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清风明月”。


    盛迟忌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提了提。


    望着那四个字,烦躁的心绪好似一起被这阵风抚过般,渐渐平静下来。


    谢元提匆匆搁下几样回礼就跑了。


    把盒子塞过去的时候,心里还重复了一遍,红色的是无字的,黄的是刻好字的。


    嗯,没错。


    孟棋平那些人安分不了多久,在九香楼玩了一阵后,就想去对面那条街晃晃,谢元提借机以家教严,太晚回家会挨骂脱身——淮安侯行峻言厉,名号在外,也没人怀疑。


    跟一直等在外头的云成汇合时,天色确实不早了,谢元提迟疑了阵,还是觉得该信守承诺,便和云成一起去取了给王伯的回礼,狂赶着马车来到长柳别院,匆匆把礼物送了出去。


    京城戌时五刻便敲暮鼓,此后城门严禁出入,明日寅时五刻才敲晨谢开城门,若是错过了时辰,就得被关在外头一晚上了。


    被关外头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淮安侯和侯夫人发现的后果。


    云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赶慢赶的,在最后一刻赶回城门口,被放进了城。


    马车缓缓穿过城门,云成的心口还在狂跳,使劲擦汗:“好险好险,若是今日进不了城,明儿我脑袋就该被挂在上头了。”


    谢元提扒着马车,这会儿也松了口气,给云成递了条帕子:“好云成,多亏了你才赶上!”


    云成苦着脸:“少爷,我一点也不好,下回咱能别干这种倒霉事了吗?万一被侯爷夫人知道了……”


    “没事,”谢元提拍胸脯保证,“我一力担着,侯爷最多罚我跪在祠堂抄一晚上祖训,他们要是敢动你,我就写信找祖母哭。”


    外人不知道,性格严肃刚正的淮安侯,最怕他娘和发妻。


    云成:“……”


    主意馊是挺馊的,但馊得好像还蛮靠谱。


    天色已经黑了,谢元提还从没这么晚回过家,嘴上说得轻松,出事就找祖母哭,心里还是有些惴惴的。


    在一家客栈寄放了马车后,俩人飞奔回侯府。


    越靠近自己的院子,谢元提眼皮跳得越快,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浓。


    果不其然,跨进院子,就见池塘边负手站着个人。


    正是淮安侯。


    谢元提放轻脚步,默默往后退去,准备去寻求侯夫人的庇佑。


    才退了两步,前方威严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过来。”


    谢元提心口都颤了三颤。


    危难在前,他还记得自己拍胸脯保证过什么,朝云成使了个“你先溜”的眼色,才磨磨蹭蹭地往院子里挪。


    院中的仆役早就被清走了,独自对上淮安侯,谢元提紧张得脚趾发紧,干巴巴地笑:“爹,你今儿回来得好早。”


    “不是我回来得早。”淮安侯沉着脸转过来,“是你回来得晚。”


    谢元提后背一毛,二话不说,先拽着淮安侯的袖子可怜兮兮撒娇:“爹,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不要罚我跪着抄家训好不好?”


    那副撒娇卖乖的样子,跟小时候耍赖不想喝药一模一样,淮安侯看在眼里,脸依旧板着:“我听说你今日跟沛国公府的三少爷喝酒去了?”


    一群人在繁华大街上拉拉扯扯的,那几人在京城又一贯惹眼,落到淮安侯耳朵里也很正常。


    谢元提举手发誓:“爹,我没喝酒,不信您闻,我身上没有酒味的。”


    他身上的确没有酒味,但淮安侯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个,眉心的褶痕很深:“爹知道你一个人待在侯府无聊,想交朋友,但交朋友要辨清好坏,沛国公府的三少爷……”


    淮安侯没有说下去。展戎嘴唇动了动,一瞬间脑子里涌出无数词汇,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外头的亲卫突然风一阵冲到院外,解了燃眉之急:“王爷,那位小公子来别院了!”


    可算是来了!


    展戎松了口气,以他对王爷的了解,这位爷心情不好,就算跟那位小公子没有直接联系,也是沾点亲带点故的。


    盛迟忌的眉峰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心情不好的确跟谢元提没有直接联系,但本就不美妙的心情,在谢元提失约没来的情况下更加烦躁。


    头疾还在持续作乱,像绷着条线,一阵一阵的生疼,烦得想杀人。


    那小孩儿身上的味道应该能缓解下。


    但若是就这么允准谢元提进来,岂不是面子挂不住。


    定王殿下不动如山,依旧安安稳稳地坐在轮椅上,不仅不急着把镇痛的宝贝请进来,反倒翘起腿,悠哉地拿起书又翻了一页,语气轻描淡写:“让他等着。”


    敢迟到的下场。


    晾他一个时辰,反正那小雀儿听话得很。


    听到这句话,本就埋着头的亲卫脑袋埋得更低,支吾了下,没有立刻离开通传命令。


    盛迟忌眉梢一挑:“做什么,你要为他求情?”


    “回王爷,属下不敢。”亲卫咽了口唾沫,预感自己的话要是说出去,会出大问题,但又不得不说,只得硬着头皮放轻声音,“呃,其实,那位小公子方才到了别院,转交了几样东西后,就离开了……”


    盛迟忌:“……”


    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动静声一止,再次陷入死寂。


    展戎窒息地低下头,这日子要过不下去了。


    天要亡他。


    盛迟忌缓缓重复:“转交了几样东西,就离开了?”


    亲卫从身后掏出个打开过的包,摊开放在地上,里头都是些花锄花铲一类花匠用的东西,一看就不是给盛迟忌的。


    察觉到头顶的视线越来越凉,亲卫手一抖,赶紧又把剩下两个盒子掏出来。


    大些的是食盒,小些的颇为精致,他双手呈上,脑袋快埋到地里了:“王爷可要亲自看看?都查验过了,并无异样。”


    盛迟忌看也没看,冷冷吐出两个字:“扔了。”


    亲卫:“是!”


    刚一转身,又听到:“拿过来。”


    亲卫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声,心底想笑又不敢,转回身将两个盒子递上,先打开了食盒:“王爷,验过毒了。”


    盛迟忌嗯了声,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食盒。


    是做得极为精致的松子百合酥,大概是时间久了,成色没有刚出炉时漂亮,但胜在玲珑小巧,花瓣精致,也还算可爱。


    盛迟忌对甜食的兴致不大,捻起个尝了口,已经冷掉的百合酥口感竟然没受太大的影响,就是太甜了点,腻得很。他接过展戎递来的帕子擦擦手指,不咸不淡评价:“小孩子才喜欢的味道。”


    给王伯精心准备了一套用具,给他就这东西?


    盛迟忌又看了眼另一个檀木小盒:“打开。”


    亲卫依言打开檀木小盒,露出里面一枚成色极佳的田黄石章,明透润泽,犹如蜂蜜。


    这东西在外头算珍品,在盛迟忌这儿却见怪不怪,且不说从前皇室对盛家的封赏有多夸张,单京中不知多少达官贵人为见定王殿下一面,就供来了无数奇珍异宝——虽然都被王爷毫不客气地派人打回去了。


    展戎内心唏嘘,这在王爷眼里,跟路边的破石头也没差的,王爷哪会多看一眼啊。


    他刚冒出这个念头,就看到盛迟忌十分自然地取出章子看了眼,眉梢忽然挑了挑:“刻了什么字?”


    展戎愣了一下,很有眼色,立刻转身进屋取来纸和印泥。


    盛迟忌姿态闲闲散散的,单手往纸上一盖,晚风徐徐而来,吹动了雪白的宣纸,在暮色的余晖中,上头的字随着纸张簌簌而动,却清晰可见。


    出乎意料的,他的语气很严肃,但对谢元提晚归的苛责倒是不多。


    谢元提被抓包的紧张感淡去不少,听出他的意思,想了想,乖乖点头:“您是要我离孟棋平远些吗?爹您放心,我不喜欢他,不会跟他当朋友的。”


    谢元提一向很乖巧,闻言淮安侯的脸色缓了缓,嗯了声:“今日就算了,下次不可这么晚才回府了。”


    谢元提欢喜地点点头:“爹爹最好了!”


    淮安侯面色依旧严肃,不准备多说的样子,抬脚要离开。


    谢元提见他要走,忙从袖中把檀木小盒掏出来,献宝似的递过去:“爹,送你的礼物!”


    淮安侯一怔,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伸手接过来,打开盒子看了眼里面的章子。天色太暗,看不清细节,但借着微光,也能看出底子细腻温润。


    谢元提很期待得到回馈,眼巴巴地望着他:“爹爹,你喜不喜欢?”


    淮安侯是出了名的端冷肃穆,不苟言笑,这会儿双手捧着小儿子突然送的礼物,克制不住地露出丝笑意,又迅速恢复往常脸色,绷着嘴角咳嗽一声:“尚可。”


    知道淮安侯性格别扭,说尚可就是很喜欢了,谢元提笑得弯起眼,心里得意,感觉自己这事办得很不错。


    长柳别院的哥哥应该也看到章子了,也不知道他会刻什么字。


    这一晚险险地平安度过。


    谢元提痛定思痛,决定早去早回,顺道早点去找长柳别院那位赔个罪,隔天起得格外早,困得迷迷糊糊的,坚强地拉上云成出门。


    见小世子走路都打飘,上马车时东倒西歪的,差点踩空掉下去,还要坚持出城去长柳别院,云成欲言又止了良久,终于忍不住了:“少爷,您在别院里见的,真的是侯爷本家的亲戚吗?”


    谢元提正靠着马车犯困,冷不防听到这一句,猛地一抬头,脑袋咚地砸上去,疼得嘶了口气,又不敢叫出声,偷偷揉着额头,小脸发苦:“当然是了。”


    真少爷怎么不算本家的呢。


    他的声音因为疼有点发抖,落到云成耳中成了心虚,云成更狐疑了。


    小世子往日里不大爱动弹,做事慢慢吞吞的,最喜欢的就是懒叽叽地趴在院里的秋千上,晒着太阳打瞌睡,也从不会瞒着家里人做什么。


    这太反常了。


    云成琢磨着琢磨着,心里一咯噔。


    莫非,那别院里压根不是什么本家亲戚,而是个什么女妖精,小世子天天跑出去跟人家幽会?


    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想是正确的。


    每日反常地起早出城,殷勤地准备礼物,昨儿都那么晚了,还冒着进不了城门的风险,跑去给人家送东西……


    最重要的是,还不让他告诉侯爷和夫人。


    莫非,那女子的身份有问题?


    小世子自小养在深宅,性子纯然,不谙世事,说不定就是被人骗了呢?


    云成挣扎了良久,以自己的身份立场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委婉地劝道:“少爷,您可要擦亮眼睛认清人。”


    擦亮眼睛认什么人,他还能找错真少爷不成?


    谢元提纳闷地哦了声:“知道了,云成你今日怎么这般啰嗦?”


    俩人今日出发得早,到长柳别院也比往日提前许多,云成大清早被拉起来,困得两眼发直,打算在马车里补眠等谢元提。


    顺便蹲一蹲,等谢元提出来时,是哪个小狐狸精相送。


    谢元提对云成忧心忡忡、时刻担心他被洪水猛兽吃掉的神情毫无所觉,迈着轻快的步子到了长柳别院大门前,抬手还没敲下去,门就开了。


    开得很急,像是迫不及待。


    谢元提的手停在半空,迟疑地打了个招呼:“展护院……?”


    昨晚见到那只印章后,王爷的心情似乎好了些,最后展戎成功逃过了一顿削,对谢元提的敬意又加深了三分:“请。”


    不知道为什么,谢元提总觉得今日展戎对他还挺和颜悦色。


    虽然展戎那张脸还是面无表情的。


    长柳别院格外大,今日去的地方,和前几日去的那两处又有所不同,一路上亭台楼阁深深,春花繁盛,假山池水,相映如画。


    谢元提心里一咯噔,终于禁不住开始忧思。


    他爹是不是贪污了啊,否则怎么会有这种规格的私宅?万一被都察院那些御史发现了,一纸弹劾上天家,侯府是不是又要被抄家了?


    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暮春三月,京城的风里犹带春寒。


    淮安侯府内的气氛最近颇为压抑,后厅的书房附近静悄悄的,院中扫洒的下仆屏息静气,离得远远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屋中谈话的两位贵人。


    书房内的俩人正坐在窗边对弈,心神却显然都不在棋盘上,迟迟未落子。


    “今日早朝,陛下仍旧缺位,已连续一月了。”


    沉默良久,淮安侯缓缓开口:“听说漠北的那位,已经回了京,如今正托病不出,远居京外别院。”


    说到后半句时,声音放得尤其轻,颇为忌惮。


    听到“那位”,坐在对面的礼部周侍郎面色微微变了变。


    淮安侯这盘棋下得心烦意乱,攥紧了棋子,愈发烦乱:“如今朝中局势不明,几位亲王也未离京……”


    周侍郎及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看了看,声音压着:“侯爷,慎言。”


    俩人正低低谈着话,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噔噔噔地冲进院子,打破满院的沉寂,朝着书房狂奔而来。


    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种时候,不经通报就擅闯书房?


    淮安侯眉头一皱,不悦地正要呵斥,便见冲进来的那人扑通跪地,气喘吁吁的,满脸喜色叫:“侯爷,夫人差小的请您去春芜院,说是,说是小世子醒啦!”


    淮安侯眼底的怒气消散得无影无踪,噌地站起了身,终止了方才的谈话。


    周侍郎一愣之后,紧绷的肩膀也松下去点,拍拍下摆站起身:“既然小世子平安醒来,周某就不打扰了,恭喜侯爷,快去看看吧,就不必送……”


    话还没说完,老朋友已经丢下他,往春芜院去的步子比跑过来的小厮还急。


    春芜院内的气氛格外热烈。


    谢元提刚从一场混沌而破碎的梦境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刚睁开眼,耳边便传来一阵阵的絮絮声响,有很多人在说话。


    意识尚未完全清醒,那些声音都隔了一层膜似的,分辨不清在说什么。


    他略有些混沌地抬起眼,恍惚中见到了几张熟悉至极的脸,纷纷都带着喜色,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看到那几张脸,谢元提浑身的血忽然凉了一下,眼眶却相反地瞬间发起热,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嗓子沙哑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爹……娘?”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明明亲眼见到他们都被斩首了。


    还是他也死了吗,否则怎么会见到他们?


    浑浑噩噩的念头接二连三刚冒出来,谢元提就感觉自己被人一把拥住了。


    熟悉的香味漫过鼻尖,带着泣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娘的心肝儿啊,你这次真是吓死娘了……迢迢不哭不哭,娘在呢。”


    母亲的温度笼罩着身体,谢元提迟钝地眨了眨眼。


    是活着的气息。


    谢元提使劲又眨了下眼,眼里的雾气倏然化为泪珠,冰凉凉的,顺着脸颊砸落下去,模糊的视野终于清晰起来,他靠在母亲的怀里,越过她的肩膀,看清了站在床边满脸严肃的淮安侯。


    他大病初醒,柔软的毛发还乱糟糟的,俊秀郁丽的眉目苍白得像张纸,唇色也淡,整个人像枝头将将要枯萎的花,被柔软凌乱的漆黑长发一衬,触目惊心的脆弱。


    此时泪蒙蒙地望过来,可怜乖巧得很,连淮安侯的脸色也不禁柔和下来,不太能维持得住严父的形象,低咳一声:“多大了,怎么生场病也哭……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说着说着,露出个几不可见、如释重负的笑。


    院子里的丫鬟小厮都在外面探头探脑的,面目一个比一个熟悉鲜活,压低了声音叽叽喳喳,激动地望着他。


    所有人都活着。


    直到此时,谢元提才彻底回过了神,迟钝地想起在他昏迷过去前发生了什么。


    今年初,淮安侯收到了回京的调任,他跟着家里人回到阔别多年的京城,幼时的朋友景王听闻他回来,惊喜地来寻他出去游园。


    结果他不小心落了水。


    三月的京城依旧冷得很,池水刺骨冰寒,一落进水里,他的小腿就抽筋了,口鼻呛了水,他的衣裳又比旁人更厚重点,明明是不深的池子,却怎么都挣扎不出来。


    最后还是景王不顾安危,跳进池子,将他捞了出来。


    被送回来的当晚,他就烧昏了过去。


    然后做了一场……噩梦。


    “迢迢是不是做噩梦了?”见谢元提只是呆呆地反复望着他们不说话,眼睫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搂着谢元提的侯夫人赶忙掏出手帕,温柔地给他擦着脸安慰,“噩梦都是假的,不怕啊。”


    提到噩梦,谢元提顿时打了个寒颤。


    昏睡的这几日,他一直在做一个怪梦。


    谢元提梦到,他活在一本话本里。


    在话本里,他是被淮安侯府抱错的“假少爷”,而真正的淮安侯府小少爷,被人抱错后丢弃,给一个农夫捡走,吃苦受难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带着信物,千里迢迢寻回亲人,却不得侯府上下重视,就连仆从都敢轻贱他。


    不仅如此,话本里的淮安侯和侯夫人很不喜他的性子,担心他会影响到谢元提的心情,还把他赶到了京郊别院去,不让他轻易进京。


    梦里的一切光怪陆离,所以的一切都面目模糊,但大体的发展谢元提是记得的。


    后来那位真的小少爷记恨上了整个侯府,搅得淮安侯府鸡犬不宁,直至最后家破人亡。


    虽然谢元提觉得,按照话本里的逻辑和叙述,他和家里人更像所谓的反派,但话本里称呼那位为“反派真少爷”。


    谢元提越回想越心慌得厉害,简直如坐针毡。


    看谢元提的神色不太对,侯夫人极尽耐心地哄他:“迢迢做了什么噩梦,要不要说出来?爹娘都在呢,说出来就不怕了。”


    梦里的一切感觉都太真实了,但话本、噩梦、真假少爷、家破人亡……


    谢元提为难地犹豫了会儿,感觉他要是说出来,按淮安侯的性子,就该请道士法师来驱邪了。


    要不还是先试探一下吧,毕竟梦里的那一切,也太天方夜谭了。


    谢元提抱住侯夫人的手臂,小小声开口:“娘,我梦到我不是您的小孩儿,你们都不要我了。”


    明明就是撒娇卖乖的口吻,谢元提却明显地察觉到侯夫人的身体僵了一瞬。


    连床边的淮安侯脸上也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谢元提:“……”


    好了,不用试了。


    不出所料的话,和梦里的话本写的一样,他就是淮安侯府抱错的假少爷。


    那位真少爷恐怕已经回来了,只是被按在了京外,不准进京。


    他记得话本里还写了,就在全家人围着生病的他团团转时,真少爷这时候正因为水土不服,孤零零地在别院里生着病。


    那按梦里接下来的发展,就是……


    谢元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侯夫人很快恢复自然,摸了摸谢元提的脑袋,声音刻意放得温柔:“怎么会呢,迢迢永远是娘最疼爱的孩子,娘会陪着你,哪儿也不去,别怕。”


    说着,用手肘猛地捅了下淮安侯。


    淮安侯正不自在地摸着胡子,被捅了一下,赶紧立正接话,语气严肃:“就是,胡说什么!爹也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爹娘温暖的话听得谢元提心头拔凉拔凉的,他心惊胆战地握住侯夫人的手,急得差点就把话全部秃噜出来,想告诉他们,不能那么对待那位,会有很可怕的下场。


    但话到喉间,又生生咽了回去。


    太匪夷所思了,爹娘不可能信,而且按他的了解,这话要是坚持说出来,八成只会起到反作用,叫爹爹娘亲更厌弃那位真少爷,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谢元提到底还是没能把话说出来。


    他脸上的神色十分明显,但淮安侯和侯夫人做贼心虚,没能察觉,按着谢元提咽了半碗粥,又盯着他喝药。


    大夫在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刚醒来又精力不济,喝了药不过片刻,谢元提便抵挡不住困意,什么都来不及细思,缩回被子里,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屋里静下来,侯夫人与夫婿对视一眼,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谢元提从小身子骨孱弱,幼时总是噩梦缠身,每年都要生一场大病,一病就病半年,侯夫人简直把他当成了心头肉,小心翼翼养到十来岁,才把他养皮实了些,这两年大病小病也少了。


    下午醒来喝过药后,谢元提便顺利退了热,身子松快了许多,只是睡到晚上,又从看不清面目的噩梦中惊醒了,心慌地坐起身来,擦了把额上的虚汗。


    前些日子,因为谢元提昏迷不醒,侯府里死气沉沉的,仿若人人头顶都飘着团乌云,今日才因为他醒来热闹不少,春芜院里伺候的大多是些小丫头小厮,侯夫人担心他们吵到谢元提休息,撤下了不少人,只留了从小陪着谢元提长大的小厮云成守着。


    云成正靠在拔步床前打盹,迷蒙中见谢元提腾地坐起来,顿时吓得困意全无,连忙爬了起来,一抹眼睛:“少爷醒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唤大夫?还是饿了?厨房都温着吃食呢!”


    一连串问题喷出来无一回复,片刻,他就见自家少爷转过头,窗外的月色筛落在床上,映照得那张秀美的小脸惨白惨白的,黑漆漆的漂亮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幽幽叫:“云成。”


    大半夜的,跟个索命的艳鬼似的。


    云成缩了缩脖子,弱气:“什么?”


    谢元提虚弱地往前爬了两步:“给我找本周公解梦来。”


    “啊?”


    云成十分迷惑,但还是很听话地起身去给谢元提找书了。


    谢元提的书房就在旁侧,云成点着蜡烛过去,不到一刻,书就送到了谢元提手里。


    暖黄的烛光照亮了床周,谢元提的脸在灯光里也有了些血色,他披着厚实柔软的被褥,盘腿坐在床上,捧着那本解梦的书,勤学苦读了良久,放下书:“云成。”


    “哎?”


    谢元提面无表情地抬起脸,把书递过去:“把这狗屁不通的玩意儿烧了。”


    云成:“……”


    小祖宗说什么就是什么,云成取来铜盆,准备烧书。


    谢元提依旧盘腿坐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小团,望着云成的背影。


    在那场噩梦里,云成死在了他眼前。


    从小到大最听他话的云成,因为唯一一次不听他的话,不肯拿着细软逃走,被一刀穿了腹,温热的鲜血溅了他满脸。


    那种黏腻又可怕的感觉,从梦里延伸到现实,叫他看到云成的那一瞬间,指尖都在发颤。


    解梦解不出那场噩梦。


    只能靠他自己解。


    谢元提望着云成迷惑又忙碌的样子,用力抿了抿唇。


    他不想侯府里任何一个人出事。


    本来就不该出事的……那位真少爷和淮安侯府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因为仇恨侯府,所以让侯府覆灭,但只要他不恨侯府,应该就不会出事了吧?


    可是应当怎么做?


    看下午爹娘的态度,应该是顾忌他还在病中,暂时不想让他知道那位真少爷的存在。


    况且淮安侯府养了十八年的小世子是个假的……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也会引发一场不小的风波,京城贵族肯定看热闹不嫌事大。


    以他的身份立场,在爹娘面前说得越多越不合适,八成说什么他们都会觉得他是感到委屈了。


    谢元提琢磨了会儿,心里一动,陡然冒出个念头。


    “云成!”


    云成正忙活着烧书,闻声连忙问:“少爷,怎么了?”


    “再帮我办件事。”


    见谢元提有了点精神的样子,云成高兴地撸起袖子,想也不想:“少爷请吩咐!”


    “这事一个字都不许透露出去。”谢元提压低了声音,“我要你,帮我找个人。”


    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


    暗卫过于震撼而掉下去的声音惊醒了盛迟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


    外面那几个废物,回头就打一顿。


    啧这小雀儿有点手段,挺会迷惑人。


    盛迟忌略微坐直了点,怀疑自己是快被头疾逼得失心疯了。


    谢元提不是小气巴巴的人,没有真生气的时候非常好哄,听到盛迟忌道歉,便原谅了他,又觉得这个哥哥是可以要的了。


    只是气氛刚缓和一点,面前的人唇线又突然抿直,他敏感地察觉到盛迟忌的不悦,没忍住小小声问:“哥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哪有人这么直接问的。


    盛迟忌还没回答,就看到身前清瘦单薄的少年低下脑袋,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我知道你肯定很不喜欢我,但我和你一样,也是身不由己呀。”


    话落到盛迟忌耳中,变了番意思。


    他的眉梢慢慢扬起:“你不是自愿的?”


    谢元提得到回应,使劲点头:“当然不是!”


    又不是他故意想被抱错的,现在知道真相了,他也在努力想挽救啊。


    盛迟忌的视线有些模糊,眯着眼,在那张昏暗中也显得昳丽惹眼的面容上停留了几瞬。


    这小孩儿生得这么副容貌,若是没有自保能力,被有心之人觊觎利用太正常了。


    那些个世家豪族还是那么喜欢逼良为娼啊。


    谢元提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心中松了口气。


    太好了,磕磕巴巴的,好歹是把他的意思透露出来了。


    他再努力努力,让对方相信,他无意于争抢侯府世子的位子,也愿意离开就好。


    一个被强迫来勾引自己的小美人固然可怜,但盛迟忌不是善心泛滥的人。


    谢元提的气息,能让困扰了他十几年的头疾舒缓些许,换旁人可能会如获至宝,但盛迟忌枕戈待旦、活在阴谋阳谋中多年,深感看着越是美好无害的东西,越该警惕,以免沉迷进去产生依赖,坠入深渊。


    毕竟这种存在,只会让人产生软肋。


    因此在谢元提想起做正事,刚想开口问他要不要按按头时,盛迟忌半靠在床上,扬扬下巴,淡淡吩咐:“待着,别动。”


    谢元提只是站在床头,身上的气息漫过来,也能很好地缓解头疾带来的痛苦了。


    是不能沉迷,不过偶尔用一用也无妨。


    左右他也不会让人发现这小孩儿还有这种作用。


    见盛迟忌拨了拨眼上的白纱,重新遮住露出的那只眼,谢元提乖乖闭上嘴。


    床上的人中衣散乱,长发也没梳理,浑身都笼罩着一股疲乏懒倦感,这时候不适合谈家里的事,会惹人心烦的。


    不急,要有耐心。


    就是屋里太暗了。


    站了一会儿后,谢元提有点耐不住了。


    谢元提平时是朵阴暗的小蘑菇,缩在屋里不大喜欢动弹,但他更不喜欢这么暗的环境,干站着也无聊,探头瞅了眼窗户上罩着的黑布,发表一点小小的建议:“哥哥,你想不想跟我做点有趣的事?”


    跟他做有趣的事?


    盛迟忌睁开眼,心里了悟。


    开始勾引他了。


    嗅着近处若有似无的淡淡馨香,盛迟忌的心情略微好了些,难得有了几分兴致,想看看这小孩儿是怎么勾引人的,靠在床畔托着脑袋,白纱掩映下的俊美容颜在暗处显得妖异:“哦?”


    下一刻,便见面前的少年眼睛亮亮的:“我们出去转转吧?我过来的时候出了太阳,天色很好,昨天的花园好大,转一转说不定能缓解你的头疼。”


    而且他看书上说,长期待在昏暗的屋内,会影响到心境,导致性情古怪,得多晒晒太阳。


    谢元提悄咪咪想,哥哥看起来很需要太阳晒晒。


    盛迟忌保持着好整以暇的姿态,沉默了几瞬。


    谢元提没等到答复,以为自己又不小心惹到了他,声音弱下来:“哥哥?”


    盛迟忌面不改色:“……可以。”


    谢元提便开开心心地去将旁边的轮椅推过来:“哥哥,要我扶你上来吗?”


    叽叽喳喳的,一口一个哥哥,叫得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盛迟忌瞥他一眼,略略坐直了身体,松松垮垮的里衣散开,紧实的胸膛若隐若现,在幽暗的光线里,薄薄的肌肉线条流畅地一路向下,充斥着力量感与美感。


    谢元提注意到了,盯了片刻,伸手过去。


    喔?这回是该到正题了。


    盛迟忌眉毛扬了下,停下动作,等着小美人投怀送抱。


    谢元提伸出手,仔仔细细帮盛迟忌掩好了里衣,遮得严严实实的,还将散落在床尾的外袍拉过来,非常妥帖地披到他身上,严肃叮嘱:“哥哥,好好穿着衣裳,不要着凉了。”


    盛迟忌:“……”


    盛迟忌没要谢元提扶,手臂一撑,动作流畅地坐到了轮椅上。


    谢元提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心里既愧疚又敬佩。


    愧疚于真少爷若是能在侯府,腿或许不会变成这样,敬佩于他身残志坚,哪怕都这样了,依旧能如此自如。


    地上全是砸碎的瓷片和滚落的摆件,谢元提跑过去先清出条路,才回来推轮椅:“哥哥,我推你出去。”


    欲擒故纵么。


    盛迟忌带着点说不出的不爽,冷漠地应了声:“嗯。”


    屋外阳光正盛,从昏暗的房间一出来,白晃晃的一片,谢元提不防被刺了下眼,下意识闭上眼睛,伸手挡在盛迟忌眼前。


    暖融融的香气突然凑近了鼻端,盛迟忌支肘托腮懒散地靠着轮椅,看着挡在眼前的细长手指,撩了下眼皮。


    指尖和虎口没有一点茧子,细皮嫩肉的,恐怕连刀都没握过。


    谢元提做完下意识的动作,想起盛迟忌眼上覆着条薄纱,不会被光刺到,又自然地收回手,什么都没说,推着轮椅出了院子。


    展戎容色冷肃地守在外面,听到动静,转头一看,见到完完整整的谢元提推着盛迟忌走了出来,脸上头一次浮出一丝匪夷所思的震惊。


    主子头疾那么严重,还叫他将谢元提带进院子,把谢元提推进去时,他都觉得这是个死人了。


    谢元提方才被粗暴地推进院子时有些生气,不过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已经不气了:“劳烦带我们去昨日的花园转转。”


    展戎眼神诡异地望向盛迟忌。


    见盛迟忌微微点了下头,展戎勉强维持着冷酷脸色,在前带路。


    从地上爬起来的暗卫们也窸窸窣窣地暗中跟上。


    花园离这个院子有点远。


    谢元提自告奋勇推轮椅,推了没一会儿,开始气喘吁吁。


    盛迟忌自然听到他呼吸越来越急促,抱着手坐得悠闲,没有开口解困。


    谢元提也不太好意思说推不动了,快要力竭时,前方又一道坎儿,他力道软绵绵的,推了几下,也没能把轮椅推过去。


    看到盛迟忌侧了下头,谢元提咬咬牙,使出吃奶的劲儿猛地一推,下一刻,轮椅“咔”一声,盛迟忌身子一晃,险些给谢元提从轮椅上推飞出去。


    展戎震惊地猛回头,脖子咔地响了声,藏在暗处的暗卫差点全部跳出来。


    好在盛迟忌及时抓住扶手,伸腿在地上刹了一下,才没飞出去,抬手按了按额角。


    倘若这小雀儿是被派来暗杀他的。


    那派他来的人,脑子一定是有点问题。


    谢元提也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又惭愧,低头诚挚道歉:“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没力气了。”


    暗卫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瞅着盛迟忌的脸色,感觉主子要爆发了。


    机灵点的已经去拿清洁的用具了。


    这回真该杀了吧!


    气氛十分诡异,连展戎都忍不住开始后退时,前方插来道苍老的声音:“呵呵,少爷今日也过来看花吗?还带了个小朋友。”


    谢元提悄悄抬眼,看到那是位穿着粗布麻衣的老人家,须发花白,眉目慈善的,佝偻着腰背,在向他们打招呼。


    盛迟忌收回不善的脸色,点头应了声:“王伯。”


    谢元提猜测这位可能是淮安侯放在长柳别院的管家,不认识自己,跟着乖乖叫了声:“王伯好。”


    王伯走到近前,眯眼打量了会儿谢元提,又看看面色微妙的盛迟忌,笑意多了些:“今日又开了些花,少爷来得正好。”


    盛迟忌的姿态重新松散下来,靠回轮椅上,随意嗯了声。


    长柳别院的花园都是王伯在打理,今日开的是一株名贵的滇茶,红白相间,绚烂漂亮。


    不远处的竹屏上缠绕着深浅不一的五色蔷薇,花瓣重叠的佛见笑、花色繁多的七姊妹、色泽浓艳的金沙罗,底下还有许多他从未见过的花色。


    侯夫人很喜欢花,也喜欢养花。


    但谢元提没在侯府的花园里见过这些花。


    想起昨晚见侯夫人时,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谢元提的脚步一顿,灵光乍现。


    “哥哥,”谢元提弯下腰,凑到盛迟忌耳边说话,“我可不可以去讨教王伯几个问题?”


    暖暖的吐息拂过耳廓,朦胧如雾般的芬芳气息缭绕过来,比花园中的花香还要好闻。盛迟忌的眉心猝然跳了下,眯着眼扭过头,和身后的人对上视线。


    隔得这么近,可以看见鸦黑的长睫下,那双眼睛黑亮而剔透,是浸在泉水中的黑珍珠,漆黑纯然,不含杂质,只是干干净净地望着他。


    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对盛迟忌使过美人计,或者说,这种手段他见过很多。


    派来调教得风情万种、千娇百媚的美人,用尽手段勾引,企图下毒刺杀,最后无一成功。


    那些人想怎么刺杀盛迟忌,便被盛迟忌用什么方法弄死,渐渐地就传出些不太好的名声,说他睚眦必报——盛迟忌嗤之以鼻,都要杀他了,他还施彼身怎么了。


    对谢元提的来历不在意也是这个原因,他足够了解那些手段,也足够自信。


    但他现在突然有点没那么自信了。


    盛迟忌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他半晌,点了下头。


    谢元提便凑过去找王伯,他很有礼貌,神容俊秀少年朝气,看起来又很乖巧,老人家最喜欢这样的小孩儿,谢元提又嘴甜得很,问什么王伯答什么,笑呵呵的。


    谢元提蹲在一片花丛前,一会儿问那些是什么花,一会儿又夸伯伯好厉害,这个花是不是很难种,虽然隔了段距离,不过每句话都落进了盛迟忌的耳中。


    王伯耐心地一一给谢元提解答,望着少年的脸色相当慈爱。


    盛迟忌观察着这一幕,指节轻轻敲着轮椅扶手。


    王伯是定王府的老管家,伺候了盛家几十年,看着他长大,人是老了,但眼光毒辣如旧。


    倘若这小孩儿是装模作样的,王伯不会看不出来。


    谢元提给王伯带着,认识了不少闻所未闻的花种,心里偷偷嘀咕了淮安侯几句。


    这么多花,也不知道带回侯府送给娘亲养。


    那就别怪他借花献佛了。


    谢元提眼巴巴望着王伯:“那伯伯,可不可以给我一点花籽呀?”


    别院里都是群舞刀弄枪的,没几个懂得欣赏花草的,王伯平日里一个人种花无人赏,盛迟忌又很少过来,寂寞得很,给谢元提夸得心花怒放的,听谢元提想要种子,大方地一口答应下来,又拉着谢元提,细细给他讲解每种花籽种下后的注意事项。


    谢元提一边听一边记,心里偷偷高兴。


    把这些难觅的花籽带回去,找个机会送给侯夫人,就说是真少爷特地为她寻来的。


    破碎的母子关系,从这一步开始修复!


    谢元提眼睛亮晶晶,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


    见王伯说完不够,还要示范松土,他又赶忙凑上去帮忙,忙活得很,当真像只扑腾着翅膀的漂亮小雀儿。


    盛迟忌平日里懒得过来,就是怕王伯兴头一上来,拽着他说个不停,这会儿托腮看着俩人忙活,竟不觉得无聊,瞅着谢元提,又想起了辽东那些圆滚滚、毛茸茸的小山雀,两指无意识摩挲了下。


    展戎站在轮椅后面,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主子,属下觉得,此人是不是有点怪……”


    盛迟忌摸着下巴:“你也觉得他怪可爱的?”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和真少爷的第一次见面过于出乎意料,谢元提心事重重的,也不好意思跟人家叽叽喳喳,闷着头跟黑衣人离开了长柳别院。


    刚跨出门槛,身后的大门就“嘭”地一声合上了,堪称利落冷酷。


    这人应该是向着真少爷,看不惯他吧。


    谢元提从来都很惹人喜爱,头一次受这种冷遇,难免小郁闷,但也只能接受。


    谁叫他占着人家位置,受了十几年好处呢。


    这会儿的天色不复之前晴朗,远处湖面上的风吹拂来,潮乎乎冷冰冰的,像是快下雨了,被风一吹,脖子上的刺痛感就更明显了。


    谢元提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低头一看,莹白的指尖沾上了点点血迹,格外惹眼,顿感头晕。


    是落到花丛时刮到的,还是被剑划伤的?


    这伤口没发现还好,一发现存在感就加强,疼得厉害,谢元提嘶了声,捂着脖子慌乱爬上马车,翻出面铜镜。


    对着镜子看了半天,谢元提咬咬唇,忍着疼将那一线血迹擦去,免得被人发现,解释不清。


    好在伤口细细的,只破了皮,擦了血就看不出了。


    才擦好,外头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是云成回来了。


    见马车帘子飘荡着,云成掀开往里一瞅,看到完完整整的谢元提,大大松了口气:“您回来了啊少爷,我瞧着可能要下雨,赶紧就来了。”


    谢元提心虚地把帕子塞进袖中,若无其事:“嗯嗯。”


    “夫人可能提前回府了,咱们得赶紧回去。”云成解开栓马的绳子,“少爷,您见着想见的人了吗?”


    谢元提唔唔点头:“见着了。”


    就是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相当不一样!


    俩人的预判不错,马车刚离开长柳别院,便听轰隆一声,大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砸在马车上,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清新的泥腥味。


    俩人偷偷溜回府的时候,侯府内一切平静,似乎没人发现谢元提跟云成偷溜出去了。


    估摸着侯夫人快到了,谢元提在云成的协助下,快速换了身新衣裳,把头发重新梳过,又洗了把脸,忙活完了,往外张望:“是不是回来了?”


    云成出去打听了下,回来摇头:“夫人还没回来。”


    奇怪了,金福寺在山上,若是下了雨,山路就不好走了,侯夫人应当早早下山回来了才是。


    谢元提纳闷不已,隔了会儿,让云成再去打听打听。


    云成跑了好几趟,直到谢元提一个人在院中用了晚饭,把补药也喝了,夜色落幕,才传来消息,说是侯夫人和侯爷回来了。


    谢元提担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起身就奔去了主院,后头的小厮赶紧撑伞跟上。


    谢元提来侯夫人的院子,向来是不必通传的,也没人会拦,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了主院,侍女将他引到了暖阁前,想进去通报。


    谢元提等不及,自己上前敲门,巴巴地喊:“娘,我可以进来吗?”


    隔了片刻,里头传出淮安侯的声音:“进来。”


    谢元提立刻推门而入,来不及见礼,先急着去看侯夫人的状况。


    淮安侯夫妇俩坐在暖炕上,似在闲聊,侯夫人倒是好好的,只是神情有一丝掩不住的低落。


    淮安侯的朝服还没换下来,神色一如既往的严肃,目光落到谢元提身上,微含责备:“才想叫你过来,你就来了。病刚好,就偷溜出去玩了?”


    被发现了!


    他和云成都不在,确实容易被发现跑出去了。


    谢元提心里一咯噔,长长的睫毛心虚地抖了几下,眼神飘忽不定的,怕挨骂,偷偷抬眼瞟淮安侯。


    那副心虚的小模样着实可爱,侯夫人脸上的忧色一扫而空,掩唇笑起来。


    淮安侯语气严厉:“上哪儿去了?”


    “就……在街上逛了逛嘛。”谢元提灵光一闪,垂下双睫,语气落寞,“我一个人在家中待着无聊,离京十来年了,也没什么熟悉的朋友,若是……若是家中还有个年纪相仿的哥哥弟弟就好了。”


    谢元提生着张很有欺骗性的脸,大多数时候,没人忍心对着这张漂亮的脸苛责什么,何况是这么委委屈屈地说话,语气又软绵绵的,像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可怜可爱得紧。


    淮安侯和侯夫人同时静了静,对望一眼,一时没人说话。


    好半晌,侯夫人忍不住摸了把儿子毛茸茸的脑袋,温柔地开了口:“迢儿想出去玩是可以的,但得多带几个人,京城不比姑苏,娘怕你在外头被人欺负,好不好?”


    谢元提乖巧点头:“好。”


    才怪。


    多带人就没办法溜去长柳别院了。


    看他乖乖的样子,淮安侯威严的脸色也不太能绷住了,握拳抵唇干咳一声:“好了,爹又不是要责问你,出去疯玩了一天,早些回去歇息。”


    先在淮安侯和侯夫人心里种颗种子,让他们知道自己一个人无聊,不抗拒出现什么兄弟。


    谢元提悄悄弯了弯唇角,离开时刻意维持着落寞的神色,身躯单薄得像张纸,孤零零的一小只,瞧着就叫人心疼。


    侯夫人不由自主道:“要不,就让……”


    淮安侯沉默良久,摇摇头:“不是我不想,而是现在的局势,实在不适合。”


    侯夫人眉宇间又多了几分愁绪,轻轻叹了口气,淮安侯抚了抚夫人的背,安慰:“夫人可借着拜佛的名义,多去他那边走走。我们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再等一等。”


    侯夫人眼眶发红,抹抹眼角,终是点了点头。


    回到春芜院的时候,外头又下起了雨,春雷轰隆不断。


    谢元提病刚好就跑出去一趟,累得不行,回屋就关窗上床睡觉,在响了半晚上的隐隐雷声里做了一晚上噩梦。


    翌日还没睁眼,就先感觉到浑身上下都在发疼,尤其是腹部,碰一下都疼得他倒嘶凉气。


    昨日大概还是摔伤了,只是一时没有察觉。


    谢元提浑身难受,又不敢叫大夫来看,在拔步床角落里蜷成一小团,含着泪默默捱着。


    云成早早就起来了,听到动静,绕过屏风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没看到人,朝着床里侧的小鼓包呼唤:“少爷醒了吗?我叫厨房把早饭送来?对了,夫人今儿一早又去金福寺拜佛了,让少爷自己用饭……”


    谢元提本来还咬着牙在忍疼,闻言一喜。


    昨晚他还发愁,母亲在家的话,该怎么偷溜出去。


    一时他的小腹也没那么疼了,从床上翻下来,赤脚披发踩在地毯上,眼睛亮亮的:“云成,快快,我们去长柳别院!”


    云成傻了:“今儿还去啊?哎……少爷你先把袜子穿上!”


    吃完早饭,谢元提学聪明了点,把院子里的人都支开,严肃吩咐他们自己要读书,不准打扰,才带着云成做贼似的沿着小道出了侯府。


    一回生二回熟,云成很快蒙着面去租了马车,看出谢元提往后大概还要往外跑,这回将马车长租了起来,回头牵去客栈歇着便好。


    今儿去长柳别院的路上清静了许多,没见着其他的马车了。


    谢元提愈发确信,昨日那些颇为华贵的马车,就是来京郊踏青游玩的。


    租来的马车没有自家的马车宽松柔软舒适,等到了别院外的竹林边,谢元提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散架了,嘶嘶抽着凉气,慢腾腾地挪下马车,有气无力道:“你去玩儿吧,过两三个时辰再来接我。”


    云成性子开朗,昨儿跑去跟人玩,已经结交玩伴了,应了声得嘞,兴冲冲地去找玩伴了。


    同昨日来时一样,长柳别院依旧静得仿若一尊巨大的怪物,下了一夜的雨,远处的湖面上飘荡着朦胧雾气,风凉飕飕的。


    谢元提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还没敲门,门就嘎吱一声开了,大门后出现了昨天的黑衣青年,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谢元提感觉他还怪有性格的,跨过门槛,跟着他往里走,好奇地打听:“你叫什么名字呀?是跟着哥哥过来的吗?”


    黑衣青年没搭理他的话:“请。”


    不知道为何,谢元提觉得他走得比昨天急很多,步伐极快。


    谢元提小腹还疼着,有心想叫对方慢一点,又觉得自己会不会显得要求太多太娇气,不好意思说出口,咬着牙努力跟在后头,浑身又累又疼的,鼻尖尖都冒出了点汗。


    长柳别院内的布局很复杂,七绕八绕的,好在路不长,走到个院子前,展戎脚步一顿,侧身让开,抬手把气喘吁吁的谢元提往里面一推,砰地合上门。


    谢元提筋疲力尽的,被推了一下,踉跄着差点倒地上,晕头转向地步入院中,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又瞅了瞅院子里。


    空空荡荡的,四周死寂一片,一个活物也没有。


    心底陡然涌上一股不安,他咽了咽唾沫,在原地僵了会儿,发现屋门虚掩着,犹疑着上前敲了下门,小声叫:“哥哥,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应。


    “我能进来吗?”


    还是没有回应。


    想想真少爷行动不便的样子,谢元提担心是出了什么问题,抬袖擦了擦脸上的细汗,推开屋门,边小声喊哥哥,边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一跨进屋中,眼前猝然暗了下来,脚下不小心踢到个什么东西,咚地一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谢元提的神经本来就绷着,瞬间像炸了毛的猫,差点叫出声,潜意识里的恐惧让他下意识想拔腿就跑,可是想想侯府里的大家,双腿又死死钉在了原地。


    不能害怕,不能跑。


    扶着墙深深地吐了口气,谢元提抬起脑袋,大白天的,四周的窗户竟用黑布罩着,视野里昏暗一片,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看不太清东西。


    越来越古怪了。


    谢元提吞咽了口唾沫,低头仔细看自己刚刚踢到了什么,这一低头才发现,地上狼藉一片,屋里如狂风过境般,香炉倾倒,碎瓷满地,外间没几个完整的东西,简直跟被贼光顾过似的。


    难不成真进贼了?


    谢元提心里一紧,顾不得奇怪,绕过屏风往里走去,谁知道刚绕过去,就听“咻”地一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擦过他头顶的碎发,夺地钉在了木质屏风上。


    因为劲道太大,沉重的山水红木屏风晃动了一下,差点倒下去。


    谢元提吓得近乎失声,大脑空白了十余瞬,单薄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心跳快得仿若擂鼓,僵硬地转了下头,仅存的几分理智辨认出了,那应该是一把飞刀。


    以方才的速度和劲道,若是偏了一点,扎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后知后觉的恐惧让他傻在了原地,眼眶一下红了,眸中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某种易碎的宝石,眼珠呆呆往上抬了一下,才看见靠在床边的人。


    一片昏暗中,床头坐着的人长发凌乱披散着,身上仅着白色的中衣,发丝似乎因冷汗粘黏在脸颊侧,眼上的薄纱滑落了一半,露出浓睫下半只泛着血红的眼,英挺俊美的侧容如同邪魔,更像某种野兽,眼神中带着极度的冰冷与狂躁,冷冷看着他。


    对于危险的敏锐感知让谢元提彻底僵住,脑子里有什么在疯狂叫嚣警告他快逃,恐惧让他近乎窒息,好半天,才从嗓子里挤出颤抖的两个字:“哥……哥?”


    昨夜的雷鸣将好容易略微缓解的头疾,刺激得更严重了。


    听到少年颤抖的声线,盛迟忌在剧痛中丧失了部分的理智回笼了一瞬,冰冷地审视着谢元提的反应,看他单薄的身子打着颤,像拢着羽毛瑟瑟发抖的小雀儿,压抑着不敢惊叫。


    哪怕看不清眉目,也依旧动人不已。


    真是漂亮。


    他的薄唇微微翘起,分明在笑,却没有一点笑意,英俊中透着几分多情的冷酷,诱哄一般,嗓音低哑:“过来。”


    盛迟忌笃定这胆小的小雀儿不敢过来,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试图引诱,又恐惧得不敢靠近。


    任何人看到他这副仿佛疯魔的样子都不敢过来,他们都将他当做下一秒就会失控杀人的疯子,哪怕是跟随了他多年的下属,也只敢遥遥跪在院外。


    不过他确实是会杀人的疯子。


    屋内一片死寂,屏风边的少年僵着没动。


    盛迟忌按了按搐痛的太阳穴,轻而易举地猜测出少年逃亡的路线,并随时准备将指尖的飞刀掷进他单薄的心口。


    漂亮又脆弱的小东西。


    盛迟忌闭上眼,忍耐着要生生将脑子凿穿的疼痛,无人能察觉的后背不断浸出汗水,沾湿雪白的绸衣,在剧痛带来的混乱中,他忽然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


    很轻,每一步都带着迟疑,但不是逃走,而是慢慢靠了过来。


    一股如雾般湿润馥郁的气息柔软地蹭过鼻尖,脑子里快绷断的弦倏地一松。


    盛迟忌闭上的眼又睁开,看着少年抿紧了唇瓣,小步小步地靠近了床边。


    谢元提知道自己在真少爷眼里很讨嫌,但没想到会有这么恶劣的惊吓,他昨日磕伤的腹部还在发着疼,挪到床边的时候,水红的唇抿成一线,不太乐意开口。


    但靠近了,他眯着眼发现,盛迟忌的状态好像不太好。


    心底复杂的愧疚感又忽然压过了恐惧,谢元提心想,都怪他,要不是因为他,对方就能在侯府里舒舒服服地养病,哪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里,心里不平,想吓吓他也很正常。


    “你是不是,又头疼了?”


    谢元提小心地弯下腰,和那只在昏暗中透着几分红的眼睛对视着,试探着开口。


    半晌,他见到床上的人略微点了下头,随即又偏了下头,很诧异似的:“不怕我?”


    谢元提诚实回答:“怕。”


    那还敢过来。


    头疼略微缓解,脑子里那股暴虐得想杀人的冲动也压了下去,反倒满肚子的恶劣又回来了点,盛迟忌慢慢换了个姿势,倚坐在床头,目光锐利如狼,在他身上转了一周,嘴角勾了勾:“怎么不叫我了?”


    方才进屋时,不还一直叫着哥哥。


    经过方才的惊吓,谢元提已经不太想要这个便宜哥哥了,闻言不吭声。


    “嗯?”


    都是为了侯府,为了侯府。


    谢元提在心里默念几遍,抿抿唇叫:“……哥哥。”


    尾音还有点小哽咽。


    “生气了?”


    “没有。”谢元提小声否认,漂亮的眼睛依旧是红的,被泪意洗得亮晶晶的,语气却带着分纯澈的天真意味,想了想,认真地叮嘱,“哥哥,我胆子不大的,你不要再那样吓我了。”


    被那样一双剔透的眸子望着,在漠北当了十几年大流氓的定王殿下,平生第一次莫名其妙地生出了股负罪感。


    他仿佛被安抚下来的凶兽,周身的煞气逐渐收敛,注视着谢元提,突然想起了从前在辽东一带见过的一种鸟。


    圆滚滚的,羽毛蓬松,胆小又好奇心浓,扑棱着翅膀落在他掌心里,暖烘烘的一小团,当地人称它为银喉山雀,是山野中的精灵。


    盛迟忌静默了会儿,舔了下唇角:“那,对不起?”


    谢元提很慢地点了下头,大方地表示了谅解:“没关系。”


    外头隐隐传来扑通一声。


    挂在檐上听着屋里动静的暗卫摔下去了。


    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淮安侯眉心的褶痕又深了一道:“夫人,我很担忧。”


    侯夫人面色亦带着隐忧,在这个无人探知的角落,静默片刻后,轻声道:“定王不姓裴。”


    大雍唯一一位异姓王、权柄滔天的定王不姓裴。


    而当今天下的皇室姓裴。


    几个亲王明争暗斗倒也算了,终归都是皇室血脉。


    定王一个异姓王,在皇帝托病一月未上朝的时候回了京,若是有什么谋算……就要天下大乱了。


    淮安侯长长地吐出口气:“夫人,我总觉得,回京这趟,不该来的。”


    在淮安侯忧心忡忡之时,云成已经揣着热乎偷听来的消息,兴冲冲地回到了春芜院。


    谢元提恹恹地靠在床头,拌了拌还剩半碗的花胶粥,没什么胃口,旁边的侍女轻声慢哄着:“是侯爷特地差人寻来的东海花胶,给您补身子的,再多吃一口好不好?”


    谢元提抓着瓷勺的手指紧了紧。


    从前他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只觉得……受之有愧。


    小世子生有张极为俊秀漂亮的面孔,一双含情的桃花眼垂眸不看人时,眼尾润黑,睫羽如蝶,格外惹人怜爱。


    直面这样的冲击,侍女的意志摇摇欲坠:“若、若是实在不想……”


    恰在此时,云成冲进房间:“少爷!”


    听出云成声音里的那点不同寻常,谢元提精神一振,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扫开,和云成对视一眼,唏哩呼噜把剩下几口粥咽下去,接过帕子擦擦嘴:“我吃完了,你下去吧。”


    被侯夫人派过来盯谢元提吃饭喝药的侍女陡然回神,脸红了红,偷偷又看了眼小世子郁丽的面孔,才默默收拾碗碟退了出去。


    人一走,谢元提急不可耐地蹦蹦跳跳下床,披散着长发,赤着脚眼神亮晶晶的:“云成,你打听到了吗?这么快?”


    小祖宗大病初愈,就赤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云成一阵头大,一把把人按坐下,转身去找靴袜:“可巧!从主院回来时,恰好听到侯爷和夫人在讨论,少爷,我可是冒大险给您偷听呢!”


    “辛苦啦,这个月给你加月钱!”谢元提耐着好奇心坐在凳子上,视线跟随着云成转来转去,“那他人在哪儿,你听到了吗?”


    “我听侯爷说,那地方叫长柳别院,大致的方位也听来了。”


    说着,云成将柔软的足袋拿了过来。


    有时候也不怪侯夫人太过娇养小世子,谢元提肌肤娇气,袜子只能穿绫罗织就的,稍微糙一点的料子,穿上一会儿就会冒红疹,发痒发痛。


    就连侯爷都不会对这些事说什么,侯爷对小世子,也就是嘴上严肃两句。


    谢元提晃晃雪白的脚丫,禁不住夸奖:“云成,你真是太靠谱太厉害了!”


    云成挠挠脑袋,脸红着嘿嘿傻笑。


    打听到了住处,谢元提不太坐得住,很想立刻出城去找人。


    但时机不合适。


    淮安侯和侯夫人不想他跟真少爷碰面,他得悄悄行动。


    谢元提耐着性子,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又养了好几日的病。


    以前受风寒,怎么也要缠绵病榻半个来月,这次一开始闹得那么严重,没料到竟去得很快,又过了五六日,其余的病状也渐渐消失了。


    期间乱七八糟送进谢元提院子里的补药,堆起来能有一人高。


    直到大夫点头,恭喜谢元提恢复的那一刻,谢元提明白,机会来了。


    每次他病愈,侯夫人惯例都会去寺庙里拜一拜。


    不出所料,大夫一走,侯夫人便拉着谢元提的手,神色温柔,笑盈盈道:“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娘明日就去金福寺拜拜,保佑我们迢迢往后也平平安安的,逢凶化吉。”


    谢元提心里柔软的同时,又生出了深厚的愧疚。


    他偷走了人家的父母亲人,还害他有家不能回。


    这些时日,侯府里的每一分宠爱珍爱都叫谢元提如坐针毡。


    那位恨他是理所应当的,但他希望他能不恨侯府……该还回去的他都会还,希望在那之后,他能少恨一点点。


    至少不要做那么极端的事。


    侯夫人信佛多年,相当诚心,隔日一大早,便带着侍女,前往了从前在京时常去的金福寺,按照习惯,大概晚上才会回来。


    淮安侯在朝为官,本就职务繁忙,回京忙得不见人影,前些日子时常抽空来看谢元提,积压了公务,也很早去了官署。


    整个淮安侯府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了谢元提。


    谢元提早上总是睡不醒,今儿难得没贪懒觉,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确定人都走了,叫来云成。


    云成早有预料:“少爷是要去那处别院吗?我去赶马车来?”


    谢元提先点头又摇头,严肃吩咐:“不能用府里的马车,我们悄悄的,不能被发现。”


    谢元提七岁就离京了,才回来半个月不到,不过他记忆力好,还记得几条溜出去的小道,换了身低调的衣裳,俩半大少年一前一后,偷偷从侯府后门溜了出去。


    远处街上的鼎沸人声传过来,云成觉得刺激又紧张:“少爷,您要去找的人是谁啊?”


    谢元提踌躇了一下。对哦,他还没想好,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真少爷面前。


    话本里似乎说,真少爷其实比他早出生一点点时间。


    那要拉近关系的话,叫声哥哥应当可以?


    谢元提想着,绷着脸:“别问。”


    “喔。”


    云成脑子一根筋,不过做事很麻利,怕被人认出来,还特地蒙了面巾,很快便租来了一辆马车,赶着车出了城,朝着淮安侯口中的那座别院而去。


    三月的京外柳绿花红,莺飞草长,春草如瀑落入眼底,深深浅浅绵绵向天边,景致极好。


    谢元提掀开马车帘子,望着外头,深深吸了口气,心里有几分快活。


    病歪歪地在屋里闷了好些日子,可算出来透了气。


    只是越靠近那座别院,谢元提心里越狐疑。


    路上竟有两三辆马车,颇为奢华,挂着世家豪门的标志,他不认识是哪家的,但一看就非富即贵,瞧起来还挺热闹。


    淮安侯应当暂时不想将家里的事宣扬出去,话本里也说了,真少爷是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别院里的。


    那怎么这么多人去别院?


    谢元提直觉不太对劲,忍不住问:“云成,你真的没听错地方吗?”


    “绝对没听错!”云成对自己的听力很有信心,十分肯定,“侯爷说的就是这里。”


    “那这些人来干吗的?”


    云成瞅了两眼,满不在乎:“踏青游玩的吧。”


    “哦,也是。”


    谢元提觉得很有道理,保持着对云成的信任,安然地缩了回去。


    对嘛,云成很靠谱的,怎么会找错地方呢。


    行了几刻谢后,远处一座傍水的别院若隐若现,在青竹林的掩映下,犹抱琵琶半遮面。其他马车渐次停了下来,只剩谢元提的马车还在往那处赶。


    见状,谢元提了悟。


    看来这些人还真是来游玩踏青的。盛迟忌没怎么考虑,指尖点点扶手:“留着。”


    无所谓,就算那只小雀儿是伪装的刺客、被派来勾引的小宠儿又如何,他向来不怕这些,更不在意是谁派来的。


    “是。”暗卫想了想,又谨慎询问,“那位小公子方才叫您哥哥,您又应下,是否是和您有什么关系?可否需要去查查盛家的……”


    “没有。”盛迟忌回得果断,懒散道,“想叫本王哥哥的多了去了,他叫不是情有可原吗,想应就应了。”


    暗卫:“……”


    您高兴就好。


    盛迟忌又回味了一下:“你不觉得那小孩儿叫哥哥还怪好听的吗?”


    暗卫:“…………”


    不觉得。


    云成赶着马车,晃晃悠悠地将其他马车抛到后头。


    后头的一众马车里,默默钻出来几个脑袋,面面相觑了一阵,神色古怪地看着那辆接近别院的马车。


    他们都还犹豫不前呢,还真有不怕死的啊?


    周围逐渐静下来,只有辘辘的车马之声,渐渐行至别院大门前,匾额上落下“长柳别院”四字,笔劲有力,字意洒脱。


    谢元提放下窗帘,思索了下,感觉带着人不太好,跟来示威似的,便钻出马车道:“你去玩吧,晚些再来接我。”


    “啊?不好吧。”云成犹豫,“少爷,万一您又出了什么事,侯爷和夫人得手撕了我!”


    “没事,这是我爹的私产,这里住着……一位谢家的长辈,很安全的。”谢元提催促,“快去快去。”


    方才一路过来,不少少男少女结伴踏青放风筝,欢声笑语不断,云成少年心性,早就心动了,听到是淮安侯的地盘,里面还是谢家的长辈,安下心来,跟谢元提约好了时间,便欢天喜地地跑了。


    云成一走,谢元提才发现周围过于寂静,竟连鸟雀之声也没有,风穿过竹林,沙沙声不绝于耳。


    近在咫尺的朱红大门似某种庞然大物,仿若随时会被吞噬,谢元提心跳无端快了两拍,咽了咽唾沫,上前敲了敲门。


    良久,里面也没有动静。


    不仅如此,连竹林的沙沙声也停了,周遭愈发死寂。


    谢元提开始后悔让云成那么快就走了。


    他咬了咬唇,又敲了几下门,嗓音小小的,微微发着抖:“门房在吗?劳烦开个门?”


    还是没动静。


    对了,真少爷是孤零零在别院里的,是不是别院里没有下人?


    谢元提恍然大悟,离开大门,顺着围墙溜达了很长一圈,才找到一处比较好攀爬的地方——围墙边上有棵树,树冠郁郁葱葱的,一根粗壮的枝丫从中突出,延伸到了围墙内侧。


    想想侯府的众人,谢元提咬咬牙壮起胆,撸起袖子,吭哧吭哧开始爬树。


    恍惚间,似乎听到了周围有倒抽凉气的声音。


    谢元提动作一顿,后背噌噌冒寒气。


    第 46 章   第四十六章


    画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着,暗黑的河流中闪烁着片片银光,在哗哗的水声之中,月色逐渐掩映在了乌云下。


    把楼清棠丢下船的暗卫回来想要通报一声,却被抱臂守在外面的展戎拦住了。


    正想解释,他极为敏锐的听力捕捉到屋中隐约的床板轻晃声,伴随着低低的诱哄,响起一声疼痛般的泣音。


    并不如何清晰,也不是刻意发出,却叫人听了面红耳赤。


    展戎的耳根一热,立刻虎着脸,把周围守着的人赶到船舷边,谁也不能靠近那间舱房。


    盛迟忌是个很大方的人。


    谢元提想要,他就给了谢元提想要的。


    给得很多。


    药效发散了大半过后,谢元提的脑子回来了一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惹了个危险的存在。


    可是他已经逃不掉了。


    他刚从燥热的折磨中解脱,又陷入了另一种绵长的折磨,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却不是因为落水,而是汗。


    谢元提崩溃地想要逃开,好不容易快爬下那张大床了,又被捉着白皙的脚踝拖了回去,重重地按下。


    他发出含糊的哭音,小声求身上的人,心存侥幸地叫他哥哥,天真地以为这样就会被放过。


    却被弄得更厉害。


    两人的体型和体力差距太大,每当谢元提受不了了想跑,盛迟忌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捉回来。


    意识稍微清醒过来的时候,额上的抹额捆在他双手上,他披着件宽大的外袍,长发散落着,坐在上边。


    半夜时分的风浪变大,画舫随着水波在晃动,而他整个人也在随着画舫晃动。


    披在肩头的外袍滑落下去,月色不知何时又悄然钻进了舱房中,洒了谢元提满身,像披上了一层圣洁的薄薄轻纱。


    他的影子落在盛迟忌身上,分明是他涣散的视线俯视着盛迟忌,但因为体型差距,更像是被笼罩在阴影中的那个。


    他的足弓绷得很紧,汗湿的指尖将身周散乱的衣袍捏得褶皱,又无力松开,终于脱力倒在盛迟忌怀里,抽泣着,下颌又被捏着抬起来。


    脸颊上的泪被人寸寸吻去,然后是发肿发热的唇,男人的声线沙哑中含着笑,哄他似的:“迢迢,别哭。”


    “是你自己要的。”


    他太过分了,谢元提倒在他怀里,怎么也逃不掉,只能攒足了最后一丝力气,愤愤地在他近在咫尺的侧颈上狠狠咬了一口,咬得太深,甚至渗出了点血丝。


    咬完又害怕似的,讨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


    盛迟忌没有说话,将他按了下去。没扯动。


    系得死紧。


    沉默了下,盛迟忌的眉毛扬起来,发现居然系的是个死结,干脆直接扯断了腰带,又发现腰带之下的衣裳层层叠叠的,包了好几层,只得略微坐正,艰难地剥笋,边剥边拍了下谢元提后腰,感到无奈的好笑:“包这么紧。”


    谢元提被拍得抖了下,意识再度被燥热吞没,迟迟触碰不到盛迟忌,急得他差点哭出来。


    好在那片凉凉的肌肤很快又贴了回来,他满足地抱上去,不得章法地在他身上贴蹭,陷在一片火热的潮热中,始终找不到倾泻口。


    他只能急切地再次追上去,嘴唇不小心擦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凉凉的,像去岁盛夏时吃过的酥酪,谢元提很喜欢,痴缠着张开嘴咬过去。


    唇瓣突然被咬住,盛迟忌的呼吸沉了沉,略微一顿之后,掐着谢元提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追着那两瓣薄唇,重重地吻了下去。


    谢元提整个人都很热,连嘴唇和舌尖都是烫的。


    无意间讨来的亲吻太深太重,舌尖很痛,唇瓣也发痛发麻,像是雄狮叼住了猎物般,要将他口口吞吃下去。


    可惜谢元提被燥热折磨着,即使如此,还是拼命往盛迟忌怀里钻,贪恋地汲取那一丝丝凉爽。


    动作间,有一片轻纱落了下来,他蒙蒙地睁开眼皮,看见一双夜色般墨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好漂亮的眼睛。


    谢元提无意识地伸出手,想碰碰那双眼。


    随即指尖就被咬住了。


    少年像是被吓到了,缩了一下。


    那双墨蓝色的眼睛望着他,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低磁嗓音:“再问你一次,要不要本王给你解药?”


    最后谢元提是哭着睡着的。


    一碰就簌簌掉眼泪,被欺负狠了似的,委屈到了极点。


    盛迟忌抚着他透粉沾泪的脸颊,觉得像某种酥酪,忍不住又凑过去咬了一口,还用牙轻轻磨了一下,弄得睡梦中的谢元提眉尖紧蹙,眼睫颤动。


    甜的。孟棋平蹲下来,拍拍谢元提艳红一片的脸,指尖嫩豆腐似的柔滑触感让他禁不住摩挲了好几下手指,舔了下唇角:“还不如跟了本少爷,是不是?”


    谢元提只感觉像被什么脏东西舔了下,恶心不已地别开脸。


    孟棋平死死盯着他的脸,见他的反应,羞恼地冷笑了声:“我告诉你,这药没有其他解法,你现在不肯让爷碰,一会儿子就得爬过来求我。小婊子,装什么贞洁烈妇呢。”


    谢元提的额发已经湿了,方才胃里的火窜向四肢百骸,烧遍了全身,将他拢进了蒸笼里,蒸腾得他出了一身汗,神智也在这股磨人的热意中,愈发昏沉起来。


    他狠狠咬了下嘴唇,借着痛意清醒了点,水雾蒙蒙地望了会儿得意的孟棋平,缓缓道:“你能不能,过来一点。”


    孟棋平的气息愈发粗了,闻声跟狗嗅到肉骨头似的凑过来,使劲嗅闻:“是不是热得厉害,想要爷疼疼你了?小……”


    “啪”的一声脆响,孟棋平的话陡然中断。


    谢元提在地上趴了半天,攒足了全身力气,狠狠地抽过去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甚至比他平时能使出来的力气还大,孟棋平措手不及,摔倒在地,眼前直冒金星,耳中更是一片嗡鸣,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挨打,望着看起来软绵绵的谢元提,整个人都傻了。


    谢元提轻轻甩了甩手,打得手很疼。


    孟棋平终于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伸手就要去掐谢元提的脖子,疯了似的大吼:“你敢打老子!”


    手刚拽上谢元提的领子,外面突然传来阵嘈杂的声音:“大人!就是这艘船!我家小公子被姓孟的掳到了这艘船上!”


    是云成的声音,还有巡游御史警告的高呼声。


    方才孟棋平给谢元提灌酒的时候,他挣扎着把那盏灯扑灭了。


    好在云成一直盯着画舫,带着人来得及时。


    拽着谢元提的孟棋平手一抖,力道松了松。


    他嘴上说着瞧不起淮安侯府,讥讽谢元提是假世子,但还是有忌惮的,否则也不会独自把谢元提约到画舫上来,准备先下药把人办了再说。


    毕竟名义上,谢元提现在还是淮安侯府世子。


    孟棋平脸色阴阴的,正考虑该怎么把谢元提藏起来,耳边突然传来噗通一声。


    他愕然扭头,窗户不知何时已然大开,夜风呼呼灌进来,身后的人已经不见了。


    谢元提竟然果断跳下了画舫。


    他不喜欢太脆弱的东西,也不喜欢太甜的食物。


    可是迢迢不太一样。


    这些年他只杀戮,但头一次竟有了保护的欲望。


    盛迟忌将汗津津的谢元提裹到怀里,盖好被子,浸在那股沁人心脾的润泽气息中,安稳地闭上眼。


    画舫在河里飘荡了一夜。


    谢元提也做了一晚上摇摇晃晃的梦。


    醒的时候是疼醒的。


    浑身上下,哪处都疼,比上次从院墙上摔下去的第二天还酸疼。


    谢元提迷迷糊糊睁开眼,视线里的东西略微晃动着,片刻之后才清晰起来。


    身上很暖和,他躺在一张床上,纱幔低垂,看不清外头的摆设,但天色已然微亮。


    床的外侧还留有余温,腰上也残存着被人箍着的感觉,麻麻的。


    抱着他睡了一晚的人,方才出去了。


    脑子里蹦出这个念头后,谢元提浑身忽然一冷,嘶着气坐起身,被子滑落下去,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脸色刷然惨白。


    从胸口到肩头,瓷白的肌肤上,青青紫紫的,捏的咬的亲的,深深浅浅一片痕迹,不用掀开被子往里看,也能猜到其他地方是个什么惨状,或许比他能看到的还要凄惨。


    两只手腕上,甚至还有着细细的捆缚红痕。


    伴随着某种难以启齿的感觉,昨晚的记忆逐渐恢复。


    他从孟棋平的船上跳下去了,不是孟棋平,万幸不是孟棋平。


    那是谁?


    他随着水流飘了很远,被人捞上了另一艘画舫,遇到了……哥哥。


    脑海里突然晃过一双墨蓝色的眼睛。


    带着恶劣笑意的,含着浓重欲念的,注视着他的,蓝色的眼睛。


    谢元提怔怔地偏过头,看到了枕边纠缠在一起的白色薄纱与红抹额带。


    昨晚那条抹额捆在他的手上,而这条白纱,本该覆在他叫着哥哥的人眼睛上。


    他叫哥哥的那个人……他看见脸了。


    月色下,那张脸如同雕塑般俊美英挺,半明半暗中,宛如妖邪,他的轮廓线条比寻常人深邃许多,有着三分异族风采。


    那双露出来的眼睛,是蓝色的。


    生着病,身份特殊,不便见人,住在京郊别院的……


    或许,可能,不止淮安侯府那位,可能素未谋面过的真世子。


    还有另一位许多人闻风丧胆,又权柄滔天的人。


    谢元提一阵头晕,脑中呆呆地复盘了这近一个月与盛迟忌相处的点滴,想起了许多他觉得奇怪,却从未去深思过的异样之处。


    大得不符合规格的别院,自称属下的冷漠下属,书房里来无影去无踪的下人。


    华贵的衣袍,非一般的气势,每日都在书案前看东西,随意地提着笔写写划划。


    第一次见面递到脖子上的剑刃,第二次见面掠过头顶的飞刀……可能两次都是带着真杀意的。


    那些从前谢元提隐隐觉得不合理,偶尔会冒出怀疑,又因为坚信眼前人就是真世子,又强行按下的所有不合理之处,全部涌了上来,指向了一个名字。


    盛迟忌。


    盛迟忌。


    定王殿下。


    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


    初见之时,他敢叫哥哥,盛迟忌怎么就敢应的!!!


    是闲着没事吗?为什么要装他的哥哥……不。


    谢元提麻木地想,盛迟忌从来就没装过,甚至可能都不知道他是谁,是他一直误会了。


    他记得那次在酒楼里,其他人说,定王在关外中了蛮子的毒,这或许就是他一直戴着薄纱、坐着轮椅的原因。


    昨晚的记忆很混乱,但谢元提清晰地记得,意识恢复的时候,他坐在盛迟忌身上。


    所以他是药发之后,稀里糊涂地……把行动不便的定王殿下给强上了吗?


    谢元提一个寒颤。盛迟忌倏然拉起衣袍,严严实实挡住谢元提的脸,淡淡道:“丢下去。”


    语气不是开玩笑,说的也显然不是他护在怀里那个。


    楼清棠面色一变:“盛迟忌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我辛辛苦苦帮你解毒……”


    楼清棠骂骂咧咧地被拖下去时,展戎很有眼色地带着其余人退出了房间。


    屋外涛涛的水声衬得屋内愈发静谧,烛光微微跃动着,明灭不定。


    盛迟忌低下头,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怀里的人。


    这是他解毒之后,视线恢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他的脸。


    刚从水里捞回来,漂亮的眉目被水洗得格外清晰好看,额上细细的红抹额歪歪的快要掉下来了,乌黑的长发湿成一绺绺的,粘在雪白的脖颈上和额头上。


    像只不小心了落了水,羽毛湿漉漉的,在他手心里细细发颤的漂亮小雀儿。


    那股幽兰似的香气愈发明显,湿润滚热地环绕着盛迟忌。


    而谢元提一无所知,只知道茫然地往他怀里蹭,睫毛濡湿,额发散乱,脸上潮红一片,像颗熟透了的果子,轻轻一咬,就会破皮溢出香甜的汁液。


    盛迟忌的视线落定在他的唇瓣上,那两瓣唇润泽饱满,红得像揉碎糜烂的花瓣,微微张开喘着气,滚烫的气息喷洒在他手腕上,红的舌白的齿,分明得让人不敢多看。


    他又要哭了,哽咽地喃喃:“好热,难受……我是不是,要死了?”


    把谢元提丢回河里,他估计撑不过今晚。


    找其他人给他解药……


    盛迟忌忽然攥住了那只不安分往他身上摸的手。


    谢元提想往盛迟忌身上靠,用他冰凉的衣服和肌肤给自己解热,却被按着不能动,快被那股热意逼疯了。


    盛迟忌毫不动容似的,捏着他的下颌,盯着那双水润发红的眼,凑近他问:“我是谁?”


    滚热的皮肤突然贴来凉凉的手指,谢元提感觉很舒服,神色恍惚地睁开眼,朦胧地看了他许久,那张红得厉害的唇瓣启启合合,吐息滚烫:“……哥哥?”


    他不知道他现在有多磨人,声音又有多绵软。


    只是叫一声哥哥,婉转得像在叫情人。


    盛迟忌的眸色深暗下去,拨开他湿漉漉的额发,看着那张潮红的秀美容颜,手指上移,拇指缓缓摩挲着他的唇瓣,感受到指尖的美好触感,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语气却很平淡:“想要我给你解药吗?迢迢。”


    他第一次叫他迢迢。


    谢元提的脑子一团浆糊,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小名,哽咽了一下,急切地回答:“要……要!”


    随即谢元提听到声低低的笑,那声音很熟悉,磁性低沉,听得他耳根发麻,与此同时,桎梏着他的手一松。


    盛迟忌低覆下来,顺势一扯谢元提的腰带。


    完了。


    他不仅找错了哥哥,还惹了个天大的麻烦。


    定王殿下没趁他睡着宰了他,是想等他醒了再杀吗?


    谢元提很慌。


    他目光发虚地望了眼屋门的方向,不敢再耽搁,疼得掉着眼泪爬起来,拨开垂在地上的纱幔,捡起地上凌乱的衣袍,胡乱往身上套。


    套着套着,一股奇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反应过来是什么后,谢元提的身体突然僵了一下,死死抿着唇瓣,羞耻的红意从耳根蔓延到脖颈。


    昨晚……没有沐浴。


    那种怪异的感觉从大腿到小腿,弄得谢元提头皮发麻,眼眶一热,简直想哭,指尖打着颤想系腰带,才发现腰带居然被扯断成了两截,长的那截不知道到哪儿去了,短的这截系在一起很容易散开,需要找个东西再打个结。


    谢元提回过头,目光在枕边的抹额和白纱带间游移了下,脑子里闪过个破碎的画面。


    他被抹额绑着双腕……坐在上边。


    视线被烫了一下,谢元提不敢再看那条抹额,匆匆将白纱带抓过来,在短短的腰带上打了个结后,手脚发软地靠到窗边,推开条缝看了看。


    离岸不远。


    天色还早,四周没有其他船,这是画舫一楼的房间,就算有什么东西掉进水里,也不会有很大的声响。


    谢元提望着冰冷的河面,揪紧了衣角,想象了一下清醒着直面盛迟忌的画面……


    还是咬咬牙跳吧。哥哥……为什么自称本王?


    谢元提陷在散不掉的潮热中,汗水滴滴淌落,他深深地喘了口气,搂住对方的脖子,软软地再次将嘴唇送了上去:“要的……哥哥。”


    混沌中,他又听到一声低笑:“好,给你要的。”


    他身形单薄瘦削,鱼儿似的,轻巧地落进水里,声音和水波融为一体,没有惊扰到任何人。


    从画舫游上岸的一段,谢元提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快到岸边时,脚还抽了下筋,好在险险爬上了岸。


    他不敢在这儿多待,略微歇了口气,草草辨认了下方向,便一瘸一拐地跑了。


    好在这条河环绕京城,画舫没有飘出城外,谢元提走了一会儿,人声逐渐多了起来,清早的街上已经开始热闹吆喝起来了。


    谢元提身上的衣袍乱糟糟的,沾着不少灰和泥,头发散乱,又深埋着头,不仔细看,跟街上其他乞儿没什么两样,也没人注意。


    昨晚消耗了太多体力,身体某些地方还疼得厉害,谢元提走得脑子里嗡嗡的,脚步一直在打飘,几近晕厥前,终于摸索回了昨天那条街,在一条巷子里发现了熟悉的马车。


    云成眼下一片青黑,愁苦地蹲在马车边,显然一夜未眠,听到声音抬起头,登时一跃而起,大喜过望:“少爷!你总算回来了!我昨晚到处找了您一晚上,方才都想回去通知老爷夫人了……您、您去哪儿了?”


    昨天去云中舫时,谢元提特地叮嘱云成,若是有问题,他就跳船避一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先等等他,别立刻就去侯府通报。


    云成在听谢元提的话和不听话之间摇摆了半晚上,担惊受怕到现在,想问的问题一箩筐,但谢元提实在是没力气说话解释了,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晕过去,要死不活地摇头,嗓音哑得不行:“先别问了。”


    他看上去筋疲力尽,衣服还湿漉漉地裹在身上,头发也凌乱地披散着,看不清楚面容和神色。


    云成哪儿还敢多问,赶忙点头:“少爷,我扶您上马车。”


    谢元提咬了下唇,做出了判断:“云成,这辆马车不能要了,就丢在这儿。”


    这段时日,云成都是蒙着面,赶着这辆马车送他去长柳别院的,定王的人肯定认识,要靠着马车找到他们轻而易举。


    看之前盛迟忌的态度,似乎不知道他是淮安侯府世子,否则就不会是那种奇怪的态度了……幸好他也没有说过太多家里的情况,不会祸及侯府。


    谢元提突然要弃马车,云成“啊”了声,租赁行那边还押着二十两银子呢。


    但他一向听谢元提的话,见他说得坚决,没问为什么,果断丢下那辆马车,伸手想扶谢元提一起走。


    一整晚过度的肢体接触,腰上,腿根,甚至脚踝上,仿佛还有一只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握着他。


    谢元提的睫毛剧烈地颤了颤,避开云成扶过来的手,在云成诧异的眼神里,心虚地把手往袖子里又藏了藏,挡住手腕上的红痕:“不用,我自己能行……我们走小道,快些回府。”


    谢元提魂不守舍,云成也跟着莫名心慌慌的,急匆匆离开时,全然忘了马车上还有东西。


    在谢元提摇摇晃晃、一步三喘着奔回侯府的时候,盛迟忌只披着件宽大的外袍,站在画舫的船头,听着下面人的汇报,方睡醒的懒倦眉宇间逐渐聚拢了不耐:“几个废物的动态,汇报这么久。”


    展戎很清楚盛迟忌为什么不耐,王爷都朝着舱房那边看了好几眼了:“……属下知错。”


    明明是您怕吵醒屋里头那位,非要离得远远的听汇报。


    盛迟忌没有说话,拇指摩挲了下颈侧深深的咬痕,漫不经心思索。


    昨晚是折腾得过了点,画舫上没有热水,没给迢迢清理洗浴。


    不会生病吧?


    但是谢元提睡得太不安稳,碰一下就要委屈地哼哼,要是画舫靠岸,把他抱起来,恐怕又要醒了。


    昨晚把人家弄到那么晚,盛迟忌还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愧疚的。


    思毕,盛迟忌也懒得继续听朝中那几个废物在折腾什么了,猜都能猜出来,便打断了下属的话,开口吩咐道:“叫厨房煮鱼羹粥,再熬点防伤寒的药。”


    昨晚他给谢元提喂了楼清棠特制的防伤寒药,楼清棠把那药丸吹得天花乱坠的,但盛迟忌还是不大放心。


    他又回忆了下谢元提细瘦单薄得过分的腰背,似乎除了后腰下面和大腿上有些肉外,其他地方都瘦得让人揪心。


    以后得好好养点肉,抱着舒服点。


    盛迟忌往舱房走了两步,又停下,垂眸想着,补充:“再煮点八宝甜汤。”


    谢元提昨晚热得很,一直说渴。


    喜欢吃甜甜的糕点,汤应当也喜欢甜的。


    展戎简直目瞪口呆,这辈子第一次发现主子还有这么体贴的时候,想笑又不敢:“是。”


    又吩咐展戎准备套干净衣裳后,盛迟忌走到了屋门前,想起方才睡醒时,晨光中那张贴在他怀里,睡得红润润的漂亮脸蛋,嘴角勾了一下,推开房门,准备回床上抱着谢元提再睡会儿。


    门一开,盛迟忌的身形定在原地。


    注意到盛迟忌并未进屋,展戎敏感地嗅到了不对,小心翼翼问:“主子,怎么了?”


    等了片晌,也没听到盛迟忌的声音,他偷偷往屋里瞥了一眼,心下一惊。


    舱房的窗户大开着,晨风吹得满室清寒,纱幔飞舞,地上的衣物已经消失。


    屋里空无一人。


    小雀儿飞走了。


    盛迟忌盯着空荡荡的床铺看了片晌,弯身将飘到脚边的抹额捡起,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靠岸。”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上次谢元提被一群人拽去九香楼时,还好奇过对面河中的画舫。


    没想到这回就亲自来了。


    纵使是白日,河中依旧飘荡着数艘画舫,岸旁杨柳依依,河中清波粼粼,繁华而喧嚣。云中舫足有两层,装饰得尤其华丽漂亮,在其中格外显眼。


    边上还有小一些的游船,可供人租玩,大白日没什么生意,许多船夫凑在一起,坐在树荫下闲聊。


    谢元提望了眼岸边停着的画舫,没急着过去,先带着云成在四处转了转,果然发现了有五城兵马司的巡游御史在带队巡查。


    这条长街在东城,附近都是东城兵马司的人。


    谢元提拉住一脸纳闷的云成,把自己的钱袋子递过去,吩咐道:“云成,你多花些银子,去附近叫几个船夫,租条游船在云中舫附近盯着点,我一会儿在窗边点盏灯,若是灯灭了,你就叫人去把巡游御史引过来,登上画舫。”


    之前在九香楼,他听其他人东拉西扯,说到孟棋平跟东城兵马司指挥似乎不太对付,那个兵马司指挥出身世家,也不怕事,要是知道画舫上是孟棋平,东城兵马司的人肯定会过来的。


    云成听得都愣住了:“少爷,您有准备的啊?”


    谢元提奇怪地眨眨眼:“我看起来很像缺心眼吗?”


    虽然他没那么自恋,觉得谁都会喜欢他对他出手,但孟棋平要他一个人过去,确实很古怪啊。


    商量好了,谢元提又吩咐了他几句其他的,才扯了下腰带,走了过去。


    谢元提身体底子虚,比其他人怕冷,四月了吹吹风还是容易着风寒,除了里衣外,还要穿两层衣服,今日起床后,云成帮他穿衣裳时,咬牙切齿的,又给他多裹了两层,腰带也束得很死,他有点喘不过气。


    云中舫前候着个侍从,谢元提刚过去,还没开口说话,侍从望着他,便是一笑:“是谢小世子吧,请。”


    谢元提到口的话咽回去,礼貌地应了一声,低头小心踩上艞板上画舫。


    侍从跟在后面,忍不住又偷偷多看了一眼。


    方才谢元提还没走过来,他就注意到了。


    孟棋平只吩咐说谢小世子会过来,一眼就能认出来,就没其他的提示了,侍从本来还有点小牢骚——这条街上美人如云,得有多好看才能一眼认出来?


    没想到是真能一眼认出来,的确是鹤立鸡群的漂亮。


    他眼底多了三分怜悯。


    难怪少爷非要对人家下手不可。


    这艘画舫从外看装潢就很华丽了,内部更是不俗,谢元提随着侍从走进画舫二楼的房间,踩着厚实的羊绒毯子走了几步,转首便见石雕山水屏前,一只铜鎏鹤形香薰炉吐出袅袅烟气,如梦如雾。


    注意到屋里没人,他拧了拧眉:“孟三少爷呢?”


    “三爷临时有事,可能会来得晚一些。”侍从脸上堆着笑,“谢小世子莫要见怪,您先小坐片刻,小的给您上茶。”


    分明是孟棋平约见的,结果还迟到了。


    谢元提不太高兴,但他也不是为难下面人的性子,见他赔笑,勉强应了一声。


    等人退下去了,他走到窗边推开窗,视线扫了扫,正好看到了蒙着脸坐上游船,恰好望过来的云成。


    俩人遥遥对望一眼,云成使劲挥挥手,谢元提朝他点点头,关上窗户,在窗边放了盏灯。


    暖黄的灯光映在窗边格外明显,哪怕一会儿屋里点了灯,这簇暖黄依旧会很显眼。


    谢元提心口松了松,坐下开始等人。


    结果这一等就是许久。


    侍从都来过两次了,送了茶水和茶点,孟棋平还没来。


    四月份的京城逐渐热了起来,屋中的熏香甜丝丝的,待久了闷得很,画舫还顺着水波轻轻摇晃着,摇得谢元提昏昏沉沉的,口中尤其干渴。


    他舔了舔发干的唇瓣,望了眼桌上清亮的茶汤和精致的茶点,别开视线,忍着没动。


    直到侍从第三次进来送热茶,谢元提骤然回神,察觉外边的天色都逐渐暗了,禁不住蹙眉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侍从恭敬回道:“回小世子,快酉时七刻了。”


    谢元提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迷惑又不可置信。


    居然都等了这么久了?他完全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谢元提平时是好脾气,但也不是没脾气,不大高兴地站起身,不知是不是船又晃了一下,他起来时跟着晃了晃,晕乎乎地扶住桌案,不悦道:“劳烦你帮我回一下孟三少,我先走一步,既然不是诚心约见,下次也不必来信了。”


    话音刚落,屋门就被人推开了。


    孟棋平的声音由远及近,越过屏风传来:“我来迟了,该罚该罚。”


    拜父母所赐,孟棋平生着张还算俊朗的脸,今日穿了身骚气的宝蓝色锦衣,瞧着颇为人模狗样。


    可惜谢元提前不久才见过盛迟忌穿了类似颜色的衣裳,扫了一眼,只觉对比鲜明,惨不忍睹。


    哥哥穿得像明珠宝石,璀璨耀眼,孟棋平反倒被衣裳压了一头,灰蒙蒙暗淡极了。


    纵然因为哥哥蒙着眼,一直无法看清全容,谢元提仍在心里悄咪咪地想,还是哥哥穿蓝色好看。


    他觉得孟棋平穿得难看,怜悯地多看了两眼,孟棋平还以为是自己今日格外俊朗潇洒,吸引了谢元提,故作风流地摇摇扇子,坐下来笑道:“家中有事耽搁了,不是刻意来迟,宴宴莫气,三哥哥自罚一杯好不好?”


    听着他给自己的昵称和自称,谢元提心里怪怪的,感觉好像看到了小厨房里,李婶熬的那罐子猪油。


    腻乎乎的,他很不喜欢吃。


    孟棋平丝毫没察觉自己被嫌弃了,屏退了跟进来的侍从,亲自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谢元提面前:“宴宴,来,陪三哥哥喝一杯。”


    谢元提看了看那杯推到自己面前的酒,又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珠望着他,很平静地道:“我不喝酒的。”


    换做是其他人这么不给面子,孟棋平已经拍桌骂人了,但看着谢元提泛着红晕的脸颊,他心口酥了下,维持着笑容:“是三哥哥不好,差点忘了宴宴不喝酒。来,那喝茶。”


    屋里越来越闷了。


    画舫晃得人脑子昏沉。


    喉咙也烧干了似的,很不舒服。


    谢元提很想喝点东西解解渴,盯着那杯茶水看了三息,缓缓摇摇头。


    他的额发乌黑柔软,肤色瓷白得晃眼,在屋里闷得透出层红晕,像只漂亮名贵的瓷娃娃,安静又乖巧,但说出口的话却不那么乖了:“我也不喝茶,谢谢。孟三少爷,你信里说,你知道流言是谁散布的,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两次三番被下面子,孟棋平的脸色微不可查一变,露出眼底的几分阴冷,慢条斯理道:“宴宴急什么,咱们边喝边慢慢聊。”


    可能是腰带束得太紧了,谢元提感觉快喘不过气了,见孟棋平迟迟不肯切入正题,压根并不诚心,干脆起身道:“既然孟三少爷不想聊这个,那我也没必要再待下去了,告辞。”


    刚迈开一步,身后传来孟棋平不阴不阳的一声哼:“听下面人说,你一口茶水茶点都没碰,怎么,怕我在里面下药?”


    谢元提鸦黑的长睫颤了一下。


    他喜欢偷偷看话本子,见过坏人在吃食里下药的桥段,学以致用,什么都没碰。


    “不错,茶水和酒水里是有下药。”


    孟棋平冷不丁抛出惊雷似的一句,不待谢元提有反应,又嘻嘻笑着补充:“但你没发现,自己手脚发软、脸红得发春吗?小婊子,还挺警惕,幸好爷留了一手,把药放在香炉里,熏了你一个多时辰。”


    谢元提睁大了眼。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逃出这间屋子,然而还没走两步,脚下猝然一软,若不是及时扶住了桌子,就要摔倒在地。


    孟棋平端着方才倒的那杯酒,靠到谢元提唇边,目光钩子似的,在他束得极窄的腰上转了几圈,低下头深深嗅了口他身上的气息,陶醉不已:“可算给我逮到手里了。”


    话毕,直接上手掐住了谢元提尖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就往里直接灌酒。


    冰冷辛辣的酒液直直灌进来,带着股甜腥味儿,谢元提一直被养得小心仔细,从未受过这种刺激,顿时剧烈地呛咳起来,拼命挣扎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一把推开了想凑过来亲他脸的孟棋平,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地。


    他咳得肺都快吐出来了,喉咙疼得冒出血腥气,脑子也嗡嗡的,好半晌才勉强缓过来,不知道是因为激烈的咳嗽,还是因为那灌下去的半杯酒,雪白的脸颊浮上了抹醉意般的潮红,唇瓣也愈发红润,眸子被泪意洗刷得极亮极亮,叫人完全移不开眼。


    孟棋平兴奋得发抖了,气息急促起来,痴迷地赞叹:“漂亮,真漂亮。”


    谢元提心底恶寒,捂着火烧似的胃,手发着抖,擦了把下颌上的酒液,嗓子疼得厉害:“孟三少……我,是淮安侯府的世子,你这般,就不怕……”


    “哈。”孟棋平脸色嘲弄,打断他的话,“京中传遍了你是假世子,也没见淮安侯出来说什么,我猜那个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吧?再说了,就算你真是淮安侯府的世子,一个小小的侯府,也敢跟我们沛国公府叫板?”


    谢元提怔了怔。


    他被淮安侯严密地护在深宅之中快十八年,身边围着的都是云成那样的人,从未接触过这样的恶意,有些反应不过来。


    “等真正的世子一回来,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


    又是什么引诱之术?


    回过神来,盛迟忌心里轻啧了声,指指书架:“把你方才一直在看的那本书抽出来。”


    说完,自个儿推着轮椅到了书房的小榻边,双臂撑在扶手上,略一使劲,靠到了罗汉榻上。


    谢元提看在眼里,只觉真少爷当真身残志坚,更觉愧疚和同情,于是听话地走到书架边,把他方才看的那本书抽了出来。


    这书房里的藏书不少,多的是谢元提没见过没听过的,方才他就是在看这本,封皮装帧精致,应是本好书。


    他捧着书走到榻边:“哥哥,你要看吗?”


    盛迟忌懒洋洋地靠在榻上,不答反问:“识字吗?”


    谢元提点点脑袋。


    “读来听听。”


    好吧。


    谢元提好脾气地坐到榻尾,翻开书,看了眼书名,应当是个话本。


    到十二三岁时,谢元提的身体都不大好,不能跟同龄孩子一样尽情跑跑跳跳,只能安安静静待在屋子里,无聊时就喜欢看闲书——不过看闲书容易挨淮安侯的骂,他都是偷偷看的。


    这儿没有淮安侯管着,谢元提登时有了兴趣,缓缓识着句读,开始念了起来:“话说扬州府江都先有一书生,姓赵名王孙……”


    接下来便是长长的外貌描写,读得谢元提十分纳闷。


    怎么这么长?难不成是什么风流才子的故事。


    故事开头说一位书生,生得艳冶漂亮,许多人都喜欢他。


    谢元提自己没有察觉,他说话咬字时,尾音会不自觉地微微扬一下,语调软软的,这个年纪的少年声线清澈又干净,奇异的矛盾,像院外拂过竹林的沙沙风声,落入耳中格外舒服。


    朦胧的香气如雾一般,从榻尾若有若无地拂到鼻尖,软绵绵地蹭过。


    盛迟忌双眼微阖,嗅着这股味道,头疼和烦躁都渐渐平息了下来。


    流畅的读书声突然一卡。


    谢元提读着读着,已经从某些不太妥当的描述里,渐渐发现了点不对劲。


    书上写这漂亮书生来到翰林院,被一个翰林一眼相中,翰林差人打听了书生的情况,想和他做……做点什么。


    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大。


    翰林使计与书生相会过后,回到家中,想到书生就情兴起了,推醒一个叫得芳的小童。


    谢元提硬着头皮识着句读,读得艰涩:“翰林脱衣上床,得芳把头伸入……被内,摸得那……那铁般硬的……”


    盛迟忌本来漫不经心的,没怎么细听内容,听到此处,眉尖一挑,睁开了眼。


    谢元提脸滚烫滚烫,从脖子红到了耳尖,读不下去了。


    这居然是个艳情话本!还是男人和男人的!


    严肃端方的淮安侯为什么会收藏这种书啊?!


    盛迟忌也略微沉默了下。


    他的书架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手上的书骤然变得无比烫手,谢元提猛地合上书,吓得差点丢出去,嗓音发抖,结结巴巴的:“哥、哥哥……我,我换本书读吧。”


    跟只受惊的小鸟似的。


    盛迟忌当然没兴趣听人读这种东西,换作是其他人,舌头都该被割了。


    但他扫了眼谢元提,只感到几分可惜,视线受阻,看不清他的脸到底有多红。


    他手撑着脑袋,鼻音扬起,嗓音带了丝如有若无的笑意,很好奇似的:“铁般硬的,什么?”


    谢元提抿紧了薄红的唇,明显不想开口。


    盛迟忌眼底如深墨,含着几分恶劣的笑,语气故意沉了沉:“读完再换,否则就继续念这个。”


    谢元提对他千依百顺的,就是怕惹他生气,闻言急了,嘴唇动了好几下,终是声音细若蚊蚋地念了出来。


    “什么?”盛迟忌语气依旧沉着,“没听清。”


    谢元提咬了会儿唇,压着羞耻感,又小小声重复了一遍。


    “蚊子哼哼呢?大声点。”


    毕竟是被娇养长大的,谢元提其实是有点小脾气的。


    本就羞到极致了,连眼皮都染上了薄薄的红,还要被盛迟忌故意戳着薄脸皮,逼他反复读那个字眼。


    他小小地爆发了一下,大声喊出来:“孽根!孽!根!听清了吗!哥哥!”


    盛迟忌:“……”


    这一声不仅略微震住了盛迟忌,连外头挂着的暗卫也听见了,蔚为震撼,手一抖差点又掉下去。


    啥情况?主子又不做人啦,逼着人家清清白白的小美人念小黄书?


    盛迟忌怔了三息之后,蓦地偏过头,止不住地闷闷低笑起来,胸膛颤动不休。


    谢元提第一次觉得他坏透了。


    脑子嗡嗡的,羞耻感让他想立刻把这破书撕碎,想了也那么做了,但他又不敢再翻开这本书,合着书用力扯了几下,都没能撼动这书分毫,正撕扯得起劲,眼前陡然一暗。


    淡淡的药香拂过鼻尖,是苦涩的,缠绕着几分冰冷的气息,让谢元提恍惚想起诗词中关外月色下的雪。


    带着茧子的修长手指递过来,按在他手里的书上。


    和谢元提的手一比,那只手掌要宽大修长许多,手背上青筋微露,极富力量感。


    谢元提的视线下意识顺着那只手望去,发现是盛迟忌靠了过来。


    少年的身躯尚且青涩,透着这个年纪独有的纤瘦单薄,眼前男人身形却已完全成熟,显得极为高大,阴影投过来,几乎可以将他整个罩住。


    强烈的压迫感带来的侵略性,让谢元提无意识绷紧了身体,视线不经意掠过男人清晰凸起的喉结,脑子里有些乱糟糟。


    梦里的话本不是说,真少爷就比他早出生两个时辰吗,怎么人家就长这么高?


    察觉到谢元提的紧绷,盛迟忌的嘴角勾了一下。


    他面相英挺俊美,线条锋锐,但因为遮住了眼,便显得没那么有攻击性,倒颇有几分风流。


    因为身体不好,谢元提从小到大很少出门,在姑苏时没什么朋友,身边环绕的只有院子里的丫头小厮,来到京城也只见过景王。


    所以他是第一次直面这样惑人的……男色。


    谢元提不想记住那个话本的内容,但眼睛快过脑子扫完了那一整页,此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了那些内容,他的视线彻底僵住。


    滚烫的热意从脸庞燎烧到耳尖,甚至蔓延到了脖子上,他一动也不敢动,整个人像只吓呆了的小雀儿,可怜兮兮地僵在树枝上,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掉下枝头。


    耳边有低低的笑声,很愉悦似的。


    谢元提耳根烫得不行,不知道他是觉得好笑,还是在嘲笑他。


    盛迟忌两指夹着那本书,轻松地从他手里抽出来,往枕下一丢:“做什么要撕了它?脾气还不小,换一本读不就行了。”


    说得像方才逼着谢元提念出来,不念出来就不给换书的人不是他自己似的。


    那书不在视线里了,但羞耻感未退。


    谢元提闷声应了,起身时捏了下自己的耳垂,心里怒斥淮安侯老不正经。


    找机会在娘亲那里告一状!


    他心里碎碎念着,这回找书谨慎了许多,翻了本闲游散记,蹭回榻边,小声读起来。


    这回的内容就正常多了。


    谢元提读了许久,渐渐口干舌燥,不知不觉就忘了开口,自己也看入了迷,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翻完了游记作者在蜀地的见闻后,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好久没有读出声了。


    怎么真少爷没意见?


    经过几次的相处,他算是摸透了,这个人可能还是很讨厌他,总是喜欢欺负他。


    谢元提放下书,悄咪咪往盛迟忌的方向瞥去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盛迟忌已经靠在榻上睡着了,冰冷的轮廓都似消融了些许,线条也变得柔和。


    怎么听着书也能睡着?


    想起上次,盛迟忌也是靠在床上不知不觉就睡过去的,谢元提十分惊奇。


    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能睡的人。


    能不动嘴巴最好了,谢元提没有叫醒盛迟忌,捧着书轻手轻脚从榻上下去,靠坐在榻边的地上,继续翻书看。


    屋内静悄悄的,外头的暗卫耐不住,从窗边冒出一排脑袋,暗中观察了片刻,面面相觑。


    又睡了???


    盛迟忌的这一场午觉极为绵长。


    这十几年来,他的梦几乎没有变过,反反复复的都是九岁那年,蛮人连破十城,向来潇洒的二叔头颅被高悬城门,死不瞑目,城守不住了,娘亲将他推向亲卫,头也不回地带着残兵,随着他爹冲向敌阵。


    身边看着他长大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倒下,为了护住他脖子被箭扎穿,嗬嗬喷出的血沫,溅了他满身满脸。


    他没有哭泣的时间和空隙,麻木呆滞地被护送到京城,却发现京城也鬼影重重,所有人的面目都模糊狰狞,不比陷入战火的漠北要安全多少。


    可这次的梦境却很平和。


    没有那些烧不尽的血与火,伴随着如雾般芬芳湿润的淡淡气息,他回到了幼时的漠北,猫嫌狗憎的年纪,为了炫耀把老定王的佩剑偷出来,被黑着脸的老定王拎回去,狠狠抽了一顿。


    他娘不仅不上来劝阻,看他不服气的样子,反而跟着其他将领一同哈哈大笑。


    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盛迟忌并没有沉溺在美梦中,他清醒地知道梦只是梦,只是有些缅怀地放纵了一下,任由意识坠落其中许久,才慢慢睁开眼,坐起身,托着下巴掀起眼皮,扫了眼榻边毛茸茸的黑脑袋。


    跟朵小蘑菇似的,缩成一团,抱着书坐在那儿。


    盛迟忌慢悠悠靠过去,以手托腮,支着下巴,垂下眸子观察他,从薄而精巧的耳垂,落到细白的颈子上,又转回俊秀明丽的侧容。


    心里逐渐确认。


    这小孩儿勾引人的手段,与他以往碰到的那些不同,段位显然更高。


    谢元提被盯着也毫无所觉,翻了页书,发现这一节不太感兴趣,便想翻下一页看新的内容,结果刚翻到一半,头顶传来道懒散低沉的声音:“我还没看完。”


    惊雷似的,谢元提吓了一大跳,兔子似的窜跳起来,若不是盛迟忌身经百战,反应极快,往后避了避,非得吃个头槌不可。


    “你醒了啊,哥哥。”


    发现是盛迟忌,谢元提拍拍胸口,不等盛迟忌说话,先发制人,义正词严:“哥哥,你白天觉这么多,晚上会睡不着的。”


    晚上本来就睡不着。


    盛迟忌懒洋洋地“嗯”了声,又盯了他一会儿,淡声命令:“今晚留下。”


    外面的暗卫们惊得齐齐竖起了耳朵。


    这位安平伯府派来的小公子,每天来会儿就走,显然玩的是欲擒故纵的戏码,王爷居然就吃这套,主动要求他留下了!


    “不要。”


    一息之后,所有人都听到了谢元提毫无犹豫的拒绝。


    空气仿佛都凝滞了,盛迟忌嘴角的弧度慢慢消失。


    外面的暗卫倒吸凉气,一排黑压压的脑袋又悄无声息从窗口冒出来,瞪大了眼望着榻边纤薄的身影。


    不得了,居然敢拒绝王爷。


    这小美人真要丧命了吧!


    谢元提对周遭的气氛毫无所觉,一直没机会吐露心声,他倒是很想留下来,跟真少爷进行一番促膝夜谈,可惜昨天才被淮安侯警告过,遗憾地叹气:“会挨骂的,哥哥。”


    盛迟忌的眉梢轻轻扬了扬。


    凝固的空气似乎又重新开始流动。


    有他在,他那个废物养父还敢骂他?


    但定王殿下难得留人却被拒绝,自然是不会再开尊口的,冷着脸随谢元提去了。


    一下午把书翻了快三分之一,谢元提还有点意犹未尽,在侯府可不能这么随心所欲地看闲书。


    他很想继续看下去,但外边天色不早,该走了。


    想了想,谢元提抱着书,充满期待地望着盛迟忌:“我该回去了。哥哥,你这本书可以借我带回去看吗?”


    不乖乖留下来当陪睡的,还想借书?


    也不知道谁调教出来的,不像小宠倒像个小少爷,一点也不知道看脸色。


    盛迟忌回答得果断无情:“这本不可以。”


    又指了指枕头下那本:“那本可以。”


    第 50 章   第五十章


    谢元提在姑苏长大,其实是会水的,上次游园落水,只是因为猝不及防,水又太冷了,他腿抽筋后就动不了了。


    他身上滚烫得似火炭,夜里的河水又格外冰冷,刚落进来时,是缓解了一下的,但顺着河水飘了会儿后,那股滚烫的热意又重新燎烧遍了身体。


    极端的冷热瞬间交替,对身体伤害太大,谢元提差点就地晕死过去,呛了两口冷水,才醒过神,抓住片刻的清明思索了下。


    药效上来了,他现在谁都不敢碰见,但晚上的河水这么冷,若是泡半晚上,恐怕在把真世子接过来前,侯府就得先举办场丧礼了。


    可是这药……该这么办?


    谢元提是第二次感到这么无措慌乱,第一次是他从那个噩梦中醒来的时候。


    一边是冰冷的河水,一边是滚热的身体。


    谢元提像被裹挟在岩浆与冰川之间,模糊间像是成了这条河的一部分,意识也随着浮浮沉沉的,随着水波不知道飘了多远,忽然听到有人喊:“那边好像有人落水了!快快,绳套,捞上来。”


    随即有什么东西套在了他身上,要将他往上拉。


    谢元提蒙蒙抬起头,才发现周遭一片漆黑,他顺着水不知道飘到了哪儿,前方是个不大的画舫,船上的人正试图把他捞上去。


    谢元提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晰了,牙齿微微颤着,说不清是因为那股灼热,还是冷的,仰着滚烫的脸,拽住了那根绳子,潜意识里不太想上去。


    不上去,他可能会冷死在河水中。


    可是他还中着药。


    画舫上的人显然没想到他居然不太想上去,双方僵持了一下,似乎是画舫主人不耐烦了,模糊中他听到有人冷冷说了声:“不上来就算了。”


    谢元提觉得那声音很熟悉,嘴唇张合了下,画舫上一个黑衣人扫了他一眼,停滞了一下,举着灯仔仔细细又辨认了会儿,声音猛然拔高:“那是……小公子?!主子,主子,落水的是迢迢小公子!”


    画舫主人陷入了沉默。展戎说完,见盛迟忌脸色不对,憋着笑眼观鼻鼻观心,自动滚出门。


    漠北苦寒,不比京城条件优渥,征战在外,军需条件差的时候,经常地为席天为被,没有被子不算事儿。


    何况四月的京城也逐渐暖和起来了,盛迟忌身上余毒未清,作为半个病人,睡个午觉,不盖被子也没觉着冷。


    但他没想到谢元提不行,睡着睡着感觉冷,循着暖源就凑了过来。


    怀里的少年身子单薄而柔韧,暖烘烘的,沾着满身的芬芳。


    像那只大胆飞到他掌心的小山雀,柔软又脆弱,手指一握,便能轻易掐断喉咙。


    盛迟忌不知道怎么,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磨了磨牙:“本王还以为你是开了窍了投怀送抱呢。”


    结果是冷的。


    明明就是受人指使来勾引他的,结果成天不做正事,只会跟在他屁股后面喊哥哥。


    被墙硌到就是一大片淤青,涂药都小心翼翼不敢下手,睡个午觉不盖被子居然还能冷到。


    娇气得令人发指。


    行伍中人,最讨厌这种娇娇气气的人了。


    惯的他,坚决不给被子。


    盛迟忌垂眸思毕,手落到谢元提背后,察觉到这小雀儿似乎想挪开,理直气壮地将他往怀里又拢了下,嗅着那股愈发浓郁的气息,舒心地闭上了眼。


    谢元提睡得还是不太安稳。


    他睡梦中身子越来越冷,好不容易靠近了唯一的暖源,待了一会儿,察觉到那个东西不是很暖和,反而像在汲取他身上的热度,委屈地想离开那个东西,把自己蜷成一团保暖,结果那东西就像八爪鱼一样,将他紧紧缠住了。


    他挣动了好几下,也没能挣开,只能放弃挣扎。


    好在依靠在一起片刻后,那个东西也渐渐暖和了起来,和他共享起暖意。


    谢元提拧着的眉心微微松开,安心地沉入了梦乡。


    谢元提入梦的时候,正在青楼里厮混的孟棋平也收到了小厮带来的回信。


    听闻谢元提是假世子后,最耐不住的当属孟棋平。


    上次在九香楼里,他嘴上没把关,被人提醒,顾忌着谢元提的身份,才没做什么。


    回来后又惦记了好久,后院里那些看着都觉得没滋没味了,娇媚的娈宠作出再天真无辜的姿态,也不如人家一个眼神干净纯然。


    偏偏一个侯府的小世子,又确实不能乱动。


    没想到瞌睡刚来,上天就给他递了枕头,传出谢元提是假世子的消息。


    他等了好几日,从家里长辈的闲言碎语里,差不多摸清了这个传言的真假,登时兴奋得气血上涌,立刻差人去送了邀约信。


    结果谢元提此前拒绝了他好几次邀约就算了,这次竟又不知好歹地托病拒绝了!


    “嘭”的一声,本来还荡漾着欢声笑语的包房中猛然死寂。孟棋平把怀里的人推到地上,一脚踹上送信的小厮心窝:“废物!”


    小厮被当心一踹,眼前发黑,却不敢吭一声,埋着脸磕头求饶。


    孟棋平直感觉自己被下了面子,羞恼不已,边踹边骂:“那小婊子凭什么敢回绝我?他算什么东西!”


    小厮苦着脸,眼前不断发黑,差点喘不过气的时候,方才被推到一边的娈童笑吟吟地靠过来,跪在旁边为他捶着腿,语气娇娇柔柔的:“三爷又是在为谁烦心了?奴有个办法,三爷可要试试?”


    孟棋平睨他一眼:“你能有什么办法?”


    娈童抿嘴一笑,起身凑到他耳边,低低了耳语一阵,孟棋平的脸色果然逐渐转晴,大笑着将他往怀里一搂,又瞥了眼趴在地上发抖的小厮:“起来,别装得要死要活的,再给我写个信,我就不信那小婊子这次还会回绝。”


    说着又掐了把怀里美人的腰,勾着他的下巴:“你那药当真那么有用?”


    “三爷还不信奴么?”


    “那就要你先来试试这药怎么样了……”


    孟棋平跟怀里的美人调笑着,哼起小曲,心头快意轻松。


    金尊玉贵的出身,父母兄长的溺爱,他向来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被老天眷顾。


    这不?心心念念的那块肉,马上就能吃进嘴里了。


    下一瞬,谢元提还没反应过来,腰上的绳套一紧,就被人强硬地捞上了船。


    他腿软得站不住,对方也不嫌弃他浑身湿乎乎的,脱下外袍将他整个一裹,敏感的肌肤被碰到,谢元提浑身一颤,很想躲开,下一刻,便落入了个沾着药香的冰冷怀抱中。


    谢元提细微的挣扎一停。


    他分不清那是谁,潜意识里只觉得,这股气息是安全的。


    然而没有了河水的缓解,难耐的燥热很快又席卷遍了全身。


    原本被冻得发白的脸色重新遍布了潮红,谢元提发出低低的呜咽,感到抱着他的人身上凉凉的很舒适,忍不住用力往他身上贴,脸贴在他颈项前,嘴唇无意识擦到片冰凉的肌肤,顿时喜欢得蹭了好几下,灼热的吐息喷洒在那里。


    抱着他的人身子瞬间一绷,环在他腰上的手也紧了紧,后腰被拍了一下,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别乱动。”


    谢元提烫呼呼的脸埋在他颈窝间,含糊不清地发出声舒适的低吟,乖乖地没有再乱动。


    周围人眼睁睁看着水里捞出来的少年不知死活地缠着盛迟忌,死寂一片,连呼吸都放轻了,眼皮狂跳不止。


    很快,他被放到了柔软的床榻上。


    身上凉凉的很舒服的人似乎想走。


    谢元提慌极了,急忙抱住那条手臂,嗓音沙哑绵软得厉害,带着细弱的哭腔:“别走……”


    他浑身湿漉漉的,衣裳因为水紧贴着身体,哪怕是罩着盛迟忌的外袍,手一落下去,还是能抚触到柔韧的线条。


    只是想站起身的盛迟忌停顿了下,又坐了回去,任由谢元提软乎乎地挂在他身上,将他的发冠碰歪,在他颈间吹着潮热的气息。


    周围的人全部低着脑袋,没人敢看盛迟忌的脸色,只有个白衣文士模样的人啧啧了声:“刚给你把余毒清得差不多了,约你出来喝个酒,就遇到个中了药的小美人,还只往你怀里钻?你命怎么这么好,不公平啊,我的怀抱也很宽阔的。”


    盛迟忌的手落在谢元提腰间,隔着几层衣物,也能感觉到那段腰凹下起伏的细窄弧度,滚烫的温度浸透层层布料,落到指尖。


    太烫了。


    他没搭理楼清棠的贫嘴,冷冷道:“别废话,过来看看。”


    看他似乎还真挺在意这小美人,楼清棠愣了一下,哦了声,朝着意识不清的谢元提伸出手。


    还没碰到那截瘦骨伶仃的手腕,就被啪一下重重地打开了。


    楼清棠疼得嘶了声:“……你不让我把脉,我怎么给他看?”


    盛迟忌方才下意识打开了楼清棠的手,也分不清那一瞬间心底陡然涌出的强烈独占欲从何处来,垂眸看着用潮红的脸颊蹭着他的少年,喉结滚了滚:“赶紧。”


    楼清棠这才顺利把到脉。


    片刻之后,他收回手,啧啧感叹:“嚯,好烈的药!这小美人恐怕是被人下药后,想跳进水里缓解,但水这么冷,他若是再多泡会儿,就要撑不住了。”


    谁下的药?


    盛迟忌眼底一片冰冷,压下心底陡然升起的怒火:“没让你废话这么多,怎么解。”


    “药性太猛了,我也配不出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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