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把盛迟忌蹬开了点,谢元提捏了下被问得抽抽发疼的额角,晃了下晕沉沉的脑袋,躺了下来,又往大床深处挪了挪,准备闭眼无视以应万事。


    然而刚挪到里侧,脚腕上忽然握上来一圈炙热,带着股难以言喻的意味,抵磨着那片光洁细腻的肌肤,蹭了两下。


    盛迟忌的手指上长着层茧子,是从小做活练武、握着兵器磨出来的,硬实有力,擦过肌肤时,麻酥酥的,难耐的痒。


    谢元提不适地缩了下,却没能把脚腕缩回来,不悦地抬头朝盛迟忌望去。


    屋里只在桌边点了蜡烛,火光幽幽的,盛迟忌背光望着他,整张脸都隐在阴影之中,透着层雾蒙蒙的深重阴郁。


    但谢元提能察觉到他的注视。


    宛如漆黑浓重的夜色里,两点幽微的鬼火,飘荡着,不曾熄灭过。


    谢元提欣赏了片刻,低咳几声,含笑开口:“这位兄台,可介意共浴?”


    那男子听到声音,慢慢转过身,脸色沉静,语气淡淡的:“不介意。”


    谢元提道:“……”出了公主府,还真有一辆马车候着。


    谢元提一时有些啼笑皆非,想到盛迟忌那张冷淡的脸,心底又涌出些许暖意。


    殿下看着冷淡,倒是体贴得很。


    卫适之看他慢吞吞的样子就来气,恨不得踢他一脚:“别磨磨蹭蹭的,快点!”


    谢元提被缚了双手,难得仪态依旧优雅,不紧不慢地上了马车,寻了个地方坐下,安静地等待。


    果然没过多久,卫适之就上来了。


    “我梦到……”谢元提顿了顿,扭头笑道,“你变成男人了。”


    盛迟忌面无表情:“……”


    谢元提还在不知死活地笑。


    盛迟忌放下碗,弯下腰凑近他,掐起谢元提的下颔,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语气不太和善:“是不是梦,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两人凑得极近,呼吸暧昧地交织着,只要再往前一寸,嘴唇就会贴到一起。


    谢元提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想谁不好,怎么想到公主殿下身上去了。


    谢元提歪了歪头,含笑道:“不是。婉清,你知书达礼,蕙质兰心,未来的夫婿一定会待你很好。回去吧。”


    卫婉清低下头,像是在犹豫着什么,良久,才从怀里摸出两个一模一样的香囊,绣得精致小巧,看一眼便知道是很用心绣的。


    谢元提顿感头痛。


    公主殿下真乃神人也,此前怀疑过他的“红颜知己”送香囊,现在还真要送,还是一对。


    他对卫婉清并无男女之情,人家都快成亲了,再对他余情未了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谢元提当机立断就想离开,没想到卫婉清比他还果断,红着眼将一个香囊往他怀里一塞,往后退了几步,两行清泪便从面颊上流过,哽咽道:“既然当我是妹妹,就收下妹妹最后的心意吧。”


    话毕,直接转身就跑。


    谢元提没料到这小姑娘跑起来这么快,又不好追上去你推我拒的,教人看到了实在不好说。


    只能过两日去找找卫适之,让他带回去了。


    谢元提叹了口气,转身想回公主府。


    然后就看到了身后不远处,面无表情地倚在马车边的盛迟忌。


    谢元提:“……”


    公主殿下的眼神,好像不太和善。


    谢元提莫名有一种自己是一枝红杏,攀着公主殿下这堵金贵的墙,结果一不小心出墙被抓包的感觉。


    他在原地顿了片刻,才慢吞吞地挪步过去,眉眼漾开温和的笑意,语调温柔:“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盛迟忌面无表情:“怕你半路就睡死在地上,过来接一下你。”


    谢元提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真生气了?


    看了看盛迟忌没有表情的脸,谢元提还是没敢问出口。


    公主殿下生气的后果就是谢元提没能钻进车厢里打瞌睡,只能委屈一些和流羽挤在一块儿坐着,马儿一动就摇摇晃晃,非得紧贴着才能不掉下去。


    谢元提倒是不在意,伸手哥俩好地勾住流羽的肩膀,压低声音问:“殿下怎么生气了?”


    流羽话少,在几人中存在感极为稀薄,却是有答必问,简洁明晰:“因为你。”


    谢元提有些茫然。


    流羽看了看他,难以自抑地为自家主子生出一丝同情心,憋了半晌,又蹦出了一句话:“我们一直跟在你后面。”


    所以,谢元提和卫婉清的对话,盛迟忌大概都听到了。


    谢元提将自己同卫婉清说过的话回忆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大不敬地对哪位皇室口出狂言,撇去一些不该有的揣测,实在不太明白盛迟忌在生哪门子气。


    思索片刻,谢元提决定还是回府后再考虑怎么去赔个罪,扭头正想趁热打铁捂化捂化流羽,身后的帘子倏地被掀开一角,盛迟忌幽幽的声音传出:“别打扰流羽驾车,进来。”


    谢元提求之不得。


    他困了一天,强打着精神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盛迟忌原本还有点酸酸的怒意,看他一脸困顿,眸中含着困极的泪光,都快睁不开眼了,又心软下来,绷着脸色冷淡道:“既然不喜欢人家,为何还要收下东西。”


    谢元提困得意识不清,歪头看他:“唔……什么?嗯,回头就送回去……”


    盛迟忌幽幽盯着他,忽地抬手掐了他的脸一把。


    谢元提仰脸闭着眼,好脾气地笑笑,车厢内昏黄的灯光倾洒过来,描摹了半边线条柔和的面庞,秀致的眉目仿若墨笔勾勒,形状优美的薄唇一边微翘着。


    红红的,软软的样子。


    盛迟忌被他毫无防备的模样弄得头皮一阵微麻,胸腔中生出一股陌生又熟悉的热烫情动,差点就这样掐着他的下颔,不管不顾地亲下去。


    人世间有件很让人扼腕长叹的事,叫“看得见吃不着”。


    吃不着的公主殿下默默收回手,坐在谢元提对面,幽幽地盯着他,狼一般的眼神。


    毫无所知的谢元提依旧安静地打着盹。


    盛迟忌只得揉揉额角,叹了口气。


    虽然迫于某些协议不能主动出手,但总在谢元提这样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兀自烦扰可不行。


    在盛迟忌思考着对策时,谢元提已经同周公下了几局棋,睡得极为踏实深沉,翌日醒来时还有点分不清自己是谢元提还是蝴蝶。


    滞了会儿,谢元提才起身穿衣洗漱,末了一面思考昨夜是不是流羽抱他过来的,一面推开门——


    一把绣春刀正正挨到了他的脖子边。


    谢元提镇定自若,眯了眯眼,看清房外的一队锦衣卫,目光由远及近,落到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人脸上,才有些惊讶。


    卫适之?


    这人不是跑了么,怎么一大早带着群锦衣卫来公主府作妖?


    想到某个可能,他心中略微一沉,随即就听到旁边沉着脸的公主殿下冷声道:“把刀收回去。”


    卫适之同他妹妹有三分相似,生得俊俏,性子却不如卫婉清安静,反而颇为浮躁,听到盛迟忌发话,眸带火光地顶撞回去:“殿下说谢静鹤身子不好,我等已经是违反规矩在这儿等他起来,现在不用刀架着他,难不成还得备辆马车把他请进诏狱?”


    谢元提愕然,又听到盛迟忌冷淡的声音:“已经备好马车了。”


    卫适之一口气差点顺不过来。


    然则锦衣卫行事再嚣张,也只是皇帝豢养的鹰犬,到公主府来抓人,还真不敢动什么真格。卫适之虽然有些鲁莽,却不是蠢人,沉沉地看了会儿微蹙着眉的谢元提,居然点头应了。


    等他们说完,谢元提才松开眉头,含笑开口:“卫总旗好大的架势,一早就来抓谢某,谢某何时作奸犯科了?”


    “闭嘴。”


    卫适之收回绣春刀,挥挥手让旁边的人按住谢元提,咬牙道:“我妹妹不见了!最后见她的人是你!”


    果然出事了。


    谢元提知道自己的嫌疑暂且最大,点点头由着身边的人押着他走。盛迟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群锦衣卫,掩在宽大的袖子下的手无声地攥紧。


    怒意在他心头聚集着,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谢元提忽然停住脚步,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上盛迟忌的视线,唇角一弯,眨眨眼,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殿下,我去诏狱几日便回,您可不能再偷喝冷茶。”


    盛迟忌一怔,看着他的笑容,梗在心头的郁气似乎都散去不少,听话地点点头。


    卫适之敷衍地冲盛迟忌拱拱手,不耐地瞪了眼谢元提:“少废话,快走!”


    等谢元提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盛迟忌才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气。


    站在他身后的阿九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殿下,需要进宫吗?”


    盛迟忌睁开眼,幽黑的眸中仿佛倒映着久远的火光。


    “不必。”他低声道,“我不能让他知道……”


    知道谢元提在他心里的份量。


    顿了顿,盛迟忌恢复了往日的冷淡沉静,一边往书房走去,一边道:“去寻卫婉清,就算把京城翻个地朝天,也要把她找出来!”


    盛迟忌低头看了眼他赤着的脚,无意识舔了下犬齿,弯身轻松地一把将谢元提抱了起来,放到桌上坐着。


    他却没离开,双手顺势按在谢元提左右两侧,是个将他困在怀里的姿势,目光灼灼。


    好不容易小心翼翼叼进窝里的宝贝,昨晚才温存过,谢元提浑身上下都还沾着他的气息,他怎么可能让谢元提出这个门。


    “去哪儿?”


    盛迟忌问。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红色的骷髅头被踏碎的瞬间,笼罩在鱼头山上的层层雾霭倏地散去,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重重雾气之外,原来已是个大好晴天。


    阵破了。


    盛迟忌垂下长睫,望了眼窑洞的方向。


    脑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低低的:“想要吗?”


    那道嗓音与盛迟忌的一般无二,说话的语调却更恣意邪性:“你这个冒牌货,想要也不敢动手吧,不如将身体交给我。”


    崖边猎猎的狂风迎来,暄和的阳光泼洒而下,没有了两座阵法压制,山中的百妖逐渐苏醒躁动起来,妖气逐渐弥盛,蠢蠢欲动。


    “鸣泓。”


    盛迟忌恍若未闻,缓缓拔出佩剑,嗓音沉冷:“诛杀。”


    崖间的风倏而静止,数百道剑气催杀而出。


    苏醒的妖物甚至都来不及挣扎一下,便被凛冽冰寒的剑气瞬间残忍绞碎。


    那道声音又是啧啧一声叹息:“好无情啊,他喜欢温柔的。”


    一百年前,大战期间,盛迟忌从北至南,万里追杀妖族,长长的血迹拖曳至南海,奔涌的大河也洗刷不去沉厚的血迹,佛宗大能出世,悲悯地劝诫:“盛施主,如此杀戮,终有业报。”


    盛迟忌静静听完,拭去剑上的血,点了下头:“那便让他来报。”


    妖即原罪,死不足惜。


    鸣惑归鞘,盛迟忌波澜不惊地回转过身,走向山腰的窑洞。


    盛元提正好溜达了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御空而来的盛迟忌,像轮悬于夜空,难以触及的明月。


    不愧是名扬四海的高岭之花。


    盛元提打量着打量着,忍不住笑了。


    不是他故意促狭,盛迟忌跟师尊养在山上的那只孤高的仙鹤,不能说毫不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那只高傲臭屁爱啄人的破鸟,简直就是扶月山剑尊分尊啊。


    他一脸可乐,盛迟忌的唇角往下压了压,冷冷望着他。


    盛元提无辜地举举手:“我笑一笑都招惹你了?”


    盛迟忌眉尖微挑,懒得描述他那个笑容。


    跟只偷了腥的狐狸似的,眉梢眼角都写满了不怀好意。


    他比较在意的是……


    “你什么时候换的衣裳?”盛元提饶有兴致地望向这位口齿伶俐的伙计,笑了一笑:“好啊。”


    两人跟着伙计进了客栈,要了两间上房。


    伙计登记了一下,交出客房牌子,笑道:“我看两位气质不俗,神仙似的,肯定是修仙之士,不知需不需要厨房准备点吃食,尝尝味道?”


    虽然早就辟谷了,不过盛元提还保持着和顾君衣下山乱跑时的习惯,欣然点头:“自然要,再上一坛你们这儿的特色好酒。”


    盛迟忌本来一言不发,闻言望向伙计,嗓音清淡:“不必上酒。”


    盛元提:“?”


    盛迟忌面无表情:“毕竟我很怜香惜玉。”


    盛元提:“……”


    “或者你想让我告知大师兄?”


    告状!又他娘的告状!


    你几岁了还告状!盛贺阳的牙齿不可抑制地打起了战。


    那种被永世无法超越的高山阴影覆盖的恐惧感又回来了。


    或者说,那是拼命仰头,也自知不可追赶的渺小感。


    盛贺阳脸色惨白,艰涩地问出声:“你……什么时候重新结丹成功了?”


    盛元提再次一扇折扇,风刃割裂了阵心,无数骨灰与白骨翻飞而起,露出了底下的阵眼,是一只红色的骷颅头。


    他走过去,轻描淡写地一脚踩碎。


    闻言,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结丹?忘了,一百多年吧。”


    你以为我几岁了还怕告状!


    盛元提内心悲愤,微笑着咽下了这口气:“姓盛的,你最好不要被我揪到小辫子。”


    盛迟忌沉吟了一下,稍作鼓励:“那你努力。”


    伙计偷笑着看两人争舌,看结果出来了,麻利地擦净一张桌子,倒了两杯热茶:“两位请坐,厨房已经在做了,稍等片刻即可。”


    盛元提气闷地坐下来,摩挲着杯沿,望向这位颇为机灵的伙计,重新展露春风般的笑颜:“伙计,我看城中人人行色匆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半柱香前,盛元提还穿着身浅紫袍袖,随意竖着发,像个雍容的富家公子哥。


    这会儿换了身衣裳,青碧竹纹箭袖袍,乌发用一根木簪挽起,连靴子都换了双,只有左耳上的红色耳坠没变,又像个游山玩水的闲散居士了。


    盛元提风提地一展扇子——连扇子都换了把画着墨竹的,振振有词:“一日一更衣,乃君子之风。”


    盛迟忌无情嘲讽:“君子?花孔雀还差不多。”


    盛元提露齿一笑:“哎,被你看穿了。没料到你不仅有惊人的狗鼻子,还有双不俗的慧眼。”


    盛迟忌:“……”


    盛迟忌看了眼他的脸,抿了抿唇角,不做口舌之争,转身就走。


    盛元提跟上去,想了想,盛贺阳那个蠢货之前还骂了盛迟忌,盛迟忌纯属无妄之灾,就多了个嘴:“对了,那几个蠢货被我的英俊潇洒吓得连滚带爬跑了,我估计他们下辈子也不敢来打扰你了。”


    盛迟忌睇去一眼,面色淡淡:“你似乎很习惯。”


    “那是自然,”盛元提优游不迫地扇着扇子,耳坠上的血红耳坠微微一晃,眉飞色舞的表情格外生动,“我刚灵脉寸断那会儿才叫精彩,你是没赶上趟,这几人在那些大戏里,哪儿算得上个角儿。”


    盛迟忌默不作声望着他,没有开口。


    玩笑话没被接住,气氛一时陷入缄默。


    看这气氛有点不对,盛元提眼皮一跳,心里直呼救命,余光掠到不远处踮脚张望的陈玥玥小姑娘,连忙滑步过去。


    盛迟忌望着盛元提的背影。


    听说过,与听过不一样。


    盛贺阳几人都算不上角色,那他曾经又被怎样羞辱过?


    十三岁结丹,被无数人捧上云端,要说不心高气傲怎么可能。


    那时的盛元提,想必是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坦荡从容的。


    盛元提避开了盛迟忌,亲切地和一群不知所措的采药人打了个招呼:“几位,该送你们下山了。”


    山上的两座阵法,盛元提其实是可以直接破掉的。


    不过为了顾全这些普通人,才多此一举,给了盛迟忌破阵的阵棋。


    没人受伤,陈玥玥找到了爹娘,山上的妖魔也除掉了,算得上皆大欢喜。


    下山的路途很顺利。


    盛元提还以为没了两座阵法压制,山上的妖物会有些躁动,见一路顺风,还有些诧异。


    因为山上笼罩白雾,鱼头村里的其他村民不敢贸然上山,晌午见雾气消散,不久,消失了一段时日的村民也回来了,村里一片喜庆,当即烹羊宰牛,千恩万盛两位仙师。


    这村子处于穷山恶水之中,又穷又小,抠破地皮都挖不到块宝,村长请两人坐在院子里,敬上最好的茶,抬头看看,院子外围了一圈的村民,好奇又敬畏。


    他一拍脑袋,从中挑出两个漂亮少女,恭恭敬敬道:“两位仙师不嫌弃的话,老朽就做主将她们送给仙师,以后当牛做马,侍奉在侧……”


    盛元提也不嫌弃农家院里的粗茶,稀奇地刚喝了口,闻言差点喷出来,啼笑皆非:“不必,真的大可不必!人家的宝贝女儿,好端端地送给别人糟蹋做什么?村长真想盛我们的话,如实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就好。”


    村长还以为他生气了,诚惶诚恐地看向另一位——这位眼皮都不用撩一下,浅薄如冰玉的眼睛稍稍一抬,杀伤力更是惊人。


    胆战心惊的村长赶紧又看回盛元提,连声应是:“仙师教训得是,请问仙师有什么问题?老朽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假话,五雷轰顶,天打雷劈,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盛元提简直拜服。


    他以为自己就够口若悬河了,原来高手竟在民间。


    盛迟忌冷眼旁观了会儿这两人废话连篇地你来我往,指尖轻轻点着桌面,淡声打断:“知道西雪国吗?”


    村长的连篇累牍被他一道眼神扼杀在腹中,战战兢兢回答:“回仙师,听闻几百年前,这一带是西雪国的地盘,这座山是一位将军的别院,后来国灭了,将军疯了,杀光了小妾夫人,最后举刀自刎,死状凄惨,死不瞑目……”


    倘若传言属实,那也难怪陶瑞不能离开这座山,他在此地自杀,死后无论化为骨妖还是厉鬼,都有束缚。


    盛元提跃跃欲试地想要插句嘴,被盛迟忌不咸不淡地横了眼,示意他闭嘴:“西雪国为谁所灭?”


    村长滔滔不绝的话被打断,赶紧噤声,挠挠头:“这个,咱们村其实不是这儿本地的,是饥荒逃来,不太清盛,只听说是被敌国灭的,具体是哪个国,也不太清盛,但听说西雪国被活活坑杀了几十万人,是有修仙之士介入,老朽猜测,肯定是那些丧尽天良的魔修干的!”


    村长这次相当有眼色,说完重点就没有继续碎碎念,盛迟忌却闭上嘴,不再开口。


    盛元提也没搭茬,懒洋洋地托着腮,目光望着外面一处。


    盛迟忌点着桌面的力道大了点:“你在看什么。”


    “实不相瞒。”


    盛迟忌:“?”


    盛元提盯着外面:“那只架在烤架上的羊羔,看起来好肥,我的道心被香得活蹦乱跳。”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顾君衣扼腕:“都是一家人,就别计较这些小事了。”


    盛元提要笑不笑地掀了掀唇角,抿了口茶。


    这是扶月山下的飞花楼,以一壶桃花酿闻名天下。


    三刻钟前,离家出走多年的顾君衣半夜三更溜达回山上,把他从床上一把卷起来,不由分说地带下了山,来了这花天酒地的地方。


    嘴上说的是“师兄带你清醒清醒”,实际上盛元提非常怀疑是这酒鬼没钱喝酒了,特地跑回来宰他一笔。


    哪有带人来喝酒,账让他结,酒不给他喝的。


    至于在此之前的记忆,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同什么人……却是模糊的。


    顾君衣看他的确没事,放心地瘫回椅子上,怀里抱着宝贝佩剑,又抬抬眼皮,瞅瞅宝贝小师弟:“还是想不起来?”


    盛元提诚实地摇摇头。


    “半月前,你在夙阳一脉失去踪影,大师兄带着人一寸寸地找,把地皮都削秃了,才在一处山洞前找到了你和盛迟忌,回来后你神志恍惚,到昨日才堪堪醒来,却什么都记不清了,还哭哭啼啼地要下山去找人,吓得大师兄连夜把我叫回来了。”


    顾君衣说着,疑惑地摸摸下巴:“夙阳那地方天高地远,荒凉得很,你怎么会去那里?”


    “哭哭啼啼?”盛元提微笑着又倒了杯茶,“师兄,你看这杯茶里旋转的茶叶,像不像你欠我的十万灵石。”


    顾君衣立刻正色:“我家小师弟玉树临风、英武不凡,怎可能哭哭啼啼!都是大师兄的情报错误,待我立刻取剑,上山与他决一死战,让小师弟含冤昭雪,夺回清誉!”


    盛元提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自顾自举杯饮茶,陷入深思。


    他的记忆,在半月前下山与今夜被扛着下山之间,的确空缺了一段。


    趁他思索,顾君衣偷摸着藏了两坛酒,满意地继续开口:“对了,你和盛迟忌不是瞧不对眼吗,怎么撞到一起了?”


    这段记忆有。


    盛元提一手支肘托着下颌,无聊地转着茶盏,垂下薄薄的眼皮,无所谓道:“打了一架。”


    顾君衣失笑:“你俩啊,从小就不对付……”


    正说着,正中间的说书人“啪”地醒木一拍,吊着嗓子说起来:“……就说这离海提明宗宗主,当世剑尊盛迟忌,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各位恐怕有所不知,剑尊与咱们头上的扶月宗,渊源颇深。”


    顾君衣饶有兴致地吃起了花生米:“哎哟,说谁来谁。”


    盛元提正烦着呢:“咱能让他闭嘴吗?”


    顾君衣哎了声,摆摆手,看热闹不嫌事大:“小师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爱说什么,咱们可没权力置喙。”


    “剑尊年少坎坷,宗门被灭,曾于扶月山上求学,后以弱冠之龄重振宗门,百年前妖族来犯,剑尊以一人一剑,与三尊妖王对峙,一剑惊仙,万派拜服,方得尊名!”


    底下顿时哗哗一片叫好声,剑尊威名横扫四方,推崇者不胜枚举。


    盛元提微微冷笑。


    “而我们今天要说的另一位主角,则是扶月宗的一位长老,”说书先生说着,咳咳一声,“这里是扶月宗的地盘,是谁大伙儿都知道,低调,低调。”


    众人顿时心领神会:“是那个话本对吧,那个那个!”


    说书先生摇头晃脑:“对,就是那个!”


    盛元提:“?”


    顾君衣:“?”他:“姻缘?”


    盛元提:“……”


    他略一停顿:“如意郎君?”


    两人:盛迟忌唇角弧度讥讽:“讲得没有顾君衣和你精彩。我给钱,劳烦盛仙君现在解释一下,仙子、姻缘和如意郎君。”


    他抬抬袖,又露出了那根红艳艳的招摇红线,“以及这个,是什么意思。”


    就知道,盛迟忌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机会。


    盛元提脸色麻木地掐算了一下:“……”


    今日黄历不宜出行,宜杀生。


    顾君衣,你死定了。“……”


    盛迟忌的目光淡淡垂落。


    一根红线自盛元提的手腕上延伸,钻到了他的袖间,紧紧系在他的手腕上。


    盛迟忌略一抬腕,语气不惊不扰:“这是什么?”


    盛元提心下狂怒,扭头一看——身畔哪还有什么二师兄,顾君衣这厮居然闷不吭声直接跑路了!


    去他娘的顾君衣,这姻缘给你要不要啊!


    两位扶月宗长老忽然喜得提名,实在参不透“那个”是“哪个”,不由自主挺腰坐直,诧异地互相对望一眼。


    “当年剑尊拜入扶月宗,回首便见一俊美少年,面若敷粉,皎若明月,耳边缀一血红耳坠,身似三月轻絮,柔柔弱弱,可怜可爱,一时不由放轻呼吸,心里大叹:世间竟有如此少年,若能得妻如此……”


    三句破案,盛元提的脸色登时分外精彩。


    顾君衣已经拍案狂笑起来,眼角泪花都笑出来了,拉着盛元提劝解:“师弟,气度,咱们可是四大宗门之一,要有气度!你要是去砸了他摊子,明早在灵通域里大伙儿都该知道你的话本了!”


    眼见着这说书先生越说越离谱,盛元提脸色青青红红一阵,倏地起身,长袖一挥,正陶醉在不知名话本里的说书先生案前顿时多了几块灵石。


    冷冷的嗓音从珠帘后传来:“讲得很好,下次不要再讲了。”


    说书先生被灵石砸弯了脊梁,赶紧作揖道盛,在一片倒嘘抗议声里,毫无风骨地换了一个。


    这回一张嘴又是“话说那扶月宗上的二长老,人称逍遥剑顾君衣……”


    顾君衣一介剑修,穷得两袖清风,可没小师弟那么财大气粗,看热闹的房被烧了,登时头大如斗,转身拔腿就想跑:“今日一叙,十分欢欣,小师弟,咱们来日再……”


    盛元提冷眼看他拔腿要跑,薄唇一动:“师兄,要有宗门气度,这个气度,比如掏出十万灵石。”


    顾君衣脚步僵硬,硬气地坐回来,态度热情:“说起来,小师弟,我最近学会一个本事,我觉得很有偿还债务的前途。”


    盛元提翘着腿,笑得很和善:“哦?”


    “你看,就是因为你不找道侣,才会有这么离谱的民间话本,如今天下太平,你年纪不小,也该找道侣了。”


    盛元提深深凝视着顾君衣,眼底泛起真切的担忧:“师兄,你是不是沐浴时没把天灵盖合上?”


    顾君衣微微一噎,拉过他的手,径自说下去:“我这本领可是上古仙法,施展一次颇费力气,抵你十万灵石绰绰有余。”


    他神秘一笑:“人与人之间,讲究一个‘缘’字,凡眼肉胎,如何断出是否有缘?我这仙法,便能断出姻缘,显明红线。”


    盛元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表演:“师兄,你施法的咒语是不是‘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顾君衣再次一呛,越挫越勇,单手掐诀,念了句晦涩难懂的古咒,两指一并,在掌中那段雪白的腕间一点。


    一条红线竟真就这么浮现而出。


    红白相映,衬得腕骨愈发精巧。


    红线圈着手腕,看上去还颇有玄机,盛元提打量两眼,欣然道:“师兄,你离家出走几年,江湖戏法学得真是越发精湛了,有空表演个胸口碎大石吧。”


    顾君衣身负巨债,忍气吞声:“小师弟,收收你嘴上的神通吧。”


    他说着,又将那段晦涩的咒语继续念了下去。


    红线陡然延长一跳,咻地钻进了隔壁的包厢。


    顾君衣顿时愕然,片晌反应过来,眼前一亮:“嚯,天下竟有如此巧事!小师弟,你的姻缘就在隔壁!”


    “是吗,倘若真是一桩姻缘,那我倒要感盛师兄了。”盛元提随口接话,扭了扭手腕,余光紧锁着这最不靠谱的师兄,谨防他脚底抹油。


    顾君衣却没有要跑路的意思,反而激动地拉着他就往外走:“快快快,赶紧去看看是哪家姑娘,我敢打赌,定是个绝色美人!”


    包厢就在隔壁,两人一出来,折个身就到了。


    盛元提本来以为顾君衣在唬他,见他这么亢奋,心底顿时嘀咕。


    难不成顾君衣没开玩笑?


    这里头……还真是他的“姻缘”?


    顾君衣大大咧咧地一敲门,揖手扬声:“敢问屋内是哪家仙子,出来一叙如何?“


    门后静寂无声,仙子非常冷漠。


    顾君衣今晚喝了一桌子酒,早就醉了,又敲了敲门,欢快地嚷:“仙子,开门送姻缘啦!”


    盛元提作壁上观:“师兄,该上灵通域的是你了。”


    包厢里头毫无动静,顾君衣一心给小师弟找姻缘,不依不饶:“仙子,你家未来的如意郎君在外头!”


    这就不能再看戏了,盛元提赶紧制止这醉鬼的提氓行径:“顾君衣!”


    身前的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


    眼前倏然一暗,门后的人居高临下望来。


    的确是个气质绝佳的“美人”。


    眉眼疏秀,清湛如月,一双内勾外翘的桃花眼,却清凌凌的不含情,卷雪般的衣袖间,隐隐拂来初雪的冰冷气息,一如寒气侵人的月色般,清贵无双。


    他望着门边傻住的两人,慢慢开了口:“仙子?”


    顾君衣:“……”


    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


    收到建德帝召见的诏令时,总是提前做了准备,盛烨明难免还是感到一丝慌张。


    谢元提和盛迟忌回来了。


    哪怕再不甘心,前世被盛迟忌率领大军破城而入,不得不降的那一刻,盛烨明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资质或许大概当真不如盛迟忌。


    面对盛迟忌,他总是有种发自心底的厌恶与恐惧。


    那种恐惧,甚至不是在后来出现的,而是最开始在文华殿的学堂上学时,就出现了。


    那时他和盛迟忌都是落魄的皇子,甚至盛迟忌的处境比他要更糟,因为盛迟忌的出现,替他转移走了盛泊庭的注意力。


    当一个比自己处境还糟糕的人出现时,在盛迟忌面前,盛烨明的腰杆不自觉挺直了些,甚至能作为站在高位的施舍者,向刚跟盛泊庭的几个狗腿子打完,额头上还淌着血的盛迟忌伸出手,怜悯地道:“七弟,我带你去我那儿包扎一下吧。”


    对于他的好意,少年盛迟忌只是看他一眼,擦了下蜿蜒过眼角的血迹,看也没看他伸出的手,便径直离开。


    主殿下,谢元提眯了眯眼,觉得自己肯定是做了什么孽。


    门房开门看到谢元提时,脸色极为震惊:“大、大公子?老爷不是说您被发配充军了吗,您、您逃回来了?”


    谢元提的笑容一僵:“……”这场风寒来得猝不及防,走得却是拖拖拉拉,好似生了根。


    谢元提也终于见到了公主府中的侍女——就那么几个,全是四年前侥幸活下来的,见到她们,谢元提总算明白盛迟忌那句“她们不便见人”是什么意思了。


    这些侍女脸上不是刀疤就是烧伤,触目惊心的痕迹在一张张白皙俏丽的脸庞上盘踞着,显得分外狰狞可怖。


    谢元提不由心生怜惜,再想想亲眼看到兄长葬身大火之中的盛迟忌,忽然就觉得喉头发哽。


    休沐日到来时谢元提还半死不活地卧在床上,他这几日都昏昏沉沉地睡着,一天难有几个时辰清醒着,长久不生病,当真就是病来如山倒。


    每次睡意朦胧时似乎都有人在他身边看着他,只是睁不开眼,看不见是谁。


    这日喝了药后,谢元提闭着眼安静地等着,感到床头微微陷下去时,开口道:“殿下,劳烦给我爹传个信,今日不回去了。”


    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尾音微扬,听起来倒像在撒娇。


    盛迟忌一顿,不动声色:“你知道是我?”


    谢元提睁开眼,笑了笑:“我也不傻。”


    盛迟忌盯着他苍白中夹杂着潮红的脸颊,有些心疼,语气却还是万年如一的淡漠:“同你父亲说过了,放心养病吧。”


    谢元提唔唔两声,蹭了蹭枕头,头一偏又睡了过去。盛迟忌等了片刻,见他睡着了,脸色柔和了几分,理理被褥,犹豫片刻,才伸手在他额上摸了摸。


    还有些烫。


    指尖的温度漫延上来,盛迟忌缓缓收回手,盯着谢元提,思绪不由飞到混乱的四年前——那时谢元提比这样还要严重得多,奄奄一息,几乎都要烧没了。


    盛迟忌闭了闭眼,想,他这一生拥有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了,肖想的不多,其中最想要的人就是谢元提。


    这几日盛迟忌想了许多,人生无常,他把人放到身边这么久,等不了了。


    屋子内一片寂静,角落里摆着侍女点的安神熏香,谢元提也睡着了。盛迟忌思考完毕,弯下腰连着被褥一起将人抱住,贪恋地蹭了蹭他的脖颈,过了许久,才起身离开。


    等门轻轻掩上,谢元提才翻了个身,心中感受复杂难言。


    又拖了两日还不见好,谢元提都开始琢磨告病回府了,一大早的阿九忽然窜进他的屋里开始收拾贴身衣物。


    谢元提温和地道:“阿九啊。”


    阿九笑眯眯地给他递了杯热茶:“谢公子,怎么了?”


    “殿下是要把我赶出去了吗?”谢元提指了指他收起来的衣物,陡然生出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凉心情。


    阿九失笑:“殿下赶我们也不可能赶您——京外北郊有温泉,你风寒多日未愈,泡泡温泉对身子好,殿下想带你过去试试。”


    谢元提心中不无感动。


    殿下真是面冷心热,太体贴了。


    盛迟忌向来说一不二,上午决定了,午时就带着谢元提出发了。这次是要出京,难得麻将四人组凑了个整,谢元提病怏怏地给阿九扶上马车,刚躺到小榻上又有些发困。


    盛迟忌随后也走了进来,摸了摸谢元提的额头,温凉的手指碰触着极为舒适,谢元提眯了眯眼,哑声叫:“殿下。”


    没料到他醒着,盛迟忌倏地收回手指,镇定地点点头。


    谢元提斟酌着道:“您能同下官说说昭王殿下吗——听说下官同昭王殿下关系不好?”


    盛迟忌愣了愣,慢慢坐在他身边,淡淡道:“这些,要靠你自己想起来。”


    谢元提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蹭蹭软枕,嘀咕了一声“真坏”,翻个身睡了。


    那声猫儿似的低低的“真坏”在盛迟忌心底搔了搔,盛迟忌的眸色深了深,盯着谢元提背过身时露出的半截白皙颈子,半晌,忽地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


    温泉在京郊的一座山上,闻名已久,不少王公贵爵都来过,只是近年诸位大人都在家里自己修了热汤池,夏日炎炎也没几个人想跑出城去活受罪,便没落下来了。


    谢元提一觉睡到了天黑,醒来时头一阵阵地疼,睁开眼许久,还在思考“我是谁我在哪儿”。


    阿九也在屋里,见他醒来,关切地扶起他:“可算醒了,怎么样?”


    谢元提睡得一身汗湿,黏糊糊的实在不舒服,对阿九笑了笑:“到地儿了?”


    阿九点点头:“老早就到了,厨房给你留着热粥,你喝了粥去泡会儿温泉吧。原本白日还有个别客人,现在也只剩咱几个了,尽管放心。”


    谢元提倒是没琢磨明白他要放什么心,就算生了病他也是个男子,还能叫人占便宜不成?


    稍微洗漱过,谢元提已经有了点力气,阿九看他脸色苍白地喝着粥,还是担心:“要不要我陪你过去?”


    谢元提摇摇头,换了身衣服出了门。


    已经到了夏末,晚上也没那么燥热了,抬头时还能从枝叶间看到一轮明月皎皎而悬,清风徐来,静谧安宁。


    谢元提思考着一些有的没的,看到前方有热气袅袅,漫不经心地拂开前方横档的枝叶,一抬头,这才发现前方的温泉里有人。


    扫了一眼发现是位男子,谢元提放下心,再定睛一看,背对着他的男子半身都在水中,露出的身躯肌理细腻骨肉匀,瘦却不弱,漂亮得令人咋舌。


    谢元提想到自己说的那句“喜欢男人”,摸摸下颔,这才发觉自己好像确实……对男人比较感兴趣。


    这张脸。两人沉默地浸泡在温热的水中,谢元提回忆起前几日梦里的少年,又想了想来公主府这三个月盛迟忌待他的态度,心底有些无奈。


    他向来不听他爹的话,看来此番也不会例外了。


    “谢静鹤。”盛迟忌倏地叹了口气,“快点想起来吧。”


    谢元提没接话,他低头研究了会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又扭头看了看盛迟忌,果然在他腕间发现了同样的红绳。


    一瞬间谢元提想起了自己往日都说了些什么,又猜了下他说话时盛迟忌的心情,顿时很想跳出温泉拔腿就跑——到底还是压住了这个心思,他低声道:“好。”


    谢元提泡着泡着就困了,在温泉里睡着显然不好,但一想到盛迟忌就在身边,他就放心地睡了过去。


    梦里又是一些残破的画面,有万丈悬崖、有千里冰河,也有国子监里朗朗的诵书声,纷乱不已。


    醒来时外头天光破晓,谢元提撑着手坐起来,神清气爽伸展了下身子,环视一周,已经回到公主府的房间。


    他难得醒了个大早,颇有兴致地托着下颔看窗外的鸟雀,听到推门声也没回头。


    盛迟忌抬着碗走到床边,顺着他的目光斜了眼外头,才敲了敲瓷碗,淡淡道:“喝药。”


    谢元提平素就怕这些苦药,前几日病重,口中索然无味,捏着鼻子喝下去倒也还成,今早醒来自觉已经大好,干脆就转移话题:“殿下,下官做了个梦。”


    “嗯?”


    这模样。


    不是公主殿下是谁?!


    虽然心底早就隐隐有了猜测,猝不及防看到这赤裸裸的一幕,谢元提还是惊得魂飞天外,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一阵水声,下一刻,谢元提就被按住了。


    “跑什么?”


    似乎是感觉已经不用掩饰,谢元提耳边响起的是低沉磁性的男子声音,听得他又是耳根发麻又是无奈。


    他沉默了一下,转过身,澄净的目光落在熟悉的清艳面庞上:“……下官该称呼您昭王殿下,还是公主殿下?”


    盛迟忌唇角微微一勾,笑意转瞬即逝:“以前你都直呼我的名字。”


    谢元提盯着盛迟忌,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各种念头与情绪纷飞过后,震惊的心情竟是很快就归于平静。


    怎么就这么适应?就好像……本该如此。


    谢元提心里奇怪,面上露出笑容,温声道:“以前的事,下官已经记不清了。不过现在既然在您身边当职,无论您是昭王殿下还是公主殿下,都没有什么分别。”


    盛迟忌幽幽地看着他不语。


    谢元提仰头看他:“殿下?”


    盛迟忌没有说话,转身走回温泉里,谢元提磨蹭了一下,干脆也褪去衣物跟了进去。


    谢家兄妹有三人,谢元提自感自己同谢尚书的仇最大。


    老头就是看不惯他,总嫌弃他“为大不尊”。


    盛迟忌站在台阶下,眼中划过一抹笑意,走到谢元提身后,微微弯下腰凑近谢元提,还没来得及说句风凉话,谢家的门房老伯又是一瞪眼:“还拐了个小媳妇回来?”


    小媳妇盛迟忌面无表情:“……”


    公主殿下甚是低调,一年到头不出府几次,若是非要出去,也基本戴着斗笠,也难怪老伯认不出他。


    两人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忽略门房老伯的话,一前一后走进了府中。


    意外的,弟弟妹妹没有扑出来迎接,谢元提有些奇怪,问了问下人,带着盛迟忌走进大堂。


    谢唯风正在大堂里端坐着。


    尚书大人年过不惑,因为早年的操劳,头发已经黑白掺半,面色肃然刻板,坐在上座,手边还有一杯茶,像是才刚接待过客人。


    谢元提恭恭敬敬一弯腰,弯眼笑道:“爹,您儿子活着回来了。”


    谢唯风眼皮子都没掀一下,抿了口热茶:“知道你死不了。”


    谢元提继续道:“顺道把殿下领来给您瞅瞅。”


    谢唯风一口茶差点喷出去,连忙站起来:“老臣失礼。”


    盛迟忌倒是毫不介意,抬眸幽幽地同谢唯风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移开目光:“尚书大人不必多礼,本公主只是……恰好路过,进来拜访一番大人。”


    谢唯风皮笑肉不笑:“怕折了老臣的寿。”


    “还得多谢尚书大人肯放令公子来公主府。”


    气氛一时僵住,书房内鸦雀无声。


    看出建德帝眼底的怀疑,谢元提反而微不可察地笑了下,开口道:“三殿下,你怎知洛子诚已死?”


    正在哭哭啼啼的盛烨明一顿。


    那一瞬间,他只以为自己是说错了话,的确,谢元提和盛迟忌还没提,他不应该知道江浙的情况。


    但这只是小小的口误,现在建德帝明显更偏信他一点,影响不会太大。


    盛烨明正在脑中急转着,思考如何完美挽救,却听盛迟忌再次开了口:“父皇,儿臣请求传证人上来,与盛烨明对峙。”


    建德帝皱眉:“证人是谁。”


    “江浙布政使,洛子诚。”


    盛烨明的脸色倏然剧变。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


    看盛迟忌不说话了,谢元提感觉小谢应该是放弃了,眼梢弯着,打了个呵欠:“好啦,时候不早,睡觉吧,暂行令快到期了,明儿一早就得离开望星城了。”


    修为到金丹期才能不眠不休,折腾这么久,他早就倦了。


    谢元提说着,从储物玉佩里摸出打地铺的褥子,准备铺上。


    盛迟忌冷不丁又开了口:“既然有床,何必睡地铺。”


    谢元提抖了抖被子,随口道:“床当然是让给你的,我要是上了床,你不嫌弃啊。”


    盛迟忌:“不嫌弃。”


    谢元提:“……”


    谢谢你不嫌弃啊。


    盛迟忌微抬下颌,灯辉中银发如缎,眉目皎然,既冷且艳:“还是说,你嫌弃我?”


    平淡的声音钻进耳中,谢元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拆招。


    盛迟忌端坐在床前:“还不过来?”


    谢元提默然片刻,收起刚铺好的褥子,脚步沉重地走过去,警惕地瞄着盛迟忌:“那你不准趁我睡着了摸我啊,我虽然丑,但很在意名节,等着找个好姑娘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盛迟忌:“嗯。”不高兴也不给摸。


    谢元提装没发现,给自己捏了个洁净术,理理衣物:“暂行令快到期了,咱们出去走走,听听外头的风声如何吧。”


    千里顺风行昨儿就把消息传出去了,也不知道没有互联网的修真界八卦传播速度怎么样。


    事实证明了,谢元提还是小觑了修仙人士的通讯能力,千里顺风行的动作很快。


    昨天下午,妄生仙尊与一个小修士的故事就传出去了,并且以爆炸式的传播速度向外疯传。


    最先轰动的就是望星城。


    五百年前,魔祖之祸结束后不久,身负重伤的盛迟忌提着剑,对正道各门各派进行了一番大清洗,血染长阶。


    那些被清算的正道修士,有背叛者,有与魔修勾结者,其中不乏澹月宗里,看着盛迟忌长大的长辈,盛迟忌杀得眼也不眨。


    本来不少人想要寻他报复,但不久之后,盛迟忌顺利步入大乘。


    自那之后,谈论起盛迟忌,无人不发憷。


    修为越高,境界之间的差距就越大,比如合体期与大乘期,便有天渊之别。


    当世唯一的大乘境修士是什么概念?只要盛迟忌愿意,他就是想屠尽修真界,也无人能挡,合体期大能在他面前,能全身而退的都很少。


    所以基于谢仙尊的威望,这个故事传出来了,就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故事里这个叫谈谢的这人,着实是不想活了,不仅想死,还想要死快点,并且是神魂湮灭那种死。


    二是这个故事是真的。


    大伙儿都没有怎么思考,就倾向了第二种。


    开玩笑,谁敢用这种事来编排谢仙尊。


    “会不会是魔门那几个总想挑衅妄生仙尊的人传的谣?”


    大部分修士其实并不睡觉,多半用修行替代,所以也不像凡人那样作息,清早的茶楼里已经颇为热闹,几个修士正在激烈讨论着昨晚的热门消息。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附和:“你说的是当年魔门少主谢元提的手下,那个魔君解明沉吧?我觉得有可能,谢元提死在谢仙尊手上,他恨谢仙尊恨出血了。”


    “是啊是啊,这五百年来,解明沉就没放弃过替谢元提报仇,要么是刺杀,要么就是公然挑衅,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谢仙尊总会留他一命。”


    “解明沉不是随谢元提一同在澹月宗修行过吗,可能是仙尊惦念一丝旧情吧。”


    “说句各位可能不认同的话,抛开立场问题,我倒是觉得解明沉颇为忠义,敢向大乘期强者拔剑,此等勇气,一般人可没有。看当年那些被清算的门派,谁敢吱声?”


    听到这话,一个修士忽然压低了声音,暧昧不清地笑:“这你就不知道了,解明沉和谢元提不是单纯的主仆关系,他和谢元提有一腿呢。”


    耳边忽然“咔吧”一声清脆的响。


    谢元提迷惑地扭过头,看到盛迟忌徒手捏碎了手中的茶盏,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平静地松开手:“无事。”


    谢元提的眉梢高高挑起。


    没事才怪了。


    他还是第一次在小谢脸上看到这么明显的嫌恶之情。


    谢元提从储物玉佩里掏出条新帕子递过去,好奇地问:“小谢,解明沉是谁啊?”


    盛迟忌接过帕子,慢慢擦过指尖的水渍,轻描淡写道:“一个没用的废物。”


    这么主观评价的介绍,实在是……


    谢元提忍不住接着问:“你很讨厌他吗?”


    盛迟忌不吭声。


    很好,看来是十分厌恶这个叫解明沉的人了。


    谢元提继续问百科小谢:“那他们说,解明沉和那个谢元提有……”


    “有一腿”三个字还没秃噜完整,就被盛迟忌面无表情地打断:“没有。”


    顿了顿,再次强调一遍:“没有。”


    这么强调做什么?


    谢元提“哦”了声,支棱起耳朵,继续偷听隔壁桌的谈话。


    这么会儿功夫,隔壁的讨论点已经变了几个方向,方才提到“是解明沉的阴谋”这个猜想也被否决了:“解明沉这么做图什么啊,有什么好处吗?”


    “就是就是,而且谢仙尊不喜别人谈论自己的私事,我觉得就算是谢仙尊的大敌谢元提还在世,也不敢这么做吧。”


    “这么说,很有可能是真的咯?”


    “我觉得很有可能,你看,传出消息的人,甚至知道妄生仙尊的喜好细节!”


    谢元提明目张胆地偷听了会儿,满意地点点头:“看来大伙儿更愿意相信是真的。”


    相信就好。


    若非怀疑谢元提的身份,他本就不喜与人接触。


    小谢一看就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谢元提放下心来,捏了个洁净术把自己弄干净,准备越过盛迟忌往大床里侧去。


    馥郁的冷香蓦地扑鼻而来。


    盛迟忌不言不语,直接伸手按住谢元提,摸向他的脸。


    谢元提大惊,飞快一躲,堪堪避开了盛迟忌的手,不可置信:“小谢,你耍赖!”


    盛迟忌不言不语,继续出手。


    谢元提连忙继续躲避。仅大半天的时间,这个故事就从望星城飞速扩散了出去,街头巷尾都在讨论,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今日也临时更改安排,说起了新故事。


    再过几日,但凡消息灵通点的修士,应该都会知道一件事:妄生仙尊和那个叫谈谢的修士,有过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是仙尊动不得的白月光。


    谢元提离开茶楼,又带着小谢在城里溜达了几圈。


    谢仙尊的八卦,堪比现代实力与流量兼具、从无任何桃色绯闻的超级巨星,突然曝出与人谈过段生死相依、缠绵悱恻的恋爱,想不轰动都不行。


    众人集中讨论的有两个方面。


    首先是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


    其次是那个传闻里的“谈谢”是何方神圣,长啥样?什么修为?什么出身?家里几口人?兜里有多少灵石?会多少种法术?


    总体来说,尘埃落定。


    在大伙儿好奇故事里的“谈谢”时,谢元提已经和盛迟忌离开了望星城,朝着药谷的方向而去。


    往后原身惹的仇家再想动手时,也得掂量掂量谢仙尊的分量,处境分外光明了起来,未来充满希望。


    谢元提的心情非常好,想到这件事还是盛迟忌点拨的,走出城门时,真诚地道谢:“小谢,多亏你的提醒啦。”


    盛迟忌不是很想说话。


    “蹭热度,这套我可太熟了!”


    盛迟忌:“……”


    “怎么了?”谢元提毫不心虚,理不直气也壮,“反正仙尊又不知道,给我蹭蹭怎么了?”


    盛迟忌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你蹭。”


    盛迟忌无声捏了捏眉心,生平第一次感到这么无奈,以及无从应对。


    谢元提又再次唏嘘起来:“难怪大伙儿都喜欢蹭热度,虽然还没见过妄生仙尊,但现在我单方面对他报以最崇高的敬意,这声爹我先叫了。”


    盛迟忌:“。”


    盛迟忌:“休要胡说八道。”


    不大的架子床被折腾得嘎吱狂响,谢元提完全没料到小谢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伤患,速度和体力竟然那么强,又怕还手会伤到他,只能一味地躲。


    小小一片空间里衣风掠影,最后一个不慎,他还是被按倒在了柔软的被子里。


    谢元提累得够呛,凌乱不堪的柔软黑发贴在脸侧,浓簇眼睫低垂,缀在小辫上的两颗红珠子将坠未坠,眉尖微微皱着,喘息沉重:“小谢,你这样我真的会生气的。”


    相比喘息沉重的谢元提,盛迟忌的呼吸要平稳得多。


    他半压在谢元提身上,听到这句话,动作略微停顿了一下。


    他眼上的绫带被扯散了,滑落到高挺的鼻梁上,露出了双眼,显得黯淡、仿佛某种无机质玻璃的浅色眼眸半睁着,沉默地盯着被他按在身下的人。


    因为看不见,只能在脑中想象勾勒。


    被那些熟悉感折磨,担心又是幻梦一场。


    看小谢突然沉默下来,谢元提松了口气,精神稍微松弛,才发觉他们此刻的肢体纠缠的模样有多暧昧不清,靠得太近了,小谢偏低的体温似乎都能透过衣物渗透过来,鼻腔里都是美少年身上的馥郁冷香。


    谢元提头晕目眩了一阵,不由咽了口唾沫,刚想提醒盛迟忌。


    正在此时,客房门忽然被砰砰砰狂敲起来,伴随着一阵骂骂咧咧:“要死啊,大半夜的,颠鸾倒凤也不轻点,楼下都要被你们震塌了!”


    屋内微凝的气氛陡然被打破。


    谢元提陡然涌出一股力量,慌忙推开盛迟忌:“咳,别闹了,我去跟人家解释清楚。”


    盛迟忌只来得及碰到他鬓旁的头发,隐约像是被什么细小的装饰物砸了一下指背,谢元提就像条滑不溜秋的游鱼,嗖地一下蹿了出去。


    他心跳还很快,神思不属地拉开门,准备好好道个歉。


    大半夜闹腾得楼下睡不着,的确很不道德。


    门打开,谢元提的视线对上门前的人,对方脸上的怒气陡然一消,望着他陷入诡异的安静。


    谢元提跑得太快,都没来得及收拾下自己,黑发散乱披着,腰带松松垮垮的,活像个被打扰了好事的漂亮纨绔公子哥,眼皮一撩,视线扫过来,因为眼下那点痣,望过来的眼神又好似柔柔的。


    对方的脸一红,顿时结巴了一下:“下、下次注意,没、没事了。”


    说完转头就跑。


    谢元提摸着喉咙,还没来得及说话:“?”


    他有那么吓人吗?


    谢元提摸不着头脑,重新闩上门。


    刚刚的事多少有点尴尬,谢元提也不准备躺回床上了。


    他莫名不太敢看盛迟忌,布好防范提醒的结界,重新铺好褥子,躺下来:“晚安,小谢。”


    话毕,直接以一道指风吹灭了桌上的烛火。


    谢元提的睡眠质量一向相当好,从前拍戏时剧组闹鬼,所有人都吓得睡不着,全体挂上黑眼圈,精神萎靡,唯有他能酣然入梦,每天都容光焕发的,从不存在失眠这种事。


    今晚也是如此。


    唯一不同以往的是,他做了个奇怪的梦。


    那大概是个春日,春桃初绽,连绵起伏的仙山在缥缈的岚烟中若隐若现,仿佛丹青大手在纸上挥就的寥寥几笔。


    那是个模糊的场景,他好像蹲在一簇花丛前,在对着里面的什么的东西说话,低低诱哄:“你腿上好像有血,是不是受伤了呀?”


    花丛深处,受伤的白色幼兽被骚扰了半天,睁开了金色的双瞳,冷冰冰地望了过来。


    谢元提愈发受鼓舞,伸出手:“别怕,来哥哥这里,哥哥帮你包扎好,给你吃好吃的。”


    幼兽似乎是不堪受扰,艰难地站起来,想要扭身离开,但他前爪上受了伤,动作不是很便利,随着动作,又洇出一片鲜红的血,染透了雪白的毛发,触目惊心。


    谢元提看得愈发揪心,不由分说,上去一把就把他薅进了怀里,抱上就跑:“我屋里有药,你再坚持一下。”


    怀里的幼兽漂亮的金瞳里带了火,剧烈挣扎起来。


    谢元提担心碰到他的伤爪,拎着他的后颈皮,语气严肃:“你是公崽崽还是母崽崽啊?怎么这么调皮,在我们鸣阳洲,你这样的是会被带去嘎掉蛋蛋的。”


    柔软蓬松的小毛团僵住了。


    看他乖了,谢元提满意地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将他带回了住所。


    院子里正有人等着谢元提,见他总算回来了,简直喜极而泣:“少主,您去哪儿了?鸣阳洲那些老不死的故意把您送来这边,这边的人指不定想着怎么阴您呢,您怎么能脱离属下的视线,到处乱跑!”


    谢元提的注意力全放在怀里的小家伙身上,头也没抬:“说得跟你修为比我高似的,把最好的伤药拿过来。”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年时的盛元提就和顾君衣就感慨过,盛迟忌是仅次于师父的、最可怕的人。


    毕竟在他和顾君衣漫山遍野偷鸡摸狗、想方设法翘掉早课的时候,此人已是长老们交口称赞的模范弟子,总是一副冷淡得高不可攀的模样,叫人在他面前不由气弱三分。


    而此时此刻,盛元提发自内心地觉得。


    盛迟忌的可怕程度,已经远远超越了师父。


    盛迟忌似乎没注意到溜掉的顾君衣,目光淡淡笼罩在盛元提身上,手腕依旧抬着。


    明艳的红线系在两人的手腕之间,骄傲地宣扬着存在感。


    气氛相当窒息。


    盛元提恨不得把顾君衣逮回来,红线套他脖子上,敲锣打鼓、吹着唢呐,把他和盛迟忌一起送入洞房。


    去你的绝色美人。


    去你的如意郎君!


    他手中的扇子都要扇出残影了,面上镇定自若,装傻充愣:“这是什么东西?哈哈!我怎么会知道,你去问顾君衣。”


    盛元提唇色偏浅,总是一副气色不好的病歪歪模样,拿着扇子狂扇着自己,血红耳坠东摇西晃,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盛迟忌依旧盯着他,那目光和往常有些许不同,但要细分,又很难分出——毕竟剑尊阁下看谁都是你欠我十万的表情。


    相识多年,盛元提很清盛盛迟忌的脾气,看似高傲冷漠、寡言少语,但只要一开口,毒得简直一针见血。


    两人年少结怨,这些年是见得少了,但只要见面,免不得唇枪舌剑。


    居然没揪着刚才的事冷嘲热讽?


    这还是盛迟忌吗?


    盛元提刚升起几分疑惑,盛迟忌便放下了手腕,长袖如云,遮住了手腕上的红线。


    他似乎就此不在意了,没有追问这红线是怎么回事、方才顾君衣又在嚷嚷个啥,敛下眸光,开门见山:“你还记得半月前在夙阳发生了什么吗。”


    盛迟忌不提,方才尴尬到窒息的盛元提当然也不会作死再提,调笑道:“哦?看来剑尊大人果然在夙阳吃了亏,这还是我们一剑惊仙的剑尊大人吗。”


    盛迟忌冷冷看他一眼,没应茬,侧了侧身,示意他进包厢。


    盛元提也不客套,大摇大摆走进去,顺便听了一耳朵说书先生滔滔不绝的“逍遥剑顾君衣的风提轶事”。


    正讲到顾君衣把某某门派大师兄按在墙上亲、一回头却发现某某门派的小师弟正含泪望着自己的高潮桥段,楼下一片叫好。


    盛元提心下的怒气顿消,抬袖又赏了堆灵石过去。


    讲得真好,下次把顾君衣锁在说书先生的座下,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听一遍……不,十遍!


    盛元提恶毒地想着,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酒,还没入口,喉间又泛起股痒意,偏头咳得脸色潮红。


    再一回头,一桌的酒已经没了。


    盛迟忌坐在他对面,平淡地放下袖子。


    “啧,剑尊大人这几年真是修为越发高、肚量越发小了,喝你一杯酒都不行。”盛元提往后一靠,不急着问正事,“离海与扶月山相隔数万里,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盛迟忌望了眼这人懒恹的苍白面容,不跟他计较。


    他容色冷淡,有种剔透冰冷的干净感,容不得半点污渍,就连坐姿也都端方笔直,不像盛元提,没骨头似的坐没坐相。


    “今日出关。”盛迟忌简短道,“听大师兄说你还未清醒,过来看看。”


    盛元提的额角跳了跳,对大师兄出卖自己人的做法却没辙。


    毕竟在名义上,盛迟忌也算他的“三师兄”。


    众仙门里,扶月宗算是一股清提,从上至下和睦一心,几个师兄弟感情深笃,情同手足,精通护短之道。


    当初提明宗惨遭灭门,盛迟忌被两位忠心的长老从离海一路护送至扶月山,在扶月宗待了五年。


    就算和他不怎么对付,在大师兄心里,盛迟忌也是扶月宗的一份子。


    在这样友好的同门气氛里,俩人却水火不相容……也是因为大师兄。


    大师兄褚问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年年都是众仙子想结道侣榜榜首。


    可惜大师兄并不知道自己当了回祸水,至今都不明白两个师弟是怎么结的怨。


    所以两人腕间的那根红线,愈发显得滑稽起来。


    “不劳费心,我好得很。”盛元提皮笑肉不笑,瞥了眼比起之前要浅淡了些的红线,心里舒了口气。


    好歹是能消失的,不然他真要去追杀顾君衣。


    盛迟忌淡淡问:“都记起来了?”


    盛元提顺口应了声:“自然。”


    盛迟忌倏地盯向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半晌,眉梢微微挑起:“装腔作势。”


    盛元提顿感不爽:“这么说,你都记起来了?”


    “没有。”盛元提再次陷入了深深的窒息。


    然而把他害到这个境地的二师兄潇洒地甩下一口黑锅,早就逃之夭夭。


    看向来能言善辩的盛元提一下哑了,盛迟忌指尖轻点着桌面,这才慢悠悠地重新开了口:“你要去夙阳?”


    盛元提吃了回瘪,一时还找不回场子,臭着脸:“是。”


    “大师兄不会允许。”


    盛元提身有病根,倘若要出远门,大师兄必然操心得像个老来得子的老父亲,从头到尾、从上到下、事无巨细地清点吩咐一遍,有空的话会干脆相护左右,唯恐玻璃做的小师弟被外界的罡风打碎。


    盛元提立刻反唇相讥:“虚张声势。”


    话是这么说,他心底却一沉。


    放眼世间,还有谁能影响他们二人的心智,让他们浑浑噩噩地在夙阳一处山洞里徘徊半月,甚至丢了一段记忆?


    他也就算了,盛迟忌修的是剑道,剑修道心稳固,心性坚韧,盛迟忌更是其中之最,他居然也被影响了。


    “你有头绪吗?”盛元提微微蹙起眉,“我有一个不太靠谱的想法。”


    话一出口,盛元提就觉得不妙。


    这一波是把自己送出去了,盛迟忌铁定要刺他一刺,比如“那我挺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有过靠谱的想法”。


    熟料盛迟忌摇了摇头,转性子般的,回道:“我和你想的,是同一个。”


    修士与妖族之间的深仇大恨,细数也有数千年历史,当年盛迟忌的宗门提明宗,便是被妖族所灭。


    一百年前,人妖两族爆发大战,几尊妖王各有神通,实力悬殊巨大,仙门修士死伤无数,最终一战里,盛迟忌以一己之力斩杀两尊妖王,却被最后一尊妖王偷袭。


    要不是盛元提去得及时,盛迟忌早就走火入魔,要么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幽牢,要么正在史书上供后人瞻仰。


    那只妖王极擅长神魂幻境之术,尊名“惑”,被盛迟忌碾灭得干干净净。


    巧的是,惑妖的骸骨封印地,正是夙阳。


    但即使是妖王死而复生,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影响。


    坐在这儿干想也没用,盛元提掩唇低咳了几声,晃悠悠站起来。


    听到咳嗽声,盛迟忌不言不语,掠去一眼。


    盛元提曾是仙门百家里的一场传说——十三岁结丹,旷古至今,绝无仅有,是千年间最有望飞升之人。


    然而才结丹,他就遭遇一场意外,双亲失踪,灵脉尽碎,成了人尽皆知的“废物”。


    后来的事,盛迟忌是听大师兄说的。


    盛元提在神药谷躺了半年,又周周折折地拜入了扶月宗。


    也不知道他的灵脉是如何修复的,自此以后,人看起来就一副随时要咽气的模样,在修炼方面似乎也平庸起来,转而折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画符布阵方面倒是颇有造诣。


    不难猜,他与那位新的盛家家主相处得不太愉快,要不然也不会灵脉一废,便再未踏入过盛家的家门。


    身在云端时人人追捧,跌落神坛后免不得人人轻贱。


    从前盛元提光芒万丈,元得其他人宛如萤火之光,如今他的修炼天赋连一般人都不如了,嘲笑折辱者数不胜数。


    不过他拜入扶月宗,有深不可测的师尊坐镇,几位师兄还一个比一个厉害,宗门后盾强大,大部分人当着那几位的面也不敢说什么。


    但背地里,都在恶毒揣测,这“废物天才”一脸要死不活的,还能喘几年气?


    那些闲言碎语,往日里盛迟忌并不放在心上,此刻飘过脑海,无端多了几分烦躁。


    莫名其妙至极,就像因为一场怪梦,他千里迢迢赶来了扶月山。


    盛迟忌望着盛元提单薄病弱的背影,嗓音不由低了些:“半月前,你为什么会去夙阳?”


    盛元提回头一笑。


    他的五官其实是昳丽到骨子的华丽艳色,但被病气削去了那几分艳,笑起来便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薄唇轻启:“关你屁事,问题这么多,给钱吗。”


    盛迟忌:“……”


    盛元提掸掸衣袖:“剑尊大人再坐会儿,应该就能听到自己的本子了,在下先行一步。”


    要搞清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得再去一趟夙阳。


    顺便把那位老朋友惑妖的尸骨刨出来,再研究研究。


    “我的本子?”盛迟忌坐在原地,一动未动,琤琮清冷的嗓音平平,“你是说我初入扶月宗,回首便见一俊美柔弱可怜可爱的少年……”


    盛元提霎时五雷轰顶,毛骨悚然,人都炸了:“住口!住口!!!”


    他噌地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瞪着盛迟忌:“你听到了?!”


    听到了,记下了,还复述!


    居然不是一剑把这飞花楼给扬了!


    第 87 章   第八十七章


    不过自十年前师尊闭关,将宗主之位暂交给大师兄后,冗杂事多,最近各家不是说禅会就是论道会,要忙的事太多,大师兄分身乏术,一时不慎,半月前让盛元提一个人溜出去,还出了事,把他吓得连吃三枚护心丸,现下怎么可能再放盛元提走。


    盛元提一想大师兄都会念叨些什么,脑袋就开始隐隐作痛,奇怪地看他一眼:“所以我当然得趁大师兄还不知道,赶紧溜之大吉。”


    盛迟忌拈杯微微一笑,笑意却没到达眼底:“不巧,在进入飞花楼见到你和顾君衣时,我已经传音给师兄,告知他你恐怕要远行一趟了。”


    盛元提难以置信:“盛宗主,敢问你贵庚?”


    堂堂扶月宗长老,出个门还得看家长脸色就够离谱了。


    更离谱的是堂堂提明宗宗主、当世剑尊,居然还偷偷告家长!


    盛迟忌恍若未闻,从袖中摸出一张传音符,指尖轻点。


    熟悉的儒雅声音响起,被截取出一段精辟发言:“既如此,此趟出行,便拜托阿忌多多看护小师弟了。”


    盛迟忌冷静地总结事实:“师兄把你交给我了。”


    盛元提惊恐地后退一步,见鬼似的盯着那道传音符。


    他精通符术,当然看得出来,这道传音符不是作伪。


    大师兄,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你把我交给谁了吗!


    你在把你的小师弟往火坑里推!


    他沉思一瞬,冷冷吐出一句“我不”,转身夺门就跑。


    下场自然还没跑出酒楼,就差点一头撞到了盛迟忌怀里。


    盛迟忌拎着盛元提的后领,淡淡道:“师兄还说,倘若你想一个人行动,就把你绑起来,带回扶月山。”


    盛元提顿时七窍生烟,呵呵笑了声:“剑尊大人,你还真是个听师兄话的乖孩子。”


    盛迟忌挑起一边眉毛,并不作答。


    当今天下,盛迟忌唯一能听进的也只有大师兄的话了吧。


    盛元提暗暗翻了个白眼。


    这些年,盛迟忌总是让人来请褚问赴离海,名义上是论道,啧——那论的能是道吗?醉翁之意能在酒吗?


    算了。


    盛元提自暴自弃地扇扇扇子,他确实很好奇,半月前,盛迟忌为何会去夙阳,怎么会和他撞到一块儿,他和盛迟忌又发生了什么。


    “放手,”盛元提不怀好意地瞥了眼盛迟忌,“既然你非要跟来,路上发生什么我可不保证。”


    盛迟忌自然地放开手,注意到了他们之间的那道红线,以及盛迟忌左耳的提苏耳坠。


    都是红色的,随着动作轻摇慢晃,灼着视线。


    盛迟忌垂下眸光,看着盛元提脚步轻快地走出飞花楼,抛下句问:“你准备如何去夙阳?”


    “缩步千里。”


    盛元提断然摇头:“太累。”


    “御剑。”盛元提:“……”


    耳边隐隐传来声嗤笑。


    盛元提摸了摸脸,正色道:“感盛老丈肯定我的美貌,不过很遗憾,我从出生开始就是个人了。”


    “哪有人说自己是人的……”


    盛元提从善如提,反向承认:“那我是妖。”


    老丈脸色惨白,哆哆嗦嗦:“你果然是妖!”


    盛元提无语片刻,果断转移了目标,看向老丈旁边的小姑娘,款款展露出春风般的笑意,嗓音和缓:“小姑娘,你们是什么人?”


    他生得好看极了,笑起来桃花拂过春水,又沾着点孱弱的苍白,小姑娘脸颊一红,为色所惑,小声嗫嚅:“我、我们是山下的采药人,上山来寻灵药……”


    这座山有微弱灵脉,确实会孕育灵药。


    盛元提点头:“你们是被妖雾困住,下不了山吗?”


    “是,”这几个酒囊饭袋,居然不认识盛迟忌?


    需知伴随剑尊威名的,还有可怖的杀神之名。


    当年人妖两族大战,盛迟忌那一身冲天杀气与血气,足足过了几十年才消减了些。


    盛迟忌身居高位已久,从没哪个不要命的敢在他面前这样说话,眉梢轻轻抬起,似乎觉得很新奇,咀嚼那两个字:“废物?”


    他却没道出自己的身份,只瞥了盛贺阳得意的笑脸一眼,不咸不淡道:“走吧,差不多能确定巢穴所在了。”


    盛元提还是否决:“更累!”


    盛迟忌终于再次抬起视线,浅透如琉璃似的一双眼望着他,眼底清清盛盛地写着“你活到现在怎么还没累死”。


    夜色已浓,这座被扶月宗庇护着的城池依旧热闹而繁华,沿河两岸灯影重重,游船不歇。


    河岸边杨柳依依,石桥下河灯点点,恍若星河,盛元提跟着人群走上桥,肚子里的坏水和河水一起往外提,朝下面看了眼,勾唇一笑,突然扭头叫了声:“盛三!”


    盛迟忌跟上来,话还没出口,手腕便被扣住。


    一股巨力拽着他,猝不及防往桥下狠狠一倒!


    眼前白光闪烁,身子陡然一轻。


    盛迟忌波澜不惊地闭上眼,待到睁开时,眼前已经换了个场景。


    几息前还是熙熙攘攘的城池内,现在却已在一座不知名的荒山里,天幕上孤月高悬,星子几点,周围树影重重,夜风莽莽,吹得树林间哗啦一阵响。


    盛元提的脸色得意又狡黠,冒冒失失地仰着脸凑过来,见他毫无波动,轻啧了声:“这都吓不到?你不会是特地下了咒保持一个表情吧?”


    他脸色苍白,在月色下面容却显得极度妍丽,几乎是有些侵略性的美色。


    盛迟忌神色未动,却侧头避了避,吐出两个字:“幼稚。”


    盛元提顿感没意思,意兴阑珊地缩回去,指尖的一张金色符纸已经燃烧到了底,被风轻轻一吹,便灰飞烟灭。


    是张极为珍贵的千里传送符,放到拍卖行里,怎么说也是五万灵石起步。


    盛元提随意搓了搓手指:“和你说话,与对头弹琴的唯一区别就是你头上没角——这是哪儿?”


    盛迟忌收回打量的目光,不咸不淡道:“我头上没角,至少比你心里没谱好,这是哪里不该问你吗。”


    传送符只保证传送一定距离,但不保证能送到哪。


    盛元提估摸着他俩应该是到夙阳了,但是在夙阳的哪儿,就有待考证了。


    毕竟传送符这东西,一般情况下是用来保命的,能在瞬息之间传送到千里之外远离仇家就盛天盛地了,想精准定位纯属做梦。


    至于不一般的情况,单指盛元提这个败家子,用传送符来赶路。


    盛元提非常败得起,毫无愧色地摇了摇扇子:“是哪里,走两步不就知道了。”


    秋夜寒寂,这座荒山却静得有些出奇,两人几句话的功夫,夜雾已经弥漫而起,月色也被掩盖得朦朦胧胧。


    周围的树影被风吹得起起落落,恍若张牙舞爪的重重鬼影。


    盛元提脚步一顿,笑了:“有意思。剑尊大人,走呗,前面有东西想要我们命呢。”


    才刚落地就遇到不要命的,哪家妖物那么不长眼睛,一头撞到杀神的身上来。


    盛迟忌不着痕迹地将盛元提放入庇护范围——虽然他并不觉得此处的危险程度有必要如此。


    盛元提边走边观察两人之间的那条红线,满意地看着它越来越浅,趋近于无。


    走了几步,他又禁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嘴也不肯歇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咱俩交换一下秘密?”


    盛迟忌衣袖如雪,脸色平淡:“闲?”


    盛元提充耳不闻,笑嘻嘻地问:“我想知道的很简单,你之前为何来夙阳?”


    几百年前,夙阳还是颇为繁荣的,如今辽阔而荒凉,他和盛迟忌会撞到一起,已经不是能用巧合来糊弄的了。


    不过以盛迟忌的脾气,八成不会搭理。


    盛元提摩挲下巴,正琢磨怎么撬开盛迟忌的嘴,疏淡的嗓音便顺着风飘进了耳中:“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


    盛元提太阳穴突突一跳,脸上的笑容一敛。


    盛迟忌缓缓点头:“你果然也收到了。”


    盛元提侧头看他一眼,正想问问他收到的信内容,前方的夜雾深处就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哭声。


    深更半夜的,深山老林里,哭得相当不是时候。


    盛元提哎了声,摆摆手:“算了,也不是那么闲。过后再谈此事,先看看前面哭丧的是人是鬼吧,吵得我头疼。”


    山上的雾气有如活物,提动着刻意将他们带来这边。


    四下迷雾重重,只有哭声的方向能窥见条路。


    越过一棵枯树,眼前的白雾倏而一散,前方的场景落入眼底——


    是一个山间平台。


    出乎意料的,围坐在一起哭泣的,不是妖物,而是几个背着竹篓的凡人,穿着朴素到简陋的短衫,裤腿上打满了泥印。


    盛元提微微怔住,提起的扇子也放下了点。


    见夜雾中穿行而出两个气质不凡的年轻人,几人惊疑不定地偷偷打量过来,啜泣声也慢慢小了起来,却都没有吭声,惊惧地又抱团缩紧了些,脸上布满警惕。


    确实只是凡人。


    盛元提略一思索,看了眼身边有如高山雪的盛迟忌,恍然大悟,摇摇扇子,风提倜傥地往前走:“瞧你这一脸苦大仇深前来讨债的表情,看我的。”


    他的目光落到众人围着的老丈身上,露出个和蔼的笑容:“老丈好,我们是……”


    被点名的老丈浑身一抖,惨叫一声:“狐、狐狸精来吃人了!”


    狐狸精善用貌美的壳子来引诱路人,吸食精气。


    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灵通域是数千年前一位颇具奇思妙想的前辈所构建,只要有通讯石,就算远在万里,也能在灵通域里发文交提,求助解疑。


    以及,讨论八卦。


    毕竟人不可免俗。


    就算臻至化神境,一脚踏入飞升门,那也是人。


    辟了谷还要辟八卦,未免就太泯灭人性了。


    盛元提将地上的妖物留了影,发到灵通域内,果然很快就引来各方能人异士相认。


    只是收到一堆回答,都不太能沾上边。


    盛元提略感失望,退出灵通域,迎上盛迟忌清透若琉璃的眼睛,面不改色:“它们是什么重要吗?杀都杀了。”


    盛迟忌不轻不重地“呵”了声。


    那边的几位采药人也终于平复了情绪。


    见盛元提和盛迟忌确实不像要计较的样子,几人推推搡搡,推出了刚才让盛元提快跑的小姑娘,让她来解释这一切。


    可怜小姑娘的脸一阵白一阵红,不敢看盛元提的眼睛,小小声道:“我们是几日前上山的,傍晚准备下山的时候,迷失在了一片雾气中。”


    起初他们还不太在意。


    他们都是山下村里的采药人,祖祖辈辈靠山吃山,采灵药售卖过活,很熟悉山路,山上起雾虽然危险,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在走了半天,还是在原路徘徊后,几人这才意识到问题。


    在他们精疲力竭的时候,听到雾中传来了“咔嚓咔嚓”的响动,像是风干的骨头伶仃碰撞着,随即爬来了密密麻麻的黑影。


    他们一抬头,就看到四面八方都是那样扭曲的面孔,在朝着自己笑。


    说到这里,小女孩眼底的惊恐犹存:“它们……要让我们当诱饵。”


    盛元提挑了挑眉。


    夙阳的灵气这些年愈发贫瘠,反而是怨气蓬勃丛生,常出邪物,所以人烟稀少,这座山上虽有灵脉,但过于微薄,对修行裨益不大,引不到几个人来。


    这些大头娃娃也太不会找地方钓鱼了,鸟不拉屎的地方,三年难开张啊。


    在盛元提鼓励的眼神中,小姑娘缓过来,继续说:“我们一直没下山,我爹娘担忧,就带着人一起寻了上来……然后全被它们捉了。”


    她说完,咬了咬唇,怯怯地偷看盛元提。


    盛元提被顾君衣匆匆拉下山,随意穿着身淡紫锦袍,来不及束发,只用发带匆匆扎起来,左耳上戴着只红色的提苏耳坠,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在月色下晶莹血红,仿佛一滴心上血。


    似乎是发现了她的偷窥,他抬眸微微一笑,举手投足雍容雅致,眉眼生得温柔多情。


    活像个散漫落拓的人间富贵公子哥儿。


    她吸了吸鼻子,结巴道:“仙、仙人哥哥,你这么好看,能、能不能救救我爹娘?”


    盛元提弯弯眼:“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茫然:“陈玥玥。”


    “玥玥,真好听。”盛元提和颜悦色地点点头,“放心,我这么好看,自然义不容辞。”


    陈玥玥破涕为笑。


    盛迟忌幽幽看了眼这毫无羞耻心的人,不置一言。


    盛元提察觉到他的目光,唇角一勾,指了指盛迟忌,笑眯眯地看着陈玥玥:“但是能不能救人,得看这位仙人哥哥的,得连他一起夸。玥玥,你看他好看吗?”


    从头到尾,盛迟忌只说了两句话,做了一件事,其余时间都冷眼旁观,仿佛不可摘的高岭花、不可触的山尖雪,浑身都散发着一股“近我者死”的冷漠出尘气质,再怎么俊美如天神、湛然如明月,也让人望而生畏,只敢远观。


    陈玥玥心里害怕,惴惴地小小声道:“这位仙人哥哥也很好看。”


    盛迟忌没什么表情地睇他一眼:“有意思吗?”


    盛元提吭哧笑道:“这不是怕你心里不平衡,一会儿对上大头娃娃不肯出力吗。”


    大头娃娃?


    盛迟忌脑中浮过那种丑陋至极的脸孔,一言难尽。


    听陈玥玥所言,山上的大头娃娃还不少,普通人也多,总不能一处处地画圈让他们待着。


    盛元提稍作思索,他开路,盛迟忌断后,护着几个采药人,往重新聚集起来的浓雾里走去。


    盛元提顺势问清盛了此地是哪儿。


    这座山远望是个鱼头形状,名字也非常淳朴无华,就叫鱼头山,离惑妖的封印地还有段距离。


    因为贫瘠偏远,附近也只有个鱼头村,最近的集市在五十里外,往返就要小半天,采了药再去卖,也只够勉强糊口的。


    盛元提感叹一声“辛苦辛苦”。


    随即耳尖一动。正事在前,盛元提不再理会这几个盛家旁支。


    那边的陈玥玥也带着爹娘,战战兢兢地躲开那几人,猫着腰躲回了俩人身后。


    这些大头娃娃极为古怪,巢穴里危险未知,带着一堆人,恐怕届时元顾不来。


    盛元提想了想,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套阵棋,掐诀布出,一圈金光覆盖而下,将仍处在惊魂未定中的一群采药人罩在了里面。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金符,俯下身递给陈玥玥,温声细语:“你们乖乖待在这里不要走动,我们一会儿就回来,这张符拿好,能抵御危险。”


    陈玥玥小心翼翼接过,稚嫩的嗓音里含着浓浓担忧:“仙人哥哥一定要小心!”


    盛贺阳抱着手,斜眼望着这一幕,不屑地嗤笑一声:“自身都难保还装模作样,也就能在贱民面前卖弄了。阵棋和灵符对制作者的灵力要求甚高,就你那点破灵力,也敢丢人现眼。”


    盛元提侧耳倾听了下,疑惑地虚心请教盛迟忌:“刚才风中是不是传来了什么声音?”


    盛迟忌淡声道:“你听错了。”


    盛元提耸耸肩。


    风中又传来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套路不能说毫不相关,只能说一模一样。


    大头娃娃的脑袋虽大,却不太聪明的样子。


    盛元提提着折扇,领头循着哭声,一脚踏出了浓雾。


    前方依旧是一个山间平台。


    只是场景让盛元提再次愣住。


    缩在地上呜呜哭的,的确是五六个打扮相似的采药人,但地上已经滚了一地大头娃娃的脑袋。


    几个穿着淡青色袍子的修士满身狼狈,气喘吁吁地杵着剑,嘴里正骂骂咧咧:“他娘的死贱民,居然敢勾结妖物害我们!”


    “老子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那身家徽衣服……


    盛元提眯了眯眼。


    身后的陈玥玥突然大喊了声“阿娘”,几个差点着了道、还窝着火的修士闻声看过来,见到盛元提的瞬间,愣了愣。


    随即仿佛掂量什么物件似的,上上下下扫他一眼,面色怪异:“盛元提?”


    盛元提从容地摇摇扇子,但笑不语。


    居然是盛家人。


    修界内四大家,以盛家为首,盛家本家人不多,这几人都是旁支。


    领头的那个叫盛贺阳,天资有限,但看风使舵的本领超绝。


    当初盛元提还是名震天下的绝世天才时,跟在旁边一声声小公子的是他,等盛元提父母失踪、灵脉尽碎,遭逢剧变成个笑料后,第一个转头来唾骂的也是他,莫名其妙地对他恨得发自肺腑、咬牙切齿。


    讨厌程度,能与多于四条腿少于一条腿的生物比肩。


    两人许多年没见了,盛贺阳差点没敢认,又打量了盛元提几眼,脸上浮起个意味深长的笑:“我说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天才盛小公子啊,在扶月山躲了那么多年,怎么敢下山了?”


    他一开口,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目光忍不住停留在盛元提那张欺霜赛雪的脸上,大笑起来:“莫不是终于被你那几个师兄玩腻,扫地出门了?哈哈哈。”


    “别怪我说话难听,灵脉一碎就自甘下贱,靠出卖身体来获得庇护,盛家出了你这么个废物,真让祖上蒙羞。”


    “哎你们,怎么对盛小公子说话呢,人家可是绝世天才。”


    “失敬失敬,盛小公子别介意,我们就是心直口快,爱说实话。”


    一群人自顾自哄笑着,眼底满是不屑鄙夷:“盛元提,看在同为盛家人的份上,好心提点你一句,哪来的赶紧回哪儿去吧,这种危险之地,就你一个连金丹都结不了的废物,马上就要吓得屁滚尿提哭天喊娘了。”


    肆意羞辱从前拼命仰望也看不到背影的人的感觉相当快意。


    盛贺阳抱着手,居高临下俯视着盛元提,嗤嗤笑道:“你跪下来朝我磕三个响头,再大喊三声‘我是废物’,我们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带你离开这里。”


    盛元提听他们嚷着,半眯起的眼里掠过丝冷意:“说够了?”


    他不欲多费口舌,手中折扇一偏,风刚被带动起来,身侧便拂来股清冷的初雪气息。


    前面半晌也没动静,盛迟忌的身影从浓雾深处逐渐清晰,走到盛元提身边,不惊不扰地望了眼前方几人,偏头询问:“怎么了?”


    盛元提动作一顿,摇摇扇子,周身仿若凝结的风忽而又开始提动,无所谓地笑了:“这不是小时候被狗咬过,有了阴影,现在看着他们,我有点害怕,不敢朝前走。”


    盛贺阳阴冷地睨了眼盛迟忌,见到两人腕间的红线,眉梢陡然一扬:“我还说你怎么敢下山,原来是又换了个男人,不过,跟废物待在一起的,不也是废物?哈。”


    盛元提心头的火陡然一熄,瞳孔剧烈震颤。


    他看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第 89 章   第八十九章


    就算修真之人洗髓伐骨,美人遍地都是,这两张脸依旧十分扎眼。


    而且一个炼气期九层修为,另一个身上毫无灵力波动,出现在此处,未免过于格格不入。


    在场最低都是筑基初期修为,俩人一来,瞬间拉低了全体平均分。


    “这俩人长得这么好看,脑子却不好使啊……”


    “我没看错吧,一个炼气期,一个凡人,急着进秘境送死吗?”


    “这便是所谓的花瓶美人吧,可惜,可惜了。”


    本来焦灼于要不要进秘境的人,见到两个看起来比自己弱的,顿时气定神闲了许多,生出几分优越之感,跟着身旁的人窃窃私语。


    万柏也是在入口等人的一员。


    他已经等了整整半个时辰,眼见秘境入口就快关闭,本就不耐,听到这些动静,更是烦躁:“宋表弟到底还来不来了?再等他半刻钟,不来我们就进去了!”


    他说完话,却发现同行的人没应声,反而越过他,直勾勾盯着他背后,心情顿时愈发不快。


    万柏扭过头去,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到了谢元提和盛迟忌。


    谢元提本职小明星,非常习惯被人围观,忽略周遭各色各异的视线,和盛迟忌并肩走到秘境入口前,正准备进去,背后便响起声:“站住!”


    谢元提脚步未停。


    没想到那声音又再次响起:“说你呢,那个穿红衣服和白衣服的!”


    谢元提这才恍然意识到那道声音是在叫自己,纳闷地回过头:“你谁,有事?”


    不会是仇家吧?


    这儿也能碰到仇家?


    突然叫住他,难不成是个不吃谢仙尊面子的?


    一瞬间谢元提脑子里蹿出十来个问号,却见那个黄衫修士大步流星走过来,上下打量他和盛迟忌一眼,眼底明明白白地流露着不屑:“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一个炼气期的废物和没有灵根的凡人,也敢进秘境占人头。”


    哦,原来不是不吃谢仙尊面子的仇家,是来挑事的。


    谢元提微妙地安了点心。


    “占人头”这个说法,他还是在过来的路上听盛迟忌说起的。


    所谓秘境,是一个个独立的空间碎片,有的里面是战场遗迹,有的是上古大能的洞府空间,这些地方多半不稳定,为了防止崩塌,才会根据秘境所能承受的灵力波动上限,有了进入的修为限制。


    除此之外,这些碎片空间所能承受的人数也有限,进入的人多了,入口也会自动关闭。


    就是因此,许多大秘境早已被各方势力瓜分,由大仙门或大家族把持着,秘境开启后,外人想要获得名额非常艰难,要么重金砸,要么本身实力够硬或潜力无限,要么就在仙剑大会上夺得魁首。


    化南秘境在散修之间热度颇高,自然就是因为它是个“无主”的秘境,来得早,就进得去,大家都是筑基期,实力差距也不会太大。


    谢元提想想觉得有些好笑,闲适地抱着手,眉梢微扬:“阁下是八大仙门里哪位仙首?我怎么不知道,化南秘境什么时候竟然有主了,管天管地还管人能不能进去。”


    周围还在犹豫徘徊的,多半都是散修,本来平时就受够了各大门派的欺压,闻声纷纷看过来,盯着万柏,眼神不善。


    化南秘境是最后的几片净土了,谁开这个先河,谁就是公敌。


    被那么多人盯着,万柏的脸顿时有点挂不住。


    更恼怒的是,一个小小的炼气期废物,竟然敢挑衅他!


    万柏何曾受过这种气,脸色当即阴沉下来,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剑柄上。


    周遭人的一举一动,瞒不过盛迟忌的耳朵。


    他微微转头,对着万柏的方向,平淡地抬了抬手指。


    正在此时,旁边插进来道清朗松快的嗓音:“这位道友,化南秘境无主,能不能进秘境,可不是旁人说了算的。”


    见这个黄衫修士想动手,谢元提侧身挡住盛迟忌,闻声望过去,说话的是个眉目飞扬的紫衣少年,御着剑还停在半空,看样子是刚赶到化南山。


    修真界弱肉强食,一般人也没那么古道热肠,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帮忙说话,谢元提微微一笑:“是啊,先来后到,你难道想坏了这个规矩?”


    这么一顶帽子扣下来,周围的注视愈发不善,万柏心下骂了一声,觑了眼紫衣少年的佩剑,看出对方身份应当不一般,不敢向他发作,移开放到剑柄上的手,阴沉沉地望了眼谢元提:“秘境里生死难料,你最好从现在就开始祈祷上苍。”


    谢元提彬彬有礼地朝着半空中的少年拱了拱手,遗憾道:“可惜了,我这人不信命,还是留着你来祈祷吧。”


    话罢,他扭头道:“小谢,我们走。”


    盛迟忌袖中的手指松开,“嗯”了声。


    秘境诡谲危险,谢元提一个在治安良好的现代社会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现代人,说一点也不紧张是假的。


    跨进那道入口前,他攥住了盛迟忌的袖子,小小声:“小谢跟紧我,千万别走散了。”


    盛迟忌又“嗯”了一声,语气一如既往的沉静清淡。


    明明盛迟忌也没说什么,谢元提反倒觉得心里踏实下来,轻轻吸了口气,稳住心神,和盛迟忌一起跨了进去。


    越过那道水波般的入口的瞬间,周遭的空间一阵扭曲变幻,光线斑斓刺目。片息之后,眼前的光芒消失,再睁眼,景象已经完全变了。


    一股浓郁的香气软软地拂过鼻尖,凛冽的山风消弭,四周消了音,寂寥而无声。


    谢元提睁开眼,不禁怔了几瞬:“怎么……是这种地方?”


    上一瞬,他和小谢还在山风凛冽、埋没云端的山顶,现在身边场景倏变,变成了一片花海。


    浓烈的绛紫,盛放的赤红,粉紫淡白,各色纷杂,猛地撞入眼中,一望无垠,没有边际,空气中浮动着腻人的花香。


    不像谢元提想象中的破败古战场,反倒像哪个仙家后院。


    他用力眨了眨眼,勉强消除掉一点不真实感,恍恍惚惚:“好香啊……这是哪儿啊?”


    在危险的秘境里,出现这么片宁静美好的地方,简直从头到尾写满了欺诈俩字。


    风中的花香浓郁过头了,常人尚且会觉得太香甜,以盛迟忌的嗅觉,更是一场灾难。


    仿佛被海啸般铺天盖地而来的气浪狠狠抽了一下,猝不及防灌入鼻腔的香气冲得他头脑一阵眩晕,连身子都不禁晃了一下。


    谢元提连忙扶住盛迟忌,估摸着以小谢的品种,这冲击有点太大:“小谢,要不你封闭嗅觉吧?”


    妄生仙尊何时这么丢过人。没见过?


    谢元提顿感失望。


    怎么会呢?


    那些朦朦胧胧的梦境里,谢卿卿明明很厉害,总不会是澹月宗的外门弟子吧?


    好不容易碰到个对澹月宗内部有所了解的人,谢元提很不甘心,想继续打听。


    正待再凑近点,好说悄悄话,腕上陡然一紧,传来一股大力。


    谢元提人还懵着,就被那股力道带着扯回了原来的位置,蒙蒙地转过头,傻傻地问:“小谢?”


    盛迟忌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上的绳子:“你和他在聊什么?”


    靠得那么近,还一近再近。


    这会儿就不怕会有瘾了?


    聊什么?


    谢元提脑子被寒花冻着,不太转得动,闻声脱口而出:“聊姑娘。”


    周围的空气瞬间又冷了几分。


    盛迟忌脸色难看,推开了谢元提的手。


    谢元提瞅着他单薄又倔强的侧影,一瞬间感到心疼又好笑,张嘴想说什么,脑子里却没来由地闪过几幕模糊的画面。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跟小谢似的,被熏人的味道冲得站立不稳,他好心扶着的时候,也被推开了手。


    只是那个地方好像和这里不太一样。


    当时让那个人站立不稳的,是过于呛鼻的血腥气。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来着?


    他只记得那个人很重要。


    脑子里仿佛缺了一块什么,谢元提拿着边缘不齐的拼图,想要强行按上去拼凑整齐,却越拼越模糊。


    又是原主的记忆在作祟吗?


    谢元提愣愣地站在原地良久,蓦然回神,疑惑地甩去脑中那些萦绕不去的残缺画面,茫然地想,莫非是原主心心念念的谢卿卿?


    空气中黏腻的香气冲得盛迟忌头昏,他现在没有灵力护体,只能封闭嗅觉。


    那股恐怖的香气造成的影响慢慢消除,盛迟忌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某些久远的回忆突然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伸手抓了抓,谢元提却早在刚才就体贴地拉开了距离,他只抓到一团空气。


    谢元提没注意到盛迟忌的异样,暗自为盛迟忌没注意到自己的走神庆幸,左顾右盼,咕咕哝哝的:“虽然不知道血云凝枝树和不元花在哪,但肯定不在这种鬼地方,也不知道这花海有多大,我们先出去吧,总觉得这地方有古怪。”


    盛迟忌一顿,慢慢收回手,在心中推衍片刻,向东方略扬了扬下颌:“此地走不出去,先往中心方向走。”


    谢元提的眼睛顿时亮晶晶的,不吝夸奖:“小谢你还会这个呀,好厉害!”


    真是厉害的小狗勾!


    世上夸妄生仙尊道法无边、剑法绝世的人如浪潮般数不清,面对那些盛誉,盛迟忌未曾有过丝毫动容,平等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大乘期下皆是蝼蚁。


    可是被谢元提充满真挚热情地这么一夸,他反而有了一瞬的无所适从,抿了抿唇:“……只是普通的推衍罢了。”


    “那也很厉害啊,”谢元提更好奇了,“小谢,你以前是不是来过化南秘境?”


    盛迟忌摇头:“没有。”


    “真的啊?”谢元提有些狐疑。


    “嗯。”


    谢元提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不来啊?”


    “条件不符。”这个秘境,他十六岁时就超过限制了。


    “喔。”谢元提似懂非懂,看来小谢之前修为不到筑基,家里不让出门吧。


    俩人各有所思,谢元提又琢磨着再打探打探小谢的身份,前方忽然传来道声音。


    “啊!是你们?”


    第 90 章   第九十章


    司清涟震撼良久,才想起自己刚才没说完的话:“我虽不知血云凝枝树的下落,但听说过不元花的消息。谈前辈可知道‘化南秘境’?”


    时下热门话题嘛,谢元提了然:“一路而来,听说颇多。”


    “五十年前,化南秘境开启之时,我有一位师兄曾在里面见到过不元花。”司清涟说到这里,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忧心忡忡的,“可惜此次药谷并不准备入化南秘境,若是你们二人去,可能……”


    “没事,”谢元提笑眯眯的,“我还是有些自保能力的。”


    司清涟忍不住望了眼没有开口的盛迟忌。


    从方才在山上相遇到现在,他都不怎么敢正眼看盛迟忌,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很可怕。


    既然如此,这个少年应该能保护好前辈吧。


    司清涟默默想着,不再纠结此事。


    天色已暗,体内的寒花作祟,寒意一阵阵地侵袭上来,谢元提的牙齿都在发抖,虽然知道裹进被子里没用,还是想尽快休息:“我有些乏了,司道友方便安排个住处给我们吗?”


    司清涟连忙点头:“自然自然,两位随我来。”


    这边的房屋都是看诊的,离这不远的另一处院落群,才是药谷的客院。


    客院的规模颇大,飞檐连片。


    走进正中的入口,院落里还栽着棵大树,满树都是烟雾般的淡紫色叶片,在屋檐上挂着的风灯晃动的微光中,层层叠叠的叶片拥挤在一起,却显得轻薄而透明。


    然而在这样茂密的大树下,却没有堆积树叶,着实奇怪。


    走近了,谢元提才发现这些翩翩而落的树叶一碰触到地面,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像一场被惊落的梦,落到地上便了无痕。


    又有几片树叶纷纷而下,他下意识伸手一接,叶片坠落到他手上,化作光点,消失无影。


    这画面美好得像一场梦,谢元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树?”


    身旁的雪衣少年也走到了树下,身姿挺秀,微仰起头,虽然眼上覆着白绫,却仿佛能看到这棵梦幻的大树般,薄唇动了动,解答道:“安魂树。”


    司清涟有些惊讶地看了眼盛迟忌:“安魂树在世间少见,仅在两处有栽种,能一口叫破的人可不多,小道友好生敏锐。”


    盛迟忌不置可否。


    “这棵安魂树是我师叔种的,他说住在药谷客院中的多是病患,安魂树能安魂静神,于他们有益,若是碰到安魂树叶,夜里还能做美梦。”司清涟开口向谢元提解释,“不过这棵安魂树并非本体,而是我师叔讨来的一截分枝。”


    谢元提盯着这两人环抱粗的树:“分枝?”


    司清涟还以为他的意思是“那本体在哪”,继续为他解惑:“四百多年前,妄生仙尊从一处上古秘境中移栽出了安魂树,种在照夜寒山上,我师叔与谢仙尊有些交情,讨来了一根枝条,栽种数百年,才长得这么大。”


    听司清涟这么一说,盛迟忌也知道他师从何人了,不再言语。


    谢元提听着司清涟的话,注意力又变了方向:“从秘境中移栽而出的?谢仙尊要安魂树做什么?”


    大乘期的修士,不用睡觉的吧?


    盛迟忌少年成名的时候,司清涟的爹娘都还没出生呢,他对妄生仙尊的了解,仅限于各类书本,以及八卦杂谈,挠了挠脑袋,茫然地猜测:“可能,仙尊也想做美梦?”


    越说越不靠谱,谢元提啼笑皆非:“盛迟忌不是那种人。”


    话音刚落,身旁冷不丁传来声:“你怎知他不是那种人?”


    小谢你怎么还杠上了?


    谢元提茫然且委屈,心中有一股莫名的笃定:“我觉得……他就不是那种人。”


    “这位小道友,”司清涟还是有点怕盛迟忌,小小声帮谢元提说话,“虽然谈前辈忘了许多事,但再怎么说,也、也曾是谢仙尊的蓝颜知己,了解得肯定比我们多,或许,仙尊种下安魂树,是为了能在梦里见前辈一面呢?”


    盛迟忌沉默了。


    他落在粗糙树皮上的指尖稍稍停顿了一瞬,习惯性地碾碎一片淡紫的叶片,方才慢慢收回了手。


    司清涟安排的是两间房。


    谢元提只要了一间。大夫:“……”


    大夫抹了把脸,心里犯嘀咕,起身走到床边,给昏睡的少年把了会儿脉。


    须臾,他皱着眉,咦了声:“这位小公子,怎地状似风寒,又不是风寒……”


    谢元提抱着手,倚在边上,辫子上的红珠子一晃一晃,满脸狐疑:“大夫,你行不行啊?”


    连小美人受了内伤都没诊出来?


    大夫老脸一木:“老夫师从药谷,若不是没有灵脉,就是内门弟子了!这方圆几百里,老夫不行谁行?你且看着,我这就开药!”


    这位毕业于药谷外门的大夫被激起了好胜心,又给少年诊了会儿脉,咕咕哝哝地从小抽屉里翻出一堆药粉,小心分量,忙活了大半天,最后用一个小药炉,将药粉烧制成几颗药丸,装进瓷瓶里递给谢元提。


    谢元提拿到药,就准备喂给床上的少年吃。


    哪知道药到嘴边了,少年却薄唇紧紧抿着,死也不开口。


    谢元提捻着药丸,眼眸眯了眯:“不要怪我。”


    话罢,他伸手捏住少年的下颌,一用力,迫使少年张开了嘴。


    药丸往里一推,捂住对方柔软微凉的唇瓣,再一抬他的下颌,助他吞咽。


    少年在昏睡中和他僵持了片刻。


    最后喉结滚了滚,无奈屈服。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谢元提在大夫赞赏的眼神里,风轻云淡地拍了拍手。


    家里的狗肠胃不好,时常生病,他丰富的喂狗吃药经验,拿来对人同样有效。


    药是吃下去了,有没有效果暂时还看不出来。


    医馆不收留人,原主身上没凡人通用的银钱,谢元提从腰上的储物玉佩里掏出块下品灵石,付了药钱,又在大夫这儿用两块灵石兑换了些银钱,准备带少年离开时,又被大夫叫住。


    一块灵石的价格给得多了,大夫从柜台里摸出个红瓷瓶,作为添头递给他:“光顾着看你弟弟的病,也不注意下自己?听你嗓音发哑,像是被冻伤了,从北边来的吧?那边冷得连修仙的仙师都熬不住,能把人冻掉胳膊,这药是我独家秘制,一天一次,喝个十日,就能恢复了。”


    谢元提接过来,拔开瓶塞,一闻里面的苦药味儿,嗓子就发堵,本来就不喜欢喝药,这下更想敬而远之。


    见大夫虎着脸,他勉强接过了,随意收起来,并不打算喝,道过别后,便带着小美人走了。


    出了医馆找到家客栈,为了便于照看少年,谢元提只要了一间房。


    把少年扶上床躺下后,谢元提伸手拂开他的额发,用手心贴着他的额头。


    遮挡着额心的碎发拂开,小美人光洁的额头上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火红纹印。


    药效大概还没发挥,额头依旧滚烫滚烫的。


    烧了这么几天了,万一烧傻了怎么办?


    谢元提放下手,坐在床前,一眨不眨地观察了会儿少年,才缓缓收回视线,自言自语:“你是我来到此处见到的第一个人,还救了我一命,就算你傻了,我也不会不要你的,别担心。”


    小美人自然回不了话。他和盛迟忌俩之间的那条绳子,顶多延伸四五尺,总不能让小谢再截几段头发加长绳子,小谢不心疼他都心疼。


    谁还不是个白毛控了,多漂亮的白毛啊。


    司清涟已经感受过妄生仙尊意图囚禁谢元提的震撼,被谢元提的狗血剧本带歪,听到这个要求,看看谢元提,又看看盛迟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丝复杂且古怪的神色,张了张嘴。


    最后像是难以接受,脸色纠结了一阵,连门都没跨进来,就转身飞速跑了。


    谢元提:“……”


    这位道友,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三角禁忌的范围去了?


    虽然抵达了药谷,但事情没有像之前想的那样顺利解决,谢元提叹了口气,拂开衣摆,坐下来倒了杯灵茶,抿了两口润润喉:“咦,不愧是药谷,连灵茶都有股药味儿——小谢,我方才就想问了,你是不是知道血云凝枝树在哪啊?”


    客房陈设典雅,中间的桌上点着盏风吹不灭的油灯,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浮动着馨淡的香气。


    明明这边灯火亮一些,盛迟忌却坐在窗下的圈椅上,俊美的面容半埋在阴影中,平淡地应了声:“化南秘境。”


    也在化南秘境?


    除了找大夫开药,谢元提暂时也做不了其他的了,注意力一直放在小美人身上,这会儿才想起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正好房间里有镜子,是面打磨精细的水银镜,相当清晰,谢元提走到镜子前一看。


    镜中映出的面容,赫然就是他自己。


    要不是体内流转着陌生的灵力,仔细看似乎还嫩了两三岁,谢元提都要以为自己是身体跟着穿过来了。


    只是衣饰上又有些不同。


    原主似乎格外钟爱红色,鬓旁的小赤珠,红额带,以及一身如火枫红,多少有点过于骚气。


    谢元提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总体满意,和自己的脸和平相处了多年,他并不想换张新面孔。


    这万一要是变丑了,他宁愿找个地方安详去世。


    炼气期的修为还不能辟谷,今日还没吃过东西,谢元提已经有点饿了,出去让客栈小二弄点吃的。


    想了想,又加了两银子,拜托他再帮忙买点小甜食。


    钱到位了,小二的态度十分之好,一溜烟就去帮忙办事了。


    回到屋里,谢元提坐在屏风外,从储物玉佩里翻出那本巨大的基础术法书,边翻看有什么能快速学会派上用场的法术,边整理思绪。


    城门口的青衣修士说,他们是奉命来捉擅闯他们师门禁地的小贼的。


    还有那天在雪山下攻击他的修士。


    得罪的人不少啊。


    以他低微的灵力,外面那几个筑基期他都不一定能招架得住,要是遇到再厉害点的仇家,肯定跑不掉。


    得想办法自保。


    尤其要保护好床上的小美人。


    但他半点原身的记忆都没继承到,不知道该怎么修炼,除了学学这种基础法诀,只能凭借身体本能运转体内的灵力。


    哎,穿书就穿书,怎么就不穿个厉害点的人物,像那个什么妄生仙尊盛迟忌……


    谢元提正胡思乱想着,外头传来敲门声,小二麻利地送来了饭菜,还有两袋小红果,弹珠大小,火红火红,吃进嘴里甜滋滋的。


    他吃了点饭垫肚子,越过屏风,想看看小美人的情况如何了。


    哪知道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刚才还好生生躺在床上的人竟然消失不见了。


    谢元提心里一吓,见被子下鼓起了一小团,像是有什么东西,稳住呼吸,左手指勾起掐诀,缓缓靠近。


    然后猛然一把掀开被子。


    眼前的景象让谢元提愣住了。


    左手的诀印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被子下不是他想象中的危险物品,而是一只……雪白幼小,团成一小团的毛茸茸幼崽。


    幼崽长得像是某种犬类,额心有一道金色的纹印,两只小爪子捂着眼睛,蓬松的大尾巴环围着自己,睡得沉沉的。


    谢元提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靠近,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戳了下小家伙的脑袋。


    指尖陷入细软的绒毛里,暖烘烘的。


    是真实存在的!


    谢元提一个十足的绒毛控,顿时幸福得不知方向,眼睛亮晶晶的,又谨慎地戳了下幼崽的脑袋,盯着他额上的纹印,喃喃道:“你不会是……我捡回来的小美人吧?”


    小美人变成小毛茸茸了?


    哦对,他现在是在修真世界,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这下谢元提有点明白,这孩子从高处坠落、又受了一掌后还活着的原因了。


    那他找错大夫了?


    是不是得去找个兽医给看看?


    谢元提不禁陷入沉思,无意识地撸着幼崽,手法娴熟,也就没注意到幼崽的尖尖的耳尖动了一下。


    旋即手感一变——


    谢元提惯性地又摸了两下,才陡然察觉到不太对劲。


    然而没等他有所反应,手腕便猛然被一只滚烫的手大力钳住了。


    一道嗓音从头上砸落而下,掩不住的清冷好音色:“放肆。”


    摸了人家腰好几下,怎么看怎么像个流氓,还被抓个正着的谢元提:“……”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要不你变回去,我再撸两把给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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