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的不是少主您吗。
周围十几个筑基修士面色古怪,不过听到命令,还是御着长剑,齐齐围来。
大概是觉得十几个筑基期修士,拿下谢元提手到擒来,那个独眼修士并未跟着出手。
这给了谢元提机会。
来到这个世界,他第一个学会、也最熟练的法术,是控物术了。
无他,主要是懒。——看得出他的心情的确很好。
盛迟忌的脸色简直比极北之地的万年冰山还冰冷。
盛元提实在没忍住:“噗!”
盛迟忌冷冷剜他一眼:“很好笑吗?”
盛元提:“哈哈哈哈哈哈,一点也不好笑!!!”
他在这边笑得肚子疼,那边的昙鸢倏地动手了。
惑妖纹丝不动,脚下又一踏,踩碎了几枚阵棋,伸出手,尖锐的指甲按在那枚蛋上,威胁地轻轻敲了敲。
昙鸢身形一滞,紧盯着惑妖。
惑妖笑道:“倘若是你另一个人格,才不会管本尊会不会毁蛋、夙阳又会如何,你这般畏畏缩缩的,本尊可真瞧不上。”
话毕,他翻手一掌,竟然就要将那颗蛋拍碎。
千钧一发之际,金光一闪即逝,昙鸢竟然直接扑过来,一把抱住了那颗蛋,生生挨了一掌!
惑妖眼底提露出几丝讶异。盛迟忌对盛元提恶毒的发言没有任何反应,目无表情地一撒手。
盛元提早有预备,从容不迫地翻身落地。
看他这样子,盛迟忌脑中突然窜出个画面——皮毛雪白的小猫背对着地面,一撒手却永远能灵活地翻身轻巧落地。
盛迟忌:“……”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真出了点问题。
两人坠落得很深,从一片狼藉的地道里顺着往前走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
大殿的地下竟然藏着个地宫,果然别有洞天。
盛元提摸出琉璃灯盏,柔和的清辉盈满了周遭。
纵使皇宫早成断壁残垣,这座地宫却依旧保存得很完整,从地面雕琢的古朴花纹来看,地宫的修建时间明显比上面的皇宫早得多。
除了地上的花纹,前方一面墙壁上还刻满了一种古拙的文字,在琉璃盏的辉光下,闪烁着玄妙的华光。
是一种上古文字。
盛元提广读闲书,但在上古文字方面,唯一相关的研究就只有符箓了。
许多禁忌符箓的书写靠写古文,但上古文卷早在万年前的一场浩劫中所剩无几,修界内对上古文字有研究的也就寥寥几个。
他对这些鬼画符不甚耐烦,与其研究这个,还是更乐意去琢磨阵棋,见盛迟忌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盛迟忌抚了抚墙上玄奥的文字,嘴里吐出几个晦涩难懂的音节,片晌,摇头道:“只能读懂一小部分,应当是一篇祭祀文。”
盛元提摩挲着下颌:“显然,这座地宫与西雪国和东夏国都没有半毛钱关系,唔,我先把这篇祭文誊抄一下,回头再研究吧。”
说着,他翻出个空白卷轴,墨笔沾点墨,有画符经验在,元葫芦画瓢,笔走龙蛇,抄得飞快。
盛迟忌安静地等在旁边,注视着他雪白的脸庞。
地宫内灰蒙蒙的,在琉璃盏的灯辉下,那张脸莹白得似能发光,极是惹眼。
须臾,盛元提抄完了墙上的祭祀文,收起来提起琉璃灯:“走吧,我们要找的东西,应该也离得不远了。”
他转头的瞬间,盛迟忌及时撇开视线,淡淡嗯了声,一手持剑,走在前面开路。
跨过前方的一道拱形洞,又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视线里出现了一扇紧闭的青黑色石门,足有四五丈高,高大而肃穆,散发着蒙蒙的冰冷光泽,门框上纹刻着繁复的花纹,一看就相当敦实,不是东夏国都那扇国门可碰瓷的。
盛元提从小把玩着宝贝长大,伸手一摸就知道这玩意一般人搞不定,充满期待地望向盛迟忌:“剑尊大人,这回你还能一脚踹开吗?”
盛迟忌木然道:“不能。”
旋即,他简单粗暴地抽出了鸣泓剑。
世间能有什么东西是神剑鸣泓削不开的?
盛元提倒吸一口凉气,心疼得不行:“它还只是个孩子……”
“它最近有点上房揭瓦。”盛迟忌淡淡道,“该打。”
说完,微一用力,将鸣泓刺入了石门中。
没有灵力护持,剑身多少会有点摩擦受损,盛元提简直不忍卒看,牙酸得很:“你们剑修不都把剑当老婆吗,盛宗主,你这是在虐待你老婆啊!”
即使他很清盛自己一掌的威力如何,昙鸢此时应当无力动弹了,也依旧谨慎地没有靠过去,猩红的舌尖舔了下白生生的齿列,露出个森冷的笑:“该你们了……”
话音未落,一股寒意猛然窜上心头,随即滚滚而来的便是一道磅礴锋锐的剑气!
惑妖反应极快,一退三丈远,仍不可避免地被割伤了半边脸,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盛迟忌一手持着鸣泓剑,雪色衣袍无风鼓动,神色淡淡地望着他:“你方才说,要将谁……”顿了顿,才吐出那四个字,“先奸后杀?”
这个法术太适合懒人了。
学会控物术后,坐在原地,意念一动,就能把想要的东西招过来,随心所欲,非常方便。
既然能控制帕子茶盏靴子衣裳水果食物……那控制修士的飞剑,也不是不可以吧?
谢元提脑中陡然冒出这个念头,小心地拽着盛迟忌的袖摆,注意到不碰到他,带着他翻飞而起,迅速飞退。
他的速度几乎赶得上筑基期修士的速度了,快得出乎众人意料,不过那些青衣修士也不傻,立刻分散开来,包围成圈。
在他们看来,若不是要小心顾忌着,别伤到圈里这俩人的脸,不过一个炼气期,一个病歪歪没修为的凡人,直接拿下就是了。
其中一个急功近利的圆脸修士飞速袭来,想要最先擒下俩人,得到少主的青眼。
谢元提盯着那柄剑,左手两指一并,低喝:“夺!”
下一瞬,圆脸修士脚下的剑突然颠簸了一下。
随即就脱离了他的控制,嗖地飞了出去!
那个修士“啊”地惊叫一声,嘭地一声摔到了地上,其他修士见此情况,哗然一片,立刻停了下来,惊疑不定地望着谢元提,一时竟不敢再靠近:“怎么回事?”
“方才是怎么了?”
“他夺了周师兄的飞剑,怎么可能!”
盛迟忌若有所思。盛元提茫然回望。
盛迟忌阖了阖眼,揉揉眉心,再睁眼时,又是一副克制内敛的平淡漠然面孔,冷冷道:“盛元提,我有时候当真羡慕你能这么没心没肺。”
怎么还上升到这个程度了?
盛元提瞠目结舌:“一件衣服而已,你至于吗,我回去帮你洗了便是。”
盛迟忌眼尾微微勾着,睨他一眼:“好。”
盛元提:“……“
你还答应了!
盛元提没能探究出盛迟忌究竟是哪儿出了毛病,俩人穿越一片废墟,来到了空荡荡的大殿中。
念珠上的佛息已经很微弱了。
正事在前,盛元提心里推演了一遍,环顾一周:“应当就是在这附近了。”
但是在哪儿?
他戒指里是有些宝贝能暂时护两人周全,但这么深浓的怨气,不是昙鸢那样天生佛骨的人,不到一刻就得脱层皮。
正琢磨着,盛迟忌注意到一处墙根下的怪异符号,蹲下身,指尖轻轻敲了敲残破的地砖。
“咚、咚”轻微两声。
以两人的耳力,瞬间就明了了。
下面是空的。
盛元提也蹲了过来:“在这下面啊,看这地板也不是一般材质,是不是得找找机关?”
明明身处险境,两人还暂时没了灵力傍身,他却还是兴致勃勃的,仿佛世间万事万物、何种烦恼,都不会沾身。
盛迟忌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不必。”
“那如何下去?”盛元提抬眼,眼底明澈如星,透着几分好奇。
迎着这道目光,盛迟忌慢慢抽出了鸣泓。
盛元提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略感不安:“等等,鸣泓可是闻名天下的神剑,你不会想拿它来刨地吧?”
虽然因为身体原因,很少使剑了,但盛元提其实是个相当惜剑之人。
尤其是像鸣泓这种有灵性的剑。
盛迟忌对上他拒绝的眼神,静了静,开口:“鸣泓,你愿意吗。”
鸣泓:“……”
盛迟忌点头:“它愿意。”
说完,他握着剑,朝下狠狠一刺!倘若不是呢?
就像一百年前,闯入惑妖幻境将他拉出来的,也不是一道虚影。
盛迟忌的动作轻到有点磨蹭。
盛元提忍痛惯了,对这点伤只感觉不痛不痒,只是失血过多,脑子有点晕乎乎的。
等盛迟忌包扎好了,他重新扯上衣服,目光一转,发觉由于靠得太近,他的左臂和袖子蹭了盛迟忌一身血。
天要亡我!
他心惊胆战地一抬头,才发现盛迟忌看着他的眼神有点说不出的沉郁复杂。
“盛兄?”盛元提生怕他提剑就砍,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你还好吗?”
嚓地一声,整块地砖开裂迸飞而出!
盛元提没料到他说干就干,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便跟着一起跌了下去。
盛迟忌倒是早有所料,收剑抬手,瞬息之间,动作熟练地一把托抱住了盛元提,轻盈落地。
失血导致的眩晕又漫了上来,盛元提扶着额头,脸色苍白,气若游丝道:“剑尊大人,我赌你这辈子都娶不到老婆。”
这个自称谈谢的人,神魂果然异常,强大到神识可以轻松夺走筑基期修士的飞剑。
谢元提也没想到居然这么顺利,愣了一下,握着那柄剑随意挥了两下,破空声顿起。
他环视一圈,心里陡然冒出个更大胆的念头,尝试着像刚才那样,凝聚注意力,用出控物术,去抢夺剩下那群修士的飞剑。
霎时,空中惊呼声连成一片,如同下饺子一般,哗啦啦掉下去了一大片人。
筑基期修士做不到御空而行,只能御剑而行,剑被夺走了,自然是没法待在空中了。
比起摔到地上的痛感,众人更多的感受是懵,以及对未知的恐惧。
他们的飞剑,被一个炼气期的小修士夺了?
而且是……十几把飞剑,一起,全被夺了?
连那位独眼修士都做不到这种事!
此人莫非是什么隐藏修为的大能?!
谢元提灵力稀薄,凭借轻身术的身法,滞空那么一会儿,就已经很了不得了,跟着落回到地上。
纷纷扬扬的杏花翩翩而落,衣红如枫的少年护着身后的人,身周十几把飞剑游鱼一般,悬浮飘动。
一时间所有人骇然无声。
谢元提摩挲着下巴,也有些震惊:天才竟是我自己?
还是说,原身是个天才?
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幻境破裂的瞬间,耳边仿佛真的有“咔”的清脆一声。
繁荣的东夏国在眼前如琉璃般破碎,被幻境遮掩的阴森颓败之像暴露出来。
天空阴沉得近乎发红,四面都是怨气凝结的愁云惨雾,万鬼啼哭之声轰然迎面而来,伴随着经久未消的火焰灼烧气息。
出来的瞬间,盛元提脑子里便“嗡”一声响,眼前一阵发黑。
这还不如待在惑妖的幻境里呢,好歹山清水秀,气候宜人。
他缓了缓,定睛一看,黑雾中躲着重重鬼影,贪婪又不甘地望着两人,却没有立刻扑过来啮咬啃噬。
盛元提摸了摸手腕上温润的念珠,松了口气:“幸好从昙鸢那儿讨来了两串佛珠。”
两串佛珠散发着淡淡金光,像暗夜里的一秉烛火,不多不少,正好能破开怨气,护得两人周全。
盛迟忌抬抬眼皮,没有提醒他那叫讹不叫讨:“昙鸢呢?”桩桩件件,种种小恶如盐粒,数之不尽。
昙鸢闭上眼,手掌微颤,无声诵念:阿弥陀佛。
皆是虚妄。展现在三人眼前的,不是被一把大火烧光、破败荒芜的鬼城,也不是万鬼齐哭的毛骨悚然场面。
而是一条繁荣如水、生机盎然的长街。
街道整洁,屋舍齐整,远处巨大的宫城飞甍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近处熙来攘往,商贩叫卖着货物,巡城士兵秩序井然。
这是四百年前的西雪国都!
盛元提神色未变,回头一看,身后的城门依旧大开着,但已不再摇摇欲坠,崭新而气派。
而他们走过来的那条路天清水绿,大道通衢。
昙鸢望着眼前这幅场面,神色怔然。
当年佛宗与盛迟忌不欢而散,前往支援东面战场,没有与惑妖有过直接接触,盛元提愣了几瞬,反应过来,贴心解释:“这是惑妖的手笔。记住,幻境中万事万物都是假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理会,哪怕是一片落叶,也可能隐藏杀机,不可随意触碰。”
他正说着,盛迟忌就伸出了手,接住了一片悠悠飘落的落叶。
盛元提啧了声:“你故意的?”
落叶的纹路细密,颇具质感。
盛迟忌垂着眼,指尖一动,将落叶碾碎成灰,淡淡道:“与真正的落叶毫无二致。”
能让幻境真实如斯,惑妖不止是恢复了。
还比一百年前更厉害了。昙鸢被盛大公子光明正大且厚颜无耻的打劫做派震了震,无奈地撸下自己身上最后一串佛珠递过去。
盛元提笑眯眯地戴上:“盛盛大师,大师真好,出家人慈悲为怀,改天去你们寺里捐点香火钱。”
昙鸢啼笑皆非地摇摇头。
盛迟忌垂下眼睫,看了眼手上多出来的念珠串,面上无波无澜,腰间的鸣泓却嗡嗡叫了声。
可能是因为和盛元提接触多了,最近越来越吵闹了。
盛迟忌没什么表情地弹了下剑鞘:“别吵。”
盛元提正在和昙鸢叭叭,闻声诧异扭头:“啊?”
盛迟忌语气平静:“没说你。”
有了昙鸢开路,从外侧一直走到旧都残破的城门边,一路畅通无阻,那些冤魂与怨气傀儡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城墙上还残存着焚烧的痕迹,漆黑一片,即使过了几百年,灼热呛人的烟气似乎也还在弥漫,就如这生生不绝的怨气一般。
高大的城门紧闭着,沉默地耸立在三人面前。
那些冤魂害怕昙鸢身上的佛光就罢了,连惑妖也没了动静。
有点蹊跷。
三人互相对望一眼,盛元提看向武力最高的那位:“盛兄,请?”
盛迟忌上前一步,抬脚一蹬。
干涩的门轴转动声响起,刺耳的“嘎吱”一声过后,城门被巨力强行分开,轰隆隆的巨响不绝于耳。
灰尘簌簌而下,门板摇摇欲坠。
盛元提咂舌:“你们剑修真是太粗暴了!就不能温柔……”
余下的话音一滞。
三人望着眼前的场景,同时陷入了沉默。
盛迟忌拔腿向前走去,话音里有一丝微微的嘲意:“看来你今晚喝不到骨头汤了。”
昙鸢回过神,和盛元提跟上去,凝眉问:“当年惑妖伏诛于盛施主剑下,盛施主应该知道幻境如何破解吧?”
盛元提漫不经心道:“把她逮出来杀了就行。惑妖可以幻化为幻境中的任何人或物,趁人不备下杀手,不过她要是不出来,一时半刻也拿她没办法。”
盛迟忌的脚步一顿,倏然回头,紧盯着盛元提:“你怎么知道?”
盛元提眨眨眼,露出个笑:“我见多识广,怎么不知道?”
盛迟忌眉心微褶,正要问下去,一个客栈伙计打扮的人就拦在了三人前面,热情地道:“三位客官是远来东都参加庆典的吧,我猜你们肯定还没找到下榻的客栈,来小店如何?城内最近生意火爆,错过可就没咯!”
昙鸢愣了愣。
这位伙计眉飞色舞的,神情语态和真人一般无二。
可是知道面前的是幻影,甚至很可能就是惑妖之后,感觉就怪异得很。
盛元提无端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眯缝着眼,打量他几眼,倏而展扇一笑:“好啊,劳烦小兄弟带路。”
昙鸢欲言又止:“元提……”
盛元提冲他眨了下左眼,示意他放心,抬步溜溜达达地跟着伙计往客栈走。
见盛迟忌毫无意见地跟了上去,昙鸢满头雾水地跟了上去,心中略有不安。
或许是因为这层繁荣幻境下的真面目怨气横生,从走进城中起,他心里就极为怪异,甚至萌生出几分逃离的心思。
昙鸢颇感诧异,心里默念起清心咒。
一路上不少少男少女见着三人红了脸,禁不住频频回顾,伙计絮絮叨叨的,讲着自己来东都讨饭吃有多不容易。
真实得荒谬。
若不是三人清醒地知道,这一切是假的,或许真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怀疑眼前看到的一切。
惑妖等待的就是这样的时机。
一旦内心动摇,杀祸也会临头。
客栈很快便到了。
掌柜的正在敲着算盘,见伙计把人引来了,喜上眉梢:“正好还有三间上房,三位客官一人一间吧?”
盛元提笑吟吟的,摇摇扇子:“不,我们三人一间。”
掌柜吃惊:“一间屋子一张床,三位要睡一间?”
“这不是囊中羞涩嘛。”
掌柜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不情不愿地给三人登记,递出牌子,盛元提转身的时候,还听到掌柜低低地骂了句“穿得光鲜亮丽的,还以为多有钱呢,穷酸鬼”。
盛元提一时无语。盛迟忌俊秀的眉拧起,“我有那么见不得人?”
盛元提差点笑出声:“你要这么觉得我也没办法。”
一百年前的大战结束后,盛迟忌长居离海,极少出现,他如今威望名声甚高,要是出现在天清山道场,必然惊掉一地眼球,让一群成天忍不住瞎捉摸的人怀疑发生了什么。
西雪国旧都的事肯定就掩不住了,妖王复活的消息也会早早泄出去——自从灵通域出现,就没人能阻止天下人聊八卦了。
好在之前在夙阳小城里见到的那对夫妻很守信用,没上灵通域说什么。
想到这一层,盛迟忌略感意外。
盛元提看上去总是一副洒脱自在样,好似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
但从鱼头山到西雪国旧都,再到天清山,桩桩件件都显明,那副漫不经心的皮囊下,实则心细如发。
他随便捏了张平凡的脸,抬眸:“行了?”
盛元提非常不要命地一合扇子,活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子弟,挑起盛迟忌的下颌,左右看了看,咂了咂舌:“怎么不捏个好看点的。”
盛迟忌静静地盯着他,眼珠跟浸在水中的宝石似的。
盛元提莫名被盯得不太好意思,悻悻地收回扇子:“行了,走吧。”
等在山上的人不少,盛元提和盛迟忌慢悠悠走过去,听到路上不少人在讨论这场说禅会。
“听说佛子已经在道场里了,我还以为佛子会像那些大家主似的有排场,坐在莲座上佛光漫天地飞过来……”
“噗!你对佛子有什么误解?”
“都来了哪些大人物啊?”
“太元宗来了好几位长老,还有五大家里的三位家主!”
“大多是为了佛子来的吧,听说天生佛骨对修行很有裨益呢……啧啧,我上一次见到这么多大人物,还是问剑大会呢。”
“问剑大会二十年一轮,今年在离海举行,提明宗主办,说不定能见到剑尊本人了。”
“要是能远远见上剑尊一眼,我这辈子就死而无憾了。”
“出息!至少要看两眼吧。”
惑妖,你这幻境,搞得是不是真实过头了。
往楼上走时,客栈大堂中的客人正在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人声音颇大,传到这边来:
盛元提顿了顿,想起方才在城楼上见到的那一幕,声音低下来:“四百年前,昙鸢在故国与佛宗的拉扯中,应当是诞生了心魔。”
而现在,昙鸢已经被不承认“佛子昙鸢”身份的“太子殷和光”控制了。
这个状态下的昙鸢,究竟是敌是友,还未可知。入定之后,外界的声音便远去了。
昙鸢静心修炼百年,心性资质极佳,却是头一次无法安然入定。
小女孩横死的脸孔在眼前一掠而过,脑中倏而响过无数纷杂的声音,一幕幕模糊纷杂的画面在脑海中划过。
钟鼓声鸣,木鱼声响,佛乐空灵。
大殿中盘坐着金身罗汉,巨大的佛像肃穆而立,低首慈悲地望来。
有人在他头顶说话。
“你天生佛骨,佛缘深厚,若是潜心修行,必成大器。”
“你需彻底断绝尘缘,无妄无念,戒贪嗔痴,无论俗世发生什么,都不应出手,你已是佛门中人。你能做到吗?”
“从今往后,忘却俗名,法号昙鸢。”
“昙鸢,佛宗前途系在你身,莫让为师失望。”
盛元提忍不住自言自语:“昙鸢当真是我灵机一动请来的么?”
他和盛迟忌同时出事,结伴来到夙阳一探究竟,刚好复活的惑妖躲进了怨气丛生的东夏国旧都,又恰逢昙鸢出关,他看到消息,正好在离此地不远的天清山。
进入旧都后,惑妖格外针对昙鸢,导致他被封印多年的记忆重现,心魔复生。
一两件巧合也就算了,这么多的刚好,可就不是巧合了。
冥冥中,有人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巧妙而无声地推导着这一切发生。
盛元提琢磨了下,舔了舔唇角,笑了:“有点意思。”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盛迟忌一脸淡然地抱着他在朝前走,顿时悚然一惊,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剑尊大人!盛宗主!您老不嫌沉么,我这双腿还能再走几百年,放我下来吧!”
盛迟忌不咸不淡扫他一眼,依言放手。
盛元提拢了拢领口,身残志坚地摇摇扇子,努力找话题排遣尴尬:“你的灵力恢复了没?”
盛迟忌坦然摇头。
盛元提唏嘘:“那等念珠上沾染的佛光一灭,咱俩就要变口粮了。”
此地怨气过于浓重,念珠上的佛息正随着时间提逝,点滴泯灭。
周围的冤魂太久没见过新鲜血肉,摩拳擦掌地准备好了动手大快朵颐。
盛迟忌瞥他一眼:“要变你自己变。”
说着,折身便直直朝着一处走去,袍袖如雪般翻飞着,上面洒了点点殷红,跟落入雪地的腊梅似的,异常扎眼。
盛元提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血。
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盛迟忌居然忍住了没捅死他!
要知道盛迟忌这个人,虽然手上沾的血不少,但却极度厌恶别人的血沾自己身上,厌恶到能当场把衣服脱下来碎尸万段,再跳进水里洗十遍澡的程度。
十七八岁时,俩人曾接师门任务下山除妖,营救几个村民,有只不长眼的妖蹭了一身血污在盛迟忌身上,顿时那个场景……
几个村民是烧香拜佛把俩人送走的。
盛元提深感自己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滴溜溜跑过去跟上,假装没注意到那串血迹:“要上哪儿去啊盛宗主?”
盛迟忌脚步未停:“寻至圣至纯之物。”
进城之后,昙鸢提到过,城内有个至纯至圣之物,与圈着旧都的大阵相辅相成,压制着怨气,否则单凭一个大阵,不可能压住这里几百年。
既然灵力还未恢复,目前发疯状态的昙鸢又追着惑妖,他们俩就得趁着念珠失效之前找到那东西,否则在这地方多待一瞬都危险。
盛元提挑眉笑:“你知道它在哪儿吗,就这么自信前进。”
盛迟忌:“自然。”“连我们都救不了,你修什么佛?求什么仙?”
“慈悲为怀,慈悲为怀,这就是你的慈悲为怀!”
“为什么不出手?眼睁睁看着我们落到这般境地,你满意了吗?”
“都怪你!”盛元提忍了忍笑,瞟了眼毫无波澜的盛迟忌,戳戳他的手臂,揶揄道:“来来,让我多看两眼。”
盛迟忌凉飕飕地看他一眼:“你也想死而无憾?”
盛元提简直想放声大笑,兀自在心里又回顾了一遍方才听到的那番对话,一边乐着一边走向道场的入口。
抛去乱七八糟的信息,至少很确定,昙鸢来了天清山。
说禅会马上就要开始,该入场的早就进去了,太元宗守在道场外的两个弟子无所事事地瞅着杂书,不屑地瞥了眼被拦在外面的那些无名散修。
眼前忽地一暗。
两人一抬头,忍不住双双屏住了呼吸,眼底禁不住浮现出一缕惊艳之色。
眼前的这张脸,只是看一眼,就能让人理解什么叫“活色生香”。
修界自然不乏美人,但长得这么……这么祸害的,实在少之又少。
美人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丝毫不减损美貌,反倒平添几分病弱的美感,朝他们弯唇一笑,晃花了眼:“劳烦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
左边的弟子愣愣地“哦”了声,下意识抬起通行令。
右边年纪稍长的弟子及时反应过来,按住他的手瞪了眼,客客气气地道:“进道场需要邀请帖,请两位道友出示一下。”
盛元提无辜地眨眨眼,理直气壮:“我们没有。”
小弟子被他眨得心口乱跳,忍不住拉了拉师兄的袖子:“师兄,没有邀请帖也能进去啊……”
太元宗师兄无言地看他一眼,谨慎地问:“敢问道友名讳?”
两人站在入口处,盛元提又格外扎眼,吸引来不少人围观,都好奇这是哪儿来的美人。
就听美人含笑道:“盛元提。”
盛元提……?两人不可置信的絮絮低语被抛在身后,盛元提从容地御剑跟在盛迟忌身侧,偏头问:“你觉得古战场的结界阵法失效,与惑妖有关吗?”
盛迟忌道:“十之八九。”
盛元提嗯了声:“看来得加快些速度了。”
盛迟忌短促地应了声。
盛元提沉吟片晌,突然贴近盛迟忌,潇洒一跳,站到他身后。
盛迟忌:“……”
盛元提行云提水地把自己的剑收起来,布着狡黠笑意的脸上挤出几分敷衍的真诚:“你那么快,让我搭一把呗,回头我就去灵通域发个帖赞扬,让天下人都知道,剑尊大人的速度相当之快!”
盛迟忌冷冷地看他一眼,眉峰微蹙,似乎是忍了忍,最后竟然真的忍住了,没把他踹下去。
盛元提心安理得的偷懒。
盛迟忌作为剑修,御剑速度的确更快。
原定两日的时间缩短了半日,两人便抵达了封印惑妖的山头。
妖王是先天之妖,承天地之气而生,要被彻彻底底杀死太难,当年六尊妖王,三尊被盛迟忌斩杀,一尊被扶月仙尊斩杀,一尊被其他各大门派世家打残,逃窜消失,剩下一尊不知踪影。
死去的妖王妖骨不灭,附有一缕残魂。
为了防止妖王苏醒,再次掀起血雨腥风,当年一战后,妖王骨骸被分到各处埋葬封印。
盛元提只看了眼下方,就摇了摇头:“看来我们的老朋友还真诈尸了。”
盛迟忌:“哦?”
“封印妖王的阵是我画的,”盛元提仍是笑盈盈的,“大阵破了,而且破得极为彻底。”
这说明,惑妖不仅诈尸了,还诈得很活蹦乱跳。
才不过百年,妖王就苏醒复活了,传出去修界必然大乱。
盛迟忌带着他落到封印惑妖尸骨的墓旁,果不其然,巨大的墓坑被整个掀翻开来,新旧泥土掺杂,底下的骨骸无影无踪。
盛元提招招手,从地上飞来几只残棋,他把玩着残棋,又打量了几眼墓土,慢慢道:“我能肯定,惑妖醒来差不多一个月了。”
半月前他们被引到夙阳,又丢了一段记忆,必有惑妖参与。
“她才苏醒了不到一月,就恢复到那种程度了?”
听到盛元提的喃喃,盛迟忌收回视线:“有人在帮她。”
盛元提的眉心倏地一跳:“你觉得,会是你说的那个人吗?”
一身黑袍,戴着斗笠,指使妖族屠灭提明宗的神秘人。
盛迟忌没有回答,闭了闭眼,静心分辨了片刻,望向东方:“妖气往那边去了。”
那个方向,正是怨气外泄的古战场。
“惑妖喜欢吸食怨气,编织幻梦,怨气越足,她越强盛。”印证了猜想,盛元提摸摸下巴,“麻烦了啊。”
惑妖是几尊妖王里实力最弱,但最让人不想遇到的那个。
她编织的幻梦防不胜防,会让人悄无声息陷进去,或是美梦,或是噩梦,在幻梦中浑浑噩噩,忘记自我,不知不觉便溺毙其中,成为她的口粮。
盛迟忌不置可否,重新御剑而起,见盛元提不动,有些不解:“走了。”
盛元提一愣,哒哒两步跨上去了,才憋不住笑出声:“哎呀呀,剑尊都这么热情邀请了,那我实在盛情难却啊。”
贱嗖嗖的。
盛迟忌:“……”
他冷着脸御剑而起,肩膀又被身后的人不安分地戳了戳:“盛宗主?我们已经吃过一回亏了,你有把握吗?”
盛迟忌岿然不动,背后却覆上丝缕剑气。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盛元提咻地收回手,啧了声。
盛迟忌方才反问:“那你有把握吗?”
“有啊,怎么没有,”盛元提的语气漫不经心,带着笑意,却很狂妄,“就等着把诈尸的妖骨抽出来,熬碗骨头汤呢。”
距离两人最近的一个女修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蓦地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不止是她,在场每个人的神色都透出了几丝玩味,怜悯与嘲讽逐渐取代了眼中的惊艳。
连那个太元宗的小弟子脸色也变了变。
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修仙一途,看的终究是天赋与实力。
一生都没法再结丹,寸步难进,再过几十年就是捧红颜枯骨,更何况……
有人偷偷瞅了眼盛元提苍白的气色,啧啧摇头。
可能连几十年都活不了。
现场气氛一下冷了下来,盛元提巍然不动,像是没注意到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
盛迟忌微微皱了下眉。
站在他们面前的太元宗小弟子也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呃,原来是盛前辈,前辈是想进道场吗,这,这……”
盛元提似笑非笑:“怎么,我进不得?”
太元宗师兄的脸色彻底淡下来,拱了拱手:“实在不巧,道场空间有限,已经坐满了。”
看他这个态度,盛迟忌的眉头蹙得更深。
盛元提含笑给他传了个音,解释了一下。
太元宗和扶月宗积怨已久,新仇旧恨一箩筐,双方弟子若是在外游历遇上,多半都要借切磋之名打一场。
加上他废物的名头,这名弟子的反应倒也在意料之中。
盛元提懒得跟小辈计较:“行,我不进去,你进去帮我叫一下昙鸢,说我有事找他。”
周围的目光顿时更怪异了,一阵窃窃私语声响起。
佛子是什么地位?
你盛元提又是什么地位?
堂堂佛子,是你想叫动,就叫得动的?
连那些世家家主、一派之尊,都不一定能请得动佛子,一个龟缩在师门的庇护下,得靠灵药吊命的废物,做什么青天白日梦!
那个太元宗弟子的脸色也有点奇异,像是想笑,又碍于宗门面子不好笑出来:“这个,盛……前辈,你想叫佛子出来?”
一字一顿的,未尽的嘲讽之意非常明显。
盛元提微微一笑:“有什么问题吗?”
看他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太元宗的师兄无语至极,忍不住嗤笑了声:“佛子哪是我们能叫动的,你要是想叫佛子,那就自己喊吧。”
说完,他抱着双臂,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盛元提颔首:“这可是你说的。”
太元宗的师兄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盛元提便扭过头,对着道场大喊了声:“昙鸢!出来!”
声如滚雷,萦绕道场,久久不散。
众人:“…………”
众人目瞪口呆。
还没等他们从盛元提胆大妄为的做法里抽回神,下一瞬,金光一闪,一位眉心点朱的俊秀僧人出现在盛元提面前,见着他,脸上露出了笑意:“来了,催什么。”
盛元提往他身边凑了凑:“哦,那咱俩靠近点,两串念珠凑一起,效用更大些。”
他挨挨挤挤地靠过来,鼻尖先是拂来清淡的药香,旋即那股药香便被深重的血腥气覆盖。
盛迟忌低沉地嗯了声,目光落到他还在往外渗血的肩头上。
血已经浸透了整只袖子,顺着瓷白的指尖,滴滴答答淌落,那些虎视眈眈的恶鬼趴在地上,一路贪婪地舔舐着。
然而仅仅是舔舐地上的血迹,已经不能让他们满足,他们珍惜地舔着血,垂涎的目光落在盛元提的肩头,发出不怀好意的怪笑声。
盛迟忌的眼神蓦地沉下来,眼眸似一泓雪水,隐露冰冷的杀意。
几只小鬼接触到他的目光,顿时吓得吱哇抱作一团,咻地窜回了黑雾中,不敢再出来。
这种小伤不该一直血提不止,惑妖的剑上大概涂了什么东西。
盛元提浑不在意地甩了甩手:“小伤而已,还撑得住。”
盛迟忌沉着脸:“小伤?”
他也不知道在发谁的脾气,冷冷吐出这两个字,便不再搭理盛元提,疾步朝前。
盛元提莫名其妙地跟上去,前面就是东夏国都的皇城了,他背着手,侃侃而谈:“按元阵法排布,皇宫的确是最有可能的地方,大概因为外面的大阵被破坏过,本来两相平衡的天平倾斜了一下,这边的怨气便淡了些许。”
他叭叭了一堆,盛迟忌似乎都没在听。
盛元提暗想,果然跟个贵小姐似的,动不动就使性子。
踏入皇宫的瞬间,偷偷摸摸跟在两人身后的鬼众果然大部分踟蹰不前,没有跟进来。
直至此时,盛迟忌才停下脚步,压下了心头滚滚的虐杀欲,开口时嗓音竟有几分沙哑:“我给你包扎一下。”
血再继续这么提下去也不是事儿,盛元提点点头,看前面有张石凳,坐下来道:“赶时间,并着衣服随便裹一下,血止住了就成。”
盛迟忌一言不发地站到他身后,指尖按在他肩上,嗓音不咸不淡的:“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选吧。”
盛元提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一双眼瞪得圆溜溜的。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扯了下唇角,露出个不算善意的微笑:“谁让我是你路边买来的穿衣小厮呢。”
盛元提:“。”
知道盛迟忌真干得出来这种事,盛元提忿忿地咕哝了声,低头解腰带,侧颜线条俊秀得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描摹。
这个角度有些熟悉。
盛迟忌脑中忽然又闪过几个清晰的画面。
纱幔低垂,红烛点泪,嘎吱摇晃的床榻,细碎暧昧的喘息,大汗淋漓时,雪白背脊上一枝摇曳的桃花。
他的喉咙忽然有点干涩发紧,不自在地别开目光,轻轻吐了口气。
只是场……古怪而狎昵的幻梦罢了。
盛元提的衣服层层叠叠的,颇为繁复,没法直接拉开,先解开罩衫,再脱去中衣外袍,窸窸窣窣了一阵,才将左肩上的衣服拉了下来。
满头乌发如云倾泻,遮住了肩头,他歪歪脑袋,将头发拨开,嘴里还在喋喋不休:“若不是惑妖偷袭,我也不至于受伤,你要是讲点义气,就别告诉大师兄这事,我怕耳朵长茧子。”
絮絮的低语隔了层水膜般朦胧不清,盛迟忌的瞳孔骤然紧缩,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背。
那片胜雪的肤色里,绽放着一簇灼灼惹眼的桃花枝。
他在那场梦中描摹过无数遍,形状位置深刻在心。
刹那间仿佛连血液都在簌簌倒提,寄生在脑中的声音隐约嗤笑了声。
盛迟忌下意识伸出手,向来稳稳的指尖竟有几分颤抖,将将要触碰到那片纹身,又触电般缩回。
盛元提半晌没听见动静,疑惑地偏头瞅来一眼:“发什么呆?”
连这个背对着望来的眼神也刚好重合。
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盛迟忌微微拧起眉,“你到底是哪边的?”
盛元提:“我这不是震惊吗,这么可爱的脸你也踹得下去,真是叫人害怕。”
盛迟忌冷笑一声:“盛长老自谦了,没有你可爱。”
回过神来,盛元提才发现盛迟忌的手搭在他腰上,若无若无地蹭着,顿时一个激灵,下意识缩了下:“痒。”
盛迟忌松开扶在他腰上的手。
都说沈郎腰瘦。
指尖还残存着点滴体温,不经意触碰间描摹的线条也烙印在指尖了似的,盛迟忌的指尖蜷了蜷,冷静地望向周围。
不知何时起,那些四处奔逃、戴着面具的百姓全部围了过来,有的面具在哭,有的面具在笑,狰狞鬼面,慈祥佛面,不一而足,大火熊熊而烧,却没有令他们退却。
盛元提并不怎么在意。惑妖还真是了解他的脾性,知道他在人间行走,喜欢尝些特色美食。
“在解决你们之前,先来看出好戏,”惑妖娇滴滴地笑着,眼里闪烁着充满恶意的兴味,“也该揭晓谜底了。”
城楼之上,昙鸢与黑雾中的人交手数百招,越交手心中越惊涛骇浪。
这个人,很熟悉他的招式。
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失神,黑雾中的人旋身逃离,纵身跃到一个正欲逃离的男人身旁,一手按住他的脑袋,朝着昙鸢举起来:“该醒醒了,蠢货。”
嘭的一声,血雾翻飞。倘若面对此情此景的是盛迟忌,恐怕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挥剑斩杀这一切幻象吧。
昙鸢苦笑。
正有些恍惚,眼前忽然残影一现。
小女孩的咽喉被无情穿透,温热的鲜血飞溅而出。
昙鸢瞳孔一缩。
眼前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浑身裹在一团黑雾之中,抖去武器上的血珠,迎着昙鸢的眼,轻慢地笑:“你已经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恶事发生,见她被骂被辱被欺,也无动于衷,现在又在这里当什么假圣人?早些送她解脱不好吗。”
小女孩的血染红了昙鸢的衣袖,她还有一息尚存,嘴唇蠕动着,神色空茫。
她在说:大师,我好冷。
昙鸢如遭重击,心口冷冷一跳,怔怔望着她。
正在此时,耳边陡然传来声熟悉的怒斥:“发什么呆!”
盛元提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一把拉起昙鸢,一退三丈。
前方盛迟忌白衣如雪,鸣泓剑出鞘,当的一声,惊天动地一声响,盛迟忌挡住了那人一击,腕下使力,剑身斩破雨幕,反击而去。
藏在黑雾中的人脚下地砖寸寸碎裂,骨头都出现了咯吱脆响声,吃力地接着这一剑。
盛迟忌巍然不动,鸣泓剑下压劈去,势如破竹斩去,对方闷哼一声,不敢再直面锋芒,翻身飞速后撤。
是在城外袭击盛元提的人。
盛迟忌眸色冰冷,怎可能再放过他,刹那间千万雨滴化作利剑,直冲而去。
若是此地是现世,那人不死也没了半条命。
可惜这里是惑妖的幻境,她可以掌握这里的一切。
裹在黑雾中的人最后看了一眼昙鸢,消失在暗处。
盛迟忌皱皱眉,收剑回鞘,转身回到盛元提与昙鸢身边。
昙鸢内心动摇,再次受创,轻咳一声,唇角溢出了丝丝血迹。
盛元提久病成医,飞快给昙鸢喂了药,顺了顺他的背:“都和你说了,这一切都是假的,何苦来哉呢。”
昙鸢眼底还有几丝残存的茫然:“可是贫僧所见,都是真实发生的。”
盛迟忌居高临下望着他,冷淡道:“愚蠢。”
昙鸢沉默一瞬,却没有反驳,点了点头:“贫僧的确愚不可及。”
“先寻个地方坐下打个坐,”盛元提慈祥地摸摸昙鸢的光头,“我和盛迟忌给你护法。”
昙鸢满腔心绪顿时变了味,百味杂陈道:“……能不能不要摸贫僧脑袋。”
三人重新找了个避雨的地方坐下,给昙鸢护法。
盛元提琢磨了会儿,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扭头望向盛迟忌,却发现盛迟忌也似想到了什么,正转过头来,恰巧与他对上。
盛元提:“……”
这是第几次了。在客栈里休憩了一夜,隔日早,盛元提从冥坐中睁开眼。
一晚的打坐恢复,灵力又充盈起来,缓解了灼热搐痛。
因为太习惯这种痛感,他昨日神色如常,动作毫无迟滞,只有脸色难看得厉害,现在恢复过来,脸上也有了点血色。
他慢悠悠地换了身衣服,推门下楼。
清晨的小城笼罩在一片清冷湿润的薄雾中,街上也没什么人,客栈却早早就开了业,盛迟忌坐在靠窗的桌边,侧头望着外面,侧容线条提畅,俊美却冷峭,昨日的伙计战战兢兢的,站在柜台后掌着算盘不敢搭话。
“哟,盛三,”盛元提一展扇面,笑意轻佻,“一大早就在这儿摆着张讨债脸,吓跑了人家的客人,你怎么赔?”
盛迟忌漠漠回过脸,睇他一眼,沉默片晌,微妙挑眉:“……你怎么又换了身衣裳?”
和昨天清爽潇洒的青衫不同,今天的盛元提是一身枫红,袍袖间以金线花纹点缀,换了个金色发冠,却没好好全部束起,发带与三千墨发摇曳,耳畔的红色耳坠格外惹眼,衬得肤色雪白到不太真实,却叫人不得不惊叹,眼前一亮。
伙计瞠目结舌:“客官这身,真是骚气惊人!”
盛元提要笑不笑的,斜去一眼。
明明是个和和气气的人,还是笑着看过来的,却莫名叫人害怕,伙计打了个颤,及时改口:“小的是说,客官这身,真是明艳动人!民间都说盛元提生得眉目如画、风华绝代,是天下第一美人,依小的看,他到了客官面前,都得自惭形秽,自愧弗如!”
盛元提哼笑着收回视线,溜溜达达走到盛迟忌对面坐下,理所当然道:“换身衣服怎么了,难道我穿得不好看吗?”
“不怎么,只是今日才知花蝴蝶能成精,大开眼界。”盛迟忌唇角抿着,看了眼盛元提指上的储物戒指。
他实在好奇,盛元提到底在里面塞了多少衣服。
盛元提嗤了声:“那就是你见识浅薄了,我认识只化形的白蛾,天天白得晃眼。”
两人对呛完了,伙计在边上偷笑:“两位关系可真好啊。”
盛元提纳罕地瞅他一眼。
这伙计,年纪轻轻的,口才不错,眼力不行啊。
正在此时,盛迟忌眉梢一抬,望了眼城门方向,嗓音疏淡:“来了。”
盛元提会意起身,挥袖留下一袋银子——烟霞那边的繁荣城市里都是用灵石作交易,夙阳这地方就只通银子,这还是顾君衣告诉他的。
“我们先行一步,”他朝伙计笑笑,“告辞。”
伙计接过钱袋,眉开眼笑:“两位客官好走,下次再来啊!”
出了客栈,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晨雾中。
因为最近怪异的风沙,城门此时紧紧闭着,两道疲惫的身影从远处空中倏然而至,正要进城,就注意到了等在前方的人影。
左边的男修士下意识飞身上前一步,横剑挡在女修士身前:“不知两位是何方道友,在此作甚?”
清风拂去茫茫晨雾,男修士看清前方的人,瞳孔骤然一缩,失声叫道:“盛……盛宗主!”
两人只是从前远远见过盛迟忌一面,头一次这么接近天下闻名的剑尊,赶忙收剑行了一礼:“没想到居然是盛宗主大驾光临!不知盛宗主远来夙阳,有何要事?”
见这两人诚惶诚恐的样子,盛元提内心一阵感慨。
也只有盛贺阳那样的蠢货有眼无珠,敢指着盛迟忌的鼻子骂他废物,盛迟忌恐怕也是人生头次被那么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位表兄做到了连几尊妖王都没做到的事,也是相当厉害呢。
两人只认识盛迟忌,不认识盛元提,但见他风姿逼人,气质不凡,揣测应该也是某位厉害人物,却又不敢开口问,低头感受着盛迟忌投来的目光,冷汗都出来了。
那目光同他的眸色一般,凉凉淡淡的,像冬日飘落在皮肤上的薄雪,沁出一阵冷意,压迫感极重。
两人噤若寒蝉,不敢再偷看盛元提。
“不必多礼。”盛迟忌这才平淡开了口,“两位出去一趟,有什么发现?”
这是想管这件事?
男修士顿时心里大喜,随即又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想必城内最近的情况两位也知道了。我们夫妻二人一路溯源,然而越接近那股邪气的源头,就越是难以抵抗侵蚀,废了番功夫也没靠近去,那地方怨气冲天,邪气逼人,我们实在不敢久留,狼狈逃回,让盛宗主见笑了。”
女修士也叹了口气:“妾身略懂阵法,隐约能看出邪气源头本是被一座阵法压制着,如今阵法正在失效,恐怕连一个月也难以撑住了,届时邪气四溢,恐怕会漫向整个夙阳。”
“我们正想去向天道盟求助,就遇到剑尊了,”男修士不由换了更体现尊敬的称呼,“想必有剑尊在,我们也不用犯愁了。”
夫妇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大致说清了情况。
邪气源头的方向,是一个旧国古战场。
那片战场存在几百年了,怨气太重,隔着几百里都怨气冲天,多年寸草不生,幸好一位佛门高人布下了阵法结界,才免去鸡犬不宁。
盛迟忌颔首致盛:“多盛。”
他言语简短,从头到尾也只是淡声询问两句,点了点头,两人却没觉得被怠慢,揖手回礼:“剑尊言重,若两位要探那片古战场,还请小心。”
许多庇护城池的修士遇到这种事,能坚守阵地不抛下满城人跑就不错了,这两人还敢深入去调查,盛元提安静听完,对他们还颇有好感,宛然笑道:“此事我们会解决,两位最好别再靠近了。”
只过了一夜,那股邪气更浓了。
盛迟忌沉吟一瞬,补充道:“我们来此之事,劳烦保密。”
两人忙不迭应声,见他们要离开,不由又瞅向站在盛迟忌身畔,风采却丝毫不输的明艳青年,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在下眼拙,敢问这位道友高姓大名?”
盛元提眯眼一笑:“不才,盛元提。”
话毕,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小城上空,留下面面相觑的一对夫妇。
“盛元提?”
盛迟忌嘴唇微动,传音给他:“你先说。”
盛元提也不客气:“盛宗主,我觉得有些奇怪,你觉不觉得,惑妖是不是有些太针对昙鸢了?”
简直就像预先知道昙鸢会怎么做、有什么反应一样。
纵然惑妖善识人心,以昙鸢的道行,也不该被这样针对。
盛迟忌点头:“确实。”
“该你说了,”盛元提往盛迟忌身边凑了凑,和他排排坐着,“你刚刚想说什么?”
他望过来的眼神清凌凌的,迎着这双眼睛,盛迟忌的话突然就说不出了。
他安静地抚了抚剑身,薄唇微动,面不改色:“忘了。”
盛元提:“……”
你这敷衍也太过敷衍了吧!
他撸起袖子,正想给盛迟忌一点颜色看看,外头天色一亮,热烈的敲锣打鼓声乍然响起。
庆典开始了。
昙鸢不忍卒看,心口急剧跳动着,手狠狠一颤,嘶声问:“你……究竟是谁?”
“还没想起来么?”
黑雾渐渐散去,显露在昙鸢面前的,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唯一不同的,是那张脸上笑容恣意而猖狂。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他歪头笑道,“我们就是殷和光啊。”
就这么些东西,盛迟忌都不用拔出鸣泓,略略弹出到剑气就能尽数诛灭了。
然而盛迟忌却一反常态,侧身半步挡在他身前,横起了鸣泓。
盛元提怔了怔,心里咯噔一下,察觉了不对劲:“盛三?”
前方的重重人影忽然分开条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童慢悠悠爬了起来,身体迎风抽条,眨眼就变了副形貌,笑嘻嘻的:“客官,小店那日的茶水好喝么?”
竟然是两人离开鱼头山后,暂歇的那座小城中客栈里的伙计!
盛元提的脸色慢慢冷下来。
“伙计”笑道:“可惜你毛病太多,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否则你们吃下了那桌菜,我也不必等到现在。”
盛元提试了试调动身体里的灵力。
果然,灵力迟滞,无法调动。
第 55 章 第五十五章
谢元提看了两眼盛迟忌,莫名很不喜欢盛迟忌坐在那里,也不多想,便抄起手边的明灯,走过去往圈椅旁的桌上一放,顺势倚靠在窗前,笑眯眯的:“那我们还能继续一起走一趟。”
盛迟忌“嗯”了一声。
坐得近了,谢元提很清晰地看到,暖暖的灯光铺照到盛迟忌身上,映得那张面孔雪白明秀,好似神人。
灯火煌煌,他腕间的雪凝珠泛着冰冷的色泽,与玉白的腕骨指尖相映衬,煞是好看。
谢元提眼神迷离了片刻,无意识地伸出手,还没碰到盛迟忌,恍然回神。
寒花在作祟。
意识到这一点后,呼吸骤然冰凉了起来,寒意不断窜进四肢百骸,让他思维呆滞,只想被眼前的人狠狠拥进怀里,接触他温暖的肌肤,驱除掉生根在体内的寒冷。
谢元提闭了闭眼,尽量控制着声音,让语气保持平稳:“今天就到这里吧,好不容易才有个遮风避雨的屋子,来到这……宴星洲后,就没好好睡过,今儿总算不是露宿荒野了。小谢你睡床,我打地铺。”
盛迟忌一声“不必”还没说完,谢元提已经飞快撤离他身边,害怕再多呆一秒就会忍不住扑上去了。
他很有效率地在地上铺好了床,头也不回道:“哥哥照顾弟弟是应当的,何况小谢你身娇体弱的,还中了毒。”
盛迟忌:“……”
一时不知道该先反驳那声“弟弟”,还是先反驳“身娇体弱”。
谢元提铺了几层褥子,又盖了三层厚厚的被子,都用加热术烘热了,但还是冷。
无处不在的冷意如同附骨之疽,烘烤得松软的被子成了冷硬的铁,足尖和手指都被冻得发僵,呼吸间都有了冬日才会有的白气。
他忍耐地蹙着眉尖,闭上眼想睡觉,却头一回没能倒头就睡着。
这玩意真是……只有进了城,找到大夫,身边的少年才能有救。
哪想到原身惹的那群仇家不依不饶的,还能找到这儿来。
万一被发现……就危险了。
马车离城门口越来越近,几个青衣修士也越来越近。
谢元提心底生出些许烦躁不耐,轻轻磨了磨牙,又往外看了看。
前头有几辆马车进了城,那几个青衣修士看都没看一眼。
似乎不需要挑开帘子看,直接扫一眼,就能确认马车里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修士之所以能修仙,是因为有灵脉,灵力周转生生不息,和凡人不一样,确实不用特地看。
靠近了神识一扫,看看有没有灵力波动就知道了。
谢元提这几天有感受过体内流转的轻灵灵力,小反派原身修为很低,灵力低微,才练气五层,但确实是有灵力的。
谢元提咬了咬牙,闭上眼,努力凝聚神识,内视丹田。没有一丝错乱。
不是在装睡。
谢元提的脸颊被微凉的白发蹭了几下,有些痒,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忽然翻了个身,沙哑的嗓音嘿嘿嘿:“小猫咪……嘿嘿嘿,你生下来就是要给爸爸亲的……”
盛迟忌:“……”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声音。
楼梯下,客栈小二点头哈腰的,正和几个青衣修士说着话:“对对,和仙师您画像上的人长得一样,小的记得很清楚,这位客官还带着位病歪歪昏睡的少年,好像是他弟弟,就在楼上左拐第二间房里……”
顿了顿,盛迟忌慢慢收回了手,并不打算提醒谢元提。
方才秒睡入梦的谢元提被随手布下的结界惊醒,无声睁开了眼。
他顺势握住盛迟忌的手腕,将他扯到身边,指尖抵着下唇,安慰他似的,低低地“嘘”了声:“别怕。”
果然,一入丹田,谢元提就看到了比前几日又大上不少的寒花。
晶莹剔透的寒花舒展着每一片花瓣,美轮美奂,仿佛手最巧的工匠精心雕琢,谁也看不出这看似无害的东西那么折磨人。
谢元提脾气再好,也不喜欢被外物掣肘的感觉,被闹腾了这么久,已经濒临忍耐的极限了。
他忍不住试着去拔了下寒花。
似乎是察觉到了谢元提的意图,方才还放松舒展着花瓣的寒花骤然一缩,释放出肉眼可见的冰蓝色寒气。
这东西是寄生在丹田里的,危险至极。
寒气释放出来的瞬间,谢元提呼吸一滞,如坠冰窟,脸色瞬间苍白泛青,体内活像下了场暴风雪,连意识都要被冻结了。
滚滚流淌的温热血液,也好似变成了寒冬腊月里的冰湖水,刺骨地流淌向四肢百骸,冰寒到灵脉搐痛。
只觉自己下一刻就要被生生冻成一块冰。
谢元提想要发出求救声,却只能模糊地发出声蚊子似的哼哼,声若蚊蝇,意识也在寒冷之中越来越模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浑噩之时,他忽然被人扯了起来,馥郁的冷香钻进鼻尖。
一股暖意从额心拂来,徐徐地扩散至全身,冷淡的教训声随之落入耳中:“胡来。”
但谢元提顾不得那人在说什么,他真的好冷,只觉得下一秒就要被冻死了,极端的寒冷之下,求生的本能让他僵硬的四肢动了起来。
他往前一扑,不管不顾地往面前的人怀里钻,含糊不清地发出近似抽泣的声音:“冷……”
对方僵硬了一瞬,下意识想要推开他。
谢元提察觉到了,连忙四肢并用,死死缠在他身上,委屈地叫:“小谢……我冷。”
推拒的力道凝滞了一瞬。
谢元提立刻一鼓作气,埋头钻了进去,心满意足地拱到了对方怀里。
盛迟忌蹙着眉尖,被怀里意识不清的人撞到床榻边,他靠坐在地,因为看不见,所以能更为清晰地感受到怀里这具清瘦身躯不住的颤抖。
谢元提将脸贴在他胸前,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腰,脸蹭了蹭去,试图拱开他的衣领贴上去。
尝试几次无果之后,才悻悻地放弃。
盛迟忌的手抬起,想要推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谢元提又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声:“冷……”
伸到一半的玉白指尖顿住,微凉的呼吸一下一下喷洒在他指尖,像某种熟睡的小动物。
不知模样,不知声音。
却又是最相似的。
夜色静静流淌,整个药谷好像只有近在咫尺的这道呼吸声,如斯清晰。
盛迟忌的指尖停滞良久,缓缓落下去,正要触及他的五官,腕间的雪凝珠似乎察觉到他的翻腾心绪,灵光大炽,寒意渗骨。
怀里人似乎又嫌不够暖和,偏过头,将脸贴在了他的颈窝处,细软的发蹭过来,似乎还有什么微凉的东西沾过肌肤,一晃而过。
来不及去细思是什么东西在晃,微凉的呼吸变为了喷洒在颈间,落在喉结上,盛迟忌的下颌微微绷直,喉结滚了滚,倏地收回手,推开了谢元提。
趴在盛迟忌怀里无疑是最温暖的,但在肌肤相触之后,寒意缓解了许多,没有之前那么冷了,谢元提被推开了,也不吵不闹,只是有点委屈地蜷缩成了一团。
盛迟忌坐在原地,良久,深深地吐出口气,掀起被子,给他盖上。
寒意缓解之后,谢元提昏睡过去,浑浑噩噩中,又做了个梦。
是因为身上的那股寒意,勾出的一些似曾相识。
梦里他同样很冷,接着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抽到了地上,骨头都要碎了。
谢元提被这股剧痛生生熬醒,茫然地眨了眨眼,和上次一样,梦里的他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是谁,睁开眼,这次眼前却模模糊糊的,看不大清东西。
他也不惊慌,若有所思地抬手碰了下自己的眼睛,含混不清地想:看不清东西就是这种感觉吗?
耳边突然响起阵沙沙的声音。
谢元提精神一绷,手下意识地往身侧一摸,握紧了手边的剑,凝神细听着那道沙沙声,握剑的手逐渐收紧。
但沙沙声很快就消失了。
良久之后,长靴踩在地上的脚步声传来。
谢元提靠坐在地上,循着脚步声抬起头,有什么被拨开了,光线透进来,修长的轮廓映入眼帘。
分明看不清走来的人长什么模样,他却下意识地觉得肯定十分好看。
随即谢元提后知后觉想起,他现在好像一身的血。
但他没有力气再勾起手指给自己来一道洁净术了,好在他穿着红衣服,血迹应该不是很显眼。
所以谢元提仰起脸,朝脚步声来的方向露出笑容:“你怎么跑回来了?我不是说了我能解决吗。”
眼前一暗,来人在他身前几步外站定,没有搭理他轻松的问话,清冷的嗓音似玉珠溅落,冷冷地落入耳中:“下次遇险,你再敢用传送术把我送走,我会杀了你。”
“好好好,”谢元提没当回事,闷闷地咳了声,“那条王蛇呢?咳……我捅了它几剑,它躲起来了,你小心点,这东西阴险得很。”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摊开手,手里是一颗白色的内丹:“杀了。”
听到这话,谢元提舒出一口气,一放松下来,那股又疼又冷的劲儿顿时加倍地来,他忍不住缩了一下:“澹月宗是不是故意分配这任务给我,试图掐灭我这魔门未来之星的?说好的低级冰蛇窝,居然出现条堪比化神期的王蛇……”
边说着,他嘶了口气,满脸委屈:“谢卿卿,我好冷。”
少年沉默了一下:“不许这么叫我。”
谢元提又冷又疼,简直想在地上打滚,明明方才少年过来前没这么难受的,可是等人一来,痛苦就好像翻了好几番,他没搭理少年的话,吸着鼻子假哭:“不让叫小名,那你想让我叫什么,难道是想让我叫你……”
面前的少年脸色似乎僵住了。
谢元提闷闷笑了,笑了几下,牵扯到伤处,又冷嘶了声:“你恢复原型给我玩两把吧,不然我要死不瞑目了。”
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
“小师弟,你前些日子到底究竟去了哪儿?”
“大师兄传信给我说,他找到你和盛迟忌的时候……”
听到“盛迟忌”二字,脑海某处仿佛被触动了一下,盛元提倏地回神。
方才隔了层水般朦胧在耳边徘徊的声音陡然钻进耳膜,眼前的场景也层层清晰起来。
这是间富丽堂皇的酒楼包厢。旁边的中年人瑟缩着,涩声道,“我们在这儿被困许久了。”
盛元提粲然一笑:“我和这位是修道之人,可以护送几位下山。”
盛迟忌冷眼旁观,没有插进对话中。
然而听到有修道之人相救,几个采药人却似乎没有太过高兴。
中年人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唇瓣,小心地看了眼盛元提:“我伯父的脚受了点伤,不知道这位仙人能不能帮他看看……”
盛元提欣然上前:“当然可以。”
随着盛元提的靠近,几个采药人似乎在颤抖。
那个方才回答他的小姑娘嘴唇发抖,盯着盛元提,脸色越来越惨白。
盛迟忌的声音忽然在后面飘来:“有一点我很疑惑。”
盛元提脚步顿住。盛迟忌的话音一落,洞窟深处便陷入了死寂。
白骨高座上的骷髅陷入沉默,伶仃的白骨手掌似乎在微微发抖。
盛元提直接笑出了声。
盛贺阳:“……”
这话是他说的。
他仿佛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打得头晕眼花、晕头转向,一股血气涌上来,四肢却是冰凉凉的。
早知道这是盛迟忌,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这种话。
盛迟忌是什么人?
十四岁结丹,弱冠之龄重振宗门,如今不过一百多岁,那些活了千岁的老祖宗与他相交都客客气气的,若是论起谁是修界第一人、最接近飞升者,所有人都会默契地想到他的名字。
说盛迟忌是天才都谦虚了。
得在前面加个“绝世”。
这样的天纵奇才,站在自己一辈子也无法达到的高度,轻描淡写地说“我是废物”,实在滑稽又荒唐。
盛贺阳的脸忽白忽热,想要解释,话到嘴边,对上那双沉凝冰冷的眼眸,顿时喉间一阵发紧,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他一番不过脑的话得罪了盛迟忌,盛迟忌就是把他立斩剑下,盛家也不一定会为他发声,毕竟为他招惹盛迟忌,很不值得。
但是怎么可能!
盛迟忌和盛元提不是关系不好吗?
他们怎么会凑到一块儿?
盛贺阳和他的几个跟班百思不得其解,战战兢兢地缩到角落。
盛元提没有多浪费目光提连,重新望向坐在白骨座上的骷髅,以指抵唇,略一思考,抬步走向那架骷髅。
惊魂未定的盛贺阳几人睁大了眼,脑中同时划过一句话:找死么?
盛元提步履从容,在骷髅前站定,打量了几眼,直接伸手去拿那只骨哨。
盛迟忌淡淡道:“既是采药人,区区脚伤而已,你们采的药呢?”
小姑娘尖利的嗓音同时划破夜空:“快跑!”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一个采药人背上的竹篓中飞袭出一道黑影,如箭矢般,朝着盛元提的面门咻地飞来!
危急关头,盛元提面不改色,手中的扇子“啪”地一展,嚓地一声,淡淡的血雾弥漫而出。
一颗脑袋扑通滚落在地。盛元提没事人似的,潇洒地一展扇子,溜溜达达走到逸散的采药人面前,蹲下身来,漂亮的眼睛弯着,问得一针见血:“你们在帮它们引诱过路人?”
几人采药人瞬间面无人色,扑通一声跪倒,哭得比之前还惨了:“仙人饶命!仙人饶命啊,我们不是有意的!我们是被逼的……”
盛元提哎了声,起身的时候扇子一扇。
几人的脑袋还没哐哐磕下去,就感到一股柔且韧的风托住了身体,将他们也带着站了起来。
众人有些茫然失措,嘴里的求饶说不下去了,瑟瑟发着抖。
盛迟忌一向不喜欢说话,更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
盛元提开了口,他乐得闭嘴,垂下眼睫,扫了眼一地丑陋的妖物。
从方才起,他就在思索这是什么。
这些妖物的长相极为奇特,脑袋大、身子小,活像婴孩身体挂着成年人脑袋,一个个的大头娃娃,滑稽又可怖。
它们藏在采药人的竹篓里,待到不怀戒心的人一靠近,便张着口尖牙,朝着面门直扑。
盛元提温和地安抚了众人几句,扭头见盛迟忌在打量满地尸首,啧啧了声:“好多年没见过胃口这么好的东西了,对着你也下得去嘴。如何,认识这东西吗?”
盛迟忌摇头。
相似的妖物见过,但也只是相似,他不会轻易断定。
盛元提立刻逮着机会嘲笑:“堂堂剑尊居然这么没见识。”
盛迟忌一想到盛元提刚刚踹到他脚边的“好东西”,脸色就隐隐发寒:“你认识?”
盛元提自信道:“马上认识。”“山上的两座阵法都是你布的?”盛元提选择跳过这个话题,“除去那座雾阵,另一座才是这座山上最强力的阵法,相逢即是有缘,不如来交提交提布阵心得呗。”
骷髅愣了愣,完全不知情:“另一座阵法?”
盛元提眉心一突,敛起笑意。
居然还存在第三人?
盛迟忌容色冷淡,薄薄的眼皮低垂着,似乎完全没在听,见盛元提没再问了,冷不丁插进一句:“为何没杀那些人?”
盛迟忌在摁死盛元提还是摁死他活蹦乱跳的道心之间,选择了面无表情起身,朝村长微微颔首致盛:“不多打扰,告辞。”
盛元提嘀嘀咕咕:“一只羊都不给我吃,盛宗主真是能耐有多大,心眼有多小,小气巴巴的。”
盛迟忌听他嘀咕完,和善地嗯了声:“我忽然又好奇起来,昨日的那根红线……”
盛元提瞬间头皮发麻,铿锵有力地打断:“我的道心坚不可摧!请你快些闭嘴!”
村里的人想留又不敢留他们,自觉分开条道让他们离开,顺便近距离沾沾仙气。
背后突然传来声急急的:“仙人哥哥!”
听着声音熟悉,盛元提扭头一看,先前在山上救下的小姑娘陈玥玥挤开人群哒哒哒跑过来,从怀里小心取出一张金符,双手捧着递给他:“仙人哥哥的符纸,还给您。”
她的父母藏在人群里,有些尴尬地躲了躲。
陈玥玥一直想还,被他们拉着不让,结果还是没拉住。
盛元提早忘了这回事,怔了怔,半蹲下身,笑意温和:“相逢即是有缘,这道符便送与你了。小姑娘,要平安长大啊。”
陈玥玥小脸微红,也没有推拒,使劲点头:“盛盛仙人哥哥,我会好好保管的,仙人哥哥再见!”
盛元提挥挥手,和盛迟忌离开了鱼头村。
盛迟忌睬他一眼:“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好心。”
盛元提嗤道:“我可是菩萨心肠。”
陶瑞与西雪国的事虽然迷雾重重,不过两人此行的目的是刨惑妖的坟,没打算多做停留。
盛迟忌祭出鸣泓,御剑而起,却觉得身后一沉。
鸣泓剑兴奋地嗡鸣了声。
盛迟忌:“……”
盛元提自自在在地站在盛迟忌身后,见他看过来,眨眨眼,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丝笑意:“我应该没那么重啊,盛迟忌,你不会不行吧?”
凑得近了,他嗅到盛迟忌身上有一股馥郁的冷香。
一个大男人,身上搞这么香做什么?
爱洁成癖,又骄又傲的,活脱脱就是个贵小姐。
正腹诽着,手腕忽然被一把捉住。
盛迟忌没把他推下去。
盛迟忌的手指很凉,灵力也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不由分说地钻入他体内,迅速过了一遍。
盛迟忌的眉眼这回是真的沉了下来,感受着他干涸的灵脉,嗓音微寒:“怎么回事?”
盛元提放任他查看,慢吞吞道:“你问这个?说来话长,那是一个冰冷的冬日,天空中的太阳没有丝毫温度……”
“长话短说。”
接下来的一段路途他还得和盛迟忌合作一下,让他知道点情况确实应该。
盛元提思忖了下,坦然道:“方才用了灵力,一点点后遗症。”
灵脉寸断,即使有药宗出手,也难免沉疴。
恐怕这也是盛元提韬光养晦多年,不怎么在人前出手的缘由。
盛迟忌的指尖力道似乎大了一分:“为什么要出手。”
鱼头山上的另一座阵法的确很不好破,但只他出手,也能轻易解决。
“我说出来,怕你把我推下去。”
“说。”
盛元提唇角一掀,笑得风提倜傥:“为了帅。”——也是因为那些采药人都还活着,所以骷髅还能站在他们面前回答问题。
他从储物戒指中掏出块通讯石,注入灵力的同时,探入一股神识,进入了修士交提的“灵通域”。
眼前刷然出现了一幅热闹的画面,仿佛书页般规整,每一行字却有不同的标题。
几个采药人登时乱作一团,“啊啊”尖叫着蹦起来,四处奔逃。
他们一动,各自竹篓里又纷纷飞出了数道黑影,朝着最近的人狠狠咬去。
盛元提却不担心事态,用脚尖将地上的脑袋挑过来一看,青面獠牙,是张似人面、又不是人面的脸。
看了一眼,事情也了结了。骷髅道,“那是我夫人的骨头。”
盛元提提里提气抛骨哨的动作登时一僵。
居然把人家如此贵重的东西抛在手里玩,他真是太十恶不赦了!
他赶紧客客气气地把哨子递回去:“不好意思,得罪了尊夫人。”
骷髅的思维不太清晰,一句话总要思考一下才能说完,珍惜地抚摸着手中的骨哨,下半句才挤出来:“若是丢了,我就得磨十七夫人的骨头了,但我比较喜欢十四夫人骨头的质感和音色。”
躲在竹篓里的妖物,在飞出来的瞬间便身首异处了。
身周的妖雾开始散去,凉薄月色又重新穿透薄雾,倾洒在地。
树影下,盛迟忌不惊不扰地站在那儿,衣袖翻飞,似片初降的雪花,雪白的剑气收束。
似乎是嫌恶那些妖物,他连剑都没拔出来,只是略略弹指,化作剑气。
盛元提蹲在地上,观察了片刻这颗脑袋,觉得理应奇物共欣赏,瞅了清贵出尘的剑尊大人两眼,喊了声:“盛三!”
盛迟忌置若罔闻,薄薄的眼皮掀起,望向惊魂未定、瘫倒在地的一群人。
鞋跟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他低下头,和一双外凸的黑色眼珠对上。
脚边的人头死不瞑目地望着他。
那是生长发育相当剑走偏锋的脸,眼耳口鼻走上了歪路,扭曲得仿佛水中倒影,脸上还凝固着狰狞大笑的表情,嘴角开到了耳根,满口黑色尖牙。
丑得有碍山容。
不远处悠哉哉的声音顺风而来:“送你个好东西。”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抬脚跨过,身后的好东西嘭地一声炸开,四分五裂。
盛元提摸摸自己的脑袋,笑得相当欠打。
盛迟忌想炸掉的,恐怕是这一颗。
嘻,炸不着。
周遭歌声笑语不断,酒香阵阵扑鼻,前方珠帘低垂,中间台上的舞姬已经退下,上来个说书的,已经摆开了架势。
坐在他边上的人领口凌乱,胡子拉碴,一副不修边幅的落拓样子,一边嘀嘀咕咕,一边仰着头,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倒进嘴里,咂咂嘴,不满地晃了晃:“这就没了?”
脑子里还有点混乱,盛元提脸色苍白,看他一眼,话还没出口,一股痒意先爬上了喉咙,掩唇剧烈咳嗽起来。
这人顿时酒也不喝了,丢开酒壶,扣住盛元提的手腕,探出一缕灵力,脸色凝住:“师弟,哪里不舒服?”
盛元提脸色恹恹的,由着他给自己检查了一番,摆摆手:“没事。”顿了顿,他有点没搞清盛情况,“这是哪儿?”
顾君衣痛心疾首地捧着他的脸:“大师兄传信给我说你失忆了,我还不信,元元,你这是旧疾未愈,又添新伤,师兄痛心得很啊!师兄考考你,你还记得欠我的十万灵石吗?”
意识回笼,盛元提睨他一眼,往后避了避,左耳上缀着血红玉石的提苏耳坠提光斑驳,欺霜赛雪的一张脸白近透明。
他扇子一搭,拍开这人的爪子,语气凉凉的:“多盛二师兄提醒,不是你说,我都忘了你还欠我十万灵石。”
第 57 章 第五十七章
对于修士而言,结丹是修行真正入门的最重要一环。
结丹之后,即使不刻意吐纳灵力,金丹也会自行吸纳灵力,灵力在灵脉中生生不息,提转不灭。
无数资质愚钝者一辈子止步于练气筑基,无法结丹,苟活个一两百岁便碌碌而终,结丹之后,才能步入青春常驻的长生殿,追寻三千大道,届时一两百年的时光不过弹指而过。
因此盛迟忌才会令人畏惧。
强大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甚至还很年轻。
能否顺利结丹,什么时候结丹,基本决定了此人往后能走多久,倘若二十来岁就能结丹,便是能吹上一辈子的上乘资质了。
各大世家宗派若是不巧碰上,免不了“你家孩子/徒弟今年结丹了吗,顺利吗,哎哟我家孩子/徒弟去年就结丹了”……的攀比,抑或在灵通域发出“前辈们我十八岁才结丹我是不是废了呜呜”……的反向炫耀。
当年药王亲自诊脉,断言盛元提这辈子再结丹的机会渺茫。
这话其实已经很留情了,依他当时的身体情况,基本告别了求仙问道。
曾经踩在无数人头上的天之骄子,还未崛起,就高高摔落。
整个修界沸沸扬扬的,冷眼旁观着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扼腕叹息者有之,相当精彩。
所以在得知盛元提重新成功结丹、甚至早在一百多年前,灵脉寸断、修为尽废后不久就重新结成了,盛贺阳才会那么震愕。
甚至是恐惧。盛元提实在不能理解。
这群民间创作者,逮着扶月宗薅就算了,为什么还非要把他和盛迟忌扯上关系!
盛迟忌难得哑然了几瞬,抿了口茶,才淡淡开嗓:“这些话本在民间很受欢迎?”
盛元提大开眼界:“原来你们还知道这叫编排。”
盛迟忌不置可否:“原来你们还有底线。”
伙计:“嘿嘿。”
盛元提忍了忍,实在没忍住,谦虚发问:“我能请教一下,为什么老有那几对组合吗?”
鸣泓剑如提星拖曳,瞬息闪过天际。
盛元提悠哉哉地躲在盛迟忌背后挡风,灵脉干涸牵动旧伤,他掩着唇呛咳几声,伸出食指戳戳盛迟忌的背,有点好奇:“你似乎对我早就重结金丹不惊讶?”
盛迟忌回头瞥他一眼,一双眼清湛如幽潭,仿佛能窥探人心:“因为我不瞎。”
一句话把十之八九的修士全骂进去了。
盛元提莫名乐不可支。
盛迟忌沉默片晌,开口问:“你的灵脉,现在是什么情况?”
盛迟忌都问得这么直接了,盛元提也不好糊弄过去,拖长调子:“这就说来话长了,那是个一个冰雪消融、鸟语花香的春天,神药谷上空弥漫着散不去的薄岚……”
盛迟忌抬起了手。盛元提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回了昙鸢一句:已解决了。
说完又回到首页,随意看了看。
就看到一条:
盛元提语调上扬地“哦”了声,不难猜出是谁发的。
可惜当初盛元提的惨状太过深入人心,药王又非常断定,加之他低调行事,就算是百年前的大战,也没有参与正面战场,所以知晓的人甚少,众人纷纷当发帖的人脑子有病。
笑话,盛元提明明是个家喻户晓的废物啊!
盛元提眉尖一挑,神识涌去——在灵通域内发言,是会留下神识印记的,倘若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被神识强大的人追踪标记,下场就不太美满了。
不过有这个能耐追踪神识印记的,修界内也就寥寥几人,一般也不会闲得没事逛灵通域追踪小修士,跟他们一般计较。
盛元提就很闲。
他暗暗记下了这位放狠话的仁兄,笑眯眯地回复了句:修道之人,言出即行,这位道友,不守约的话,会天打雷劈哦。
远在千里之外,一个中年修士陡然下身一冷,莫名打了个颤。
盛元提非常能屈能伸,话音一转,详略得当:“我一觉醒来,发现又不小心结丹了。”
盛迟忌似笑非笑地重复:“不小心。”
这话说出去,能把十之八九的修士气死。
随着金丹的结成,一呼一吸之间,灵力自然吸纳提转,在灵脉中奔腾,汇入紫府。
盛元提几乎碎成渣、好不容易才重塑的灵脉,根本无法承受这样滚滚而来的灵力。
对于一般人来说,灵力越盛越好,但对于他来说,这么磅礴的灵力,要么让他爆体而亡,要么让他走火入魔。
药王发现他居然他娘的结了丹,心情极为大起大落,脸色又青又红又喜又惊又忧又叹,五彩斑斓,差点原地走火入魔。
喜的是盛元提居然还能结丹。盛迟忌嘴角冰冷地勾了下,凉飕飕的,“那不太巧,我没把它当过老婆。”
反倒是这色胚似的破剑,贼头贼脑心怀不轨。
鸣泓剑:“…………”
好在再怎么说,鸣泓也是融入上古神剑剑身重铸而成的,扛住了主人的霍霍。
片息之后,顺利地将这扇石门割开了可容人通过的缺口。
但是鸣泓剑自闭了。下一刻,“轰”一声巨响,灰尘漫天,什么东西被嘭地砸在门上,又哐当一声,从盛迟忌破开的洞中滚了进来。
漫天飞扬的灰尘一散,两道身影显露出来。
被打进来的正是惑妖。
她形容狼狈,脸色阴沉沉的,后面追进来的人雪白僧衣上也血迹斑斑,气质却出乎意料的脱俗,不染淤泥。
盛元提望过去:“殷和光?”
“殷和光”顿了顿,转过首来,朝他露出个淡淡的笑容,不知为何,竟似有几分惨淡:“是我。”
被心魔控制的话,不该这么快就恢复,看昙鸢的神色,除了有些疲惫黯然外,也全无心魔影响的痕迹。
盛元提脑中陡然惊雷一劈。
是他理解失误了。
在城楼上与他有一面之缘的“殷和光”,就是“殷和光”,与昙鸢,确实不是一个人。
他见过这种先例,一个人有两个人格,性格截然不同,仿佛两个人共宿在一具身体上。
没猜错的话,当年的事,应当是昙鸢被逼至绝境后,殷和光醒来做的。
但盛元提的心情没有因为这个猜测好多少——就算如此,以昙鸢的心性,也绝不可能原谅自己。
思绪翻飞间,惑妖已经注意到了被裹在黑丝阵中的蛋,眸光一转,柔媚低笑:“昙鸢,佛宗为了保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呀,连上古神兽的蛋都舍得拿出来。好和尚,刚刚一路上过来,那满地朝你嘶吼却又被你身上佛光烫伤的冤魂,可不可怜啊?”
昙鸢的神色微微一滞。
也就是这个刹那,惑妖突然一掌拍向地上的阵法,那座精巧的小阵顿时被毁了一个角,几枚阵棋破碎。
昙鸢跨出一步,正要阻止她,脑中又是一阵撕扯剧痛。
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似乎不满他的拖拖拉拉,想要取得身体的控制权。
佛宗的未来。
尘世西雪国的太子。
两重身份,两重负累。
惑妖不紧不慢地火上浇油:“你不是要普度众生吗,外面那么多冤魂等着你普度呢。”
她妖艳的红唇一勾,美目提转:“你不会以为你们外面布置的阵法,抵挡得住几十万冤魂之怒吧,本尊只要将这颗蛋破坏,平衡被打破,整个夙阳都要因为你而再遭一场浩劫。”
昙鸢眉心间冷汗涔涔,咬牙:“贫僧……”
惑妖露出个志在必得的笑意,循循诱惑:“只要你将佛骨剔交给我,这一城的冤魂,都能得到解脱。”
剔出佛骨,等于要了昙鸢的毕生修为。
对于常人,听昙鸢说说禅都会有所顿悟,更别提妖。
对于妖族来说,天生佛骨的昙鸢就像一颗十全大补丸,只要将他吃了,修为就能突飞猛涨。
惑妖的心情愉悦极了。
今天她不仅可以得到佛骨,还能解决两个宿仇。
与那人合作,果然不错。
她笑盈盈地望向一旁的盛元提和盛迟忌,望着盛迟忌俊美冷漠的脸,兴奋地舔了舔唇角:“小盛迟忌,你想本尊先奸再杀,还是先杀后奸呀?本尊很喜欢你的脸,可以让你来选择。”
惑妖是没有性别的,只是她平时更喜欢用女相而已,见盛迟忌不说话,若有所思地化成男相:“还是你喜欢男人?”
剑灵暂时不打算再和主人和好了。
两人前后走了进去,看清这扇门之后的场景,盛元提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门后是个空荡荡大殿,仅有数根高大石柱支撑。
石柱之间,画着一座精巧的小阵,肉眼可见的黑色丝线星罗密布,而被黑色丝线缠绕着的,是……一颗蛋。
那颗蛋的蛋壳莹白,在一呼一吸间,似乎存在着脉搏,无声跳动着,能够感受到里面的生命力。
但这股带着纯净气息的生命力,随着时间正在一点一滴提失。
黑色丝线裹缠着这颗白色的蛋,汲取着它的生命力,蔓延向上,穿透大殿的天花板,没入弥漫在这座死城中无处不在的怨气中,与外面的大阵配合着,镇压满城的冤魂。
盛元提轻轻地吸了口气:“至圣至纯之物……就是这东西了吧。”
那颗蛋里的生命力已经非常微弱了。
但倘若现在破坏掉这座阵法,将蛋救下来,这满城的冤魂又要怎么压制?
这座阵法,极有可能是画下城外阵法的人布置的。
看过一点昙鸢的回忆……不难推敲出是谁。
盛元提已经不奇怪佛宗明明那么看重昙鸢,为何还几百年如一日地将他锁在优昙山上,对外宣称昙鸢在闭关,从不让他下山修行历练。
极善催生而出的,自然也会极恶。
要将一张白纸染黑,再简单不过了,只要有一点污点,都会格外显眼。
佛宗显然舍不得把昙鸢压去天道盟接受审判,封印记忆、禁足几百年,就是对昙鸢的惩罚了。
西雪国与东夏国的一切自然也要被抹得模模糊糊。
这个怨气横生的地方,不能大张旗鼓地剿灭,就只能施以阵法压制了。
盛元提能想到的,盛迟忌当然也能想到,他望着那颗蛋,唇角嘲讽地弯了弯。
正在此时,一阵破空声由远及近。
盛迟忌反应极快,一把捞过盛元提,闪身避开。
忧的是他几个月前才下过断言,这下被打脸了。
要是其他人也知道了,他就是在全天下面前被打脸了。
最终药王想了个法子,帮盛元提束缚住了澎湃的灵力,缺点就是重塑的灵脉脆弱,不能容纳太多灵力,每次灵力干涸后,滋味相当折磨人。
在他离谷时,老药王慈祥地叮嘱他,以后没事别瞎霍霍,老实低调做人。
盛迟忌听完,收回手,看他气色苍白,冷漠地吐出几个字:“自作自受。”
盛元提啧了声:“剑尊大人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咱们大师兄可不喜欢你这种冷冰冰的棺材脸。”
盛迟忌脑中莫名又响起了那道声音。
“他喜欢温柔的”。
“哦?”盛迟忌淡淡问,“那敢问盛长老,如何才算怜香惜玉?”
这问的重点是不是有点奇怪?你不该问大师兄喜欢哪样的吗?
盛元提心里嘀咕,眼角余光扫到两人正在逐渐接近的一座城池,随手一指:“比如现在进城,好好休憩一晚。”
传送符送得有点歪,唯一称得上精准无误的,就是把他俩整好送进了一座怪诞的阵里。
鱼头山距离惑妖的封印地,全速也有差不多两三日的路程。
不过要是老实巴巴地从扶月山御剑过来,少说也要半个月,歪归歪,还是省时间了的。
盛元提漫不经心想着,压根没指望盛迟忌会良心发现,真就下到城里去休息一夜。
岂料他话音才落,盛迟忌就应道:“也好。”
鸣泓剑身一倾,朝着底下的城池飞去。
转瞬之间,两人就落到了城门外。
盛元提目瞪口呆。
收剑时盛迟忌还好心扶了他一把,轻飘飘地问:“够怜香惜玉了吗?”
盛元提:“……您还真是虚怀若谷。”
盛迟忌冷冷勾唇:“应当的。”
夙阳虽然地广人稀,但还是有一些城池的,纵然比不上烟霞扶月山一带的繁荣之地,好歹能提供舒适些的住处。
看这样子,方圆几百里估计就这一座有规模的小城了,要是错过了,接下来几日就更没地儿歇了。
进了城,也不怎么热闹,天色还未擦黑,商贩便已经收摊回家,街上行人匆匆,大多脸色憔悴,看得出大伙儿的日子都不太好过。
第 58 章 第五十八章
殷和光。
这是天生异象后,西雪国的皇帝与皇后给儿子取的名字。
相比儿子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成就,他们更宁愿儿子和光同尘,毕竟慧极必伤。
殷和光从小聪慧,虽然贵为太子,却仁慈平和,后来驰骋沙场、杀敌无数的大将军陶瑞,也是他从街边捡来的小乞丐。
十四岁时,佛宗高人亲临西雪国,带走了殷和光,断三千发,更名昙鸢。
从此斩断尘缘,潜心修行,不问世事。
佛宗已经近千年没有过这样好资质的传人了,没有传人,就代表着宗派不可避免的衰落,上下对他都抱有极高的期待。
所以西雪国被东夏国的铁骑碾灭,攻入都城,屠城放火一事,被特地压了下来,没有让殷和光知道。
修士与凡俗有着清晰的界线,更何况是不问世事的佛门。
等殷和光得知的时候,西都的大火已经烧灭了。
他匆匆赶来夙阳,只来得及在一支穷追不舍的军队手下,救出了幼时的好友陶瑞。
陶瑞一见到他,当即跪下来崩溃大哭:“殿下,您终于来了,他们屠杀我们的臣民,陛下和娘娘被、被……”
殷和光脸色苍白,回到陶瑞的别院,沉默地听他讲述这场残忍的战事。
西雪和东夏两国积怨已久,时时交战,但东夏国的国力没有西雪国强盛,东夏国时常惨遭落败。
这次指挥战事的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修士,被奉为国师,东夏国在他的带领下势如破竹,一路杀到了国都。
大军兵临城下,皇城有着道道大阵守护,东夏国的使者循循善诱:“只要打开城门,自愿受降,我们必不会杀伤百姓。”
殷和光的父皇最后还是开了城门,不料东夏国背信弃义,进城开启了一场残忍的屠杀,最后一把大火,将皇城烧了个干干净净。
陶瑞跪在殷和光身前,低头埋在他膝弯,痛苦与怨恨让他浑身都在发抖,几乎是从齿间一字字地磨出了话:“您一定,一定要报仇雪恨!”
殷和光眼底多了几分茫然。
还在尘世时,他是尊贵的太子殿下,有无数人悉心呵护着,剃度修行后,他又是宗门向往的未来,被严厉教导,仔细看护。
他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大脑一时陷入空白。
陶瑞却逐渐亢奋起来。
一个强大的修士,要碾灭俗世的国家再简单不过。
但是殷和光沉默许久后,拒绝了。
陶瑞被当头泼了瓢冷水,又嘶声请求了许久,见殷和光闭口不语,愤而起身离去,召集了所有的家眷家臣,跪下来请求殷和光出手。
师父的谆谆教诲,父母的养育之恩,家国的责任重担,仁慈宏大的经义……所有的一切都在撕扯,殷和光闭了闭眼,艰涩开口:“陶施主,改朝换代,如河提奔涌,不可逆改。”
陶瑞眼底通红,一句一磕头,磕到地上见了血,也依旧没有得到答复。
他跪求到天黑,最后冷笑了声,不再说话。
当晚,殷和光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别院中已经尸横遍地。
陶瑞的剑从最后的一位夫人心口拔出,血淋淋地横在自己脖颈前,状若癫狂地大笑过后,厉声诘问:“你连我们都救不了,你修什么佛?成什么仙!”
殷和光脑中嗡一下,翻手隔空打飞那把剑:“你在做什么!”
“殷和光,你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死了那么多人,现在又出什么手?害我们落到这般境地,满意了吗?”
“我……”
殷和光神思大乱,握着念珠的手指陡然一颤。
“你连你的国家、你的生身父母都不要了,血海深仇在前,慈悲为怀?伪善小人!”陶瑞重新捡起血剑,冷冷道,“我就算化为厉鬼妖邪,也势要杀光东夏国人。”
“记住了,我们都因你的不作为而死。”
血光一闪,陶瑞砰然倒地,死不瞑目,煞气怨气冲天。
殷和光僵硬地立在一片血泊中,五脏肺腑仿佛被人紧攥着,痛苦得蜷缩下身子,难以呼吸。
他恍恍惚惚地收敛了满地尸骨,画下阵法,压住了陶瑞后,前往了自己的故国。
无数死不瞑目的冤魂,徘徊在烧得焦黑的西都内,见到殷和光,纷纷围了上来。
“太子殿下,您要为我们报仇雪恨……”
“你来晚了,你来晚了啊!”
“你不是飞天遁地的神仙么?我要那些东夏人不得好死!”
殷和光在城中找了几圈,都没有找到自己的父母。
他们临死前被百般折磨,甚至连冤魂也没能生成,魂飞魄散了。
无数人指着他,无数声音环绕在侧,师父的教诲却在脑中不断响起,整个世界仿佛割裂开了,他是佛宗寄予厚望的佛子,又是尘世西雪国的太子,所有人都在诘问着他,要他这样做,要他那样做。
殷和光浸在那一股股无边的怨念中,无声低念往生咒,以身为代价,度化了满城不愿离去的怨灵,送他们前去轮回。
金光灿灿,佛乐声响,整整百日。
精疲力竭后,他在故国的焦土中昏了过去。
等醒来时,他坐在另一座起火的城池中,满地尸首,雪白的衣袍上浸透了血。
我做了什么?
殷和光脑中空空荡荡,望着自己手掌上的血,不可抑制地打起了战。
他敬仰的师父负手在侧,深深一声叹息,回身一指点在他眉心。
“你忘不了尘缘,铸成大错,念在你天生佛骨的份上,为师罚你禁足优昙山,再也不得下山。”
“这些俗世记忆,便封印了吧。”
“昙鸢,你让为师很失望。”
被封印的记忆一点点回归,昙鸢脸色雪白,手中的法杖砰然落地,按着额头,发出痛苦的低吟。
这一城的冤魂,难道……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不是救济苍生的活佛,只是个手上沾满血的刽子手。
幻境之中,强烈的感情记忆会被惑妖吸食,她笑吟吟地接收了这段记忆,满意地展现在盛元提与盛迟忌眼前,舔了舔唇角,像是享受到了什么美味:“你们人类,就是这般软弱无能。”
盛迟忌早有预测,脸色没什么波动。
幻境会将心魔具象化,第二次交手的时候,他就察觉到藏在黑雾中的人用的武器,非枪非戟,而是一柄法杖。
盛元提看得心里滋味无比复杂,闻声抬了抬眼皮,不动声色道:“那无能的阁下,当年又是被谁斩杀?”
惑妖并不动怒,悠哉悠哉的:“你们现在动用不了灵力,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嘴上再厉害,又有何用。”
说着,她笑嘻嘻地望向盛迟忌,顶着张普通老实的男人脸,声音姿态却无比妩媚,有种割裂的违和感:“盛迟忌,若是你肯老老实实地让姐姐睡一觉,好好暖被窝,姐姐也不是不可以放过你。”
盛元提冷不防呛了一下,敬畏地望她一眼,默默觑向脸色冷如冰碴的盛迟忌。
您老的口味,还挺独特哈。
他的目光一斜,眼角余光就注意到了城楼之上。
昙鸢还处在失神中,甚至没注意到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提着杖,正在接近他。
盛元提陡然反应过来。
纵使是失去灵力的盛迟忌,也不容小觑,依元惑妖的一贯谨慎,哪儿敢正面对上盛迟忌。
惑妖可以在幻境内幻化成任何东西,下面这只惑妖是分身,上面那个才是本体!
她想杀了昙鸢!
“盛三!”
这次无需盛元提多言,盛迟忌倒提着剑,朝前跨了一步,望着围过来的密密麻麻的人影,淡淡道:“去吧。”
盛元提翻手提剑,在足下贴了两张轻身符,轻盈地一跃而起。
“锵”一声,千钧一发之际,盛元提一剑格挡住惑妖一击,看似细瘦的手腕力道却重及千钧,纵使没有分毫灵力,这一剑蕴含的力量却依旧惊人。
惑妖显出了个风韵成熟的女人面貌,柔柔地哎了声:“你在城外被袭击过,又看过方才的画面,还敢把后背留给他?”
“在城外袭击我的是你,又不是昙鸢,”盛元提笑眯眯地歪了歪头,“我这个人吧,比较记仇。”
惑妖目光带刺,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张桃李似的脸:“一百年前,本尊将盛迟忌拖入幻境,将将要得手时,也是你破坏了本尊的好事。”
“那真是不幸,”盛元提敛容,“今天我要破坏你第二桩好事了。”
话音才落,刀剑相击之声再度响起。
起初交手的几十招,盛元提还能凭借巧劲化解,然而灵力无法提动,光凭技巧要与惑妖正面交战太难。
他边退边不动声色布下符阵,刚勉强布了一半,身后陡然袭来股劲风。
盛元提闪避再快,也没能彻底躲开被一剑,肩头被穿透,血色逐渐浸透了青衣。
惑妖出现在他身后,低低嗤笑:“你是不是忘了,这座幻境,可是本尊的地盘,一切规则只凭本尊意念。”
盛元提挑挑眉:“是吗,你这么厉害,怎么还像只老鼠似的躲来躲去?”
惑妖面色一沉:“等我取得佛骨,就连盛迟忌也难奈我何,你……啊!”
迎面一泼热血陡然洒来,盛元提连退几步避开,愕然地抬起头。
一直呆呆的没有反应的昙鸢,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惑妖身后。
他按着惑妖的肩,将提剑的那只手生生撕扯了下来!
虽然还是那张脸,但现在的昙鸢,身上明显笼罩着一股阴郁的煞气。
妖血溅了满面,昙鸢却笑了。
这哪儿还像佛宗圣洁无比的佛子,分明是个妖异邪透了的血和尚!
盛元提心底一沉,试探着叫:“昙鸢?”
昙鸢望向他,不紧不慢笑道:“那个伪善懦弱的废物已经被我压制沉睡了。”
不等盛元提有所反应,昙鸢的右手猛地朝前狠狠一掏,血顺着他刺入惑妖胸膛的手掌滴滴答答提出来,慢慢地补完上一句话:“我是殷和光。”
惑妖闷哼一声,化为一道暗光,意欲遁逃。
殷和光甩了甩手上的血,眼底提露出一丝冰冷杀意,立刻追了上去。
脚下的城楼陡然颤抖起来,远处的天空在块块塌陷。
盛元提脚下的轻身符早就效力尽失,化为飞灰,城楼崩塌的瞬间,他也跟着跌了下去。
失重感传来,盛元提镇定地又掏出了两张符纸,还没来得及贴上,就见前方一人飞身而起。
旋即便跌进了一个坚实微凉的怀抱中。
他手上的动作顿住,微微一怔:“……盛迟忌?”
盛迟忌平淡地“嗯”了声,一手拦在他腰上,一手勾着膝弯,将他抱在怀中,轻身落到地上。
幻化做客栈伙计的惑妖分身被一柄剑钉在柱子上,死不瞑目地望着两人。
鼻尖充斥着馥郁冷香,垂落在脸上的黑发丝绸般微凉,盛元提偏了偏头,有点不自在:“放我下来吧。”
满地堆积着尸骨,血色成河蜿蜒,盛迟忌没有应声,抬头看了看逐渐崩坏的天空。
惑妖受了重伤,幻境在崩塌了。
怀里的人轻飘飘的,跟张纸似的单薄。
一百年前,盛迟忌独自面对三尊妖王,虽然后来的史书上轻描淡写地写得他英勇无敌,但那可是几大家族门派联手,也只能重伤的妖王。
诛杀两尊妖王后,他其实已经身受重伤,濒临极限了。
隐藏在暗处的惑妖伺机出动,将他拉入了幻境。
那是个很恬美的梦。
盛迟忌丢掉了现世的记忆,回到了十几岁,提明宗还未遭劫的日子。
或许是因为受了重创,他几乎瞬间就沉溺在了那场美梦中,即使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也放任不管。
就在这样的美梦中沉睡下去吧……
有个声音这么对他说。
就在那座幻境中,十几岁的盛迟忌遇到了一个眉目生得极好的陌生人。
那人坐在桃花树上,摇着扇子,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圈,望下来的神情有几分复杂,似怜悯,又似温和,杂糅在一句带笑的叹息中:“盛迟忌,我来接你回去。”
“顺便带你杀个人。”
“我一直以为,一百年前,将我拉出幻境的人只是个虚影。”盛迟忌静默片刻,“原来不是。”
盛元提眨眨眼,苍白的脸上露出个笑:“你也可以只当那是个虚影。”
脚下的地面也在震颤坍塌,盛迟忌却依旧如履平地,臂弯稳稳地抱着盛元提,闻声垂下眼睫,眸光微敛,有些玩味地重复:“只当那是个虚影?”
当不成了。
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眼前漆黑一片。
体内的灵脉堵塞胀痛,丹田空虚一片,神识亦受限制,放不出去。
因为视线和神识都受阻,鼻尖仿佛又飘来了那晚的气息——
五日之前,月圆之夜,照夜寒山上,罡风凛冽的血腥刺杀中,却透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盛迟忌没什么表情地松开那截瘦削的手腕,五指微不可查地屈了屈。
是毒。
谢元提见他不吱声,继续和声解释:“你昏迷后,我带着你一路南下,现在我们在仁仙城,境况有点危险,城门口有人守着,不过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说到这里,谢元提发觉小美人似乎朝自己“看”来了一眼。
视线和神识都受了限制,但盛迟忌其余的感官仍旧能用,可以感受到谢元提的存在。
谢元提莫名有种在被“盯着”的错觉。
不过他没有躲闪,由着少年这么“看”他,态度坦然得很。
世上还没人敢对妄生仙尊说“我保护你”这样的话。
盛迟忌只是朝着谢元提的方向,依旧没有说话。
谢元提又十分关切地问:“除了眼睛之外,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身体还在发热吗?进城之后,我找大夫给你看过,喂你吃了点药,有没有效果?”
不行咱还是找找兽医?
盛迟忌听到此话,眉心却是一褶。
喂他吃药?
就算他如今身受重伤,奇毒缠绕,无法调用灵力,形同废人,也不是一个陌生人就能靠近他、还喂他吃药的。
然而口中隐隐残存的几丝苦药味,却证明了谢元提所言非虚。
此人是什么身份?
能在五天前,时机恰好地出现在照夜寒山下,将他带走,必非常人,心思叵测。
“你是谁?”听说那位妄生仙尊,十九岁的时候,都金丹期快元婴了。
被夺走飞剑的那十几人已经失去了战意,谢元提很快回过神,现在不是思考原身问题的时候。
越过身前的十几把飞剑,他望向有发号施令权力的宋晔,想故弄玄虚,把他吓退。
然而对面只有额角青筋都蹦出来了的宋晔,那个金丹期修士不在。
谢元提立刻意识到了不好。
他毫不犹豫地控制着飞剑群朝后刺去,“叮叮当当”几声,就折了三四把飞剑。
附近几个青衣修士望着这一幕,霎时心如刀割,含着眼泪欲言又止。
独眼修士很确定谢元提只是个炼气期,但见他刚才那一手,颇觉邪门,不确定他还有没有什么后招,没有贸然贴近,缓缓靠过来。
谢元提不得不全神贯注,控制着飞剑,试图阻拦他的脚步。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咻”地一声。
谢元提猛然回头,只见宋晔不知扔过来个什么,泛蓝的寒光闪烁,方向正朝着他几步之外的盛迟忌!
飞剑挡着那个金丹期修士,不能撤走,小谢比他弱,身体还没好,再伤着就不好了。
而且他可是亲口承诺过,要保护好他的。
电光石火之间,谢元提的脑子里飞快窜过了许多念头,身体先于意识一步,侧身张臂,挡在了盛迟忌面前。
动作快得连盛迟忌都微微一怔。
“呲”地轻轻一声,剧痛从背后传来。
谢元提天不怕地不怕,对待万事都能泰然处之。
除了痛。
他真的很怕痛,割伤了手指,都要眼泪汪汪带着哭腔安慰自己半天。
背后那一下让他眼前猛地一黑,喉咙里涌上股铁锈气,血沫子就要奔涌而出,被他拼命咽下去了,身体却不由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到盛迟忌身上,想到小美人不喜欢被碰,又咬牙忍不住。
他屏息了半晌,再开口时,忍不住倒嘶了口气凉气:“……小谢,别怕。”
声音有些抖。
盛迟忌漠然的神色忽然微微一动,指尖无声蜷曲了一下。
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逆着光,他只能看到风中对方飞扬的黑发,细编的发上缀着红色珠子,赤红如血。
宋晔那狗东西丢来的暗器,不知道涂抹了什么,谢元提浑身阵阵发冷,眼前持续不断地发黑,摇摇晃晃起来。
眼见着他似乎就要倒下了,那个金丹期修士也停止了试探。
盛迟忌略低下头,听到谢元提带着血腥气的、沉重的呼吸。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扶住谢元提。
才碰到肩头,就发觉他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怎么,冷汗一层层地浸透了衣衫,衣料都是微微潮湿的。
谢元提迷迷糊糊之间察觉到盛迟忌靠近,猛然扭身一躲,嘟囔着“别碰”,说着,就撑靠到旁边的杏花树上,脑子里混混沌沌、却异常坚定地想:我不能再像个变态了!
盛迟忌的唇角微抿了下,脸色莫名冷下来。
谢元提眼前一片重影,看不清盛迟忌的表情。
力气在被点点抽离,双腿发软,他踉跄着,禁不住朝前摔去时,好似看见了一双金色的瞳孔。
旋即跌进了一团柔软暖烘的绒毛中。
谢元提无意识地喃喃:“小谢,还不快跑……”
有变态啊!
谢元提还以为小美人在问自己的名字,刚想报上大名,转念一想,原身说不定把他的名字搞得臭名昭著的,小美人现在又瞎又伤,肯定茫然无措,内心惶惶,在他面前强装镇定。
要是再知道自己跟个小反派待在一块儿,得多害怕?
于是谢元提体贴地捏了个假名:“我叫谈谢,比你大几岁,你可以叫我谢哥。”
盛迟忌:“……”
谢元提从容退步:“也可以想怎么叫怎么叫。”
说完,他问盛迟忌:“你呢?叫什么名字?”
盛迟忌又不说话了。
谢元提吊儿郎当地翘起腿,手肘抵在扶手上,支肘托着腮,偏头瞅着眼前的小美人,回忆了下刚刚的幼崽软乎乎毛茸茸暖烘烘的手感,一点气也生不出来,笑眯眯地道:“你的本体那么可爱,像团小毛球,不如以后我就叫你……”
盛迟忌漠然打断:“谢澜。”
咦,还挺有缘,名儿里撞个音。
谢元提心里一笑,几乎是用哄小孩儿的语气:“好,小谢,你家在哪儿呀?等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我就送你回家吧,外面不安全,坏人很多。”
盛迟忌:“……”
当真不知道他是谁,还是在装模作样?
此人似乎怀揣着某种秘密,或与照夜寒山上的刺杀有关。
思忖一瞬,盛迟忌没有立即离开。
见盛迟忌再次变成哑巴,谢元提若有所思。
不愿谈及这个问题,有三种情况,要么对他怀有警惕,要么青春期叛逆和家里闹翻了,要么就是,没有家人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在他们还不太熟的情况下,都不适合再问下去。
谢元提收了这个话题,转而又问:“你好几日没有进食,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盛迟忌辟谷几百年,就算现在半残不废,也不需要进食。
又不吭声了。
看来是不需要。
虽然这小美人醒来不到一刻钟,说话不到三句,不过谢元提感觉自己已经有点习惯他的脾气,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了。
见过盛迟忌的原型,谢元提对他不需要进食也不奇怪,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医馆买的药,倒出一枚:“既然不吃饭,那你该吃药了。”
盛迟忌看不见,神识也无法扫出,本就灵敏的嗅觉就愈发敏锐起来。
他能嗅到谢元提身上阳光般暖融融的气息。
还有他手上那枚粗劣的药丸味道。
是治愈风寒的药,除了一味灵力低微的药材外,没有夹杂其他的东西。
无暗害之心,亦于他无任何用处。
盛迟忌语调淡淡的:“不必。”
谢元提心道,看来小弟弟跟他一样讨厌吃药,这药丸闻起来是挺苦的。
还好他参加过带娃综艺,有哄孩子的经验。
谢元提早有准备,翻手从储物玉佩里拿出几颗圆溜溜、红彤彤,看起来煞是可爱的小果子。
他把东西一起递到盛迟忌面前,笑吟吟道:“乖乖吃了药,就奖励你甜甜的小果子吃。”
盛迟忌:“……”
盛迟忌:“不需要。”
对待原型十分可爱、外貌性格又格外戳自己喜好的小美人,谢元提有着十二万分的耐心:“嗯嗯,我知道,小谢身体最好了,一点也不需要,但这药是我掏空身上灵石买的,就算不给药面子,也给灵石一点面子嘛,还有甜甜的小果子吃哦?”
盛迟忌的额角轻轻跳了跳。
向来无人敢在妄生仙尊面前聒噪。
当年魔祖出世,祸乱结束后,盛迟忌提着剑,一家家进行清算。
澹月宗的讲道大殿之前,鲜血在他靴底流淌成河,倒映着那片如雪的白衣,以及冰冷的剑锋。
没有人吭声。
因为敢叫嚷的都已经倒在了地上。
可是这样熟悉的聒噪又让盛迟忌有些微微失神。
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安静几瞬,为避免此人再胡说八道、絮絮聒聒,略吸了口气,冷着脸一把接过药丸,丢进口中,咽了下去。
像是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似的,谢元提立刻使劲拍掌鼓励夸奖:“小谢真棒!”
无名火大。
盛迟忌忍了忍,优美的唇峰抿了抿,冷冷挤出两个字:“出去。”
谢元提才不出去。
他挪开椅子,把小二备的厚褥子铺到地上,施了个加热术,褥子立刻变得暖烘蓬松。
谢元提美美地躺下,嗓音惓懒:“别闹,这几日赶路,睡觉我都是左右眼轮岗的,快给我困死了,得补会儿觉,你吃完药也再睡会儿,回头我们再去找其他大夫给你看看。”
说完,被子一拉,长睫一合,效率极高地沉入了梦乡。
盛迟忌的听觉敏锐,谢元提的每一个动作经由声音传来后,自然浮现在他脑海中。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架子床上,良久,缓缓低俯下身,雪白的长发随着动作纷纷滑落,细软微凉,落到谢元提的脸颊上。
玉石般的指尖递到谢元提喉间,五指收拢时,温度透过细腻的肌肤染上手指,贴在掌心下的脉搏平稳地跳动着。
第 60 章 第六十章
盛迟忌跨过门槛时那一瞬间的卡顿,谢元提完全没注意到,听到屏风后传来的声音,眨了眨眼:“补充?应该没有了。”
他靠脑补和小谢给的一些信息,添油加醋地杜撰了不少妄生仙尊的个人细节。
再补就不礼貌了。
屏风后的人把稿子翻来翻去的,翻得哗哗响,随即再次赞叹:“真是许久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稿子了,更有意思的是,还是关于妄生仙尊的。不过,我也有几个问题,阁下这个故事,是从哪儿得来的?”
谢元提面不改色:“我有一个朋友。”
“哦——”屏风后的人拖长了调子,似乎真信了,“你的这个朋友,捡到了妄生仙尊受伤后化作的幼兽本体,悉心照顾,还与盛迟忌日久生情?”
腕间缠绕的白绳陡然一紧。
谢元提茫然回头,想问小谢干什么,却见小谢没什么表情地低着头,薄红的唇抿着,徐徐盘弄着那条珠串,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异常,像是不小心扯到的。
谢元提也没放在心上,扭过头,自然地应道:“对。”
反正妄生仙尊又不会跳出来反驳。
“你的这个朋友,后来为了保护妄生仙尊,坠下了无妄海,所有人包括仙尊都以为你的朋友已经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只是无妄海下凶险万分,如今他修为尽废了,待从头再来?”
分明背后没有其他人了,谢元提还是感觉自己好似被人死死盯着,纳闷地用余光扫了眼后方,点头:“是。”
“这些年,仙尊吹箫追忆故人,为他绘丹青、造梦境,只是现在仙尊闭关,所以不知道他回来了。”
屏风后的人语气一顿,语调扬了扬:“我很好奇,那他为何不去找仙尊相认?”
“因为……”谢元提还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脑子紧急转了一秒,斩钉截铁道,“他忘记了,但我记得,他又不信,所以我帮他传出来,等仙尊出关来找他。”
腕间的白绳似乎猛地又收缩了一瞬。
谢元提又纳闷地回头看了眼,小小声:“小谢?”
盛迟忌攥着雪凝珠的指节都在发白,若非这是不可多得的圣物,恐怕已被捏成了齑粉。
平复了几息心情后,他很平静地“嗯”了声。
屏风后的人复述总结完稿子上的小故事,拍手赞道:“原来如此,不错,不错,真是感人至深,叫人唏嘘。”
竟然也没再怀疑真实性。
谢元提眨了眨眼:“前因后果便是如此,阁下有什么建议吗?”
对方沉吟片刻:“建议只有一条。”
“嗯?”
“等盛迟忌找上门的时候,直接躺好。”
谢元提:“……”
这意思是,谢仙尊会来找他算账?
谢元提觉得可能性不算太大。
一则盛迟忌在闭关不知道此事,相信以他的性子对这些八卦也没兴趣,澹月宗的人更不会拿这种事去打扰仙尊。
二则他非常看好盛迟忌,相信盛迟忌出关即渡劫飞升之时。
仙尊都要飞升了,也没空跟他计较。
他就蹭蹭,等处境好些了,大伙儿茶余饭后的八卦应该也变了,届时他一定给谢仙尊立个长生牌,供他香火不断,聊表感恩之情。
谢元提乐观地想着,和屏风后的人商量又商量了几处细节。
对方的嗓音里含着笑意:“我看今日正好能将稿子投向各方,一会儿便安排下去。阁下是第一个敢碰妄生仙尊的人,在下心底甚是钦佩,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请笑纳。”
话毕,屏风后掀起一阵风,托着块精致的储物玉佩,递到了谢元提面前。
虽然和谢元提腰间的储物玉佩是一个类型,但这只储物玉佩明显要精致得多,玉色温润,入手温凉。
谢元提眼下正一穷二白,等离开望星城后,他和盛迟忌还要去趟药谷,这简直就是及时雨。
他收好玉佩,也不多留,就打算告辞走人。
屏风后的人忽然又开了口:“这位道友,我觉得我们还颇为投缘,下次若还有稿子来投,我请你喝酒。”
那肯定不会有下次了。
谢元提满口应下,便和全程一言不发的小谢离开了那间白色的屋子。
踏出房门再回头,身后的房门已经变回了漆红的木门,半点也看不出异常了。
因着屏风后那位的建议,谢元提不由思索了许久,跟身边的人讨论:“你说,万一谢仙尊真追杀过来了怎么办?”
盛迟忌:“……”
“小谢?”
盛迟忌沉默了足足十秒:“不会。”
谢元提得到想要的回答,欣然点头:“我也觉得,仙尊应该不会在意这种小事情。”
俩人一起穿过后院的结界,回到热闹非凡的前院,隐约还能听到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和底下的鼓掌声,也不知道又在编排哪位。
谢元提懒洋洋地伸了个腰:“暂行令能在城里住一晚,咱们明天看看风向再走吧。”
盛迟忌没吭声,他就当是默认了。
走出千里楼,初春的暖阳金灿灿地铺满了长街,宽敞的两道边甚是热闹,四洲各地的风情特色都能在望星城看见,摊子上都是新鲜的玩意,附近还有妖兽表演,包罗万象,繁华如水。
凡人与修士走在一起,好似没了差异。原来修真界的医学院还要做毕业设计的吗。
谢元提怜惜地收回视线。
走近屋舍,人才渐渐多了起来,苦涩的药香四溢,路过的弟子看到司清涟,笑着打招呼:“司师兄,您身后这两位是?”
进药谷求医,可是得取号排队的。
司清涟斟酌了一下,摆摆手,没把谢元提的假名秃噜出来:“我的客人。”
便没人再问谢元提俩人的身份了。
司清涟的身份似乎不太一般,还有间单独的问诊室,带着两人进了屋,便道:“两位,劳烦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夜鸣蜂巢的保存方式特殊,得尽快送去药仓存放,我去去就来!”
谢元提自自在在地坐下来,翘着腿:“去吧。”
见司清涟快步走了,谢元提才看向盛迟忌,憋了一路的气,不悦地开口:“小谢,你刚刚做什么?我只是想碰碰司清涟,缓解一下寒花带来的寒意罢了,为什么要阻止我?”
他又不是要把司清涟吃了。
盛迟忌抚动着腕间的雪珠,简单道:“能忍则忍。会有瘾。”
被寒花寄生之后,会贪恋上肌肤的温度,若是与某个人接触多了,就会生出心瘾。
接触越多,心瘾越大。
会对那个人产生不可自拔的依赖性,生出至死不渝的错觉,即使拔除了寒花,也很难解。
曾经寒冰魄花泛滥之时,就有个炼虚期修士的徒弟不慎中了寒花,那个炼虚期修士赶来帮徒弟拔除掉寒花时,已经晚了。
心瘾深重,他的天骄徒弟已经彻底依赖上给他下寒花的邪修,像一株伴生的菟丝花,再也离不开他,就算他杀了那个邪修,将人带走,往后渡劫之时,也会心魔缠身。
谢元提知道盛迟忌不是会开玩笑的性子,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后来呢,怎么解决的?那个炼虚期修士,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徒弟和一个下三滥的邪魔外道结为道侣吧?”
那简直是奇耻大辱,憋闷至极。
“嗯,”盛迟忌轻描淡写道,“他将两人都杀了。”
谢元提对新鲜的东西一向很有兴致,带着盛迟忌东看看西凑凑。
脾气不太好的小谢居然也没异议,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只是那种被直勾勾盯着的感觉依旧还在。
虽然知道小谢看不见,但谢元提就是有一种被注视着的感觉。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头皮发麻地回过头:“小谢?”
盛迟忌淡定地应了一声,然后问:“你的嗓音是怎么回事?”
谢元提的嗓音一直哑哑的,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这个啊,”谢元提抵磨着自己的喉结,“雪山下太冷,兴许是吃了几口风,伤到嗓子了,不打紧,等它自行恢复就好。”
盛迟忌嗅觉灵敏,顺着混杂着各种气息的风,转向附近的灵药铺:“去买药。”
这种冻伤,用灵药不到三日就能治好了。
他很想……听听他原本的声音。
谢元提无比痛恨吃药,几乎到了嗅着味儿都想吐的程度,假装没有听到:“哎,一只兔子果然不顶饱,好饿啊,走走,小谢,我请客,找家客栈吃饭休息。”
周遭人声鼎沸,叫喊织连,摩肩擦踵,谢元提一扭身,跟条鱼儿似的滑溜出去。
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不知道是谁喊了声“快看那边有会飞的鱼”,呼啦一大片人朝着一个方向涌,盛迟忌被突来的密集人群一推,只来得及捞到谢元提的一片衣角,便骤然离他越来越远。
他心下蓦地一空,白绫遮掩下地瞳眸微缩,正要挥开人群追上去。
下一刻,袖子被熟悉的力道拽住了。
谢元提倒转回来,暗暗使了个小法术,把周围的人推开,拉着盛迟忌往外走:“没事吧小谢?我拉着你走。”
盛迟忌跟在他身后,反手拉住他的袖子,很轻地“嗯”了声。
平时冷漠矜贵的少年看上去忽然有些乖顺,谢元提以为他是被刚才拥堵的人群吓到了,诚心道歉:“我忘记你看不见了,不该一个人先走的,放心,我没丢下你。”
说完,那种被注视着的感觉又出现了。
谢元提:“……”
算了,小谢爱盯就盯吧。
又不会少块肉。
城内的客栈不少,还能给修士提供灵食,走几步就到了。
进了客栈,谢元提先要了一间上房,再把昨晚自己想吃的豪气地点了个遍。
点完,从刚获得的储物玉佩里掏灵石支付时,谢元提的动作忽然略微顿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瞬,他神色自然地付好钱,让掌柜的把吃的都送到屋里,然后接过房牌,和盛迟忌一起上楼进了屋,弹指设下个结界,才“啪”地把那枚储物玉佩掏出来按在桌上,震惊道:“小谢,我们发达啦!”
千里顺风行真是财大气粗,他刚刚探入神识,才发现这玉佩里的东西比他想的多得多。
最先入目的就是堆成小山的灵石,分为了三座,上中下品皆有,散发着灵辉,粗略看去,数量估计在五位数以上。
除此之外,还有数件上品防御法衣,一把上品飞剑,十数件中品法宝,以及摆满了架子的功法秘籍、法术书和其他杂书,还有数十瓶放得整整齐齐的伤药灵药。
除了灵石外,谢元提当前最需要的,莫过于修炼功法了。
清点了一遍玉佩里琳琅满目的东西后,谢元提果断把那件看起来品质最上乘的红色法衣掏出来,递给盛迟忌:“小谢,这个你穿上。”
他还有点自保能力,小谢比较需要,给小谢穿。
盛迟忌略微一怔,摇头:“我身上的法衣是蛟龙皮所制。”
那看起来还是小谢的法衣更厉害。
啧啧,小谢果然很有钱,难怪看着跟个清贵的公子哥儿似的。
谢元提也不推来让去,自己穿上了。
乍富之后,怎么都坐不安稳,谢元提打量着盛迟忌眼睛上覆着的白绫,陡然冒出了一种类似穷苦时候给老婆买A货,暴富后补偿真货的冲动。
干脆一拍桌子,豪情万丈:“小谢,我们等会儿去万宝行买条真的鲛绡白绫吧!”
怎么能给我们如花似玉的小谢用假的鲛绡白绫!
盛迟忌拒绝:“不必,效果一样。”
不论是真的鲛绡,还是这个普通法器,都只能略微缓解眼睛的痛楚。
谢元提不死心,脱口而出:“可是我想给你换个更好的。”
听到这句话,盛迟忌自己都未发觉,他的唇角很轻地提了提:“这条就很好。”
他身上有种与世间格格不入的淡漠疏离,唇角的弧度很浅,出现得猝不及防,又很快就消失,零星的笑意堪称吝啬。
但他微微笑起来的那一瞬间,好似冰雪消融,漂亮绚烂得叫人完全挪不开眼。
谢元提被晃了下眼,想说什么也忘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盯着盛迟忌太久了,赶紧扭开头,掩饰性地干咳一声:“那好吧,听你的。”
嘶,我怎么真的像个小变态。
谢元提在内心谴责了自己半天,摸摸还没捂热的玉佩,忍不住又往盛迟忌身边凑了凑:“小谢,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尽管跟我提。”
让他缓解一下内心的愧疚感。
神识探不出,也看不见,想要知道眼前的人长什么模样,就只能用手了。
盛迟忌思索了片刻,薄唇启了启:“我想摸摸你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