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那声模糊的梦呓过后,谢元提的呼吸紧促了片息,就没再出声。
盛迟忌沮丧又难过,无数个念头倏然间闪过脑海——为什么总有别人,为什么不能只看他一个?为什么那些人……那些人总是围在谢元提身边碍眼!
谢元提那么好,他对所有人都很好,大家都喜欢他很正常,可是他就是,就是无端地感到痛恨。
可他又不能把谢元提摇醒问他究竟梦到了谁,就像他恨不得咬谢元提一口,又舍不得下口让他疼。
那种强烈又焦灼的情绪让他简直像头团团转的困兽,眼眶发红,委屈得要哭出来。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只手,轻轻磨了下犬齿,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抑制住,自暴自弃地埋进沾着淡淡芬芳的手心里,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两口。
甜的,血液兴奋得躁动起来,流窜到心口,盛迟忌的呼吸都沉了下来,仿佛尝到了比灌藕还甜滋滋的味道,叫人成瘾。
他沉醉地小声叫:“元元。”
忍不住含着谢元提的手指,惩罚地轻轻咬了下。
奖励完自己,还是好难过。
他不是第一个舔谢元提的人。
而且他舔都不敢用力,怕把谢元提弄醒,给他一巴掌。
盛迟忌眼神阴翳,擦干净谢元提的手,趴下来靠在他手边。
想提刀宰了谢元提梦里的人。
隔日清早,谢元提一觉醒来,脸色很臭。
昨晚乱七八糟的梦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前世盛迟忌很见不得他残疾的右手,有时在床上作弄他,会仔仔细细将他带着伤痕的手心舔一遭,含着他的手指,磨出深深的齿痕才肯罢休。
谢元提遭过不少罪,但确实没做过什么粗活,十指不沾阳春水,滚烫的鼻息喷洒在他细嫩敏感的手心,能清晰地感受到濡湿的舌尖描摹着他的伤痕和掌纹。
偏偏他看不见,其余的感官变得愈发敏锐,也愈发敏感,从没人敢对谢元提那么冒犯,那种羞耻的感觉奇怪极了,谢元提扇他都扇不走。
而且就算扇了盛迟忌一巴掌,盛迟忌也不觉得受辱,反而会发出阵阵低笑。
变态。
他心里骂了一声,睁眼低头,就看到床边趴着个毛茸茸的乌黑脑袋。
是小变态。
似乎是一夜未睡,听到些微动静,盛迟忌就立刻抬起了头,眼下带着浅浅乌青,眼眶却泛着圈红,像是悄悄哭过。
谢元提:“?”
他微拧着眉,满头雾水,不知道盛迟忌又在发什么癫。
总不至于是半夜伤口疼,疼到睡不着哭了吧?
但他很难不连坐,目前对盛迟忌提不起好脸色:“……你为什么在这里。”
盛迟忌思忖半晌,眨了眨长睫:“榻上太窄,我睡不着。”
这样心软的元元就会让他上床睡了。
谢元提点头哦了声:“晚上你就可以睡床了。”
盛迟忌眼睛一亮。
谢元提恍惚了一阵,才语气飘忽地回答:“我……我脑袋有点晕。”
不能提,千万不能提这屋里的摆设有多贵重。
谢元提决定等回府后,好好研读一下大雍的律法。
不过就算他从前没有特地研究过律法,也能看出,单单就这个大宅院的规格,再加上书房里的这些东西,抄家是肯定够的。
谢元提恨铁不成钢。孟棋平被他招得莫名想笑,心不住发痒。他后院养着一大群莺莺燕燕,乖巧模样好的不少,但都不像谢元提这样。
生着张昳丽绝艳的脸,却干干净净的像张白纸,仿佛可以让人随意涂抹上任何颜色,雕琢成完全归属于自己的样子,轻易就能勾起人心底最恶劣的欲望。
孟棋平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他身上的气息也沁人心脾,兴奋得手指发麻,凑得越来越近,笑嘻嘻的:“总是叫你谢小世子多生分,你有没有小名啊?”
他靠得太近,语气又轻佻,谢元提感到不适,往后退了退,摇头。
他撒了个小谎。
迢迢是家里人才知道的小名,只有亲近的人能叫,谢元提不想被这些人这么叫。
“那我叫你宴宴好不好?”孟棋平很满意似的,自顾自道,“以后就叫你宴宴了。”
谢元提内心并不承认宴宴这个称呼,因此并无所谓,敷衍:“嗯嗯。”
幕后的琴师奏起了乐曲,大伙儿各自入座,在丝竹声中推杯换盏,攀谈起来。一谈,就不免聊到匆匆退场的盛闻澜,纷纷感慨:“盛兄可太惨了,有那么个凶神恶煞的堂兄在头上压着。”
“哈哈,盛闻澜平日里神气得很,结果见到定王就成了怂蛋。”
“那可是定王啊,你别说盛闻澜了,方才隔着马车听那位说话,我都怕得腿软。”
“就是,你不也怂,还一直抖。”
“我抖是因为盛闻澜那孙子拿扇子一直戳我……还得多谢谢小世子救命啊。”
红着脸辩驳的青衣青年,是之前被盛闻澜扇子猛戳的那位,刚才还打断了孟棋平说浑话,谢元提感觉面前这群人里就他比较正常,便朝他笑了笑。
其他人顿生妒忌,琢磨着怎么在谢元提面前表现表现。
随即就听谢元提好奇地问:“你们了解定王吗?他长什么样?”
包厢中的气氛霎时一静,连幕后的琴师都指尖一抖,弹错了两个音。
提到定王,众人面面相觑,胃口都不太好了。半晌,孟棋平一脸晦气地扇扇手:“宴宴何必对那个煞神好奇?”
青衣青年摸摸下巴,认真答题:“定王殿下啊……我家从前跟盛家略有渊源,有些了解,盛家自愿代代镇守边关,老定王那时候娶了个异族女人,定王殿下身上有一半的异族血脉,据说眼睛是墨蓝色的呢。”
“咦,蓝眼睛?跟个怪物似的。”闹鬼啦?云成等了半晌,确定谢元提没下文了,挠挠脑袋:“少爷,您还没告诉我呢,您要找的这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样,住在何处,是何身份啊?”
谢元提被问哑巴了。
全都不知道。
梦里的一切模模糊糊的,醒来后他就记得大致的发展,关于那位真少爷的信息,可以说是全然不知。
总不能叫云成大海捞针吧。
谢元提抿紧了唇瓣,冥思苦想了会儿,艰难地挖掘出了一点线索,干巴巴地道:“那个人,现在待在京郊的一处别院里,生着病,身份有点特殊,不方便见人。”
云成望着谢元提:“……”
谢元提诚挚地望着云成:“……”
谢元提在云成的眼神里心虚地顿了会儿,慢吞吞地又补充了句:“具体的位置,我爹我娘应当知道。”
云成很纳闷:“那您为何不直接问侯爷和夫人?”
谢元提张了张嘴,喉间忽然一阵发痒,握拳抵唇,剧烈地咳了起来,苍白的脸色浮出几分病态的潮红,嘴唇反倒发着白,叫人看着就心颤。
云成吓了一跳,连忙将热茶水递给谢元提,替他轻轻拍背顺气。
本来是装咳的,后面真咳起来难受死了,谢元提咳得眼冒金星,好容易缓过来口气,捧着茶盏润了润喉,嗓音发着哑,艰难地挤出一声破碎的:“不能问,你在他们面前,什么都不能说。”
瞅着他这样,云成哪儿还敢有疑问,心惊胆战地保证:“是是,放心吧少爷,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的!”
谢元提稍感满意,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见不早了,喝完杯中最后一口热茶就赶人:“好了,去歇着吧,我好着呢,别守我了。”
云成没立刻走,观察了会儿,确定谢元提是真没事了,才又把那本书捧起来:“那少爷,书还烧不烧了?”
“不烧了。”谢元提决定心胸宽阔点,饶那本狗屁不通的书一命,“我想一个人静会儿,你去外间榻上睡吧。”
等云成听话地绕过屏风离开后,谢元提开始深思自己的计划。
一切暂时还有得救,既然不好在爹娘这里入手,那就从那位真少爷那里入手。
他打算和那位真少爷处好关系,缓和他与侯府之间的气氛,改变爹娘的态度。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脑袋一点一点的,裹成一团在被子里睡了过去。
可能是因为想出了挽救侯府命运的办法,这一觉总算没再被噩梦缠上,难得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翌日一早,辰时一刻。
云成蹑手蹑脚地绕过屏风,靠到床边,没发现小世子的脑袋,转了一圈掀开被子的一角,才看到缩在里面的少年。
脸睡得红通通的,呼吸均匀。
云成安心地露出个笑,又蹑手蹑脚离开,走出房门,跟守在屋外的侍女交换了个眼神,声音压得很低:“还睡着,进去守着吧。”
说罢,准备去厨房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
厨房倒也不远,谢元提嘴挑得很,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的,侯夫人宠小世子,在他院子里特地弄了个小厨房,走两步便到了。
厨房里正忙活着,烟气缭绕的,一边熬着花胶粥,一边煮着药,见云成过来了,守在药盅边的几个婆子忙问:“云成,小世子怎么样?好些了吗?”
小世子太招人疼,一路过来谁都要问两句,云成捡了个炊饼啃了两口,摇头晃脑地刚要说话,外头就有人在叫他:“云成!来,夫人寻你问话呢。”
是侯夫人身边的大侍女。
云成赶忙放下啃了一口的炊饼,跟着侍女去了主院,见到了侯夫人。
一大早的,侯夫人却梳妆齐全,坐在窗边,怔怔望着不知何处的方向,直到听到脚步声了,才恍然回神,转回头来,脸色郁郁的,眼眶透着红。
这两日侯夫人总是这副神色……应当是担心少爷吧。
云成揣测着,隐去谢元提不准说的内容,恭恭敬敬地将谢元提的情况道了出来。
听谢元提的情况已经好了大半,侯夫人的脸色缓和下来,颔首:“回去吧,尽心照顾迢儿,万万不可疏忽。”
云成恭谨应是。
离开的时候,云成听到侯夫人起身和侍女聊了两句,说小世子此番醒来,多亏佛祖保佑,等小世子好了得去寺里还愿云云,心里不免多了几分羡慕。
多好的母子情啊。
穿过院前初初绽放的杏花时,模糊的对话声不经意钻进了耳中。
云成的耳尖一动,机敏地捕捉到几个关键词。
不不,青天白日的,怎么会闹鬼,应当是风声吧。
谢元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抱着树干,慢吞吞地往上磨,废了不少功夫,才爬到树上,踮着脚尖,小心踩了踩那根延伸到围墙内的枝条,还算稳当。
茂密的枝叶挡住了视野,看不清围墙内的情况,谢元提谨慎地小步小步往里挪,预备在靠近围墙时跳上去。
天不遂人愿。
才走了几步,身后响起“咔”地清脆一声。
谢元提浑身的汗毛都跟着炸了,电光石火之间,身体率先有了反应,不管不顾地朝前一扑,刚好越过了围墙,咕噜一下摔进了别院内。
他像是不小心从树枝上跌下的雏鸟,柔软的羽翼尚未舒张开来,惊慌失措地摔进了花丛中,惊动了无数花瓣,在纷纷乱乱的漫天花雨中缓了缓,揉着发昏的脑袋,蒙蒙地抬起了眼。
模糊的视线里,几步之外,坐着一个人。
哪怕谢元提突然从天而降,把一丛花打得乱七八糟,花瓣甚至飞到了他身上,他也没有动一下,如湖水般,波澜不惊。
谢元提倒在花丛里,脑袋昏了半晌,视线缓缓清明起来,看清了对方。
那是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虽是坐在轮椅上,腿脚不便的样子,腰身却挺直如松,看得出身量颇高。暗蓝色的袍服绣着银线暗纹,在阳光之下粼粼而动,贵气逼人。
视线再往上,是张轮廓立体深邃过人的面庞,谢元提这时才发现,这人眼睛上覆着条白纱,挡住了他的眼睛,然而这并未折损那张脸容的风采,仍旧俊美英气至极。
他手中拿着一把剑,慢慢地擦拭,修长的十指玉石般,动作不紧不慢的,十分赏心悦目。
若有若无的吸气声恍惚又响起了,这次除了吸气声,似乎还有几声可惜般的叹息。
躲在暗处的人啧啧摇头,跟身边的人感叹:“多漂亮的小美人,我猜这颗美丽的小脑袋马上就要搬家了。”
另一人赞同点头:“主子的头疾又开始犯了,现在的心情相当糟糕,偏偏要这个时候跳进来找死。”
“你猜他会被分成几段?”
“我猜最少八段。”
说完,就见那倒霉掉进花丛里的小美人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断枝碎叶,犹豫片刻,慢慢走到正在擦剑的青年几步之遥外,低着头迟疑地叫了声:“哥哥?”
声音乖乖软软的,叫得很好听。盛迟忌坐在固定好的轮椅上,眸上覆着薄纱,在马车上不算舒适,懒得再去想那糟心玩意。
脑中忽然掠过方才那群不学无术的玩意中,跪在盛闻澜旁边的人。
他眼睛还没完全恢复,隔着薄纱视线模糊,远了就看不清,只觉得那小孩头毛微乱,格外柔软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这几日飞进长柳别院的小雀儿。
昨晚关于那只小雀儿的信报递到了盛迟忌的书案上。
当日他是随着安平伯府的马车来的,调查的暗卫摸去安平伯府探了探,查出安平伯的确有个叫“迢迢”的养子,府上人说,这位养少爷生得秀美过人,不过身体不好,极少露面。
安平伯府一脉这些年越来越不行了,在朝中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此前盛迟忌回京,就巴巴地送来几个美人,被展戎打发回去了。
大概是听那个造谣的王八蛋说盛迟忌喜欢男人,安平伯又把养子送了出来。
小可怜。盛迟忌唰唰划去两个名字,“还行。”
听到盛迟忌似乎挺喜欢,谢元提笑得眼睛微微弯起来:“昨儿有点事耽搁了,凉了没那么好吃,下次我带热的来。”
盛迟忌不怎么在意:“随你。”
“哥哥,伯伯收到我送给他的那套花具了吗?”
盛迟忌手心里随意把玩着那块田黄石章,瞥他一眼:“收到了。”
谢元提的眸子黑亮黑亮的,闪烁着期待:“他喜欢吗?”
“嗯。”
摸着花铲喜欢得不行,高兴得说下次给这小孩儿下厨。
盛迟忌从小到大,就没见这位老人家下过几次厨。
这只小雀儿满含期待的样子格外可喜,黑亮亮的眼睛盯着人,叫人不忍让他失望,盛迟忌等着谢元提继续发问,问他喜不喜欢这块田黄石。
哪知道等了半晌,谢元提没再开口。
盛迟忌:“……”
定王殿下碍着脸面,自然不会纡尊降贵提什么印章,沉着脸把章子收回袖中,划名字的力道又重了三分。
屋里静下来,蘸满墨的笔尖在纸上时不时划出沙沙的声响,悦耳至极,不知是在书写还是作画。
谢元提从小喜欢作画,好奇地望了眼,看见盛迟忌手里的毛笔竟是斑竹所制,顶上还镶着洁白的象牙,华丽精巧至极,又痛苦地低下头,不敢细看,开口还结巴了下:“哥、哥哥,你在做什么啊?”
盛迟忌心下不爽,语气就有些冷:“杀鸡。”
又生气了。谢元提心想,老实应了声:“哦。”
坐在那儿的少年懵懵懂懂的,目光清澈地落在书架上,定定看了许久,浑然没有察觉到这简单两个字里的杀意与份量,也丝毫不畏惧。
盛迟忌意外地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划完最后一个名字,把这个造谣他不举,还造谣他喜欢搞男人的特地注明了大卸八块,才合起手上的名单。
身上的余毒还没清完,不能随意下地走路,外头日光又烈,不能出去溜达。
京城不比自己的地盘,始终不方便。
处理完了事务,盛迟忌无聊得很,想想谢元提说话的调调很有趣,存心想逗弄他多开开口,朝他勾勾手指:“过来。”
谢元提果然很听话地凑过来,额发顺着动作,柔软地滑落下来:“哥哥?”
好乖。
盛迟忌眯了眯眼,手指摩挲了一下,莫名想摸一摸他的脑袋。
手指无意识敲了敲轮椅扶手,盛迟忌道:“动作快点,早点办完事回去。”
展戎跟随了盛迟忌多年,王爷办事向来利落,哪曾多余吩咐这种话,耳尖一动,机灵地问:“主子急着回去,是为了迢迢小公子吗?”
好像是快到那位小公子来别院的时辰了。
盛迟忌冷嗤:“怎可能,赶你的车。”
触了个霉头,展戎摸摸鼻子,也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也是,怎么可能。
另一头,盛迟忌的车驾一远,一群人登时长长松了口气,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擦了把额汗。
盛闻澜尤其手脚虚软,脸色惨白:“完了完了,我死定了……诸位,酒今天就不喝了,我先走一步!”
其余人对盛闻澜十分同情,表示理解:“赶紧回家吧,盛兄。”
“哎哟,真真是倒霉,居然会撞见这位煞神。”
“盛爷安心回去吧,我们会照顾好谢小世子的!”
谢元提见他们说得热闹,余光中看到带着马车在街角对面,瞅着这边不敢过来的云成,猫着腰准备偷偷摸摸溜走,哪知道刚走出去两步,就被点了名。
一群人眼神炯炯地照过来:“小世子要去哪儿?”
“走走走,定了九香楼的位置,谢小世子一起来喝一杯啊。”
“还好因为谢小世子落水的事,景王殿下被罚了禁足,不然他若是一道来,我们跟谢小公子就又说不上话了。”
“哈哈,景王殿下岂不是常常被罚禁足,过段时间又能出来与我们一同潇洒了。”
谢元提:“……”
难怪一直没见景王出现,原来是被罚禁足了。
这些人里有几个挺脸熟的,景王邀请他去游园时见过,都是京中的王公贵族之后,平日里家里宠着,性子飞扬跋扈,高傲得很,这么热情地招呼他,他若是拒绝了,就是打了他们的脸,得罪了他们。
淮安侯离京多年,才回来不到一月,谢元提不想给侯府惹麻烦得罪人。
尤其是在知道自己不是淮安侯府真正的世子后。
昨日他跟真少爷说今日去送点心,真少爷并未应下,想必就算他不去,也不会在意。
说了要去又没去不好,不守承诺,虽然是单方面的诺,但也没办法。
谢元提内心纠结了好一阵,最终无奈地朝对面的云成隐晦地摆摆手,示意他别过来,才转回眸,小声回应:“好,不过我不喝酒的。”
近处的少年乌发雪肤,眉目天生含情,说话还带着丝姑苏的柔软口音,众人心神荡漾的,只想哄着他一起去,不住点头:“好好好,喝茶就行,我们都不喝酒的。”
也有人不满:“去酒楼不喝酒多没意思?”
盛闻澜已经老实回家了,众人拥着谢元提,闹哄哄地往酒楼去。
东市这条街最是繁华如水,九香楼就在长街尽头处,临湖而落,地段颇佳。
显然这群世家子弟是九香楼的常客,一进门就有伙计殷勤地迎接,灿烂笑着将他们引入了楼上最豪华的包厢。帘幕之后已经有琴师歌女候着了,桌上美酒佳肴飘香,窗户大开着,绕过屏风就见对岸飞檐如林,湖中飘荡着不少画舫。
谢元提好奇地往那边望了眼,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人凑到他身边:“在看那边?”
路上众人跟谢元提通了姓名,谢元提记得这人叫孟棋平,是沛国公府的三少爷。
孟棋平盯着谢元提的脸,暧昧不明地笑:“谢小世子想去那儿?”
听到这话,有几人也跟着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谢元提敏锐地察觉到这人不太安好心,歪了歪脑袋:“那边不能去吗?”
望过来的眼眸黑亮,幼鹿般湿润透彻。
孟棋平心口一荡,话还没出口,就被人警告了:“孟三,别吓着人家。”
谢元提是淮安侯府的小世子,外祖父是太原总兵,父亲是大理寺少卿,就算家世不比他,也不是什么可以随手把玩的小玩意。
“好吧。”孟棋平一耸肩,目光仍紧紧盯着谢元提的脸,笑意愈盛,“对面是秦楼楚馆,谢小世子若是想去看看,可得叫我陪着,那边对于小世子这样的人,危险得很呢。”
谢元提没有露出他期待的害怕恐惧,兴致缺缺地别开眼,礼貌点头:“哦,那我不想去了,谢谢。”
话音落下,周围一片死寂。
两个暗卫:“……?”
盛迟忌擦剑的动作一顿,掀了掀眼皮。
就在两个暗卫觉得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时,他们听到主子很平淡冷静地应了声:“嗯。”
嗯。
嗯???
谢元提不太赞同这句话,认真想象了一下。和那只蹦跶到他手心里的小山雀同样的暖和,也同样的柔软脆弱。
一抬头却是谢元提担忧的神情:“哥哥,你的手好冷啊,是不是生病了?”
眉目郁丽的少年眼神诚挚,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当真很关心他的身体似的。
隔着薄纱对视了片刻,盛迟忌懒散地靠回床头:“涂你的药去。”
谢元提听话地低下头继续涂药,涂了第一下后有了勇气,接下来也顺畅了许多。
晃眼的光线被薄薄的白纱筛过,给盛迟忌眼中的谢元提周身镀上了一层圣洁的淡淡光晕。
十七八岁的青葱少年,俊秀漂亮的眉目间还剩一点青涩未褪,指尖甚至微微泛粉,沾着乳白的膏药,在紧致雪白的小腹上轻轻扫来扫去,画面着实是……不能多看。
盛迟忌移开视线,语气陡然变得不善:“赶紧涂完滚出去。”
谢元提对他的阴晴不定感到迷惑,闷闷地哦了声,胡乱抹了几下,伸手把圆瓶还回去,盛迟忌又做了个手势——这回谢元提看懂了,是不用还他的意思。
哥哥果然不像表面上那样难相处,特地给了他药!
这算不算他们的关系近了一点点?
谢元提心底豁然开朗,最后一点恐惧也散去了,露出个到眼的笑,跟勺甜滋滋的蜂糖似的,对盛迟忌的冷漠恶劣毫不在意:“谢谢哥哥,明天我给你带点心来!”
说完担心盛迟忌拒绝,又还记得那句逐客令,收起药瓶就想尽快出门,连散开的衣袍都来不及整理。
什么点心不点心的,谁稀罕几个破点心,盛迟忌忍无可忍:“把衣服穿好!”
墨蓝色,那一定是非常漂亮的眼睛。
反正定王也不在场,其他人见谢元提对这个话题感兴趣,陆陆续续补充起来:“我听说定王生得十分俊美,我妹妹天天在家说想嫁定王,个泼辣丫头,不要清闺名就算了,连命也不想要了。”
“哈哈,那种人物,哪是会喜欢人疼人的,你妹妹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还不如我……”
“呸,想得美,打死我也不会让我妹妹嫁给你。”
“我怎么听说定王貌丑无盐,面目狰狞?那些蛮子都管他叫活阎罗。”
“我前些日子偷听我爹跟人谈话,定王好像回京有几日了,因为在边外中了蛮夷的毒,行动不便,这些日子都在京外的别院里修养着。也不知道今天突然进京做什么,怪吓人的。”
“这个我也知道,我爹还琢磨着去送点东西呢,前脚刚到别院外,后脚定王就说不见外客,去的人都被赶了回来,啧,全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众人七嘴八舌的,谢元提捧着茶盏,边听边抿了口茶,听得津津有味。
孟棋平见他看也不看自己,反倒对那煞神颇感兴趣的样子,心里不爽,泼了盆冷水:“这种危险人物,宴宴可别好奇,更别招惹,一不当心,脑袋就掉了。”
谢元提感觉他说了句废话,点点脑袋:“嗯嗯。”
他又不是闲得慌,好端端的,干吗要去招惹定王。
因为有谢元提在,事前又保证过不乱来,大伙儿玩得不算过。
这群人头上都有个能管事的哥哥,家里也不指望他们做什么,别作大死惹大祸就谢天谢地,平日里无所事事,就钻研些吃喝玩乐的事宜,可谓相当精通,谢元提被带着玩了许久,脸上也慢慢多了点笑。
外头的天色不知不觉渐晚。
谢元提被人逗得开心,盛迟忌一整日的心情却都不是很好。
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连风声都静止了般,所有下属都默默往阴影里缩着,以免被瞅到,揪出来鸡蛋里挑骨头挨骂。
盛迟忌膝盖上摊着本书,却一直没翻页,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点着轮椅的扶手,冷不丁开口:“展戎。”
守在院外的展戎暗骂倒霉,跨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来:“主子有何要事吩咐?”
盛迟忌:“几时了?”
“回主子,”展戎小心回道,“戌时一刻了。”
“戌时一刻。”盛迟忌缓缓点头,重复了一遍,“戌时一刻。”
昨天那位小公子离开时,说今日来送点心,结果直到戌时一刻还没出现。
展戎冷酷的脸色不太绷得住,硬着头皮:“那位小公子可能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我提他了么?”
盛迟忌翘起腿,往后一靠,冷冷道:“你在妄自揣测什么?”
展戎无语:“属下知错。”
见盛迟忌又安静下来,低头翻了页书,展戎心里松了口气,还以为逃过一劫。
哪知下一刻,盛迟忌突然抬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森然:“你方才,是左脚先踏入院子的吧?”
展戎:“……”
展戎:“…………”
老爹平时看着清正廉直的,居然还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
莫非真少爷就是被关在这大宅院时,发现了淮安侯贪污的秘密,检举了淮安侯,才导致侯府家破人亡的?
这小孩儿,又发什么呆?还待在京郊一处别院中!
娘嘞,全对上了!
昨晚还觉得信息太过模糊,八成找不到人,没想到哇,得来全不费工夫!
担心被发现偷听,云成在听到了是哪处别院后,就不敢再继续待下去,放轻脚步,迅速溜走。
因此也没听到淮安侯接下来的话。
盛迟忌回应的态度轻飘飘的,仿佛理所当然。
蹲在树上的两个暗卫目瞪口呆。
除了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堂弟外,主子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弟弟了?
知道您老脸皮厚,但怎么还应上了?
谢元提本来还有些踯躅不前,听到回应,心下暗暗确认了,面前的人就是那位素未谋面的真少爷。
视线扫过对方座下的轮椅和眼上的薄纱,心情复杂。
他知道真少爷生了病,可完全没料到居然病得这么重,不仅得坐轮椅,连眼睛也出了毛病,得覆着薄纱遮光。
都这样了,为了回护他,淮安侯和侯夫人还让他孤零零地待在这处别院中。
心口沉甸甸的,愧疚和负罪感压得谢元提抬不起头,他咬了咬唇,来之前准备的那些说辞突然都吐不出来了。
真少爷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了。
在这种时候,说他愿意离开侯府,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且不说可不可信,未免太像怜悯施舍。
谢元提心想,换做是他,肯定不会高兴的。
脑子里正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下巴上突然一凉,某个尖锐冰冷的东西如毒蛇般,贴在了下颌上。
谢元提怔了怔,顺着那个东西抬起脑袋。“——这位定王殿下,究竟有何图谋?”
盛迟忌托着腮,上上下下仔细观察了下今天的谢元提。
白纱遮挡视野,朦胧的视线里,少年黑长的浓睫低垂着,像有些委屈,瓷白的肤色细腻得仿若能发光,如同桌上那只薄胎白瓷,透着股易碎的漂亮。
虽然欺负小孩儿很有意思,但盛迟忌决定暂时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坐下。”盛迟忌重新执起笔,目光落到面前的文书上,轻描淡写划去了一个名字,“被人欺负了?”
谢元提回过神,听话地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唔?没人欺负我啊。”
他本来想提昨天送的章子来拉近感情的,现在哪儿还敢提,单单田黄石,这屋里的架子上就摆着不止一块了,于是硬生生转了个口:“哥哥,昨天的糕点你喜欢吃吗?”
还敢提那几块冷嗖嗖的糕点,盛迟忌冷冷道:“难……”谢元提生闷气,“那我走了。”
看他放下游记,抿着唇转过身,竟然就真准备离开了,盛迟忌冷不丁开口:“再说一遍,叫什么?”
是在问他的名字。
谢元提愣了一下,眨眨眼,回过头,阳光明晃晃的落在他身上,衬得乌发雪肤,笑意明亮:“哥哥你记性好差,我叫迢迢呀。”
雪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盛迟忌过了许久才回到书案边,随手取来一本词集。
窗外檐上的铃铛忽然叮铃铃响起,一阵风穿窗而来,灌进屋里,翻得书页哗哗作响,耳膜闷燥,盛迟忌心烦意乱,伸手一按,片晌,低头一望,竟恰恰好看到了一句词。
步子一顿,云成又仔细听了听,听出是侯爷的声音,结合着谢元提昨晚说的线索,眼睛一亮。
小世子说了,那人的下落只有侯爷和夫人知道。
还生着病,身份有点特殊,不便见人!
那墙后说的,岂不就是小少爷要找的人?
云成心砰砰跳着,左右瞅了瞅,确定附近没人,悄咪咪靠近了那堵墙,屏着呼吸把耳朵贴上去,声音又清晰了点。——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谢元提期待地望着他,眼底仿佛闪着光,极亮极亮:“那是我最喜欢吃的点心!”
不行,回去得劝劝淮安侯,好好当官,勤政爱民,两袖清风。
乱七八糟想着,谢元提跟着展戎步入月洞门,走进屋里,才发觉这边是个书房。
展戎一如既往停在了门外,谢元提想想上次的经历,头皮微微发麻,小心翼翼往屋里走,以免又被惊吓。
盛迟忌支肘托腮,坐在窗前的书案前翻看着底下送上来的文书,全然无视形容有点鬼鬼祟祟进来的谢元提。
他的五官轮廓深刻,线条其实是冰冷的,嘴角那点状似亲和的弧度一消失,窗外的光落在他脸上,薄纱挡住了眼睛,半明半暗的,阴暗交错中,显得无与伦比的俊美与冷漠。
谢元提偷偷瞅了两眼,悄咪咪地发现,哥哥好像有点生气。
反正这位真少爷哥哥总是莫名其妙翻脸,性子阴晴不定的,谢元提适应良好,见盛迟忌似乎在认真看东西,没发觉他来了,便没上去打扰,打量起屋里的陈设。
一看之下,大为震撼。
几朝名画,大家书法,名贵的汝窑粉青笔洗,价值连城的翡翠山水玉雕,东海的红珊瑚盆景西域的琼玉挂件,书架上随意搁着的那个,还是他爹从前说想要,但据说早已失传的孤本!
爹啊,您是贪了多少啊!
谢元提忽然一阵头晕,勉强扶着书架稳住心神,挨个看过去。
盛迟忌的本意是晾一会儿谢元提,等谢元提受不了了,肯定会像之前那样,乖乖地过来撒娇,顺便为昨日没有按时过来解释请罪。
哪知道等了良久,都没等到谢元提开口,盛迟忌瞥去一眼,余光中谢元提瞪大了眼,正在书房里看来看去,十分震惊的样子。
他的眉梢不由挑了下,撂下笔,闲闲地往后一靠。
小东西还挺识货。马车不急不缓地行驶在大道之上,隔着厚厚的帘子,展戎都能感觉到里面的人的糟心,贴心询问:“主子,要属下去打二少爷一顿吗?”
以前也不是没打过,就是盛闻澜从小就是好吃懒做的性子,又被人刻意养成个废物,记吃不记打的。
盛迟忌揉了下太阳穴:“叫人去把他看好。”
“要叮嘱二少别惹事吗?”
盛迟忌神容冰冷:“要叮嘱他别惹我。”
这屋里的东西,大多是盛家的库藏,从前皇室捧着盛家,赏赐总是一批批下来,东西自然都不是凡品,盛闻澜来过长柳别院几次,每次都馋得两眼放光,腆着脸求盛迟忌送他一两件。
他习惯性地等着谢元提开口讨赏赐,岂料又过了良久,谢元提还是没吱声。
盛迟忌耐心不佳,不悦开口:“在干什么?”
谢元提绝望地望向盛迟忌。
他在给淮安侯量刑。
其他人也窃窃私语,对这画很感兴趣。
这古画不仅价值高,挂在家里还增光,要的就是那名气儿,倍儿有面子。
相比其他人的热情,盛迟忌显得很兴致缺缺,漠然看了眼那幅画。
乱七八糟画的什么,还不如谢元提随手涂的好看。
他更在意冯灼言拽着谢元提的手。
冯灼言感受到身后冰冷渗人的视线,立刻松开抓着谢元提的手,转而更用劲地拽段行川的胳膊,眼神灼灼。
段行川对这些风雅之物也不感兴趣,见他这么激动,纳闷地挠挠头:“就这么想要?那好好打吧。”
见二皇子拿出这个,静王世子也禁不住看了他一眼。
只有他知道,二皇子技艺虽高超,私底下却很不喜欢打马球,他从小苦练建德帝喜欢的东西,争得一份宠爱,加冠后也得以留在宫中,都是源于母妃的要求。
二皇子的母妃兰妃是罪臣之后,当年被建德帝排除异议收入后宫,多年来从未有过高贵妃那样的幺蛾子,是出了名的娴雅,人淡如菊。
但她私底下对二皇子的要求却极为严苛,静王世子幼时被送进宫里养着做质子,与二皇子年龄相近,成了朋友,见过他满手臂青紫的掐痕。
二皇子何止是不喜欢打马球,他甚至是厌恶争那些的,怎么会无缘无故主动提要打马球?还拿出这么大的彩头。
注意到他的视线,二皇子微微笑着低下头,附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在这幅古画出来之后,双方都被挑动了战意,踌躇满志地抓起球杖,翻身上马,一夹马肚,争抢起地上的小球。
打马球对骑射能力要求高,冯灼言的球技不算太好,准头也不行。
但他与谢元提和段行川的配合都很默契,球杖一甩,总能抓到机会,把球喂到谢元提或段行川旁边。
冯灼言乐呵呵地想,反正不管是谢元提还是段行川拿到彩头,都会送给他。
他们配合太过默契,没过多久,内侍“当”一声敲锣宣布:“谢公子进两球,段公子进一球!甲队得三筹,第一局胜!”
轻松拿下第一局,甲队的众人在马背上欢呼击掌,乙队的气氛沉闷下来,面面相觑。
二皇子皱了下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开始第二局吧。”
谢元提穿着贴合身线的窄袖骑服,策马在球场中的模样,与平时有些懒散执笔时完全不同。
他平日眉目冰雪沉静,端方持礼,让人完全忽略了他也是个少年人。
此时气势仍气定神闲,但专注地盯着场中的一举一动,露出丝带着攻击性的志在必得,灵活地勒马躲过迎面而来的二皇子,一杖精准无误地将球击进了乙队球门,瓷白的容色染上点点薄红,眉目鲜活,意气风发。
盛迟忌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元提驰骋在场内的身影,眸中不自觉地散发出露骨的渴望,胸口砰砰直跳。
若是那幅画画的是谢元提,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用尽手段夺到手里。
想到这里,他瞥了眼画上的几句词,突然记起前几日在书房中,谢元提练字时随意写的那句词,心口冷不丁骤然紧缩,一时痛得差点喘不上气,扶着墙直不起腰。
边上的双吉和安福吓了一跳,忙着想要扶他,却被一把拂开,盛迟忌在剧痛中勉力抬头,眼眶泛着红,死死盯着场中的谢元提。
那么……那么漂亮,那么美好的谢元提。
像洒落在手上如雪的月光,稍不注意就会从指缝间化开离去。
盛迟忌望着那道纤秾合度的修长身影,恍惚了片刻,像是做梦。
犹恐相逢是梦中,可是谢元提又那么真实地存在着。
规则是三局两胜,每局先得三筹即胜,第二局一开场,谢元提就先得一筹,胜利在望,甲队士气大涨。
然而就他失神的片刻,意外突发。
甲队有人坠马了。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打马球在军中也流行,用以训练军阵,带着几分暴力,人多眼杂时,难免会受伤。
冯灼言没想到,他写了那么堆东西,也有被人挥杖误伤的时候。
混乱之中,他甚至没看清是谁,被一杖狠狠抽到腿上,疼得眼前一黑,控制不住从马上歪倒下去。
这么跌下去,在惊慌的马蹄之下恐怕得去半条命,千钧一发之际,段行川劈手一把将冯灼言捞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与此同时,谢元提一抬手,手中的球杖精准抵在了乙队一人的脖子前。
那人吓得一勒马,感受到喉间抵着的冰冷球杖,勉强挤出个笑:“谢公子,你做什么?”
谢元提眼含霜雪,冷冷看着他。
段行川抓稳了冯灼言,怒道:“我才要问你做什么,方才就是你挥杖打的冯灼言!”
“是吗?我没注意到。”被指着的人露出无辜之色,争辩道,“打马球本就容易误伤,我不小心伤到他也很正常啊。”
大多人没看清方才的状况,见起了争执,凑过来七嘴八舌:“是不是看错了?”
“他说得也是,难免受伤嘛……”
“放屁!我见着了,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我也见着了,他故意的。”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的冯兄!怎么样了!”
谢元提没吭声,仍旧稳稳地抓着球杖制着那人,目光却扫向了二皇子。
视线对上,二皇子露出缕关切的神色:“冯公子伤得可重?还能坚持吗?”
第一局甲队赢得轻松,乙队试图围追堵截谢元提和段行川,但两人骑术俱佳,要堵住一个都不容易,更别说堵两个。
打马球讲究技术,也讲究配合。
二皇子看出来了,甲队最核心的三人里,谢元提和段行川不熟,没什么默契,但有冯灼言居中,从旁协助,俩人的优势便得到了最大的发挥,一个不防,冯灼言就配合上了。
要让甲队丧失优势,就得先让冯灼言下场。
冯灼言稍微缓过来了些,脸上血色尽失,嘴唇也哆嗦着发白,望了眼场外被内侍捧着的那幅古画,坚强地直起腰:“我……我能行!”
谢元提瞅了眼他瑟缩着的腿,无情否决:“你不行,下去换人。”
冯灼言的腿伤得不轻,他骑术本就不精,更容易坠马,比赛一开始,他和段行川就不一定能再捞他一次了,马蹄无情,能给他踏成一摊饼。
冯灼言合计了下,也怕自己就此溘然长逝,含泪放弃:“那好吧,小谢,段兄,我的画靠你们了!”
段行川无言,都疼得五官扭曲了,还挂念那张破画呢。
他带着冯灼言去场外的太医那,见冯灼言下了场,杖下的人偷偷勾出个笑。
离开的时候,还是展戎带的路。
谢元提衣袍掩得严严实实的,心有余悸。
哥哥的脾气实在不太好。
展戎沉默了良久,冷不丁开口:“属下展戎。”
谢元提愣了一下,之前问的问题延迟到现在才被回答,他也没生气,瞅到展戎腰间配着的刀,大大方方点头:“喔,好的,展护院。”
展戎面上沉静冷酷,实则仍在持续的震惊之中,没有反驳这个称呼,重新暗自打量他。
此人反应不快,瘦弱单薄,一看就没练过武,单手就能拧死。
但却能在王爷头疾发作时全身而退,差点把王爷甩出去也没受罚,王爷还评价他“怪可爱”的,下午甚至还跟王爷在屋里睡了一觉!
要知道王爷因为头疾,睡眠极差,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尤其是犯头疾的这几日,几乎是夜夜不得眠的。
太可怕了。
真是太可怕了。翌日,俩人离开侯府,去赴孟棋平的约。
半路上,云成又生出些许不安来:“少爷,一定要去吗?”
谢元提抱着画筒,垂下双睫,想了会儿,抬起来的瞳眸漆黑明亮,有一股执拗劲:“一定要。”
好吧。
小世子平日里脾气极好,很少生气,也不会太执着于某件事,但当他真的生气时,是很难哄好的,真的执着于某件事时,也是八匹马拽不回来的。
云成九岁就跟在谢元提身边了,知晓他的脾气,叹口气,把谢元提怀里的画筒接过来,准备一会儿放那辆租来的马车里:“等见完那位孟三少,恐怕都申时末了,您还要去长柳别院送画啊?来得及么?”
谢元提估摸了下时间,很有自信:“来得及。”
不出意外的话。
连那几个喜欢蹦跶的亲王,在王爷面前都没有此人……不,这位小公子从容。
深藏不露。
值得敬佩。
谢元提还不知道身边冷着脸的展戎对他生出了股诡异的敬意。
展戎的步子太大,他跟得吃力,身上又疼,走了会儿就不太行了,脸上浮出苍白的痛色。
展戎:“……”
面无表情地放慢了点脚步。
谢元提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露出个笑,诚恳地感谢:“谢谢,你是个好人。”
展戎奇怪地又看了他一眼。
这辈子第一次有人说他是个好人。
待谢元提走出别院大门时,展戎的态度不似之前冷酷,朝他点了下头,才轻轻将大门关上。
谢元提明显感觉到,展戎对他的敌意消减了些许。
看来和真少爷身边的人也融洽了一点呢!
谢元提心情地很好地上了马车,等云成一道回了京,又偷偷溜回侯府。
一进自己的院子,谢元提就直奔厨房,小厨房里正准备着晚饭,见他来了,纷纷笑起来:“小世子怎么过来啦?可是有什么吩咐?”
谢元提礼貌地挨个打了招呼,才道:“李婶,我想吃您做的松子百合酥了,明早可以做吗?”
小世子挑嘴,平时大家愁掉了头发做这做那,小世子也只能勉强塞进几口,难得竟然跑过来提要求,掌勺的李婶笑得合不拢嘴:“可以,自然可以!”
谢元提又交待了到时候要用盒子装好,这才心满意足离开,感觉侯府的未来在他的努力之下,变得愈发光明灿烂了。
盛迟忌给的药膏药效极佳,不止活血化瘀,还能镇痛,下午涂的药,晚上就没那么疼了。
这么有用的药,想必很贵重。
谢元提喜欢干净,出去回来都要沐浴,洗干净了重新涂药,嗅嗅指尖沾上的清苦药香,隔着里衣摸摸肚皮,决定挑个回礼。
王伯送了他花籽,也要回礼。
只是回礼肯定不能从院里的小库房,或者屋里的博古架上拿的,不然他有种偷了真少爷的东西去送给他的别扭感,毕竟这些东西,以后都是要还回去的。
擦了擦头发,谢元提推门而出,靠在柱子上,朝着院中的云成招招手:“云成,过来一下。”
云成正在院里跟小丫鬟们开玩笑,听到呼唤,笑嘻嘻地跑过来:“怎么了少爷?”
谢元提压低声音,做贼似的:“我的小私库里有多少银子?”
谢元提是有自己的小私库的,里头的银子是他自己卖画赚的——姑苏一带文风盛行,富商也多,大多喜爱附庸风雅。
画是两年前一个富商求着买的,谢元提当时觉得他大概是想攀侯府这条高枝,而不是看上了他的画,起初不乐意卖,还是富商反复保证自己是真的喜欢那两幅画很想买,侯夫人又哄了他几句才卖的。
卖了多少谢元提也不清楚,淮安侯和侯夫人养他养得精细,不会短了他吃喝,月例也多,都花不完。
谢元提对小私库没报太大期望,那个富商说会给出自己觉得值的价位,他感觉他的画技也就那样,应该没几个钱。
结果云成报出个远超他预期的数字。
谢元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地瞪大了眼:“多少?”
云成又重复了一遍,挠挠头:“少爷是觉得少吗?也是,您那两幅画刚卖的时候,还不怎么出名呢,若是放到现在,那肯定能翻好几倍!”
“啊?”谢元提更茫然了,“什么出名?”
云成恍悟:“哦哦,少爷您几乎一直待在侯府里,很少出门不知道,那个买画的富商被侯爷警告过,不敢透露您的身份,所以但凡有人问他画作者是谁,他就说是‘春松先生’,虽然只有两幅画传出去,但春松先生这个名号在江南一带还是小有名气呢!”
谢元提扶着柱子缓了缓:“……”
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意外得知了个重磅消息,谢元提被砸得晕头转向的,不过小私库里的银子比想象中多,是个大好事,毕竟这是目前为止,真正正正属于他的东西。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谢元提安下心来,打开王伯送的花籽,准备等侯夫人回来送给她。
等之后挑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侯夫人这是真少爷送的。
结果他等到昏昏欲睡,也没把侯夫人等回来,云成跑去问了一趟,回来道:“少爷别等了,夫人今晚宿在金福寺呢。”
谢元提“啊”了声,有时候真担忧母亲会信佛信到出家。
他揉揉眼睛,只好先搁下宝贝似的揣了一天的花籽,钻到床上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隔日起来都巳时了。
淮安侯和侯夫人都不在,就没人能管谢元提,俩人提了厨房一早特地做好的松子百合酥,从小私库拿了银子,又溜出了侯府。
京城东市最热闹,但云成租的马车在西市那边的客栈里停着,谢元提跟云成约了下在哪儿见面,便先去东市转了转,准备在这边挑个回礼。
皇城比姑苏繁华得多,长街之上车水马龙,人流云集,各种铺子的招子让人眼花缭乱。
谢元提昨晚就想好了送王伯什么,转了一圈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昨日王伯示范松土时,他帮忙薅了两下,发现王伯的花锄有点太老旧了。
他蹲下来,挨个把面前的花锄花铲剪子全部拿起来挥了挥,满意地点点头:“我全要了。”
本来还对他敲敲挥挥的行径不满的掌柜顿时眉开眼笑:“好好,东西有点多,小公子是要送上府还是?”
“劳烦您先包起来吧,我一会儿来取。”
谢元提选完了,掏出银子给了钱,自己的银子花得十分安心。
早知道当初多卖两幅画了。
王伯的回礼买好了,但哥哥的还没想好送什么。
谢元提又走了几家铺子,才在一家玉石铺前停下脚步,进去转了会儿,目光停在一个东西上。
伙计从谢元提进门就在偷看,见状笑着上前道:“小公子可是看上这章子了?这田黄石是昨儿才送来的,最好的一批料,就出了两个章子,才摆出来呢,您就看到了,跟您有缘啊!”
送印章恰好,不高调也不俗气。谢元提没琢磨多久,点头:“我要了。”
一句话生意就谈成了,伙计搓搓手,脸上堆满了笑:“您要哪一枚?”
“都要。”谢元提指指最好的那两枚,“其中一个刻闲章,另一个不必刻字,分别包好。”
一个送淮安侯,一个送哥哥。
谢元提喜滋滋地想。
等之后,他再有意无意地向哥哥透露,这章子是淮安侯和他一起送的,岂不是能收获很大的好感?
故技重施,但很有效。
太聪明了迢迢!
谢元提财大气粗的,两块田黄石,眼也不眨就买了,伙计顿时无比殷勤,猛擦本就锃亮的椅子,请谢元提坐下稍等,又问谢元提要刻什么内容。
谢元提想想回京城后,淮安侯公务缠身,都见不到几面,私心想让他也能有些清闲,便道:“刻‘清风明月’吧。”
伙计哎了声,把章子拿去后头找师傅刻字,不一会儿就刻好了章子,两枚分别打包好送来,用精致的檀木小盒装着,外面还用布包好了。
伙计八成不是京城人,口音相当重:“小公子,黄色的是无字的,红的是刻好字的。”
谢元提正努力分辨着“红”和“黄”,耳边冷不丁响起道声音:“谢小世子?”
声音很陌生,谢元提吓了一跳,奇怪地转过头。
喊他的是个陌生青年,面容颇为俊俏,一身华丽锦服,摇着把雕山水的紫檀扇,典型一副京城阔少的风范,见谢元提回头,惊喜不已:“果然是你啊,谢小世子!”
谢元提歪歪脑袋:“你是?”
“是我啊,”青年上前一步,指指自己的脸,很不可置信似的,“你忘了?我是盛闻澜啊!前些日子你回京,景王殿下邀我们同游沁心园时,我就在你后边呢。”
这么一说,谢元提盯着他的脸,想起来了:“喔,你是不是喝醉后抱着我的腿哇哇大哭那个?”
被提糗事,盛闻澜也不恼,反而哈哈一笑:“见笑见笑,那天大伙儿喝得都有点多,你落水时我也没力气去帮你。听说你病了好些日子,没事真是太好了!今日有缘相见,不如一起去喝一杯?”
这人自说自话,嘚啵嘚啵的,语速极快,谢元提震惊了:“不……”
“那日你落水后,大家都很担心你呢,我们还往淮安侯府送了不少补药,你收到了吗?”
原来那堆小山似的补药是这么来的,谢元提诚恳道谢:“谢……”
“你刚回京城,没什么熟人吧?来来,我带你去交几个朋友!”
盛闻澜力气大得很,谢元提揣着两个小盒子,被他半拉半拽地带出铺子,刚想跟他说清楚自己今日还有事,一出门,又几个人围上来,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他身上,一个个兴奋不已:“谢小世子,当真是你啊!”
“盛爷,眼够尖啊,隔那么大老远,都能给你一眼看出来!”
盛闻澜在旁边猛摇扇子,眉飞色舞的,得意洋洋:“那是,小爷的眼力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
“上次景王殿下在,都没机会跟小世子说上话,这次可要交个朋友啊哈哈。”
谢元提被一群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纨绔子弟团团围住,表情呆滞。
怎么还有埋伏?
几个世家阔少在大道中间挨挨挤挤的,都想凑到谢元提近前。正在此时,边上有好心人喊了声:“有马车过来了,快让让!”
众人纷纷叫嚣,十分不屑:“马车来了又如何,我倒要看看,谁家的马车敢不给我们让道?”
“就是就是,谁敢?”
一旁的小厮伸长脖子一看,面色大变,声音都劈了:“少爷,是定王府的车驾!”
此话一出,方才还嚣张抱臂的一群人面色悚然剧变,慌得连爬带滚,眨眼就把大道给让了出来。
适才还嘻嘻哈哈的盛闻澜扇子也不摇了,转身捂着脸就想躲。
定王盛迟忌的名字,就算谢元提平日不关注朝政,也是知晓的。
大雍国姓乃是裴,历朝三代,只有一个姓盛的异姓王。
相传太祖年幼时流落民间,为当时的盛家收养,后来起事,盛迟忌的祖父随太祖征伐天下,立下汗马功劳,数次救太祖于危难之间,虽无血浓于水,却情同手足。
裴盛两家亲如一家,太祖对盛迟忌祖父封无可封,最后赐下可以承袭的亲王爵位,荫庇盛家后代子孙,乃是无上的圣宠荣光——可惜不到三代,盛家就已经人丁凋敝,只剩下两人。
其中一人,便是继承了定王位的盛迟忌。
但谢元提并不是因为盛迟忌是大雍唯一一个异姓王才知道他的。
当今圣上年事渐高,先太子去后,迟迟未再立太子,这几年圣上时常病倒,难理朝政。
去年,圣上忽然急诏几位亲王入京,与内阁协同处理政事,朝中百官琢磨着陛下应当是想趁机择出堪当大任之人。
哪知道几位亲王回来后,常驻漠北的盛迟忌也三五不时回京城常住了,每次都搞得人心惶惶。
盖因盛迟忌少时随父驻扎边关,十六岁领兵出征,收复辽东、平定漠北,军功赫赫,手握重兵,威望极高,早已不可控——如今在朝政上,只要他开口,哪怕是内阁首辅,也要掂量着,不敢轻易反驳。
这位定王殿下,隐隐有朝摄政王的方向发展。
而且据传盛迟忌脾性极为凉薄冷戾,六亲不认且阴晴不定,还嗜杀成性,睚眦必报,每个得罪他的人,都会被扒皮抽筋,挂墙上风干。
面对这样的人物,这群成天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哪能不怕。
谢元提抬眸望过去,果然见一驾亲王形制的马车顺着大道而来。
他总觉得前面赶马的车夫怪面熟的,只是被一群人挡在身后,个子又没他们高,看不太清。
对了,盛家的血脉只剩两个,另一个好像是叫……
谢元提的目光转向蹲在他脚下,以扇掩面,试图藏身人堆的盛闻澜,沉默了。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定王府的马车缓缓停在了他们身边。
包括谢元提在内,所有人都窒息了。
谢元提跟着其他人齐齐低头下跪:“见过定王殿下。”
与此同时,冰冷低沉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盛闻澜。”
盛闻澜小腿一抖,哆哆嗦嗦的,站不起来,跟只鹌鹑似的,哭丧着脸,嗫嚅着叫:“堂、堂兄。”
盛家仅存的另一个血脉,叫盛闻澜。
所有人都拼命低着头,生怕被注意,谢元提也跟着低着脑袋,因此非常清晰地看到,盛闻澜手抖得扇子猛戳前面那位的……臀部中央。
前面的那位被戳得好惨,在定王驾前还不敢乱动。
谢元提看了会儿,善良地伸出手,按住那把扇子,解救了下前面的仁兄。
这个盛闻澜,和他威名凶名兼具的堂兄,还真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别。
不过他怎么觉得这位定王殿下的声音……颇为耳熟?
谢元提冥思苦想,回忆自己究竟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与此同时,一阵窸窣轻响过,马车帘子似乎被掀开了一角,定王朝着盛闻澜这里看了一眼。
盛闻澜抖得更厉害了。
因为就跪在盛闻澜旁边,谢元提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也在自己脑袋上划过,蜻蜓点水似的,只一瞬便掠开,并不在意。
谢元提眨眨眼,突然控制不住地好奇,这位传闻里的活阎罗长什么样。
就算发现他偷看,也不至于当街砍了他的脑袋吧?
谢元提也不清楚自己突然之间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偷偷抬眸往上瞥去。
可惜犹豫的时间太长,晚了一步,他抬起眼时,只看到一只骨骼修长清隽的手收了回去。
车窗帘子重新落下,将里面的人遮挡得严严实实。
大概是有急事要处理,定王没有多做停留,又冷冷地吐出句“滚回去”,车驾便动了起来。
谢元提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定王殿下的这声“滚”,和他那个待在长柳别院里脾气不太好的哥哥,真是极为相似,只是更不耐些煞气更重些。
昨天才被喊了滚的谢元提悄悄觉得,真该介绍这两位认识认识。
其实自上次酒楼一别后,谢元提几乎每天都会收到那些人的邀约,只不过都被他找理由婉拒了。
孟棋平的邀约是私下发来的,信上说他听闻最近京城风雨,担心谢元提,特地约他明日去云中舫小酌一杯。
谢元提对孟棋平这个人印象比较深。
那群世家子弟,等盛闻澜离开后,隐隐以孟棋平为首。
上次在酒楼里,孟棋平一个劲往他身上凑,偷偷嗅他身上的味道,嗅得他发毛,还自顾自给他取小名,说话也不好听,态度轻佻得很,不像好人。
谢元提看着邀约信,只是皱了下眉,云成听到名字,直接炸毛了,慌忙劝阻:“少爷,千万不能去!”
谢元提的视线移到他身上:“云成,你听说过他?”
“岂止我听说过,”云成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整个京城,没几个没听说过的。少爷,你不知道他都干过些什么!”
“什么?”
云成迎着自家小世子干干净净的求知眼神,到口的话就有点说不出了,但他更害怕谢元提被坏人欺负,斟酌了下,把话说得委婉了许多:“这沛国公府的三少爷,是个欺男霸女的货色,两个多月前的上元节,他在灯会上见到个美貌少女,当众就把人掳回了自己的私宅!”
难怪淮安侯会特地过来,告诫他不要与孟棋平往来。谢元提拧紧了眉:“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再没人见过那姑娘。”
“就没人管管吗?”谢元提感到匪夷所思,“皇城之下,他竟如此无法无天?”
“少爷你刚回京,还不清楚。”云成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不敢说太大声,“孟棋平的爷爷曾任太傅,爹是吏部侍郎,还有个姨母入宫为妃,大哥又尚了公主,靠山大着呢。”
靠山再大,上次见到定王的车驾,不也吓得屁滚尿流的。
而且孟棋平欺男霸女,他又不是小姑娘,云成担心他做什么?
谢元提偷偷想着,看云成一脸担忧的样子,拍拍他的肩,安抚他:“放心,我不会去的,找个理由回绝了就是。”
京城关于淮安侯府的流言传得如火如荼的,消息自然也以信报的形式,落到了盛迟忌的书案上。
——淮安侯府小世子谢元提疑似为假。
下面的小字是详细情况。
一个寻常世家抱错孩子的破事罢了,盛迟忌随意扫了一眼,没太在意,目光顺着落到对面的谢元提身上,眼眸眯了一下。
谢元提喜欢坐矮一些的凳子,觉得那样舒服——还是展戎告诉他的。
隔天书房里就添了只不知道谁搬来的小凳子。
谢元提过来见他有事的时候,就坐在自己的专属小凳子上,吃着小点心喝茶看闲书,念书的时候又把小凳子搬到榻边,从不打探什么,乖巧安静得很。
今日却心不在焉的,已经捧着那个茶盏发许久呆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明晃晃地泼洒在少年身上,被他眼上覆着的薄纱筛过之后,像是在他周身加了层朦胧的光晕,那张秀美的脸庞也多了几分圣洁感。
盛迟忌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干脆把信报一搁,推着座下的轮椅到谢元提面前。
直到轮椅到近前了,谢元提居然还在发呆,完全没察觉到他的靠近。
谢元提正陷入深深的思索,琢磨到底是谁放出的风声,该怎么处理侯府那边的情况,等真少爷回去后他该何去何从,还有也不知道孟棋平那个麻烦解决没有……
脑海里乱糟糟的一片,突然一阵混着药味的冷香扑进鼻中,他眼前一暗,便被人捏着下颌抬起脸来,露出漆黑柔软的碎发下,一张茫然的雪白小脸。
谢元提很奇怪:“哥哥?”
盛迟忌突然发现,若是捂住谢元提的嘴,他的大半张脸也会被他的手覆住。
脸真小。
谢元提端端正正地乖乖坐在原处,完全没有察觉到面前人奇怪的想法,也没有挣扎,微微仰起脸望着他,脆弱的咽喉毫无防备地暴露出来,这般模样,格外能满足人的……掌控欲。
喉结莫名滚动了一下,盛迟忌控制着他的脑袋,转过来转过去,观察了片刻,看不出这小雀儿怎么突然就闷闷不乐的,收回手问:“发什么呆?”
谢元提怔了怔,眼底绽出惊喜的笑意:“哥哥,你在担心我吗?”
都会担心他了,那他们岂不是算朋友了!
跟个小可怜似的,被人关心一下就这么开心?
盛迟忌挑起一边眉,本想故作冷酷地说没有,但靠得太近,少年明亮的喜悦近乎灼人,他莫名不想这双眼睛的光芒黯去,勉强点了下头:“算是吧。”
“我没事。”谢元提两扇浓睫蝶翼似的,左侧脸上露出个很浅的梨涡,像勺金黄的蜜糖,“是一些小问题。”
他烦恼的那些事,自然是不能说给对方听的。
对谁都不能说。
盛迟忌看着他的笑,像那天谢元提亮晶晶望着他,期待他尝一尝的百合酥,舌尖好似跟着泛出了点甜意,缭绕不散。
他抱起手,审视着谢元提,不用思考,也判断出了这话是假的。
还学会藏藏掖掖了。
但盛迟忌没有逼他说出来,只淡淡道:“若是有事,尽可找我。”
盛迟忌不在乎这小雀儿是谁派来的,有什么目的。
这是个重若千钧的承诺,算是为谢元提帮他缓解头疾的报答,这些日子他沉睡过去的次数,比以往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
但谢元提没听出来,懵懵地点了点头。
盛迟忌看他那副样子,实在忍不住作恶欲,抬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像捏什么娃娃,谢元提脸上肉不多,被他用力捏了捏,嘴微微嘟起来,脸颊浮出道红印。
他被捏得有点痛,呆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盛迟忌已经推着轮椅离远了,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语气懒懒的:“过来。”
又到念书的时辰了。
谢元提反应迟钝地用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嘀嘀咕咕了声,好脾气地抱着书跟过去。
结果因为最近奔波太累,每天又起得太早,回府后还熬夜作画,谢元提念着念着,还没把盛迟忌念睡着,自个儿先眯了过去,趴在榻边呼吸清浅。
盛迟忌伸手拨了下少年柔软漆黑的额发,眉毛不可思议地扬起:“……睡着了?”
岂有此理,他还没睡着呢!
真是胆大包天。
难不成这小雀儿发现他的气息能缓解他的头疾了,所以敢这么肆无忌惮了?
盛迟忌戳了戳谢元提软软的脸颊肉,很快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这小孩儿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应该还没察觉。
趴着睡的姿势别扭,谢元提睡得不太舒服。
盛迟忌自然发觉了,眼眸半眯:“怎么,还想让本王把你抱上来睡?想得美。”
回应他的是谢元提绵长的呼吸声。
盛迟忌丝毫不觉得跟一个睡着了的人说话有什么问题,垂眸瞅着谢元提细细拧着的眉心,半晌,一伸手,把人捞了上来。
谢元提软绵绵的,被捞上来也毫无察觉。
只是罗汉榻就这么点大,容纳盛迟忌一个人都很勉强了,谢元提身形再单薄瘦弱,也是个四肢纤长的少年人,盛迟忌不得不靠墙侧躺着,拉开了点距离。
少年身上那股沁心的湿润香气在榻上愈发浓郁,像某种兰花,带着丝甜,无声钻入鼻腔,让人身心舒缓。
盛迟忌嗅着这股气息,支肘托着脑袋,慢慢合上眼。
意识随着那缕幽微的香气,即将进入沉眠之际,下颌上突然蹭上个毛茸茸的东西,下一刻,温热芬芳的吐息喷洒在脖颈上。
盛迟忌浑身肌肉紧绷起来,几乎是立刻就睁开了眼,眼底带着浓浓的杀气,一低头——
谢元提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滚了过来,脑袋蹭着他下颌,温热的呼吸正正好喷洒在他咽喉上。
这种致命的危险位置被人凑近,瞬间就踩到了盛迟忌的线。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一伸手,就要揪着谢元提的头发将他丢下去。
可手刚碰到那头柔软的黑发,谢元提就又无知无觉地往他身边凑了凑,靠得这么近,盛迟忌才发现,那张适才还睡得红润的小脸隐隐泛白,红润的唇瓣也失去血色,单薄的身子在轻轻发着抖。
盛迟忌动作一顿,缓缓皱起眉,确定了谢元提的确还在睡梦之中,单手打了个响指。
今日轮到展戎当值,听到声音,立刻推门而入:“主子,可是有什么……”
看清榻上俩人的姿势,展戎差点咬到舌头,冷酷的脸色险些没绷住:“……吩咐?”
盛迟忌没什么表情,指了指整个人几乎快嵌进他怀里的少年:“他怎么了,毒发了?”
展戎一愣,凑到榻边,仔细观察了会儿谢元提,迟疑着开口:“主子,据属下观察,小公子脸色发白,身子颤抖,还试图往您身上凑,应当是……”
盛迟忌不耐:“说。”
展戎不敢再废话,飞快道:“冷的。”
爷爷说过,小狗不能惯。
惯多了会咬人。
但谢元提默然良久之后,勉为其难地在盛迟忌脑袋上摸了一下。
蹭在他腰上的脑袋得寸进尺,直往他身上埋。
谢元提隐隐感觉自己仿佛见过这样的场景。
冯灼言以前养了只猫,那猫脾气不好,对他爱答不理的,冯灼言反而犯贱爱招惹,总是掐着嗓子用吃的把猫诱惑过去,再抱着喵喵叫的猫,把脸埋进猫肚皮里吸着嘿嘿痴笑,最后被挠一手的印子。
他恍惚觉得自己也被盛迟忌吸了。
简直是一脉相通的变态。
谢元提忍无可忍,想把他掀下去,盛迟忌却忽然抬起脑袋,警觉地朝门外看了眼。
有脚步声过来了。
除了盛迟忌被脱了件衣服,俩人的衣冠还算整齐,就是姿势非常奇怪。
谢元提又想将他推开,盛迟忌的神色却愈发凝重,不仅没松开他,反而带着他飞快越过屏风,一把拉开了那边的雕花衣橱,钻了进去。
谢元提:“?”
衣橱不大,窄小局促,哪怕谢元提身形清瘦,盛迟忌又还单薄,俩人还是不得不贴得很近,衣带摩挲,呼吸交融。
这样的感觉不太好受,盛迟忌在他面前装得再乖巧,也是恶犬本性,逼仄昏暗的空间中,看不见盛迟忌的眼神,但几乎有形的侵略感叫谢元提眉心一跳,浑身紧绷,潜意识里察觉到危险。
他不禁往后仰了仰,拧眉:“你做什……”
盛迟忌眼疾手快,抬手捂住他的嘴,谢元提还在说话,嘴唇惯性地动了几下。
手心里两片柔软温热的唇蹭了几下,像主动的一个吻,盛迟忌滞了滞,喉结艰涩地咽了咽唾沫,才轻轻“嘘”了声。
下一刻,门被撞开,两道凌乱的脚步声进了屋,明显不是去拿药和衣服的双吉二人。
见屋里没人,门又嘭地一声被合上落了栓。
衣橱的上半部分镂空雕花,漏进点点模糊的光线,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却能隐约瞅见外面。
谢元提无声地和盛迟忌对上视线。
刺客吗?
念头刚划过脑海,外头就传来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等谢元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传来声光.裸的肌肤被拍了一巴掌的清脆响声和闷哼,旋即一道声音沉沉响起:“腿张开点。”
奇怪的、暧昧的响动。
盛迟忌挑了下眉,满眼好奇地转头看过去。
谢元提:“……”
谢元提:“…………”
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
谢元提素养极佳,平生从未吐过脏字。
但他现在很想把二皇子的族谱全骂一顿。
哪怕会把太祖建德帝和盛迟忌都骂进去。
外面说话的声音虽然模糊,但因为距离不远,能听出来,分明就是二皇子的声线!
这回换谢元提吸了口气,一把捂住盛迟忌的眼睛,用气音警告:“别乱看。”
他的手伸过来时,拂来阵淡淡的冷香,修长微凉的手指覆在眼睛上,盛迟忌的情绪不可抑制变得兴奋,很想伸出舌尖舔一下。
都是谢元提太香了。
他对其他人就一点兴趣都没有,更别说那些阴暗古怪的念头。
衣橱里陷入了静默,外间的声音却逐渐大了起来,奇怪的水声传来,反正不是从浴池里的水声。
谢元提忽然很怀念上辈子。
生命里的最后一个月,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了,虽说那样的状态很痛苦,因为看不见听不见,去哪儿都得有人牵着他……但至少比这一刻好受。
二皇子的嗓音再度响起,和平日里一贯的温雅不同,颇有些咄咄逼人的冷酷,但于这种荒诞情景之下,显然不全是冷酷:“每次都这样闷着不肯出声,就那么不情愿?分明是本殿下伺候你……别咬嘴唇。”
谢元提麻木地想,你屁话真多。
能不能闭嘴,抓紧时间干完活滚蛋?
念头刚冒出,他敏感地察觉到盛迟忌转回了头,密长的睫羽在他掌心中扇了扇,很痒,随即小狗似的,低下脑袋,靠在他手心里蹭了两下,似乎很愉悦的,用气音小小声道:“嗯,我不看他们,只看你。”
谢元提一觉睡到了快酉时才醒。
他头毛都睡得翘了起来,迷迷瞪瞪了半天才醒过神,察觉到自己居然是躺在榻上的,慢吞吞坐起身,又发现身上披着件宽大的宝蓝色外袍。
那件袍子对他来说实在太大了,将他整个人都罩在了里边,凑近了还能嗅到丝丝缕缕混着清苦药香的冷香。
谢元提揉揉眼睛,抱着外袍下了榻,沙哑着嗓子喊:“哥哥?”
书房里没有盛迟忌的踪迹。
谢元提抱着衣服出了门,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正想出去继续找人,就碰到了从院外走进来的展戎。
展戎瞅了眼谢元提怀里的衣袍,眼皮狂跳了几下。
不给人家盖被子,就给人家盖自己的外袍是吧。
谢元提毫无所觉,朝着展戎笑了笑:“展护院,你看到哥哥了吗?”
展戎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敢睡在王爷身边,还往王爷怀里凑的人,重点是,做完这一切后居然还活着。
安平伯这养子,实在是不简单。
他望着谢元提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敬畏:“回公子,主子临时有点事走开了,您想见主子的话,属下带您过去?”
“不了,麻烦你替我跟哥哥打个招呼,我该回去了。”
谢元提很有礼貌,每次过来和离开时都会跟盛迟忌打个招呼。
展戎没有异议,低头应是。
谢元提对他语气里的三分恭敬感到不解,回到屋里,把那件外袍仔仔细细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好,才跟着展戎往外走。
展戎斟酌着,把盛迟忌吩咐的话说出来:“对了,小公子,明日主子有些事要处理,您可以晚点再过来。”
审人宰人的场景太血腥了点,这位娇气的小公子可能受不了。
谢元提乖乖点头哦了声。
心下纳闷。
真少爷被关在这院子里,怎么天天有事?况且他眼睛还不好,腿脚也不便。
真是相当身残志坚啊。
坐着马车回到城里时,谢元提心底差不多有了决断。
等真少爷回到侯府的时候,他就不适合待在侯府里了,毕竟他的存在多少有点尴尬,再不设也该离开了。
好在他的小金库里还有银钱,也够他吃喝一段时日。
只是离开侯府后,该去哪儿,往后要做什么,谢元提想不出来。
他没有那么成熟,做自己觉得该做的,就竭尽所能了,剩下的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云成今日也没见到勾引谢元提的小妖精长什么样,心情沉重。
谢元提心里难得揣了点事,也有点蔫蔫的,跨进春芜院,听到云成慌忙地问好声,才发现有人在等着他。
谢元提抬头望去,一下笑起来,奔过去喊:“娘?您怎么过来了?”
等在院里的正是许久未见的侯夫人。
最近谢元提每次想去请安,都听说侯夫人去拜佛了。
在姑苏时,侯夫人也时常去拜佛,但没现在这么频繁,早出晚归的,谢元提每天都在担忧侯夫人会不会哪天就斩断红尘了。
见到谢元提,侯夫人抬手,温柔地替他理了理跑乱了的鬓角:“迢迢又溜出去玩了?是不是在外面交了朋友?”
谢元提不敢提长柳别院,含含糊糊应:“嗯。”
好在侯夫人没打算细问这件事,屏退了其余人,拉着谢元提在亭子里坐下,细细问他近来的情况,身体如何。
这本来是很寻常的,以往侯夫人也会这么细致地问这些。
可谢元提望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圈,还有偶尔失神的模样,心底渐渐生出个奇异的预感,剔透的瞳仁安静地望着侯夫人。
果然,将能问的都问了个遍后,侯夫人陡然沉默下来,一双眼柔慈又哀伤地望着谢元提,似在犹豫踯躅,迟迟说不出话。
那双眼谢元提很熟悉。
幼时他常发噩梦,高烧不退,很多次被高热折磨得神志不清时,侯夫人都抱着他,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他,求着神佛不要将他带走,颤着手给他喂药,那药中掺着泪水,格外的苦涩,但谢元提都很乖地一口一口喝完了。
那些年侯夫人总是一脸郁色,直到谢元提下地走路,跌跌撞撞地扑进她怀里,那双眼睛才慢慢亮了起来。
谢元提不想她再那么难过。
他主动伸手,握住侯夫人的双手,抿出个浅浅的笑,眼神干净清亮:“娘,我是不是有位哥哥?”
侯夫人一下怔住。
又听谢元提道:“您还记得我落水醒来后,跟您说的那个噩梦吗?”
侯夫人的嗓音很艰涩:“娘当然记得。”
那时谢元提刚从关于未来的话本噩梦中醒来,试探着说他梦到自己不是爹娘的孩子,淮安侯和侯夫人的脸色掩不住的异样。
“您那时说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谢元提像以往侯夫人安抚他那样,反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所以您不要忧思太多,想做什么便做。在我心中,您永远是我的娘亲。”
侯夫人明显没想到谢元提会说这些,明白他已经知晓了一切,嘴唇颤了颤,忽然一伸手,将谢元提搂进怀中,控制不住地哽咽了下:“迢儿,娘,娘真的,真的……”
“我知道。”谢元提掏出帕子替她拭泪,温柔地哄她,“我知道的。”
虽然俩人都没将话说明,但彼此的意思,也大致都明了了。
等侯夫人稳定了会儿情绪后,侯夫人接过帕子,自己擦干了泪水,又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迢迢,再过两日……爹娘想把你哥哥接回府。”
像是怕谢元提会介意难过,又赶紧补充:“娘准备让他先住在西院那边。”
西院那边平时没人住,很是荒凉,重点是,离谢元提住的春芜院颇远,几乎没有撞上的可能。
谢元提听到要将真少爷接回来了,心情惊喜又复杂,听到后半句,敛容摇头,认真道:“娘不必如此,西院那边空荡荡的,没有人气,住得也不舒服,春芜院旁边有好几处修葺好的院子,让哥哥住这边就好。”
他偷偷跟真少爷打好了关系,也不用担心相处问题。
谢元提表现得越懂事,侯夫人心底反倒越滋味复杂,忍不住轻轻问:“迢迢,你会怪娘吗?”
“当然不会了。”谢元提歪歪脑袋,不解地眨了下眼,“您没有做错任何事。”
世上最不该感到愧疚的就是娘亲了,她只是想念自己失散多年的亲骨肉,这能有什么错呢,没人能苛责。
侯夫人这趟过来,本是想给谢元提透露一点内情,慢慢让他接受,未料谢元提的态度如此坦然平和,倒搅得自己百般难言,来之前准备的所有话都说不出了。
她望着从小就安静乖巧的谢元提,禁不住将声音放得愈发柔和:“迢迢,你想知道……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吗?”
谢元提心想我挺了解的,面上乖乖点头。
侯夫人便笑了笑,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哥哥的脾气很好。”
脾气好?
谢元提回忆了下长柳别院那位一见面就拿剑比着他、第二次见面甩飞刀吓他的哥哥,沉默了下,艰难地应声:“嗯。”
“也很好相处。”
阴晴不定,随时能翻脸。
谢元提又沉默了下,再度艰难应声:“嗯。”
“他的性子也很与世不争,不会为难别人什么。”
天天按着他,在榻前读书催眠。
谢元提沉默了良久:“嗯嗯。”
“娘相信,你们一定可以好好相处的。”
谢元提笑了笑:“好,您放心。”
侯夫人又断断续续说了许多,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春芜院。
谢元提独自在亭子里安静坐了会儿,起身溜达进书房里。
前些日子,他的画就画好了。
一幅画三分画,七分裱,裱褙的步骤,也是他亲自耐心弄的,没有让人插手,经过上轴加签等步骤,今日才算完成了。
谢元提展开整幅画卷,审视了一番,满意地装进画筒中收好。
这些日子去长柳别院,他都没跟哥哥怎么说过父母和淮安侯府的话题,偶尔提到一两次,也被带过,两三次下来,就没勇气说了。
等明日去长柳别院,他要带上这幅画,作为礼物,把一直没能有勇气当面说出来的那些话一一道出,告诉哥哥,爹娘都很想他,不是故意要将他冷落在别院里的。
至于爹娘要将他接回来的事,是个大惊喜,可以暂时先瞒一瞒。
收好了画,谢元提又开始打量小书房,顺带着望向屋外的布局景致,琢磨着该从哪里开始抹消他的痕迹,好叫哥哥住进来后,不会觉得别扭。
他抱着画筒沉思着,书房门忽然被敲了敲,云成钻进来颗脑袋,脸色不太好:“少爷,下头有人想悄悄递信给您,给我发现拦下来了。又是沛国公府那个三少爷的邀约信,您要看看吗?”
不是都回绝了吗,怎么又来信了?
谢元提不想在自己还是淮安侯府小世子的时候,给侯府招惹上这种麻烦人物:“拿过来我看看。”
云成厌烦极了纠缠不休的孟棋平,但那个人又确实不能随意得罪,皱着脸把截下来的信递给谢元提。
谢元提打开看了两眼,眉心蹙了起来。
信上的内容和之前大差不差的,只多了几句话。
孟棋平在信的末尾说,他知道是谁曝出了假世子一事,若谢元提想知道,明日申时,独自到云中舫一见。
这几日京城风声那么大,谢元提就算脑瓜不灵光,也能猜到背后有人煽风点火,而且连淮安侯都没办法按下来。
或许是有人盯上他们家了。
梦里的话本说,真少爷和人结成联盟搞垮了侯府,但没明写是谁,现在真少爷应当不会出手了,谢元提担心背后作乱的就是那个人。
孟棋平家世不俗,或许当真知道些什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谢元提想知道那是谁,提醒淮安侯注意。
见谢元提盯着邀约信看了许久,云成隐隐生出种不太好的预感:“少爷,您不会是准备去吧?”
谢元提思索了很久,点点脑袋,严肃道:“我要去见他。”
孟棋平约在申时正,地点在云中舫——就是上次九香楼外那条河里的画舫,地段颇为繁华,看起来还挺光明正大的,不像会耍什么手段的样子。
就是让谢元提独自过去这一点,有点可疑。
云成的声音不禁拔高了几分:“万一他就是想让少爷您掉以轻心,好对您下手呢?”
谢元提放下信笺,认真地望着云成:“我就是去听听他会怎么说的,听完就走。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可能将我绑走吧?”
至少明面上,他还是淮安侯府的世子呢。
再说,或许就只是他们想多了,孟棋平可能压根没那么多坏心思呢?
谢元提可没那么自恋,觉得谁见了他都会对他有非分之想。
云成很艰难地被说服了。
好像也是,孟棋平再怎么色欲薰心,也不敢对少爷下手吧。
他还犹犹豫豫的,谢元提已经拍板决定了。
正好明日可以晚些再去长柳别院,他去见见孟棋平,动作快一点就好。
他方才跌下来时,头发散开了几缕,柔顺的黑发顺着动作滑下来,荡过肤色瓷白的脸颊,蹭在轮椅上的人递过来的剑锋上,悄然无息断掉了几根。
黑发掩映下,是一张被白纱滤过,愈发漂亮得令人炫目的面孔。
那双眼黑漆漆的,有种琉璃般的剔透感,因为眼尾被抹了片红,本该是稠艳的,却因为瞳眸太干净,奇异的矛盾又融合,绽放着蓬勃的少年朝气。
盛迟忌视线一顿,徐徐向下,目光落到了那截掩藏在衣领下的脖子上。
冰冷的剑尖就抵在那里,薄薄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脉络,轻轻划一下就会喷溅出血。
盛迟忌手肘抵在轮椅上,托着下颌,单手握着剑,随意用剑尖挑着谢元提的下巴,做出了简短的评价。
弱不禁风。动作缓慢。反应迟钝。
像只羽毛华丽的漂亮小雀儿,没有丝毫攻击力。
哪家派来的?
回想了下方才这小雀儿的叫声,他散漫地开了口:“再叫一声。”
叫得挺好听的,再听一声就杀了吧。
砍成几段好?“听说了,用得着这么神神秘秘的?不就是说淮安侯府十几年前抱错了孩子,现在那个小世子,是个假的嘛。”
“假世子,这可了不得啊,啧啧啧。”
心里最紧张的事猝不及防被人当众戳出来,谢元提脑子空白,手一抖,茶盏啪地摔落在地,溅了满地茶水。
谢元提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抿紧了唇瓣,呼吸急促。云成本来想抓小妖精,结果一个人待在马车里实在是闷得慌,等着等着就等睡着了。
还是被谢元提摇醒的。
没能看见送小世子出来的妖精是谁,云成郁闷坏了。
今日俩人回城的时间早了许多,云成将马车送到客栈寄放后,俩人也不用脚底冒烟地奔回侯府了。
长街上的茶楼酒肆正是热闹的时候,谢元提还惦记着那本游记,路过个茶摊,听到里头说书的在讲故事,就来了兴趣,抬脚就往里钻去。
云成哎哎了几声,无奈地跟上去。
说书先生讲得喉咙发干,正在喝茶润喉,座下的人无聊之际,见到个漂亮神气的小公子进来了,忍不住偷偷打量,周遭嗡嗡的说话声都轻了些许。
谢元提从前很少出门,因为要与真少爷拉近关系,才天天往外跑。
出门在外,少不得时常被人盯着,看得他莫名其妙,后背发毛,常常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被人画了王八,怎么都在看他。
他避开那些视线,要了壶茶坐下,云成侧身挡住其他人的目光,给谢元提斟茶,不爽地嘀嘀咕咕:“我们金尊玉贵的小世子,岂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因为谢元提进来,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小了,隔壁桌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
几个文士凑在一桌,沉醉在彼此分享的八卦之中,完全没意识到有人进来了。
一开始还是聊些京城世家豪族的八卦,聊着聊着,有人话锋一转,提到了熟悉的字眼:
“你们听说了没?淮安侯府的那个……”
这是在……不欢迎他吗?
暗处的暗卫已经默默地准备去拿打扫的用具了,颇为唏嘘。
主子犯头疾时,表情越平静,心情越暴躁,这种时候,连他们都不敢冒头。
这小美人也不知道哪来的,若是往日主子心情好时,说不定还能留条命呢。
正想着,就见谢元提忽然往前靠了一步,嗓音软软的,很听话地顺着叫:“哥哥?”
锋锐的剑锋瞬间就在他的颈侧留下了一道极细的血线,在羊脂般的肤色上甚是扎眼,只要把剑再往前递一下,再厉害的医师也挽救不了谢元提。
也在那一刹那,盛迟忌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从前方蓬勃散发而来,朦朦胧胧的,像晨雾里弥漫的湿润花香,暖融融地扑进鼻腔中,浸润了每一寸感官。
头疾发作时,除了脑中的剧烈疼痛,盛迟忌的五感也在受折磨,空气中的一切都令人作呕,血脉偾张,如火如焚,但嗅到这股气息后,那种强烈可怕的不适感竟然稍微减缓了些。
哪怕只是减缓了一丝,也是莫大的安慰。
而那股气息的主人还无知无觉的,只觉得颈侧传来细微的刺痛,不太舒服地偏了偏脑袋,彻底暴露出了细白的脖颈。
那么雪白瘦弱的一段,单手就能扼断。
笨得没发现自己差点死了?
盛迟忌眯了眯眼,动作自然地收回剑,语气比动作更自然:“叫什么?”
啊?
谢元提不太跟得上盛迟忌的脑回路,但还是张了张唇,话到嘴边,猝然想起,这个名字是本该属于真少爷的,当着真少爷的面说出来,实在不合适。
谢元提心虚地小小声:“……迢迢。”
他七岁离京,在姑苏一带长大,带了点吴侬软语的软糯口音,说话总是软软的,没什么脾气似的,一听就很乖的样子。
盛迟忌也不是真心询问谢元提的名字,一个意图潜入别院的人,在他眼里跟死人没什么差,没必要知晓那些。
只是他喝着漠北的风长大,头一次听这么软绵绵的调子,颇有兴味地勾了勾手指:“过来。”
动作漫不经心的,跟招逗小狗也差不多。
谢元提感觉这个哥哥怪怪的,和想象中的小可怜不太一样。
但考虑到人家经历的一切,愧疚感一涌上来,简直不敢多想。他听话地凑上去,吞吞吐吐的,话音发涩:“对不起,我来晚了。”
回头看了眼被他弄得一塌糊涂的花丛,又磕磕绊绊地道歉:“还把你的花压坏了。”
随着他的靠近,那股气息愈发浓郁,缭绕在侧,闻着很舒适。
脑中那一阵阵剧烈灼热的、让人几欲发狂的疼痛,在这若有似无的气息安抚之下,感受竟没那么强烈了。
盛迟忌微拧的眉心无声松开,眼底的阴郁也散开了点,刚想说话,谢元提又眼巴巴地开了口:“哥哥,你是不是很疼?”
盛迟忌眼底霎时掠过丝冰冷血腥的杀意。
从没人胆敢当着他的面问这种话,因为这话就像在探究他是否弱势。
盛迟忌从不弱势,头疾犯了十几年,如今哪怕头疼欲裂,痛得人想在地上打滚撞头,也能维持面不改色。
他轻轻“哦”了声,语调上扬:“怎么看出来的?”
“你的头发湿了。”谢元提偷偷观察盛迟忌好几回了,注意到了他颈侧微微濡湿的发尾,眼底自然地流露出担忧,“别院里的医师呢?”
盛迟忌难得分辨不出旁人的担忧是真是假。
静默片刻,他往后靠了靠,姿态闲适,随口道:“跑了。”
知道他头疾一犯就六亲不认,吓跑了。
谢元提不了解内情,闻声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心里冒出了火气。
竟有这样趋炎附势的人!见到侯府的态度,就这般轻慢对待!
可是究其根本,又跟自己有关。
谢元提活了十八年,头一次这么感觉两头不是人,咬着唇压着火气:“我去帮你找个医师来!”
看他突然气冲冲地就要走,盛迟忌莫名其妙:“不必。”
谢元提秀气的眉拧起来:“你放心,我找个好医师来,你都疼成这样了,不能再拖。”
盛迟忌第一次感到好笑,眉梢挑得更高,重复:“我说了,不必。”
已经准备好扫洒用具的暗卫默默又往阴影里缩了缩。
主子向来说一不二,最厌恶别人让他重复说话,尤其当他笑的时候,就代表有人要倒霉了。
这回这个小美人要被砍了吧?
到底砍成几段啊?
方才在衣橱里挤着时,元元是不是脸红了?
分明才刚刚分开不到一刻,身体深处的焦渴感又涌了出来
想像在衣橱里一样,和谢元提亲密无间的靠在一起,把那具柔韧的身躯揉在怀里。
盛迟忌脑子里不免蹦出个念头。
做那种事会舒服吗?
如果……是和谢元提的话。
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欲.念陡然铺天盖地盖回来,盛迟忌喉结吞咽了两下,闭上眼,低低吐出口气,不再压抑着自己,尝试纾解。
从前他的日子总在危险中游走,没空在意生死之外的事,觉得自己很清心寡欲,从来不想这些。
他过于生疏,起初确实没什么感觉,等到脑子里浮过谢元提的脸,轻微的刺激感窜上后脑,盛迟忌忽然打了个颤,眼底赤红,气息发沉。
疼痛中夹杂着欢愉,一时伤口似乎没那么疼了。
恍惚之中,他像是看到了谢元提被他囚在怀里的样子,苍白的面容泛着病态的潮红,脆弱的眉宇微微拧着,极力隐忍的样子,唇瓣被咬得湿红。
他抓着谢元提的手,半是诱哄半是强迫谢元提握住自己。
想象中的画面过于清晰,仿佛触感都是真实的,盛迟忌呼吸越来越粗沉。
要是元元真的愿意帮他就好了。
元元……元元……
盛迟忌着魔似的,小声叫出声:“元元……”
外面突然传来声敲门声,惊雷似的,响起谢元提冷淡的嗓音:“我来送药。七殿下还没洗好?”
盛迟忌陡然一僵,脑子里嗡嗡的,眼前发白,几乎听不清外面的人回了什么。
下一刻,门吱呀一声,谢元提敲了几下门没得到回应,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谢元提顺手将门合上,走进屋中,抬头便见到盛迟忌正泡在浴桶里,像是有几分迷茫之色,见到他出现,才陡然反应过来似的,哗啦一声往下一沉,只露一颗脑袋,水汽蒙蒙的,也看不清神色。
这小孩又在搞什么?
谢元提纳闷地看他两眼,他在自己屋里洗浴换好了衣裳,又等了会儿,还是没见盛迟忌过来,想起盛迟忌渗血的伤口,思虑再三,还是过来了。
毕竟若不是昏过去了,以盛迟忌爬窗户的积极性,应该很快就来找他了才是。
见盛迟忌好好的,谢元提顿了顿,才抬步走到浴桶边,垂眸观察他的脸色。
还挺红润。
“动作怎么那么慢,疼得动不了了?”
方才肖想的人,此刻就站在面前,实在是让人很难平静下来。
盛迟忌耳根发赤,静默了一瞬,嗓音沉下去,带着几分喑哑:“嗯……疼。”
谢元提把玩着从屋里带过来的药瓶,闻言看他一眼,搁下药膏,挽起袖子。
盛迟忌呆呆看着他的动作:“元元?”
谢元提拿过旁边的胰子,眼皮都没掀一下:“闭嘴,赶紧洗完上药。”
盛迟忌哪儿舍得让他帮自己洗,而且他也不想让谢元提碰到浴桶里的水。
跟颗明珠般漂亮干净的人,稍微沾上点灰尘他都不乐意,要小心翼翼捧起来,吹掉那缕灰。
他紧张地制止了谢元提:“我、我自己来就好。”
谢元提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对,半眯起眼:“你是不是在瞒着我什么?”
总不至于跟冯灼言写的话本里一样,浴桶里躲了个人吧。
他的视线并不遮掩,朝浴桶里看了眼,盛迟忌有一瞬间的情绪波动,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兴奋。
可惜安福殷勤地在水面上洒了一大把花瓣,遮挡了视线。别是十八段吧,不好清理啊。
见盛迟忌反驳了两次,谢元提就停下了步子,偷偷揣测他的心理。
是不是不喜欢陌生人?话本上说真少爷在那个农户家过得并不好,饥荒时差点被吃了,自小遭了不少罪。
好不容易来到京城,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亲人对他也不好,感到恐慌畏惧,不喜欢见陌生人很正常。
谢元提心亏得很,态度就不免小心翼翼的:“那怎么办呀?哥哥你是哪里疼?我能帮你吗?”
语气里充斥着真诚的担忧,一口一个的哥哥叫得也好听,比家里只会惹祸的废物好了不知道多少。
像只从窗外飞进来的漂亮小雀儿,鸣啼清脆优美,叽叽喳喳叫着也不吵人,扑腾着翅膀,盛迟忌觉得有趣。
他托腮靠在扶手上,右手屈起食指,点点太阳穴。
是头疼?
谢元提看着他的动作,又往前走了几步。
直到走到轮椅前,谢元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面前的人腿极长,肩宽背挺,看得出身形高大修长,站起来就能将他罩在阴影之中,明明是仰着头在说话,浑身的气度依旧闲适从容,仿佛在低头垂眼俯视着他。
哪怕视线被薄纱遮挡,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依旧强烈得难以忽略。
压迫感极强。
相比起来,站在他身前的谢元提显得那么细弱,风略略一吹就会倒了般。
谢元提呼吸一顿,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有种小动物般的敏锐直觉,擅长分辨旁人是好意还是恶意,截至目前,他从面前的人身上,感受到的都不算什么好意。
他其实有点怕这个人。
但还是鼓足勇气开口:“哥哥,要不要我帮你按按头?”
侯夫人从前经常头疼,谢元提特地向大夫学了按头的技巧给她按。
按头?
盛迟忌薄纱下的眼中涌出了杀气,嘴上却应:“嗯。”
暗处的暗卫提起了精神,盯紧谢元提的动作,哪怕他只是多余抬了下袖子,也会立刻将他的脖子拧断。
主子的脑袋也敢碰?
这回该砍了吧。
到底砍几段?
不会是要砍碎吧?那就更难清理了……
在一众暗卫的视线中,谢元提绕到盛迟忌身后,谨慎地伸出几根细白的手指……勤勤恳恳地开始给他按头。
盛迟忌:“……”
暗卫:“……”
没料到这小雀儿真敢动手,静默片刻,盛迟忌的肩膀慢慢松下去,食指搭在轮椅扶手上,指尖点了点,示意紧张得马上要冲出来的暗卫退下。
落在脑袋上的手指力道不轻不重的,恰到好处,朦胧的香气萦绕过来,环绕在侧很舒适。
盛迟忌闭上眼,竟难得获得了一分安宁。
谢元提有心想为侯府说几句话,但真少爷似乎完全不想谈侯府的事,人家又正头疼着,他说那些事多少有点惹人嫌。
本身就很惹人嫌了。谢元提朝他友好地点点头,跟了上去,走之前又转头,使劲挥挥手:“哥哥再见!”
小雀儿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盛迟忌翘起条腿,重新握起剑,继续擦拭,头也不抬问:“哪来的?”
“回主子。”从阴影里走出的暗卫跪在地上,低垂着头,欲言又止,“这些时日,京城的那些世家收集了许多美貌少年送来,此人今日是跟着安平伯府的马车来到别院的,只是没想到那么大胆,竟敢越墙而来……”
这么一说,盛迟忌就明白了。
自从他回京城后,大大小小的世家都试图往他后院里塞人,一开始是塞女人,统统失败后,又恍然大悟似的,纷纷开始塞男人。
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造的谣,觉得定王殿下二十有五,后宅却空无一人,是因为爱好取向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要么就是身有隐疾。
盛迟忌“啧”了声,往后一靠,状态明显松弛了许多:“本王看上去像是喜欢男人的?可笑。把造谣的人揪出来,本王要把他的脖子拧成三截。”
暗卫不敢接话茬:“那,依您的意思?”
方才那个要弄死吗?
谢元提把话吞回去,默默地按了会儿,双手开始发酸。
察觉到他动作停了下来,盛迟忌不悦地睁开眼:“怎么停了?”
谢元提委屈地揉揉手腕:“……手酸,没力气。”
“没用。”
这才多久。
谢元提生怕他生气,赶紧软着声哄:“哥哥别生气,我休息一下继续给你按好不好?”
其实这么一会儿后,头疼已经略有缓解,纯粹是因为谢元提按揉的力道,还有身上的淡淡气息很舒服,盛迟忌才没让他停,见他这么乖乖顺顺的样子,恶劣的本性冒出来,更想欺负他了。
就在此时,黄莺的声音响了三声,是暗卫发出的信号,有消息递来了。
盛迟忌遗憾地收回摆弄人的心思,抬起左手,做了个手势。
谢元提睁大了眼,无辜地看着他:“?”
盛迟忌:“?”
确认他没看懂,盛迟忌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退下。”
顿了顿,觉得他可能听不懂,又吩咐:“明日再来按头。”
暗卫:“……”
这到底还杀不杀了?
谢元提的眼睛微微亮起。
这个意思是,允许他下次还来?他还以为会被赶走呢。
没想到真少爷看着脾气不好,实际上很好相处嘛!
关系不可能一下促成,慢慢来,这已经算是个好的开始了。
谢元提心想着,弯眼笑起来:“那我明日再来找你,你要记得给我开门哦,哥哥。”
就是这别院这么大,此处显然只是其中一个偏僻的院落,该从哪儿出去?
谢元提苦恼地回头看路,一扭头,才发现几步之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个穿着黑衣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仿佛一开始就存在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见他回头,做了个“请”的手势,似要给他带路。
这别院里原来是有伺候的人的啊。
谢元提兴致缺地收回视线,感觉自己被冯灼言的小话本荼毒了。
云成的第一反应是感到好笑,觉得那几人脑子有病,见谢元提脸色不对,立刻黑下脸,抬手想拍桌子怒斥那几人,却被谢元提阻止了。
谢元提的脸色微微发白,压低声音:“云成,我们回去。”
离开茶摊,云成压着火骂:“这些个穷酸秀才,平时没什么本事,就会八卦造谣,少爷别在意那些风言风语,侯爷夫人还能认错自己的孩子不成?淮安侯世子除了您,还能有谁呀!”
谢元提默默听着他絮絮叨叨,勉强笑了一下,没有吱声。
云成是好心安慰他,但坏就坏在,他的确不是淮安侯的孩子。
梦里的话本没写他是谁的孩子,他不知道他的亲爹亲娘是谁。
既然在茶摊里都能听到这样的八卦,那淮安侯府的假世子流言,恐怕已经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了。
谢元提握紧了拳,猜测淮安侯或者侯夫人很快会来找自己说话。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散值回府的淮安侯亲自来到春芜院,屏退一干下人,把谢元提叫到了小书房里。
淮安侯惯来沉默寡言,在谢元提面前扮演的是严父角色,若不是夫人的情绪不太稳定,不适合出面,也不该他过来。
父子俩相对而坐,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半晌,淮安侯面色沉凝地开了口:“迢儿,爹有话想对你说。”
谢元提的面色也很沉凝:“爹,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淮安侯为官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对待谢元提却很小心翼翼,闻言便道:“好,你先说。”
谢元提缓缓问:“爹,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此话一出,淮安侯脸色一滞,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
果然如此。
谢元提偷偷看着他的脸色,心里长叹一声,一把拉住淮安侯的手,坚定地望着他:“爹,当个清官吧!”
淮安侯:“……”
啥?
今日坊间突然曝出假世子的消息,是谁放出来的,淮安侯隐隐有几分猜测。
谢元提从小身体不好,被他限制出门,大概是因为养在深宅之中,这孩子心思明澈纯稚,孱弱乖巧得惹人疼,让人放心不下。
过来之前,他预想过,谢元提可能会恐惧忐忑,会问他很多问题以求心安,他一一思忖斟酌过,应当如何回答。
但完全没料到,谢元提开口就是这么一句,打得淮安侯措手不及,脑子发蒙。
为官清正,甚至当初就是因为脾气太廉直,才被排挤出京多年的淮安侯沉默了足足十息,才吸了口气,黑着脸开口:“我……”
“爹!”谢元提不容人狡辩,诚挚劝导,辅以循循善诱,“下次你要是又遇到了什么……动摇心志的事,就想想我娘。”
淮安侯的脸更黑了:“你……”
“再想想祖母。”
淮安侯忍无可无,一巴掌扇上这小萝卜头的脑袋,落到那头柔软的黑发上时,手劲不由自主轻了许多:“你在质疑你爹什么!”
谢元提捂住脑袋,用深沉内敛的目光望着淮安侯。
果然,提到这个,他爹就心虚,现在是气急败坏了。
淮安侯被他明晃晃不信任的眼神瞅着,也不知道这小孩儿怎么就突然认定他贪污了,郁闷又恼火:“你爹是不是清官,你还不清楚?”
谢元提看破不说破。
他也想相信,但长柳别院满书房价值连城的书画纸墨和奇珍异宝,不可能全是淮安侯世代祖传的,而且那接近亲王规格的私宅,若是被检举,也是件大事。
他回府后特地翻了大雍律法的。
淮安侯素日里严肃沉默,莫名其妙被儿子怀疑贪污,声音都不禁拔高了:“是谁对你胡说八道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呀,我什么都没有说呢,爹你别激动,消消火。”
谢元提赶紧倒了杯事前准备好的菊花茶,恭恭敬敬递过去,边安抚淮安侯,边坚持不懈地继续劝诫:“只是我今儿读到个话本,写一个贪官,偷偷置办了个大宅院,藏了无数贪来的奇珍异宝,最后被举家抄斩,连累妻儿,十分唏嘘,有感而发……”
淮安侯气笑了:“小兔崽子,你点你爹呢?”
谢元提眨巴眨巴眼,无辜地望着他。
他的眼睛与淮安侯和侯夫人都不一样,眉目含情,明亮漆黑,眼神却又很纯然干净,眼巴巴地望着某个人时,叫人很容易心软。
淮安侯被他一盯再盯,终于还是放弃了打一顿孩子的念头。
反正就算他真敢动手,戒尺还没拿过来,夫人就会先提着扫帚赶过来了。
淮安侯哽得厉害,把菊花茶一口饮尽了,一股无名火还是烧在胸口吐不出来。
谢元提非常孝顺,见淮安侯喝完了,眼疾手快地又给他添满一杯,想说的说完了,才好奇地问:“对了,爹,你过来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过来之前酝酿的那些话,现在是说不出口了。
何况这小崽子的情绪看起来也很稳定。
淮安侯安了点心,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虎着脸教训:“平日里少读些闲书,多读些正经有用的,改日考察你功课。”
话毕,绷着脸起身就走。
还没跨出书房呢,就听背后的小兔崽子长吁短叹地念起诗来:“一杯美酒千人血,数碗肥羮万姓膏啊。”
淮安侯:“…………”
谢元提挠挠脑袋,也不知道自己今晚的劝诫有没有用。
云成等淮安侯黑着脸离开了,才战战兢兢地扒着书房门探进个脑袋:“少爷,您怎么把侯爷气走了?侯爷考您功课了?”
谢元提镇定地坐在原地:“没有呀,我也不知道侯爷怎么突然那么生气。”
“那侯爷亲自过来是说什么啊?”
云成钻进书房,替他倒了杯菊花茶,纳闷不已:“是说上学的事吗?周先生年迈,没跟咱们进京来,您许久没听学了,我都急了,离开前周先生可叮嘱我督促您呢。”
谢元提愣了一下,近来事多,他都忘记这茬了。
小时候他没去书院读过书,是淮安侯和侯夫人亲自抱着他开蒙的,到了姑苏后,淮安侯请了位曾经在朝为官、退隐姑苏的老先生来教他功课。
大概是因为他那时身体不好,在读书这方面,淮安侯的态度很矛盾。
明明请了最好的先生来,平日里也管着谢元提不许他看闲书,但又对谢元提说,能学多少算多少,并不苛求什么,也不要他考取功名。
回京路途遥远,年迈的先生自不可能跟过来。
京中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世家子弟,除了部分家里格外溺爱、整日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其他的多半都在太学念书。
但淮安侯似乎没有让他去太学念书的意思,回到京城快一个月了,提都没有提过。
不过谢元提没有多想,去太学还耽误他拯救侯府呢,当前最紧急的任务,还是和真少爷打好关系,改变侯府家破人亡的命运。
之前送的田黄石章子是不敢再提了,谢元提思索了下,目光移到书案上:“云成,帮我研墨。”
云成凑过来,好奇问:“少爷,这么晚了,您要画什么?”
谢元提捋起袖子,没吭声。
一幅画一晚上是不可能画完的,谢元提作画时还是个慢性子,折腾到半夜,隔日醒来,困得一步三晃。
但还是努力爬起来,把呼呼大睡的云成摇醒,边打呵欠边喊:“云成,醒醒,别睡啦,快起来啦。”
云成迷瞪着眼爬起来,两眼直发蒙:“……”
他今天一定要看清,到底是哪个妖精在迷惑小世子!
结果等到了长柳别院,谢元提下了马车,云成双目炯炯地看着个黑衣人把谢元提接进去后,又抵挡不住困意,倒在马车睡了过去。
谢元提提着吩咐厨房做的糕点,惦记昨儿没看完的游记,生怕今天又被带到个其他地方去,好在今天还是在那间书房见面。
跨进书房一抬头,谢元提就震了震。
今儿盛迟忌换了身蓝色衣袍,却与他第一次见到时的低调暗蓝不一样,是身极醒目的宝石蓝,暗绣连云寿文,外头的阳光从窗户泼洒进来,煊赫耀眼,衬得那身蓝愈发扎眼,流光溢彩。
这么抓眼的颜色,寻常人必然会被反压一头,却被他稳稳压住,让人觉得是人衬衣裳,而非衣裳衬人,视线依旧忍不住停留在他脸上。
头发也不是随意披散着的了,束了白玉发冠,规规整整的,白纱依旧覆在眼上,鼻梁高挺,唇线平直,俊美至极,也贵气逼人。
谢元提到嘴的一声“哥哥我来了”没喊出来,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又偷偷看了两眼。
正儿八经的侯府世子,天生气场果然比旁人强些嘛,难怪能把侯府搞得家破人亡的。
看盛迟忌跟只蓝孔雀似的坐那儿,展戎的嘴角抽了一下。
歇在长柳别院这段日子,主子就没好好穿过衣裳,今儿到底是搞什么呢?
见盛迟忌又在埋头看着什么,谢元提就没吱声打扰,把糕点盒子放下,转头找昨天那本游记。
结果在书房里转了半天都没找着。
谢元提不好意思问盛迟忌,烦恼地挠挠头,全然没注意坐在书案前的盛迟忌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支肘托腮,饶有兴致地看他转来转去。
漂亮的少年步伐轻盈,像只在树枝间蹦来蹦去的小鸟。
看够了,他才开口:“在找这个?”
谢元提扭头一看,盛迟忌慢条斯理地从手边拿起本书,正是他翻找了半天的游记,顿时眼前一亮:“哥哥,在你这里呀!”
只顾盯着这本书了,心思也不放在正道上,想想怎么勾引他。
盛迟忌不悦地扬了下眉:“想看?”
这篇游记写得太有意思了,谢元提小鸡啄米点头。
盛迟忌随意把手头的信报一推,拿着书推着轮椅到榻边,谢元提活像咬住了鱼钩的鱼儿,都不用说,就乖乖跟了过来。
盛迟忌轻松自如地上了榻,才把书往谢元提那边一丢。
结果跟上次丢药瓶一样,谢元提没反应过来,被书砸了下手臂。
他吃了痛,哎地低呼一声,揉着手臂不解地看了看盛迟忌,好像不理解他为什么丢东西打自己,怂着肩膀默默把书捡起来,长长的眼睫低垂着,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
盛迟忌:“……”
看来下次不能用丢的了,得轻拿轻放。
见谢元提不大高兴地抿着唇不说话,盛迟忌嘴角勾了勾,扫了眼搁在桌上的盒子:“带了什么东西来?”
提到这个,谢元提把委屈丢到脑后,又重新笑起来,笑意很明亮:“上次的松子百合酥冷掉了,我带了新做好的。”
说着转身去把糕点盒子取过来,热切地搁在榻边的小案上,眼含期待。
盛迟忌挑了挑眉,想到谢元提确实说过“下次带热的来”。
旁人嘴里的“下次”,就和“改日”“有机会”一般,是随口一说虚无缥缈、心照不宣的客套话,没想到这小孩儿心眼这么实在……或者说是乖巧听话得过分,说下次带来,就真带来了。
没验过的东西盛迟忌不会入口,微微眯起眼,随手从盒中取出一块,凑到谢元提嘴边:“张嘴。”
谢元提没想到盛迟忌要喂自己吃,呆了一下,突然感觉他人还怪好的,嘴微微张开来接。
他的唇形很漂亮,唇正中一粒唇珠,整张唇泛着春花般薄薄浅浅的红,看上去格外柔软润泽。
盛迟忌捏着糕点,一时竟有种无从下手的棘手感,沉默了下,生出三分微妙的后悔。
谢元提的嘴张着有点累了,疑惑地“啊”了声。
盛迟忌顿了顿,直接把整个糕点往他嘴里一塞,力道不小心用大了,指腹不经意蹭过他的唇角,触感柔滑。
像猝然之间被鸟雀最细绒柔软的羽毛蹭了下心口,他下意识摩挲了下拇指指腹,目光滑过那双唇,眸色深了深。
而谢元提被粗鲁地塞进一整块百合酥,差点噎到,艰难地咽下糕点,立刻满屋子找茶水,仰头饮尽了一杯茶,才把那块百合酥咽下去,感觉又活了过来。
好吧,看来哥哥不太会照顾人。
谢元提宽慰着自己,把茶壶茶杯顺道一起拿到小案上,咳了两声:“谢谢哥哥,百合酥味道很好的,你要不要试试?”
他的眼神像阳光下的一汪水,柔和明亮,丝毫没有阴霾。
迎着那双亮亮的眼睛,盛迟忌还是取了一块,咬了一口,又搁下,吐出两个字:“太甜。”
“甜吗?”谢元提也拿起一块尝了尝,“我觉得还好啊。”
都要齁死人了还不甜。
盛迟忌往后靠了靠,见谢元提低下脑袋,露出柔软发顶上的小旋儿,手里拿着那本书,翻到昨天看的地方,就想坐在榻前继续看,完全忽视了他的样子,轻轻啧了声。
这小孩儿,就没发现他今天换了衣裳?
盛迟忌脑子里蹦出这个念头,又立刻摁下去,感觉自己脑子像有病,他换衣服关这小雀儿什么事。
他都不理解今天怎么还特地换身衣服,这小雀儿每日来找他,也没穿什么好看的,每天都灰扑扑的。
方才还带笑的嘴角一下平了,盛迟忌不咸不淡吩咐:“念书。”
好快的翻脸!
谢元提已经一点儿也不害怕盛迟忌的喜怒无常了,心里只觉叹为观止,乖乖点头:“好。”
在他低低浅浅的诵读声里,盛迟忌脑中紧绷的神经放松,慢慢又进入了梦乡。
谢元提是读到一半,才发现盛迟忌又睡着了的。
他睁大了眼,瞪着安然入睡的盛迟忌,怀疑盛迟忌是用他读书的声音当催眠的小曲儿睡午觉。
什么怪癖,非得听着别人念书才睡得着午觉么?
还是在故意捉弄他?
谢元提不得其解,正好他念得嘴也酸了,干脆就跟昨儿一样,缩到榻边,边吃糕点边继续看,慢吞吞地吃完了那盒糕点。
盛迟忌的行为印证了谢元提的猜想。
之后一连几日,谢元提每天一过来,就被逮到榻边,给盛迟忌读书催眠,他又不识路,连去找王伯的机会都没有。
谢元提读得嗓子都微微哑了,但他愧疚心作祟,无法拒绝真少爷的任何要求,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给他读书。
第一本游记读完了,盛迟忌似乎也看出他的喜好了,又从书架上抽出本更有意思的游记。
左右这样能让盛迟忌开心点,还能看点自己喜欢看、在家看容易挨骂的闲书,谢元提纠结了几日,也十分欣然地配合。
他自感和真少爷的关系愈发融洽了,唯一郁闷的是自他带了花籽回家之后,就撞不上侯夫人了,每次差人一问,不是在去金福寺拜佛的路上,就是又留宿在了寺中。
谢元提只好暂时搁下了送花籽的想法,准备下次给淮安侯旁敲侧击下,提醒他爹,娘亲好像有那么点超脱凡俗的倾向了。
在谢元提每天忙着往长柳别院跑的时候,京城的风言风语也愈演愈烈。
尽管淮安侯有出手,试图遏制那些关于淮安侯府假世子的风声,但今日才按下一处,明日又从街巷另一处传出,压根止不住。
前后不过几日,外头就传出了无数个版本,但无论那些版本的内容再离谱,也有三条内容是不变的。
其一,淮安侯府现在的小世子是假的,其二,真正的侯府世子已经回来了,最后,淮安侯夫妇不肯认自己的亲生子。
外头的风声太乱,就连侯府的下人出去采买,都会被认出来的人问东问西。
本来侯府的下人对外头的流言不以为意,在这样的气氛里,也有些动摇了,连春芜院的一些丫头小厮见了谢元提,都会忍不住露出三分异样之色,很希望小世子能说两句。
不过每次他们流露出异色靠过来,都会被云成直接轰走。
继谢元提落水那次后,侯府的气氛又一次变得怪异至极。
谢元提是假世子的消息,也乘着风传遍了京城各大贵族世家的耳目。
又两日,谢元提突然收到了沛国公府三少爷孟棋平的邀约。
云生感觉自己被看扁了,但他本来就扁扁的。
没底气反驳,不敢怒也不敢言。
屋里许久没这么热闹,谢元提脸上带了淡淡的笑,放松地靠到椅子上,却又不自觉看了眼对面盛迟忌借住过的屋子,漫不经心想,也不知道宫里的盛小池在做什么。
但如今建德帝对盛迟忌的态度好了不少——很微妙的好,可能是出于愧疚心理,也可能有在马球赛后的欣赏。
四皇子一般安静不闹事,二皇子不会明着来,五皇子又在京外,他还把盛迟忌抄去了宫里住的院子,有太后罩着,宫人不敢克扣他什么。
这回是当真没人敢随意欺负可怜的七殿下了。
谢元提心里过了一遍,放心了。
应该没事。
与此同时,盛迟忌把埋在谢元提床头的脑袋抬起头,脸色郁郁。
在这个没有谢元提的宫里,一刻都待不下去。
一想到要过两日才能再见到谢元提,他心里就止不住地烦躁起来,盯着谢元提的枕头,挣扎了良久,终究没忍住,搂过来抱在怀里,用脑袋悄悄蹭了两下。
谢元提人瞧着冷冷淡淡的,穿的衣裳和睡的床却都很柔软,枕头也是用的缎面软枕。
可惜双吉过于勤快,趁有日头就洗晒,那股冷香气息很淡,完全不能满足他。
他渴望地盯了会儿床铺,没得到谢元提的允许,还是没有上去,只从怀里小心摸出裹着香囊的帕子,深吸一口气。
仍旧无法压下心头的躁意。
盛迟忌将软枕小心放回去,悄无声息地溜出院中,避开一路上巡查的侍卫,闷头回到了从前住的偏僻宫殿附近。
正逢年关,管膳食的宫人油水不错,几日没见的猫趴在墙头,眺望着自己的领地,不仅没瘦,反而还胖了点,见到他,熟练而优雅地跳下来,过来找他讨吃的。
盛迟忌半跪下来,喂它吃了一条肉干,才轻轻开口:“元元,你也不喜欢休沐日还得出宫的,对吧?”
猫不理他。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除夕,谢府内气象一新,下人们得了丰厚的赏钱,干活相当有劲,里里外外都打理得喜庆。
谢元提有闲,给院子题了副对联,其他小厮搬来凳子,海楼踩上去准备贴,云生捧着厨房送来的浆糊,着急指挥:“歪了歪了,往左边点。”
“不对,往右边点。”
“再右边。”
“哎呀,要不还是左边一点吧!”
海楼:“……”
这要不是大公子亲手题的字,真想摔他头上。
又来了!
谢元提心里直呼救命,发蒙地望过去,是个不怎么眼熟的中年男人。
对方拱手笑道:“谢大人,方才在殿内没机会打招呼,真是许久未见了。”
谢元提脑子里一团浆糊,但他醉后不仅不发酒疯,还很安静沉稳,甚至能和人应得有来有往,冷静地“嗯”了声。
对方又絮絮说了堆话,谢元提艰难地辨听着,似乎是在发表对他的敬仰,于是他谦虚微笑点头。
什么状元?不过他的确是省状元。听到谢元提的笑声,盛迟忌又是窘迫又是恼,脑袋持续低垂,背影里充满了哀怨。
谢元提笑得更大声了,披上外袍,半蹲下来戳他脑袋:“躲什么,给我看看。”
他戳一下,盛迟忌就缩一下,堂堂大齐的皇帝陛下,可怜兮兮的,活像只小刺猬。
谢元提恶劣地戳了好几下,愉快地笑够了,才叮嘱道:“先用手按着鼻梁下的软骨,我叫长顺拿帕子和冰来。”
盛迟忌无奈地听话地按住了,鼻音发闷:“衣服穿好。”
要是长顺敢看到谢元提那副衣衫不整的模样,今年的俸禄都别想要了!
谢元提不知道长顺又在盛迟忌那儿躺了枪,好笑地应了声,干脆隔着门叫了长顺。
等待长顺去拿东西的时候,他不紧不慢地换好了身上的衣裳。
盛迟忌有点鼓膜发躁。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耳力竟这般好,连衣物轻微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知道谢元提在换哪件衣服。
这段等待一时变得有些说不出的煎熬,额心都沁出了一丝细汗。
怪今年的夏日太过燥热了。
这衣服一个人穿有点小麻烦,等谢元提瞎几把系好腰带,长顺也把东西送上来了。
冰库里的冰早拿出来了,今日晚宴上也会用来镇点水果,不难拿到。
见谢元提衣裳穿得不是特别齐整,长顺下意识地想帮忙理一理,转念一想陛下还在里面,又觉得自己有点多事,便下去了。
谢元提拧了条帕子,看盛迟忌还是跟朵阴暗的小蘑菇似的,长在墙角不肯回头,无奈地把湿帕子递过去:“不肯让我看,就自己先擦一下。”
盛迟忌这才闷闷地“嗯”了声,头也不回地接过帕子,仔细地擦好脸,用了好几条帕子,确认擦得干干净净了,才扭过头来。
散发着少年英气的面容干净俊美,眼眸还有些湿漉漉的,脸色紧绷,拧巴得要命。
谢元提:“……”
这孩子的偶像包袱,得有八百斤重了吧。
“不流血了?”
盛迟忌深感在老师面前丢了脸,闷闷地“嗯”了声。
“低下脑袋,”谢元提用帕子把几块小冰块包在一起,打了个结,看面前的少年乖顺地低下头,拎着放到他后颈上,“是不是最近吃的东西太上火了?”
盛迟忌被冰得“嘶”了声,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鼻血,姑且就是吧,又“嗯”了声。
“让内厨调整下膳食吧。”谢元提眼底浮过笑意,揶揄道,“在我面前都这样,下次若是在百官面前流鼻血,你怕不是要连夜扛着紫禁城逃离大齐。”
对方又夸起了自己的女儿:“方才在宴会上,谢大人可有瞧见小女?小女年方十六,哈哈,不是在下自夸,小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相貌也不差……”
谢元提醉眼迷离的,对这位大人都没印象,更别说对他女儿有印象了,不过还是很给面子地顺着点头:“令媛的确姿容过人。”
得到谢元提的赞许,对方更激动了:“谢大人今年也二十有四了吧,府中仍那般冷清……小女待字闺中,仰慕谢大人已久,若是在下能与谢大人结秦晋之好……”
谢元提被酒精影响,思维有些迟钝,到现在听到了重点,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来催婚的。“哼哼什么呢?”
谢元提闲适地靠在大迎枕上,毫无所觉地又呷了口茶,悠悠散散地教训:“切不可在人前也这么吞吞吐吐的。”
盛迟忌瞳孔幽深,盯着他摩挲着茶盏的细白手指,欲言又止了半晌,脸红红地把话咽回去,乖顺地嗯了声:“知道了,老师。”
暖暖的烛光里,少年坐姿端正,冷俏的五官也多了几分柔和,像只被顺着毛的小狼犬,看不出来曾经浑身毛刺的样子。
把随时可能失控咬断人喉的暴君,养得这么温良恭俭让,谢元提十分有成就感,伸手去碰他的脸:“脸怎么红红的?是不是白日里风吹多了?”
贴上来的手指细腻微凉,丝绸般细滑。
那感觉仿佛一下窜到了心口,盛迟忌的眼睫颤了颤,喉间有点发干,偏偏茶水还被谢元提毫无所觉地顺走了,只能借着重新倒茶的动作,转移注意力:“没事,就是屋里闷了些。”
谢元提还想再问,盛迟忌却提前截了话头:“是这样的,老师,我让郑垚去查秦远安的时候,意外发现……”
谢元提发现华点:“等等,你查秦远安做什么?”
催完学生催老师,大齐婚介所么这是。
他有点啼笑皆非,正想拒绝,忽然感觉有点不对。
身后不知何时落下了一道视线,灼烫得几乎要将他盯穿。
随后腰上忽然一紧,他被人箍着腰,大力往后拉开。
这位絮絮叨叨了半天的大臣脸色一变,连忙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啊,是果果?谢元提满脸诚挚:“怎么会呢?”
演完了,才想起脸上戴着面具,程文昂看不见他挤出来的诚挚,只能遗憾地收起自己的演技,严肃道:“我只是在尽职尽责,程大人应该能够理解,只有对祖宗先辈怀有无限敬仰,才能将图纸绘制得完美绝伦。”
程文昂完全不能理解。
他愤怒道:“那你觉得第一版可以,怎么不早说!”
枉费他不眠不休地精心绘制新图纸!
谢元提歪歪脑袋,无辜地道:“可能因为第一版还是有些不完美,你看,这里得大一点,突出一点,那里需要再往右移点。”
程文昂怒气冲冲地接过图纸,回去继续改了。
陈小刀在旁边憋笑憋得难受,人一走,终于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出来:“这程大人平时那么喜欢在公子面前阴阳怪气,可算是教训了他一回。”
谢元提感觉自己的甲方行径过于讨打,悠哉哉地捧着茶盏,撇了撇茶末:“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
谁叫程文昂正好撞上了呢。落水的人是个品级不高的小官,脸色惨白,有大胆的靠过去一探鼻息,声音颤抖:“死、死了?”
端午宴会,竟死了人,这可不是小事。
谢元提拨开身前的人,走过去蹲下身,一把拉开这倒霉鬼的衣领。
即使有不认识的谢元提的,看到面具也知道这是谁了:“谢、谢太傅?”
“怎么能脱死者衣裳,太不体面了,有辱斯文啊!”
谢元提没搭理周遭的小声谴责,找准按压部位,进行胸外心脏按压。
秦远安看出谢元提不是在瞎捣乱,抹了把脸上的水,冷冷开口:“都安静点,他在救人。”
数息之后,地上平躺着的人忽然呛出口水,胸膛又有了起伏。
周围一片讶然:“又活了?”
“哎哎,太医来了,都让让!”
“挤在这儿做什么,不怕被督察院的记一笔啊!”
“记什么记,落水的就是个小御史。”
谢元提闭上眼甩了甩头,起身时还是一阵头晕,差点摔倒,还好秦远安就在旁边,扶了他一把:“大人小心。”
这边的动静不小,盛迟忌在后头正见着几个大臣,忽听前头有人落水了,又听到夹杂着几声大呼小叫的“谢太傅”,心脏差点停跳,大脑一白,回过神时,已经跑了过来,见谢元提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儿,才发现自己起了身冷汗。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是关心则乱。
他派了人暗中保护着谢元提,谢元提怎么会落水。
见秦远安还扶着谢元提,盛迟忌的脸色微沉,走过去不动声色地挤开秦远安,亲自扶住谢元提,才开口问:“怎么回事?”
谢元提三言两语说了下情况,又示意盛迟忌看旁边低着头的秦远安:“主要多亏了秦公子下水救人。”
盛迟忌这才不太情愿地瞥了眼秦远安。
方才这人两只手都碰到老师的手了吧?
小皇帝内心哇一下翻了醋坛子,面上不动声色:“做得不错,想要什么赏赐?”
秦远安低着头,语气平平:“多谢陛下,这本是微臣之责,不敢讨要赏赐。”
秦晖也赶了过来,正在边上站着,本来看着儿子湿漉漉的,还有两分父爱的担心,见他毫无恭敬的模样,又气不打一处来。
盛迟忌眯了眯眼,没对他的态度感到不满,淡淡道:“论赏回头再说,先下去换身衣裳,秦大人很担心你。”
一直显得无动于衷的秦远安这才微微一顿,却没去看秦晖,只是又行了一礼,才转身下去了。
落水的小御史也被抬去看太医了,众人见没事,也纷纷散去。
盛迟忌一低头,发现谢元提的衣裳被洇湿了一片,担心他又受风寒,吩咐长顺送碗姜汤并着干净衣裳上来,拉着谢元提找了间空屋子换衣服。
谢元提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我哪儿有那么娇弱。”
你有哪儿不娇弱?我怕您削我啊!
但郑垚脸上不敢表露半分,接过谢元提递来的粽子,弯了弯腰:“多谢太傅。”
大伙儿认识几年了,多少也算朋友,谢元提总觉得郑垚的态度有点奇怪,狐疑地看了眼盛迟忌。
后者正眼观鼻鼻观心,捧着杯热茶在吹,等郑垚退下了,才将茶盏推过来,一脸无辜的天真:“白毫银针,颇为清甜,老师试试?”
谢元提:“……”
还是很奇怪。
郑垚是在怕这小家伙吗?
谢元提咬着小粽子,琢磨了一下,又觉得挺好。
下属畏惧,总比下属无惧强,别过了头就好。
正在此时,长顺在外边敲了敲门:“陛下,谢大人,百官将齐,您看,是谢大人先过去,还是您陪谢大人一起过去?”
盛迟忌不假思索的一声“一起”还没秃噜出来,就被谢元提截断了:“我先过去。”
说着瞥了眼脸色垮下来的小皇帝:“嫌平日还不够招摇吗,晚上再来陪你。”
小皇帝的玻璃心摇摇欲坠,满腔委屈地点点头,见谢元提拿起面具,忽然伸手截过来,起身微笑道:“我来帮你。”
少年清爽的气息逼近,谢元提忍不住微微往后仰了仰。
小崽子是真的长大了。
从前非要给他戴面具,还得踮着脚。
戴好面具,盛迟忌不舍地将谢元提送到外边,才盯着他离开的背影止了步。
老师让他派人去找的,是武国公家那位小世子吧。
他有时候真怀疑,谢元提是不是天上下来的神仙,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比如当初他被偷走的那支玉簪。
前些年,他派郑垚将偷窃的宫女抓了回来,拷问了一番。
顺便问了点有关谢元提的事。
那个宫女被拷问得神志不清之时,也肯定自己只远远见过谢元提一次,没有过任何交流。
但是谢元提就像知道簪子的下落一般,很快就为他找了回来。
老师身上的秘密太多了。
虽然很想知道一切,不过他舍不得逼谢元提开口。
眼里的那道绯色消失,盛迟忌转回身,漫不经心地想,今日的绯袍衬得谢元提又添了三分艳色,只他看就算了,其他人想也别想。
思绪不由散发了出去。
老师肤白胜雪,很适合穿红色,绯红,朱红,水红,杏红……想必穿大红的喜服,也极为好看。
可这世间又谁配让他穿上喜服?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
谁也不配。
盛迟忌忍不住在心里顶了一句,没好气道:“老师,你一向说,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谢元提噎了下:“……”
这小兔崽子。
干净衣裳和姜汤很快送进了屋里。
身上的衣裳有些湿,确实不太舒服。
谢元提接过干净衣裳,便顺手宽衣解带,脱得只余一身中衣。
中衣也沾了水,他又准备将中衣也脱了。
盛迟忌没想到谢元提就这么在自己面前脱衣服,整个人顿时蒙了。
那截雪白窄瘦的腰刚露出来,他忽然被什么刺了下似的,腾地转过身,喉间阵阵发干发涩,脑子里一片混热。
大学时在寝室,夏天太热,一群男生衣服想脱就脱,见盛迟忌一下背过去,谢元提还愣了一下。
害羞?还是讨厌见到同性的身体?
谢元提非常善解人意,从容地准备绕到屏风后去,视线忽然一凝,注意到地上有血。
他脸色一变,来不及披上外袍,立刻绕过去:“果果,怎么流血了?!”
转到前面,才发现盛迟忌在狼狈地捂着鼻血,眼里泪汪汪的,脸上有些茫然与不知所措。
见到谢元提,盛迟忌只觉得窘迫到了极点,视线一低,不经意扫过他半敞的中衣,下面肌肤白皙如雪,风光半遮半掩的,反而更……
鼻血一时更汹涌,盛迟忌脑子里嗡嗡的,唰一下又背过身去,生怕谢元提再转过来看他,于是面对着墙壁,缓缓地、缓缓地蹲了下去。
谢元提:“……”
谢元提:“…………”
谢元提实在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陈小刀一屁股坐到谢元提边上,大咧咧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下去,被苦得愁眉苦脸:“嘶……公子,陛下的生辰快到了,你是不是又要去宫内小住几日了?”
他都习惯了,要么谢元提被想方设法叫去宫里住,要么皇帝陛下亲自偷溜来谢府。
谢元提将面前的茶点往陈小刀面前推了推,摘下面具,含笑点头:“府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即使早就看习惯了谢元提的脸,陈小刀还是有点不敢直视,搔了搔后脑勺。
他家公子长得这么好看,明明该是京城里最受姑娘欢迎的,可外头的流言越传越离谱,起初说谢元提被伤了脸才戴面具,后面传谢元提天生面貌丑陋,青面獠牙能吓哭小孩,才一直戴着面具,不以真容示人。
哪家姑娘听了这些传言,还会对公子感兴趣?
陈小刀唉声叹气的,为谢元提的婚姻大事愁掉头发。
在谢元提的故意拖延下,工部的推进缓慢,皇陵还没开始修葺,盛迟忌的十七岁生辰就先到了。
五月十六日,京城放了个大晴,宫中设了晚宴,邀百官携家眷参宴。
江右情况未明,但不耽搁大伙儿热热闹闹地过乾元节。
谢元提和百官一齐,等着晚宴时才进的宫。
朝中群臣大致划分三类,卫党、小皇帝党与墙头草,卫党与皇党泾渭分明,皇党明面上数量少,谢元提一出现在宫门外,几个相熟的大臣就凑上来打招呼,小声讨论近来燕京的各种传闻。
范兴言姗姗来迟一步,看大伙儿正在七嘴八舌地讨论,就勉强把自己的话憋了回去,脸上带着傻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谢元提看他一眼:“范兄怎么了?想说便说罢,何必拘束。”
范兴言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扩大,笑得愈发傻气:“也没什么,就是……我要当爹了!”
大伙儿顿时哄笑起来:“恭喜啊范兄!”
谢元提也笑起来,真心实意地道了几声贺,面具下遮掩下,他只露出清晰的下颌线与薄红的唇角,却也足够吸引人。
众人不由有点可惜:当初谢太傅也是个俊秀绝伦的少年郎,若是脸没被划伤,哪会到现在都娶不上媳妇呢?
话题不知不觉就从范兴言这儿落到了谢元提身上,带着点小心翼翼:“谢兄打算何时娶妻生子啊?”
谢元提唇角含着笑意转过头,顿时一愣。
身后的少年和他记忆里有些不一样。
月色之下,明暗交错,在他面前总像只撒娇狗狗的小皇帝,此刻脸色掩在半明半昧之间,矜贵俊美的面容冷冰冰的,轮廓线条紧绷,眼底泛着薄薄的戾色。
像头能一口咬断敌人脆弱脖颈的狼,露出利爪獠牙,充斥着攻击性。
盛迟忌冰冷地注视着对面冒出冷汗的大臣:“说完了吗?”
谢元提没吭声,等那位大臣慌忙告辞离开后,才蹙着眉轻轻嘶了声。
腰上箍着的那只手,力道太大了。
捏得他好疼。
盛迟忌却恍若未觉,面无表情地低头看来,脸庞彻底沉入了阴影之中,唯有一双眼,狼一般锐利寒亮,轻声细语问:“老师喜欢周大人家千金,想成亲了?”
朝臣们被小皇帝近乎无赖的说法哽得反驳无能。
皇陵被雨水冲垮了面墙是事实,盛迟忌敢搬出老祖宗说事,他们敢质疑老祖宗吗?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无论是卫党还是皇党,都集体陷入了沉默。
殿内的气氛诡异了会儿。
反而是卫鹤荣觉得很有意思似的,玩味地笑了一声,冲教得好的谢元提举杯:“谢太傅这些年尽心尽力教导陛下,当敬一杯,请。”
谢元提身体不好,荤腥和酒都不该沾,盛迟忌脸色一沉,当即就想开口。
谢元提丢去个凌厉视线,让他闭嘴,才转首与卫鹤荣对视上。
目光相触的瞬间,谢元提忽然生出种怪异的感觉。
就好像,卫鹤荣知道他和盛迟忌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无害。
却觉得很有意思,仿佛猫逗弄老鼠一般,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在自己的股掌之间挣扎。
二皇子又抿了口酒,欣赏含笑:“莫非是在看谢大公子?谢大公子嘛,的确是如雪似月般的人物,连我等凤子龙孙,似乎也遥不可及,七弟可莫要抬头仰望,当心栽上一脚。”
盛迟忌本来不想搭理二皇子,听他提到谢元提,阴黑如墨的眸子便转向了他,没什么温度和感情。
装什么高深莫测,一炷香的时间不到就不行了。
他很难再找到和上次一样,与谢元提相处的机会了。
盛迟忌直白且不耐烦问:“你有病?”
二皇子:“……”
没礼貌的小野种。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人陆陆续续到齐,今日人多,凑过来的人也多,谢元提不得不端着微笑,应付上来搭话的,周围一直空不下来。
盛迟忌心口燎着的无名火越来越大,碍于谢元提的命令,又不能把那些人全部撅开,只能恨恨磨牙。
哪来那么多人凑谢元提身边,来了一波又一波,没完没了!
建德帝人呢,为什么不管管?!
天子脚下,一群人围着元元不放,有没有天理,他当的什么破皇帝!
越想越满肚子火,又委屈,他都好几日没见谢元提了。
就算是晚上忍不住钻进谢元提的屋里,他也很听话的,没有擅自上谢元提的床,老老实实趴在床边。
但烦躁感与日俱增,分离导致的强烈焦虑让他这几日都睡不好,一合眼就会做一些零零碎碎的噩梦,盛迟忌总是会梦到谢元提,有时谢元提在阴寒的牢狱里,有时毫无声息地躺在病榻上。
但他什么都做不到。
盛迟忌非常需要凑到谢元提身边,听他说话,闻闻他的味道,哪怕是谢元提瞪他两眼,他也能感到安心。
盛迟忌独自惆怅了会儿,谢元提又敷衍了两个人后,摩挲着玉白的酒盏,懒散地扫了眼殿中的宾客。
辽东混乱多年,蒙人骁勇善战,大宁拿他们的铁骑几乎没什么办法,这几年边关守军忽然奋起,去年蒙人节节败退,又有了臣服大宁之意,递来了请和书,趁着新岁派了使者来朝。
一众宽袍大袖中,服饰不同的蒙人格外显眼。
谢元提不免愣了一下。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卫鹤荣是聪明人,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不过他会直接出面强行调军粮,倒有点出乎意料。
毕竟那时候的卫鹤荣还不是权势滔天的卫首辅,得罪了阉党,八成也得遭罪。
“没有粮草补给,漠北几乎陷入死局,武国公秘密派精锐亲兵,护送小世子回京,没想到消息走漏,半道被人偷袭,彼时战局胶着,武国公得知消息,却不能亲自去救,人手更是调无可调,等有了喘息之机,再带人去找,也已经晚了。”
谢元提深蹙着眉,心里堵得慌:“那孩子死了?”
盛迟忌见不得他皱眉,伸手轻轻抚平他的眉头,指尖下落时,在他眼尾的泪痣上略微一顿:“那队护送小世子回京的亲卫悉数战死,唯独不见小世子的尸首,除了武国公,所有人都觉得小世子已经死了,毕竟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在那种战乱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他缄默了一瞬:“武国公寻了小世子多年,遍寻无踪,也再未归京。京中对此议论纷纷,有认为武国公是对皇室寒了心的,也有认为他是在漠北继续寻找小世子,所以不愿回京的。”
这桩旧事并不光彩,后来被崇安帝按下了,知晓的人不多,也不敢随意提起。
谢元提听完整个故事,总算想起来了。
难怪他觉得武国公耳熟,却又想不起来。
武国公在原著里都没出过面啊!
就缠绵病榻时,写了一小段剧情——主角找到了武国公失散多年的孩子,得到武国公的感激与支持,获得军中威信……然后武国公就病死了,非常工具人。
原来是主角的金手指。
主角这会儿还在江南待着当闲散少爷呢,盛迟忌不会再是个杀人如麻的暴君,主角也就没必要再起兵造反。
谢元提心安理得地想,他抢个剧情不过分吧?
可惜原著里并未清楚提及主角是在哪儿找到小世子的,好在有个大致范围,谢元提回忆了会儿,才望向盛迟忌:“果果,帮我办个事。”
敢这么跟皇帝说话,简直大胆过头,盛迟忌却很喜欢,笑道:“老师尽管说。”
“你找人去江南一带,寻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原著里小世子上来就是真名,谢元提也不知道他现在叫什么,“他肩上有一个月牙形的胎记,武艺颇高。”
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特征。
毕竟当初翻得实在太潦草了。
盛迟忌的眼眸深黑,盯着谢元提看了三秒,没有多问,起身走到外面,淡淡吩咐守在门外的长顺:“叫郑垚避开人过来,朕有要事找他。”
说完,又折回屋里,冲谢元提露出甜甜的笑:“老师吃了吗?厨房包了粽子。”
谢元提:“……”
他拧了下小皇帝的脸:“戴着两副面具吗你?”
盛迟忌往他手上蹭蹭,笑眯眯的。
郑垚很快秘密赶来了乾清宫。
听完盛迟忌的命令,郑垚正准备去安排人,安静坐在一旁的谢元提忽然起身,将刚煮好绑在一起的一串小粽子递过去,微微笑笑:“特征太少,范围又大,辛苦郑指挥使了。端午还要劳烦,吃点粽子吧。”
郑垚跟在盛迟忌身边几年,为他暗中行事,再清楚不过小陛下对谢元提那点阴暗的独占欲,当即无声嘶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偷偷瞟了眼脸色难辨喜怒的盛迟忌。
片晌,才听到盛迟忌平和的声音:“老师送你的,就收着,呆愣着做什么。”
反正陛下也是听谢大人的吧。
他惴惴不安地想。
谢元提还在思考武国公的事,一直到乾清宫了,也没太想起武国公在原文里的戏份,恐怕是他看漏了,只能进行求助:“长顺,你对武国公有多少了解?”
提到武国公,长顺的语气都不由带了几分敬仰:“武国公是我大齐第一英勇悍将,有史大将军在,鞑靼与瓦剌只能老实俯首称臣呢!不过老将军已经多年未归京了,奴婢以前听说,似乎是因为……”
没等他说完,少年清朗的声音就从旁插入:“老师想了解武国公,问朕岂不是更好?”
谢元提还没到,盛迟忌就跑到乾清宫外翘首以盼了。
见到一身绯袍的谢元提,他眼睛亮起,几乎可以想象出摘下面具后,这身绯袍会衬得那张面容何等的明艳。
谢元提抬首,也看到了穿着十二章纹衮服的少年天子。
他身体太差,前些年都免于上朝,进宫时盛迟忌见他又只穿常服,这还是少见地看到盛迟忌穿衮服的样子,已然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尊贵模样。
谢元提含笑打量了两眼。
盛迟忌不由自主地将腰板挺得更笔直。
常人都不敢直视天子,更何况是上下打量,但谢元提的目光,总叫他有点紧张无措。
片晌,谢元提弯了弯唇:“那就有劳陛下解惑了。”
他脸上其余的地方都被面具遮挡着,唯一露出的嘴唇就格外显眼。
盛迟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微微翘起的嘴唇上,只觉薄红如春日桃花。
藏在宽袖下的手蜷了蜷,盛迟忌一阵恍惚。
以前怎么没注意到,老师的嘴唇……真好看啊。
这孩子似乎真的很担心他半夜睡着睡着突然一下没了,每晚都要来试试他还活着没有。
“怎么不穿鞋?”谢元提伸手摸了摸这小崽子,好歹今天披上外袍了。
盛迟忌小小声:“我怕吵醒你。”
谢元提啼笑皆非,勉强拉开被子一角:“既然这么不放心,就同我睡吧。”
反正盛迟忌是个男孩儿,跟他一起睡也没什么。
小皇帝却没立刻爬上来,反而往后缩了缩:“老师等等我,我去洗洗脚!”
说着怕谢元提反悔似的,转头就小跑出去了。
没一会儿,又哒哒哒抱着小枕头回来了,把小枕头往谢元提身边一放,呲溜一下缩进被子里。
谢元提看得好笑:“这么想和我一起睡啊?”
盛迟忌认真地嗯了声:“老师身上香。”
是那种浸入骨子里一般的,温和沉静的梅香,稍淡时清冷,稍浓时温暖,只要嗅到这个气息,就会让他感到平静。
谢元提弹了下他的额头,轻声笑骂:“小兔崽子。”
盛迟忌不以为逆,被谢元提这么骂了,反而有些说不上的高兴。
谢元提肯定不会和陈小刀这样吧。
还是他同谢元提更亲近!
一到夜里,宫里就静得像片死地。
谢元提安静了会儿,还是开了口:“果果,盛琮离京,我也该回府了。”
原本还在暗戳戳往他怀里蹭的盛迟忌一怔,委屈了:“老师为什么要急着走,是不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吗?”
银白的月色从窗外淌进来,微微映亮屋内,隐约能看到这孩子撒娇的样子,长睫濡湿,黑亮的眸子里泛着泪光,小嘴扁着,像只落了水,可怜兮兮望过来的小狗。
小皇帝学习快,学撒娇也快啊。
可爱的东西让人手欠,谢元提忍不住又掐了把他的脸,嘴上倒很无情:“这招没用。”
盛迟忌期期艾艾的:“宫里这么大,老师以后就住在宫里不行吗?”
“不行。”谢元提原则分明,“我一介外臣,住在宫里像什么话。”
崇安帝死前赐死了一大片宫妃,但仍有零星几个不受宠的,仍在深宫冷院里待着。
要不是因为他是帝师,又受了伤,在朝堂上风评不错,住在宫里这么久,那群御史早把他骂死了。
“可是……”盛迟忌很不甘心。
谢元提受了伤,现在出宫修养的话,他肯定舍不得让他再每天进宫为他讲学的。
以他的身份,又不能日日跑出宫去找谢元提。
谢元提揉了把往他怀里蹭的小脑袋,毛茸茸的:“乖,听话。”
落在头上的那只手虽不算宽厚有力,却温和而细致,带着一股柔慈悲悯。
盛迟忌拒绝不了。
他低落地“嗯”了声,声音拖得很低很长,沾满了失落。
谢元提实在不忍心让这小孩儿难过,嗓音愈发温和:“果果,老师回去,是为了给你准备生辰礼物。”
礼物?一时间,盛琮恨盛璟简直恨出血来了,趁着还没走,就先给盛璟找上了麻烦。
盛璟被丢了个黑锅,也郁闷不已,但他也不是好相与的,手段比盛琮的毒辣高明得多,俩人隔空匆匆交了个手,盛琮又吃了个暗亏,于傍晚含恨离开了京城。
盛迟忌听着郑垚的回报,眉宇间浮出几丝冷冷笑意:“做得不错,就让他们狗咬狗吧。”
郑垚也忍不住笑,他看盛琮不爽很久了。
这招损归损,但真是解气。
正在此时,一个锦衣卫在外头敲了敲门:“禀报陛下,属下在乾清宫附近抓到了一个行迹鬼祟的内侍。”
盛迟忌涌起点不好的回忆,皱皱眉:“押上来。”
被押上来的内侍耷拉着眉,满脸绝望的惨白,跪下了一个劲的哆嗦,连句求饶的话都说不清楚。
盛迟忌心里已经有了几分预感:“谁派你来的?”
内侍抖得更厉害。
郑垚不耐烦,上去就是一脚:“净身时连嘴也一起被割了?回话!”
郑垚面相狠恶,一身彪悍凶戾气,内侍吓得差点当场失禁,哆哆嗦嗦开口:“奴、奴婢,奉蜀王殿下的命令,来、来给谢太傅传一句话。”
“一字不漏地说出来。”盛迟忌淡淡道,“差一个字,多受一种刑。诏狱的刑审手段,你应该不想体验个遍。”
内侍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个干净,恐惧之下,身下出现了一滩水渍。
郑垚恶心得够呛:“脏了陛下的眼!陛下,还是由属下带回去审出来吧,保管一字不差。”
听到这一句,内侍彻底吓疯了,边磕头边结巴道:“蜀王殿下、殿下想对谢太傅说,说,别以为脸伤了,本王就会放过你,下次见面,你会跪在床上像条、像条母狗,求着本王……”
最后那两个字他实在是不敢说出来了。
满室寂静,郑垚嘴角一抽,头皮发麻,都不敢看小皇帝的脸色了,屏息静气,当自己不存在。
片晌,他才听到盛迟忌极其压抑的声音:“押下去,割了舌头,杖毙。”
郑垚如获大赦,赶紧拎着人就下去了。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掏出匕首,“嚓”一声,捅穿了旁边的一叠糯米糕,连带着底下的瓷盘,也咔嚓碎成了几瓣。
他握着匕首的手都在发抖,极力遏制着截杀盛琮的冲动。
若非形势不允许……下一次,他定要亲手宰了盛琮。
他不允许任何人侮辱谢元提,对他产生那种秽念。
谢元提知道盛琮今日离京,喝下药后,就趴在床上等着。
直到天色沉沉,也没人来骚扰。
似乎是预料失误了,这玩意莫非还当了个人?居然没在离开前派个人来恶心他。
不过能不被骚扰,自然最好。
谢元提安心闭上眼,慢慢就有了点睡意,却没任由自己睡过去。
没过多久,外头传来极为细微的声响,有人蹑手蹑脚地进了屋,靠了进来。
谢元提睁开眼,看着黑暗里一道小小的身影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伸手探过来。
没等那只手伸到鼻下,谢元提先一步开了口:“别试了,你家太傅活得好好的。”
床边的小身影浑身一僵:“老师还没睡吗?”
谢元提懒懒道:“等着你呢。”
“老师知道我要来?”
谢元提似笑非笑:“没办法,谁让我这几天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发现地毯上有一串花猫脚印呢。”
从前天早上开始,他就注意到雪白柔软的羊毛地毯上,多了几个黑乎乎的小脚丫,跟雪地上的小猫脚印似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谁留下的。
盛迟忌眨巴眨巴眼,距离他的生辰还早啊。
可是一想到谢元提在给他准备礼物,他又感到了一丝安慰,抱着谢元提的一条胳膊,叽叽喳喳地跟他说了会儿话。
最后谢元提先抵抗不住困意,呼吸逐渐均匀。
翌日,在小皇帝的万般不舍中,谢元提生生拖到了傍晚才出的宫。
小家伙不放心,让长顺送谢元提到家,连带着拎了一堆药材和补品,满满当当地装了个马车。
陈小刀早早就等在了宫外,美滋滋地把谢元提接走。
到了谢府,他送走长顺,吩咐下人收好宫里带出来的东西,才扶着谢元提走进了阔别已久的谢府内院。
进了屋,陈小刀就说起正事:“公子,我按您说的,给范大人的母亲请了位更好的大夫,现在范母的病有了好转,我猜他今晚就会登门造访。”
“辛苦了,”谢元提欣慰地拍拍陈小刀的肩,“这件事多亏了你,做得很好。”
陈小刀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干劲十足:“我去吩咐厨房煎药!公子先好好休息会儿。”
陈小刀没猜错,晚饭过后,谢元提在书房里闷着脸喝完一碗苦药,刚呲牙咧嘴地戴上副痛苦面具,范兴言就来谢府拜访了。
他不慌不忙地换上从宫里带出的银白面具:“去把人请来吧。”
除了使团,方才领舞的少女也得到特许一同游园,跟在建德帝身边。
瞅着建德帝有几分心动的样子,估计是准备纳入后宫了,兰妃不言不语,高贵妃气得咬牙切齿,骂了一路狐狸精。
谢元提方才还寻思着,昂格尔明显惧怕盛迟忌的样子,恐怕暂时不敢再生事,刺杀也不会发生了。
但听建德帝的话,不由看去一眼。
前世建德帝也是兴冲冲地带着百官去看花时被刺杀的。
重活一世,建德帝还是那么爱看花。
谢元提本来打算阻止,思考了下后,又将话咽了回去,垂眸转了转手中的白玉酒杯,平静地饮完剩下的酒。
就算真出事了,建德帝应该也死不了。
受点伤倒是无所谓。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大宁皇城扩建过几番,据说是因为当年太祖的皇后喜爱养花,后花园扩得格外大,今岁暖得太快,花也开得早,好在钦天监别的不会,就擅长胡说八道,成功哄住了建德帝。
花匠精心照料着花园,才进园子里,就有阵阵芳香袭来。
一路而来,大宁的温软繁华,的确非北蛮能比。
昂格尔本来还有些游移不定,见此心里反而坚定了几分,目光中透露出几分不明显的贪婪。
这样广阔的荣华之地,宛如一块诱人的肥肉,谁能不心动?
继上次马球赛后,今夜盛迟忌又得了建德帝欢心,被特地钦点,跟在旁侧。
这个荣誉让其余几个皇子都有些羡慕,盛迟忌倒是毫无感觉,默默看了眼隔在自己和谢元提中间的几人,轻啧了声,趁着进了园子后,人分散开了些,悄无声息地一点点挤开谢元提身边上的人,慢慢往他边上挪。
谢元提轻微挑了下眉,不动声色地看他缓缓凑近。
建德帝兴致颇高,走进园子,也亲自作诗几首,底下人不免得跟着冥思苦想作诗,讨陛下的彩头,武将们听得头大不已,悄么声往岔道走,免得被点名,一时也没人注意他们。
脸好疼,这就是老师说的打脸吗。
但是能拿到的话,脸疼一点又怎么了。
谢元提眼底带着笑,指节轻轻叩了叩炕桌:“陛下,你是大齐的君主,想要什么,就自己拿,天下都是你的,不必求与旁人。”
可别真把一代暴君养成了撒娇小狗,回头就得被人牵去宰了分食。
盛迟忌怔了怔,在心里反复咀嚼了一番这句话。
想要什么,就自己拿吗?谢元提感到了一言难尽。
这也太骚包了,哪儿适合他了?他又不是孔雀,戴着这么张扬的面具成天开屏么。
盛果果,你这审美堪忧啊。
谢元提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旁边一副朴实无华的银面具:“选得很好,下次不要选了。就它吧。”
谢元提看小皇帝若有所思的模样,示意他坐下来,拉过他的手,将这条五色绳系在他手上,嘴上叮嘱:“端午后第一场雨时要剪下来丢掉。”
盛迟忌轻轻摸了摸谢元提亲手给他系上的绳结,抬眼一笑,眼眸晶晶亮的,映着满室生辉:“对了,老师怎么忽然问起了武国公的事?”
“唔,听长顺说,武国公今年也不回京,”谢元提想起这茬,“好像从未在京城见过史大将军,也甚少听人议论?”
这借口多少有点蹩脚,谢元提不是好奇心特别旺盛的人。
盛迟忌却只是点了下头,谢元提说了他便信了。
“武国公三代镇守漠北,满门忠烈,父兄战死沙场后,如今的武国公史容风少年袭爵领兵,独守漠北几十年,确实很少回京。”
略一沉吟后,他继续道:“约摸在十二三年前,武国公就不再回京,只派副将进京述职。”
这回是真好奇了,谢元提不由自主地往盛迟忌那边靠了靠,认真听着:“为何?”
淡淡的梅香扑近,稍微浓郁了点,盛迟忌满意地半眯起眼:“此事还得从一桩旧事说起,二十年前,武国公曾与一漠北女子成亲,史夫人生产时血崩离世,留下一子,武国公与夫人感情深笃,将儿子留在身边教养,没有送回京城,只请封了世子。”
隔日,街头巷尾忽然传起了一些皇家秘闻。
比如当年被死死压下的一则:蜀王盛琮还是皇子时,在后宫强迫后妃,被当场抓获,彼时裤子都还没穿上,据当年跟在后头,后来出宫养老的太监说,蜀王殿下的那玩意比寻常男子小得多,那什么,可能是铁杵磨成针了……
百姓们茶余饭后就喜欢听这种东西,此则秘闻一出,当即火爆京城,又迅速飞出京城,仅仅三日,就衍生出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
等盛琮从刑部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沦为了一大笑柄。
街头巷尾都在绘声绘色地传唱蜀王的故事,个别偏远些的地方,据说已经出了话本子,一时成为茶楼热门。
悠悠众口自然不可能堵得住,盛琮气得差点吐血,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查,然而秘闻的源头却断得干干净净的,一丝痕迹也无。
而他也没时间深入调查了。谢元提睁开眼,挑眉:“喜欢。”
都是他的好孩子。这孩子缺乏良好的自我认知能力,谢元提微笑着顺着道,“是讲给帝王听的故事。”
闻言,盛迟忌脸色稍缓,眼底藏着好奇,小下巴一昂:“那讲吧。”
这本画册是《帝鉴图说》,谢元提大学时看的,选修课上教授让选一本书写论文,拜论文所赐,记得十分牢固,书里上部讲皇帝勤奋工作的故事,下部是倒行逆施的后果,连文带画,给幼帝入门讲学,再适合不过。
画得妙趣横生的小册子摆到面前,盛迟忌不免怔住。
结合昨日谢元提不愿让他看到小福子溺死的景象,他此刻才真正确认了,谢元提不是在做戏,而是的的确确把他当做个小孩子来看待的。
却不是那些大臣看他时的,带着轻蔑与居高临下的怜悯的看待。
盛迟忌听着谢元提讲着帝王故事,那道尚带着几分沙哑的嗓音落入耳中,并不难听,反而令人更为舒适,不知不觉就沉浸其中。
他的目光在那张对于男人而言过分漂亮的面孔上停留了几瞬,无声地收敛了点身周炸开的毛刺。
谢元提时刻注意着小皇帝,见此嘴角无声一勾。
小孩子,还是很好讨好的嘛。
黑一点怎么了,迟早给拧回来。
只是,经传史鉴,他讲得未必就能有朝廷的名家好,要想培育出一代明君,光他来讲学,恐怕还不够。
谢元提陷入沉思。
该怎么才能打通卫鹤荣的那关,让小皇帝的师资力量雄厚起来?
盛迟忌想想白日里的一切,就十分委屈:“老师是不是更喜欢陈小刀一些?”
心里忍不住道:快,说更喜欢我!
谢元提沉吟了会儿:“不,我一视同仁。”
盛迟忌:“……”皇上遇刺、谢元提为保护皇上受伤的消息刚传出来时,陈小刀就飞窜到皇城外了,但苦于没有牙牌,不能擅自进宫,只能眼巴巴地每天求见,这几日大半的时间都蹲守在宫外。
好在禁军头领跟他唠熟了点,轮值时看他可怜巴巴地蹲在外面,好心地透露了点谢元提没有生命危险的消息,才叫他放心了许多。
兴许是宫里遭刺客,还乱着,所以陛下才不让他进宫?
陈小刀无聊地数着地上的蚂蚁时,长顺就来请他了。
宫城碧瓦飞甍,高大庄肃的宫殿鳞次栉比,气势泰然。
陈小刀本来会很有兴致,但他挂心谢元提,没兴致多看,贼溜地掏银子往这位带路的公公怀里塞:“这位公公,请问我家公子怎么样了?”
小皇帝对谢元提的态度有目共睹,长顺哪儿敢收谢府的人的东西,笑眯眯地将银子推回去:“陈管家放心,谢大人已经醒了。”
陈小刀彻底松了口气。也是,敢在阉党气焰最盛时上谏,脑子一开始就不正常吧。
盛迟忌不解地盯着他看了会儿,眼底涌动出恶意。
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手上还没沾过血吧,看上去干干净净、清清冷冷的,恍若胜雪,内里真如表面上那样?
小皇帝俊俏的小脸蛋上忽然露出丝堪称天真的微笑,冷冰冰的小脸化开,笑得可爱极了:“那就请谢大人送小福子一程吧。”
谢元提:“……”盛迟忌一怔。
小黄门看这两位终于商量好了,努力把小福子押到池子边,就等着谢元提来推人。
谢元提走过去,闭上眼,一不做二不休,刚抬起手,袖子就被拉住了。
他的心理准备暂时还没做到亲手杀人的地步。
这小崽子,原来现在就是黑的吗?
还是个黑芝麻馅的。
这恐怕是取得小皇帝信任的第一步。
推,还是不推?
小福子是卫鹤荣的人,方才一路上,小黄门也提点了他几句,小福子手上沾着血,不是善茬。
谢元提犹豫的档口,小黄门押着小福子在心里嚎:您二位都不推,我来推成了吧!能不能搞快点!
谢元提握了握拳,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就请陛下闭上眼吧。”
盛迟忌眨了眨眼:“什么?”
谢元提温和地“嗯”了声:“陛下还是个孩子,小孩子不要看这种事。”
等到了乾清宫,进入暖阁,看见面色苍白、坐在床边的谢元提时,陈小刀还是一下红了眼眶,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一把抱住了谢元提的腰,哇哇大哭:“公子!您怎么就这么倒霉哇,每次进宫都出事,担心死我了!”
他得即刻返回封地。
盛琮左思右想,觉得最有嫌疑的不是小皇帝,就是盛璟。
用仅剩的理智思索了下,盛琮就有了答案:那废物小皇帝哪来的本事插手到宫外?
必然是盛璟因为得提早离京,心怀怨怼,故意传出这种流言!
朝堂上看热闹的诸位大臣也是这么思量的,默默看着两位藩王扯头花。
走过路过时,也都忍不住要轻轻瞟一眼盛琮的下三路,不着痕迹地露出几分沉思的表情。
翌日,谢元提醒来时,盛迟忌正在外间低声与长顺说话。
他想起身,但伤到了后肩,没人扶一下的话,很难在不惊动伤口的同时爬起来,口中又实在渴得厉害,耐心等了会儿,听交谈声停了,方才哑声开口:“可以给我倒杯水么?”
外面窸窣一阵,小皇帝噔噔噔跑进来,不等长顺动手,就亲自捧着水凑到了谢元提嘴边:“老师今日怎么样?”
“好许多了。”谢元提就着小孩儿端着的茶杯喝了两口,干哑的喉咙得到滋润,舒服了点,抬抬眼问,“在外边说什么?”
盛迟忌笑起来:“长顺找来了几副面具,我在看哪副适合老师。”
面具而已,还有什么适不适合的?
谢元提唔了声:“拿进来我看看?”
盛迟忌拍了拍手,长顺便托着面具走了进来,当先就是一副格外花里胡哨的银面具,边上飞扬起一片银丝,宛若凤羽,精致华美。
盛迟忌眼睛亮晶晶的:“我感觉这个很适合老师。”
长顺也嘻嘻笑着拍马:“陛下说的是,谢大人仙姿玉貌,再适合不过了。”
盛迟忌埋在谢元提怀里,连呼吸也变得很微弱,像是昏死了过去。
谢元提看着那张俊美青涩、却透着可怖苍白的年轻面孔,薄唇紧抿,脸色难看。
他心里止不住地发沉,生出了一股愧疚,和对自己的恼怒。
若是他之前劝住建德帝,没有过来任由这场刺杀发生,若是他没有示意盛迟忌注意北蒙使团,不自己冲上来,盛迟忌就不会为了护住他而受伤中毒了。
盛迟忌装死了半晌,得以舒舒服服地躺在谢元提沾着清冷芬芳的怀里,偷偷嗅他的味道,格外满足,忽然感觉到抱着他的清瘦身躯轻颤了下,顿时意识到不好。
比起卖可怜,他更不想见谢元提为他难过。
但是现在睁开眼,会被骂吧。
盛迟忌犹豫了一瞬,悄悄睁开条眼缝,瞄到谢元提那双漂亮浅淡的眸子竟似微微泛起了水色的红,心里立时慌了,不敢再装死,悄悄睁开眼,眨了两下:“元元……我能抗毒,我没事。”
谢元提:“……”
谢元提盯着他,眸子还微微红着,面容线条却逐渐一丝丝冷了回去,和他对视几瞬,面无表情,薄唇开合。
“闭回去。”
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
刺客已被悉数止住,有死有伤,此前的安宁祥和被鲜血浸染得荡然无存。
建德帝登基多年,除了年轻气盛、雄心壮志去亲征那次,身边总是有诸如谢首辅一般的人,在替他操心一切,日子过得堪称顺风顺水,很少再遇到这种事,一时惊魂未定。
见没有危险了,建德帝赶忙拨开挡在身前的侍卫大臣们,冲过来查看盛迟忌的情况:“小七的伤势如何了!”
他一过来,便见盛迟忌无声无息半靠在谢元提怀中,胸口埋入了一把匕首,脸色惨白,鸦睫紧闭,唇色都泛着微微的乌青。
谢元提神色凝重,收回搭在盛迟忌腕间的手指,摇头敛容:“刀上有毒,七殿下脉搏紊乱,暂时昏过去了。”
建德帝想起方才紧急之中,盛迟忌义无反顾扑过来挡在前头的背影,心里不禁微微一抽。
恰在此时,锦衣卫指挥使程非带着一身的冷汗和血气,硬着头皮过来交差:“回陛下,刺客与使团皆已拿下,但……那些刺客皆是死士,齿间藏毒,见谋划失败,立刻吞服了毒药,臣等,只来得及留下了几个活口。”
这处亭子内外多是手不能提的文官,那些刺客对大宁人都极度痛恨,见刺杀建德帝失败,转身就要拉个垫背的,好在在场之人中,段行川的武艺也十分高强,提着刀先制住了那昂格尔,否则恐怕真要见几个大宁官员的血。
能在这样的混乱情况下,留下几个活口也算不错了。
但建德帝仍是怒不可遏,那扮做舞女的刺客头领功夫极高,力道惊人,若不是谢元提率先反应过来,拔剑挡住,盛迟忌又及时抽刀赶来,这场刺杀说不定已经成了!
盛迟忌一出现,长顺就很有眼力见地闭了嘴,领着其余宫人自动散开。
当年刺杀一事后,乾清宫的宫人便又被换了一波,都是郑垚精挑细选的,伺候这么多年了,也知道小陛下不喜欢被人围着,尤其是与谢太傅在一起时。
方才一路走来,各宫殿的端午氛围都颇浓,挂满了菖蒲艾蒿,石榴花红艳,栀子花香浓,满宫红火。
倒是乾清宫,布置得反而没那么热闹。
谢元提和盛迟忌步入暖阁,打量着和以往区别不大的宫室:“果果,特地叫我来过端午,怎么连点氛围也没有?”
“都是形式罢了。”盛迟忌一扬下颌,颇有些不屑的样子。
他小时候在冷宫遭人欺辱,母妃去后,连吃口饭都成问题,宫里过节,再热闹也与他无关,所以对这些节日的观感很淡漠。
就算是现在,于他来说,端午唯一的意义,也只是能把谢元提请进宫来,多陪他几日。
四下也无人了,谢元提摘下面具,似笑非笑乜了眼盛迟忌,慢条斯理从袖中掏出一条五色绳,两指拎着晃了晃:“原来陛下不喜欢?不早说,白害我昨日跟小刀学着编了半天。”
盛迟忌:“……”
盛迟忌:“!!!”
小皇帝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直勾勾地盯着那条五色绳,漆黑的眼底写满了渴望和欣喜,抿抿唇,声音弱下来:“老师……”
谢元提佯作不懂:“看来陛下确实不想要,等会儿送给长顺吧,也不能真白费工夫了。”
长顺是想死吗!
盛迟忌脸色瞬间紧绷,想抢过来,又不敢伸手,眉峰紧蹙着,活像只焦躁不安的小狗,瞅着气势骇人,最后也只是可怜巴巴地汪呜一声,带了几分央求:“我、我想要的,老师。”
谢元提眉梢一扬:“想要什么?”
他的眼睫颤了颤,回过头。
不及他肩高的小皇帝一手拽着他的袖子,视线落在面露死灰色的小福子,冲小黄门扬了扬下颌:“踹下去。”
摩拳擦掌已久的小黄门当即不再客气,猛地一脚蹬过去。
小福子扑通落水,小黄门扬眉吐气。
谢元提:“……”谢元提闭上眼的那一瞬间,盛迟忌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跟着凉了下去。
他机械地探了下谢元提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呼吸,才找回理智,抱着谢元提厉声道:“太医呢!”
巡夜的锦衣卫已制住了所有刺客,为首的锦衣卫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砰地跪下:“臣郑垚,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太医正在赶来,谢太傅失血过多,可先为谢太傅撒上这止血的药粉。”
这就是谢元提说的,可以信任的人?
盛迟忌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的视线,竟让郑垚额上不自觉地出了层薄薄的汗。
崇安帝时期,锦衣卫在东厂的压迫之下,过得跟孙子似的,阉党被除后,东厂也翻不起浪了,以卫鹤荣为首的文官集团又打压武将,锦衣卫依旧没有主心骨,存在感稀薄。
他升任锦衣卫指挥使,日子却颇为无望,得过且过的,新皇继任以来,也动过点心,要不要观察小皇帝,试探值不值得托付忠心。
见过崇安帝被刺杀时惊慌失措、大呼小叫的模样,郑垚忍不住用余光偷觑了眼新帝,见到小少年脸上的冷寒之色,心里微讶。
外头都传新帝愚笨懦弱,是卫鹤荣掌心里的一个傀儡。
但他却觉得,这是只蛰伏着不露出獠牙利爪的头狼。
几乎一瞬间,他心里就隐约有了主意。
与此同时,盛迟忌也淡淡说了声:“拿上来。”
郑垚毫不迟疑,双手奉上止血药,盛迟忌接过来,却没直接往谢元提身上用,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眼也不眨地在胳膊上划了一道,血光乍现。
被摔得头昏脑涨的长顺揉着脑袋,见状抖着眉嘶了声:“陛下!”
“朕是皇帝。”盛迟忌拔开药瓶的塞子,瞳仁极黑,仿若窥探不尽的幽潭,盯着郑垚,“郑指挥使,你要担得起责。”
郑垚心里一颤:“是……是!”
盛迟忌将药粉倒到自己手上,见血很快就止住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拨开谢元提身上单薄柔软、被血浸透的寝衣,将药粉洒在他的伤口上。
即使已经失去了意识,谢元提还是疼得微微蜷了一下。
那张本来就苍白的面容此刻一丝血色也无,脸上却沾了几点飞溅的血,有一小点正好落在眼尾的泪痣上,诡艳得惊心动魄。
盛迟忌又深吸了口气,这回嗅到的梅香,沾着浓浓的血腥气。
他彻底冷静下来,伸手揩去谢元提眼角的血:“来人,将老师小心抬到屋里,盖好被子,老师怕冷。”
刺客一通杀戮下来,也不剩几个宫人了,纷纷吓得呆若木鸡,还是锦衣卫上前,帮忙将谢元提带进了屋里。
地上许多尸体,夜色里,泼洒的血像墨汁般蜿蜒流动,一想到谢元提差点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盛迟忌的心脏就止不住地紧缩。
但他记得谢元提说过的,为君者要喜怒不形于色。
所以他平静地看向郑垚:“探清来头了吗?”
院子里的气氛莫名沉凝,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押着刺客的锦衣卫咽了口唾沫:“回陛下,都是死士,身上没有任何标志,其他死士在被抓时立刻吞毒自杀,剩下的这个……”
他的脸色露出两分为难:“舌头已经割了,意识也很呆滞。”
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盛迟忌很清楚,想杀他的人不少,但会动手的很少。
他抬眸,黑沉沉的眸光落在被押跪在地上的死士身上,认出来是捅伤谢元提的那个。
尚显瘦小的小少年俯下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刀,倒提着血迹犹存的长刀,一步一步走到死士面前。
长刀在地砖上划拉出令人不适的声响,刺啦啦的,清晰地拖曳着,听得一院子的人心惊肉跳。
盛迟忌的脚步停在死士面前,没什么表情:“盛琮派你们来的?”
这种死士经过特殊训练,死沉沉的眼里没有一点神色,麻木不仁地看着他。
盛迟忌却没在意,点了下头:“你可以死了。”
下一瞬,沉闷的肉体破开声响起,鲜血飞溅而起,落在小皇帝稚嫩的脸上。
月色下淌着血的刀面泛着雪白的冷光,所有人的瞳孔俱是一缩。
郑垚沉寂已久的冷血,却在这一刻沸腾了起来。
庸碌无能、贪生怕死的先皇,竟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就在这一刻,他彻底打定了主意,干净利落地跪下抱拳,头颅低垂,献上了第一份忠诚:“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盛迟忌松开刀柄,看向了郑垚。
头顶的目光沉沉的,似乎是在思考、打量,带着几分探究,半晌,郑垚听到小皇帝问:“你能为朕所用,当得好一把刀吗。”
被他盯着,郑垚凛然道:“臣万死不辞。”
盛迟忌没应声,好半晌,他才丢出个东西,落在死士的尸体上。
郑垚定睛一看,眼底惊讶更浓。
这小陛下,比他想的还要深不可测啊。
他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块货真价实的、有着蜀王府私人标志的玉佩!
盛迟忌接过长顺递来的帕子,淡漠地擦去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今夜乾清宫发生的一切,知道怎么说吗?”
郑垚脑子里一转,恭敬道:“臣带人赶来时,陛下已经躲在谢太傅怀中晕了过去,缠斗之际,刺客怀里掉出了这块玉佩。”
盛迟忌点了下头,便往暖阁走去。
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补了一句:“还有一条。”
“陛下请说。”
小皇帝这才转向他,淡淡道:“谢大人不要看这种事,继续闭着眼吧。”
丢簪子一事过后,谢元提明显察觉到小皇帝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比如他隔天再进皇城时,御辇就先候着了。
长顺特地出来接的,笑眯眯地道:“陛下体恤谢大人体弱,特允谢大人在宫内乘辇。”
小王八蛋居然学会做人了,谢元提从容地由着长顺扶着自己上了御辇,眯着眼总结了一下薪资待遇。
上下班专车接送,皇家分配西城区三进四合院,就是工资有点低,还是基本全年无休的,好在奖金发得多。
如果学生不是个潜在暴君,朝中也没有个权势滔天虎视眈眈的卫首辅,那就更好了。
一对一点对点辅导正式进入正轨,几天之内,盛迟忌的学习能力不断刷新谢元提的认知,《帝鉴图说》没多久便讲完了,必修二必修三也应运而生。
不管什么书,盛迟忌几乎看一遍就能背下,譬如六经四史,谢元提还没讲到,他就已经先看了,等谢元提来了,就提出不解的地方,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
相比学习的进度,盛迟忌的字的进度反而比较慢了……缓慢地从原始爬行状态,磕磕绊绊地进入手脚并用状态。
这些进度也只有俩人知晓。
对外,长顺负责跟其他宫人闲聊散播谣言,说陛下还在学论语,又把谢太傅气吐血啦。
下午的课提前讲完,谢元提口干舌燥,捧起茶杯抿了两口,干哑的喉咙方才舒适了点,再看看盛迟忌桌案上翻了小半的《通鉴》,有些好笑。
起初他还怀疑这小鬼头真看得懂吗,现在已经打消这些怀疑了。
不愧是主角的一生之敌。
盛迟忌相当敏感,小脸严肃地看过来:“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谢元提微笑着进行洗脑,“臣只是觉得,您很有当明君的潜质。”
谢元提倒真不是故意的,恹恹地阖了阖眼,只感觉最后一点精气神都给咳出去了,又灌了口热茶,白如宣纸的脸色才好看了点,起身时眼前甚至晕了一下。
盛迟忌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他,手伸到一半,又僵硬地别了回去。
燕京的春日寒气未散,每日来来往往,费时又费力,就算坐御辇,也着实累得慌,太医都叮嘱了谢元提要好好休息,身子已经伤了根,更得好好休养。
谢元提太瘦了,咳起来时,浑身的骨头都支不住力般,让人为他提心吊胆,捏一把汗。
盛迟忌眉头紧皱,终于还是没忍住开了口:“端门内就有詹士府侯朝的直房,你不如住在宫里算了。”
谢元提笑着摆摆手:“不成,府里有人等着我回去呢。”
陈小刀每天都巴巴地等着他回去教认字,这会儿估计已经蹲在宫门外,跟禁卫军唠上了。
盛迟忌的眉眼缓缓覆上了一层阴翳,小脸上面无表情,盯着谢元提一步步离开的背影。
有人等着他回去?
什么人?
比他重要吗?
谢元提不是没有成亲吗?
人多眼杂,谢元提急着把人都支使下去,好问问盛迟忌的情况,点点头示意他们下去。
双吉跟在谢元提身旁,忽然“呀”了声:“谢公子,您的手上在流血!”
那男扮女装的刺客头领力道惊人,谢元提仓促之间提剑招架,手不免受了点轻伤,闻言低头一看,他的虎口被微微震裂,渗出了点血来,不过和盛迟忌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因而直到此时,才感觉出疼痛来。
双吉急急忙忙地离开,去找药膏,谢元提八风不动地坐在床畔,平静地扫了眼忙活完的安福安海:“该做什么去做什么去,七殿下需要静养。”
盛迟忌平日里都不准人进屋的,安福安海忙完了就感到无所适从,闻言听话地出了屋,继续去看热水煎药。
人出去了,谢元提紧蹙的眉心稍微舒展,刚想看向盛迟忌,问问他做什么非要以身相挡过来,手腕突然被一把大力捉住了。
盛迟忌嘴上说得无所谓,但受了这样的伤,还中了毒,能好到哪儿去,强撑了一路,意识早就介于混沌与清醒之间了。
谢元提以为他想说什么,就感觉到盛迟忌带着他的手,缓缓贴到了他自己的脸上,冰冷的唇瓣擦过他受伤的虎口,声音含糊不清。
“不要……”
谢元提没料到他会这么做,手指下意识蜷了蜷:“什么?”
盛迟忌睁开眼,像在看他,却又不像在看他,目光混沌而茫然,嗓音低哑:“谢元提……不要受伤。”
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
谢元提微微愣了下。
明明受伤最重的是自己,盛迟忌却小心翼翼地亲吻着他只是渗了点血的虎口。
心情一时变得极为复杂,甚至比方才盛迟忌冲上来挡剑时还复杂——建德帝等人,都觉得盛迟忌冲上去是为建德帝挡刀,可谢元提知道,盛迟忌只是为了护着他。
谢元提垂下长睫,视线落到盛迟忌渗着血的胸膛上。
把自己弄成这样,只是为了不让他受伤。
微凉的唇瓣蹭着他的手指,没有狎昵的意味,谢元提一时有些茫然,想起上辈子他和盛迟忌的关系,在荒诞中察觉到了几分珍重的温柔。
太稀奇了。他心想着,没有抽回手。
盛迟忌不得章法地贴着那几根瘦长的手指亲了会儿,逐渐对这样的接触感到不满足,忽然张嘴,衔住谢元提的手指轻轻地咬,含在嘴里吮磨,又舍不得用力,狗叼骨头似的。
盛迟忌仓促登基,背后没有任何势力,崇安帝除了烂摊子外,什么都没留给他,他也不能随意出宫,无法接触外臣,完全是孤立无援的境地。
没有人敢主动来接近他。
除了谢元提。
他本可以称病不来的,却还是拖着病躯,冒着风险,每日进宫为他讲学。
但他目前连保护谢元提的能力都很微小。
谢元提不太看得惯小孩儿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轻不重捏了把小皇帝的脸,软乎乎、嫩生生的,手感极佳,像个糯米糍娃娃,嵌着双黑澄澄的大眼睛,刚捏上去,那双眼就瞪了过来:“放肆!”
还挺有威势,就是太小了点。
再厉害的头狼,小时候咬人也不疼。
谢元提不仅不害怕,甚至又捏了一把才收回手,敷衍地应了声:“臣万死。”
嘴里告着罪,面上的笑意却不减,偏生那张染着苍白病色的脸,很难让人真正提起气。
盛迟忌磨了磨牙,看在玉簪的份上,把气性压下去了,又听谢元提自言自语似的来了句:“脸上都没点肉,瘦不拉几的,将来若是长得还没长顺高可怎么办……”
小皇帝的两道小眉毛挑得越来越高。
眼看小崽子又要咬人了,谢元提话锋一转:“过段时间有个惊喜送给陛下,快到宫禁时间了,臣先回去了。”
说完不等盛迟忌说话,又是一阵听着就揪心的咳嗽。
盛迟忌:“……”怎么一群人围在这儿。
谢元提下意识摸了摸面具,确认面具是戴好的,然后左右瞅了瞅,想看看大伙儿在看什么。
一众官员:“……”
方才静默的气氛又流动起来,众人又若无其事地重新继续笑谈着往宫里走。
谢元提吩咐陈小刀回去好好补觉,和来打招呼的官员寒暄两句,不过两步,身前又拦来个人,打量着他脸上的面具,哼了一声。
谢元提看他一眼:“程大人,有什么事吗?”
这位当初提前告知他蜀王消息的程文昂程大人,这几年一有机会就会在他面前刷存在感。
只要撞见了,必要跳过来,今天表示“我负责的图纸可是很重要的”,明天又得意“我得了尚书大人赏识”,让谢元提非常怀疑他是不是刚从小学毕业。
他幼儿园拿到小红花时,都不兴这样炫耀了。
程文昂清清嗓子,又要来一段即兴炫耀,话没出口,谢元提幽幽道:“你这朝服上的白鹇挺好看啊,比我的仙鹤大诶。”
一品仙鹤,五品白鹇。
程文昂:“…………”
一句话秒杀。
附近准备看热闹的官员们肩膀一抖,默默挪开了脚步。
程文昂噎了几秒,持续性无能狂怒,颇有点口不择言:“虚衔有何用处,难道还比得上武国公!”
武国公?
谢元提觉得耳熟,正在思索,长顺的声音就从旁传来:“程大人,今年端午,武国公也驻守漠北不回来,听说您与武国公有隔着三十二房的亲戚关系,咱家也与有荣焉呐,毕竟咱家本姓程,说不定与你只隔二十三房呢!”
这不阴不阳的调调听起来实在是太损了,附近几个官员憋着笑路过。
程文昂彻底绷不住了,气冲冲地转身就走。
谢元提闷笑一声:“长顺,嘴力见长啊。”
长顺笑眯眯地走到谢元提身边:“陛下从昨晚就在念着您了,派奴婢来接您。”
谢元提也不意外,点点头,跟着长顺走。
长顺也算是跟在盛迟忌身边的老人了,如今品级不低,许多大臣见了都要尊称一声长顺公公,在谢元提面前倒依旧十分谦卑:“谢大人,要不要告诉陛下?”
指的是程文昂的事。
谢元提笑笑:“不必。”
程文昂虽成日里酸唧唧的,非要与他攀比不可,但心眼不算坏,闲暇之余也挺有意思。
长顺本该告诉小皇帝的,但以他深宫摸爬滚打多年的经验直觉,总觉得告诉小皇帝后,会有非常严重的后果。
所以他选择听谢元提的。
干我什么事?
果果,借你一用。
谢元提微笑道:“我是陛下的老师,陛下尚未成人,家国大事在前,岂敢考虑个人私事。”
大伙儿十分动容:“谢大人……”
“我想陛下若是知晓,必然也会劝导谢兄先成家罢!”
谢元提听得无比头疼,余光忽然觑见个熟悉的身影,连忙道:“几位先进去吧,我见到个熟人,去打个招呼。”
谢元提脱了身,走到个偏僻角落,转到守在那边的侍卫面前,打了个招呼:“秦公子。”
秦远安原本在走神,猝不及防被叫了一声,吓了一跳:“谢大人!”
谢元提含笑道:“秦公子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这种客套话,一般含糊过去便是,秦远安脸色冷峻,却回答得很诚实:“一位故友生了重病,心情郁郁,下官有些担心,并非故意玩忽职守。”
谢元提眉梢一挑。
生了重病的朋友?是他想的那个吗?
卫鹤荣和秦晖早就分道扬镳了,但似乎没影响两个小辈的感情啊。
能让卫樵见见故友,稍微开心一点,卫鹤荣应该不会阻止。
谢元提忽觉找到了突破口,笑容愈发和善,却没顺着说下去,只随意道:“我也算久病成医,以我之见,生了病还被关在家里,心情必然郁郁,病情也难以好转。秦公子有空之时,带你朋友出去走走,或许对病人会好些。”
谢元提当年遭阉党迫害,一条命差点折在水牢里,往后几年,病情一直反反复复,一身病骨几乎腌出药味儿,直到现在,身躯也依旧单薄如纸,三步一喘似的,说这话可太有信服力了。
秦远安认真道了谢。
当值中,被人发现秦远安说闲话就不妙了,谢元提没有多说,便转身走了。
入席不久,盛迟忌就来了。
每年生辰都要来这么一回,盛迟忌其实很不喜欢。
不过今年例外——往年这时候,谢元提还病歪歪的,多半见不得风,被他接进宫后,也是在乾清宫睡着,等他回去。
今年谢元提的身体好了许多,有他参宴,下头的歪瓜裂枣都顺眼了许多。
除了免跪的谢元提和几位阁老,百官哗啦啦跪了一片。
路过谢元提身边时,盛迟忌忍不住悄咪咪扭头看向他,被谢元提斜斜瞪了眼,才委屈巴巴地把脑袋转回去,走到高座之上,叫众人平身。
然后便是百官献礼。
除此之外,还有各地藩王与属国献礼,谢元提送的是一幅自己亲自作的画,在一众琳琅满目的生辰贺礼中,并不显眼。
盛迟忌却很欢喜,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情实意的笑容。
众臣正小声讨论着谁送的礼最别出心裁,一声唳叫忽然响彻大殿,将众人的声音打断。
随即四下传来了小小的低呼,就连卫鹤荣也饶有兴趣地看了过去。
一个笼子被推进了殿中,笼中竟是只白羽缀褐斑,极为漂亮的雪白猎鹰,即使显得疲惫,一双鹰目依旧无比锐利——礼官同时介绍:“鞑靼三王子乌力罕,进献海东青一只,贺陛下生辰!”
谢元提平生第一次看到活的国家第一类保护动物,听到这声,脑子里不由自主冒出仨字:真刑啊。
见到这只海东青,盛迟忌也来了点兴致。
兵部尚书坐得离谢元提近,面色隐有不屑:“鞑靼已有两年未进朝贡,半月前漠北告捷,史大将军大败鞑靼,这群鞑子才知道装孙子了。”
“听说鞑靼老可汗卧病不起两年了,如今手揽大权的就是这个三王子乌力罕,哼,黄毛小子,还不是被史大将军打得屁滚尿流。”
几阵窃窃私语后,有人愁眉苦脸道:“但据说大将军在战场上,似是受了鞑子的暗算……”
“就鞑子的那点本领,怎么可能暗算得了史大将军。”立刻有人反驳,“哪次边关告捷,不会掺杂点这种闲言碎语。”
谢元提拧了下眉。
小皇帝抿了抿唇,丢下了手里的书,脸色发沉,并没有为谢元提的夸奖感到高兴。
卫鹤荣一手遮天,甚至以“天子尚幼”为名头,不让他上朝,朝中一些大臣虽有微词,但并不怎么敢发言。
他怀疑谢元提是故意的。
你这吐槽真是太犀利了。
谢元提心情复杂地想。原著里史大将军病死,就是因为中了暗毒,却未好好修养,又常年在漠北领兵作战,身上暗病堆积。
如果能早点把小世子找回来,说不定能改写一下老将军的结局?
送完礼,宴会正式开始。他怎么觉得陛下这话,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盛迟忌的视线一直若有若无落在谢元提身上,恨不得这宴会立刻结束,好让他和谢元提单独在一起说话。
谢元提被盯得感觉面具都要被侵蚀掉了,无声又横过去一眼,示意这小崽子收着点。
俩人的眼神无声来回时,座下的许阁老忽然开口:“陛下今日便满十七,也是时候考虑充盈后宫,开枝散叶了。”
谢元提:“……”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许阁老这么一开口,不少大臣也纷纷出言,中心思想都差不多:陛下也不小了,是时候立后选秀了。
无论是卫党还是皇帝一党,都希望盛迟忌早点立后,朝后宫里塞人。
盛迟忌下意识地看了眼谢元提,心里烦得很,嘴角一抿,嗓音冷淡:“皇陵不日前才被雨水侵蚀,朕夜里梦到祖宗哭诉训诫,三年内都不宜成婚,诸位若是有异议,去皇陵前劝列祖列宗吧。”
众人震惊噎住:“…………”
什么啊!再两日后,程文昂直接带着三版全新的图纸来访。
谢元提认真地欣赏了会儿,含笑抬头:“要不,还是用回第一版吧?”
这也是能搬出来的吗?!
谢元提本来还想帮忙解个围,闻言差点笑出声。
不愧是他的学生,深得他传。
被改图折磨得恍恍惚惚的程文昂:“?”
他被撞了一下,牵连到伤口,暗嘶了声,但没表现出来,哭笑不得摸摸少年的脑袋,叹息道:“好了,这不是没事吗。”
陈小刀正待继续说话,旁边传来道凉凉的嗓音,听起来年龄不大:“你扯到老师的伤处了。”
陈小刀一惊,放开谢元提,退后几步,才注意到坐在里侧些的小少年,年纪虽小,气势惊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皇帝了吧?
陈小刀赶紧跪下来:“草民见过陛下,刚才太过激动,请陛下不要怪罪。”
盛迟忌方才没说话,就是在打量陈小刀,暗自作比较。
长得一般,瞧着也愚钝,肯定比不过他。
直到陈小刀扑进谢元提怀里,才让他有点恼了。
谢元提还摸他脑袋!
他凑到谢元提身边,抱住谢元提的胳膊,小心扶着:“老师疼吗?伤处是不是裂开了,要不要让太医来看看?”
陈小刀没被搭理,敏锐地感到了一丝古怪。
是不是他的错觉,小陛下怎么似乎……对他有意见的样子?
谢元提摆摆手:“没那么娇气,赶紧叫小刀起来吧。”
小皇帝抿了下唇,不太友善地看了眼陈小刀,淡淡道:“平身,看在老师的份上,不与你计较。”
看来果然是错觉,就是皇家规矩多吧。
陈小刀也没继续多想,又爬起来仔细询问。
他这几日忧心,休息不好睡不好,眼底也有了点黑眼圈,谢元提摸摸这孩子的脑袋:“我在宫中能出什么事,你回去好好休息。”
陈小刀嘀嘀咕咕:“您这伤不就是在宫里受的。”
盛迟忌顿感心里被扎了一刀,隐约有点发蔫。
谢元提赶紧安慰:“不是陛下的问题。”
盛迟忌的脸色更不虞了。
老师亲切地叫这个管家小刀,却叫他陛下!
生疏远近,可不就从称呼上窥见一二。
陈小刀原本还有事,准备等小皇帝离开了再说,没想到聊了许久,小皇帝还是黏在谢元提身边,只得暗示谢元提:“对了,公子进宫前交待的事,我也办妥了。”
谢元提一听就明白过来,思索了下,这可是他特地准备的礼物,等着让小皇帝惊喜呢,还是先避开吧。
想毕,便扭过头,和颜悦色道:“臣昏迷这几日,陛下的功课有没有落下?”
盛迟忌又被扎了一刀。
有什么事是他不能知道的?居然还要避着他说。
可是纵然再不情愿,被谢元提温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还是挪了一下,慢吞吞站起来,低落地道:“你们先聊,我去书房。”
说着,还偷偷撩起眼,露出可怜相,试图让谢元提心软,再回心转意。
盛烨明还没蠢到那种程度,非常清楚,把谢元提弄死事小,但他若真把谢元提简单地弄死在狱中,只会失去更多人心。
所以他得让谢元提亲口承认那些罪名,只要犯错的人是谢元提,那他下手,就是隐忍多年的理所当然。
谢元提满身的伤,就来源于那些琐碎折磨人、却不会叫人死的手段。
他自小养尊处优,满身肌肤白皙无暇,受了满身的伤后,瞧着极为触目惊心,残疾的右手,伤痕累累的身躯,逐渐黯淡的视力……屈辱,病痛,整个人仿佛被阴黑的牢狱吞噬了进去。
派人去找盛迟忌时,谢元提就没想过要活下来。
是盛迟忌非要拽着他,不准他死的。
罗泓察觉到谢元提的失神,语气温和体贴:“谢大人,不如还是回去吧?”
谢元提袖中的手指无意识轻抽了下,深知一味的逃避只会加深恐惧,抿了抿发白的唇瓣,一言不发,埋头跨进了暗牢的大门。
他怎么可能怕这些东西。
盛迟忌他都养了。
第 30 章 第三十章
盛迟忌缓缓沉入梦乡,做了场梦。
从前他很少做梦,但回京遇到谢元提后,总是会做梦。
梦里都是些残缺不全的画面,香艳的,欢欣的,痛苦的……都与谢元提相关。
他常常夜半惊梦,仿佛被卷入了深不可测的海底,在长久的不见天日中,只能窥见那一缕微光,减缓溺水般的窒息感。
或许是因为受伤太重,意识深深沉睡,不如往日坚定清醒,今日的这场梦异乎寻常的清晰,仿佛他俯身到了另一个身上,来到了熟悉的地方。
是他第一次见到谢元提的回廊下。
梦里的身体全然不受控制,在听到脚步声时,身体自发地警觉躲进了假山之后。
卫鹤荣,你真是料错了。
这可是原文里打得主角抱头鼠窜的小暴君盛迟忌。
谢元提无声勾了勾唇,平静地举杯回敬:“卫首辅言重,您为辅助陛下殚精竭虑,特地将折子带回府处理,谢某十分感动,该是我敬您一杯。”
一杯冷酒下肚,谢元提才发现这具身体的确不该饮酒。
火辣辣的酒意从胃里一下蹿烧到喉间,蒸腾得脸和脖子都在发烫,落入云端般的头重脚轻。
没料到这具身体的酒量如此之差,谢元提只能强作镇定地坐回去,呼吸有点沉重。
他戴着面具,也没人看得出他脸色有异。
好在只是胃里烧得慌,意识还没迷糊,谢元提担心自己真醉过去,老老实实坐在原地没动,喝了几杯茶,试图醒酒。
结果酒没醒成,反而因为喝多了茶,有点想去厕所。
谢元提使劲眨了下眼,尝试着控制了下肢体,估摸着应该能正常活动,才慢慢起了身,不带分毫异常地向身后的小太监问了路,稳步退出大殿。
盛迟忌的视线一直若有若无笼罩在谢元提身上,见他离开了,硬生生按捺住跟过去的冲动,心不在焉地点了点桌面。
他很厌迟应付这些阳奉阴违的虚伪朝臣。
世界上只有谢元提,会用真挚明亮的温和眼神望着他。
给谢元提引路的小太监,是盛迟忌特地安排的人,跟随左右,谢元提出来,小太监还在外头等着。
大殿里气氛沉闷,一会儿少不得和别人虚与委蛇,谢元提脑子还有点沉重,想清醒一下,不急着回去,摆摆手道:“我在外头透透气,你先回去吧。”
小太监小心道:“陛下吩咐奴婢,要贴身跟着大人。”
大概是怕谢元提出什么事。
谢元提的第一个念头是“在宫里还能出什么事”,转念一想,在宫里说不定还真会出事,便也没赶人,缓步溜达起来。
就是不太奏效。
走了会儿,昏昏沉沉的感觉非但没消下去,积淀的酒劲反而缓缓攀了上来。
谢元提的脑子愈发糊涂,一时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走路却依旧稳稳当当的,气度一派雍容沉静,完全看不出一丝醉态。
他恍恍惚惚的,站在花园当中,负着手凝睇着面前盛开的红蔷薇,发呆。
谢太傅是在沉思分析如今朝中的局势吗?
小太监屏息静气,敬仰地望着谢元提,不敢打扰他。
正在此时,有脚步声靠了过来。
小太监颇有点手脚功夫,闻声立刻转头,心尖一颤,高声提醒:“奴婢见过卫首辅。”
谢元提的思维慢了一拍,才捕捉到关键字眼,危机感袭上来,脑子霎时清醒了点,背着手慢慢转过身,果然见到了卫鹤荣,故作冷静地点了下头:“卫首辅也出来透气?”
别人看不出谢元提的真实情况,卫鹤荣的眼神却很毒辣,半眯起眼:“谢大人身体不好,既然醉了,就不该硬撑。”
话中似有深意。
谢元提眉梢微挑,淡淡道:“多谢卫首辅关心,谢某再不济,多撑几年也是没问题的。”
卫鹤荣在大殿里也被劝了不少酒,大概是有些醉意,看起来也不像平时那般傲慢阴狠,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反而一笑:“何必这般有敌意。”
他拨弄了一下开得极盛的红蔷薇,悠悠道:“看到谢大人这样子,真是让人怀念从前啊。”
卫鹤荣为官之前的过往被抹得几乎没有痕迹,但根据锦衣卫的调查,当年卫鹤荣考中功名后,应当也是个直臣。
这种一开始勤勤恳恳,此后处处碰壁,变得大奸大恶之辈太多,并不稀奇。
谢元提偏了偏头:“哦?卫大人从前与我很像?”
卫鹤荣避而不答:“天下举子,考取功名之时,谁不是满怀热血?”
谢元提被风吹得半边身子凉透,忍不住喉间痒意,闷闷咳了几声,感觉眼前更晕了:“后来呢?”
卫鹤荣的手搭在缠绕的花枝上,忽然微一用力,拧下了艳丽的花苞。
开得盛极的红蔷薇无声委地,看得小太监眼皮狠狠一跳。
他轻描淡写道:“不值当。”
话毕,不再多言,旋身便走。
谢元提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想起了之前盛迟忌同他说的,十几年前,武国公在漠北那场惨烈的战役。
是卫鹤荣连同其他官员,为漠北输送去的一线生机。
卫鹤荣一走,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醉意又一股脑地冲上,将思维打散。
谢元提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只得头昏脑涨地衰弱道:“劳烦,带我找个亭子歇会儿吧。”
再不找个地方歇会儿,他怕自己真要醉昏过去了。
小太监终于看出他不太舒服,连忙应是,带着谢元提走上另一条鹅卵石路。
不想才走了几步,又被人惊喜地叫住:“谢太傅!”
谢元提按得很仔细。
那双玉琢般的细白手指看上去孱弱,落下来的力道却不轻,不疾不徐的,从小腿到膝盖,手法娴熟。
盛迟忌又舒服,又折磨,又心慌,简直如坐针毡。
谢元提小时候跟在爷爷身边,老人家经常腰酸腿痛,他就学着按,练出来的手法,仰起头问:“舒服点了吗?”
这个角度往上看属实有点危险,盛迟忌窘迫地往榻上缩了缩,默默点点头。
见原著里打得主角乱窜、杀人不眨眼的未来暴君可怜兮兮的,跟个小媳妇似的,谢元提忍不住坏心眼地逗他:“躲什么,给我看到,我还能笑你不成。”
什么笑不笑的?
盛迟忌耳根发烫,羞恼了:“老师!”
谢元提从容起身,将送到屏风外的干净衣裳拿过来,递给盛迟忌:“自个儿穿好。”
说完,悠悠散散地离开了。
盛迟忌坐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浑身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脸色的羞窘趋于平淡,所有的情绪在谢元提离开之后,好像就找不到可以存在的理由了。
盛迟忌自己换好衣裳,步出厢房。
守在外面的侍卫低下头:“陛下,谢大人在书房等着您。”
盛迟忌淡淡嗯了声,快步朝着书房行去。
等着盛迟忌的时候,谢元提沏了壶茶。
是今年上贡的明前茶,颜色翠绿,幽香而味醇,盛迟忌三五不时地差人送东西来,去岁的都没喝完。
没等多久,盛迟忌就来了,他抬头笑着看过去,话到嘴边,却微微顿了一下。
跨入屋内的少年身姿笔挺,换了身亮眼的宝蓝色圆领袍,衬得眉目清俊,贵气逼人,掩去几分尚存的青涩,可以一窥日后风姿。
上一秒脸上还是生人勿近的冷淡,下一秒又带了笑,黏糊糊地凑过来:“老师是要考察我的功课吗?”
谢元提回过神,颔首:“坐。”
盛迟忌就乖乖坐了下来。
功课考察时,盛迟忌一如既往地对答如流,见谢元提露出笑意,趁机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老师,过两日端午,你留在宫里多陪我几日好不好?”
前几年端午,谢元提要么旧病复发,要么风寒抱恙,不幸缺席,也没能进宫陪陪盛迟忌。
小皇帝一个人在宫里过这样热闹的节日,心里该是很寂寞的吧。
谢元提略一思索,便点头应了。
盛迟忌望着他眼角的泪痣,忽然就无比期待起今岁的端午。
端午当日,一大清早,谢元提艰难地从床上拔起来,换上了没穿过几次的朝服。
不把这身衣服拿出来,他都快忘记自己多少也算个一品大员了。
虽然是个虚衔。他不想再有任何人觊觎谢元提了。
郑垚蒙了一下,没太明白此中的深意。
但刚献上了忠诚,还没让陛下看到自己的本事,就问东问西的,显得非常不聪明。
他深深行了一礼,指挥人搬走了院中的尸体,捡起那块玉佩,准备好做文章,又留了人,严密巡守乾清宫。
谢元提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那道刀伤落在肩上,所幸没伤到要害,只是失血导致本就孱弱的身体更加虚弱,等混混沌沌地醒来,已经是几日后了。
身下的褥子干燥柔软又暖和,身边似乎还有个什么暖烘烘的小玩意。
谢元提迷迷糊糊的,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却牵扯到了肩上的伤处,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立刻就清醒了,眼睛还没睁开,脑子里先窜出个念头:我还活着?
旋即身体才晚意识一步醒来,眼皮吃力地撑开,注意到身边蜷缩着团小东西。
谢元提半眯着眼低下头。
盛迟忌蜷缩着抱着自己,趴在他身边安静地睡着。
平时冷言冷语、张牙舞爪的小皇帝睡姿乖乖的,柔软的黑发披散下来,眼睫低垂,衬得俊秀雪白的小脸柔润无辜,跟只求暖的小猫崽似的。
谢元提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小崽子居然跑他身边睡来了?
他一动,就惊醒了盛迟忌,小皇帝睁开眼,愣了愣后,眼底一亮:“老师终于醒了!”
谢元提:“……”
幻听?
盛迟忌平日里总是努力装得老成持重,这会儿却掩饰不住地开心,从被子里钻出来,朝外头喊:“顺子,立刻宣袁太医,老师醒了!”
在外间候着的长顺应了一声,连忙跑去叫人。
谢元提想动一动,又被盛迟忌轻轻按住:“老师伤在肩上,小心别动。”
到此刻,谢元提基本确认自己应该是清醒的了,瞅着小皇帝红扑扑的脸,挑眉:“哦?陛下这会儿终于想起来,臣是您的老师了么?”
盛迟忌局促起来:“朕……我,老师是在生气吗?”
谢元提瞅着小皇帝的变化,有种看到不懂得收敛爪牙的幼狼被自己驯化成小狗的诡异成就感,笑着揶揄他:“看来我这一刀挨得挺值,总算让陛下知道我的好了。”
盛迟忌抿抿唇。
其实从初见起,他就已经知道谢元提待他好了。
只是他不知道,谢元提会不会像当初抛弃他的那个宫女一般,毕竟在抛弃他之前,那人待他也很好。
但谢元提显然是不一样的,从一开始接近他时,他就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谢元提没接着逗小孩儿,目光在盛迟忌身上逡巡:“好了,小事不必再提。受伤没有?我睡了几日了?外头怎么样?”
盛迟忌无声将袖口拢了拢,藏起被自己划伤的胳膊,乖巧回答:“没有受伤,锦衣卫将刺客都拿下了,现在已过了四日。老师神机妙算,玉佩果真起了作用,盛琮被锦衣卫拿下,现在交由刑部待审。”
本来郑垚跃跃欲试的,想把盛琮逮到北镇抚司,重振一下锦衣卫的雄风,被盛迟忌冷冷骂了声蠢货,才冒着冷汗反应过来,按下了心思。
五军营总兵可是卫鹤荣的拥趸,眼下还不能和卫鹤荣硬碰硬。
谢元提听完这几日发生的事,若有所悟。
原著里的锦衣卫指挥使郑垚凶狠残暴,是暴君最忠诚的手下,本来应该要再过几年才会投诚,可能是被他影响,导致剧情提前了。
也是好事。
盛琮送玉佩这事是瞒着外人做的,唯一能证明送出玉佩的内侍,也被盛迟忌处理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口老血都得吐出来。
单凭一块玉佩,虽然起不了决定性作用,无法证明刺杀一事就是他指使,但也够他惹一身骚的。
本来此事可大可小,盛琮抵死不认,说是被人诬陷也成,但藩王身份本就敏感,又正是新皇登基不久之时,靖王暗中助力,卫鹤荣再一推。
够他吃罪。
最主要的是,经过这么一遭,盛琮再想在京城赖下去就不可能了,这份油腻的恶心总算能滚回去,连带着盛璟也得尽快回封国。
谢元提颇为满意。
俩人说了几句,诊脉的太医就来了,还是之前那位常来的袁太医,只是人进来前,盛迟忌忽然起身,放下了帘子,让太医隔着一道帘子,给谢元提把脉。
袁太医似乎也习以为常。
谢元提看出不对劲,暂时没吱声,等太医开好调理方子离开,才转过视线,看向脸色明显有点发虚的小皇帝:“说吧,怎么回事?”
盛迟忌小心翼翼道:“我说了,老师能不生气吗?”
谢元提:“不一定。”
盛迟忌垂下脑袋,无意识地揪了揪被角,因为忐忑,声音也放小了许多:“我向外界传……老师被刺客伤了脸。”
谢元提:“……”
您可真是个大孝子。
不过这张脸从过去到现在,确实给他惹了不少麻烦。
尤其是这次刺杀,十有八九就是盛琮做的,盛琮会直接下手,固然有对皇位的觊觎之由,剩下的,恐怕也间接有点他的原因——毕竟盛迟忌为了袒护他,得罪了盛琮几次。
盛迟忌也是为了他好。
一直趴着血液不通,不太舒服,谢元提微微挪动了一下,懒懒道:“行啊你,那我也只能学一学兰陵王了。”
盛迟忌心里也舒了口气,露出柔软的笑容。
终于能少些乱七八糟的人觊觎老师了。
两人脑回路没对上,也不妨碍气氛和乐融融。
谢元提又问了点其他的情况,盛迟忌都回答得十分妥帖。
他越是妥帖,谢元提越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只是刚醒过来,脑子不太清晰,正思索着,外头传来长顺的声音:“陛下,谢府的陈管家又来求见了,今儿也拒见吗?”
谢元提终于反应过来,扭头震惊地望着盛迟忌。
小皇帝扁了扁嘴,露出点不甘的悻悻之色:“……带上来。”
顺子,你这月的俸禄怕是不想要了。
朝服穿起来麻烦,还得陈小刀帮忙捯饬。
穿好了,陈小刀退后两步,上下一打量,夸道:“公子,这身衣服很衬您啊!您穿红色真好看,回头让裁缝多裁几身红的呗?”
“别!”谢元提非常拒绝,“扎眼。”
陈小刀嘿嘿一乐,没再说。
反正陛下见到了,肯定也觉得公子穿红色好看,会让人送来。
紫禁城内早早就布置起来了,各宫门外摆满了菖蒲和艾蒿,宫城外停满了马车,官员相互攀谈着,闹哄哄一片。
到了地方,陈小刀正左看右看找停车位,就听轻轻一声咳,跟他唠熟了的那位禁军统领今天当值,目不斜视地指了个空位。
陈小刀喜滋滋的:“多谢多谢,回头一块儿喝酒去。”
十足的交际花。
谢元提坐在马车内,把玩着面具,笑了笑,将面具戴上。
谢元提在朝中的地位有点特别——要说实权,目前没有,但要说名声,却大得很。
无论是当初登科,还是在众人缄默之时上谏阉党,抑或坚持为幼帝讲学,暗里推动陛下上朝,都令许多官员钦佩。
虽然更多人觉得他是脑子缺根筋,读书读傻了,居然敢挑衅卫鹤荣。
但无论景仰还是嘲讽,的确无人不知这位将幼帝拉扯大的帝师,听说少帝对他亦是十分敬重信任,师生关系极好,也是一段佳话。
只是谢元提身体不好,很少见他出没。
谢府的马车一到,众人便纷纷看过来,紧盯着马车,想要见一见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帝师。
掀开帘子的那只手很白,是有些病态的、接近透明的苍白。
果然身体不好。
这是众人的第一个念头。
旋即陈小刀扶着车中的青年走了出来,绯色朝服上绣仙鹤,腰佩玉带,身子虽单薄,步态却极稳,站直了,当真如补子上的仙鹤般,静立如鹤,风姿如月,仅是个侧影,也看得出神清骨秀,令人不由期待起来。
然而转过面来,那张脸上却戴着一张冰冷的银面具。
听说是为了保护陛下,不慎毁了容,面貌狰狞丑陋,所以陛下特许他御前戴面具。
大伙儿后知后觉想起这茬,不由生出了几分可惜。
具体的滋味说不上来,翻来覆去脑海里也就三个字:可惜了。
凭什么他只有谢元提,谢元提却还有其他人。
谢元提完全没察觉到小皇帝的海底针似的心思。
回谢府教陈小刀认完今日份的字,复习一番后,谢元提忽然想起上回的事:“范大人还没去善仁堂抓药吗?”
陈小刀点头:“差点忘记跟您说了,今日我去街上找范大人的街坊唠了唠。”
陈小刀这张嘴,不唠则已,一唠惊人,谢元提搁下笔,饶有兴致:“你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嘿嘿,我打听到了点事。”陈小刀为能帮谢元提办事为荣,面带骄傲,“这位范大人叫范兴言,从小丧父,是他母亲一手拉扯大的,小时候不好学,被他母亲逼着寒窗苦读,考了功名才翻的身。”
谢元提点头,和原文里对得上。
“为了老母的病,范大人借遍了街坊同僚,现在谁见到他都绕道走,他只能把家里的书案都搭出去了,平日里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处理公务,大伙儿看在他一片孝心,也没这时候去要债。”
谢元提:“……”
这八卦打听得也太详细了,不愧是你,社交悍匪陈小刀。
不过看来,范兴言已经差不多要走到绝境了。
他若是还想救他母亲,就只能挑战自己的底线,贪墨捞油水,但以他目前的官职,要捞也捞不到多少。
耐心等着范兴言行动就好。
如此过了几日,谢元提照旧每天进宫打卡上班。
这日御辇一如既往地慢悠悠往乾清宫而去,走到半途,却忽然停了。
随即外面传来道声音:“里面是何人,竟在宫内坐车驾?”
赶车的内侍似乎认识对方,忙不迭回道:“回蜀王殿下,车内是谢太傅,因谢大人身子病弱,每日为陛下讲学,往来辛苦,陛下特地赐下御辇接送谢大人。”
原本慢吞吞准备掀开帘子看看的谢元提眼皮一跳,指尖顿住。
蜀王盛琮?谢元提反应很快,侧身挡住盛迟忌的视线,低头与他视线交接,微微挑了下眉。
这小王八蛋刚才是在嘲讽他吗?
小福子在水里挣扎着想要爬出来,拼命高呼求救,可惜为了完成今日的表演,他早就把侍卫支开了,这儿又是个偏门地方,哪儿叫得来人。
盛迟忌虽然看不见,但猜得出来,再一次开口:“打下去。”
小黄门非常来劲地听令。
扑腾的水声和惨叫声近在咫尺,谢元提听得心情很复杂。
除了些微的不适外,一方面他略感欣慰,小皇帝聪明冷静,并非任人鱼肉的小可怜,另一方面又有点担心,小小年纪就是个黑芝麻馅的,看来拧正暴君掰向明君的计划得尽快了。
十来岁的孩子,世界观都建立得七七八八了,再晚些就该到叛逆期了。
人民教师谢元提在内心评估了一下自己这位新学生。
他救了把小皇帝,又没拒绝解决小福子,他们俩多少也算是共谋了,在小皇帝这儿多少也提升了点信任度吧?
等周围的声音终于消停下来,盛迟忌不客气地推开谢元提,目光落在表现得相当骁勇的小黄门身上,年纪虽小,小脸威严,努力板出皇帝陛下的气度:“叫什么?”
小黄门平日里多受小福子指使欺凌,还要胆战心惊地防止自己被小福子一个不顺眼弄死,这会儿忠君报主的同时,还出了口气,精神奕奕的:“回禀陛下,奴婢叫长顺,在尚衣监当差。”
盛迟忌嗯了声:“往后到朕跟前伺候。”
小皇帝虽是傀儡,但到底是皇帝,能在皇帝身边当差,风险与收益是成正比的,何况他杀了小福子。
而且也不见得这位小陛下就真是任人玩弄的主儿。
长顺心里门儿清,忙不迭跪地叩头谢恩。
“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吗?”
长顺相当机敏,瞬间反应过来:“哎呀,大事不好,小福子为救陛下不慎落水了!小的这就去找侍卫来捞!”
说完就一溜烟跑开了。
盛迟忌的注意力其实一直放在谢元提身上,看他唇瓣抿得薄红,又一副想开口说话的样子,屏着气等着。
谢元提忍耐着和他对视了三秒,终于憋不住了。
他捂着嘴,偏过头,陡然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活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惨白的一张脸遍布潮红,光听他咳着,肺管子和嗓子眼都跟着疼。
盛迟忌:“……”
前些日子程文昂提过一嘴,蜀王快到京城了。
蜀地离京城颇远,崇安帝驾崩的消息传过去,再怎么快也该再等几日才能到,这就到了?
原著里盛迟忌的手段太过狠厉,藩王都很老实,没什么描写。
得亏程文昂特地提了一嘴,谢元提请长顺帮忙打听了一下,才得知了点书里没提的宫闱秘事。
这位蜀王殿下色胆包天,还没出宫立府的时候,连后妃都敢觊觎,东窗事发时气得当时的皇帝差点拔剑砍了他,但盛琮的母妃家世煊赫,最后只能把他丢远点,眼不见为净。
盛琮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哦,就是那个差点被阉党弄死的谢太傅?我们的小陛下还真是尊师重道啊,给他老师车驾,却不知道给叔叔车驾。”
这话也太大不敬了,丝毫没将小皇帝放在眼里,驾车的内侍冷汗狂冒,不敢接话,只能赔笑。
盛琮又扫了眼毫无动静的马车:“怎么,帝师就能蔑视本王一介小小亲王了,狭路相逢,竟不出来见见。”
谢元提:“……”
谢元提只能咳嗽几声,哑声开口:“见过蜀王殿下,下官身染风寒,恐传给王爷的千金之躯,便不出来冲撞了,望王爷恕罪。”
他一开口,原本拉着个脸的盛琮眼前却是一亮。
他十三岁就开始纵情欢场,年纪大了就越发挑剔,对美人也划分出了几个等级,从容色身段声音到气质,都有评分讲究。
从车帘后传来的那道嗓音不疾不徐,虽然微微有些哑,却难掩敲冰戛玉般清亮的声线,不仅不因沙哑失色,反而能微妙地勾起几分遐想来……让人想到在床笫之间,将人折磨得嗓子哑掉的画面。
是个极品。
盛琮从声推人,当即断定。
一想到这车里应当是个绝色美人,他脸上想挑事的阴沉就散了大半,反倒来了点兴致,眯着眼打量车驾:“小陛下都不怕你传染风寒,本王怕什么。谢太傅,你不出来见本王,本王就亲自掀帘子来见你了。”
谢元提缓缓蹙起了眉,思考应对之策。
盛琮已经几年没捞到什么看得过去的美人了,府里养着的也看乏味了,越是回想方才那道声音就越心痒难耐,一整衣袍,撩撩头发,自以为潇洒地走到车驾旁,伸手就要掀帘子。
谢元提眼底冷色一掠。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又响起一道声音,稚嫩却不弱气,隐含凌厉:“皇叔,你将朕的太傅拦在这里,想做什么!”
竟然是盛迟忌。
谢元提讶异地透过一点缝隙看出去,小皇帝显然是匆匆赶来,脸色如覆寒霜,冷冷盯着盛琮。
小皇帝人都来了,再强行掀帘子,就是当面不给脸了。
背后说归背后,谢元提还以为盛琮多少会顾忌一点,毕竟盛迟忌虽无实权,到底是皇帝。
岂料盛琮仅仅只是一顿,车帘就被掀开了。
眼前倏地一亮,他就对上了一双肆无忌惮望来的眼。
谢元提:“…………”
打扰了。
忘记这是个连他老子的老婆都敢染指的牛人了。
沐浴完后,那身寒气还是没被洗去,依旧冷得厉害,仿佛是穿透了时空,从灵魂深处缓缓渗透出来的寒意。
谢元提长睫紧闭,眉尖深蹙,不自觉地往被子深处缩了缩。
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晚的被子格外暖和。
他冷得僵硬发麻的四肢一点点回了暖,温暖包裹着他全身,将丝丝缕缕的寒意驱散
谢元提慢慢放松下来,将脑袋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准备沉沉睡去。
旋即察觉不对。
谢元提无声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身旁的鼓包。
什么玩意在他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