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没掀开被子,但谢元提已经知道是谁了。
除了盛迟忌那只小变态,还有谁会大半夜爬他的床?
谢元提现在已经不想问“你为什么在这儿”这种废话了,甚至有种错觉,哪天他把盛迟忌丢了,连夜赶了三千里离开,估摸着一推开门盛迟忌就坐在屋里朝他笑,还会问他一句“怎么才回来”。
但该说不该,还挺好用。
被子里相当暖和。
理智告诉谢元提,盛迟忌非常擅长打蛇上棍,用完就得丢,该把盛迟忌撵出去了。
但或许是因为今晚在牢里呆了太久,沾了满身寒气,现在待在柔软舒适的被子里,谢元提骨子犯了懒,略微有点舍不得暖烘烘的温度。
算了,还是睡觉吧。
今日已经很累了。
谢元提不悦,“臣当然行。”
中午时出的门,出宫时天色都暗了些许。
陈小刀在外面等得无聊,腆着脸在跟禁军套近乎,禁卫军不搭理他,他也能聊得自得其乐,看谢元提回来了才收敛,一溜小跑过来,扶着他上了马车,意犹未尽问:“公子,回去也要那么快嘛?”
即使在宫里休息了会儿,从偌大的宫城里再溜达出来,谢元提也快没气了,声音微弱:“快吧,再快点就能把我送上天了。”
陈小刀立刻收敛得堪比赶蜗牛。
回了谢府,谢元提喝了碗药,安静躺尸了一个时辰,才有精力爬起来,去了书房,先从书架上挑了几本书,依次翻看了会儿,举着毛笔,在纸上画起来。
陈小刀在边上帮忙研墨,偷偷瞅着这位不太熟悉的主子。
谢元提穿着身淡青色的衣裳,即使在屋内,也要再披上件大氅,宽大的衣袖下腕骨伶仃,好似轻轻一捏就会碎了,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青筋脉络清晰,看着弱不禁风的,握着毛笔的腕子却分毫不抖,稳稳当当的。
上一世,谢元提因为心脏病,被父母嫌弃不能继承家业,从小在爷爷身边长大,宽和慈祥的老人家心疼孙子,教导他情绪不能有太大起伏,为了磨性子修身养性,手把手教他写毛笔字,谢元提的一手行书相当漂亮,勾画起来时,线条行云流水,错落有致。
陈小刀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公子在画什么?”
谢元提悠悠道:“大齐版小学生必修一。”
陈小刀:“???”
文化人讲话,果然听不懂。
陈小刀从小流落街头,大字不识一个,饿晕在街头被捡回来,结果第二天谢元提就下了狱,都没来得及在状元郎身边沾染沾染文化气息,看谢元提边写边画的,有些羡慕,无意识地嘀咕了声:“若是我也会识字就好了。”
谢元提无处安放的教师精神被触动了,看他一眼:“好啊,往后我每日教你习字布功课,要好好完成。”
陈小刀:“!!!”
陈小刀惊喜不已,生怕谢元提反悔,立刻叫:“谢谢公子!”
谢元提笑了笑,写完了一张纸,放下笔,把旁边原身做过注释的书翻开,又对比了一下。
一模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穿进来的缘故,他和原书里的“谢元提”不仅长得一模一样,连字迹都是一样的。
隔日一早,谢元提带着厚厚的一沓劳动成果又进了宫。
宫里死个小太监,显然不会有什么影响,风平浪静一如既往。
盛迟忌没想到谢元提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还真拖着病躯来了,不仅来了,似乎还准备了颇多。
到底是孩子天性,从谢元提进了乾清宫起,盛迟忌的视线就偷偷黏在他手里那沓纸上没挪开过。
跟只偷偷摸摸的小猫崽似的,装作不在意地偷瞄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以为自己没被发现。
谢元提心道,你真是太小瞧班主任的火眼金睛了。
这群学生啊,讲台之下那些小偷小摸,真当老师看不见么。
他暗暗一笑,抽出张纸,摆到盛迟忌面前:“陛下之前学过什么?臣先看看您的功课怎么样。”
盛迟忌瞪了谢元提一会儿,还是提起了笔,默写《论语》的学而篇。
谢元提眯了眯眼,看出第一个问题。
姿势不对。
但他没开口,只安静地看着盛迟忌默写。
等了许久,盛迟忌终于慢吞吞地写满了张纸,小孩儿长长的眼睫垂着,眼睛忽闪忽闪的,有些心虚似的,不像昨天初见时心黑得那么理直气壮了。
谢元提拿过来一看,眉毛微扬。
其实原文里总是会刻意描写几句暴君写的字难看,来对比主角折服无数人的书法有多么翩若惊鸿。
据说难看得连身边的宣读太监都抓耳挠腮。
现下一看,这哪是难看能形容的。
就没几个字能爬起来。怎么一副落水小狗的可怜巴巴样?
谢元提忍不住摸了把他的脑袋,小皇帝性子硬,头发倒是很软:“去吧。”
他身上的血腥味已经都被洗掉了,唯剩熟悉的梅香与清苦的药味,被摸了下脑袋,盛迟忌很是受用,但还是有些不乐意,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暖阁。
没其他人了,陈小刀总算也没那么别扭了,一屁股下来,苦着脸道:“这宫里规矩可真多,公子您真是受苦了。”
谢元提失笑:“你这话可别当着其他人的面说——范大人去抓药了?”
陈小刀点头:“前日去的,我按照公子吩咐的,买了他所需的药送给他,范大人十分感激,若不是公子在宫里,他早就登门拜谢了。”
谢元提露出笑意:“做得很好。”
“那公子,您还要继续待在宫里吗?在这儿也见不了范大人吧。”
盛琮现在被关着,自顾不暇,也不需要在乾清宫里被庇护了。
谢元提嗯了声:“我去和陛下说一声。”
出乎意料的,谢元提想要回府的事,被盛迟忌一口回绝了。
盛迟忌看他竟然还下地走路,脸色很不好看,将他扶坐下来,再次重申:“不行。”
谢元提:“但是蜀王暂时没了威胁,我在这儿也打扰陛下……”
盛迟忌打断他的话:“老师也知道,蜀王只是‘暂时’没了威胁,他很快就会被刑部放出来,这次我们彻底得罪了他,老师在外面太危险了。”
疾声说完,又垂下眼,满脸落寞:“而且乾清宫这么大,却只有我一个人,老师哪里会打扰我呢。”
谢元提被这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击中了。
小家伙一个人在宫里,也是很担惊受怕的吧?
而且盛迟忌说得也对,在盛琮离京之前,恐怕都不得消停,眼下还是留在宫里最安全。
这副身子再被砍一下,恐怕就彻底玩完了,他上辈子萦绕在死亡的阴影中,对自己的命还是比较谨慎的。
谢元提被说服了:“好吧,那我去和小刀说一说。”
盛迟忌本来因为前两个字开心起来,听到后一句,又很不是滋味,压着气道:“我扶你。”
谢元提出去一趟回来主意就变了,陈小刀欲言又止,在小皇帝凉凉淡淡的注视中,只能再三叮嘱谢元提注意身体,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长顺送上来熬好的药,盛迟忌亲自接过,试图以喂药来增进感情。
谢元提没看出来小皇帝的期期艾艾,截过来捏着鼻子闭上眼,一口气灌下去,动作十分熟练。
盛迟忌:“……”
醒来就折腾了这么会儿,谢元提已经有点精神不济,喝完药后困意又不断滚滚袭来,盛迟忌看出来了,扶着他趴下,贴心地给他掖好被子:“老师放心睡吧,不会再有人来打扰的。”
对比一下小皇帝从前和现在的态度,谢元提心里感叹一声,却实在没精力揶揄什么了,眼睫一眨,便陷入了沉沉的睡梦里。
这一觉睡得格外绵长,阖眼时外头天色还亮着,再迷迷瞪瞪醒来时,外面静悄悄一片,应当已经入夜。
他眼睛还没睁开,先感到了口渴,正想挣扎一下,爬起来去找水喝,就感觉有什么东西贴了过来,微微发着凉,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下他的鼻息。
谢元提:“……”
换个正常人,这会儿不被吓得原地起飞都是好的。
他睁开发涩的眼皮,呼吸依旧均匀,是以床边的人并没有发现他已经醒来。
那是道弯着腰的小小身影,谢元提一眼就看出来是谁了。
无言片刻,谢元提好笑地问:“陛下,试完了吗?”
他冷不丁一开口,盛迟忌吓得头皮一炸,差点跳起来,好险没叫出声。
随即才镇定下来:“老师什么时候醒的?”
“才醒,就看到陛下鬼鬼祟祟在我床边,”谢元提啼笑皆非,“我说陛下,大半夜的,你不在自己寝殿里好好睡觉,跑我屋里来做什么?”
盛迟忌抿了抿唇,片晌,才低声回答:“我怕老师死了。”
五岁那年,母亲就是在睡梦中离开他的。
他一觉醒来,静嫔已经没了呼吸。
盛迟忌的声音很平静,谢元提却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伸手去拉他,这才发现小皇帝浑身都冷飕飕的,再一摸,只穿着件寝衣。
谢元提叹了口气,往床里面挪了挪:“死不了,这不活得好好的——赶紧上来,也不怕着了风寒!”
虽然屋里烧了炭盆,但没地龙暖和,夜里单穿着寝衣晃悠肯定冷。
盛迟忌矜持了三秒,便一咕噜钻进了被子里,被焐得温暖的梅香包裹起来。
谢元提昏睡的那几日,他一直睡在谢元提身边,好随时查探谢元提的呼吸,确认他还活着。
这个人瞧着像是用雪做的,略微经一点风吹日晒,便会无声无息化掉似的。
今日回去自己睡,他反倒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非得过来看一眼才安心不可。
谢元提睡了一觉,现在已经不大困了:“陛下……”
盛迟忌冷不丁道:“果果。”
谢元提愣了下:“什么?”
盛迟忌在他身边蜷成一小团,小声道:“我的乳名,母妃就是这么唤我的。”
他也想要谢元提像叫陈小刀那样,亲密地唤他。
而且要更亲密。
这孩子生在皇家,小时候吃过不少苦,对温情的渴望比一般人更强吧。
谢元提心里一软,嗓音便也放得更柔和:“那往后没外人时,我就这么称呼陛下,可以吗?”
盛果果。
暴君居然还有这么可爱的小名,原著里可没提到。
盛迟忌知道他现在肯定笑得很温柔,睁大了眼,想在黑暗中看到谢元提笑的模样,可惜只能看到个模糊的轮廓,小小声应:“老师现在就可以这么叫我。”
“好,果果,”谢元提含笑道,“你是在向老师撒娇吗?”
盛迟忌支支吾吾地没吭声。
几天前,他才在谢元提面前大言不惭地说了句“朕从不撒娇”。
谢元提猜出小崽子的窘迫,低低笑了声,不再逗他:“你还是孩子,拥有撒娇的权力,在我面前,不必拘束。”
夜色静默流淌许久,他才听到盛迟忌“嗯”了声,嗓音有些不稳,仿佛带着颤意。
谢元提改为拍拍他的背,哄道:“睡吧。”
盛迟忌好一会儿没说话,谢元提还以为他睡着了,重新闭上眼,将睡未睡时,忽然又听到耳边传来句:“老师喜欢我吗?”
有点羞涩,问得很不好意思。
谢元提没想到幼年版暴君居然还会问这种问题,忍不住笑道:“当然了。”
没想到小皇帝下一句就是:“那老师喜欢陈小刀吗?”
除去惨不忍睹的字外,内容倒是没差,一字不错。
堂堂一代暴君,字写得居然跟狗爬似的。
谢元提看着看着,就微微笑了起来:“陛下的字虽然很爱打架,但进步空间非常大。”
盛迟忌敏锐地察觉到这句话不太对劲,小脸黑下来,冷冷地看他一眼。
哎呀,戳到孩子自尊心了。
谢元提若无其事地收敛笑容,转到他身后,从后面握住他的手,调整他的坐姿与握笔姿势,嗓音温温淡淡:“姿势错了,端坐好,笔要放在中指和无名指间,手腕要稳,心正则笔正。”
盛迟忌连头发丝都开始僵硬了。
温暖的、带着些梅花的清冷与药的苦涩的气息从身后拂来,将他笼罩其中,握着他的手有些微凉,却不失力度。
除了幼时母妃会将他抱在怀里护着,从没有人这么靠近过他。
谢元提认真地带着盛迟忌写了几个字,看出他的不自在,松手退后放开他:“陛下自己写几个字试试。”
身后的气息撤开的瞬间,盛迟忌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
旋即心底又升起些微失落,仿佛不舍一般。
他蹙蹙眉,甩开那些没来由的念头,依照谢元提教他的姿势,缓慢地重新又写了几个字,进步肉眼可见,方才还东倒西歪的字,这会儿至少能爬起来了。
调整握笔的姿势有点难,毕竟成了习惯,但盛迟忌再提起笔时,竟然就再也没有错过。
谢元提欣慰不已——这是他带过最省心的一届学生。
虽然这学生目前还没叫过他一声老师。
信任度还不够啊。“好吧,听老师的。”
盛迟忌颇为不甘心地点了点头,放下那副花里胡哨的,拿起谢元提指的面具,小心地给谢元提试戴。
银质的面具微凉,贴合着上半张脸,只露出嘴唇与下颌,不妨碍说话喝水,也没什么不便。
但也是因此,盛迟忌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谢元提的嘴唇上。
因为失血,还没养回来,那张唇线优美的嘴唇依旧是苍白的,没有什么血色,像一片柔软却干涸的花瓣。
盛迟忌生出了几分心疼。
老师的身体如此孱弱,他一定要保护好他。
“卫鹤荣要过来,”盛迟忌小心地扶起谢元提,垫着脚给他披上轻薄柔软的外袍,“说要顺道看望老师,要不要我帮老师推掉?”
谢元提想了想,摇头:“不必,我们一起见见他。”
他越狼狈,卫鹤荣也会越放心。
谢元提半身不遂地被照顾着梳洗了一番,没多久卫鹤荣就来了。
京中来了两个藩王,靖王势小但阴狡,蜀王又母家势大,卫鹤荣最近注意力多半放在那俩人身上,也没怎么注意谢元提和盛迟忌。
屋内散发着浓重的药味儿,他扫了两眼谢元提。
距离上次见面也没太久,谢元提似乎瘦得只剩把骨头了,病骨支离,又遭了回刺客,脸上多了副面具,侧躺在床上,生机枯槁。
谢元提幽幽想着,将自己昨日从下午勤奋耕耘到晚上的画册拿过来:“接下来就先给陛下讲故事吧。”
盛迟忌秀气的眉尖一蹙:“故事?朕又不是小孩儿,听什么故事。”
盛迟忌张了张嘴,当没听到:“送朕回乾清宫,别杵在这儿。”
谢元提从眼冒金花的状态缓过来,喉间炸裂般刺啦啦的疼,漫上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原身被阉党抓进诏狱,隆冬腊月的浸在水牢里,直接丢了命,谢元提穿过来了,但并不能改善被伤到根的身体,大概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得这么病歪歪的了。
两辈子都得不到一具健康的好身体,谢元提无声叹了口气,微微笑笑:“微臣遵旨。”
盛迟忌很熟悉宫里的小道,带着谢元提避开了侍卫,俩人一离开御花园,后脚长顺就把侍卫叫来了。
宫里一大片人,听说小陛下差点落水,竟也没几个人担心的。
谢元提浑身都没什么力气,走几步就有些气喘,好在小孩子腿短,步子迈得也不大,他瞅瞅小皇帝浑圆的小脑袋,嗓音跟被砂砾磨过一般:“陛下最近的功课都是哪位先生在讲读?”
听到这一声问,盛迟忌诧异地扭头看了他一眼,确定谢元提眼底是疑惑而非故意后,才歪开头闷闷道:“没有。”
崇安帝沉迷修仙十几年,乱七八糟的仙丹不知道吃了多少瓶,早把身体底子给亏损了,一病不起后,醒来的时间甚少,也就封盛迟忌为太子时清醒了会儿,点了谢元提为太傅,随即又浑浑噩噩下去,压根没来得及给盛迟忌凑齐一班人马。
要知道盛迟忌自小在冷宫,连学堂都没能去过。
首辅卫鹤荣自然乐见其成,盛迟忌是个任人拿捏、屁也不会的蠢货他最放心。
卫鹤荣不说话,朝中也没几个人敢说话,要么声音微小,要么作壁上观。
谢元提也想明白了,没怎么犹豫,直接道:“那从明日起,臣便来给陛下讲读吧。”
一阵凉风吹来,谢元提跟纸糊似的又歪了歪。
盛迟忌甚至都来不及感到惊喜,只怀疑他这一秒就要折了,狐疑地瞅瞅他,眼底是强烈的怀疑:“你行?”
谢元提微妙地挑了下眉。
盛迟忌没想到建德帝还带恩将仇报的,当即愣了下。
建德帝以为他是高兴,怀着满腔父爱含笑道:“户部尚书家千金年龄与你相仿,也是出了名的美人,改日朕叫人拿画像来给你看,若是喜欢,就给你定为正妃……”
谢元提的眉毛挑得更高。
户部富,吏部贵,户部尚书的女儿,别人求都求不到。
听说高贵妃就有意替五皇子求娶户部尚书的女儿,只是户部尚书似乎不大乐意成就这门亲事。
还是个美人,这小色胚说不定会意动呢。
盛迟忌手心都在冒汗了,不等建德帝说完,急急打断:“我不要!”
他的态度过于急切,建德帝不免一怔。
谢元提环抱着手,闲闲地看着盛迟忌,准备看看他能说出个什么花儿来。
盛迟忌静默一瞬,迎着两人的视线,僵着脸道:“那毒有问题,今早起来我发现我……不举。”
第 32 章 第三十二章
谢元提微微睁大了眼。
建德帝瞬间沉默了。
这简直是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再多提一句议亲的事,都像是在戳盛迟忌的少男自尊心。
隔了会儿,建德帝才干巴巴道:“皇儿……莫要难过,只是毒性的一时压制罢了,朕会令太医院抓紧研制出解药!”
盛迟忌:“……还是别告诉别人了。”
建德帝脸色严肃:“怎可讳疾忌医!”
算了。
盛迟忌面无表情想,反正别人怎么看他都无所谓,至少未来一段时间,这狗皇帝都不会再拿这件事烦他了。
范兴言此前并未见过谢元提。
去岁风光无限的年轻状元被下了诏狱时,所有人都觉得他活不过初春了。
没想到死里逃生的谢元提依旧选择拥护正统皇室,为保护幼帝,甚至差点死于贼人刀下。
朝内许多大臣都对谢元提怀有敬重之心,可惜乌云盖顶,无人敢言。
范兴言早就想结交谢元提,只是苦于老母病重,无暇他顾。
随着谢府的年轻管家踏入书房,他一眼就看到了谢元提。
这位传言里的帝师戴着副银面具,负手站在窗边,腰背如竹挺立,窗外的风一掠,单薄清瘦的身形似乎也随之一晃,抬手抵唇闷咳了几声,指尖雪白,露出的唇瓣亦泛着病态的苍白。
端的是风姿如月,不染凡俗。
范兴言心里一跳,几乎担心他就会那样倒下去,不由自主地跨了一大步,想去扶住他。
陈小刀快了一步,冲上去一把关上窗户,抱怨道:“公子,你身子不好,不能见风的,我就一会儿没看住……”
谢元提摆摆手,不太在意,嗓音却略有喑哑:“闷得慌,呼吸点新鲜空气。”
说着扭过头来,微微一笑:“范大人,久仰。”
范兴言眼眶忽然一热,想也没想,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谢元提愣了下:“范大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范兴言的声音有些哽咽,硬生生行了一礼,才让谢元提扶起来,郑重道:“无论公私,帝师都受得范某一拜。”
谢元提叹了口气,示意陈小刀去外面守着,带着范兴言坐下来,嗓音温和:“范大人一片孝心,谢某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能帮到忙就心怀甚慰了。”
范兴言眼底含泪,摇头道:“帝师怀瑾握瑜,光风霁月,又有浩然之气,在如今污浊朝堂上涅而不缁,范某早就心向往之,此番您于我更是有救命之恩,范某万死不能报。”
谢元提:“……”
饶是他脸皮再厚,也被夸红了,好在戴了个面具能遮掩,仓促地咳了下:“范大人直呼我的名字就好,令堂的情况如何了?”
范兴言的情绪平复了点,羞赧地擦了擦眼睛:“家母的病情已有好转,大夫说,不出半月就能下地走路,这一切都多亏您了。”
谢元提眼底露出点笑意:“那就好。”
范兴言看着他脸上冰冷的面具,声音发涩:“您的身体如何了?脸上的伤……”
“没什么大碍,多谢范大人关怀。”谢元提摸了摸脸上的面具,“不过这伤在脸上,过于狰狞,为防吓到旁人,往后只能戴着面具了。”
看他风轻云淡的,格外豁达坦然的样子,范兴言心中本就澎湃的感激与敬仰又上了一层楼,逮着谢元提又是一顿激动的彩虹屁。
谢元提:“……”
您这不重复的夸人文采,放到现代饭圈一定很受欢迎。
范兴言自然不是来光来吹彩虹屁和干道谢的。
情绪彻底恢复之后,他的脸色凝重了点:“我等外臣至今未能见过小陛下几面,不知宫中情况如何,敢问范某能否做到什么?”
谢元提保持微笑听了半天彩虹屁,见终于进入正题了,略松了口气,缓缓道:“如今陛下唯有我一人教导,也不能上朝听政。我想,此次藩王回京,陛下遭刺,正好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若是范大人愿意联合所有御史一同上谏,想必即使是卫首辅,也拦不住悠悠众口,只是……”
会得罪卫鹤荣,有风险。
但言官的威力,是连皇帝都受不住的,更何况卫鹤荣本就立身不正。
他略微停顿,范兴言立刻会意,面色坚毅:“您放心,范某必不会辜负您的期待!”
谢元提肃然起身,郑重地朝他行了一礼。
范兴言不敢受礼,连忙避开:“这本就是我等的职责,帝师不必如此!您病体未愈,要好好修养才是。”
说完,热血已经燃了起来,握拳道:“范某现在就回去写折子!”
热血范大人不等谢元提说话,飞快回了个礼,转身就跑了。
守在门外的陈小刀甚至跟不上他的速度。
陈小刀目瞪口呆,纳闷地挠挠头:“公子,这范大人冒冒失失的,能靠谱吗?”
谢元提眼褶一弯,悠悠笑道:“放心,没有比他更靠谱的。”
原著里,范兴言的一番孝心打动了冯阁老家的千金,掐算一下时间,冯姑娘应当已经私服见过范兴言了……就是原本该冯姑娘暗中施助,被他截了道。
范兴言现在只是个小小的御史,但很快,他的品格与才能会得到冯阁老的赏识,随即迎娶冯阁老千金,走上坦荡仕途,话语权越来越重,最后也确实得到了暴君的重用,年纪轻轻便有望入阁。
最重要的是,冯阁老与卫鹤荣有龃龉,看不惯卫鹤荣已久,只是碍于朝野人心涣散,卫党又势大,郁郁地装病告假了许久,有机会自然会出手。
而督察院左都御史秦晖,一直在骂卫鹤荣的一线战斗着,不会不出手相助。
直接去找冯阁老或秦晖都是不现实的事,被卫鹤荣发现就是死路一条,将范兴言作为突破口,倒是最简单的。
之前他苦恼怎么接近范兴言时,还是陈小刀无意间点醒的。
正是这只小小的蝴蝶,连带着在朝堂上扇起风暴。
有了他们牵头,盛迟忌想要上朝、再添几位老师,就不难了。
这就是谢元提要送给小皇帝的礼物。
范兴言说到做到,谢元提在府里修养了几日,陈小刀就带回了打听到的消息。
以秦晖为首,所有御史联名上谏,争要幼帝入朝听政,择大家讲学,闹得沸沸扬扬,而先前告病的冯阁老也回了朝中,不声不响地站在了幼帝一派。
靖王晚蜀王几步离京,眼看乱起来,也不嫌事大地插了一手,隐隐也有站在小皇帝一方的意思——他当然看不起小皇帝,但这江山的归属权是盛氏皇族的,一个外姓权臣把持朝政,自然也会引起他的不爽,不乐意看卫鹤荣只手遮天。
皇位暂时是谁的不重要,但必须姓盛。
闹哄哄的朝堂混战持续了一个月后,卫鹤荣不得不让步妥协。
谢元提看戏养伤,偶尔进宫哄哄孩子。
在太医精心的调养之下,伤势好得很快,盛迟忌还特地让郑垚找来了不会留疤的药膏。
这场混战也没持续太久,就有了定论。
天气越来越热,夏荷初绽,盛迟忌的生辰也快到了。
谢元提携着这个好消息进了宫,将这个准备已久的生日礼物送给了盛迟忌。
出乎意料的,盛迟忌并不是很高兴。
小皇帝不像以往那样,一见面就扑到谢元提怀里撒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只要你教我,不想要其他人。”
隐隐带着股倔气。原本风光无限的小状元,可惜啊……
卫鹤荣心底凉薄地划过几个念头,冲盛迟忌随意欠了欠身:“微臣见过陛下。”
并未掩饰骨子里的傲慢与对盛迟忌的轻视。
盛迟忌坐在床头,似乎没看出卫鹤荣的无礼,露出笑容:“卫首辅为朕分忧国家大事,还要为这种事再跑一趟,真是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是微臣的分内之事。”卫鹤荣看向谢元提,“谢大人的伤可要紧?”
谢元提的声音虚弱:“多谢卫首辅挂怀,下官休养一段时日便好。”
说完偏头闷咳了几声,咳得沉沉的,仿佛全身内脏都在颤抖,听得人忍不住皱眉担忧。
卫鹤荣又看了他一眼,才别开视线:“微臣过来,是想禀报陛下,除了锦衣卫从刺客身上搜到的玉佩外,再没有其他证据能证明是蜀王殿下背后指使。此番蜀王被关,各地都有骚动,为安抚藩王,也不能再继续关下去了,陛下觉得,三日后请离蜀王殿下如何?”
“卫首辅说得对,便依首辅所言吧。”
盛迟忌眼睛乖顺地低垂着,一副唯卫鹤荣马首是瞻的模样,眸光却沉了沉。
刑部尚书是卫鹤荣的人,换言之,刑部也算卫鹤荣的地盘,他没办法插手,让盛琮在里面吃足苦头。
三日后,盛琮不但会离开刑部,还要离开京城。
可是不狠咬盛琮一块肉,他咽不下这口气。
只是关几天罢了。
谢元提可是生生挨了一刀,他现在都还记得那沾着血腥气的梅香!
一想到这个,盛迟忌就恨不得把盛琮的皮扒了。
谢元提和盛迟忌的老弱病残组合非常真实,没让卫鹤荣试探太久。
卫鹤荣一走,小皇帝脸上唯唯诺诺的表情便消失得一干二净,沉着脸准备给盛琮找点不痛快。
“果果?”谢元提戳了下小皇帝鼓鼓的小脸,还以为他是因为在卫鹤荣面前装孙子不爽,“想什么呢?”
忽然被叫乳名,盛迟忌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又很喜欢谢元提这么叫他,眉宇间的阴翳一散,又笑得天真无邪起来,一团甜甜的孩子气:“想老师会不会想吃糖蒸酥酪。”
谢元提心口一软。
小皇帝总是板着脸,但笑起来真是甜滋滋的,跟朵小棉花糖似的。
之前浑身都是刺,纵使暗戳戳地注意着他,对他好一点也要遮遮掩掩的,假装浑不在意,现在会撒娇,也会明着对他好了,跟只求摸摸的小狗狗似的。
看来他的掰正卓有成效。
用过午膳,盛迟忌想让谢元提休息,谢元提坚强地摆摆手:“睡了好几日了,当真睡不着了,我检查一下你这几日的功课吧。”
盛迟忌踮脚摘下他的面具,看他精神确实还不错,勉强应了。
除了谢元提之前布置的作业,盛迟忌还额外看了许多书。
他看书很快,又过目不忘,什么都会看一些,颇有些好读书不求甚解之感,实在不懂的,就标记一下,等着谢元提给他解惑,短短几日,就垒起了高高一沓。
“老师,这句‘我有功于人不可念,而过则不可不念;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则不可不忘’,是什么意思?”
谢元提扫了一眼:“我想你不理解的,应当是最后这一句,书中所言,旁人对你的过失,无需计较,必须忘掉。”
盛迟忌怏怏皱起眉:“是的。”
谢元提没有直接解释,反问道:“果果的看法是什么?”
盛迟忌抿了抿唇:“我觉得是一派胡言,哪有别人对不起我,我还要往下咽的道理。”
谁敢得罪他,即使今日不报,他未来也必会报复。
“果果,你是君。”谢元提搁下书,“为君者,统御天下,将来你身边会有形形色色的人,若总是记怨,君臣关系便很难相和。我不是让你事事忍耐,但该糊涂的时候,就应该糊涂。”
小孩子的世界尤其非黑即白,眼里容不下沙子。
盛迟忌还是不太乐意,看在谢元提的面子上,勉强支吾了声。
谢元提伸手点点他的额心,被小皇帝小猫儿似的蹭了下,眼里多了点笑意。
快意恩仇和当皇帝自然是不兼容的,等盛迟忌再长大一点就会知道了。
又讲了几本书,谢元提面上的疲态逐渐遮掩不住,盛迟忌严肃地把书抢过来:“老师该休息了。”
谢元提确实疲乏了,起身时看了眼盛迟忌,才觉出不对,惊讶地把盛迟忌往身前拉了拉,比划了一下:“果果,你长高了?”
小孩儿上月还是个瘦不拉几的小不点,这个月不仅养了点小奶膘,还蹿高了许多,一直待在一起,他都没怎么注意。
小皇帝仰头看着谢元提美好的面庞,恍惚了一瞬,骄傲地挺起小胸脯,语气认真:“以后我会长得比老师还高,给老师遮风挡雨。”
谢元提低低笑道:“好,那老师就等着蒙受君恩了。”
送谢元提回去躺下后,盛迟忌转头就变了脸,笑意淡下去,吩咐长顺:“让郑垚今晚来一趟。”
小陛下这惊人的变脸速度……
长顺心里咂咂舌,躬身应是。谢元提抵达西苑时,百官基本都到齐了。
端午的一整日,大伙儿都不得消停,清早起来点名,拜见皇帝,再举行划龙舟、射柳等活动,晚上还有个端午晚宴。
谢元提在心里类比了下,大概就是小学生郊游、大型团建活动与公司年会领导发奖结合体。
等了会儿,盛迟忌便也从乾清宫过来,携领百官,去往皇家园林。
谢元提走在前头,身边就是卫鹤荣。
卫鹤荣今日的心情似乎不太好,虽脸上看不出来,但往日还会与人虚伪客套几句,今日却笼着袖子谁也没理,不知道又在盘算着什么。
谢元提不过瞟了一眼,老狐狸腾地扭过脸,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目光,露出个不阴不阳的笑:“谢太傅,别来无恙啊。”
难得的好日子,谢元提懒得和这老狐狸掰扯,果断低下头,剧烈地咳了几声,十分虚弱:“挺不错的,多谢卫首辅关心。”
话罢又继续咳嗽,咳得周围的人听着都面露不忍。
卫鹤荣:“……”
晚上些的时候,郑垚避开眼目,悄然来到了乾清宫。
盛迟忌不想让谢元提发现自己是个坏孩子,躲在一间暖阁里,同郑垚交代了点事。
郑垚听完,脸色变得有点古怪:“陛下,这……会不会有损皇室颜面?”
皇室还剩几分颜面?
盛迟忌心里冷笑一声,面上波澜不动:“朕下令,你去做,还有什么疑问吗?”
幼帝的气势实在充满了压迫性,但郑垚期待的正是这股压迫感,当即撇去杂念,恭敬应是:“臣领命。”
谢元提好笑又好气,弹了下他的脑袋:“说的什么话,费老大劲才给你挣来的机会,好好珍惜,不许任性,新的先生都是很有学问的人。”
盛迟忌被教训了,闷闷不乐地“哦”了声。
他往后就要上朝了,那样的话,见到谢元提的时间就得减少。
等其他先生的讲学课程也安排进来,岂不是又要减少了。
谢元提猜出他在想些什么,指尖点点他的额头:“我三天两头地进宫还不够?往后你来我府上也不是不行,垮着脸做什么,我又不是要死了。”
听到“死”字,盛迟忌心里一紧,又想起了那混乱的一夜,谢元提浑身是血,周身萦绕着他永远忘不掉血气梅香,睁大眼一把抓紧了谢元提的手,连“呸”了三声,绷着脸道:“什么死不死的,老师别乱说!”
谢元提适时转移话题:“果果,是不是又长高了?”
盛迟忌一直在暗中跟着郑垚练骑射武艺,宫里地盘大的是,够扑腾的。
大概是营养跟上来了,又在好好锻炼身体,每次见面,谢元提都觉得盛迟忌跟春笋似的,又蹿高了一小截,不再是几个月前那只瘦巴巴的小猫崽。
盛迟忌骄傲地昂起小脑袋:“高了一寸!”
他暗暗对着谢元提比划了一下。
老师虽然清瘦,但并不算矮,如果能比老师高小半个头,那就正好能把老师密不透风地圈在怀里,下巴还能搁在老师头上。
一想到这个,就更有长高的动力了!
小皇帝现在每日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量身高。
小孩子就是容易兴奋满足。
谢元提弯了弯眼,摸摸他的脑袋:“明儿就要上朝了,今天就放个假,不讲学,去御花园逛逛,我听长顺说,荷花都开了。”
盛迟忌对赏花没兴趣,不过陪着谢元提,他自然乐意。
御花园得到了好好的修整,也不像之前来时那般凄凉了。
荷花池中碧叶倾天,粉荷娇羞亭立,熏风卷着淡淡的清香拂面而来,不一会儿,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潇潇小雨中,一大一小坐在亭子里下棋,等待小皇帝拧眉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的时候,谢元提托着腮,懒散地望了眼被晾在旁边的景致。
微雨过,小荷翻。
夏日将至,小皇帝要长大了啊。
“我可以告诉你更多的线索。”
那个狡诈神秘的大宁人,只有四王子知道他的身份,为了不被牵连出来,必然会有后手,哈布尔想着,缓缓道:“你可以派人去看看,若是证实,就说明我值得信任。届时你杀了昂格尔,我交给你解毒药方。”
谢元提看了他半晌,方才点了下头:“成交。”
哈布尔当时被送进那个宅院谈话时,是被蒙着眼睛的,离开时也被蒙了眼,因此他不清楚宅院外长什么样子,但他见到过宅院内院一角的样子,西南角种着一簇簇青竹,和一种西番才有的花。
程非不知道俩人叽里咕噜都说了些啥,但走出大牢后,他又从谢元提这里得到了新的线索,大喜过望,立即派人沿着这个线索追查下去。
“最迟今晚或明早便能查到。”程非一晚上没睡,到现在还是龙精虎猛的,拍胸脯打包票,“谢大人回去休息,放心等着我!”
真有干劲,跟牛马一样。
谢元提前世也曾这么积极过,这辈子对公务已经提不起丝毫热情,毫无波澜:“劳烦。”
他要回去睡觉了。
第 33 章 第三十三章
方才在书房里听众臣吵架,谢元提几乎有种回到了前世的错觉,诸位大人平时有多斯文,在朝会上吵起来就有多不体面,不乏吵着吵着就脱鞋开打的。
有次打得激烈,差点波及到谢元提,不过还没碰到谢元提,一群人就被盛迟忌全部撂倒在地,拖下去打了板子。
谢元提想着,步子忽然顿了顿,仔细回忆了下。
那次盛迟忌离他那么远,是打哪儿窜出来的?
他冷不丁地冒出个古怪的念头。
盛迟忌把那些朝臣打了一顿,不会是因为他吧?
刚冒出来,又立刻被摁下了,不可能。
都怪小狗鬼太黏他了,导致他有时候会有些恍惚,将前世的盛迟忌与这辈子的重叠。
卫鹤荣当然看得出来谢元提是故意的,但看他咳嗽得唇瓣发白的样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低哼了一声,竟然也没说什么,袖袍一甩,便将他抛到了脑后。
谢元提表演完了,慢吞吞地收回帕子。
除却五年前,那场关于小皇帝的讲师与上朝的风波外,这几年他们按兵不动,卫鹤荣再未吃过瘪,行事也愈发张狂。
但他又有着令人发指的小心谨慎,做事不留痕迹,整个卫府也被围得密不透风、宛若铁桶,吏部也很难安插进新人。
原文里视角在主角那里,对盛迟忌的描写自然没那么多,仅用一句盛迟忌十九岁时掰倒了卫鹤荣带过,并没有过多详写。
好在朝中已有些大臣暗中投靠,又有冯阁老的明面支撑,至少现在,盛迟忌过得比原著里好得多,不再孤立无援。
只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根除卫鹤荣在朝中的势力。
谢元提抬抬眼,注视着少年挺拔的背影。
原著里的暴君太孤独了,短短的一生极为仓促,纵然坐在龙椅上,接受着万民与百官的朝拜,依旧是孑然一身,死后为万人唾弃,只余骂名。
他想要让盛迟忌被万人拥护,青史留名。
登龙舟时,百官列在岸边等着,谢元提一扭头,却发现卫鹤荣不见了。
一堆人在逐渐攀升的日头下等了许久,也没见人回来,逐渐都有些不耐了,用眼神交流着对卫鹤荣的不满。
平日蛮横无礼就算了,这时候还敢如此!
今日园林里人多,京营与锦衣卫都在巡逻当值,郑垚也在列中。
盛迟忌漫不经心地递去个眼神。
俩人在人前从不接触,养出了很高默契,接到盛迟忌的眼神,郑垚眨了下眼,隔了片刻,就寻了个由头转身离开,去派人探消息了。
盛迟忌收回视线,脸色很平静:“卫首辅恐怕是有事耽搁了,我们先上吧。”
上了龙舟,谢元提就站在盛迟忌身旁。
湖面风大,清晨的风凉丝丝的,谢元提身子单薄,袖袍被风鼓起,猎猎而动,玉带勒出的一把细腰格外明显,几乎让人担心他会被吹进湖中去。
盛迟忌看得皱眉,侧身替他挡住风。
众臣:“……”
各样的目光横扫而来,几个御史眉目严肃,低声咳咳。
谢元提张了张嘴,想让盛迟忌别这么招人注目,结果不慎吃了口风,蹙着眉偏头闷咳起来。
龙舟上也没有船舱可躲风,盛迟忌果断扭头:“朕忽然有些头疼,让龙舟靠岸。”
众大臣:“……”
麻了。
这才开了不到一半!
您哪里是头疼,您是心疼还差不多。
谢元提揉了揉额角。
现在该头疼的是他了。
龙舟很快掉转,回到了岸边。
盛迟忌握了握谢元提的手,只觉得冷冰冰的,跟团雪似的,眉头皱得更深,又吩咐长顺去拿袍子来。
谢元提欲言又止:“陛下,现在是五月。”
天上那么大一个太阳,你是想热死老师吗?
盛迟忌:“那我替老师焐一焐。”
“不成体统。”谢元提果断把手抽回来,“大庭广众之下,像什么样子。”
盛迟忌眼底流露出一丝阴郁的不甘。
因为他现在势弱,所以连在其他人面前给老师焐焐手也不行吗?
若是他掌管大权,谁敢说三道四?
谢元提没注意盛迟忌的眼神,但能感觉到小少年不太开心,左右看看,踮脚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晚上再说,去做你该做的事,不要任性,听话。”
暖暖的气息拂过耳畔,还有熟悉的淡淡梅香,盛迟忌的耳尖腾地漫上股红,一下就没声儿了,乖乖点头。
平时卫鹤荣看得严,盛迟忌难以和外臣有接触,端午盛宴自然是一个接触的时机,趁现在卫鹤荣不在,得把握好时机。
接触的大臣名单,都是谢元提根据原著记忆筛选,再由郑垚派人调查过的,都是未来会大放异彩、但目前还籍籍无名,所以也没被卫党拉拢的官员。
这些交给盛迟忌独自来处理更好,他要是跟上去了,难免会让这些人产生“陛下还需要依靠太傅才能行事”的感觉。
盛迟忌前脚刚走不久,前头忽然传来噗通一声,慌张的惊呼声乍起:“有人落水了!”
“谁会水?!”
“侍卫、侍卫呢?快来救人!”
众人正慌乱,一道黑影忽然冲到岸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一把抓起水里挣扎的人,先将人送上岸了,才自己爬了上来。
是个身姿矫健悍利的年轻人,看身上的衣服,是京营当差的。
谢元提拨开人群走上前,听身边传来窃窃私语声:“这不是左都御史秦大人家的公子,秦远安吗?”
“听说秦公子不爱学文偏爱武,前年过了武试,还和秦大人闹僵了……”
“好好的文官不当,偏要去当粗鲁的武夫,换我是秦大人,也要打这不孝子一顿。”
“嘁,就爱嘴上胡咧咧,没有武将保家卫国,你还能站这儿说风凉话?”
谢元提:“……”
不,他只是单纯想爹了。
待范兴言走了,长顺才小碎步跑过来,笑眯眯的:“陛下在等您了。”
回到乾清宫,盛迟忌已经脱下了衮服旒冕,换上了身红色的常服,在院子里等着谢元提。
长顺合理怀疑陛下穿这身是因为谢大人今天也穿的红色,但他不敢说。
谢元提还有点可惜:“这就脱了?我还没看够呢。”
盛迟忌愣了一下,也没怎么思索,扭头就道:“长顺,让人把衮服重新拿回……”
谢元提好笑地打断了他:“折腾什么,随口说说罢了,不累吗你?”
靠近时,他嗅到盛迟忌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气,是晚宴时喝的,还喝了不少。
啧,未成年饮酒。
盛迟忌确实有些疲惫,拉着谢元提进了暖阁,抬手轻轻摘下他脸上的面具。
暖融融的烛光中,那张清艳的面庞露了出来,微勾的眼尾下一点泪痣,琥珀色的眼眸中倒映着细碎的微光,清冷糅合着稠艳,让人移不开眼。
盛迟忌顿时又精神百倍了,指尖一下下摩挲着那张被体温焐得微暖的面具,垂下眼道:“和老师在一起,不累。”
小嘴还挺甜。
谢元提揉了把他的脑袋:“晚上喝了不少酒,没醉?”
盛迟忌还挺骄傲:“老师,我千杯不醉。”
小毛孩子,得意什么。谢元提微微一笑,施施然坐下,也不急着看图纸,而是先不紧不慢地倒了杯茶:“程大人请坐。”
说完,抿了口茶,颔首赞道:“南岳云雾果然味甚香浓,程大人请用。”
他客客气气的,程文昂反而不好说什么,坐下来瞪着谢元提。
修皇陵其实也不需要什么图纸,工部自然是选择将从前的图纸直接翻出来给谢元提看,谅他也说不出什么花来。
淡定地品完一杯茶,谢元提才翻开图纸,玉石般冷白的手指捻着图纸,细细地翻看。
然后脸色一沉,嘭地将图纸一拍:“修缮皇陵事关重要,工部便是这般敷衍吗!”
程文昂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谢元提的声音珠玉溅落般清朗,说话向来不疾不徐,如今疾言厉色,声音冷沉下去,即使戴着面具看不到脸色,压迫感竟也极重:“此次皇陵修缮,陛下极为重视,皇陵是皇家尊严所在,这种图纸工部也敢交上来?杨尚书与程大人,就是这般对祖宗先辈大不敬的吗!”
只是修缮一下罢了,哪儿那么严重了,连对祖宗先辈不敬都出来了?
程文昂目瞪口呆,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他是一句话都不能辩驳了,脸色青青紫紫的,最终黑着脸应是:“……我知道了。”
两日后,燕京小雨淅淅沥沥,程文昂带着全新的图纸再次造访谢府。
谢元提打开图纸,摩挲下巴:“算是看到了点诚心,但我感觉,还是有点奇怪。”
程文昂:“……哪里奇怪了?”
谢元提指指点点:“这里,还有那里,我说不上哪里奇怪,但就是很奇怪,你再改改。”
程文昂憋着气:“知道了。”
又两日后,程文昂再次携着新图纸来访。
谢元提蹙着眉,长吁短叹:“唉,你们就是这般不上心吗?”
程文昂憔悴地一掐眉心:“……我改。”
谢元提转为捏了把他的脸:“一会儿喝点解酒汤再睡——去江南寻人的人手齐了吗?”
盛迟忌很享受被谢元提管,笑眯眯地应下:“老师放心,已经出发了。”
不过近来多雨,此时乘船不太安全,便只能走谢路了,八成会耽搁一下。
谢元提点点头,想起另一件事:“白日里卫鹤荣消失了许久,你让郑大人去查了?”
他注意到登龙舟前,盛迟忌冲郑垚使了个眼色。
盛迟忌舔了下唇角,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对,查出个十分意外的东西。”
谢元提被吊起了胃口:“什么?”
盛迟忌忽然灵光一闪:“老师答应在宫里多留三日的话,我就现在告诉老师。”
谢元提:“……”
盛迟忌小心斟酌着改口:“那……两日?”
自己加个价,又忙不迭砍了?
出息!
谢元提好气又好笑,无语地抄起桌上的茶盏抿了口,润了润喉:“好好好,陪你就是。查出什么了?”
却半晌都没听到盛迟忌吱声。
他纳闷地抬抬眼皮。
少年皇帝僵硬地盯着他手里的茶盏,耳根有些发烧,薄唇局促地抿着,小小小声叫:“老师……”
那杯茶我喝过。
看清他眼底一瞬间弥漫上来的杀气和敌意,谢元提微蹙的眉尖缓缓松开。
看来是碰巧。
这个世上,总不会有人对自己怀有下意识的敌意和杀气。
谢元提是过了这茬了,盛迟忌却不依不饶,咬牙切齿地问:“元元,你是不是喜欢他?”
喜欢?谢元提满脑门官司:“你在说什么梦话。”
盛迟忌感觉谢元提没在说实话,若是不喜欢,谢元提怎么会允许那个人舔他?
回头就去打听一下这个昭王殿下是谁。
气氛正古怪着,外头忽然传来阵敲门声,是罗泓压不住惊喜的声音:“谢大人,您睡下了吗?程指挥使查出那处宅院了,派下官来通知您!”
第 34 章 第三十四章
有建德帝的口谕在,这段时日谢元提拥有特权,携着陛下佩剑,见剑如见人,可以自由出入所有地方。
因此出宫格外顺利,没有遭到任何阻拦。
顺利归顺利,但罗泓还是忍不住瞅了眼跟在谢元提身边,戴着面具的内侍。
和昨日见到的不大一样,个头是不是太高、腰背是不是太挺拔了点?
奇怪,总觉得很熟悉。
但毕竟是谢元提带出来的人,不好多看。
在程非的吩咐之下,锦衣卫对谢元提相当信服,特地在宫外准备了马车接送,罗泓收回视线,正打算扶谢元提上马车,手还没碰到谢元提,骤然被一股巨力强硬挤开。
罗泓懵了下,看着那个跟在谢元提身旁的内侍挤开他,小心扶着谢元提的手,将谢元提扶上马车后,头也不回地自个儿利落上了马车。
罗泓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嚣张的太监。
以为被谢大人点出来一起办事就可以嚣张了?
又是一场雨下来,浇熄了连日来的燥闷,整座京城笼罩在蒙蒙的雨中。
屋檐上的雨滴滴答答的,空气中浮动着潮湿的泥腥味,街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了。
今年京城的夏日来得格外早,门房打了个呵欠,觉得这会儿应该不会有人来,回屋里想偷个懒觉。
刚躺下来,门就被敲响了,不紧不慢地敲了三声。
门房满腔烦躁,不得不重新起身去开门,一拉开,眼前顿时一暗。
门外站着个身量削长的少年,旁边的人踮着脚给他撑着伞,后头还跟着好几个腰间佩刀的侍卫。
这么大的雨,纵使撑伞也多少会有些狼狈,少年却丝毫未见窘况,玄色袍服一丝不乱,垂眸淡淡看来。
那是张极俊美的面孔,线条优美的薄唇却紧抿着,清俊的眼眸深黑冷漠,气质矜冷尊贵。
看清那张脸,门房的腿一下就软了:“陛……”
“玩忽职守,逐出谢府。”
少年没有多分一丝目光给他,丢下一句话,接过旁边人的伞,直接大步跨进了府内,路上碰到府中其他下人,只摆摆手,示意不必声张,轻车熟路地穿过月亮门与垂花门,进了内院。
一路走到西厢房,少年的脚步忽然放得更轻,慢慢推开了门。
雨水顺着屋檐滴溜溜斜飞出去,形成道透明的雨帘,屋内的人披着件苍青色袍子,松松懒懒地斜躺在屋檐下,自成一幅山水墨画,手上拿着本书,目光黏在上面,身边一碟葡萄,冷白的手指捻着葡萄,捏来捏去地折腾了半天,才凑到嘴边,吮了吮酸甜的葡萄汁。
听到开门声,也没在意:“午饭先搁着,不饿。”
盛迟忌一下就笑了。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弯下腰,猝不及防一把将地上的人抱了起来,凑到他耳边叫:“元提。”
意料之中的,没吓到人。
突然被人拦腰抱起,谢元提只是稍稍一顿,呼吸都没乱半拍,甚至还往嘴里又送了颗葡萄,挑了下眉:“小兔崽子,敢直呼老师的字?”
谢元提没有长辈,加冠时还是冯阁老为他取的字。
盛迟忌步态稳重,将谢元提放到窗下的罗汉床上,不答反问:“地上凉,陈小刀就让你这么躺着?”
语气有些冷。
谢元提想吐掉葡萄皮再说话,盛迟忌就一伸手,示意他吐到自己手上。
尊贵的皇帝陛下似乎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眼睛甚至亮晶晶的,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
谢元提:“……”
倒也不用这么孝顺。
谢元提和盛迟忌僵持片刻,选择嚼嚼咽了,扬扬下巴:“铺了席子呢。”
盛迟忌的脸色依旧绷着。
这几年他想方设法,小心翼翼地养着谢元提的身子,珍奇补品、汤汤药药,辅之药膳,可算有了点成色,不似从前那般虚弱了。
但依旧像个精致脆弱的纸灯笼,挨点风吹雨淋就要坏掉。
盛迟忌蹭到谢元提身边坐下,下巴亲昵地搭在他肩上:“老师要是觉得热,我让长顺多送点冰来。”
少年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小小一只,能钻到他怀里被团团抱住。
这几年盛果果长势喜人,已经和他一样高了。
恐怕再过几年,谢元提就得仰着头看他了。
小豆丁,长那么快。
谢元提颇为感慨,睨他一眼:“多大人了,这么黏着我也不嫌丢人。”
嘴上这么说着,倒也没推开。
如今是盛元五年,他亲眼看着当初瘦不拉几的小孩儿,一步步长成这般英姿翩翩的美少年。
异世孤漂,心似浮萍,谢元提几乎将盛迟忌当成了半个儿子并着半个弟弟。
小崽子黏人,他反而生出了几分养崽成功的成就感。
盛迟忌当然不觉得丢人,垂下眼皮,又把谢元提往怀里搂了搂。
微凉的梅香混着清苦的药味拂过鼻端,是很熟悉、且令人安心的气息。
盛迟忌埋在谢元提肩窝间,享受地轻嗅着,眼底流露过深缠的依恋,几乎就想这么抱着谢元提睡过去时,外头却来了个没眼色的:“公子,我听下人说陛下来了,那午饭是送过来,还是你们移步去饭厅啊?”
陈小刀从屏风后冒出半颗脑袋,虽然看惯了盛迟忌有多黏人,但看着少年皇帝几乎将谢元提笼在怀里的样子,还是有点头皮发麻。
谢元提想了想:“送过来吧。”
陈小刀心道陛下可真跟个小媳妇似的……刚冒出这个念头,冷不丁就和无声抬起头的盛迟忌对上了视线。
那双眼眸漆黑幽邃,如霜雪般寒凉。
视线相撞的瞬间,陈小刀打了个寒颤,赶紧收回视线,脚底抹油溜了溜了。
谢元提没察觉异常,随手摸摸盛迟忌的脑袋:“今天怎么来我这儿了?”
盛迟忌幽怨地抬起头:“老师不肯进宫看我,我只能出来看你了,还被老师这样嫌弃……”
那张俊美的脸浮现出委屈之色,连睫毛都开始湿漉漉的,叫人看了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小崽子年纪越大,撒娇卖乖的功力越见长。
谢元提一阵头大:“谁嫌弃你了,我不是三天两头就进宫给你讲学。”
这几年韬光养晦,他的身体也实在是撑不住,领了个闲差修养着,大部分时间可都用在陪孩子身上了。
盛迟忌不满:“可我想日日都与老师见面。”
“你不嫌腻得慌,我还嫌呢。”谢元提懒懒地弹开他的额头,“起开,吃饭了。”
盛迟忌哪儿听得了这话,气鼓鼓地盯着谢元提的背影。
在原地坐了会儿,发现谢元提没有要回头来哄自己的意思,才受伤地捡起碎成一地的心,泪汪汪地凑了上去。
近来十分闷热,厨房做的都是些清爽好入口的食物——谢府的厨子是盛迟忌派郑垚从不同酒楼里挖来的名厨,非常善做药膳。
俩人对案而坐,谢元提也不秉承食不言寝不语:“还没说呢,突然跑过来,怎么,宫里发生什么了?”
提到这个,盛迟忌的脸色就有点发沉,唇畔浮出丝冷笑:“许阁老今日给我讲完学,催我尽快选定后位,就差把他家有个适龄的外孙女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顿了顿,他看向谢元提,声音低沉下来:“老师会催我吗?”
盛迟忌十七岁的生辰也快到了,历代皇帝,最晚十六岁也结亲了,是以大臣们催得紧。
谢元提满脸不赞同,果断道:“不会。”
盛迟忌嘴角一弯,轻快的笑意刚扑出眼底,就听谢元提严肃地补充:“你还小,生长发育不完全,过几年再说。”
放到现代,盛迟忌还是个高二的小毛孩子呢。
别人谢元提管不着,但他的学生,他实在不能接受这么早就结婚生子。
还是孩子呢。
盛迟忌:“……”
什么叫发育不完全?
他完全得很!
昨晚……他还做了个梦。
那是个极为黏腻的,湿热,混沌的梦。
梦中人面貌模糊,他只记得那人很白,躺在床上煞是好看,那种奇异的滋味从身体渗透到灵魂,至今想起,还会耳根发热。
但这种事,盛迟忌不太好意思和谢元提说。
谢元提就像月下的神仙一般,温和却疏淡,与凡尘俗世层格格不入,坐落其间,冷静地看着红尘万丈,却不染尘埃。
那些难以启齿的东西,放在他面前就会自惭形秽。
尤其是经过蜀王盛琮的那件事后,好像一提到,对谢元提来说,就是一种亵渎。
盛迟忌把话咽了回去,视线无意间落在对面人的衣领上。
大概是嫌热,领子被扯得松松散开,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喉结清晰,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了一下。
无端令人移不开眼。
盛迟忌耳根一热,突然不敢再看下去,低下头往嘴里扒饭。
少年的变化全盘落在谢元提眼底,他摸摸下巴,陷入沉思。
他家小孩儿居然那么清纯吗?
只是一句发育问题,居然就把脸羞红了。
难道原著里暴君之所以不近女色,不是因为莫得感情,而是因为太害羞了?
啧啧,原来是纯情暴君啊。
事不关己,谢元提乐呵呵地给盛迟忌夹菜:“来,多吃点。”
吃完饭,谢元提想叫盛迟忌一起去书房,检查下功课,盛迟忌站起身,突然蹙着眉“嘶”了声。
谢元提脚步一顿:“怎么了?”
盛迟忌看看膝盖,小声道:“痛。”
其实也不怎么痛,他和郑垚学骑射时,摔下马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但在谢元提面前,必须非常痛。
谢元提半蹲下来,给他揉了揉膝盖:“生长痛吧,上次不是让你召太医给你多按按吗?”
盛迟忌露出丝嫌弃:“不想让他们碰我。”
这孩子,真是越大越别扭了。
谢元提叹了口气,指指罗汉榻:“上去坐着。”
说完,起身走到门边。
陈小刀应该是去吃饭了,外边站着几个身材高大的下人,见谢元提出来了,垂首恭敬问:“大人有何吩咐?”
因为谢元提脸上那道薛定谔的伤,谢府其他的下人只在外院活动,内院除了陈小刀,就几个盛迟忌派来的人。
这些人身手格外矫健,做事干净利落,八成是从侍卫里特地拨出来的。
谢元提客气道:“劳烦帮我打盆热水,再拿两条帕子。”
盛迟忌乖乖坐在榻上,正探着脑袋,想绕过屏风看看谢元提在做什么,见他端着盆热水回来,刚想开口,就见谢元提淡红的上下唇一碰:“裤子脱了。”
少年天子瞳孔震颤,死死揪着裤沿,嘴唇抖了抖:“老、老师?”
谢元提挑眉:“你不脱,难不成我要帮你脱?我可不会很温柔。”
说着,伸手碰到他的下裳,才注意到他衣裳下摆有点湿,估计是急匆匆地冒雨走来时溅湿的。
谢元提怕他感冒了,又扭身出去,吩咐外边的人找套干净衣裳,再煮点姜汤送上来。
盛迟忌的耳尖红得能滴血,犹豫再三,趁着谢元提出去的功夫,默默脱下了裤子。
谢元提又溜达回来,半跪着撩开他的衣裳下摆,两条修长有力的小腿露出来,他拍了拍,夸奖:“练得不错。”
盛迟忌浑身紧绷着,揪紧了榻上的小被子:“……”
一直撩到膝盖,谢元提才停下。
然后撸起袖子,绞了两条热帕子,盖在盛迟忌的腿上。
热气驱散了凉意,好似就这么随着皮肤钻进骨骼,又窜进血管,一路流淌到了心口,浑身都暖洋洋的。
盛迟忌一颗乱窜的心这时才安定下来,愣愣地盯着谢元提低垂的漂亮眉眼。
那双熟悉的细白手指落下来,隔着帕子,替他按揉起疼痛的地方:“不想让太医碰你,就让长顺时不时给你这样揉揉,能舒服许多。”
半晌没听到应答,谢元提抬抬眸,眼底沉着一湾温和的琥珀:“做什么,傻了?”
盛迟忌静了静,轻声道:“老师,你对我真好。”
谢元提低低哼笑了声:“废话。”
说着,掀开已经逐渐丧失热意的帕子,手直接按在了少年的腿上。
微凉的指尖接触到皮肤,盛迟忌却觉得那双手炙烫无比,烫得他条件反射地往回缩了下。
谢元提按住他的腿,纳闷:“怎么,我力道太大了?”
盛迟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口又怦怦乱跳起来,心慌地移开眼:“没、没有。”
“今见谢郎肤如凝脂,特赠羊脂美玉,相得益彰,若有机会共赏把玩,此生无憾矣。”
谢元提被油得眉毛挑了下,不咸不淡道:“看来他要带着遗憾进棺材了。”
听到这句,盛迟忌差点又蹿起来的火才按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影响,他忍不住看向谢元提的手。
那双手的确十分漂亮。
每一根手指都如葱白竹节般,根根修长,白如美玉,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脉络,竟不比羊脂美玉失色。
盛迟忌就这么愣愣地看着那只手捏着丝帛的一角,抵向烛火边,火舌燎起,瘦长的手指动作不紧不慢,透出几分从容优雅。
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盛迟忌勃然色变。
他怎么也跟盛琮似的关注谢元提了!被传染了么?
小皇帝忽然挣扎了一下,仓促地从好不容易焐出点暖意的被窝里跳出去,闷声不吭地直接离开了暖阁。
谢元提疑惑地抬抬眼,舍不得被子里的暖气,没跟出去,掸了掸手指,纳闷地躺下。
这小祖宗,又怎么了?
程非:“?”
但程非训练有素,立刻收起了迷惑之色,锦衣卫除了护卫陛下,缉捕谳狱,最兴盛的时候,几乎遍布整个大宁,打探各方情报,因此对程非来说,这倒是难不住他。
程非很快在脑海里搜寻出了昭王的信息:“回殿下,上一位昭王,已在三年前病逝,因并无子嗣,昭王一脉无传承,封号已被收回。”
死了?
谢元提惦记的……原来是个死人么?
盛迟忌蹙了会儿眉,又很快放松,甚至感到几分欣悦:死得好。
死了就能轮到他了。
他会比那个什么昭王做得好,替代他在元元心里的地位的。
盛迟忌又问:“他死的时候,是什么年纪?”
程非更疑惑了,不过依旧恭恭敬敬,有问有答:“昭王病逝时,年过三十五。”
盛迟忌:“……”
原来,元元是喜欢年纪大些的吗?
盛迟忌正感到苦恼,房门被叩了叩,谢元提冷淡的嗓音传进来:“两位,打断一下。罗泓传来消息,吴朋回到家中后,又偷偷从后院溜出去了。”
第 35 章 第三十五章
夜色已深,因为宵禁,长街上一片萧寂,京城早早陷入了黑暗之中。
吴朋穿行在夜色之中,喘.息粗.重,心跳得快蹦出来,一路心惊胆战地躲过巡逻的守卫,终于慢慢到了上头交代的地方。
他被安排留下,观察锦衣卫的动向,倘若被锦衣卫找上,就装傻充愣,找机会过来,会有人助他脱身。
吴朋走到后门,小心敲了敲门,压低声音:“是我。”
门没动,他着急地又敲了两下:“是我,快开门,锦衣卫找上来了,我好不容易才脱身过来的!”
片刻之后,后门开了一道小缝,吴朋谨慎地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静悄悄的夜色,才放心地走了进去。
吴朋警惕得很,避免打草惊蛇,罗泓只带了几个手下,悄悄跟上传递消息,几个锦衣卫各守一处门,谨防有人从宅院里逃出去。
看清马车中的人,盛琮一下愣住了。
纵使他见惯了美人,也从未见过这么……这么的。
他只是坐在那里,便惹得人移不开眼。
盛琮一时甚至都找不出形容词,贪婪的眼神上上下下,若是眼神能化实,都能扒开谢元提的衣服了。
谢元提端坐在马车内,脸色淡淡地观察这位蜀王。
后者被酒色掏空身子,还算称得上英俊的脸被摧残得灰败黯淡,眼眶深陷。
一看就肾虚。
谢元提平静地问:“蜀王殿下还有什么指教吗?”
淡色唇瓣微微启合,没有了车帘遮挡,清冷的嗓音落入耳,更是十分勾人,盛琮只觉得心口一麻,浑身都发起热来。
这小皇帝真是好艳福啊!
这种绝色,居然就让他讲课,真是暴殄天物。
这美人左眼下居然还有点泪痣,抬眼时眼尾浓勾,清冷中点出几分稠艳,直让人想把他弄得眼角发红才好。
盛琮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还没等他碰到谢元提,手就被按住了。
盛迟忌的脸色极差,每一个字都压着瘆人的阴沉:“蜀王,朕的太傅,你看够了吗。”
方才叫“皇叔”,现在直呼封号,就是明晃晃的警告了。
这儿到底是皇宫,盛琮不得不收回手,眼神依旧黏在谢元提身上,语气轻慢:“我说陛下怎么藏着掖着的,本王府里要是也有这么个美人,也藏着不给人看。”
谢元提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上辈子他没少被人骚扰,却不能随便动怒,所以极讨厌别人这样评论自己的长相。
盛迟忌胸腔里滚沸着磅礴怒意,脸上不见一丝表情。
盛琮大喇喇道:“本王今晚设宴洗尘,谢太傅不如来我府上坐坐?”
“下官病体不适,”谢元提淡淡道,“恐怕要辜负王爷美意了。”
被拒绝了,盛琮非但没不高兴,反而兴奋地舔了舔唇。
一般人生了病,气色不好看,容色折损,这谢太傅生着病,容色却仿佛更盛三分,那弱不胜衣的情态,反倒叫人看了更气血上涌。
盛琮愈发坚定了要把人弄到手的心思:“既然谢太傅不好走动,那不如本王去你府上。”
盛迟忌盯着盛琮的眼神冷寂,藏着轻薄如刃的戾气:“蜀王,适可而止。”
“本王就是想和谢大人交个朋友罢了,”盛琮瞥他一眼,不甚在意,“只要谢大人愿意,陛下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谢元提方才也没拒绝,没拒绝不就是有意?
盛琮又看了眼谢元提,见他穿着雪白的狐裘,清冷的脸色被衬得柔软几分,一丝不乱的,腰身端正笔直,一想想能把这样的人按在身下为所欲为,心就痒得厉害。
就凭这模样,扶个侧妃的位置给他也不是不行。
他正想入非非,盛迟忌冷冷掀了掀嘴角:“原来如此,想必当年,叔叔也是想与太祖爷爷的后妃交个朋友了。”
此话一出,连勇猛跟随过来的长顺都是眼皮一跳。
其他内侍拼命地往旁边悄么声地挪,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就怕殃及池鱼。
盛琮的脸一下就黑了。
这桩丑闻当年让他受尽了嘲笑,颜面无存,最后还被丢去了遥远的蜀地。
太祖死后,也没人再敢在他面前提这件事。
但是再怎么瞧不起这乳臭未干的小皇帝,那也是皇帝。
盛琮眼底掠过丝阴狠的杀气,冷哼了声,甩脸就走。
跟着他进宫的美貌侍从连忙跟上去,疾呼:“王爷,等等小的!”
盛琮一想到谢元提的脸,再看看这个自己昨晚还颇满意的娈宠,更加心烦了。
尽是不入流的庸脂俗粉。
等盛琮走了,谢元提才略感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外头风大,小皇帝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脸都被吹得有些红了,他伸手把盛迟忌拉进轿子里,冲一群战战兢兢的内侍颔首:“回乾清宫。”
盛迟忌依旧没吱声。
方才受了凉,嗓子又不太舒服起来,谢元提闷闷地咳了两声,好笑道:“被盯上的是臣,又不是陛下,摆什么脸色给臣看呢。”
盛迟忌紧抿着唇,半晌才说:“朕只是觉得朕没用得很。”
“陛下说的哪里话,”谢元提哄他,“方才不就是你把蜀王给刺走了?”
盛迟忌的脸色仍是不太好看。
谢元提又继续哄:“若不是陛下赶来救场,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样,你能特地赶来帮我,我很高兴。”
他说顺口了,一时忘了自称,盛迟忌也没提醒,脸色稍微缓了几分,瞅瞅谢元提,眉头又拧起来:“那个无赖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谢元提看小皇帝的手被冷得发红,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搓了搓,安慰他:“无妨,我一个大男人,他难不成还能当街把我抢走。”
盛迟忌的眼睫颤了颤。
谢元提的身体不好,手自然也暖和不到哪儿去。
但被那双温凉细腻的手握住,好似被一段柔滑的绸缎倾盖,微淡却真实的暖意透过皮肤相触的地方,一点点浸过来。
他原本想抽回手的动作便不知为何僵住了。
谢元提也就是下意识这么做了,半晌才回过神。
原著里提过,暴君从小就厌恶与人肢体接触,直到死前后宫都是空空荡荡的,谁敢上谏谁倒霉。
有几个不自量力的,意图勾引盛迟忌,后果是哪里碰到他,哪里就被砍了下来。
他头皮发麻,赶紧收回手,把手炉塞过去。
上回是教他写字,这回是好心取暖,不算故意接触吧?
盛迟忌:“……”
他捧着温度明显更高点的手炉,垂着眼睫,目光落在那双瘦长白皙的手上,生出了几分不满。
为什么不用手给他暖了?
俩人各怀心思地对坐着,隔了会儿,盛迟忌才把话题续上去:“未必。”
谢元提抬眼:“嗯?”
“蜀王在封地欺男霸女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盛迟忌绷着脸,“再说了,他是亲王,你是臣子,他要是非邀你出门,你也不能次次回拒。”
说得有道理。
谢元提被这飞来横祸砸得头疼:“拒就拒吧,反正所有人都知道我有病。”
“那如刚才那样,他要去你府上呢?”盛迟忌反问。
谢元提:“……”
“至少在宫里,朕的视线范围内,他不敢对你做什么。”小皇帝俊秀的小脸神色格外认真,“反正你每日也要来宫里讲学,卫鹤荣也不会容忍藩王留京太久,盛琮在京的时候,你就留在宫里吧。”
也只能如此了,谢元提无奈道:“多谢陛下了——那劳您差个人去谢府,告诉我府里的人,我暂时不回去了。”
盛迟忌眉尖一动,想起他说府里有人,捏了下精致的手炉:“朕一会儿差长顺去,带话给谁?”
“陈小刀。”
听起来不像女人的名字,盛迟忌装作不经意问:“他是谁?”
“臣府上的管家,”谢元提一笑,“也算臣的弟弟,比陛下大几岁。”
弟弟?
盛迟忌抿了抿嘴,玉雪团团的小脸发沉。
谢元提没察觉到,还在琢磨:“顺便请长顺帮我带几幅字帖出去吧,小刀也在每日习字,我不在的时候,只能让他临临帖了。”
盛迟忌的眉宇间瞬间有了风暴,声音都拔高了一个度:“你教他习字?!”
谢元提茫然:“是啊,怎么了?”
盛迟忌怒道:“你还记得你是朕的老师么!”
怎么可以教别人!
谢元提稀奇地笑了:“陛下,原来你知道我是你的老师啊?”
盛迟忌:“……”
小皇帝这没来由的怒气持续了一上午,午膳的时候气性也还没消。
谢元提自认没做错什么,不准备惯孩子。
家长没底线,惯出来的就是熊孩子,小皇帝这发黑的拧巴性子也得拧一拧,干脆就晾着没哄,淡定地讲学。
倒是长顺出宫一趟,带回来好几包分装好的药材。
谢元提不能出宫的原因不便提,陈小刀人机灵,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就不再多问,只是忧心谢元提的身体,请长顺监督谢元提喝药,还托长顺带话,家中一切他会看好,让谢元提安心在宫里将养着,他在家等他回家云云。
殷殷切切的,对谢元提十分上心的样子。
小皇帝听得相当不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宫里什么药没有。”
谢元提睨他一眼。
盛迟忌看了三秒书,又抬起头:“一会儿让太医来给你重新开副方子,你那弟弟请的是什么庸医,都这么些日子了,还见天咳个不停。”
谢元提安静地听他说完,抿了口热茶,缓缓开口:“陛下,我从方才就很想问了。”
盛迟忌:“?”
“你对臣的弟弟,是不是有什么意见?”
谢元提心底薄雾似的疑惑散去,没继续多想。
也是,盛迟忌甚至都没见过陈小刀,哪儿会对他有意见。
长顺吩咐人去叫太医的同时,午膳也传上来了。
大齐建立前期,皇帝的膳食都是光禄寺负责,但光禄寺做的饭菜实在是太难吃了,也只有节俭成性的开国皇帝不嫌弃。
所以忍无可忍的皇帝们在乾清宫里自有内厨,太监们大多没有其他念想,在吃食方面就极尽钻研,味道相当不错。
谢元提身体不好,胃口也欠佳,往日吃两口就搁下筷子了,今天上了道开胃的糟瓜茄,忍不住就多吃了点。
盛迟忌默默看了一眼,又垂下眼埋头吃饭。
谢元提搁了筷子,饶有兴致地打量这小家伙。
卫鹤荣也不至于克扣吃食,小皇帝这段时间好好吃饭,瘦巴巴的小脸上养出点嫩呼呼的小奶膘,长长的睫毛低低盖着,一双眼又黑又亮,愈发漂亮得像个瓷娃娃。
谢元提忍不住琢磨,等解决完内忧外患,说不定他可以找个喜欢的姑娘成亲,要是能再生个这么漂亮的孩子,就更完美了。
他不着边地思索着,被盯了好一阵的盛迟忌忍无可忍开口:“你盯着朕看什么?”
谢元提眼褶微弯,是个笑:“看陛下生得十分可爱。”
盛迟忌从小吃够了宫人的冷嘲热讽与鄙夷虐待,自然不会有人对他说这种话,眼睛一下瞪得溜圆,耳根也热起来,憋了半晌,只吐出一句:“放肆!”
小孩子真好玩。
他现在很困,别惹他。
盛迟忌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手掌落到谢元提的脸颊上,托着他的下颚,拇指落下,在他唇角擦过。
他指上带着薄薄的茧子,擦过细嫩的唇角时,略微刺痛,谢元提的眉心皱得更紧。
突然发什么疯?
马车中只有一盏油灯,光线昏暗,盛迟忌的半边脸都落在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显得俊美又阴翳,郁郁无神地望着他:“元元,他亲过你吗?”
谢元提着实是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盛迟忌嘴里的“他”是谁。
陡然之间,他感到阵荒谬的好笑,也懒得挣扎了,懒懒散散靠在马车上,薄红的唇瓣勾了勾:“好奇这个?”
少年的脸色更沉郁了。
谢元提轻嗤了声,抬起眼皮和他对视着,回答了他:“亲过。”
第 36 章 第三十六章
谢元提也不算在骗盛迟忌。
勉强算是亲过,但并不是小狗鬼想象中那种旖旎的亲吻。
是某一次床笫之间,盛迟忌磋磨完他,咽下去后,不知道哪根筋抽的,忽然故意将那股气息渡过来。
舌尖相缠时濡湿的水声微微,谢元提被迫尝到了微微苦涩的味道。
他惯来有些洁癖,关在牢里无法沐浴时就当自己死了,被带回宫里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沐浴,意识到那是什么味道,顿时气得恨不得咬断盛迟忌的舌头。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但谢元提没什么力气,用尽全力,也只堪堪咬破了盛迟忌的舌尖。
血腥气蔓延出来,萦绕在唇齿间,盛迟忌非但没有叫痛,反而被血腥味刺激出了凶性,凶狠揉弄着他喉结,逼迫他咽下了那口血,才含笑道:“谢大人的气性真是愈发大了。你不觉得是甜的吗?”
看他一副局促的样子,谢元提在心里忍着笑:“臣知罪。”
盛迟忌羞恼地瞪他一眼。
打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看出来了,谢元提虽然满口君君臣臣、知罪万死的,可实际上对他压根没有半分尊卑带来的恭敬。
但与那些看不起他的大臣和宫人不一样,谢元提就真的只是……把他当做个单纯的小孩儿来看待。
愈发胆大包天了。
有点不爽。
但也没有讨厌的感觉。
用完午膳,太医来给谢元提诊脉,开了新的方子。
谢元提忠勇上谏、遭阉党迫害,朝中也有人对他十分敬佩,比如这位太医,看他气弱的样子,忍不住又多叮嘱了两句:“谢大人伤了底子,切勿多思多虑,好好修养才是。”
长顺极有眼色,亲自送了太医,又拿着新方子去抓药煎熬。
谢元提当着小皇帝,面不改色地喝了口新药,心里哕了下。
比陈小刀抓的药还苦。
晚膳的时候,谢元提发现桌上又有道糟瓜茄。
他不由自主地瞅向盛迟忌。
小皇帝若无其事地吃着自己的,注意到他的视线,还抬头瞪了一眼:“做什么?”
谢元提悠悠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吃糖蒸酥酪了。”
盛迟忌下意识地看向长顺。
就听到对面一声闷闷的低笑。
盛迟忌攥紧了玉石筷:“……”
谢元提无辜地眨眨眼:“陛下愣着做什么,吃菜吃菜,多吃点,长高高。”
长顺咽了口唾沫,默默往角落里又缩了缩,无比庆幸小皇帝没有让人布菜的习惯。
陛下可不是什么软糯好拿捏的脾气,未来必定大权得握,煊赫留名。
谢大人真是……太大胆了。
乾清宫里有许多暖阁,谢元提暂住的那一间离小皇帝的不远。
夜色彻底落了下来,白日里的一点暖意被驱散,春日复苏,地龙早就停了,炭盆也收了,暖阁里冷冰冰的。
谢元提的体质极为畏寒,汤婆子冷下来后,好似把被窝里的热意也全部吸走了,手脚依旧像块冰,怎么都焐不热。
这会儿整座宫城都静寂下来,鸦雀无声,谢元提冷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能爬起来,抱着汤婆子,想出去找值夜的内侍帮忙灌热水。
一出门,正好撞上个内侍,瞧着有几分眼熟,是乾清宫里当差的。
介于上辈子的经历,谢元提养成了一副古井无波的心态,泰山崩于前也色不改,别说是内侍,就是突然跳出个深宫鬼来也吓不着他。
他平淡注视着对方:“这位公公,大半夜不睡,跑到我屋前来是想做什么?”
内侍也没想到直接就和他撞上了,吓了好大一跳,拼命比嘘:“谢大人、谢大人小点声,切莫让人听见了!”
看他既不像来行刺的,也不像是偷鸡摸狗的,谢元提挑了下眉。
内侍笑得谄媚:“奴婢是受贵人之托,来给您送点东西的。”
谢元提隐约猜到了几分。
果不其然,内侍从怀里掏出块和田白玉玉佩,附上一条丝帛,上面写着几行字,外头没点灯,看不清具体写了什么。
“那位贵人说,这只是点小礼物,若是大人愿意收下,以后奇珍异宝,任君挑选。”
谢元提裹紧了大氅,懒懒靠在柱子上,随手接过那块玉佩。
雕工精致,质地润泽,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又捻起那条丝帛,眯着眼哼笑道:“行啊,我收下了。”
内侍眼底的鄙夷之色一掠而过。
白日装得一副清高模样,果然也是这般货色。
又听头顶传来声淡淡的问话:“那位贵人还说了什么。”
听到他这个语气,内侍才感到有些不对,偷偷抬头看了眼,对上的目光如霜如雪,冷冷的。
他的冷汗不知不觉就冒出来了,明明知道面前是个走三步都要喘一喘的病秧子,嘴唇却不知为何抖了抖:“贵人说,谢大人跟着小……跟着陛下……”
后头的话音却越来越低,说不出口了。
前头忽然响起道嗓音:“跟着朕,什么?”
盛迟忌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半边脸掩在黑暗中。
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内侍的脸色刷白,砰地跪到地上:“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小皇帝面无表情地走到谢元提身边,重复:“盛琮说,跟着朕,什么。”
那副姿态语气太过瘆人可怕,极具压迫感的目光笼罩下来,全然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能散发出来的,内侍简直肝胆俱裂,哐哐狂磕头,不敢吱声。
盛迟忌平静地点了下头:“看来你是想死。”
听出这一声里的杀意,在透顶的恐惧之下,内侍脱口而出:“蜀王殿下说,跟着陛下,陛下是满足不了谢大人的!”
谢元提:“……”
盛迟忌:“……”
内侍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砰砰砰磕得更猛了,脑袋都磕破了,边磕边哭,口齿不清地求饶。
谢元提噗地呛到了。
这蜀王当真满脑子都是下三路,这都什么跟什么,居然能把他和盛迟忌这小崽子联想到一起!
盛迟忌阴鸷地盯着地上的内侍,听到谢元提破功的声音,恼怒地扭头看他:“你还笑?”
谢元提立刻握拳抵唇:“咳,陛下,你准备怎么处理?”
动静太大,这会儿值夜的宫人纷纷赶了来。
盛迟忌眼中浮动着杀气:“来人,将这不忠之仆拖下去,杖刑五十板,若是打完还有气,丢去浣衣局。”
电视剧里动辄五十一百大板,打完了人擦个药就没事了,但实际上五十板子打完了,人还能活着就是运气不错了。
若是死了,就是活活疼死的。
内侍浑身一软,顿时失了力气。
长顺使了个眼色,让人把人拖下去,清清嗓子,略微尖细的嗓音里满含警告:“都看见了?但凡对陛下有不忠之心,就是这个下场!”
上次偷盗一事后,乾清宫就借口换了批宫人,都是长顺仔细挑选进来的,头一次见小皇帝出手,噤若寒蝉,纷纷应是。
盛迟忌没有多分眼神给其他人,挥挥手示意人都退下,皱眉看着谢元提手里把玩着的玉佩:“你还拿着做什么,别告诉朕,你当真要收下。”
谢元提歪了歪头,笑得灵黠:“为什么不收?”
盛迟忌本来压下去一点的火气又腾地窜了上来:“你缺这点吗!你还真想当盛琮的禁脔?!”
谢元提掐了把他的脸,没好气:“胡说什么,这玉佩上有蜀王府的标志,留着有用。”
盛迟忌更火了:“有什么用,他送你这带着标志的玉佩,就是让你收下了当他的人,叫人看见了都解释不清!”
谢元提一时也说不上能有什么用,但直觉告诉他留着必然有用,看小皇帝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就跑出来了,伸手一摸,果然浑身冷冰冰的,捞着他往暖阁里走,语调依旧松松懒懒的:“哪儿来那么大火气。”
盛迟忌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火气。
但只要一想到盛琮觊觎着谢元提,想把他抢走,指不定脑子里还装满了对谢元提的腌臜意淫,他就压不住地想发火。
暖阁里点了灯,亮堂许多,谢元提把盛迟忌塞进被子里焐着,小皇帝顿时一个激灵:“你被子里怎么这么冷。”
谢元提暗道失策,干脆自己也钻了进去:“担待一下,气虚体寒,没办法。”
清冷的梅香与微苦的药味笼罩而来,盛迟忌不自在地动了动,往边上挪了挪。
谢元提也没在意,把攥了半天的丝帛展开,看看盛琮都写了些什么狗屁玩意。
定睛一看,果然是狗屁玩意。
隔日一早,在高士忠的私宅里忙活了一晚上,终于把所有尸体都打捞出来的程非进了宫,特地吩咐人去把谢元提也请了过来,俩人一同面圣,向建德帝禀报昨晚的搜查细节。
说到高士忠时,建德帝的脸色已经难看得无法用语言形容。
偏偏这个时候,高振与陈国公好死不死,恰好进宫求见,来传话的王总管道,高巡抚声称要揭发一个惊天大秘密,事关谢严清谢首辅,恳请陛下召见。
谢元提眉梢略抬。
来了。
建德帝这会儿非常理解先帝为何有时会气得拔剑冲到人堆里乱砍。
他还没派人去抓高振来问话,他就迫不及待找上门来了!
建德帝简直气极反笑,一拂袖摔了面前的杯子,冷冷道:“宣见高振。”
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
前一刻才听程非和谢元提禀报昨夜追查的结果,看到了地契与印章等物证,下一刻,高振和陈国公就带着“谢首辅的惊天秘密”来了。
建德帝不窝火才怪。
当年先帝遵循皇后遗志,将彼时十来岁的建德帝封为太子,但却越发偏爱宠妃及其儿子肃王,逐渐被鼓动着,想要无故废嫡。
肃王自小聪颖,五岁便能吟会诵,机灵讨喜,朝中一时竟真有不少呼声与附庸,建德帝那时恐惧极了,最疼爱他的母后走了,他唯一能依靠的人,只剩自己的太傅谢严清。
先帝我行我素,哪管什么礼制法度,废嫡的旨意就差盖个印了,是谢严清带着人在书房阻止,后被以冲撞忤逆之名,硬生生罚跪了两日,跪到膝盖差点废了,才逼着先帝暂时收回了旨意。
建德帝不算冷血无情之辈,这些年虽因朝中的闲言碎语与民间流言,稍感不快,与谢阁老有所疏远,但他始终记得幼时被谢阁老亲自教导开蒙,少年孱弱时被扶持着站起来的情谊。
对谢首辅再感到不满,被身边的人催动得再想下手时,都因为这些情谊,按下了那些隐晦不光明的念头。
况且昨天在书房里与谢阁老一见,建德帝忍不住又生出了依赖之心,留下谢阁老在书房,郁闷地吐露近来的不顺心,被谢阁老轻轻拍着背安慰,一时又找回了几分少时与老师的亲密。
他这会儿正是看谢家顺眼、看高家不顺眼的时候。
窝里的暖意很快又散去,谢元提浑身似是裹在块冷冰冰的铁里,睡得不怎么好,次日里一整天的精神都不太好,细碎地咳个不停,不太适合讲课。
干脆出了几科考卷的试题,来了个随堂小考。
古代的算术颇为不便,他把现代数学简单地融入来教盛迟忌,小皇帝领悟得也快,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边,严肃地写着他的狗爬字。
午膳的时候,消失了一早上的长顺出现在暖阁里,一进来就道:“陛下,奴婢打听到了,早上蜀王在府里大发脾气,但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谢元提正惊奇地端起面前的糖蒸酥酪,闻言挑了下眉,笑了:“哦?所以他做的这事,没其他人晓得了?”
也不奇怪,私底下给皇帝的老师抛橄榄枝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了,不说京城的言官会怎么说,就是卫鹤荣也会提起警惕。
盛琮再蠢,也知道现在最好不要和卫鹤荣对上。
长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猜到应该是和谢元提有关:“应当是的,据说蜀王本来都要进宫来了,但接到个消息,又勉强按住了。”
盛迟忌的余光偷偷觑着谢元提,看他用勺子折腾那碗酥酪,目光心不在焉地滑过他的指尖,闻声一皱眉:“还会吊胃口了?”
谢元提两指敲敲桌面:“陛下,专心考试,你还有道大题没写。”
盛迟忌脸一皱,闷着脸低头把那道大题填上。
长顺:“……”
“奴婢不敢了,”长顺恍惚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眨了眨眼,“奴婢听说,靖王殿下今早就要到京城了。”
谢元提舀了两勺酥酪含进嘴里,享受地半眯起眼,回忆了下。
大齐历代的子孙枝叶不怎么散得开,中途夭折的太多,崇安帝的子女也是,活下来的太少,最后只剩下盛迟忌。
如今皇室血缘最亲近的,也就蜀王盛琮和靖王盛璟。
比起色欲熏心、脑子又不怎么灵光的盛琮,靖王盛璟的风评就要好得多了,若不是他的生母只是个地位卑贱的宫女,大齐又推崇立嫡不立贤,崇安帝大概就不会那么轻松上位了。
看小皇帝蹙着眉,雪白的小脸上一股严肃劲儿,谢元提用勺子轻轻磕了下碗沿:“愁什么呢陛下?”
盛迟忌的眉头拧得更紧:“两个藩王回京,京城的局势乱起来,你倒是不愁。”
“有什么好愁的?”谢元提慢悠悠道,“京城一滩浑水,才适合我们韬光养晦,当只在后的黄雀。”
蜀王千里奔行疾来,对皇位的觊觎昭然若揭,看似不争不抢的靖王,又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
卫鹤荣现在应该很头疼这俩藩王,没时间来找他和小皇帝的麻烦。
不趁着这时候赶紧整点活儿,都对不起崇安帝的升天之恩。
谁看了崇安帝,不说两句死得好呢。
谢元提气定神闲的,盛迟忌心头的烦乱好似也跟着消了去,沉思着点了点头,忽而又想起什么,转头问:“昨晚那人呢。”
长顺低下脑袋:“打到第四十板子时就没气儿了。”
盛迟忌淡淡嗯了声。
宫里的命比草贱,这是他五六岁时就懂得的。
看出盛迟忌对人命的淡漠态度,谢元提搅动着酥酪的指尖一顿。
他会教导小皇帝学会珍视旁人的性命,但现阶段不是动仁善之心的时候。
“我吃好了,”谢元提放下碗,起身收卷子,“陛下先用午膳吧,我看看你答得怎么样。”
谢元提批改卷子的时候,靖王府的马车辘辘地进入了京城。
马车里的中年男人面容儒雅,阖着双眸,听着跪在身前的人汇报情况。
下属事无巨细,将京城近来发生的事系数汇报完,末了,又添了一句:“对了,昨儿在宫道上,蜀王半路将皇上的太傅拦了,皇上解围,还被蜀王甩了脸。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皇上气得一晚上没睡着,让那个谢太傅宿在宫里躲着蜀王。”
听到这儿,盛璟才睁开眼来,眼底掠过丝了然与嘲讽:“老四这性子,想必那位谢太傅生得不错。”
下属道:“据说是不错,还是建安二十四年进士及第,去岁的状元郎,因得罪阉党,被下了水牢,九死一生醒来,病病歪歪的,我探他府里的风声,似乎没几天好活,先皇临终前,点了他做新皇的太傅。”
盛璟神色莫测:“哦?既是状元郎,教小陛下应该教得很不错吧。”
“没有,”下属摇头,“新皇从前居于冷宫,没有受过教养,习字进度慢,现在还在学《论语》。”
盛璟神色略松。
一个病秧子,加上个小蠢货,威胁不大。
紧要的还是内阁里的那个,对上卫鹤荣,得谨慎点。
“王爷,我们现在先去哪儿?”
盛璟掀开窗帘,望向皇城的方向,眼底浮过暗色:“进宫。”
靖王进宫的时候撞见蜀王,俩人是一同来见小皇帝的。
谢元提一想起昨晚那条丝帛上的话,就止不住鸡皮疙瘩,人来之前,就躲去了暖阁,倒也不担心盛迟忌应付不来。
不说如今在外人面前,原著里,前期蛰伏时,盛迟忌就伪装得让卫鹤荣没怎么察觉,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小皇帝也已经能与他分庭抗礼了,刚露出獠牙,就快准狠地将他一击必杀,直接抄了卫鹤荣全家。
装蠢是有门槛要求的,蠢过头了太假,得蠢得刚刚好,还不让人察觉。
盛迟忌能把握好分寸。
盛迟忌也没让谢元提失望。
面对两位皇叔的亲切问询,答得天真而不失愚蠢,该听不懂的就听不懂,该被套出消息的就被套,末了还要露出一副沉思的神态,似乎在思索有没有失言。
看起来的确是个没有受过一点教养,从冷宫里长出来的野皇帝。
盛琮就没把小皇帝放在眼里过,但他顾忌着盛璟,虚与委蛇了半天,眼珠忍不住开始四处乱飘:“陛下,你不是将谢太傅留在宫里讲学么,怎么不见人?”
盛璟呵呵笑着,借着低头喝茶的动作,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
又来了。
他这么一提,盛迟忌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太傅身体不适,歇下了。”
盛琮的脸皮恁厚:“臣与谢太傅一见如故,他身子不好,臣该去看看,你们聊,本王去看望一下谢太傅。”
盛迟忌不冷不热道:“多谢皇叔盛情,只是太医叮嘱了,太傅休息时不能打扰。”
想起昨日见到的那张脸庞,清冷冷的像片薄雪,眼角偏还点着魅气的泪痣……
盛琮心痒得厉害,咂了咂舌,还是不肯放弃:“听说谢太傅教得不甚好,不如这样,臣给陛下推荐几位大儒,陛下把谢太傅交换给……”
盛迟忌杀人的心都有了,胸口一片滚沸,语气彻底冷下来:“皇叔,谢太傅是先皇亲自指给朕的,你若是有异议,不如去找先皇说。”
此话一出,满屋寂静。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这么沉不住气。
见盛琮的脸色瞬间难看下来,看够热闹的盛璟呵呵笑道:“蜀王就是开个玩笑,陛下何必动怒。四哥,陛下护师心切,话说得重了些,你可是长辈,应当不介意吧。”
盛琮阴阴地盯着盛迟忌,皮笑肉不笑:“六弟说笑,本王怎么会和一个孩子计较。”
气氛僵成这样,自然寒暄不下去了,盛琮和盛璟又一道离开了乾清宫。
盛迟忌的怒意却丝毫未减。
不仅是因为盛琮那居高临下的鄙夷,他还毫不遮掩地觊觎着他身边的人,敢提出交换!
铺天盖地的屈辱感。
他现在太弱小了,手头无权无人,连谢元提都护不好。
权势。
盛迟忌死死攥着拳头,将这两个字磨碎在齿间,眼底阴鸷一片。
谢元提小憩了会儿,揉着眼睛走进暖阁,就见小皇帝一副气得快炸掉的样子,眯了眯眼:“之前都同你说过什么?为君者,要喜怒不形于色。”
盛迟忌看他一眼:“但我就是生气。”
“生气就深吸两口气,压一压,风水轮流转,回头加以十倍报还就是了。”
盛迟忌听他的,深吸了两口气,空气里淡淡的梅香与药味一同扑来,郁结心头的闷气果然散了点,但还是郁闷:“难道当了皇帝就不能有情绪了吗?”
谢元提看他平复点了,忍不住又捏了捏这张气嘟嘟的小脸蛋,含笑道:“当然能有,但要看在谁面前。比如在你先生我面前,想笑想闹想撒娇随意。”
盛迟忌躲开他的手,对这番话嗤之以鼻:“朕从不撒娇。”
这小崽子,到现在连声老师也没叫过。
谢元提暗暗摇头。
找个机会再增进点信任感吧。
晚上的时候,谢元提被请进了盛迟忌的寝殿。
殿里四角都放着炭盆,暖融融的,小皇帝已经换上了身白色的寝衣,坐在床上,小腿无意识地一晃一晃,看谢元提进来了,扬扬下巴,示意谢元提看铺上了厚厚褥子的罗汉榻:“你睡那儿。”
那张罗汉榻在窗下,支摘窗已经牢牢关上了,还糊了层纸,不会透风。
虽有些窄,但谢元提身形清瘦,睡榻上也不会伸展不开。
以小皇帝拧巴别扭的性格来看,这是昨晚看他被窝里冷,在拐弯抹角地关心他?
但又以小皇帝警惕的性子来看,不太可能容许与他睡一间屋子,毕竟他还没得到全盘的信任。
除非是……
谢元提得到答案:“喔,难怪你白日里那么气,盛琮又发疯了?”
盛迟忌重重地“哼”了声:“谢太傅,盛琮还真敢当街把你抢走。”
昨晚就来了个骚扰的,让谢元提一个人睡,他不放心。
而且……会很冷吧。
盛迟忌垂下长长的眼睫,不太想承认自己关心谢元提,爬到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闭上眼:“你要是敢磨牙说梦话打呼,朕就把你丢出去。”
凶巴巴的。
谢元提好笑:“臣遵旨。”
到底是小皇帝的窝,榻上也比昨晚的床舒服。
谢元提昨晚就没休息好,精神疲迟,躺下来没多久,意识就混混蒙蒙的。
恍恍惚惚不知道睡了多久,谢元提忽然听到了一点极为细微的声响。
他身子虚,觉也浅,但往往意识醒了,身体的反应却要慢上好几拍,等艰难地睁开眼,正看到窗外掠过几道黑影。
因为正好睡在窗边,给他发现了。
谢元提眼皮一跳,意识到了不对。
乾清宫里一堆暖阁,就是为了让皇帝经常变换住所,防止刺杀。
那些人在一间间地探查。
他没有作声,看了眼一片黢黑的室内,弓着身悄然下了榻,摸着黑想去叫醒小皇帝,找地方躲起来叫侍卫。
岂料他刚挪到了床边,门闩就被撬动了。
门闩被撬动的瞬间,盛迟忌已经警惕地睁开了眼,还没有动作,忽然就被人一把抱了起来,与此同时,外面传来阵尖叫,混着惨叫声:“刺客!有刺客!”
搜到这一间的刺客也发现了俩人,雪亮的刀光随即而至!
盛迟忌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一片平静地想:又要被丢下了吧。
刚被打入冷宫时的静嫔,其实是带着一个婢女的,看着他长大,感情很不错。
后来静嫔一死,没有了庇护,皇后的人几次三番来冷宫闹事,盘算着先弄死大的,再解决他这个小的。
那个婢女就丢下他,投靠了别的主子。
那个含着愧疚、绝情、胆怯与惊惧的眼神他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所以也不愿过多回忆,强迫自己抹除了印象。
看着他长大的情谊尚且如此,他与谢元提相识不过月余,在生死面前,谢元提现在丢下他自己逃,他也不会有丝毫惊讶。
但抱着他的那只手并没有半丝松开的迹象,甚至又紧了几分,灵巧地躲开那一刀,逃到屏风后,狠狠一踢。
刺客被倒下的玉屏风砸到,动作不免一缓,再次冲上来时,顿时惨叫一声。
他被熟悉室内的谢元提引到了炭盆边,没注意脚下,一脚就踩了进去。
谢元提趁机矮身一缩,冲到了门边!
然而外面也是一片混乱,并没有比屋内安全多少,他们冲出来的瞬间,已经被注意到了。
“听好,”谢元提的喘息微乱,话音却依旧镇定,语速极快,“你躲到花丛里去,锦衣卫很快就能到,锦衣卫指挥使郑垚值得信任。”
话音刚落,屋内的刺客已经追了出来,前面的刺客也劈开两个宫人,提刀而来!
眼见着就要被前后夹击,长顺不知道打哪儿斜冲了出来,一把扑住了后头的刺客,故技重施死死抱着对方,尖叫道:“快跑呀!”
那前头的刺客却已杀了上来,雪白的冷刃直朝小皇帝劈去的瞬间,谢元提忽然一侧身,挡住了那一刀。
一瞬间炸开的剧痛让他浑身一颤,眼前猛地发黑,手上也脱了力。
他的意识有些乱,全然忘了白日里还想着找机会增进信任度,也忘了怀里的是个皇帝,满心只有保护好自己的学生。
这白来的第二条命要交代出去了吗?
谢元提脑子里飞快闪过这个念头,耳边似乎有些嘈杂,有什么人赶来了。
他被一双小手抱住,那双手又不敢轻,又不敢重,话音滞涩却又急促:“为什么?”
猜出他想问什么,谢元提苍白的唇角弯了弯,低哑的嗓音轻而缓:“因为……你是我的学生啊。”
就算今日不是盛迟忌,他也不会丢下自己的学生逃命。
盛迟忌怔在原地,看谢元提忍着痛阖上眼,脑子忽然嗡地一下:“老师……老师!”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上面题着一首诗,前三句的末尾一字,凑起来正是陛下的名讳“盛平济”的谐音。
最后一句,有废王“盛平赐”的“赐”字谐音。
全诗一眼便能看出,是在暗讽今上盛平济,高赞“盛平赐”。
这是一首与废王盛平赐相关的反诗!
当年建德帝还是太子时,与肃王几乎是不死不休的状态,后来肃王被废,建德帝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肃清了朝中曾支持过肃王的朝臣。
废王盛平赐是他心底的一根刺,永远无法消除。
高振刷地冒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猛地看向谢元提,对上谢元提仿若微微含笑的神情。
他瞬间明了,气得脑瓜子嗡嗡的,怒道:“陛下!微臣忠君之心昭昭,这是污蔑!谢元提,你胆敢伪造字迹,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建德帝一把抄起手边的镇纸,用力扔过去,咚的一声,高振躲都不敢躲,被砸了个头破血流。
他脑子还在嗡嗡发晕,就听建德帝怒声道:“反了你了,来人,高振陈炜二人伪造字迹,污蔑朝廷命官,结党营私,谋逆之心昭昭,将他们二人押下去!”
第 38 章 第三十八章
在高振和陈国公进来前,谢元提就先让程非先一步呈上了伪造的书信,成功把建德帝彻底点燃了。
并且在建德帝打算叫程非直接将那二人拿下时,劝建德帝先看看他们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都是对谢阁老的攻讦,建德帝本就心里有了决断,压着性子看他们二人唱了半天戏,终于在他们掏出书信时压不住火了。
高振和陈国公来时信心满满,哪想到会有这般发展,意识到大难临头,煞白着脸磕头求情:“陛下!微臣冤枉,微臣只是被奸人利用,无心之失……”
陈国公满脑门汗,脑子里嗡嗡的:“陛下,微臣从未写过那样的东西,是有人存心陷害,陛下明察啊!
躲到里头的程非冒出来,麻溜堵住俩人嘴,利落地将二人拖拽了下去,
谢元提饶有兴致地看着丧失过往体面、几乎痛哭流涕的二人。
前世他逐渐得权后,也没放过围剿谢家的人,只是彼时已时隔多年,报复着也没什么意思,还是现在有趣。
热闹落幕,看够热闹的众人也四散了,虽然好奇马车里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但一想到压在头顶沉甸甸的卫首辅,还是没几个人敢上来说话。
陈小刀心里直乐呵,继续赶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的,睡不安稳,谢元提很快又从颠簸里惊醒,揉了揉太阳穴,茫然问:“方才那人呢?”
“被公子你气走啦!”
谢元提:“?”
他干什么了?
陈小刀怕谢元提又睡着,和他聊起天:“公子,方才我看到了个熟面孔呢。”
谢元提:“嗯?”
“我去善仁堂给您拿药时见过几次那人,听说姓范,拿药的张大夫说,他赊了好几次账了,没想到是个官儿啊,当官的也那么穷吗?”
大齐的开国皇帝草莽出身,当上皇帝后过得也十分清苦,独苦苦不如众苦苦,所以朝臣的俸禄并不高,尤其是品级低的小官,如果不贪油水,日子也就是勒勒裤腰带能过的水平。
所以这也导致贪官污吏如杀之不尽的蝗虫,原文里盛迟忌为了整治几乎被蛀空的大齐,花了不少心思。
正好也到了谢府,陈小刀掀开车帘,麻利地给谢元提披上大氅,小心扶他下车,边继续嘚啵嘚啵:“张大夫说,那个范大人他娘好像是染了什么病,天天都得喝药,为了拿到药,上次都给张大夫跪下了,啧啧,大孝子啊……”
谢元提动作一顿,缓缓扭过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陈小刀挠挠头,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乖乖地又说了一遍。
谢元提琢磨着,笑了笑:“没想到是这么解决的……小刀,这回得多谢你了。”
眼前倏然一亮,陈小刀微微睁大了圆溜溜的眼。
公子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啊,那什么回头一笑……粉黛没颜色!
开春清寒,谢元提怕冷,裹紧了大氅,走进谢府大门,低声道:“你派个人去善仁堂盯着,若是再看到那位范大人去买药,就送些银钱给他。”想了想,又改口,“不,就买下他需要的药材送给他。”
直接送银钱,多少有些轻浮,八成会被拒绝。
陈小刀眨眨眼,敏锐地察觉到谢元提不是单纯地伸出援手,但很聪明地没追问:“是,公子。”
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谢元提的心情颇为不错,强撑着精神,用完晚膳喝了药后,又教陈小刀认了些字。
结果当晚就乐极生悲。谢元提吐出几个字:“每一间。”
直到找到东西为止。
等到谢元提回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好在帝师是有特权的,只要皇帝允许,并不限制进宫。
谢元提匆匆回了乾清宫,一进去就脚步一顿,敏锐地发现乾清宫里的宫人不仅变得脸生,还少了许多。
看来他离开时盛迟忌有了动作。
趁着丢东西,他把乾清宫里有可能被安排进来的人,全部换走了。
长顺正抱着扫把扫洒着,见谢元提回来了,连忙问:“谢大人之前是去哪儿了?陛下得知您来了又走,又生了场气呢。”
谢元提的眉目倒依旧舒缓悠然,听到这话也不担心,朝他摆摆手笑笑,示意他安心:“我进去看看。”
长顺忧心忡忡地看他进了寝殿。
大概是独自从乾清宫到宫门那段路吹了风,谢元提躺下没多久,浑身突然忽冷忽热,不多久就发起了烧,吐得不行,天微亮时才安稳地灌下了一碗药,恍恍惚惚睡过去,神智时醒时混。
等能从床上起身时,也过了三天了。
陈小刀又是心疼又是担心,忍不住再次怒骂阉狗。
谢元提已经没力气去想阉党了,悲伤地望向皇城的方向。
三天前他对盛迟忌说了什么来着?
会准时去上课。
虽然他只是潦草地看了遍全书,但暴君最厌恶的是什么?是不守信用。
原著里,暴君有句话叫“腿断了也该爬到朕面前”。
完了完了,好不容易拉近了点关系,不会又回去了吧?
谢元提闭了闭眼,坚强地爬了起来,虚弱地道:“小刀,送我进宫。”
陈小刀忍不住道:“可是公子你的身体……”
谢元提摆摆手,语气虽然温和,却不容拒绝:“去吧。”
陈小刀张了张嘴,知道自己拗不过,再劝下去只会耽误他的时间,最后还是不太情愿地去准备车驾了。
在谢元提醒来前,他其实也就见过谢元提一两次,旋即谢元提就被阉党抓走了,这几日相处,才一点点了解了谢元提的性子。
谢元提无疑是温和的,就算强硬起来,也是温和的强硬。
这样反而令人更难以拒绝。
车驾辘辘到了皇宫,谢元提裹着厚厚的大氅,轻车熟路赶到乾清宫,一进去就发现气氛不对。
殿门口跪满了人,看上去都是在乾清宫伺候的,长顺正来来回回走着,沉着脸道:“是谁手脚不干不净,趁早承认,咱家还能向陛下乞求保你一命,若是等到查出来……”
长顺语带威胁,适时地住了口,转眸见到谢元提,连忙迎过来:“谢大人可算来了,陛下等您好几日了。”
谢元提看了看瑟瑟发抖的一群宫人:“这是怎么了?”
长顺满脸如丧考妣:“哎,大人不知道,陛下丢了东西,正在发怒呢。”
宫里人小偷小摸的不少,尤其是崇安帝完全不理朝政,纵容阉党祸乱之时,也是常态了。
新帝登基后,这群宫人看盛迟忌年纪小,平时更是疏懒,完全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连乾清宫的东西都敢偷。
谢元提眉尖一蹙,想起来了。
原文里有提到,在冷宫的几年间,为了能换取吃食衣物,静嫔将能兑换钱财的东西都送出去了,最后只留下了支簪子。
那只簪子对盛迟忌来说意义非凡,但却丢了。
虽然只是支簪子,却也是暴君心里最后的慰藉,簪子丢了,意味着他心底最后一丝暖意也散了,所以后来即使有人忠心追随他,也再也没人能和他交心。
原来是这时候丢的。
簪子是被一个出宫离开的宫女偷走的,那个宫女年纪到了,已经离开了,不在这群人里。
不过好在原文有提了句她是怎么处理簪子的。
谢元提当机立断,转身就走。
长顺傻眼:“谢、谢大人?您不去看看陛下吗?”
谢元提步履匆匆:“我一会儿就回来,这群宫人没偷东西,让他们起来吧。”
话毕,人就不见了。
长顺简直目瞪口呆。
谢大人平日里病歪歪的,瞧着就跟雪堆的似的,轻轻一碰就要散了,走路快点都会被冷风呛到,咳得要死要活,这会儿怎么走得那么飞快?
他又看了眼还跪着的宫人。
陛下也说偷东西的人已经不在宫里了,是他不死心想再审审。
但谢元提也这么说,长顺按下眼底是浓浓的担忧,吩咐众人起来,叹了口气,去找盛迟忌回禀了。
谢元提努力走快了些,出宫的时候,才发现陈小刀居然还等在宫门外。
他上次就吩咐陈小刀只需送他来了,便回府休息就是,没必要在宫门外干等着。
恐怕是担心他的身体,怕他在宫里出事。
见谢元提这么快又出宫了,陈小刀有些诧异:“公子,怎么了?”
正事当前,谢元提还是打量他两眼,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你怎么了?”
陈小刀:“?”
“怎么不见你跟禁卫军唠了?”
陈小刀反应过来,讪讪地挠挠脸:“前头那个禁卫统领今儿不当值,今天这个一看面相就是一言不合拔刀的。”
不仅社交牛逼症,观察力也很了得啊。
谢元提觉得这孩子大有前途,拍拍他的肩:“你在正好,带我去城东的当铺。”
陈小刀扶着他上了马车:“公子,城东当铺有好多,是去哪间当铺啊?”
盛迟忌心口怦怦跳,又不太确定,抱着小猫飞快跟上谢元提:“元元是答应我养它了吗?”
谢元提别开脸:“与我无关,你若要养,看着它别让它进我屋里。”
盛迟忌这回是真的确定,谢元提脸红了,耳廓都染了淡淡的粉。
真可爱。
盛迟忌心痒得想把他按到怀里亲一口,忍不住又开始跟那个早死的昭王作对比。
就算元元把他当昭王的替身,他也会是更讨喜欢的替身。
那个昭王见过这么可爱的元元吗?
肯定没有!
第 39 章 第三十九章
猫在宫里的日子悠悠哉哉,过着被小宫人们追着喂食、每日巡视领地睥睨众生的生活,今儿忽然被盛迟忌掳走,显然有点蒙。
大尾巴晃了几下后,猫也没挣扎反抗,无聊地往盛迟忌怀里一搭,闭上了眼。
盛迟忌望着乖乖搭在怀里,愿意被他掳走的猫,眼睫弯了弯。
他凑到谢元提身边,肩并肩前行着,心口骚动不休,试图找个话题,听谢元提多说几句话,前头忽然传来传来阵脚步声。
盛迟忌抱着猫,动作慢了一点,下一刻,就被谢元提拽着熟练地躲起来,避开了巡查的宫卫。
等那队巡查的侍卫走远了,谢元提从容地松开手,朝着宫里的居所继续走去。
盛迟忌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违和。
这处宫殿是他被密探带回宫时,高贵妃精心挑选的,嘴上说是怕他刚回来住不惯,找个清净地,实则离乾清宫十万八千里,荒废已久,年久失修,平日里几乎不会有人路过,谢元提也应该从未来过这里才对。
但谢元提看着……非常熟悉这条路。
盛迟忌偏头凝视着他冰雪秀美的侧容,倏地想起了前几日那个梦。
梦里他带着伤,蜷缩在冰冷的屋子里,谢元提忽然出现在屋外,像神仙一样出现了。
盛迟忌顿了顿,很难忽略心底的那一丝古怪,轻声开口:“元元,你怎么来这儿了?”
谢元提这宅子是高中状元后先皇赏赐的,离皇城很近。
马车辘辘往皇城行去,谢元提本来就一堆暗伤,被颠着非常痛苦,长痛不如短痛,探头虚弱道:“再赶快点。”
陈小刀立刻弯道超车。
谢元提勉强保持自己的的思维别被晃散了,继续思索原文内容。
原文里的暴君盛迟忌对待敌人手段极为冷酷残忍,对忠诚自己的人,虽然不怎么报以信任,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就把人杀了,那个从池子里把他捞出来的太监是怎么回事?
肯定还有别的地方有提及。
谢元提有点后悔看得太草率,皱眉思索着,终于在马车停下前,想起了书里另一处寥寥的几字暗示。
那个小太监名为小福子,是卫首辅安排的人。
盛迟忌会掉进池子里,就是小福子推的!
谢元提心口又是一跳,马车停下,谢元提是太傅,又有进宫牙牌,禁军检查了牌子,便放他进了皇城,但陈小刀却是不能进去的,更不能在宫中坐马车。
谢元提只好独自拖着一步三喘的病躯,飞快进宫。
宦官之乱和清君侧两拨清洗下来,再加上老皇帝宾天前,秉着独死死不如众死死的念头,赐死了一大批后宫嫔妃,皇宫里新人还未补上,宫道上很是清冷,走了会儿,谢元提才遇到个小黄门。
他不认识对方,对方却认识他,行了个礼:“见过谢太傅。”
谢元提脸色惨白,扶着墙缓了口气,嗓音发哑地直接问:“这位公公,陛下现在在哪儿?”
小黄门偷偷打量着他的脸,面上带着笑:“今儿天气不错,陛下想去御花园看看,现在应当是过去了,谢大人若想见陛下,现在正好。”
时间紧急,谢元提立即将出门时匆匆塞进兜里的银子拿出来,塞到他手里:“我对宫中的路不熟,烦请公公带路,尽快,越快越好。”
小黄门掂了掂银子重量,笑得真切了几分:“谢大人哪里话,请随小的来,小的知道怎么抄近路过去。”
见谢元提走路吃力,小黄门还主动搀着他,动作不紧不慢的。
谢元提焦急不已,心头哐哐直跳,就怕走到半路,就听到大呼小叫的“陛下落水了”的声音,忍无可忍道:“可以走快点吗?”
小黄门回想了一下银子的重量:“……好的。”
速度果然加快了点,谢元提抿了下唇,心思急转:“这位公公是陛下身边伺候的吗?”
小黄门叹气:“小的才进宫不久,没资格在陛下身边伺候,只在几位公公手底下做事,陛下身边伺候的是福公公,谢大人等会儿就能见到了。”想了想,看谢元提这副随时咽气的样子,忍不住又悄声提醒,“福公公脾气不好,弄死许多宫人了,对朝臣也不甚恭敬,谢大人可得仔细点。”
果然是小福子。
谢元提轻吸了口气,走得更快了。
小黄门疑惑地扫了眼谢元提。
这位太傅看着病歪歪的,恐怕在狱中脱了层皮,身子还没养好就跑进宫,也不知道急个什么。
御花园内。
盛迟忌屏退了一群太监宫女,独自坐在荷花池边的巨石上。
初春刚至,荷花池内还是一片枯槁,宫中大乱,花匠也没心思打理,整个御花园竟无一丝春色,苍凉得很,其实没什么可看的。
唯一的可取之处是这里够清净。
盛迟忌黑黝黝的眼底升起了淡淡的厌烦。
从老皇帝想起他这个在冷宫里苟活了十来年的儿子开始,他身边就堆满了林林总总的人,每个人看着他的神色都各异,轻蔑、鄙夷、看戏、漠然,然后以一副看似恭敬的笑脸来遮掩,以为他不懂。
但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冷宫里不受宠的皇子活得甚至不如下人,更何况他母妃得罪了皇后,盛迟忌能活到现在,对旁人的情绪感知尤为敏锐。
他是老皇帝不得已的情况下封的储君,从封太子到登基,前后不过十来天,匆忙得就像走个过场,如今卫鹤荣是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大权在手,更没人在意他这个傀儡皇帝的死活。
盛迟忌抿了抿唇,小脸发沉。
他正出神,后面忽然传来声厉喝:“大胆,你想做什么!”
盛迟忌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一歪,眼看着就滑向了荷花池内,身后陡然一暖,他被人往后一抱,随即贴来一股暖融融的气息,似是梅香,还夹杂着几丝苦涩的药味。
另一头,跟着一起过来的小黄门死死抱住了意图不轨的小福子,尖声叫:“福公公,这可是你逼我的!”
说着,闷头一头撞去,砰地一记头槌,愣是把还在挣扎的小福子给砸晕乎了。
谢元提抱起小皇帝时还有点诧异。
按书里的发展,这孩子怎么说也是十一二岁了吧,怎么轻飘飘的?
他一副病躯,抱在怀里居然也没觉得太沉。
对待一言不合成长路线就可能是暴君的小皇帝,谢元提秉承轻拿轻放原则,小心将他放下,半蹲下来,和声道:“臣救驾来迟,陛下没事吧?”
盛迟忌回过头,视线好似撞进了一片柔软的春色中。
赶到御花园见到蹑手蹑脚靠近盛迟忌的小福子时,本来疾步走了一路,已经没了力气的谢元提,最后几步是用跑的。
苍白如纸的脸庞因为这个举动浮上了几丝潮红,略浅的眼眸也水亮一片,喘息未匀,活像个琉璃做的脆弱美人灯。
他气质疏淡,偏生眼尾浓勾上翘,尾尖一点泪痣,硬生生在这副病容里勾勒出了一分艳色。
盛迟忌僵了一下,后退几步,谨慎地盯着他:“你是谁?”
被打量的同时,谢元提也在打量他。
面前这小孩儿瘦巴巴的,骨头伶仃一小只,看起来还不到十岁的样子,连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小奶膘也没有,想必在宫里没少吃苦。
那张小脸生得倒是十分可爱,五官俊秀,玉雪团团,眼眸黑亮亮的,干净漂亮得像个糯米糍,两道细细的眉轻蹙着,叫人看了就心疼。
注意到盛迟忌眼底明晃晃的不信任,谢元提有点无奈。
小家伙正是最惶恐无助的时候,还得先获取信任。
赶得太急,喉咙如火灼般,谢元提干咽了一下,语气倒还是很舒缓:“臣是谢元提,先皇任命臣为您的太傅,前些日子在昏睡之中,还没来得及见过陛下。”
盛迟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这就是那个年轻的状元郎?
听说卫鹤荣颇为惜才,派人与他接触了数次,今日这一遭,会不会是卫鹤荣为了让他信任谢元提安排的?
两人互相地试探打量着,那边的小黄门又嗷了一声:“陛、陛下,谢大人,咱能先处理下这个吗!”
小福子的劲道十分惊人,被发现后惊慌失措,想要逃走。
小黄门拼死抱着他在地上滚了几圈,脸都被挠花了。
今日若不是他来得及时,稍有不慎,盛迟忌都很有可能会溺亡——古代不比现代,医疗水平低,水里细菌多,小孩身体骨也弱,落水可不是闹着玩的,死亡率极高。
谢元提眯起眼:“具体是什么时候?”
双吉记得十分清楚:“约摸就是五殿下头一次挨罚那晚。”
五皇子挨罚那日,他可是开心得多吃了一碗粥呢,还打算明年也在这个日子多喝一碗以作庆祝。
那就是五皇子派人将盛迟忌母亲的遗物偷走那次。
那次是谢元提头一次很明显地脱离了前世的轨迹,隔日就听说,盛烨明请了病假,并且一连病了多日,回来时人依旧病病歪歪的,存在感也更弱了几分。
梦魇,惊吓,大病。
谢元提心里差不多有数了。
恢复前世的记忆后,发现自己曾背后捅刀的人与前世走的路不一样,还跟自己最害怕的人联手了……能不吓得魂飞魄散么。
重生醒来的这几月,谢元提对盛烨明总是兴致缺缺的,虽然关注,但其实没太放在心上。
毕竟他清楚这个时候的盛烨明是什么样子的,有多无能,找机会弄死这个时期的盛烨明不算难事,但让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过的盛烨明一无所知死去,意义不大。
有前世的记忆就很好。
相当好。
双吉正说着话,忽然就见到向来冷淡的谢公子唇瓣一勾,露出了个笑,春风掠雪般,冷峭中带着逼人的艳色。
双吉都看呆了,结巴了下:“谢、谢公子?怎、怎么了?”
“无事。”
谢元提含笑给猫喂了根肉条:“我高兴。”
第 40 章 第四十章
王伯许久没跟人聊过花草了,拉着谢元提又聊了许久,才满意地放他离开,还眼也不眨地剪了朵开得最好的恨天高,笑眯眯地递给他。
盛迟忌的眉毛挑了下,可以确定王伯的确很喜欢谢元提了。
昨日王伯回来,发现自己的宝贝花丛被砸坏了,心疼得不行,刀都摸出来了。
方才谢元提就破坏花丛的事,沉重地向王伯道了歉,老人家居然真就没生气,甚至还主动摘了自己最宝贝的那棵花送给谢元提。
平日里可没人敢乱摘王伯的花。
谢元提把王伯给的花籽放进袖兜里,小心地揣好,又跟王伯凑在一块儿说了半天,已经把此前在屋里受到的惊吓彻底忘光了,那几丝残存的恐惧也被压了下去,回到轮椅边,就把那朵开得极盛的花递给了盛迟忌,漂亮含情的桃花眼弯着,比一院的花还要灿漫:“哥哥,给你。”
倒是很会借花献佛。
这小雀儿说是推他来赏花,结果在那跟王伯聊得欢。
盛迟忌也没拒绝,食指微弯,扣了下轮椅扶手:“走了。”
他眼上用着药,即使用白纱覆着眼挡光,也不能长时间待在阳光太盛的地方。
日头是有些晒了,谢元提脑袋被晒得烫呼呼的,脸颊也微微发红,扭头跟王伯挥挥手道了别,搓搓手指,准备继续帮盛迟忌推轮椅。
看他那个架势,展戎及时插进来,接过了谢元提的活儿。
谢元提方才推轮椅,推得两只手手心红通通的,磨得疼,见此心底悄悄松了口气,乖乖跟着俩人走。
原本以为要回方才那个小院子,没料到这次又去了个新的房间。
谢元提心底隐隐冒出点疑惑。
这个别院,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进了屋,展戎将轮椅交回给谢元提,回到门外守着。
谢元提把盛迟忌推进里间,屋里阴凉许多,桌上还放着碗温温的药。
盛迟忌似乎早有预料,随手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拿起来,面色毫无波动地抬首饮尽,便自行推着轮椅到床边,重新靠回床上。
喝了这药一会儿后,身上又疼又恶心,若是乱动弹,连他也会想吐。
发现谢元提还在桌边,低头看那碗喝光的药,盛迟忌啧了声:“过来。”
怎么这么迟钝,没人教这小雀儿伺候人吗?
谢元提从发呆中回过神,喔了声,听话地走到床前,神经都放松下来后,后知后觉地嗅到了盛迟忌身上的味道。
是混着清苦药香的淡淡檀香,气息很冷。
他忍不住看了眼盛迟忌的腿,还是很想问问他的腿和眼睛是怎么回事,以后还能不能站起来……可是又怕冒犯了他,戳到人家自尊心。
只好又闭上嘴。
盛迟忌叫他过来,也不开口说话,就安安静静地半靠在床头。
在床前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谢元提的小腿坚持不住,开始发酸发抖。
他没忍住弯下腰揉了下膝盖,偷偷瞄盛迟忌,看他似乎没什么反应,奇怪地又观察了片刻,伸手在盛迟忌面前晃了晃,才发现他的便宜哥哥呼吸匀长平缓,竟然是……睡着了!
谢元提:“……”
他还以为让他过来有事,结果就是叫他看着他睡觉吗?
淮安侯总是说他懒怠觉多,可他都没这么能睡。
谢元提有点委屈,想把盛迟忌摇醒,但他没这个胆子。
精神松懈下来了,被自动忽略了很久的腹痛又冒了出来,谢元提嘶了下,忘记的时候还好,一想起来就疼得厉害,快要不敢呼吸了,只好寻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缓缓抱着膝盖坐到床边,下巴抵在手臂上,蜷成一团,准备等盛迟忌睡醒再说。
午后的阳光穿窗而入,落在地上亮晃晃的,折射到眼底,看着很容易叫人发困。
谢元提昨晚睡得很不舒服,休息不好,看了会儿,听着头顶的人平缓的呼吸,脑袋一点一点的,蜷在床边,无知无觉地也睡了过去。
外面的暗卫们等了许久没听到声音,没忍住从窗边探进来几个人头:“?”
睡了???
盛迟忌很确信自己只是想闭目养神,嗅着那只小雀儿的气息略微休整一下精神。
可他竟然睡着了。
无意识陷入了沉眠,醒来之后,无论是头疼还是药物带来的疼都消失了,神清气爽。
但意识到自己居然在一个并不熟悉的少年身边失去了意识,他的脸色陡然变得很难看,直接起身抓剑,目光凌厉地转向床头……什么都没看到。
垂下眼,才发现了个毛茸茸的黑色脑袋。
盛迟忌一时无言,挪到床边,弯下腰偏头瞅了瞅,少年靠在床头,脑袋埋在臂弯里,呼吸清清浅浅的,睡得纯熟。
把自己缩成那么小一团,可怜兮兮的,活像是被谁苛待了。
盛迟忌盯着他柔软的毛发,回忆起银装素裹的雪岭里,那种雪白的小雀儿落到他掌心里的触感。
不知道跟这小孩儿比起来谁更柔软。
盛迟忌摸摸下巴,观察了半天,确定谢元提就是单纯地睡着了,又感到几分好笑。
这小雀儿要是能同时瞒过他和王伯的眼睛,也该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奇才了。
眼底阴翳的杀意渐渐褪去,盛迟忌低眸看了眼手里的剑,随手往床上一抛,施施然侧身倚坐在床边。
声音不大,但离得很近,谢元提身子抖了一下,被惊醒了。
盛迟忌抱着双臂,等他的反应,半晌没见他动弹,眉毛挑了挑。
随即就听到了低低的、倒嘶凉气的痛呼声。
维持这个别扭的姿势睡了一觉,醒来浑身的骨头都在造反,尤其腹部的疼痛,变得越发明晰了。
谢元提痛得耳边嗡嗡发鸣,一动不敢乱动,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隔了会儿才听清那个声音,语气喜怒难辨:“叫你待在边上,还敢偷懒。”
谢元提疼得憋了会儿气,声音细弱得宛如游丝:“哥哥……我肚子好疼。”
叫得好生叫人心疼。
盛迟忌从容看戏的姿态一顿,看他痛的样子不似做戏,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怎么回事?”
金玉其外的谢鸣鼎食之家,内里的丑恶才悚然听闻。
这小孩儿难不成被下了毒?
谢元提脸色惨白惨白的,呼吸细碎,攀着床柱勉强站起来,手指发着抖解开腰带,层层剥开雪青色的外裳和洁白的里衣,露出的一截腰白得晃眼。
即使视线受朦胧轻纱的遮掩,盛迟忌依旧能感受到那片肌肤的温热细腻,宛若莹透无暇的羊脂白玉。
衣服都脱了,这回总不是他会意错了吧?
盛迟忌挑了下眉。
谢元提压根就没看他,扯开里衣,抽着气低头含泪看自己。
柔软的小腹上,不知何时浮出了一大片骇人的淤青,青黑发紫,被雪白的肤色一衬,极为凄惨刺眼。
盛迟忌:“……”
原来不是毒发也不是装痛。
是被苛责毒打弄出来的?
谢元提痛得不住抽气,无措又茫然:“好像是昨天掉下围墙时磕到的,可是当时也没青啊?”
盛迟忌又沉默了。
磕到碰到,多大点事儿。
娇里娇气的,不掉胳膊腿儿算什么大事。
他用力掐了掐眉心,看谢元提脸色煞白,被那片淤青吓得都不敢呼吸了的样子,默不作声从床边暗格里掏出个青色的圆瓶,随手丢了过去。
谢元提没反应过来,被圆瓶结结实实砸了一下,愣愣地抬起头。
盛迟忌还没来得及说他反应迟钝,就见谢元提微微睁大了眼,一双眼圆溜溜的,活像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又闭上,一副受了气又不敢说的样子,眼底写满了“我都这么痛了,你还丢东西打我!”
盛迟忌感觉脑袋又开始疼了。
他闭了闭眼,略吸了口气,耐下性子:“药。”
谢元提迟钝地低头看看落在地毯上的圆瓶子,明白是自己误会了,有点不好意思,乖乖叫:“谢谢哥哥。”
盛迟忌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挂在外头屋檐上、时刻注意着屋内动静的暗卫们:“……”
这都没砍死?
这都没砍死!
谢元提是个很不耐痛的人,旁人能承七分痛,他就只能受三分,动作缓缓地弯下腰拿起圆瓶,又缓缓地直起腰,对自己轻拿轻放。
看他慢吞吞地拔瓶塞,因为肚子疼不敢用力,龇牙咧嘴拔了几下,没拔开,休息了一下,又鼓足劲继续努力地拔。
盛迟忌都要看笑了。
他没伸出援手,反而抱着手津津有味地观看起来,见谢元提好不容易拔开了,手指沾上乳白色的药膏,快碰到那片淤青时,指尖又颤颤巍巍的,跟有什么阻力般,磨磨蹭蹭好半天都没碰上去。
修补名贵瓷器的大师都没这么小心翼翼。
盛迟忌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磨磨叽叽的人,终于看不下去,一把按住谢元提的手腕,带着他的手,毫不留情地按了下去。
谢元提“嘶”了声,为的手指被强行碰到淤青的痛,也因为碰到他的那只手。
和他感受到的气息一样,太凉了,跟冰库里的寒冰也差不多了,冷得他一个哆嗦。
手心里是与自己全然不同的温暖,握着的那截腕骨伶仃,一把圈住还有余,细瘦得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了。
盛迟忌停顿了一瞬,迅速松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