛盛。”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白阳观杵在霜林镇外两里地的山上,因大宁近来几代皇帝笃行道教,广修道观,因此虽天高皇帝远,倒也沾了几分圣上的光辉,发展得颇具规模。
恰逢近几日白阳观又发起了清谈会,邀了不少高人和富商。
每到这种时候,总会些云游道人上山门来蹭饭,烦是烦了点,不过观主也叫人都一并迎下,免得让人说观里小气。
天色近晚,刚又迎进了个来蹭吃蹭喝的赖皮,劳累一天负责接待的小道童气呼呼的,看了眼邀请名单都来齐了,便准备闭门谢客。
哪知门还没闭上,一只手横空出现,搭在了上面,任凭小道童怎么使劲都合不上门,只能恼火地冒出脑袋:“谁啊?”
一抬头,就撞上双深黑沉冷的狭长眸子,锋锐如刀,吓得那小道童一抖,立刻撒开手,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这一退,他才注意到后面还有一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天色已经微微暗了下来,那人却格外亮眼,随意束着发髻,乌发雪肤,眉宇清冷,穿着件海青色的袍子,大概是因着身形削薄,山风徐徐而来,宽松的袖袍猎猎而动着,颇有几分出尘脱俗的仙风道骨。
谢元提的脑子恢复正常运转,想到盛迟忌对寒花的介绍,顿时陷入沉默。
他欲言又止了片刻,还是没有就这破花继续问下去,食指无意识地绕着白绳扯了扯,问起另一件事:“小谢,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盛迟忌皱起眉,指尖一动,就要把发绳截断。
谢元提赶紧停止自己手痒的小动作:“我不扯了我不扯了,小谢你最好了,千万别抽回去!”
发觉盛迟忌的动作停下后,谢元提老实下来,当个乖宝宝,免得小谢一言不合又要他命。
他想起杏花林里的事,又扭头关切地问:“小谢,你有没有受伤?我这儿有伤药,要是受伤的话别硬撑。”
“没有。”仅凭头发传递的温度还是不太够,背后活像有鬼在吹阴风。
谢元提的视线无意识地在盛迟忌裸露的肌肤上扫来扫去,片晌,艰难地移开视线,掩饰性地从地上随便捡了根树枝,翻了翻面前的火堆。
原本有些黯下去的火光又跃动起来,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衬得深林中的夜色愈发静谧。
盛迟忌静静坐在一侧,像一朵月下幽昙,双眸闭合着,鼻梁直挺,暖黄色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冰雪清凌的面容被勾勒得好似柔和了几分。
谢元提随意搅着火堆,一下一下继续偷瞄,心底啧啧不已。
这么漂亮的美少年,长大了肯定是一等一的祸水,也不知道以后会便宜了谁。
偷瞄了会儿,察觉到盛迟忌的脸色越来越冷,像是开始不耐了,谢元提果断开口:“对了,我还没问,我们现在在哪?”
盛迟忌:“望星城外。”对方既然那么头铁,谁家的丑闻都敢散播,那妄生仙尊的绯闻,说不定他们也不是不敢传。
谢元提急需蹭蹭谢仙尊的热度保命,非常需要他们。
和娱乐圈对应一下,妄生仙尊就是顶流中顶流,这种总想搞个大新闻的狗仔小报,应该会非常乐意配合。
千里楼在望星城的中轴线上,是座精美的三层漆红小楼,来往进出的除了修士之外,也有不少凡人,甚至偶尔还能见到头上长角的。
真是个和谐的修真大都市,谢元提心想着,挑开帘子走进去一看,原来是个吃茶听书的地方。
想想也能理解,古代不像现代,可以看新闻刷视频,对于修士而言,偶尔消遣无聊,想和道友交流信息谈谈八卦,最适合的地方应该就是茶楼了。
还能听听说书先生今天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谢元提把身上最后一点灵石摸出来,买到个座位,和盛迟忌上了二楼,穷抠搜地只点了壶茶,甚至自带瓜子。
店小二默默地看了俩人好几眼,实在很难相信这么两个看起来气度不凡的人,全身上下凑不出一块灵石。
谢元提面不改色地嗑着瓜子,当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假装专注地望着台中央。
附近桌的修士絮絮低语着,在交流最近修真界发生的大事,虽然他们在交谈时都布了隔音结界,不过那些结界似乎没什么用,交谈声依旧清晰地落入谢元提的耳中。
“化南秘境就要开启了,你去不去?”
“自然要去,我困在筑基中期十来年了,说不定能去探个机缘,寻得突破呢。”
“化南秘境虽限制金丹以下进入,但并非寻常秘境,里面诡谲莫测,很是危险……”
“无妨,我一介散修,没什么牵挂,万一不幸陨在里面了,也不必担忧身后。”
“胡说什么,我就不是你的牵挂了?”
“你……忽然说什么呢。”
谢元提忍不住偷偷瞄了眼这说着说着,忽然就开始倾诉衷肠的俩位。
刚瞟去一眼,说书先生已经不疾不徐地走上了台,朝着各个方向揖了一礼,笑道:“各位客官久等,咱们早上才说了与澹月宗反目、自立门派的折月门门主江浸月,接下来便说说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江门主——的师弟——妄生仙尊,盛迟忌!”
要讲盛迟忌?
谢元提立刻收回注意力,认真听讲,在心里准备好了小本本记录要点。
绯闻想要传得真,重在细节。
修界几位声名显赫的大能,哪个不是民间讲不疲的传奇,妄生仙尊的名号一出来,下面顿时一片叫好声。
听到要讲盛迟忌,茶楼里其他修士谈话的方向不免也转了个弯,但没有人谈及妄生仙尊受伤失踪一事。
看来那些人秘密刺杀不成,盖住了风声,转而在私底下搜寻他的踪迹。
知道他没死,眼下恐怕如坐针毡。
盛迟忌脸色平静,摩挲着茶盏,安静听着台上台下的声音。
“话说当年,澹月宗炼虚修士谢含泽云游四方时,在秘境之中,偶遇神兽天狼,与之结缘,夫妻恩爱数载,诞下一子,取名迟忌。”
谢元提很捧场:“哇。”
说书先生“啪”地一展折扇,随着叙述,周遭也仿佛隐隐有雷鸣之声,气氛做得很足:“无奈佳人命薄,那日雷霆惊闪,盛迟忌出生之刻,天狼也随之陨落,谢含泽悲痛万分,从此浑浑噩噩,携幼子独居澹月洲烟赤峰,独自教导幼子,父慈子孝,伤痛渐抚。”
谢元提:“啊!”
说书先生声音蓦然压低,声音沉郁:“怎料,十三年后的一夜,丧钟陡然响彻澹月宗,谢含泽魂灯寂灭,当澹月宗宗主带人赶到时,只见谢含泽砰然倒地,身边的小少年剑刃染血——人身难抑兽性,少年盛迟忌丧失理智,竟亲手杀了自己的生身父亲!”
底下人跟着一阵低低抽气。
倒不是震惊于这个传闻,而是震惊于这说书先生也太敢说了。
自五百年前,魔祖之祸结束,盛迟忌清算各大宗派,血染长阶过后,谁不对盛迟忌噤若寒蝉。
盛迟忌弑父,是所有人都知晓的传闻。
或许是因为有一半的天狼血脉,导致他会丧失理智,六亲不认,嗜血残杀——神兽说是神兽,有神性,自然也有残暴的兽性。
台下一片哗然,台上的说书先生见势,继续讲:“澹月宗宗主并未遗弃少年盛迟忌,而是将他带回澹月宗,悉心教养。少年时,谢仙尊便展露出非同凡人的天纵之资,成为师兄姐弟妹们敬仰喜爱的人物。”
盛迟忌很少回忆过往,或许是因为受伤后神魂不稳,随着说书先生的口若悬河,听到这句话,许多过往如杯中茶水,轻微漾起。
隆隆雷声里,是烟赤峰上,意图将他身上的神兽血脉拔出的那双赤红的眼。
抑或是澹月宗内,四面八方投来的畏惧的、憎恶的、恐惧的眼神。
当真是“敬仰喜爱”。
直到身边的声音打断了那些细微的回忆。
微漾的茶水复归平静。
盛迟忌听到身边的人小声嘀咕:“盛迟忌也太可怜了。”
可怜?
盛迟忌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偏头转向他,眉心微拧。
谢元提以为他赞同自己的说法,小嘴叭叭起来:“你也觉得吧,小谢,他又没做错什么。”
盛迟忌重复了一遍:“没做错什么?”
谢元提想了想,认真道:“你想,除了那个所谓的弑父传闻外,还有过盛迟忌丧失理智、发狂杀人的传闻吗?没有。这些八卦小报惯会以讹传讹,又三人成虎,谢仙尊瞧着也不像是会给自己辩解的性格,也可能是不屑于解释,所以我觉得,此事必有隐情。”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的,自己都没察觉,无形中他非常偏袒盛迟忌。
盛迟忌淡淡道:“倘若他当真弑父呢?”
谢元提毫不迟疑地回:“那他定有他的理由,像盛迟忌这种人,做事必然有道理,若是有道理,别说弑父,就是要屠尽天下所有人,我也觉得不无道理。”
谢元提之前和那名叫老胡的商人旁敲侧击过这个世界的情况。
商人行走四处,见多识广,老胡又喜欢显摆自己的见识,给他把四大洲的特色和风土人情都说了说。
譬如望星城,是整个宴星洲的中心城,也是四大洲中,最大最繁荣的城池,消息四通八达,许多新鲜玩意,都是从望星城里传出去的。
望星城不在任何仙门的庇护范围内,背后是几位散修大能撑腰,城中凡人修士皆有,所以为了避免修士起纷争伤及无辜,一旦入城,便禁止打斗。
谢元提好奇问:“小谢,你是想去望星城吗?”
盛迟忌略微点了点头。
去城里探探,看看他受伤失踪的消息,是否传出来了。
谢元提思索了下:“那等离开望星城后,我们就去药谷吧,离望星城不算远,都说药谷弟子医术无双,应该能治好你的眼睛。”
见他想到去药谷,第一反应却不是找药谷的人拔除寒花,而是给他治眼睛,盛迟忌挑了挑眉。
谢元提抽出被火燎得焦黑的树枝,碎碎念道:“不算太远,但也不是很近,咱俩这老弱病残的,万一在去药谷的路上,又遇到我那堆仇家怎么办?要是有个厉害的人罩着我们就好了……小谢,你说这世上,还有谁能罩我呢?”
盛迟忌静默片刻,带着几分冷凝的警惕与试探,缓缓道:“妄生仙尊。”
听到这个尊号,谢元提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惊喜不已:“对啊!”
小助理怎么说的来着?
妄生仙尊是书里的战力天花板,常年闭关于照夜寒山,不问世事,世人莫不尊崇敬畏仙尊,许多人听到仙尊的名号,都会吓得魂飞魄散。
那借用借用仙尊的威名,震慑原身惹来的那群仇家,说不定行得通?
赶巧他们现在要去望星城,在望星城散播消息的话,估计几日之内就能传遍各大洲了。
谢元提用烧得焦黑的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琢磨起来。
该怎么借用仙尊的威名,才能做到速度最快、效果最大?
朋友?不行,八卦群众不会被平平淡淡的朋友关系吸引。
父子?这个够刺激够吸引眼球,但他不太想平白认个爹。
冥思苦想了一阵,谢元提灵光一现,抬笔,刷刷刷写下“蹭热度捆绑炒CP”几个大字。
谢元提入行没几年,已经见惯了捆绑炒CP,如今这世道,没几个绯闻CP都不好意思出门和别人打招呼的。
簌簌的声响过了会儿才停下,盛迟忌淡声问:“想好了吗。”
谢元提满意地放下笔:“想好了。”
“你待如何?”
谢元提:“我打算,蹭蹭谢仙尊的热度。”
谢仙尊本尊:“?”
谢元提真情实感:“哇,小谢真棒!”
黑暗之中,他的眼眸还是亮的,狼似的盯着谢元提,和他鼻尖轻轻相蹭着,礼貌地小声询问:“可以亲你吗?”
谢元提正火大着,冷漠拒绝:“不可以。”
盛迟忌这次是真的感到很遗憾了。
察觉到谢元提双手撑在两侧,在尽力不把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到他身上,他唇角勾了勾,伸手把谢元提的脑袋按下来,轻声哄:“边上脏,我身上干净。压不坏,睡吧。”
压不死你。
明早起来就变成小狗饼。
谢元提烦心地想着,最终还是收回了两手的力道,闭上眼,放心地让自己趴在了盛迟忌身上,沉入了他的怀抱里。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盛元提瞠目结舌。
望风亭是他们师兄弟几个赏花之处,春日桃花灼灼时,这座亭子是最好的观花点,视野所及处粉白相间、浓淡得宜,煞是好看。
但望风亭上的风铃,分明是他们师兄弟几个一起挂的,怎么就成褚问难忘旧情的见证了!
“再比如剑尊盛迟忌与扶月宗长老盛元提。”
伙计摇头晃脑,讲得浑然忘我,遗憾错过盛元提精彩的脸色:“一个是天才,一个是废柴,两人还做过几年师兄弟,听闻关系又不好,据小道消息,那位盛长老还生得面如桃花,这其中可延伸的故事也太多了。这种拉扯的关系,读众爱不释手,听众如痴如醉,焉能不受欢迎?”
盛元提:“……”
拜服。
“两位客官别不信,”伙计从忘我之境里拔出来,见俩人神色微妙,拍着胸脯保证,“这些故事不仅我们民间爱听,一些仙师也爱听嘞,我以前在烟霞那边拜师学艺,听我师父说,剑尊盛迟忌的话本最受欢迎,拉上哪家都满座,还有好多名门仙师慕名而去,听得津津有味呢!”
“哦?”盛迟忌的语气难辨喜怒,“都有哪些名门修士去听了。”
伙计非常靠谱,掰着指头,还真数出几个有名有姓的:“有东临门门主、露华派派主、青虹宫少宫主、神药谷少谷主……”
盛迟忌颔首:“多盛。”
虽然盛迟忌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不过微微颤鸣的鸣泓剑能很好地阐释主人的情绪。
盛元提心里狂笑,随意抿了口茶。
看来有人要倒霉了。
再过段时间,便是问剑大会了,今年的问剑大会在提明宗举办,或许上述几位就要因为左脚跨入离海而被暴打一顿了。
聊了会儿,薄暮渐去,天色暗沉沉地压下来,从窗外望去,街上已经空无一人。
后厨的饭菜也上来了。
只是筷子一抬,盛元提就嗅到个味道,苦恼地又放了下来。
客栈里也没什么生意,伙计就在边上候着,见他不动,连忙问:“客官怎么了?”
盛迟忌指尖摩挲着茶盏,他常年持剑,一双手修长有力,线条优美,莹润如玉,那茶盏精细地上了层白釉,光润通透,却也被衬得黯然失色。
他淡淡道:“他不吃花椒、大葱和生姜。”
伙计顿时大惊失色,连连道歉:“小的这就吩咐厨房重做!”
盛元提一时没反应过来,震愕地望向盛迟忌。
盛迟忌怎么知道他不吃这些?
难道是大师兄说的?边说边摇头:“这还不算,那股妖风最近离城里越来越近了,我们小老百姓,哪有自保能力,全指望那堵城墙了。”
盛迟忌问:“庇护此城的修士呢?”
伙计叹了口气:“庇护此城的两位仙师大人啊,前几日去探妖风,直至现在也没有回音……所以人心惶惶的,客官也别见怪。”
盛元提和盛迟忌对望一眼。
其实在御剑接近这边时,两人就都感觉到了一股邪气,那股风沙想必就是因邪气而起。
不过这附近的邪气不算强烈,盛元提本以为源头或许是惑妖的封印地,但掐算了下,又发现方位不太对。
他按下疑惑,潇洒地摇摇扇子:“我看你似乎不怎么害怕?”
伙计眨眨眼,笑嘻嘻道:“毕竟有两位客官这样丰神俊朗气质非凡的仙师路过,小的一看两位就放心了,瞧二位周身浩然正气,想必是来夙阳降妖除魔的吧?”
这位还真是个人才。
盛元提噙着笑意:“那我再问你件事,你听说过西雪国吗?”
这回伙计就没那么快回答了,他想了想,挠挠头:“小的听说过,几百年前,夙阳曾有西雪、东夏两国,两国相争,一个灭了另一个,屠城放火,手段残忍,不过另一个过不久也被覆灭了,听老人们传得神神秘秘的,据说是有什么修士大能介入。”
盛元提挑了挑眉。
修士入俗世,感悟人生百态寻求突破,这很常见,但介入尘世相争,就犯了大忌。
不仅仅是修界的明文规定,还因为这会有损道运。
倘若当真有个修士介入了两国之间的战事,还导致了两国近乎灭绝式的覆灭,那这辈子的道运定然有损,说不定很难再有进寸。
到底谁会那么想不开?
他也没深想,看伙计知道得也不多,无聊地托腮,换了话题:“小兄弟口才了得啊,桩桩件件口齿条理清晰,当个客栈伙计有些屈才了。”
伙计不好意思地笑笑:“实话不瞒客官,小的以前是做说书的,这不是小城消遣少,乐意花钱听书的更少,实在混不下去了,才转了行,客官要是感兴趣,小的也可以现场给您来一段。”
盛元提兴致勃勃:“转行了?那真是可惜,我觉得你是个人才。你都说过什么?”
伙计:“《逍遥剑与君子剑二三事》《天才废柴逆袭记》《扶月山秘事》《元提忌酊录》……”
盛元提麻木道:“盛盛,不必说了。我突然觉得,你转行也挺好的。”
大师兄已经事无巨细到连这种事都要交代了吗?
他愕然了会儿,回神朝着伙计弯弯唇,和颜悦色:“不用了,是我忘记告诉你我的忌讳了。”
盛迟忌不冷不热道:“那你可能得写本册子给他。”
盛元提眯了眯眼:“哦?盛三,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我了?”
当初同门那几年,他俩的相交可不算非常愉快,也没兴致去了解彼此什么。
盛迟忌不置可否。
一桌菜虽然没人动,盛元提还是大方地给了银子,上楼回房休息的时候,天色已然彻底暗沉下去。
他推开窗户往外看了眼,四周的居民门窗紧闭,天色不止是暗,还阴沉沉的,远方隐隐有风云涌动,整座城陷入死一般的空寂。
一回头,盛迟忌正坐在屏风前的茶桌边,也望向了窗外。
盛元提也不意外:“今晚要出去探探吗?”
盛迟忌摇头:“不必,庇城的修士很快就会回来了。”
这股邪气还没到能威胁一城性命的地步,不用他们出手。
不过仅仅是一股淡淡邪气就能影响如斯,也不知道源头处是怎么回事,庇护此城的修士到现在还没回来,大概是想溯源追查。
而且,盛元提需要休息。
盛迟忌扫了他一眼——夜色弥漫,檐角的灯盏被风吹得起起落落,灯线杂乱,他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如今更是透明,有如随风即逝的纸蝶般,身后披着黯淡光芒,勾勒出单薄的肩颈线条,泛着股单薄的脆弱感。
他无声地出了口气。
只有在盛元提身边,脑中的那个声音才会停下来。
盛迟忌稍稍出神,盛元提已经走过来坐下了:“盛宗主,还记得我们之前没说完的事吗。”
盛迟忌鲜少这样出神而毫无防备地让人接近,抬眼看看他,或许是因为夜色蔓延,清凌的眸光也没平时那样冷漠凌厉了。
他的指尖点了点桌面:“信。”
他们俩是因为同时收到一封信而来到夙阳,具体去了哪儿,中间又发生了什么,盛元提估计盛迟忌也没想起来。
“那封信到了夙阳就化为齑粉了,”盛元提坦荡地和盘托出,“当年我出事时,我爹娘也一同失踪,纵使族内的……魂灯已熄,我也不信。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他们,那封信上说,夙阳有我爹娘的踪迹。”
即使知道或许有诈,他还是立刻出了山。
盛迟忌嗯了声,略一沉默后,嗓音沉冷:“提明宗被妖族屠灭一事,背后有人指挥。”
一句话里的信息量让盛元提直接怔住。
盛迟忌垂着眼,神色微漠:“那人一身黑袍,戴着斗笠。一百年前那一战里,我没有在妖族里见到此人,这些年也未曾遇到过。”
盛元提敏感地注意到关键词:“是人?”
盛迟忌点头,语气肯定:“是人。”
指挥妖族的,人。
提明宗被屠灭时,人妖两族的境况可不是现下这样,妖王要么被诛杀,要么被封印,人强妖弱,那时妖族的势头是压过人族一截的。
能屠灭四大宗门之一的提明宗,出动的妖族不仅多,而且是最强的那部分。
居然有人能指挥那些妖族?
盛元提若有所思:“所以你收到的信上写的,就是关于那人的事吧。真是奇了,这些事知晓的人也不多,究竟是谁对我们这么了解?”
他摇摇扇子,含笑问:“盛宗主,你有什么想法或人选吗?”
他笑起来似桃花纷纷,实在过于灼目惹眼,盛迟忌平静地移开视线:“想知道怎么回事,查下去便知。”
说完,他起身走向门边:“尽早休息,明早出发。”
门嘎吱一声开合,盛元提吐到半截的话咽回去,看他走得匆匆的,有点纳闷。
他没闭眼休息,也没打坐恢复灵力,而是和衣躺到床上,悠哉哉地打开了灵通域。
灵通域内一如既往的热闹,他早些时候发的那个大头娃娃的帖子,又多了许多新回复,盛元提进去一看,居然看到了老熟人。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谢元提安慰,“小朋友,年纪轻轻的,不要这么悲观。”
白玉星的情绪说来就来,悲伤地抹着泪花,还不忘回嘴:“你和我一样大。”
谢元提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灵魂非常成熟,假装没听到这句话:“方才小谢算过,往外边走行不通的,得向中心处走,才有破解之法,你要和我们一道吗——小谢就是我身边这位。”
面前这俩人乍一看是所有人里最不靠谱的,但白玉星就是觉得他俩很靠谱,修仙之人直觉敏锐,他又一贯大条,跟从本心,赶忙点头:“好啊好啊。”
其他人面面相觑。
他们自然听说过折乐门白玉星的名头,年仅十七就已经筑基巅峰,有望三年内成功结丹。
在场人中,修为最高的人就是白玉星了,所以他们才自发地跟在白玉星身后。
现在白玉星居然要带着这俩人一道?
秘境里危险,自顾尚且不暇,再带个炼气期的废物和一个没有灵力的凡人,不是给自己拖后腿吗?
万柏抱着手,冷笑一声:“我们一群修士都无法掐算出此地的玄机,一个凡人装模作样,白道友竟然还相信了。”
方才在外面白玉星就看不惯他了,大喇喇道:“你不信关我屁事,走了,各位保重。”
万柏:“……”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白玉星竟然真就随着一个炼气期修士和一个凡人走了,原地纠结了良久。
然后默默地跟了上去。
左右他们也算不出该往哪走,试探过多次都会绕回来,还不如跟着修为最高的人一起走,多少也有些保障。
白玉星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谢元提就当没看到后面那群人,趁着白玉星自告奋勇,两股战战地提着剑在前开路,他刻意落后一步,扯了扯他和盛迟忌之间的那条绳子,用只有俩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小声问:“小谢小谢,折乐门的名声很差吗?怎么其他人眼神怪怪的?”
盛迟忌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折乐门与澹月宗积怨颇多。”
江浸月自立门户不过五百年,发展就相当可观了,澹月宗自然不满。
上面的师长们不满,下面的弟子自然也会受影响,觉得江浸月创立折乐门,用的都是从他们澹月宗偷去的功法,私底下都叫折乐门弟子小偷。
折乐门的弟子也不乐意自家宗门被这般污蔑,两派摩擦颇多,年轻弟子在外历练,若是撞上了,少不得要斗一场,折乐门弟子虽然不多,但修为不弱,多年下来,双方也是各有胜负,力争压过对方一头。
这场热闹,修界各方乐此不疲地看了五百年。
谢元提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对家吗。”
后面那些修士,大概就像成天刷热搜,忽然看到个正主,有那种反应倒也能理解了。
想了想,他脑中忽然灵机一动,小小声问:“那你知不知道,谢仙尊和他那个师兄的关系怎么样?”
盛迟忌没什么感情:“一般。”
一般?谢元提心里差不多有主意了,从储物玉佩里摸出纸和笔,唰唰唰飞快填充自己大胆的计划。
由于左手系着绳,怕动作幅度大了,打扰到盛迟忌,他只能把纸叠在膝上,右手写得飞快。
但他又手痒,沉浸在某件事里时,会不自觉地有些小动作,不知不觉间,捏着那根白发化成的长绳,顺着绳子,一点点摸索过去。
窸窸窣窣一阵。
下一秒,一股彻骨的寒意腾地从体内席卷而出。
谢元提嘶地一口气,飞快捻诀将断开的发绳续上,无比诚恳地认错:“我错了小谢,我真的不乱碰了。”
盛迟忌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谢元提莫名觉得,他要是再敢乱动一次,小谢八成会把他的手砍了。
真是……相当冰清玉洁的大小姐脾气啊。
谢元提这次留了个神,控制着自己喜欢瞎动的手,将计划补充完毕。
等他落下最后一笔时,夜色愈发深了。
肚子里咕地响了两下,谢元提才后知后觉想起,好像很久没有进食了。
筑基期才能辟谷,他的修为还没达到那个条件。
谢元提扭过头,望向入定了一般、侧容冷如霜雪的盛迟忌,带着几分期待:“小谢,你饿不饿?”
小谢不理他。
谢元提站起来,测了测两人之间那根白绳的长度,大概能伸缩四尺远,说短不短,但说长也不长。
他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又回头看了看一动不动入定的小谢,张了张嘴,委委屈屈地坐回来,默默把自己裹成春卷,嘀嘀咕咕地催眠自己:“我不饿,我一点也不饿,一晚上罢了,我可以撑过去的,等明儿去了望星城,点上一桌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本来还没那么馋的,报菜名越报越馋了。
吸溜。
盛迟忌:“……”
聒噪。
谢元提嘀咕了半晌,决定早点睡觉,等睡着就不饿了。
正琢磨着该以什么姿势入睡,好减少对盛迟忌的干扰,旁边的树丛忽地沙沙动了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跑了过来,即将从里面奔袭而出。
谢元提双眼一眯,警觉地扭过头,暗自掐诀。
下一瞬,就见一只肥嘟嘟的野兔从树丛里飞蹦出来,咚地一声,以视死如归的气势,猛然直直撞在了他旁边的树干上,树叶都被撞得沙沙一阵响,落叶纷纷。
树下碰瓷自杀的兔子两腿一蹬,含笑九泉。
这叫什么,守株待兔?
谢元提怔了几秒,缓缓明白过来,唇角一扬,望向面色淡淡的盛迟忌:“谢谢你呀小谢。”
盛迟忌闭着双眸,神色古井无波,没有回应。
他只是被谢元提的喋喋不休吵得不耐了。
再吵个没完,撞在树上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谢元提朝着树下的兔子勾勾手指,兔子便被隔空抓了过来,他拎着兔子耳朵,提溜着左看右看,眼睛亮晶晶的,沙哑的嗓音带着轻快的笑意:“兔兔好可爱啊。”
是一句真心实意的赞美。
盛迟忌还以为他突发善心,又听谢元提自言自语:“这么可爱,不做好吃点都对不起它了。”
盛迟忌:“……”
怎么个一般法?
谢元提摸摸下巴,觉得这个“一般”有很多说法,比如听起来似乎不是生死大仇,但关系也说不上多好。
而且这两个仙门之间矛盾如此之大,想必平时也不会有什么接触。
那万一妄生仙尊得知了自己被蹭热度的消息,要来找他麻烦,折乐门岂不是个很好的藏身处,可以带着小谢躲过去?
谢元提立刻在心里盘算起来。
盛迟忌:“怎么?”
“小谢,”谢元提压低声音,“咱俩有后路啦!”
盛迟忌:“?”
秘境里的天空是混沌的,光线差异不大,看不出白天与黑暗。
但当身体里突然窜出股寒意的时候,谢元提就知道,天黑了,寒花的夜生活时间到,又要在他丹田里蹦迪了。
他脚步一顿,面不改色:“我累了,休息会儿吧。”
筑基期的修士也会疲累,需要休息,事实上除了谢元提和盛迟忌外,其他人早就疲惫了,只是“最弱”的俩人都还没开口,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停下脚步。
白玉星如蒙大赦,不顾形象,一屁股坐下来:“呼,谈兄啊谈兄,你和这位谢公子,怎么比我还能走呢,可累死我了。”
谢元提指尖僵硬起来,已经开始冷得发抖了,抿着唇蹙着眉一时缓不过来,无法回答。
缀在十几步外的其余人见他们仨人停下来了,顿时也松了口气,各自布好防御阵法后,赶紧打坐休息。
谢元提唇瓣越抿越紧,身上一阵一阵窜着寒意,让他有种自己半截埋进了雪里的错觉。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秘境里,寒花躁动得格外厉害,体内流动的似乎已经不是血液,而是隆冬冻满坚冰的冰湖下的水。
他艰难地从玉佩里找出件厚实的外袍披上,还是冷,瞄了眼小谢,默默又添了几件衣服,以免自己突然狂性大发,众目睽睽之下扑倒小谢,败坏人家冰清玉洁的名声。
盛迟忌注意到他今晚格外强烈的反应,眉心微微蹙起来,伸手递给他,低低道:“握住我。”
修长白皙的手指递到眼前,谢元提顿时神情恍惚。
好想碰一下。
可是……会有瘾的。
恍惚片刻之后,谢元提回过神,狠狠一咬舌尖,些微的刺痛唤回了点理智,他哆哆嗦嗦地摇头,想到小谢看不见,带着哭腔说了声“不用啦”,便缓慢地背过身,含泪远离盛迟忌。
不可以贴贴。
盛迟忌的手一僵,白绫之下的眸色一冷,就要将谢元提扯回来。
腕间的雪凝珠发出刺骨的寒气,提醒他注意心绪安宁。
停顿片刻,盛迟忌还是缓缓收回了手。
谢元提不愿沾上这股肌肤温度的瘾。
这边窸窸窣窣的动静吸引到了白玉星的注意,他望过来,看到谢元提裹得跟个春卷似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又奇异地泛着点微青,吓了一跳:“谈兄,你怎么了?”
裹上这么多层衣服,好像也只有心理作用,身上还是冷得不行,谢元提恍惚中没听清白玉星的话,目光都有些呆滞了。
白玉星更害怕了,愣了好几晌,陡然想起什么似的,手忙脚乱地从储物袋里摸出个火红的珠子,递给谢元提:“这是炎金蝶炼化的珠子,拿着会暖和些,你快试试!”
珠子被塞到手里,依旧冷飕飕的,像拿着个雪球。
靠这种外物是没用的,他只能靠男人。
谢元提苦涩地把珠子还回去,心酸得厉害:“谢谢啦,这个于我无用的。”
白玉星抓耳挠腮:“你这是怎么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谢元提不想说出寒冰魄花的事,想到自己未来避难折乐门的计划,强撑精神,跟白玉星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起来,白玉星倒也十分捧场,帮谢元提转移了不少注意力。
他将话题若有似无地扯到折乐门上,白玉星并未察觉到自己在被套话,聊到自己的师门,还愤愤不平的:“都是屁话,我师尊所授功法,是结合上古残卷自创的,与澹月宗有什么关系!”
谢元提没力气说太多话,只能当个捧哏:“对啊,澹月宗那群坏狗!”
哪知道白玉星立刻转变脸色,不满道:“你怎么能这么说!”
“?”谢元提茫然,我不是顺着你说的吗?
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白玉星才恍悟:“哦,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呢,我的孪生哥哥是澹月宗的弟子,我是折乐门的弟子。”
谢元提:“……”
兄弟二人,各入对家,很有想法啊。
白玉星担心谢元提真以为澹月宗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了,压低声音,跟他讲悄悄话:“其实我经常会去澹月宗找我哥玩的,偶尔跟他互换身份,也没人发现,澹月宗的弟子我认识很多,虽然是有些讨人厌的,但大部分都是好人!”
听到这一句,谢元提脑子里忽然“叮”地一声,起死回生,舌头都撸直了:“你的意思是,你很了解澹月宗?”
白玉星骄傲点头。
谢元提不敢暴露自己不是原主的事,往白玉星身边靠了靠,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悄咪咪地问:“那你知不知道,澹月宗里,有没有一位叫谢卿卿的小姑娘?”
白玉星冥思苦想半晌,在谢元提期待的目光中,遗憾地摇了摇头:“我哥偶尔会代长老在早课上点名,互换身份时,我帮他点过一次,见过澹月宗弟子的名册,没见过这个名字。”
第 70 章 第七十章
谢元提蹙眉看着那把锁,正琢磨如何进屋探查,盛迟忌忽然抬手,拔掉谢元提发间的簪子,将细的那一端捅.进锁眼里。
捣鼓了三两下,锁“咔”一下开了。
谢元提不免多看了他一眼。
还有这手艺?
盛迟忌目光锐利地巡视了一圈屋中,见没问题,让谢元提进屋开窗,自己又将锁重新上好,从窗户那边跳进了屋里。
比起昨晚谢元提和盛迟忌住的客舍,这间屋子简直奢华得堪比建德帝的寝殿。
不说百宝阁上琳琅满目的珠玉摆件,书案上摆放的珊瑚盆景,整面玉雕就描金漆彩的屏风,只是桌上随手搁的不起眼的茶盏,都是几代前的古物。
每个东西都有来历,谢元提看着看着,不禁挑起眉头。
难怪说洛子诚是江浙一带的土皇帝。
盛迟忌看他目光扫了几次百宝阁上的一套茶具,思考了下:“观情,要是我们偷偷拿走什么,洛子诚也不敢声张吧。”
他的嘴唇无声动了几下,按着书上的教程,掐诀念咒。
片刻之后,一道白光闪过,谢元提能明显感觉到,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包裹了起来,外溢的灵力波动无声被抚平。
很简单嘛,炼气期学筑基期才可习得的法术,不就跟他初中做高中奥数题一样。
谢元提满意了。谢元提还没松下去的那口气噎住了。
他回忆着之前学的几道法术,手指虚虚地握了起来。
就在他的手指要捏实的时候,那个开口的修士停下步子,打量着前头骑马的老胡,露出了笑意:“老胡?”
老胡惶然地翻身下马,被叫后迷糊了一下,望着对方,慢一步才反应过来,惊喜地叫:“啊,是陈仙师!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碰到您!”
那个修士笑着打量他:“一别几十年,你头发都白了。”
老胡摸了摸鼻子,颇有些感慨:“咱们凡人不像仙师你们,几十年光阴弹指就过,老了,老了啊——仙师来仁仙城,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我能帮上些什么忙吗?”
对方摆了摆手,对待凡人的态度,和身边几个眼高于顶、高傲不屑的同门截然相反,十分温和:“不必,只是奉师门之命,来搜查个擅闯我派禁地的小贼。等我有空了,你请我喝酒就行。”
老胡嘿嘿笑着应下,又叙了两句旧,才重新上马,带着车队入了城。
马车内,谢元提微绷的肩背慢慢塌了下去,面不改色松开了掐诀的手指。
好险。小谢哪里都好,就是这脾气叫人着急,问一句蹦一句,不问就不说,有时候问了也不说!
谢元提终于冷得忍不住,从褥子下伸出只手,飞快抓住了盛迟忌的一根小指。
像是触碰到了一个小火炉,那股几乎要将他凝结的寒意顿消。
谢元提刚刚就发现了,每次他不小心碰到盛迟忌,寒意就能减缓许多,说话也能利落点,一放开盛迟忌,又会冷得发抖、意识混沌。
他飞快问:“怎么我碰到你后就不会冷了?”
说完,非常自觉地松开盛迟忌,把自己的手缩回来。
他需要力证,他真的不是个馋人身子的变态!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拨弄了一下腕间的雪凝珠串,嘴唇动了动,不知该怎么回答。
寒冰魄花这个名字,说出来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但它有个广为人知,且让人闻之色变、唾骂不耻的别名。
雪淫花。
中了寒花的人,便会如谢元提这般,如坠冰窟,意识混乱,由内而外地发冷。
因它并非邪魔之物,而算一种灵物,所以倘若用灵力抵抗,反而会滋长寒花,让它在体内长得愈发茂盛。
只有与阳气旺盛的男人肌肤相触,症状才会消停,若是一直不接触阳气,任由寒花在体内滋长,就会因寒意侵入五脏六腑、血液凝结而亡。
许多邪魔外道就利用此花,对看中的猎物下手,将中花的人带进自己洞府,让对方只能见到自己。
不论在外是什么脾性,再高傲再冷漠再烈性,在那种绝境下,想要不被生生冻死,大多都不得不选择贴近唯一的救命稻草。
且寒花会在中花的人体内慢慢长大,所以需要的接触也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起初碰碰手指就能缓解,后面就需要握手、拥抱,乃至于脱光衣裳,颠鸾倒凤,产生巨大的依赖性。
不知不觉间,中花之人就会被调教、驯服成功。
这东西曾在照夜寒山大面积生长,直到几百年前,盛迟忌入主照夜寒山,一剑将它连根拔除,这才渐渐销声匿迹。
不过寒花并非只在照夜寒山生长,偶尔在其他地方也能寻得,于鬼市里暗暗流通。
谢元提眼神涣散地听盛迟忌三言两语介绍了一番,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组合在一起,脑子就分析不出来了。
他恍恍惚惚地盯着盛迟忌,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对方白皙修长的脖颈上,盯着那片温热的肌肤,陡然生出股狂乱又难以抑制的渴望。
想触碰,想被拥抱,想要对方的体温。
他冷得真的快哭了。
但残存的理智让谢元提没伸出手,只能哼唧:“小谢……我要冷死了……让我碰碰你的手吧,我就碰碰……我不乱摸……”
差点狼人悍跳。盛迟忌:“……”
若在全胜之时,他可以帮谢元提将体内的寒花拔出来。
但现在显然做不到。
虽然在杏林中时,他并不需要谢元提替他挡花。
但无论谢元提是何人,有何目的,那日将他从山下带走,就已经破坏了那些人的刺杀计划。
也算是帮到他了。
片晌,盛迟忌垂下眸,两指并拢,削下一截白发,捻指化绳,另一头递给了谢元提,语气平静:“系上。”
谢元提冷得手指僵硬,系了好几次,才终于将这截白发所化的长绳系在了手腕上。
微微的暖气顺着白绳传递过来,一点点驱除了身体深处的寒意,虽不是直接接触,不似之前那样即刻有效,但好歹不会觉得快被冻死了。
谢元提冷得发白的脸色缓过来不少,只感觉自己在鬼门关绕了一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向绳子另一头。
盛迟忌随意将白绳系在了食指指根,玉石般冰冷修长的指节,被白发所化的绳子圈着,有种别样的美感。
一如他本人般寒漠冷淡,如雪似玉。
有惊无险地进了城,商队也该回商行了。
老胡心肠好,特地让马车停在医馆前,才把俩人放下去,笑着朝谢元提挥了挥手:“快去给你弟弟看病吧,别耽搁了。”
初到此地就身陷险境,却能遇到这样的善意,说不感动是假的。
谢元提很诚挚地道了谢,才扶着怀里的小美人走向医馆。
少年和他差不多高,处于昏睡之中,脑袋无意识地靠在谢元提的肩上,滚烫的呼吸从颈侧撩过。
大概是美人天生自带体香,少年的身上也沉浮着清淡的冷香,随着靠近染了温度。
耳边的呼吸有些发沉。
小美人容色潮红,嘴唇苍白,雪白的长发有些许凌乱,似一朵寒风吹落的雪莲,瞧着甚是让人怜惜。
谢元提的心也软了,以为他难受,边抱扶着他走,边低声哄:“没事了,等见到大夫就不难受了。”
春寒料峭,近北地的仁仙城冬雪初消,外头冷得很,医馆里竟然没什么人。
垮着脸没睡醒的大夫坐在药柜边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谢元提先小心地把少年扶到边上的小床躺着,才走过去,两指轻轻敲了敲柜台。
姿态有些散漫。
笃笃清脆的两声,困得睁不开眼的大夫惊醒,揉了下眼,抬头就撞上双含笑的漆黑眼眸,和一颗微微摇晃、鲜红欲滴的珠子。
“醒醒,来活儿了。”
身边的少年倒是不成问题,谢元提握着他的手腕探查过,他体内没有灵力波动,不是修士。
就是有问题,也得进城了。
这么个小城,都有筑基期的修士把守,其他城池也不会好到哪儿去,身边少年的情况却是不能再拖了。
商队辘辘靠近城门。
那几个青衣背剑的筑基期修士也看了过来。
说不紧张是假的,谢元提坐在木板小床上,鸦黑的睫羽低垂下来,握紧了少年烫呼呼的手。
心脏咚咚地剧烈跳动,像要突破胸膛上那层薄薄的皮肉蹦出来。
手心里也沁出了点汗。
一股神识扫来,在马车内转了一圈,搜查有无灵力波动。
片晌,收了回去。
“烦死了。”
谢元提听到几个修士在低声抱怨:“守了好几日了,这么搜得搜到什么时候?怎么就把我们派来这种凡人聚居的乡野村下……”
马车继续不急不缓地驶向城内。
几个青衣修士低声嘟囔着,没有阻拦的意思。
谢元提无声松了口气。
赌赢了。
他那口气还没松到底,其中一个没说话的修士瞥来一眼,忽然一顿,冷不丁开口:“等一下。”
话毕,直直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盛迟忌没忘记正事,拉着谢元提躲到柜子后,贴着墙以免灰落到谢元提身上。
空间狭窄,他紧紧抱着谢元提,把脑袋埋到他颈窝,轻声道:“不碍事的。”
盛迟忌的生命力和精力一向极为旺盛,几天几夜不睡都精神奕奕,方才却显出了丝虚弱,哪儿像不碍事的样子。
谢元提推了推黏在他身上的脑袋,眉心蹙得愈紧:“不行,让我看看。”
盛迟忌实在不想让谢元提看到他此刻的脸色,双手将他搂得更紧,像抱着某种失而复得的宝贝,低声道:“乖,让我抱一抱,抱一抱就什么都好了……嘘,洛子诚进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