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宗聿,我爱你


    宗聿看不见, 但只要事关江瑾年,他机会异常敏锐。


    在他的认知里,平日的江瑾年是甜甜的, 香香的, 充满了阳光的气息,让人抱住就感觉温暖, 舍不得放开。


    而此刻江瑾年身上的气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像没有熟透的梅子, 味道酸涩。


    江瑾年已经压下去的情绪,被宗聿的这句话勾起来, 眼眶再度红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 同他最是亲密无间的宗聿, 感觉到了无形的屏障。他们相爱, 相拥,肌肤相贴, 看似做尽人间极乐之事,唯独少了坦诚。


    “瑾年,你怎么了?是不是曲落尘和你怄气了?”宗聿抬手, 想帮江瑾年擦掉眼泪, 手指却没有感受到泪水的湿润感。


    江瑾年握住他的手, 勉强笑道:“没有哭,好端端的, 他同我怄什么气?”


    宗聿手指轻捻, 他的感觉不会错,可江瑾年明显不愿意说, 宗聿不好追问:“没有就好,要是受了委屈, 一定要告诉我。”


    江瑾年道:“好,我一定不委屈自己。”


    夏季的夜晚,热气消散,凉风侵袭,最是好眠的时候。


    宗聿一向一觉天明,今天夜里却破天荒地醒了,他直觉不是白天,翻身去抱身边的江瑾年,手臂却扑了个空。


    床榻一侧没有人。


    宗聿以为江瑾年起夜,没有多想,他又眠了一会儿,没有人回来。


    房间里安静极了,外间风吹树叶的簌簌声变得格外清脆,夹杂着虫鸣。


    宗聿耳朵一动,他听到了隐约的啜泣声。他心里不安,白日的种种在心里闪过,江瑾年的回避更是加重了这种不安。


    他坐起身,挪到床边,披上衣服,先是左脚下地,确定能使劲后,再慢慢地站起来。


    左腿的复原足以支撑他的身体站一会儿,虽然行动上还是有些困难,但多少能移动。


    他在黑暗中摸到轮椅坐上去,房间的布局在他心里,他可以自己出去。


    外间的门没有关严实,宗聿感受到风从外面吹进来。他刚到门口,就察觉到有人在外面。


    是江瑾年。


    今夜星辰漫天,苍穹上有一轮漂亮的圆月。它毫不吝啬地洒下银辉,照的一方小院银白一片。


    江瑾年披着一件单衣坐在台阶上,靠着朱红的柱子,一整天压抑的情绪爆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难以取舍,无处倾诉,对未来的不确定就像一块大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他看不清未来,不敢去尝试,只能独自消化那些不好的情绪。


    宗聿确定是江瑾年在哭,下意识地觉得应该出去问个明白,安慰江瑾年,和他一起承担。


    可理智制止了他的冲动。


    江瑾年如果想告诉他,根本就不会避着他。


    这样近的距离,他都能发现江瑾年,江瑾年却毫无察觉。可见他此刻内心是混乱的,根本就没法注意外界的事。


    他自己都还乱着,宗聿的问题不会得到答案。


    宗聿愣在原地良久,无声地退回去,躺回床上。他没睡着,而是在思索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江瑾年那么难过。


    他的伤势不容乐观?曲落尘不是说大话的人,他要真是治不好,不会藏着掖着。


    江瑾年的身体出了问题?他不是这样脆弱的人,更不会因为这种事哭泣,他要是真的身体有异,曲落尘会着急,而不是怄气。


    难道问题不是出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而是外界的因素?


    宗聿辗转反侧,本来不觉得燥热,这样滚来滚去,没一会儿就心烦意乱,烦躁起来。


    他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刚想撑起身去找江瑾年,就听见门被人推开,江瑾年回来了。


    宗聿立刻躺好,装睡。


    江瑾年没有直接躺下,而是坐在坐在床上看着宗聿,见他把薄被踢到一旁,裤腿蹭卷边,露出小腿,衣服也松散地敞开,显出几分孩子气,悲伤的情绪被浅浅地安抚。


    他知道宗聿怕热,让下人在房里放了不少冰块。夜里温度下降,冰块的冷气散开,空气中夹杂着丝丝凉意。


    江瑾年拉过被子,往宗聿的身上搭了一角。


    他撑着床,微微俯身,手指划过宗聿的眉眼,在黑暗中凝视他的容颜。


    月光落在床榻前,柔和圣洁,让适应黑暗的江瑾年,能够看清眼前人。


    他已经很久没这样认真地看过宗聿,相爱之后的时刻,放在爱人身上的视线,会被别的记忆占据。脸像是已经刻在心里,不需要去单独记忆。


    可真的认真去看,又觉得有所不同。心脏藏在胸腔内,肉眼看不见。情绪表现在脸上,担忧,着急……一目了然。


    “宗聿。”江瑾年轻声低喃,“我爱你,”


    宗聿听得真切,喜悦涌上心头,他想睁开眼,耳边又传来一声低语:“原谅我。”


    宗聿一怔,突然的道歉没头没尾,让他的心提起来,久久没有平息。


    江瑾年侧身躺下,这一次他没有靠近宗聿,而是面向外,手护着自己的小腹,安静睡去。


    宗聿所有的设想都沉默在一声歉意中,等他回神,江瑾年已经入眠。他没有动,黑暗会放大一切,包括猜忌。


    冷月如霜,今夜难以入眠的人不止一个。


    宗樾被禁足在王府,快傍晚的时候,宋治来给他换药,叮嘱他仔细点伤口。他对自己心狠,那一刀伤到他的手筋,如果不仔细将养,之后可能没办法用力。


    宗樾觉得无所谓,他有一只手能拿笔就行了,做个写写画画的闲散王爷,还没什么烦恼。


    不过有人明显不这样看。


    宗樾夜里因为手疼,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不容易有了点困意,就听见有人翻窗而入,径直到他床前,不遮不掩。


    不像杀手,像讨债的。


    宗樾不需要想就知道是谁,他睁开眼,屋子里的灯火没有熄,人影照的很清楚,他不出意料地看见站在床前的纪凌。


    宗樾彻底睡不着了,他在想,要不要给府里的侍卫打声招呼,让他们这段时间看着点,别让纪凌进来。


    他给纪凌的特权,不是让纪凌来吵他睡觉。


    “你今天没执勤?”宗樾问道。


    纪凌没有回答,而是直愣愣地看着他,像是要从他身上盯出朵花来。


    宗樾无奈,正要起身,就听见纪凌直白道:“殿下,你是不是喜欢我?”


    宗樾惊讶地抬头,没有被人拆穿的不好意思或欲盖弥彰的怒气,而是想这木头疙瘩开窍了?


    纪凌还是那副神情,好像说出来的不是什么惊喜的秘密。


    宗樾了然,还是那个木头疙瘩,只不过是有人在他面前多嘴了:“谁说的?”


    纪凌道:“他们都这样说。”


    哦,还不止一个。


    宗樾想,愣了一下,不止一个?


    知道这事的也没几个,突然都大嘴巴了?


    宗樾问道:“就为了这种事,你夜闯王府,爬我窗户?”


    纪凌皱眉,他没从宗樾的脸上看出惊喜的神色,难道宗樾不喜欢吗?他苦思冥想,不得要领,干脆不想了。


    他往前一步,半跪在床边,摸到宗樾受伤的手,轻轻地吹了吹。


    宗樾看着他虔诚的样子,手好像没那么痛了。


    “纪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我不想看见殿下受伤,我想殿下一辈子开开心心,没有忧愁。”


    纪凌在伤口处落下一个亲吻,看见宗樾受伤,比他自己受伤还要难受,好像那刀子是扎在自己身上,他疼的无所适从。


    宗樾睫毛轻颤,喉结滚动,他掀开被子,鬼使神差道:“要一起睡吗?”


    纪凌点头:“好呀,我出来前被师兄押去洗了澡,不会弄脏殿下的床榻。”


    宗樾:“……”


    不要一脸天真地说这种犯规的话,卫淮教的和你学的都不是一个意思。


    纪凌怕压着宗樾的手,和衣睡在宗樾的右边,贴心地给宗樾盖上被子。


    “宋太医说殿下的手伤的很严重,要好好养,不然以后都不能握弓了。殿下,你要听话。”纪凌睡的板正,还不忘拿出哄孩子的架势。


    宗樾哭笑不得,道:“拿不了那就不拿……”


    “不行。”纪凌撑起身,看着宗樾认真道,“殿下喜欢射箭打猎,不能握弓对你是多大的打击?我不同意。”


    宗樾呼吸一滞,他武艺不精,但骑射一绝,当年练习箭术被弹劾后,他就有意收敛,不再表露。


    这么多年过去,连他自己都觉得骑射可有可无,纪凌却始终记得。


    那种被喜欢的人放在心上的感觉如同烈焰,燃烧多年的情感,在这一刻冲破理智和克制,熏红了宗樾的眼睛,他拉倒纪凌,扣住他的后颈,让他低下头和自己接吻。


    唇齿相触,所思所想得偿所愿,情绪汹涌决堤,几乎将宗樾的理智淹没。


    纪凌瞪大双眼,他明显反应了一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奇怪的是他没有抗拒,反而觉得酥酥麻麻,心脏跳的厉害,脸颊滚烫,脑子里一团浆糊。


    好奇怪,他是生病了吗?


    纪凌不理解,他的视线过于直白,宗樾受伤的那只手抬起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绷纱的触感有些粗糙。


    纪凌迷迷糊糊地想:殿下不听话,说了不能用这只手,下次要好好说说他。


    第112章  瑾字藏玉,聿字藏竹。


    曲落尘的治疗有效, 宗聿的伤势日渐好转。


    江瑾年似乎也忘了哭泣那夜的烦恼,之后身体不适的不良反应逐渐消失,胃口慢慢好起来。


    宗聿把那一夜藏在心底, 什么都没问, 只是平日里更黏江瑾年,不管江瑾年去哪儿他都要跟着。


    “江瑾年不在那边, 你能不能把头转过来, 认真听我说?”


    曲落尘无奈地看着宗聿, 江瑾年只是离开一小会儿,宗聿的注意力完全分散, 根本不集中。


    宗聿转头:“我听着呢。”


    曲落尘冷哼:“那我刚才说了什么?”


    宗聿哑然, 认真回忆, 奈何实在没听, 回忆不出来。


    曲落尘认命地再重复一遍:“我这几次给你施针的效果不错,你的眼睛这几天会有轻微的不适感, 要注意避光,再喝两天药,大概就能模糊地看见。药方和施针的手法, 我会一并交给宋治, 积极配合治疗, 不要白费别人的一番苦心。”


    宗聿抬手轻遮自己的眼睛,他的左腿已经可以独立站立, 右腿也在日渐好转, 唯独眼睛没有变化。


    此刻听见曲落尘给了个大概,他有了复明的希望, 惊喜的同时,又忍不住去想复明后, 他一定要第一时间看见江瑾年。


    “宗聿,人生还长。”


    曲落尘看见江瑾年从屋内出来,意味深长地在宗聿耳边低语。


    人生还长,要学会往前看,而不是留恋过去。


    宗聿听的一头雾水,不过因为曲落尘在他这里,一直是个怪脾气,他没太在意。


    江瑾年给宗聿准备了黑色遮光缎带,曲落尘做完治疗,江瑾年就帮他遮了眼睛。


    起初宗聿不习惯,经常拿手摸,被江瑾年拉了几次手,他干脆把注意力转移到江瑾年身上。


    他转述了曲落尘的话,和江瑾年分享他的喜悦。


    穿堂风吹过寝殿的纱幔,阳光西行,橘色的晚霞落满庭院。


    室内的光线将暗未暗,江瑾年能看清宗聿的每一个神情。他分开双腿坐在宗聿身上,面相他,腰被他搂住,整个人靠的很近。


    宗聿微微仰头,金色的光晕落在黑色的缎带上,他鼻梁高挺,唇角带笑。说话时,喉结滚动。


    江瑾年的手落在他的喉结上,宗聿立刻停下来,他微微偏头,似有几分不解。


    “宗聿,你有什么愿望吗?”江瑾年问道。


    宗聿收紧搭在江瑾年腰上的手:“这算什么?庆祝我康复的提问?”


    江瑾年含糊道:“算吧。”


    宗聿轻咳一声,把人压向自己,低声道:“想看你……”


    是个预料之中的回答,江瑾年看似在笑,却藏满苦涩:“我就在这里,这个愿望……”


    宗聿抬手压住江瑾年的唇,有些赧然地补充完自己的话:“我是指在床上。”


    他和江瑾年圆房,是在他看不见的情况下,触觉是极大的满足,听觉稍次,最后就是视觉。


    他真的好想看着江瑾年做一次,因为他听见江瑾年的声音,和平常的温和不同,带着几分沙哑,这让他忍不住想,江瑾年的神情会不会妩媚动人?


    在此之前,他是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江瑾年的眼前,他的克制,失控,全都逃不过江瑾年的眼睛。


    他有一种在江瑾年面前欲|望|赤|裸,而江瑾年无动于衷的错觉。


    这让他更想看见江瑾年,不愿意错过他任何的神情。


    “可以吗?瑾年。”宗聿的声音压得更低,他的脸上是期待,嘴角微扬,像等待奖励的狗狗,让人不忍拒绝。


    江瑾年一阵心悸,充满色|欲的愿望,是最坦诚的表达。


    也最刺痛他的心。


    江瑾年没有正面回答,问道:“除了这个,还有吗?乖乖配合宋太医治疗的人,可以有三个愿望。”


    听见还有两个愿望的选择,宗聿自动把江瑾年的回避看成是默认。


    他微坐起身,让江瑾年和自己下|腹相贴,埋首在他胸前蹭来蹭去,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瑾年要这样宠我?”


    “我平日不宠你?”江瑾年反问。


    宗聿笑道:“我只是有些惊讶,我可要好好想想。”


    宗聿认真思索,可江瑾年的身影在脑海中飘来飘去,他的所有愿望都和江瑾年有关,或美好,或孟浪,完全分不出多余的心思给旁的事。


    到最后,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道:“第二个愿望,我要瑾年陪我白头偕老,这一生这一世,只属于我。至于第三个愿望,你听了要是不愿意,我不勉强,你别生气。”


    宗聿放软了声音,还有几分怯意在里面,话没说完,就先红了耳朵。


    他前面两个愿望江瑾年都没有办法满足,无法回应。


    江瑾年选择跳过,摸着他绯红的耳朵,道:“不会生气。”


    曲落尘已经定下离开的时间,今夜或许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夜,江瑾年珍惜每一刻,又怎么可能生气?


    宗聿听了,也只敢凑近江瑾年的耳朵说。


    江瑾年微微蹙眉,许是没想到宗聿会提这种孟浪的要求,他觉得腰肢发软,有些坐不住。


    宗聿不强迫他,许是知道他犹豫,自己先找好台阶。


    江瑾年迟疑片刻,心中苦笑。


    在宗聿看来最难的第三个愿望,却是他唯一能做的。


    江瑾年低头亲了亲宗聿的唇,手掌落在宗聿的腹部,不断往下。


    他站起身,蹲下,手指灵活地解开宗聿的衣服。


    夕阳渐入黑暗,晚霞散去金色,鲜亮的色泽逐渐变成半灰半百合色,只留一线天的红色彩带横跨星空,落下最后的霞光。


    屋子里的光线也暗,只有宗聿的上半身借着院子里的余晖,能瞧个大概。腰腹以下,没入黑暗中,能够窥见的一点亮色,是江瑾年起伏的玉冠。


    宗聿仰头靠在轮椅的靠背上,鼻尖起了一层细汗,脸红的厉害。


    他的手没忍住,插|入江瑾年的发间,不小心弄掉了他的玉冠。


    如瀑的长发散开,顺着江瑾年的肩膀垂落,或是胸前,或是后背,把能见的衣服颜色也盖去,让他和黑暗融为一体。


    夜幕下的狂欢,痛并快乐着。


    没有尝试过的经验,技巧青涩的人难免会碰着磕着。


    宗聿会低声叫江瑾年的名字,他的心理有种极大的满足。


    ……


    江瑾年被呛到,咳嗽两声,宗聿恍惚回神。


    窗外的天色已经全黑了,没有宗聿的命令,没有人敢进来点灯。


    黑暗是宗聿的舒适区,不是江瑾年的。


    江瑾年摸索着要去点灯,却被宗聿拉住,拽进怀里。


    宗聿抬手,手指暧昧地擦过他的嘴角,呼吸急促:“瑾年。”


    极致后的余韵在消散,这段时间没有过分相贴的某人并没有餍足,他低头亲上去,被江瑾年挡住。


    “脏……”江瑾年话音未落,手被人拿开。


    “瑾年,你摸摸我的心,它跳的好厉害。”宗聿凑的更近,他不觉得脏。


    不过考虑到江瑾年的抗拒,他把江瑾年的手拉到心脏上,分散他注意力的同时,摸到桌上的茶水,喂给他漱口。


    宗聿的心跳的很快,江瑾年的也好不到哪儿去,都像是装了头小鹿,在疯狂地撒欢。


    吵得很。


    江瑾年的手在抖,仿佛有一团火从指尖燃烧起来,他的四肢百骸都在发烫。他的潜意识在提醒他危险,可他无法抗拒。


    直到宗聿的手摸上他的小腹,江瑾年一塌糊涂的理智骤然清明。


    不可以,孩子。


    江瑾年抓住宗聿的手,滚烫的肌肤相贴,宗聿笑道:“我不摸。”


    他早已习惯江瑾年在这方面的反常,他尊重江瑾年,可心里止不住的好奇,又补了一句:“第一个愿望实现时,我可以不再受此约束吗?”


    江瑾年呼吸一滞,情|欲退了大半。


    他不想继续了,可这个念头转了没两息,离别就横在心上。


    今夜是最后一夜。


    江瑾年忍下心中隐痛,最后的放纵,仅此而已。


    夜色渐浓,无风无月无星。


    黏黏糊糊的异响中,有几声夹杂着呻|吟的交谈。


    “宗聿……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喜欢你。”


    “……我是说……孩子。”


    一阵沉默,随后是闷哼。


    江瑾年拽住宗聿的手,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是不喜欢吗?


    江瑾年的心脏被刺了一下,有些难受。


    他护着自己的肚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会给孩子取个什么样的名字?”


    没有回答,宗聿好像有些烦躁。


    江瑾年失了力气,倒靠在他肩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还是没忍住,落在宗聿身上。


    带着凉意的眼泪让宗聿动作一顿,似有些诧异:“我弄疼你了?”


    江瑾年摇头,不是身体的痛楚,而是心里裹挟着没有回应的失落,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


    他知道自己不该问,可他忍不住。


    他没有勇气坦白,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他也想宗聿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一个孩子。


    宗聿轻拍江瑾年的背,低声细语地安抚,让他的情绪稳定下来。


    “如果你喜欢孩子,我们可以收养。”宗聿轻哄,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拐的那么远,但顺着江瑾年的意总是没错的。


    江瑾年固执地又问了一遍:“给孩子取个名字。”


    宗聿沉思片刻,道:“玉竹。”


    瑾字藏玉,聿字藏竹。


    既然是他们的孩子,倾注了他们的期许,一定会继承他们的一切。


    第113章  他选择离开,不会回头


    晨光破晓, 灰蒙的天色破开一线天光,江府门外的禁军刚刚换防,就有人拿着宫里的御令前来。


    禁军检查令牌无误放行, 看着笼罩在斗篷下的身影, 不可避免地露出疑狐的神情。


    太后出事后,江家被围了很多天, 上面什么指示都没有, 也没人敢来探望, 今天的两个人算是首例。


    禁军不是话多的人,上面怎么说, 他们就怎么做。


    江家不见昔日的繁华, 里面死气沉沉, 就算天光入府, 也透着行将就木的末路气息。


    禁军围困,不准江家任何人进出, 自然也不会允许采买,江家的存粮有一些,但菜蔬要省着点用。给了上头的主子, 下头的人自然就僧多粥少。时间一长, 人心溃散, 对江家自然多了抱怨。干活懒散不上心。


    江瑾年和曲落尘的出现并没有惊动太多人。


    或者说惊动了,那些下人也懒得在这个时候声张, 这让二人畅通无阻地进了江云枫的院子。


    江夫人因为娘家出事, 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早就不同江云枫住在一起, 而是去陪着自己的女儿。


    江云枫心力交瘁,夜不能寐, 早上才躺下打了个盹。


    可他睡不安稳,很快就从睡梦中惊醒,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来人。”


    屋子里很安静,没有人回答,江云枫知道最近下人不上心,憋屈夹杂着怒火,他翻身坐起来,拍着床大喊:“来人,都死哪儿去了?”


    江云枫没有等来下人的回答,反而听见有人冷笑轻嘲。


    “江大人好大的火气,小心些,要是怒急攻心,中风就不好了。”


    江云枫一惊,猛地站起身,透过房间的帘子看出去,堂屋里坐着两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他们穿着斗篷,但进屋后取下了兜帽,是两张江云枫不想看见的脸。


    “你们怎么进来的?你们想干什么?”江云枫提高声音,强装镇定,掩盖自己的惊惧,“我还是朝廷命官,皇上还没有下我的职,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别想逃!”


    “江大人久经官场,这会儿怎么反倒变得幼稚了?”江瑾年冷冷地看着他,道,“没有上面的允许,你以为我们进得来?”


    江家周围都是禁卫军,江瑾年还没有蠢到和皇权硬碰硬。


    “你们想干什么?”江云枫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这一幕和他梦中的场景是那么的相似,那张和唐映雪相像的脸,一次次走到他面前,带着仇恨的眼睛,锐利又危险。


    “江瑾年,我可是你父亲!”江云枫拿出最后的底牌,迫切的想要证明什么。他色厉内茬,好像这样就能镇住江瑾年。


    “别紧张,江大人,我只是来还你东西。”


    江瑾年站起身,一步步朝着江云枫走去。卧室没有点灯,那一室的光来自正门,随着江瑾年的靠近,光线忽明忽暗。


    江云枫喉头滚动,他不记得自己有给过江瑾年什么东西。他讨厌这个孩子,是因为他古怪的身体,还是因为他太像唐映雪。他好像只继承了唐映雪的血脉,而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江大人,你还记得它吗?”


    江瑾年在江云枫面前站定,看着因为恐惧而怒目的江云枫,出怀里抽出一把匕首。


    那是江云枫送给唐映雪的定情信物,他曾说若有朝一日,他负心唐映雪,就让他被这把匕首穿心而死。


    “现在该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


    江瑾年抽出匕首,这确实是把好刀,那么多年依旧光亮,银白的刀身削铁如泥。


    江云枫瘫坐在床上,因为恐惧声泪俱下:“瑾年,我可是你父亲,你不能杀我!天下人会戳你的脊梁骨……”


    江云枫的声音戛然而止,银白的匕首插进他的心脏,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没想到江瑾年如此干净利落。


    江瑾年俯视他,擦掉脸上的血,冷笑道:“你抛妻弃子都不怕报应,却要我敬畏世俗?”


    江云枫的喉咙里发出嗬嗬声,他张开嘴想说话,鲜血先喷涌而出。


    江瑾年冷漠地看着他抬起手指着自己,不甘心地倒下去,死不瞑目。他曾经送出去的匕首,如同誓言一般,结束他的生命。


    江瑾年转身离去,曲落尘起身跟上他的脚步,道:“白榆已经在城外备好马车等我们,你要是想回去看一眼,我不拦你。”


    江瑾年脚步微顿,看一眼又有什么意义?


    “不用了。”


    他选择离开,就不会再回头,王府的人知道该说什么。


    曲落尘没劝,他们从正门入,后门出。


    后门等他们的不是禁军,而是凌霄阁的暗卫。他们备了马和细软,还有出行文书,上面盖了官印,可以让他们一路畅通无阻。


    就算有人下令封城,也不会妨碍到他们。


    曲落尘拿过文书看了两眼,很有催人离开的架势,没有半分挽留。


    他冷笑两声,道:“告诉你们皇帝,我走了,让他记得善后。”


    凌霄阁的暗卫颔首,目送他们二人离开。


    皇宫内,宗熠看着暗卫呈上来的情报,一时间怅然若失。他也有一瞬的茫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江瑾年的身份始终是个隐患,就算江家不会牵连他,他还有云川皇室这一重身份。


    他和宗聿都还年轻,而年轻人总觉得爱情是无所不能的存在,他们幼稚时,可以为了爱情对抗所有,但当他们成熟一点,懂得权衡利弊后,爱情就不再是全部。


    那个时候,一切热情消退,爱意消磨,他们再想回头,看见的不是鲜花满目,而是荆棘横生。


    现实能让神仙眷侣变成怨偶,人不会一直年轻,但如果生了嫌隙,破碎的裂痕能永远横在心间,无法磨灭。


    “吕忻,朕在这件事情上会不会太绝情了点?”  宗熠问道。


    他默许曲落尘带走江瑾年,不阻拦不劝告,让宗聿就这样蒙在鼓里。或许时间长了,不需要他说什么,宗聿的心里就能生出芥蒂,彻底地放下这段感情。


    吕忻不能质疑天子,道:“有缘自会相逢,若是无缘,陛下让他们在一起,他们也会分开。”


    “是吗?”宗熠苦笑,“就算我让他们在一起,曲落尘也不会答应。”


    这不是迫于宗熠压力的分开,而是两个国家的权衡。江瑾年没有反抗,他清楚任性的后果。


    对等的身份,不对等的立场,他甚至没有告诉宗聿自己的真正来历。


    江家不过是他不堪回首的曾经,从来就不是他的现在和未来。


    “罢了,让纪……”


    宗熠一顿,想起他让纪凌去照顾宗樾了,这个看着最懂事的弟弟也不让他省心。他卡了他和纪凌多年,现在也妥协了。


    “让卫淮亲自去宁王府盯着,在小七复明之前,江瑾年离开的消息不能传到他耳朵里。”


    善后并不简单,宗熠要处理的麻烦还多着呢。


    吕忻颔首,问道:“陛下,江家那边……”


    江云枫已死,这个消息瞒不了太久。


    之前宗熠是答应曲落尘,才围而不定,现在曲落尘达到目的,江家没有继续围困的必要,该清算的要一并清算。


    江瑾年今日是光明正大地离开王府,王府的下人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以为他是外出办事,宗聿问起,他们还能答上两句。


    等过了早饭,江瑾年没回来,大家以为是事情没有办完。


    晌午之后,宗聿开始觉得不对劲,他让小福子去找人。小福子出去找了一圈,把江瑾年会去的地方找了一遍,都没看见人影。


    他心里也奇怪,回来的路上遇见卫淮。


    天子近卫在王府当起门神,他告诉宗聿江瑾年去了江家,宗熠在清算江家的帐,江瑾年也要和江家做一个决断,所以要耽搁几天。


    宗聿没有怀疑,只是不放心江瑾年一个人面对江家,说要去江家陪着他。


    卫淮搬出曲落尘,说曲落尘吩咐他这几日不能乱跑,以免在其他地方沾染不干净的东西,影响眼睛复明。


    宗聿想起在黑暗中惹哭江瑾年的时候,甚至不知道江瑾年为什么哭,就对复明有一种渴望。


    他强忍下找人的冲动,想给江瑾年一个惊喜,积极配合宋治治疗。


    卫淮见此,又愁又高兴。


    愁的是等宗聿知道真相,他一定会被记恨。


    高兴的自然是宗聿如此配合,不需要劳心劳神去哄。


    不过卫淮的这点小聪明也就维持了两天一夜,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漏算了一个人:宗咏。


    曲落尘的离开宗咏并不知情,他甚至天真地以为他在王府给宗聿治眼睛。他两这几天总是闹别扭,宗咏气消了,就想着来找曲落尘缓和关系。


    当他在宗聿面前问出曲落尘在哪儿时,庭院出现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卫淮两眼一闭,心道完了,他的话本来就有漏洞,曲落尘这边没法补。


    宋治则是忧心宗聿不配合后面的治疗,曲落尘之前的心血会白费。


    宗咏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只觉得气氛让人无所适从。


    良久之后,宗聿声音微哑,沉声道:“曲落尘没和你在一起?”


    宗咏老实回答:“我以为他和你们在一起。”


    粗神经如宗咏,这个时候也发现另一个问题,他来王府好一会儿了,并没有看见江瑾年。


    他们两个人一起消失了。


    宗聿喊了两声小福子,道:“去九公主府上,问她白榆在不在?”


    院子里的气氛如同死水一般,宗聿的声音落下去,没有掀起丝毫的波澜,依旧是沉寂的,胶着的让人心里发慌。


    宗咏不再说话,他看向卫淮,看向宋治,这两个人露出了生无可恋的神情。


    宗咏意识到了什么,他第一反应是想笑,可是他没笑出来,反而露出一副快要哭的神情。


    曲落尘不声不响地带着江瑾年离开了,他甚至没有给宗咏留下只言片语,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七哥……”宗咏开口,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流。


    他抬起袖子猛擦眼泪,以为是自己前两日太骄纵,让曲落尘感到厌烦,所以他不告而别。


    他的心细细密密地疼,从一开始的小声抽泣,到后面泪流满面。他不明白,他好吃好喝地招待曲落尘,让他吃让他住,他闯祸还帮忙收拾烂摊子。


    就算曲落尘对他的心意视而不见,他们朋友三载,不值得一句道别吗?


    院子里的人不敢劝宗咏,怕自己哪一句不对,就踩在宗聿的痛脚上。


    前去公主府的小福子很快回来了,他的神情很不好,茫然而愤怒,似乎不理解这场变故。


    宗聿什么都没问,头上的太阳晒得人头晕目眩,他覆了黑纱的眼前亮起点点光晕,他没想那是什么,一闭眼,这两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看不清的,想不明白的,在这一刻都连成一片。


    “出去……”宗聿掀了手边的药碗、茶盏,瓷器碎了一地。


    没人敢上来劝阻,宗聿低声怒吼:“滚出去!”


    话音刚落,他胸中气血激荡,只觉得喉咙间像是刀割一般,下一刻,鲜血从他嘴里喷出来。


    “殿下!”


    “七哥!”


    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全部涌上去。


    宗聿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意识昏沉。


    他好像沉入无尽的深渊,一切光明离他远去,囚笼落下来。


    黑暗,虚无,绝望,痛苦。


    第114章  江瑾年,你就是个骗子


    宁王府的主院没有点灯, 漆黑一片,残月的银辉落在黛瓦上,如水流泻, 却也照不进黑暗之地。


    和四周的灯火相比, 这里仿佛被遗忘一般。


    幽深的暗处,敞开的花窗旁, 一道人影坐在轮椅上, 眼睛覆盖黑纱, 静静地融入夜色。


    这是宗聿吐血醒来的第二天晚上,他不吃不喝, 对任何人的问话都不关心, 让小福子推着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后, 就选了这个位置停下。


    这里曾经有个软榻, 因为江瑾年不要他睡,就被拆掉了。


    后来江瑾年在这里添了棋盘, 他们偶尔会来上一两局,消磨时光。


    再后来他伤了腿,院子拆了门槛, 搭了斜坡, 这个位置因为要转弯, 他自己行动的时候容易撞上去,江瑾年又做了改动。


    他去掉一半的椅子, 让轮椅可以过来。


    宗聿看不见, 棋盘闲置,但他可以坐在这里陪江瑾年说说话。


    可如今棋盘没有了, 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宗聿想不明白,他们前一天还在畅想未来, 享受水乳交融的乐事,情意绵绵。


    他以为那是常态,不曾想那是诀别。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这样被江瑾年抛弃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从地狱归来,他满心满眼都是江瑾年,江瑾年不喜欢的,抗拒的,他从来不勉强。


    他尊重江瑾年的选择,最终却只换来四个字:不告而别。


    宗聿想笑,可他笑不出来。


    他坐在这里,他感觉不到心痛,灵魂轻飘飘地,像是又变回了飘荡的孤魂野鬼。


    黑暗,熟悉又陌生。


    他的心,突然就空了。


    像是有人在他的血肉之躯上划开一道口子,把他的心整个囫囵吞下,然后嚼吧嚼吧咽下去,丢下一句不过如此,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留下他在原地,独自面对丢了心的茫然。


    是四肢百骸失去心脏的供养,血液干涸,被抽空力气,麻木,沉默。


    他起初以为不痛,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是痛苦已经深入骨髓,全身无一不痛。


    “江瑾年……哈,骗子。”


    宗聿低喃,他在黑暗中,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


    不是没有人来劝他,但都被他赶走了。


    那些人明明知道江瑾年离开了,却瞒着他,欺骗他。把他蒙在鼓里。


    如果不是他们,他可以在第一天就把江瑾年找回来。


    面对宗聿的质问,他们说不清江瑾年和曲落尘去了何方,他们二人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这个时候宗聿才猛然发现,他一点都不了解江瑾年,对他的另一个身份一无所知。


    不是他没有想过去了解,是江瑾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他。


    真是可笑,他以为可以共度一生的人,轻易地抽身而去。


    月落西山,夜尽天明,宗聿又是一夜枯坐。


    就在王府的人急得团团转,担心他这样不吃不喝,会把身体拖垮时,宗聿终于喊人了。


    一直候命的溯流和回风最先冲进去,宗聿从房间里出来,坐在屋檐下。他脸上的黑纱被自己取下来,身子面向庭院。


    “主子。”溯流道,“你终于想通了吗?”


    回风脚下一踉跄,抬脚就把溯流踹跪在地上,自己也跟着跪下去。


    怎么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宗聿低头看着跪在面前的手下,声音微哑:“江瑾年离开那天有没有什么异样?”


    回风道:“没有,王……他很自然地出门,我们以为是去办事,没有多想。”


    “是吗?”宗聿回头看向房间,确实江瑾年的东西都在,他什么都没带,什么都没拿,


    是不想引人怀疑,也是为了轻装上路。


    毕竟谁会想到一个正常出门的人,踏出宁王府的这道门后,再也不会回来?


    “江家的判决下来了吗?”宗聿又问。


    回风略犹豫,道:“下来了,除江云枫外,满门抄斩,诛九族。”


    “江云枫怎么回事?”宗聿问道,他不觉得宗熠会放过江云枫。


    “他……官府对外说是在家中畏罪自杀。”回风道。


    他没有明说江云枫死的蹊跷,而且还是死在江瑾年离开那天,只是隐晦提及。


    江云枫的尸体处理的很快,禁军让草席子一裹,丢去了城外的乱葬岗。宗熠不许江家有哭声,也不让江家见江云枫最后一面。


    宗聿隐约猜到,他自嘲地笑了两声。原来江瑾年离开的原因在这里,他亲手为娘亲报了仇,是非恩怨已了,确实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


    他宗聿不过是他复仇的踏板。


    “溯流,去备车,我要进宫面圣。”


    溯流听了起身,抬头看向宗聿,犹豫了一下,问道:“主子,你的眼睛是不是能看见了?”


    没有缎带的遮掩,宗聿的眼睛一片清明,他准确地看向溯流,这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溯流又惊又喜,没再废话,转身跑出去备车。


    宗聿的眼睛不算突然复明,他吐血那天就已经能看见一点微光,本来是想给江瑾年一个惊喜,没想到江瑾年给他的惊喜更大。


    山盟海誓成空,他执着着虚妄。


    宗聿这一趟进宫去了很久,他和宗熠单独会谈,没有人知道两兄弟说了什么,期间有过争吵,但是无人敢上前。


    宗聿从宫里出来后不久,宫里的圣旨紧随而来。


    宗熠将他封为钦差大臣,要他奉旨出京,去各个地方整顿官场。


    江党伏诛,不过是解决了一个最大的隐患,地方上还有无数的问题,那些曾为江阁老门生的官员,还潜伏在暗处。


    宗熠这道旨意,便是要把宗聿支出去。


    至于是宗聿自己的要求,方便寻找江瑾年,还是宗熠为了让他不能去找江瑾年,故意给他安排这件繁琐的政事,外人不得而知。


    他们只知道宗聿很快就离开京都,这一去便是四年之久,从京都脚下开始,走遍河山,后世称其是时间持续最长的官场肃清,在这场肃清中,落马的地方官员数以百计。


    宗聿每到一个地方,就是从上到下的整顿。江瑾年的离开,彻底释放了他埋藏在心中的戾气,逐渐露出冷酷暴戾的一面。


    他稳定地方政权的同时,也遭到诸多弹劾。


    和以前宗熠为了保护他,让御史大夫弹劾小事的情况不同,这次是上下的官员弹劾他酷吏、苛政、不通人情。


    不少人听见他的名字就头大,为此没少买凶杀人,甚至请到了已经不问江湖事的青云楼。


    但是让那些人没想到的是,他们的名单很快就被青云楼交给宗聿。因为上一任青云令令主在归还青云令时,提出了一个请求,这个请求就是无条件帮宗聿一次。


    青云楼没有拒绝。


    宗聿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得到和江瑾年有关的消息,这四年来,他走过的地方没有江瑾年的踪迹,仿佛他从来不曾存在。


    关于曲落尘的消息倒是不少,可他是一个横空出世的面孔,没有人知晓来历。


    宗聿询问青云楼江瑾年的消息,但他们没有回答,而是让宗聿放下。


    万般执着皆是苦果,只有放下才能自由。


    宗聿做不到。


    他将这场反腐反贪的终点定在了青州,青州有唐家。


    宗聿之所以不是最先去唐家,是因为他能想到的,江瑾年也能想到,他不会最先联系唐家。


    如今过了几年,或许在江瑾年看来,已经是尘埃落定。


    只是这一次的结果依旧让宗聿失望,唐家没有江瑾年的下落。


    唐家是江湖门派,本来就不怎么和官场打交道,和宗聿做那笔兵器买卖,是因为唐诀看中宗聿的为人,又有江瑾年在中间做担保。


    兵器交付后,唐家和朝堂就断了往来。


    宗聿上门寻人,唐门上下都很惊讶,他们中甚至不少人不知道江瑾年这个人,只是对唐映雪的名字有印象。


    唐家老太君解答了宗聿的疑惑:“宁王,唐姑娘并不是唐家人,只不过早年她对唐家有恩,和我们结下一段善缘。她死后,只有少数本家弟子知道她留下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后来也帮过我们,所以他请我们帮你时,我们没有拒绝。但在这之后,我们也没再见过他。”


    江瑾年帮宗聿的每一步,都在消耗母亲留给他的帮手,一点点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迹。


    宗聿意识到,江瑾年的离开不是大仇得报后的一时兴起,而是从始至终。他这些年的寻找,四处打听就像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感动。


    “曲落尘和你们唐家也没有关系吗?”宗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唐老太君摇头,唐诀被她护在身后,看见宗聿得到答案低下头,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那些把酒言欢的日子,终究是昙花一现。


    宗聿没有为难唐家,他很快就从青州离开了。


    在知道江瑾年从来没有想过要留下后,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结束了在外的奔波,回去京都。


    一年后,在京都为质的耶律苏和暴毙而亡。同年,蛰伏五年的狄戎卷土重来。


    他们不再选择孤军奋战,而是联手周边的部落,甚至派人游说自在一方的云川,打着复仇的旗号,再度掀起狼烟。


    云川回应会加入战场,狄戎喜不自胜,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云川所说的加入战场,是对狄戎开战。


    这些年,狄戎因为在虞朝手上吃亏,往外扩张,不止一次和云川在边境上产生摩擦。


    云川早就看它不顺眼了。


    只不过他们向来爱好和平,不喜欢先挑事。狄戎这次跳出来,正中下怀。


    宗聿出征应战,云川也派出精锐,双方形成夹击之势,将狄戎拉起来的人手打的溃不成军,联盟很快瓦解。


    这一次,宗聿没有给狄戎任何喘息的机会,带领大军直入狄戎腹地,直取狄戎首都,他要踏平狄戎,让它从此俯首称臣。


    但他太冒进,甚至有些不管不顾,被没有完全撤退的周边部落找到机会,想要切断他的后方补给,让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眼下正是深秋,冷风刺骨。若是后方补给跟不上,战士们缺衣少粮,容易陷入困境。


    边境相邻的云川斥候发现周边部落的行军轨迹,上报军营。主将意识到问题所在,点兵出征救援,分化部落兵力,帮宗聿分担了一半的风险,给他的军队争取支援的时间,才没让宗聿陷入困境。


    不曾想宗聿非但没有领情,在拿下狄戎后,兵指云川。让云川和虞朝签订永不进犯的协议,并送皇子入京都为质,否则他就和云川开战,马踏云川。


    “他真是这样说的?他要踏平我云川?”


    云川大军的营帐内,被推出来做使臣的林宣尴尬地坐在下方,面对屏风后面传来的质问声,搓了搓手,斟酌道:“眼下狄戎兵败,周边部落几年内不成气候,我们两国边境接壤,和平协议对我们双方是一种保障。”


    “什么样的和平协议,要我云川送人为质?”屏风后面的人反问,他的声音带了一点沙哑,但并不影响他的气势。


    林宣无地自容,他也不知道宗聿发什么疯,云川单纯的想揍狄戎,和他们并不是联盟,即便如此,在察觉到宗聿会被人包饺子时,他们还是第一时间出兵增援。


    单是这一点,别人就够义气。大家不能联手,也能和平共处。


    但宗聿无视云川的帮忙,他铁了心要起战争。质子只是一个挑起纷争的借口,他相信云川绝对不会答应。


    林宣想也是,除非别人脑子有病,他们又没战败,就是出来打一架,怎么还成别人的一盘菜了?


    林宣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保持沉默,等对方把他轰出去。


    就在这时,有人掀起军营的帘子走进来,手上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朝着屏风后面的人走去,开口骂道:“这个狗东西,你当初就不该去救他,让他死外边最好。”


    林宣觉得声音耳熟,循声而望,是一张非常熟悉的脸,在多年前的边境上,如同天神一般,妙手回春,救治过他们不少伤病。


    “曲……曲大夫!”林宣激动地站起身,道,“你是云川人?”


    曲无觞瞥了一眼林宣,恶声恶气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的眼睛挖出来。你主子是疯狗转世吗?逮谁咬谁?”


    说完又对屏风后面的人道:“被狗咬了一次不服气,还想被咬第二次?你都病成这样了,他还给你气受?我看啊,抓过来打一顿,就全老实了。”


    林宣打了个寒颤,这熟悉,不分敌我的攻击力,是曲无觞没错了。他们过去也算并肩作战过,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云川人,还是这次的随行军医。


    林宣不由地打量起屏风后面的主将。


    营帐内烧了几炉火,他穿着战甲都嫌热,屏风后面的人却拥着狐裘,时不时地低声咳嗽。


    面对曲无觞的挖苦,他没有生气,只是吐槽了一句:“你这药很苦。”


    曲无觞翻了个白眼:“没你心里苦。”


    那人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再度传出来。


    “两国的永不进犯条约可以谈,既然你们殿下担心云川不守承诺,像狄戎一样出尔反尔,一定要个筹码在手上,我可以让我的孩子跟你们同去京都。我是云川的永安王,我的孩子是宗亲,这是我最大的让步。如果他还是不同意,你让他放马过来,我在这里等他!”


    林宣十分惊讶,他没想到云川真的会同意这样荒唐的要求,听得他都觉得的良心在受谴责,保证道:“我一定会照顾好世子。”


    “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的孩子不是质子,我会亲自前往京都和你们陛下签订和平协议,待我返回之时,孩子要随我一起返回。”永安王的声音坚定有力,偶尔的低声咳嗽并不影响他的魄力。


    林宣莫名松了口气,他就说嘛,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会同意他们殿下的要求。


    送走林宣,曲无觞叫人进来撤走屏风。营帐的采光好了不少,江瑾年拥着狐裘坐在主位上,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比起五年前,他更成熟,但却瘦了很多。


    曲无觞在一旁坐下,翘着二郎腿,道:“你真的要把孩子给他送回去?”


    江瑾年垂眸:“只是让孩子看一眼他。”


    曲无觞沉吟片刻,道:“那我让惊鸿陪他去。”


    惊鸿是曲无觞和陆无名的孩子,已经是个半大小子,跟着陆无名练得一身好武艺。


    江瑾年有些惊讶,他诧异地看向曲无觞,道:“你舍得?”


    惊鸿一旦出现在京都,陆无名的身份就藏不住了。这些年因为江瑾年的调解,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有所缓和,但绝没有到能让曲无觞放手的地步。


    曲无觞把玩着手上的同心镯,道:“强扭的瓜可以不甜,但不能发苦。曲落尘回来后,天天揪我的错,我没时间去分心的那些日子,一个人埋头专研蛊术,其实也不是很差。”


    曲无觞坐起身道:“他一心要离开我,我拦不住,但惊鸿必须归我。我让惊鸿去京都,和你是一样的心情。”


    京都有他们的另一个家,或许这一生就这一次回去的机会。


    第115章  快去把殿下追回来


    林宣把江瑾年的话带回去, 营地里的人都很吃惊。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个没事找事的借口,等着就是江瑾年发难, 他们发兵。


    “难不成这个永安王看穿了我们的意图, 行的缓兵之计?”赵昂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云川让步。


    一旁的将领帮腔道:“这永安王多大年纪, 他真的有儿子吗?该不会是随便找个人糊弄我们吧?”


    云川对外交流不多, 如果不是这次一起打狄戎, 军中都不知晓他们那边有这种用兵如神的将才。


    他们看似封闭,却有着不弱于虞朝的兵力, 带领的人冷静理智, 又杀伐果断, 也不怪宗聿回头发难。


    毕竟对方已经亮出爪子, 有这样一只猛虎在边境上,会不会变成第二个狄戎, 谁也不敢保证。


    林宣道:“我没看见永安王,我们之间隔着个屏风,我并不知道他高矮胖瘦。硬要说的话, 他身体不好。我去的时候, 他营帐的火烧的很旺, 我都嫌热,他却披着狐裘。对了, 你们一定想不到我在他的营帐内看见谁了。”


    林宣有些兴奋, 神情激动。


    大家看向他,赵昂道:“你看见谁了?他们营中还有我们认识的人不成?”


    “何止是认识, 咋们还一起喝过酒。”林宣不卖关子,道, “我看见曲大夫了。”


    营帐内的人一愣,面色大变,原本热闹的气氛顿时冷下来,他们嘴唇微动,不约而同地看向首座。


    宗聿侧躺在椅子上,背靠着扶手,双腿交叠放在另一侧。


    他正把玩从狄戎皇室找到的战利品,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镶嵌着鸽子蛋大的宝石,做工精细又华丽。


    林宣的大嗓门嚷嚷下来,曲大夫三个字让他一愣神,匕首就割破了手指,鲜血瞬间流出来。


    他转头看向林宣,眉眼冷峻,那双漂亮的眼睛染了戾气,危险深沉。


    林宣打了个冷颤,猛地意识到什么,连忙道:“我说的是曲无觞,曲大夫。他竟然是云川人,而且这次是随行军医,负责照顾永安王。”


    众人大松口气,赵昂小声道:“你下次记得把名字说全。”


    吓死他们了,他们以为是曲落尘。


    要知道这两个人都姓曲,都是大夫,都和他们喝过酒。


    不同的是曲落尘现在是个禁词,他们可不敢摘宗聿面前提。


    “曲无觞在云川?”宗聿坐起身,他随意地擦去手指上的血,丝毫不建议那道伤口。


    他对曲无觞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最近一次提起他都已经是五年前,在平川,顾婉清和江瑾年聊天时谈论到。


    说起来曲无觞和曲落尘之间的巧合是不是太多了点?


    宗聿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像是想把所有的线索联系起来。


    他看向众人,道:“你们在后方和云川的军队打过交道,不了解这个永安王的底细吗?”


    众人摇头,林宣解释道:“目前为止,我们只知道他姓唐,云川军营里的人对我们的打探十分警惕,其他人多多少少还透露一点,但永安王他们只字不提。”


    “姓唐也算是消息?”宗聿觉得可笑,道,“云川的国姓就是唐,他被封为永安王,还能是个异姓王不成?之前没听过云川有这号人,他还能是凭空冒出来的?”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赵昂弱弱道,“我那天灌醉了他们一个伙夫长,他们说永安王是已故长公主的孩子,三年前认祖归宗,他们皇帝力排众议,让他承袭长公主的爵位,封永安王。”


    云川有一点和虞朝不同,云川的皇女可以入朝为官,加官进爵,子女同样拥有继承权。


    永安王的问题在于这位长公主多年来在民众的眼中,是一个下落不明的状态,突然冒出来后人,带回她的死讯,难免让人有些接受不了。


    “三年前才冒出来的,身份存疑的宗亲,他们皇帝这就敢让他带兵出征了?”林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别是那伙夫长多喝了两口马尿,故意驴你。”


    带兵意味着要兵权转手,照伙夫的说法,永安王来历不明,帝王再看在已故之人的面子上,对他多有宠爱,也不可能拿兵权开玩笑。


    赵昂就是听人吹,他自己也不信,但这会儿被林宣质疑,他却有些不服气,道:“皇帝敢让他带兵,那肯定是他的身份没问题。你不是说曲无觞也在他身边?要知道,曲姓也是云川大姓,曲无觞的气度不像个普通人,说不定也和皇室沾亲带故。”


    宗聿看着他们争论,听到曲姓和皇室沾亲带故,他不知怎的想起曲落尘是江瑾年舅舅这件事,虽然这层关系是因为曲落尘和唐映雪师出同门,可天底下真的有那么多的巧合吗?


    宗聿压着自己的伤口,看着血珠子往外流,没有抬头,突然问道:“云川的国君叫什么名字?”


    林宣回道:“唐载雪。”


    唐载雪。


    唐映雪。


    太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就不叫巧合了。


    永安王会是江瑾年吗?


    宗聿生出一股冲动,他要去云川的军营一探究竟。


    他站起身往门外走,可还没走出营帐,他想起林宣带回来的另一个消息。


    永安王有孩子。


    他说可以让自己的孩子跟着他们回去,他如此放心,能够预料孩子已经懂事,起码是个小大人了。


    一个已经成亲有了孩子的人,怎么会是他的瑾年?


    他三年前才出现在云川,可江瑾年五年前就离开了,中间缺的这两年如何解释?


    宗聿的冲动被泼了一盆冷水,他觉得自己是魔怔了。这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都不少,更何况只是一个姓氏?


    云川不过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可能。


    宗聿坐回去,账中众人一致沉默。他们知道宗聿为何起身,又为何坐下去,这样的举动在这些年里,早已不是什么偶然。


    每当涉及江瑾年,他的心就是在希望和失望之间反复横跳。


    虞朝和云川就谈和的问题上达成一致,双方暂且退兵,永安王让世子随虞朝前往京都,但不是做为质子,而是使臣。待他回去向云川国君复命后,他自会动身前往京都,正式签订协议,并带回世子。


    宗聿在事情谈妥的当天夜里收到暗卫来信,他们在南洋打探到和曲落尘有关的消息,当年宗咏就是在南洋遇见曲落尘,这让宗聿动了心思。


    他把军中的收尾工作交给林宣,当夜就带了几名亲兵离开边境,前往南洋。


    林宣对此见怪不怪,可还是忍不住连声叹气。


    宗聿寻找江瑾年,或许一开始是爱,是不甘心,后来就更像是一种本能。


    他们以为时间会让宗聿忘记,却不想是加深了他的执念。


    五年来,京都格局大变,宗熠不是没想过给他再安排一桩亲事,可每一次都遭到他的抗拒。


    他不娶不听,谁要是敢打他的主意,他就让暗卫收集罪名,隔天上朝摆上明面。


    天子脚下,谁又敢说自己一件亏心事都没做过?


    大臣们怕了他,遇上宗熠说亲,连连摆手推诿。


    江瑾年和曲落尘都是不能在他面前提的禁词,更是他心中深深的痛。


    几日后,曲无觞亲自带人送来永安王世子,林宣出营相迎。


    曲无觞看见是他,眉头一皱,不爽道:“宗聿人呢?他这是在给我摆架子?还等着我把人送他面前去?”


    “曲大夫,你火气还是那么大,我们殿下有事先走了。你放心,孩子交给我也一样,我保证不会让他出事。”


    林宣没看见永安王,心里觉得有点奇怪,送孩子这样大的事,他竟然不出面。


    听见宗聿走了,曲无觞怒从心起:“他有什么急事,连孩子都等不了?他要是不想要,我们就不去了。”


    从边境到京都,不是三两天的脚程。惊鸿今年十二岁了,半大小子倒是能行,可玉竹才四岁。


    云川众人能同意江瑾年的决定,是考虑到宗聿在,他见了孩子不会无动于衷,这一路少不了看护。


    结果现在倒好,人先走了,让孩子怎么去?


    曲无觞气的翻身上马,当即就要掉头回去。


    林宣连忙上前把人拦下来:“曲大夫,你消消气,消消气,我们殿下是有自己的苦衷。”


    林宣三言两语提了一下宗聿和江瑾年的过往,他实在是太想找到江瑾年了。


    曲无觞听罢,又气又无语:“蠢货,当初就该当一辈子瞎子。”


    林宣无奈:“曲大夫,嘴下留情。殿下离开前把一切事宜交给我,我的保证同样有效,绝不会让世子受半点委屈。”


    曲无觞斜了他一眼:“两个。”


    “什么?”林宣不解。


    曲无觞道:“车里不仅有永安王世子,还有平阳侯世子。林宣,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这两个孩子你们要是照顾不好,你们就等着把人头别裤腰带上过日子。”


    林宣愣住,有一个世子他已经很惊讶了,云川怎么还送一个?这个平阳侯又是何方神圣?这种事情都来凑热闹。


    曲无觞看出林宣的疑惑,道:“我就是平阳侯。”


    林宣震惊了,眼睛瞬间瞪大,他们当初在战场上曲大夫,曲大夫地叫着,以为曲无觞是心怀家国的江湖游医。


    知道他是云川人他们已经够惊讶了,结果他还是个侯爷。


    林宣脑子里嗡嗡地,全是问号,他们和狄戎打架,腥风血雨,又不和云川沾边。曲无觞一个侯爷,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享,跟着他们风里来,雪里去的,图什么?


    林宣这样想也就这样问了,曲无觞没说话,沉默半晌才甩出一句:“我乐意。”


    林宣:“……”


    行吧,他就不该多嘴。


    曲无觞原是打算把孩子交给宗聿,只留两个护卫,结果看宗聿不在,他就把护卫都留下了。


    孩子们坐的马车是他精挑细选,里面放着二人的用品,路上的零嘴,还有一些备用的药。


    他掀起车帘和孩子们道别:“惊鸿,照顾好弟弟。”


    半大少年穿着锦袍,一身正气,他面上透着几分不舍,但还是很坚强,没有掉眼泪花:“爹爹放心,父亲都交代我了。我这次要去很久,你们在家不要吵架。”


    曲无觞欣慰地看着他:“爹爹答应你。到了虞朝,要是有谁不长眼的开罪你们,你就打开我给你的锦囊,带着里面的玉佩去找信上的人,她看到玉佩就会明白。”


    惊鸿拍拍腰间的锦囊,道:“我记下了。爹爹回去吧,不要太想我。”


    “伯伯,我也会想你的。”窝在惊鸿怀里的小娃抬起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曲无觞,“你和爹爹要快点来接我们哦。”


    曲无觞的心都要被两个人萌化了,他强压下心头的不舍,摸摸孩子的脑袋,最后又叮嘱了两句,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惊鸿掀起窗帘,看着他逐渐远去,强装出来的镇定荡然无存,眼眶微微发红。


    唐玉竹直起身,伸出手抱住惊鸿:“哥哥,你不要伤心,看到你伤心,我也想哭了。”


    唐玉竹出门前,江瑾年把他抱在怀里说了很多话,他知道这趟旅程的意义,他也很舍不得家里的叔叔伯伯,舅公舅奶。可是没关系,爹爹说了只是出去玩,还会回来的。


    惊鸿擦去眼泪,抱住唐玉竹,低声道:“我没有伤心,玉竹不要难过。”


    此去京都路远,他只是从来没有离家那么远。


    林宣不知道两位世子的年纪,见曲无觞走了,这两人还在马车上没下来,出于礼节,上前道:“两位世子,外面冷,我们进营帐一叙。今日稍微修整,明日就可以动身了。”


    惊鸿听到声音先走出去,他跳下马车,行了个晚辈礼,道:“有劳将军了,烦请将军为我们准备一个暖和的营帐。我弟弟年幼,受不得寒。”


    林宣道:“好说好说……”


    话音未落,他看清惊鸿的容貌,声音卡在喉咙里。


    惊鸿长身玉立,他的脸型和曲无觞很像,但五官气质神似当年的顾小将军,特别是那双杏仁眼,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林宣一时恍惚,差点以为站在面前的是当年意气风发的顾小将军。


    他呆愣片刻,傻傻地问了一句:“你爹是?”


    惊鸿看着他,回答:“我是平阳侯世子,曲惊鸿。将军何故惊讶?”


    林宣喉头微哽:“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你和他长得很像,他叫顾云斐。他若再世为人,说不定和你一般大。”


    林宣有些感伤,回头想想,顾云斐失踪到现在,已经快有十四个年头了。他看着惊鸿这张相似的脸,尘封的记忆被触动,忍不住感伤。


    惊鸿宽慰道:“将军故人若知将军有此情意,定然倍感欣慰。”


    林宣抹了把眼眶,看惊鸿的眼神多了几分慈爱。他心里正感伤,赵昂的大嗓门就从背后嚷嚷起来。


    “林将军,你还没接到人吗?我们花儿都要等谢了。”


    林宣转身骂他:“催什么催?几个大老爷们这点耐心都没有?”


    赵昂快走两步,看向林宣身后,疑狐地揉了揉眼,伸长脖子道:“我眼花了吗?我看见殿下小时候了?”


    林宣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大白天的说什么胡话?”


    赵昂不信邪地又揉了揉眼睛,他不止看见了,还看见对方冲他笑。他抓住林宣胳膊,让他转身:“你看啊,那不是吗?”


    林宣被他拉的转圈,抬头看向马车。


    唐玉竹已经从车上下来,被惊鸿抱在怀里,两人头挨着头,一大一小,亲昵的很。


    林宣也揉了下眼睛,唐玉竹粉雕玉琢,和宗聿至少有七分像,特别是他笑起来,像个年娃娃,可爱的紧。


    赵昂拖着林宣凑上前,仔仔细细地看。


    唐玉竹丝毫不怕生,迎着他们两个人的眼神,道:“我是永安王世子,唐玉竹,你们好呀。”


    他张开小手,还没到抽条长个子的时候,手指肉乎乎的,对着二人挥了挥。


    林宣扶额,他有点晕。


    这两孩子,一个像顾小将军,一个像宗聿,这要不是曲无觞亲自送来的,他都要怀疑是他们殿下在外面留情了。


    “曲无觞,把曲无觞追回来。”林宣道,一个像问题不大,两个像他都要发蒙,这不问清楚,他回去都没办法解释。


    身边的亲卫听了就要去牵马,电光石火间,林宣混乱的思绪仿佛被人点醒。他连连摆手,道:“不对,不应该追曲无觞。”


    曲无觞见过宗聿,他不会看不出来这个世子和宗聿很像。


    而且刚才,他骂宗聿时,骂了一句还不如让他做一辈子的瞎子。


    要知道,他和宗聿已经六七年没见过面了,他怎么知道宗聿的眼睛受过伤?


    林宣觉得自己已经很接近真相,但就是差那么一点。


    他叫住亲卫,急切道:“快马加鞭,快去把殿下追回来,别让他去南洋。”


    第116章  爹爹是永安王,我叫唐玉竹


    林宣派出去的人没能追上宗聿。


    他们的大军紧赶慢赶了几天, 也没有看见宗聿的影子,倒是把两小孩颠的不行。


    惊鸿还稍微好些,唐玉竹小脸煞白, 难受地掉眼泪, 把几个人心疼坏了。


    林宣放慢了行军的速度,偶尔天气好, 两小孩要是乐意, 就让他们出来透透气。


    惊鸿能御马, 自己骑马跑。


    唐玉竹小,几个将军轮流把他抱怀里, 给他裹上厚厚的披风, 让他透透气, 不至于那么无聊。


    大军走走停停, 比原计划提早两日到京都。林宣派人先回去打听宗聿的下落,知道他没回来, 心里有些急。


    大军不进城,驻扎在城外,林宣做为将领, 要进宫面圣。他看着两小孩, 对怎么安排他们犯了难。


    按照一贯的规矩, 应该把他们安排在驿馆。可他两太小了,哪怕身边有亲卫, 在这全然陌生的地方, 还是会不方便。


    而且出于私心,林宣也不想把他们放在驿馆。


    “林伯伯别担心, 我们可以就住在驿馆。”惊鸿看出林宣犹豫,率先开口。


    这一路上混熟了, 伯伯叔叔地喊着,倒是没那么生疏。


    唐玉竹跟着点头:“爹爹说过,不可以给你们添麻烦。”


    他乖的很,像个小大人。


    除了一开始不适应,偷偷掉眼泪,后来习惯了,是个很容易和别人混熟的性子,一点都不怯场。


    惊鸿说,他在家里就是这样。家里人多,他嘴甜,还会哄别人带他出去玩。


    孩子们大大方方,林宣也不好矫情,他带兵把二人送往驿馆,想着上下打点一番。


    他不知道驿馆这边早就接到消息,早早地修葺好二人的院子,烧上火龙,安排厨子,准备了零嘴和一些水果。


    林宣刚到地儿,就看见卫淮带人等着。他穿着常服,难得的没有佩刀。这几日京都冷,他手上还揣着个手炉,就是那手炉绣的太精致,和他不搭。


    林宣迎上去,卫淮的目光看向马车,有些急切道:“小世子呢?你们这一路可还稳妥?”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林宣不满,话音刚落,疑狐地看向卫淮。


    不对啊,他给陛下写捷报时,还没接到孩子,只写了云川答应和谈,会让永安王世子随行。


    卫淮怎么知道是小世子,而不是大人?他可没透露永安王的年纪。


    “卫大人,你是奉陛下的命令来的?”林宣凑上前,神秘兮兮地问道,对卫淮挤眉弄眼,那神情就像是想打听点什么。


    卫淮推开他,提醒道:“林大人,你该进宫述职了。”


    “不急不急,我可以同卫大人一道前去。”林宣忍不住好奇,脚下就像生根一般,不肯挪动。


    卫淮也不管他,走到马车旁,道:“小世子,下官奉皇命相迎,还请下车。”


    车帘掀起,先跳出来的人是惊鸿,然后才是唐玉竹。


    京都的天气太冷了,屋檐上结了一层薄冰。唐玉竹冷的直哈气,用披风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露出一张通红的脸。


    饶是已经有心理准备,卫淮还是一惊,他猜到唐玉竹的身份,诧异地看向惊鸿。


    这小孩在各方的书信中都没有提及,却有一张神似故人的容颜。


    林宣见卫淮呆愣,心里顿时平衡了,上前道:“这位是平阳侯世子,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也很惊讶。”


    唐玉竹眨巴眨巴眼睛,往惊鸿怀里缩:“哥哥,我冷。”


    卫淮连忙将手里的手炉递过去:“抱着这个,很暖和。”


    唐玉竹接过去,咧嘴笑道:“谢谢。”


    手炉做了厚实的外兜,抱在怀里是缓和,而不烫手。唐玉竹用披风罩住,脸上洋溢着笑。


    卫淮在前面引路,带着他们去修好的院子。屋子被地龙烤的很热,进去就能感受到截然不同的温差。


    唐玉竹不觉得冷了,从惊鸿怀里下来,抬手就要解自己的披风,惊鸿按住他的手,道:“等一会儿再脱哦。”


    里里外外一冷一热,骤减衣服,很容易风邪入体。


    林宣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看到零嘴和水果,惊讶不已。宫里的上心程度,让人想不多想都难。


    卫淮引管事过来见过两位小公子,交代了一连串的注意事项,包括衣食住行。


    惊鸿也在一旁听,临行前曲无觞交代了,在不确定环境是否安全的情况下,要多看多听,少说话。


    “两位世子,你们初来京都,对这里不熟悉,我给你们留下一个护卫,要是想出去玩,可以让她带你们去。”


    卫淮说完,身后的护卫里走出一人,她穿着劲装,身量高挑,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全部挽起来,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孔。


    “下官敏秀,见过两位世子。”敏秀抱拳行礼。


    惊鸿还礼道:“平阳侯世子,曲惊鸿。”


    唐玉竹也蹦跳过来,有样学样:“我爹爹是永安王,我叫唐玉竹。姐姐好漂亮,我喜欢姐姐。”


    惊鸿拉住唐玉竹,道:“玉竹,不可以叫姐姐。敏大人有官身,要叫她大人。”


    唐玉竹皱眉,没有反驳,扁扁嘴道:“好吧。”


    孩子不长性,也不计较,唐玉竹挣脱惊鸿的手,就去玩别的了。


    敏秀看着这两孩子,面上维持冷静,心里笑开花。


    卫淮终于做人一次,派给她的不是稀奇古怪的活儿了。就是这两娃眼熟,太眼熟了。


    卫淮安排好一切事宜,进宫复命,顺带把一旁的林宣也带走了。


    宗聿一举拿下狄戎,这是件大好事,消息传回来,京都众人可是高兴了很久。宗熠准备犒赏大军,让宗聿去安排。


    他是主帅,又是皇亲,实在再合适不过。


    结果宗聿不声不响地跑去南洋,把事情丢给林宣,宗熠的圣旨都还捏在手上,凌霄阁的暗探先出去找人了。


    林宣进宫复命时,捡好听的讲,出于私心还帮云川说话,夸永安王救援及时,让他们避免损失。


    “永安王仗义援手,你们主将反而要对他兵刃相向,听说是你去当使者谈和,他听见这话没骂你?”


    勤政殿,宗熠坐在龙椅上,吕忻随伺。四周的门关的严实,宫人被清退,偌大的殿上就林宣和卫淮。


    林宣明明没在捷报上提这事,没想到宗熠知道的一清二楚。他有些尴尬,道:“没有,永安王人挺随和。”


    就是曲无觞嘴不饶人,逮着就骂。


    “也就是你们主将没挨骂?”宗熠道,严肃的神情多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


    多好啊,近在眼前的罪魁祸首没挨骂,他这个远在京都,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反而被人写信骂了。


    林宣听的糊涂,不敢窥探圣意,干脆装聋作哑。


    宗熠没和他计较,又问了些军队的情况就让他退下了。


    林宣一走,大殿更是空旷。


    宗熠抬头看向卫淮,道:“见到那孩子了吗?果真和小七很像?”


    卫淮如实回禀:“他有七分像宁王,不过眉眼间像江瑾年多一些。”


    得到卫淮肯定的答案,宗熠怔愣片刻,又惊又喜。


    “所以这件事曲落尘没有诓我,他们真的有一个孩子?”宗熠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走下龙椅,在殿前踱步,回想曲落尘的书信。


    江瑾年走后,宗聿抗拒任何人靠近,眼看他过了年就二十七了,别说孩子,他身边连个贴心人都没有,宗熠愁得很。


    这次狄戎进犯,知道有云川参战,宗熠本不打算让他带兵出征,是他上书了一次又一次,大有宗熠不让他去,他就如同多年前那般,直接跑。


    宗熠拦不住他,便和曲落尘通气,没想到曲落尘在信中提及江瑾年和他有一子,附了孩子的生辰八字。


    宗熠看到信都惊住了,男人生子,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半信半疑,一面觉得是曲落尘故意使坏,一面又克制不住心生期待,命人收拾屋子,准备孩子的东西。


    “要不是小七对云川发难,曲落尘说不定会瞒我们一辈子,他还有脸在信里质问我?”宗熠越想越觉得是曲落尘没理,应该他发难才对。


    吕忻见宗熠高兴,道:“陛下,要不要让卫大人把孩子带进宫来见一面?”


    宗熠听着窗外的寒风急速地拍打着窗户,克制住内心的欣喜,道:“外面天寒地冻,那孩子舟车劳顿,别折腾他了,让他好好休息几天,等小七回来,再安排见面。”


    提到宗聿,宗熠脸上的笑意很快变成无奈。他要是早知道孩子的存在,就应该勒令宗聿留在军营,不许他去南洋。


    他和江瑾年的问题可以之后再掰扯,眼下最重要的是孩子。


    他还那么小,一个人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就这样住在驿馆里,得多冷清?


    宗熠还是有些不放心,问卫淮孩子身边都有些什么人照顾?一个人害不害怕?有没有哭,有没有伤心?


    卫淮其他问题都答得很迅速,唯独在身边有什么人这件事上有所迟疑,欲言又止。


    宗熠看出来了,道:“你何时也学会吞吞吐吐了?”


    卫淮斟酌道:“小世子身边跟着的是平阳侯独子,约莫十二岁,他很像顾小将军。”


    和林宣他们那群不明真相,胡乱猜测的大老粗不一样,卫淮清楚唐玉竹的身份,自然也会怀疑惊鸿的来历。


    如果云川真的有让男人生子的法子,那惊鸿是不是也有两个父亲?


    平阳侯是其一,另一个会是谁?


    宗熠瞳孔骤缩,诧异地看向卫淮,跟着他身后的吕忻也是一惊。


    十二岁,这个年龄真的太微妙了。


    吕忻的声音有些颤抖:“卫大人,你没多问两句?”


    卫淮道:“林将军与我同行,我不好开口。不过路上林将军和我聊了两句,这位平阳侯曾在战时多次出现在边境上,救治我军将士。他同我们非亲非故,又是他国王侯,除了顾小将军,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理由。”


    宗熠听着卫淮分析,快步走上台阶,他在案桌上翻了翻,从那堆奏章中找到一封信。


    信件已经开过,而且他不止看过一次。按理信上的内容他都记得了,可这一刻他还是要再亲眼看一遍,才能安心。


    来信的人是曲落尘,宗熠一目十行,跳过他骂人和说孩子的事,在最后找到一句:算我曲家倒霉,欠你们的,早晚还你们,你看见什么都别太惊讶。


    宗熠当时不太理解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此刻豁然开朗,拿着信的手在颤抖。


    他撑着案桌,大笑两声,笑声中有喜有泪。


    “陛下。”吕忻上前,关切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有不妥。”宗熠合上信,曲落尘这是在提醒他惊鸿和顾云斐的关系。


    十四年了,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四年?他恨不得现在就去派人去顾家传旨,让顾家去驿馆见惊鸿。


    可很快他就冷静下来,宗聿的孩子曲落尘提的爽快,可惊鸿他在信中做了遮掩。他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只是隐晦提示,让宗熠自己猜测,必然是事情不简单。


    平阳侯愿意在边境帮忙,就是知道顾云斐的身份,他没有敌视,可为何孤身前往,不带顾云斐?


    是他不想带?还是带不了?


    曲落尘在信上写的太模糊了,宗熠拿不准。


    他踱步迟疑片刻,按下那些情绪。与其贸然让顾家去接触惊鸿,还不如给双方一点缓冲的时间。平阳侯把孩子送来,不可能只是为了陪伴唐玉竹。


    眼下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这两个孩子,大捷之后,京都暗潮涌动,没那么太平。


    宗聿不在,这两孩子交给谁都不合适,容易惹人非议。


    宗熠想到这里就来气:“卫淮,给朕加派人手,把宁王追回来!”


    海滨小镇,宗聿刚派人去定一艘出海的船,京都的急信就送到手上。他不用看也知道,定是皇兄嫌他胡来,催他回去。


    宗聿不想搭理,直接丢进火盆,让它赴了其他信件的前尘。


    宗聿站在客栈的走廊上,对面是一望无际的海洋,海风吹在脸上,带着一股子鱼腥味。


    宗聿那么拼命地要打狄戎,不给他们任何投降的机会,就是想一鼓作气拿下他们。他四年安定山河,一年平定边境,他自问对得起皇兄,对得起天下人,现在应该去做对得起自己的事。


    他始终不能释怀,哪怕明知一切感情由来没有几分真心,他也要江瑾年亲口告诉他。


    回风订好船只,回来复命:“殿下,这几日海上风浪大,暂时走不了,要等两日。”


    宗聿蹙眉,他不想等,可他第一次出海,不了解海上的情况,不敢莽撞。


    他按下心头的不悦,让回风去接应清理痕迹的溯流。


    他不想再被追踪到。


    第117章  我有两个爹爹


    海上的风浪因为天气的原因, 从一开始预估的两天又推了两天,宗聿没能出海。


    凌霄阁派出来的人被他甩掉了,但林宣派的人没有。


    准确说不是没有, 而是布控在外的暗探发现是军营里的人, 担心是和云川的和谈出现问题,不敢耽搁, 请示宗聿之后, 便把人带来了。


    亲卫递上林宣写的信, 宗聿现在看到信就烦,丢给回风让他念。


    回风拆开, 先是扫了一眼, 想着要是没用的话, 就不给宗聿添堵了。结果他还没看完, 就先瞪大眼,把信递给宗聿。


    “给我干什么?直接念。”


    “是张画。”回风也想念, 可没字啊。


    宗聿顿时心生不悦,他现在那有时间看画?林宣是疯了不成,派亲兵在后面追了那么久, 就为了给他送张画。


    “殿下, 我觉得你最好看一下。”回风可不敢把信丢了, 上前两步展开给宗聿看。


    画上是两个孩子。小的那个和宗聿长的很像,但眉眼间能瞧见江瑾年的影子, 大的那个则是眉眼像极了顾云斐。


    旁边有人用笔标注了永安王世子和平阳侯世子。


    孩子这事其实挺难办, 林宣自己都还没摸清楚浑头,更别说要在信上三言两语说清楚, 或者让亲卫达到到位……


    他思来想起,干脆找了个厉害的画师, 让人把孩子的样子画下来,带给宗聿。


    只要宗聿能看见,他就是再有十万火急的事,他也得回来看一眼,亲自确认。


    事实证明这个办法很奏效,宗聿看到信久久无言,整个人都僵住了。透过画上的那张脸,他想起了很多事。


    江瑾年身体不适那天,先是曲落尘生气,一言不发地离开王府,然后江瑾年夜里一个人哭泣。


    他说自己只是肠胃不适,很快就会好。


    宗聿信了,他没理由不信,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江瑾年离开的头一夜,他哭着问宗聿关于孩子的事,要宗聿取名字。宗聿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他不高兴,顺着他的话哄他。


    “永安王世子叫什么名字?”宗聿抬头问眼前的亲兵。


    亲兵道:“他叫唐玉竹。”


    玉竹,瑾字藏玉,聿字藏竹,是他给孩子取的名字。


    宗聿彻底确信了孩子的身份,他又惊又喜。


    昔日在猎场,曲落尘蛊惑他说有让人怀孕的东西,他当成玩笑一笑而过,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日的话会在今日成为现实。


    江瑾年是什么时候动了这个念头?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下了这样的决心?


    他都不肯留下,却要一个属于他和宗聿的孩子。


    宗聿回忆起这次交战关于云川主将不多的消息,他统筹布局,用兵如神,却没有在人前露面,没有领兵上阵。


    在宗聿不管不顾往前冲锋时,他第一时间增援,和大军打配合。


    林宣说他身体不好,营帐内的火炉热的人能出汗,对他却是常态。


    宗聿记忆中纵马扬枪,叱咤疆场的明媚青年,就算真的想躲着他,也不会龟缩在后方。


    除非他身体有恙,不能征战沙场。


    是为了这个孩子吗?能够违反常理的药,怎么可能没有副作用?


    宗聿百感交集,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一时悲喜交加。


    这五年来,无数个不能入眠的夜晚,他都在想江瑾年的离开。


    前世可以为他披麻戴孝,征战沙场的人,这一世为何走的那么干脆?他不能释怀,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他甚至想过再次遇见江瑾年,不能轻易原谅。


    可是孩子的出现打破了他的一切预想,他不敢想江瑾年是顶着何种压力留下这个孩子,他为此吃了多少苦?


    “回风,备马,我们立刻回去。”


    宗聿收好信,他不去南洋了,他要回京都。


    冬日的京都少有晴日,偶尔出个太阳也是懒洋洋的,更多的时候是阴冷。


    惊鸿和唐玉竹到这里也有几日,适应了京都的气候,唐玉竹开始央求惊鸿带他出去玩。


    惊鸿和他约法三章,要他听话不乱跑,唐玉竹点头答应,披上披风,拿上手炉,还揣了个小钱袋。


    敏秀暗卫变明卫,给他们叫了新的马车。


    他们坐过来的那辆实在太大,在京都过于招摇。


    “不坐马车,走路。”唐玉竹看见车把嘴一撇,亮出自己脚上穿的靴子,奶声奶气道。“爹爹让人做的鞋子,穿上暖和,不冷,我们走路去。”


    他单纯的想显摆一下自己的鞋子。


    敏秀笑道:“小世子,中街离驿馆有点远,要走很久。我们到中街再下车走路,好不好?”


    唐玉竹对远还没什么概念,他看向惊鸿,见惊鸿点头,道:“好吧,那我们坐车车。”


    中街是主街道,这里四通八达,应有尽有。唐玉竹一下车就看的眼花缭乱,满眼稀罕。


    虞朝和云川有着不同的风俗地貌,主城的布局自然也相差较大。


    唐玉竹拉着惊鸿钻入人群,东看看西看看,什么都想买,什么都想吃。可惜惊鸿在这方面对他略有管束,他只能饱饱眼福。


    一圈逛下来,玩的买了不少,吃的一样都没有。


    唐玉竹提着小灯笼,拽了拽惊鸿的手,指着自己的肚子比划道:“哥哥,你听它在咕噜咕噜,它要吃那个红红的果子。”


    惊鸿顺着他说的方向看过去,是个卖糖葫芦的店家。晶莹剔透的糖衣裹着山楂,看上去就格外可口。


    惊鸿道:“那是酸的,你不爱吃。”


    “不酸。”唐玉竹撒娇道,“哥哥买。”


    敏秀跟在他们后面,忍俊不禁。


    她看的出来惊鸿在控制唐玉竹的饮食,怕他乱吃东西身体不舒服,上前道:“两位小世子,我们京都有一家很有名的酒楼,里面有很多好吃的,不如我们去看看?”


    “酒楼有果子吗?”唐玉竹还是惦记自己的果子。


    酒楼一般不卖这种东西,敏秀有所迟疑。


    惊鸿率先把唐玉竹抱起来,道:“有。敏大人,请带路。”


    敏秀带他们去了南来北往。


    曲落尘离开后,宗咏就很少往江湖上跑了,他不上朝不参政,一心经营酒楼,把酒楼的生意做大,周边的铺子他一并收购,又扩了些产业。


    考虑到皇室的影响,他一直做的幕后,酒楼明面上另有老板。


    眼下京都正热闹,酒楼生意爆满,除了一些常年预留的厢房,大堂和雅座都满了。


    管事歉意地看向敏秀,虽然敏秀是老面孔了,但没有就是没有。


    敏秀没气馁,她从惊鸿怀里把唐玉竹抱过去,道:“掌柜的,现在有了吗?”


    掌柜的打着算盘,抬头道:“敏大人,你别为难……”


    话音戛然而止,掌柜的一脸惊讶。


    敏秀比了个禁声的动作,笑道:“你放心,你把给宁王预留的房给我,保证不会有问题。”


    掌柜惊疑不定,不敢说不,叫来店小二把他们带上去。


    唐玉竹不忘自己的糖葫芦,张开小手道:“红果果。”


    敏秀低声哄他,惊鸿道:“我去给他买,你们先上去。”


    亲卫道:“公子,我去便好。”


    惊鸿摇头:“他不是真想吃,就是觉得好玩,你选不到合他心意的东西。这在门口,也就几步路,不用跟着我。你们随敏大人上楼,照顾好小世子。”


    惊鸿出了酒楼,不止买了糖葫芦,还买了糖霜柿子和一包热腾腾的栗子。


    他是控制唐玉竹的饮食,但不是真不给他吃,少吃一点还是没问题。


    惊鸿付钱,让店家给他全部包好,方便他带回去。


    等惊鸿再回酒楼,刚走到门口就被人拦住,两个穿着锦衣华服的中年人看着他上下打量,左边满脸欣喜,上来就要搂他的肩。


    “好小子,咱将军的眼光真不错,有小将军的风范。”


    惊鸿避开对方的手,疑惑地看向他们,道:“你们认错人了,麻烦让让。”


    “没认错,你没见过我们,可我们知道你,将军和我们提过。你刚来京都,还不熟悉没关系,以后咱们带你多涨见识。”


    右边的这位见同伴被躲开,以为惊鸿不喜欢他,自信地凑过去。


    惊鸿同样避开了,他看不穿二人的目的,没有贸然暴露身份,道:“两位真的认错了,我是和家里人一起来的,没有宴请别人。”


    “那肯定是将军想给你个惊喜,咱们一起去见将军。”二人也不介意惊鸿抗拒,同时上前,一左一右拉住惊鸿的手,热情地拽着他往楼上走。


    惊鸿挣脱第一下,没挣开,跟着二人上了楼梯,在最后一梯时,二人的钳制明显松懈。


    惊鸿趁机发力,身体如同泥鳅一般滑出去,挣脱二人的束缚。


    “好小子,还留了一手。”其中一人明显对惊鸿更满意了,见他步伐矫健,来了试探的心思,道,“来比划两招。”


    说着摆出架势,弓步冲拳。


    惊鸿护着手上的东西,以退为进,不过片刻功夫,二人就过了十来招。


    二楼雅座,走廊空旷,这才给了二人施展拳脚的地方。


    中年人没讨着便宜,可他一点都不恼,反而对惊鸿的身手充满了赞许,看他的眼神是欣慰


    又被惊鸿躲开拳头,他停下笑道:“老了,不中用了,连个娃娃都打不过。”


    同伴上前道:“你不看看我们将军是什么人,她选出来的苗子能差?你也别玩了,将军还等着咱们呢。小公子,走吧。”


    同伴示意惊鸿往楼上走,因为顺路,惊鸿没说什么。他上了楼,一眼就看到门口的亲卫,正要过去,身后的两个人推开旁边厢房的门,把他拽进去。


    厢房内人声鼎沸,一群人聚在一起喝酒,看到二人进屋,还高声招呼。


    二人笑着应声,一人道:“将军,我们在门口看见你选的这个孩子,要不说你眼光独到,这孩子实在是太棒了,我差点以为是看见了小将军。”


    “说什么胡话,我一个人来的。”


    清亮的女声带着笑意,明艳的姑娘抬头看向门口,其他人也跟着看过去。


    进来的二人一愣,不确定地又看了眼惊鸿,把他往前推,道:“那他是谁?”


    惊鸿的视线扫过一屋子的人,最后落在林宣和赵昂身上,无奈笑道:“林将军、赵将军,幸会。”


    林宣的酒杯差点掉桌子上,他连忙站起身朝惊鸿走去:“惊鸿,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就你一个人?”


    酒席上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顾婉清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惊鸿。


    惊鸿道:“我和玉竹出来玩,敏大人带我们来吃饭。这两位大人认错人,把我带过来了。”


    惊鸿话音刚落,他们的厢房外面就多了几股强悍的气息,下一刻房门被人打开,亲卫鱼贯而入。


    惊鸿表示自己无恙,抬手示意他们退下,歉意道:“抱歉,我好像搅了你们的雅兴。”


    知道是同僚闹了乌龙,而不是把惊鸿绑架过来,林宣明显松了口气,道:“说什么打扰,既然来了,你不如认认这些人,他们可都跟你爹喝过酒,唠过磕,不算陌生人。”


    惊鸿有些惊讶,再次看向众人。他的目光和顾婉清对上,熟悉感和亲切感油然而生。


    这人好像父亲。


    惊鸿心底一惊,他有些慌乱地挪开眼神。


    其他人听得一头雾水,嚷嚷起来:“林宣,你就别卖关子了,这是那位同僚家的孩子?”


    林宣嘿嘿一笑,道:“你们绝对猜不到,他爹是曲无觞。”


    “曲大夫?”众人大惊,顾婉清也有些诧异。


    仔细看,惊鸿身上确实也有曲无觞的影子。


    林宣享受众人被震惊的神情,他当初也是万分惊讶。


    “想不到吧,还有更想不到的,曲无觞是云川的平阳侯。惊鸿这次做为使者随大军到京都,人生地不熟,你们要是能行个方便,可别斤斤计较。再怎么说,曲大夫还是帮过我们很多。”


    屋子里顿时响起许多声音,有讨论曲无觞的身份,有议论惊鸿的长相,但无一例外都保证不会亏待孩子。


    行军打仗,受伤难免,他们中不少被曲无觞救治过。


    顾婉清走向惊鸿,她没有办法忽视这个孩子的长相,问道:“你爹是曲无觞,那你娘是何人?”


    惊鸿看着她,道:“我没有娘亲,但我有两个爹爹。”


    刚热闹起来的众人一愣,声音再度消下去,试图理解惊鸿的话。


    林宣结巴道:“两……两个爹?那你另一个爹是?”


    惊鸿本不想多言,可是看见顾婉清充满期待的眼神,他心里闷闷地。


    他摸到腰间的香囊,手指摩挲着那块玉佩的样子,目光微垂,看见顾婉清的腰间也有一块玉。


    他迟疑片刻,道:“另一个父亲叫陆无名,不过这不是他的真名。他是爹爹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人,前尘往事尽忘,他的过去和他的真名,我们不知。”


    惊鸿说完,不等众人的反应,抬手抱拳,又道:“弟弟还在等我,就不多打搅了。”


    这一次没有人阻拦,惊鸿带着亲卫离开。


    顾婉清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把惊鸿带来的人也有些傻眼,他们刚才切磋时,惊鸿用的可是顾家武学,所以他们才坚信,他是顾婉清找来培养的顾家旁系。


    林宣摸了摸头,脑子转的飞快。


    惊鸿能有两个爹,那唐玉竹呢?


    那孩子不会真和他们殿下有关系吧?


    第118章  或许他不该来京都


    惊鸿的亲卫动静大, 三楼的其他人被惊动。虽然他们没有现身,但耳朵早已竖起来,密切地关注外面的动静, 不想错过蛛丝马迹。


    南来北往的三楼, 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可以上来。


    能到这一层,地位和财力, 总要占一个。不然就得有关系, 有人脉。


    和那些心怀鬼胎的人不同, 率先被敏秀抱进厢房的唐玉竹坐在凳子上,晃着小腿, 摸着小肚子, 眼睛时不时地往外张望。


    “哥哥还不回来?玉竹肚子饿饿。”


    敏秀给他端小二送的糕点。


    唐玉竹把头一扭:“要红果果。”


    敏秀安抚道:“好, 我们买红果果。”


    亲卫的动静敏秀听见了, 不过她没有动。在这里,还没有人可以动这两个孩子。


    如果亲卫处理不下冲突, 暗处还有凌霄阁的影卫。


    她得守着唐玉竹。


    好在孩子足够乖巧,并没有因为和她独处而害怕。


    惊鸿没有耽搁太久,唐玉竹看见他出现在门口, 高兴地跳下凳子, 朝着他跑去。


    “哥哥, 抱抱。”


    惊鸿把他抱起来,走了几步就到桌边, 搂着他坐在凳子上, 把给他买的零嘴拿出来。


    敏秀起身拆开,唐玉竹最先拿的就是糖葫芦, 往嘴边一放,张嘴就是一口。


    他只咬下一小块糖衣, 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蔓延,他幸福地眯起眼,转头就把糖葫芦往惊鸿嘴边递。


    “哥哥吃。”


    惊鸿偏头躲开:“再咬一口给我。”


    唐玉竹乖乖又咬一口,这一次吃到里面的山楂,不同于糖衣,山楂本身带着酸涩。


    唐玉竹的小脸顿时皱起来,不肯吃了。


    惊鸿就知道会这样,拿走糖葫芦,把糖霜柿子递到他嘴边:“吃这个,甜的。”


    唐玉竹咬一口,果然是甜的,嘴里酸涩的味道被冲淡,他不再去想糖葫芦的事。


    他就坐在惊鸿腿上,一个人啃柿子。


    惊鸿把剩下的交给敏秀,让她散给亲卫:“敏大人,你若是不介意,可以和我的亲卫在屋子里单开一桌。玉竹吃饭的时候比较闹腾,就不和你同席了。”


    “理应如此。”敏秀见唐玉竹的柿子啃了不少,道,“这个还是留给小世子吧。”


    “不用,他吃一个就够了,贪嘴会积食。”


    惊鸿只给他尝个鲜,要是由着他吃高兴,不出一日身体就会出毛病。


    敏秀不再多言,出门安排亲卫。


    这顿饭吃的时间不长,唐玉竹吃到一半就开始打哈欠,等大伙吃完,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惊鸿知道他是玩累了,把他抱起来搂进怀里,让他把头靠在自己肩膀上,用披风将他裹住。


    敏秀想搭把手,惊鸿道:“不用,他会醒的。麻烦敏大人送我们回去。”


    唐玉竹的一切事宜,惊鸿都是亲力亲为,敏秀感慨道:“你们感情真好。”


    惊鸿偏头蹭了蹭唐玉竹的侧脸,他们关系好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吗?


    惊鸿他们离开厢房,前后脚的功夫,顾婉清和几位军中将领也走了出来。大家在走廊上遇见,众人神情各异。


    顾婉清上前和敏秀打招呼,道:“敏大人,许久未见,你还是风采依旧。”


    顾婉清看见惊鸿怀里的小孩,因为披风的遮掩,她没看清唐玉竹的脸。林宣本想上前提醒,环顾四周,犹豫了一下,没有做声。


    敏秀见惊鸿并不惊讶,身边的亲卫还有些许紧张,猜到刚才惊鸿应该已经见过顾婉清等人。


    她微微一笑,道:“顾将军就别打趣我了,我还有要务在身,就不和你们多说了。”


    顾婉清已经从林宣口中知道敏秀负责照顾两位世子,她背后是卫淮,卫淮的背后是陛下。


    难不成她那位表哥早就知道点什么?


    顾婉清陷入沉思,她没有阻拦敏秀等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客套地让他们先走。


    出了南来北往的大门,顾婉清婉拒了同僚去赛马的邀请,从小二手上牵过马,直奔将军府。


    家里人见她那么早回去还有些诧异,夏瑜拍去她身上的尘土,道:“不是说要和同僚聚一聚,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


    顾婉清看着两鬓夹杂银丝的母亲,在酒楼遇见惊鸿的事涌上心头,哥哥还活着的消息更是到了嘴边。


    她想不顾一切地说出来,但理智让她忍住。


    这一切还没有确定,若是空欢喜一场,对母亲是更大的打击。


    顾婉清忍下心头杂念,道:“娘,祖父可在家中,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他。”


    “你祖父今儿心情好,在东院的天井练字,你过去吧。”夏瑜浅笑,眼底满是慈爱。


    顾婉清行礼告退,去东院的路上把事情又想了一遍。


    等到了东院,见到祖父,她寒暄两句就拐到正题上,说她今日遇见了云川的两位世子,其中一人是曲无觞之子。


    顾老将军上了年纪,但依然精神抖擞,一双眼睛不见浑浊,花白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脸上还留了把胡子。


    他让人搬来桌子放在院中,提笔狂书,和顾婉清说话时,笔亦不停。


    “你急急忙忙回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个?君子论迹不论心,他曾多次对我们施以援手,这是事实。云川的事朝堂上已经吵过两次了,我顾家不会忘记他的恩情,定会极力促成和谈。”


    顾婉清有官身,但近日告假,没有上朝。


    她闻言一愣,道:“怎么会吵起来?”


    和谈之事宗聿和云川已经达成协议,只等云川的永安王前来京都,和他们正式签订。


    顾婉清还以为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没有继续商谈的必要。


    顾老将军放下毛笔,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有些人觉得云川愿意退一步让世子先行,就是怕了我们,应该乘胜追击。而有的人则是想用战事继续牵住宁王的手脚,让他不能回朝。”


    宗聿以钦差的名义在外这四年,做出不少功绩,他能文能武,理应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可有些人不想他回朝,他们畏惧他,怕他掌兵掌权,难以应付。


    “我老了,年轻一辈青黄不接,有人盯上了兵权。”顾老将军点出最重要的一点,慈爱地看向顾婉清,惋惜道,“你是个好孩子,可他们不会让你掌权,也不想让宁王掌权。”


    顾婉清听明白了,宗聿解决了狄戎这个心头大患,眼看边境上再无威胁,那些躲在后方的人开始过河拆桥。


    顾家到她这一辈,没有新的继承人,她考虑过从族中收养,还在物色人选。同僚知道她的处境,才会错认惊鸿。


    “爷爷。”顾婉清看向老人,斟酌道,“我大哥可能没死。”


    顾老将军瞳孔骤缩,顾婉清把她遇见惊鸿之后的事一一道来。


    宗聿当初在战场上提的要求完全不合理,云川兵强马壮会退步本来就很奇怪,还一送送两个。


    云川是不明白示弱会被得寸进尺吗?


    不,他们很清楚。但他们还是选择把孩子交给林宣,让他好生照看。


    顾婉清试探过林宣,他说到两个孩子就是一脸神秘,说他们如何乖巧懂事。


    顾老将军认真听完顾婉清的分析,他没有反驳否定,反倒是想起前些日子宫里派人送来了一盆新鲜的柿子。


    眼下就是吃柿子的时节,顾老将军没有多想。


    柿子,世子,不同的两样东西,却是同一个音。


    顾老将军眼眶微红,他意识到顾婉清说的是真的,而且宫里肯定更早就得到消息,才会对那两个孩子格外看护。


    “那孩子是住在驿馆吗?”顾老将军问道,他不自觉地整理衣冠,“带我去看看。”


    顾婉清连连点头,可顾老将军还没走出院子,就猛地顿住脚步,喃喃道:“不对,不行。”


    顾婉清心里一紧:“爷爷,什么不对?”


    顾老将军摸着胡子道:“不能去。他若真是你哥的孩子,我们不能去。眼下京都不太平,云川的事还没有完全决断,我们若是贸然上门接触孩子,让人看出端倪,还如何在朝堂上相帮?”


    宫里知道惊鸿的身份,没有直白相告,就是有所顾虑。


    而且孩子们代表云川到此已经多日,宫里一次都没有召见过,就是有意把他们排除在斗争之外。


    他们只需要在这里吃喝玩乐,等着永安王前来。


    “这件事先不要告诉你母亲。”顾老将军冷静下来,吩咐道,“你派几个好手暗中保护,不要惊动其他人,我进宫一趟。”


    顾云斐失踪十四年,再有消息是在他国的地盘上,这对顾家而言是好消息,但对双方的立场而言,并不是好事。


    宫里是什么意思?大臣会怎么想?这都需要考虑。


    顾婉清明白祖父的顾虑,她压下内心的激动,清点几个信得过的好手,啊他们安插在驿馆外面。


    驿馆内,唐玉竹还在午睡,惊鸿坐在房间里,摸着爹爹交代的香囊。


    他已经猜到这里面是什么东西,犹豫片刻,他打开香囊,倒出一张纸条和一块玉佩。


    玉佩的模样惊鸿在顾婉清的身上看见过,他已经无限地接近真相,他并没有感到欣喜,反而是茫然。


    他对着玉佩看了很久,拆开那张纸条,上面是爹爹的字迹,让他遇到不能解决的事,就去将军府找顾婉清。


    惊鸿知道今天在酒楼问他话的那位将军就是顾婉清,在他身上,惊鸿感受到了一股亲切感。


    “让我照顾弟弟?爹爹也会说谎骗我了。”


    惊鸿心中酸涩,他走到床边看着唐玉竹,戳了戳他肉嘟嘟的脸,眼眶微红。


    他知道江瑾年为什么要把唐玉竹送到京都,只是没想到自己也是同样的理由被送到京都。


    爹爹不要他了吗?还是爹爹终于想通了,不再约束父亲?


    惊鸿见惯了他们相互赌气,知道他们的感情并不牢固,分开是早晚的事。


    可当这一天真的会来临,他的心并没有那么平静,反而痛苦不已。


    或许他不该来京都,他不要在两个人之间选一个。


    第119章  父子相遇,凶哭了


    京都的冬日迎来了一个难得的艳阳天, 人们开窗通风,打扫屋舍,晾晒被褥, 为辞旧迎新早早准备。


    幸福的欢声笑语洋溢在大街小巷, 明媚的阳光下,黑暗的阴影也在不断滋生。


    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 昏暗的房间烧着一盆炭火, 温暖的火光旁, 几个看不清样貌的人围坐在一起,他们披着斗篷, 带着兜帽, 十分隐秘。


    “诸位, 对付两个孩子而已, 为何那么久还没有动手?”坐在首座的人压低声音发问,语气带着明显的问责。


    “凌霄阁的人一直贴身护着, 我们找不到机会。”旁边人低声抱怨。


    “一个敏秀而已,今天会有人把她支走,你们倒是动作利落点。”首座的人再度出声, 四下寂静。


    他不满地扫过众人, 手上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薄怒道:“今天也不行?你们还想拖到什么时候?再拖下去,要对付的就不是孩子, 而是永安王。”


    “大人, 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我们……我们其实可以用其他的办法。”


    唐玉竹和惊鸿身边看似只有几个亲卫, 实则不少人暗中看护,要动他们确实有点难度。


    “什么办法?”为首的人斜了对方一眼, 看出他们在打退堂鼓,冷笑道:“诸位现在才想起来退出,是不是太晚了点?宁王被我们支去南洋,眼下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们不要,可不要怪我不念旧情!”


    为首之人压低声音,听的人毛骨悚然,本来还有几分犹豫的其他人,顿时闭嘴不言。


    破坏了两国和谈,上面不一定问责他们,但要是搞砸了,眼前这人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大人放心,我等誓死追随大人,今日一定把这件事办成。”


    南来北往的三楼,唐玉竹一连打了两声喷嚏,鼻头红红的。他不舒服地揉了揉鼻子,对惊鸿道:“肯定是爹爹想我了。”


    惊鸿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抬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很好,体温正常,没有生病。


    今天天气好,唐玉竹减了衣服。不过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还是有些湿冷。


    惊鸿看向门外,有人来找敏秀,二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敏秀露出为难的神情,时不时地回头看向惊鸿和唐玉竹。


    过了一会儿,敏秀打发了来人,走进屋道:“曲世子,我有事需要去一趟刑部,大概要耽搁半个时辰。我不在这段时间,你和小世子不要离开这里,可好?”


    唐玉竹和惊鸿出来吃饭,这会儿饭还没上,敏秀不可能让人回去。


    惊鸿道:“敏大人不用担心,你有事就先去忙。”


    惊鸿能感觉到,他们身边不止敏秀,还有其他人在暗中保护。他和唐玉竹到京都不是一天两天,若是真有不长眼的出来找麻烦,敏秀在不在都一样。


    刑部催的急,而且是今天第二次找上门,敏秀再三叮嘱才离开。


    惊鸿站在厢房的小露台看着她骑马远去,冬日的阳光微醺,唐玉竹爬上搭花的架子。


    咯吱一声,木架子被拉的移位,惊鸿连忙伸手把他抱进屋。


    小二给他们送来点心和果子,惊鸿拿了个橘子哄唐玉竹坐下。他给唐玉竹剥橘子,忽然听见客栈四周传来异响,像是有人有组织有目的地朝着他们靠拢。


    惊鸿抬眸,面不改色地把剥好的橘子一瓣一瓣地掰下来放在唐玉竹面前,冲身边的亲卫使了个眼神。


    亲卫取下一把刀放在他身边,随后带了两人退出去。


    唐玉竹开始数橘子,一、二、三……


    他数完一次,就选一个吃掉,然后继续数,一个人玩的很开心。


    客栈外响起短兵相接的声音,惊鸿淡定地给唐玉竹倒水,道:“玉竹,吃了点心要多喝水哦。”


    唐玉竹乖乖地端起杯子喝一口,完全不在意外面乒乒乓乓的声音。


    很快声音小下去,但是亲卫没有回来。惊鸿正疑惑,外面传来一阵喧嚣。


    “小爷天天来你们家,天天都说没位置。小爷今天倒要看看,你们都招待些什么贵客!”


    声音由远及近,在惊鸿他们房前停下脚步,随后有人一脚把门踹开。


    店小二被推攘着进来,还得点头哈腰地解释:“方公子,我们店家有规定,这些房间要留着,你就别为难小的了。”


    “去你的,嘴上说要留着,那里面坐的是谁?敢糊弄小爷,给小爷打!”


    为首的方公子大步跨进房间,他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锦袍,手上拿了把扇子学人附庸风雅,长得贼眉鼠眼,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他看见房间有人,又一脚把店小二踹倒在地,身边的狗腿子围上来,对着店小二拳打脚踢。


    惊鸿蹙眉,身边的两个亲卫已经拔刀。


    唐玉竹把橘子皮扔出去,不高兴道:“你们在干什么?不许打人。”


    橘子皮正好落在方公子头上,滑过他的脸落在地上,他嫌晦气地踩了一脚,用扇子指着唐玉竹道:“小杂种,你敢拿东西丢小爷,我看你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正好小爷今天心情不好,遇见我算你倒霉。”


    那群狗腿子闻言放开店小二,转而看向惊鸿和唐玉竹,店小二连忙爬起来溜出门,下楼去找管事。


    在方公子看来,眼前就是两还没断奶的小屁孩,不足为惧。


    他狂妄地走进来,殊不知刚才的话引起了惊鸿的杀心。


    惊鸿冷眼扫过去,下令道:“打断腿,拔光牙齿丢出去。”


    亲卫没有犹豫,手中刀刃出鞘,寒光一闪而过。然而那些狗腿非但没有退,还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和亲卫缠斗在一起。


    惊鸿亲卫的身手都是父亲训练出来的,就算是在战场上也是以一敌十的好手,更别说是对付几个狗腿子。


    可事实让人感到诧异,那些狗腿子各个功夫不俗,人数上也占据优势,竟然缠住了亲卫。


    方公子则大摇大摆地靠近,不屑道:“你以为有人在你身边保护你,就能无法无天?小爷告诉你,在这京都,小爷就是你头顶那片天,你算什么东西?”


    惊鸿眉头一皱,继而又很快舒展。他看出来了,这人是专门来找麻烦。


    他一手握住亲卫留下的刀,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啪两巴掌扇在方公子脸上,打的他东倒西歪,眼冒金星。


    方公子捂着脸,那双小眼睛顿时瞪得快要鼓起来,嘴里一阵浓郁的血腥气,脸颊火辣辣地疼,他淬了一口,吐出来两颗牙。


    他鬼哭狼嚎起来,含糊不清地喊道:“来人,来人,给我宰了他们!”


    门外又涌进来一群人,虎背熊腰,虽然穿着粗麻布衣,扮做普通家丁,但也掩盖不住身上的戾气。


    这明显是一群练家子。


    惊鸿拔刀,指向露台道:“玉竹,躲起来。”


    唐玉竹立刻从凳子上跳下去,噔噔噔地跑上露台,躲在花架子后面。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藏好,避免被误伤,让惊鸿分心。


    房间里的战局瞬间拉开,惊鸿一手长刀虎虎生风。别看他年纪小,却是记事起就被父亲拉着训练。


    他有天赋又勤奋,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冲进来的人完全没有想到他武功那么好,一时竟然被他挡住,没办法接近唐玉竹。


    这里的动静很快引起三楼其他人的注意,他们出来查看,看见是方家的家丁,不想惹事的又缩回去。


    并不是方家一手遮天,而是方家背后有他们不愿意得罪的人。


    “怎么那么吵?”


    同层楼的另一间厢房,出来查账的宗咏被这动静吵的静不下心,他开门出去,正撞上管事火急火燎地上楼。


    “出什么事了?有人在我地盘上闹事?”宗咏拉住人问道。


    明明是冬日,管事出了一身冷汗:“殿下,出大事了,方家那个不长眼的去四季春闹事了。”


    四季春就是给宗聿预留的厢房名字。


    宗咏一惊:“七哥回来了?方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说着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四季春赶去。


    管事抹了把头上的汗:“宁王要是在,方家哪里敢?是宁王府的小世子,敏大人亲自送过来的。”


    宗咏回头:“啊?谁?”


    这京都还有他不知道的宁王府吗?


    宗咏只顿了这一下,就听见一声惊呼。


    “玉竹!”


    他连忙跑过去,刚冲到门口,就看见方家那蠢东西把一小孩从露台扔下。


    另一个半大孩子摆脱身边的打手冲过去,但已经来不及了,根本没抓住。


    宗咏耸然一惊,浑身血液倒流。


    街道上,尖叫声和马蹄声混杂在一起,随后便是孩子的啼哭声。


    自从收到林宣的信,宗聿归心似箭,日夜兼程,精神亢奋不已,满脑子都在想他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见自己的孩子。


    江瑾年用了自己取的名字,那孩子知道他是父亲吗?


    孩子看到他会不会陌生,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和他亲近?


    林宣说他很乖巧,可宗聿觉得他更像个小皮猴,和小时候的自己一样,只不过是面上乖巧。


    宗聿一想到他,心都要化了,一进都城就直奔驿馆,却扑了空。问了门房才知道,孩子们去了酒楼。


    他立刻掉转马头赶过来,想着在酒楼更好,还可以和孩子吃顿饭。


    可真等他赶过来,听见惊鸿的那一声呼喊,看见的是孩子被人从楼上扔下来。


    宗聿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飞出去,借力一跃而起,伸出双手接住孩子,他没看清孩子的脸,但已经本能地把他护在怀里。


    他踩住摊贩搭起的架子,再次借力而起,身体在空中旋转回身,飞坐回马背上。


    马儿嘶鸣,他腾出一只手拉住缰绳,双腿夹紧马腹,控制马。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响如擂鼓。他连忙去看孩子,担心他吓坏了。


    这一低头就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睫毛扑闪扑闪,透着一股机灵劲。


    唐玉竹从他怀里探出头,倒是一点都不认生,也不害怕,拍着手道:“好玩好玩,玉竹要飞高高。”


    唐玉竹的认知里还没有危险这两个字,他只知道在家里,总会有人带着他这样飞。来了京都后,就没有人带他这样玩了。


    他认真地看着宗聿,眼神亮晶晶地,满是笑意。


    宗聿的心跳还没有平息,他不敢想自己要是晚到一步,会是什么后果。这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和江瑾年交代?


    他一阵后怕,后背被冷汗浸湿,满脑子都是刚才的那一幕,孩子的不谙世事和对危险的迟钝让他的担忧害怕变成了另一种情绪。


    他一时没控制住,稍微大声了些:“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这是可以玩的吗?”


    唐玉竹僵住,他怔怔地看着宗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越想越委屈,小嘴一撇,眼眶一红,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挥着手喊:“哥哥,呜呜呜,哥哥……”


    宗聿愣住,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凶了,手忙脚乱地开始哄:“不哭,不哭……是本王不好。”


    唐玉竹才不管他在说什么,边哭边喊还不算,一个劲地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别看他是小孩子,真犟起来,宗聿不一定抱得住他。


    露台上,惊鸿见势不妙,丢掉手里的刀,翻身从三楼一跃而下,大步飞奔到马前。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还请把弟弟还我,他哭久了会起红疹。”


    惊鸿的话直击要害,宗聿不敢马虎,翻身下马把孩子交给惊鸿。


    惊鸿把唐玉竹抱过去,用手给他檫眼泪,低声细语地哄他:“玉竹乖,玉竹最棒了,玉竹是最听话的小男子汉,不哭了,哥哥在这里。”


    唐玉竹搂着他的脖子,往他怀里拱,紧紧地贴着他,倒是没有大声哭,但还是小小声地抽泣。


    惊鸿拍着他的后背,对他极具耐心。


    宗聿看着两孩子相互依靠,觉得自己跟个外人没什么两样。他满心的欢喜在这场冲击下,变成了苦涩和烦躁。


    他抬起手想摸摸唐玉竹的头,换来的却是惊鸿的戒备。


    惊鸿的衣服有些凌乱,衣摆上还沾了血,一看就知道刚和人打过架。


    在南来北往,在这闹市街头,有人光明正大地对他们出手。


    宗聿抬头,露台上多了道人影,是赶过来查看情况的宗咏。他看见宗聿吃瘪,知道他这会儿心头火大,让人揪住罪魁祸首的方公子,扬声道:“七哥,需要我把人给你丢下来吗?”


    宗聿目光阴森:“打断手脚,赶出南来北往,让他自己爬回去。告诉方家,这件事没完。”


    宗聿刚回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就先收拾出头鸟,再一个个去清算。


    宗咏缩了缩脖子,只觉得他七哥这会儿可怕极了。


    方公子没想到宗聿会突然回京,吓的不轻,连忙跪地求饶:“宁王殿下,我不是有意要冲撞你的马。看在柳书的面子上,求你大人不记小人,饶了我这一次。”


    方公子不提柳书还好,一提柳书,宗聿本就阴沉的脸又难看两分:“把他的舌头一起拔了。”


    露台上,宗咏露出一个笑,打了个响指,侍卫上前抓住方公子。


    宗咏同情道:“非得补这一句找死。丢出去打,别脏了我的地儿。还有……”


    宗咏转身看向那群跟着方公子前来闹事的人,沉下脸:“全部抓起来,等我七哥发落。”


    那些人却没有坐以待毙,直接丢下方公子,跳出走廊,朝着不同地方逃跑。


    惊鸿的亲卫没管楼上的混乱,他们匆匆赶到楼下,被调走的那几人也赶了回来,一个个气喘吁吁,狼狈极了。


    他们跪在惊鸿面前请罪,惊鸿道:“别人有备而来,怨不得你们。”


    惊鸿看向四周,没有凌霄阁和另一股势力的影子,看来也被调走了。


    唐玉竹止了哭声,哽咽道:“哥哥,我想回家。”


    惊鸿轻拍他的后背安抚:“好,我们这就回去。”


    唐玉竹抬手擦了擦眼泪:“我想爹爹,我想回家,我不要在这里。”


    唐玉竹从来没有离开江瑾年那么久,这些天有敏秀陪他们玩,他沉寂在兴奋中,就不会太想家。


    可今天被人凶了,心里委屈,伤心的很,再多的好东西都安慰不了他,他好想好想江瑾年。


    要是有江瑾年在,没有人敢欺负他。


    宗聿闻言,脸色变了又变。他以为见到孩子是高高兴兴,再不济也只是有点尴尬,却不想会是这样的局面。


    惊鸿心疼地摸摸唐玉竹的头,对宗聿福了福身,没有过多寒暄,抱着唐玉竹,带着亲卫转身离去。


    宗聿站在大街上,看着他们上了马车,心早就飞过去了,可脚底却像生根一般,让他没有办法挪动,只能望着他们远去。


    第120章  是亲爹啊!


    惊鸿和唐玉竹在南来北往遇袭, 敏秀被刑部支走,惊鸿的亲卫中了调虎离山计,至于凌霄阁的暗卫和将军府派来的人手, 则是被皇令调走。


    等他们两拨人马意识到不对劲赶回来时, 南来北往的战斗已经结束,宗咏正指挥人打扫门前的血迹, 一脸愁苦地和宗聿讲道理。


    “七哥, 我这里是酒楼, 来的都是百姓,你别在我这里杀人啊!出了人命, 谁还敢来我这里吃饭?”


    惊鸿把唐玉竹抱走, 宗聿憋了一肚子的火, 收拾了方公子不够, 将宗咏的侍卫抓到的几个打手一并宰了。逃掉的那些他也没打算放过,让回风和溯流去追。


    店前鲜血长流, 来来往往的人谁不得吓一跳?


    宗聿看见赶回来的两拨人马,只一眼便知道他们是暗中的护卫,但明显全部失职。


    “自己回去找你们的主子领罚, 告诉他们, 剩下的事我会自己看着办, 你们不用来了。”


    宗聿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把孩子交给其他人。


    两拨人马没敢多言, 迅速告退。


    宗咏没想到暗地里还有这么多人, 联想到两个孩子的身份,知道今天这场挑衅并不单纯。


    他看向宗聿, 摸着下巴思索许久,神情一会儿纠结, 一会儿疑惑,眼神诡异地看着宗聿:“七哥,那两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不是你跟云川要的质子吗?”


    质子两个字提醒了宗聿在战场上给江瑾年带的话,他当时有多嚣张,现在就有多沉默。


    他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他们不是质子。”宗聿认真道:“他们是你侄子。”


    宗聿回来的消息传的很快,都不需要谁去专门打探,他在闹市纵马,赶巧救下永安王世子,事后打断方家公子的手脚,又杀了人,只差把自己煞星的名头写脸上。让众人好一阵心惊胆战。


    方家接到方公子时,他满嘴鲜血,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两眼翻白地瘫在地上。


    方大人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连忙让家丁把人抬回去,请人医治。不想方家的家丁刚上前,就被王府的侍卫拦住。


    “方大人,我们殿下有令,令公子今日得爬回去。”


    方大人的脸色顿时黑下来:“他已经昏过去了,宁王还想怎么样?”


    侍卫道:“方大人,做错了事就该接受惩罚。你有和我理论的功夫,都能找个好点的大夫给他包扎,让他有力气爬回去。”


    侍卫不卑不亢,这些年他们跟在宗聿身边,见惯了杀伐,并不觉得宗聿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他们殿下可是日夜兼程地往回赶,就为了见永安王世子,现在面是见上了,留下的印象却糟糕透顶,他肯给方公子留口气,已经是克制。


    方溢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上不来。家丁连忙扶住他,他手指颤抖,嘴唇发白,不冷不热的天,出了一身冷汗。


    家丁还等着他下指示,他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请大夫。”


    同一时间,凌霄阁和将军府都有失职的暗卫被处罚,敏秀做为随行官,虽然是为了协助刑部才离开,但是同样难辞其咎。


    只不过卫淮把责任揽过去,替她受了处罚,让她继续回到驿馆照顾两个世子,其他的不要多问。


    外界的混乱宗聿没心情管,他从南来北往离开后,直接回了王府。


    这些年府里的事情还是敛芳在管,宗聿见着他,直接安排他去买孩子需要的东西,什么衣服,零嘴,玩具……只要是孩子用得上的,喜欢的,全部安置妥当。


    宫里这次没有事先和敛芳通气,敛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宗聿回来还有些惊讶,听见他要买孩子的东西一头雾水。


    宗聿没解释,他让下人备好热水,洗漱后换了身干净的行头,然后很快就又走了。


    敛芳不理解但还是按他的要求写了张清单,准备给他过目,看还缺不缺,结果已经连人影都见不到了。


    他的院子再度静悄悄的,下人说他走的很急。


    敛芳觉得不对劲,正巧今日在城防营当值的小福子回来看他,他抓着人问了个究竟。


    小福子话匣子一开,把自己今天看见的,知道的一股脑告诉敛芳,这其中也包括他前几日遇上林宣,林宣神秘兮兮给他透的底。


    敛芳听完,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的宫廷老人,沉默半晌,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了好几圈。


    他们殿下这是认定永安王世子和他有关系?


    这孩子得多像他,才能让他毫不怀疑?


    他们殿下不会真抢永安王孩子吧?


    敛芳又惊,又喜,又忧。手上的清单被他揉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他把清单展开,用手指捋捋平整。


    他看着清单上的东西,轻叹一声,算了,他们殿下高兴就行。


    自从江瑾年离开后,他干什么都是奔着一股不要命的劲去,难得他喜欢。


    驿馆,唐玉竹还没下马车就睡着了,惊鸿把他抱回去,拉开他的衣服检查,脖子上起了几个小红疹,好在他哭的不凶,情况不严重。


    惊鸿找出备用的药膏,用手指沾了一点,抹在长红疹的位置上。


    等唐玉竹这一觉睡起来,这些红疹就能消下去。


    今天闹了这一出,护卫不敢马虎大意,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外。


    惊鸿复盘今天的事,对方有预谋,有准备,知道调走敏秀再动手,就是清楚他身边的力量。


    他和唐玉竹身份有异,但并不是京都所有人都清楚。那个方公子看他们的眼神和林宣他们不同,一看就只认得他们世子的身份。


    惊鸿和唐玉竹没有得罪任何人,只冲他们的身份来,这是想破坏这次和谈?


    云川不惧虞朝,真打起来大家都讨不着好,更何况还有唐玉竹这个复杂的身份横在中间。


    那些人是觉得宗聿和江瑾年能在战场上打起来?


    惊鸿觉得背后筹谋的人又蠢又坏,他让护卫准备笔墨,打算休书一封,让家里了解虞朝的情况。


    只是笔墨有了,他还没来得及写点什么,见过一面的顾婉清就来了驿馆。


    她来的急,头发被风吹的乱糟糟的,进门就拉着惊鸿看了一圈,见他衣摆上沾了血,顿时沉下脸:“受伤了?伤在哪儿了?”


    惊鸿挣开她的手,抬手作揖:“顾将军,我没有事,这不是我的血。”


    顾婉清松了口气,脸色依旧难看。她今天出城了,不在城中,收到消息赶回来,才知道宗聿已经处理好了。


    可她心里始终放心不下,顾不得爷爷的叮嘱,直接来驿馆找人。她要亲眼看一看,确定孩子们没事,才能放下心。


    惊鸿给她到了一杯茶,邀请她坐下。


    顾婉清的担忧让他在惊惧之后,感到一丝的温暖。起码这个家人还不坏,她并不讨厌自己。


    “你放心,今天这事不会就这样算了。”


    顾婉清安抚他,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戾气,顾家三代为将,死在战场上的亲人太多了,到她这一代,剩下她撑着门楣。


    不管眼前这个孩子将来会作何选择,他是顾家的骨血,顾家就是拿上清誉斗一斗,也得叫背后的人付出代价。


    “将军稍安勿躁,不必太过介怀。”惊鸿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润了润喉。


    他不想把顾家卷进来,他父亲离家太久,这片故土对他已然陌生,这里的人对他还有多少感情,谁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


    这种时候,他的存在其实很尴尬,让顾家卷进来,顾家也会尴尬。


    “我今日见到宁王了,他不会坐视不理,他出面会比将军更合适。”


    惊鸿懂事的让顾婉清心疼,她知道自己过度关怀反而会让孩子有心里压力,顺着他的话道:“当初是他提出和谈,他确实不能不管你们。”


    “也不全是因为和谈……”


    惊鸿看向唐玉竹,他哭的睡过去,这一觉不安稳,梦里都在皱眉,小手攥紧。


    惊鸿意识到不能继续往下说,话锋一转,道:“顾将军,恕我冒昧,请问柳书是谁?今日那人提到柳书,宁王不太高兴。”


    方公子提到柳书时,明显是在示好求饶,他抱着极大的希望,祈求宗聿能看在这个人的面子上放过他。


    可宗聿却露出了厌恶的神情,直接要了他的舌头。


    方公子难道不知道宗聿不喜?还是说这个柳书特殊,让方公子敢于一试?


    “哈?在宗聿面前提了柳书?这人是真怕自己死的太慢,”


    顾婉清有些无语,他看着惊鸿,犹豫该不该和他讨论这种话题。都是半大小子了,应该没问题。


    顾婉清说服了自己,道:“柳书是柳尚书家的公子,他姐姐是德妃,在京都算是新贵。他仗着家里的权势,在京都小出风头,眼光甚高,自称看不上京都的名门闺秀,倒是对宁王念念不忘,死皮赖脸地凑过去,一有机会就拉关系。但凡宁王和他说句话,他就要宣布宁王对他有意思。”


    惊鸿皱眉,顾婉清又道:“宁王的态度你也看见了,他心里有人,谁敢碰瓷,他就弄谁!我们平日就算想调侃两句,也不会讨嫌到提这个名字,因为他真的会生气。”


    朋友之间有分寸,但柳书和他的那群狗朋狐友没有。


    “原来如此。”惊鸿垂眸,轻轻晃动手上的杯子,“不过都那么长时间了,你们陛下不催他成亲吗?毕竟人得往前看。”


    “催啊,不对……”顾婉清说完就愣住了,她刚刚只提宗聿心上有人,又没说他和心上人是什么情况,惊鸿为何一副知情的样子?


    顾婉清不自觉地坐直身体,疑狐地看向惊鸿。


    “哥哥。”


    唐玉竹在这时醒了,声音含糊地喊了一声。


    惊鸿起身走向他,帮他穿好衣服鞋袜。


    顾婉清转头看过去,惊鸿的身影挡住了唐玉竹,顾婉清看不真切,她只知道孩子是永安王世子。


    唐玉竹伸出手臂要抱抱,惊鸿把他抱起来,举在臂弯里。


    他们二人面向顾婉清,看清楚孩子的脸,顾婉清愣住了。宗聿今日的狠辣,惊鸿的话,宫里的重视,祖父从宫里出来后的闭口不言,在这一刻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不等顾婉清问出心中的疑惑,身后就传来宗聿的声音。


    “表姐。”


    顾婉清回头,只见宗聿迈腿进来。他特意换了一身行头,打扮的光鲜亮丽,和惊鸿见他的第一面有很大的区别。


    他身后的侍卫左手拿着玩具,右手提着糕点,进来就往桌上放,哗啦啦的一大堆,什么木马,拨浪鼓,小木剑,搪塑泥人……


    顾婉清:“……”


    好了,不用想了,这是亲爹无疑了。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