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我该怎么称呼你?


    平川的事情麻烦, 顾婉清为了能够尽快解决,吃住都挪到衙门,但即便如此, 在这样短的时间内, 他们也没办法理清楚平川的冤假错案,更别提还有和狄戎勾结的烂摊子。


    江瑾年推着宗聿去时, 那些官员都只是匆匆行礼, 来不及寒暄, 转头就投入自己的政务中。


    宗聿眼下这个情况也不适合把人叫到跟前询问,江瑾年直接推着他入了正堂。


    这边也很热闹, 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案桌上, 椅子上, 地上……能放东西的地方堆着一摞摞的卷宗, 有些是已经审核分类摆好,有些还没来得及整理, 横七竖八地扔在哪儿,有些则是完全不知道如何分类,只能暂时摞在一起。


    在这凌乱的卷宗之间, 有人席地而坐, 不拘小节, 大大咧咧地盘着腿,捡起一个又一个的卷宗翻看。


    江瑾年推着宗聿走到门口就停住了, 这种情况是个人都没办法好好落脚, 更别提还得放轮椅。


    “堂上有点乱……”江瑾年低声给宗聿解释。


    他话刚说了一半,坐在地上的人抬起头来, 往门外看了一眼。江瑾年的视线和她对了个正着,看清楚那张脸的一瞬间, 他有一霎的蹙眉,这人有些面熟。


    宗聿察觉到他的停顿,问道:“怎么了?”


    话音刚落,不等江瑾年回答,耳边就传来一声轻笑,有人道:“小七。”


    宗聿寻声抬头,清晨的阳光落在他的眉眼上,镀了一层金光。


    卷宗堆里的顾婉清站起身,笑着朝他们走来。不曾想一脚伸出去,不是踩到这边的卷宗,就是撞到另一边的卷宗。


    顾婉清无奈地弯了弯嘴角,地下太乱,她懒得收拾,足尖一点,借力一跃,直接从站着的地方飞出来,轻盈地落到二人面前。


    “里面太乱了,一时半会收拾不出来,委屈你两和我在外面晒晒太阳。”顾婉清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语调轻快,带着笑意,如同唠叨家常一般随意。


    她身量高挑,又穿着一身窄袖修身的劲装,长发随意地用簪子挽了一个发髻。许是这些天梳洗的简单,耳边垂了些许碎发,但并不会显得凌乱,反而很随性。


    江瑾年有些惊艳,视线扫过她的眉眼,那种熟悉的感觉越发强烈。


    可是无论他如何回想,都不记得见过顾婉清。


    顾婉清揉了揉手腕,注意到江瑾年的打量,友好地对他笑了笑,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才合适?”


    宗聿和江家结亲不是什么秘密,候府不至于对京都的事一无所知。只是谁也没想到江瑾年的身份会大有问题,宗聿瞒而不报。好端端的弟妹变男人,顾婉清不知道他们两个人是怎么想的,她既是问称呼,也是问二人现在的关系。


    宗聿握住江瑾年的手,大大方方地介绍道:“表姐若是不介意,可以唤他瑾年,他和我同岁。我此生认定他,便不会更改,我们的亲事绝非儿戏。”


    宗聿提到江瑾年,便是肉眼可见的欢喜。他坚定对江瑾年的情意,也是对江瑾年的维护。


    江瑾年微微颔首,宗聿把话说开,顾婉清没有露出不悦的神情,依旧是一脸笑意。


    江瑾年看出她不介意,便没再唤她顾将军,而是依着宗聿喊了一声表姐。


    顾婉清高高兴兴地应了,这些天她听了不少二人的事,早有心理准备,并没有跳出来反对的意思。


    “冲你喊我这声姐,日后表哥和祖父问起来,我一定帮你们美言两句。”


    顾婉清接受不代表其他人也能接受,她这话也是在提醒二人,前路漫漫,还有很多考验。


    外祖父和宗熠再宠宗聿,也有个度,不可能什么事情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


    “我现在这样,皇兄他们怎么也得让着我。”宗聿不以为然,并没有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反正江瑾年不能生育这件事是太医院诊断,过了明路,宗熠心里有底,眼下不过是多了一重缘由罢了。


    他皇兄能对二哥的事情睁只眼闭只眼,怎么就不能对他的事情也睁只眼闭只眼?


    眼见宗聿已经能拿自己的伤痛开玩笑,顾婉清无奈地摇头打趣道:“你啊……到时候可别哭着来找我。”


    宗聿道:“不会,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姐弟二人把话闲聊,两三句话的功夫就绕到正事上。


    顾婉清指着身后一地的卷宗,眉间笑意微敛,清丽的脸上浮现一抹戾气:“这些都是平川堆积的冤假错案,有得救的没得救的,都在里面。我是没空帮你一一清理审查了,只能等之后表哥重新派人前来。”


    顾婉清和宗晟只是过来救急,朝堂上的事最终还是要归朝廷管,他们能插手的不多。


    宗聿看不见,但他听出顾婉清的异样,加上过去的见闻,猜到冤假错案不是少数。


    “这些天辛苦表姐了,可惜我现在这个样子帮不上忙,还得劳你和六哥多多费心。”


    “这些害群之马抓不出来才真的要费心,现在抓出来了,再累也舒心。”顾婉清活动了一下久坐的身体,查案办事她一点怨言都没有。在她看来,这一切都不如今天查卷宗来的心累。


    “这些天的一切要务我都和卫淮交接好了,前两天因为你没大好,我直接走不太好,所以推了推时间。如今见你愿意出院子,我就放心了,也许赶明儿我就得回去。”


    大堂门口有些晒,顾婉清引二人往旁边的偏厅走,路上说着话,就提了一嘴自己离开的事。


    宗聿道:“怎么那么急,你难得出来……”


    话音未落,宗聿眉头一皱,随即想到一些事,叹了口气,道:“是因为耶律苏和?”


    平川出了这种事,耶律苏和和蒙义都落在了宗聿他们手中,虽然顾婉清等人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但长时间的断联,还是会引起猜忌。


    狄戎的那群狗东西,一旦急起来,那是什么都敢干。


    顾婉清道:“耶律华宝贝这个儿子,不会坐视不管,我要亲自守着边防才放心。如此一来,你在后方也能少些后顾之忧。”


    耶律苏和是秘密潜入虞朝,勾结虞朝官吏,名不正言不顺,顾婉清就算当场宰了他们给这些年牺牲的边关将士复仇也不为过。


    但顾婉清没有这样做,而是将他们暂时收押。


    毕竟人死了只能图当时痛快,不能真正的解决仇恨。边境上还有数以万计的百姓和将士,他们不能永远困在战争中。


    让耶律苏和等人活着,从大局上来讲,远比他们死亡创造的价值多。


    顾婉清现在考虑的就是赶回去,和祖父一起镇住边境上的狄戎大军,给宗聿他们争取有利的谈判条件,让狄戎不能用边境问题拿捏后方,影响宗熠做决定。


    宗聿知道这个理,可两世分别,才碰面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要分别,他难免有些不舍:“我都还没和姐姐说上两句话,这就要走?”


    顾婉清宽慰道:“等你们处理好耶律苏和这事,下次见面说不定就是在京都。到时候聚的时间多了,我可要上门讨杯酒水,补上你两成亲时我没到场的遗憾。”


    若能利用耶律苏和兵不血刃地解决狄戎,顾婉清和顾老将军也该回朝了。他们离家一别多年,这次若是顺利,回去了应该能稳定下来。


    “正好,我府上还有几坛御赐的好酒,我给表姐留着,等你凯旋,我们不醉不归!”宗聿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高兴地附和。


    “那感情好啊,接风洗尘那天,你两可别缺席。”顾婉清爽朗道。


    她不止提了宗聿,还提了江瑾年。她既然承认了江瑾年的身份,就会把人护着。让江瑾年也去,就是告诉京都所有人她的态度。


    江瑾年神色微怔,他还能等到顾婉清凯旋吗?


    那句应答的话说不出口,江瑾年只能用笑意掩盖内心的失落,


    顾婉清以为是他性子内敛,没有多想。


    小偏厅僻静清幽,当值的人送上茶水。顾婉清灌了一杯凉茶祛除暑气,舒服地躺在椅子上,微微偏头,看向宗聿二人。


    江瑾年正给宗聿递茶,宗聿接的顺手。他身为习武之人,习惯黑暗后,利用听声辨位可以适应很多事,唯独这腿……


    顾婉清忙着收拾官场的烂摊子,很多事都是听宗晟转述,宗晟被曲落尘气的够呛,回回提起来都有怨念。


    不过气归气,他对曲落尘的医术还是很认可。加上曲落尘是宗熠亲派,还能使唤卫淮,他更是得礼让三分。


    顾婉清只见过曲落尘,没和他交谈过。在她的印象里,这人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一击必杀。


    就如同当初他生擒耶律苏和,不管是从判断还是从行动上,都格外的迅速,根本就没给耶律苏和任何的退路。


    别说是顾婉清,就是和他同行的卫淮都惊讶了。


    耶律苏和不是草包,他能进入虞朝如入无人之境,必然是有他的本事。外人不识他的样貌是其一,他自己本身的武功谋略是其二,可这两样在曲落尘面前都没用。


    顾婉清心里有结,试探过宗咏,发现宗咏一无所知后便没再多问。


    此刻瞧着眼前二人,想到曲落尘这些天的所作所为,顾婉清随意道:“我还不知那个曲大夫和你们是什么关系?我瞧他身手不凡,在江湖上并非寂寂无名之辈,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江瑾年回道:“他是我娘亲的同门师弟,依着辈分,我要叫他一声舅舅。他一向散漫,受不得规矩约束,要是有无礼之处,还请表姐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原来是亲家,那我就放心了,不用担心小七的伤。 ”顾婉清恍然大悟,明白曲落尘这些天为什么对他们这些人阴阳怪气,感情是江瑾年伤的重,他这个做舅舅的不高兴。


    看得出来曲落尘很宠江瑾年,也侧面印证他不太喜欢宗聿,不然不会是这种态度。


    顾婉清心里有数,可她没有明说,面上还是一脸笑意。


    江瑾年目光微敛:“表姐放心,就算他不治,我还能请师公出山,绝对不会委屈宗聿。”


    关于自己的身世,江瑾年透露的不多,但凡有所涉及,他都是往江湖门派上引。


    宗聿听着二人的谈话,微微偏头,嗅出点不同寻常的气氛,打岔道:“表姐,不知耶律苏和现在何处?你们可有从他身上问出什么?”


    顾婉清正琢磨江瑾年的话,听到宗聿问,只觉得他这话正是问在点子上:“这话你不该问我,你该问曲大夫。人是曲大夫抓的,这些天也只有他打过交道。”


    顾婉清抬头看向江瑾年,问道:“他们可是认识?”


    若是旁人识破了耶律苏和的身份,曲落尘出手倒也没什么。


    偏偏京都来的人都不认识,只是一个照面,曲落尘就出手了。


    江瑾年听出顾婉清的怀疑和试探,他心里也疑惑,不过很快他就想明白了:“是蛊。”


    “蛊?”顾婉清秀眉轻蹙。


    曲落尘会蛊术,这一点在他帮麒麟卫解蛊时,大家就已经知道,私下议论过。


    只是顾婉清没想到蛊还有这等用处。


    江瑾年耐心解释:“曲落尘是蛊师中的佼佼者,耶律苏和却是个新手,他还不会隐藏蛊虫的气息,应是被曲落尘身上的王蛊察觉到了。”


    江瑾年解释的同时,这话也藏了半截。


    耶律苏和身上的蛊来自唐夜羽,曲落尘追查她多年,对此更敏感。他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出手果断。


    他这些天不忘关照耶律苏和,就是想在宗聿掌事前,先从耶律苏和的身上榨出有关唐夜羽的事。


    顾婉清闻言若有所思,她驻守边境,和耶律苏和打交道多年,从未听过他会蛊。


    可平川这事有蛊师插手是事实。


    江瑾年见她不语,没再多言,平静地喝着茶,偏厅很快安静下来。


    声音一失,宗聿的世界就是一片死寂,他下意识地去拉江瑾年的手。准确地把他的手抓在掌心后,才露出安心的神情。


    顾婉清心细胆大,对自己不能掌控的事习惯留个心眼,今日这些话只是解心头困惑,并没有冒犯江瑾年的意思。


    宗聿心里清楚,但也怕江瑾年多想。见顾婉清久久无言,看不见的他试探性地开玩笑道:“表姐,你问那么详细,该不会是看中曲落尘的医术,想把人拐去军营吧?”


    顾婉清回神,意识到自己失态,笑了笑道:“算了算了,军营里有个游医已经够了。”


    宗聿挑眉:“那人还给你们送药?这一年不是没有战事吗?”


    顾婉清耸了耸肩:“谁知道呢!说来也巧,他也姓曲。是不是他们姓曲的,脾气都那么古怪。这些年,他不要钱不要人,倒贴给我们送药治伤,有战事没战事风雨无阻,他图啥?”


    顾婉清大为不解,有些话她憋在心里许久,这会儿遇上同样脾气的怪人,忍不住多吐槽两句。


    他们驻地附近有一个游医,每逢战事,军队上的军医不够,这人就会现身帮忙。给他们送药,义诊,多年来始终如一,不求回报,甚至是倒贴。


    顾婉清他们一开始还疑心他是细作,想要打入军营内部,结果这人有事现身,无事影子都瞧不见一个。每次都只救人,不攀关系。


    江瑾年来了兴致,问道:“他叫什么名字?回头我请唐大哥帮你们查一查。”


    边境离青州不算远,江瑾年下意识地觉得应该是曲家的人。曲家医术不错,脾气古怪的不少,说不定是有意为之。


    顾婉清想了想,道:“叫……曲无觞。”


    很普通的一个名字,在江湖上毫无存在感。


    江瑾年却听的一惊,面上的笑意有片刻的凝固。


    如果顾婉清说的曲无觞是他认识的那个曲无觞,还真有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可那人远在云川,还是曲落尘的师弟,怎么会跑到边境上当大夫?


    江瑾年觉得好笑,正暗暗在心中自嘲自己想多了,抬眸对上顾婉清的脸又再度愣住。


    顾婉清容貌清丽,脸若银盘,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红,双眉之下是一双标准的杏仁眼,眼珠黑而明亮,给人的感觉是大气飒爽。


    江瑾年见她第一面便觉得眼熟,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此刻却猛然记起。


    他是没有见过顾婉清,可他见过一个和顾婉清长得极为相似的人,也是一双标准的杏仁眼,只是那双眼睛里多了几分迷茫和哀愁,不似顾婉清这般坚定。


    电光火石间,一个荒唐的念头划过江瑾年的脑海,荒唐到他不敢直视顾婉清的面容,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那个和顾婉清长得相似之人,被曲无觞所困,至今已有八年之久。


    而八年前,虞朝边境动荡,顾婉清的兄长在战场上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第92章  瞒一辈子又如何?


    人的心里一旦有了怀疑的种子, 就会忍不住去深想。


    晚上曲落尘照例给宗聿检查,江瑾年破天荒送他。曲落尘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二人走出门, 刚好遇上办事回来的卫淮,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暗卫。


    江瑾年身着窄袖锦衣,头戴玉冠, 体态风流。饶是卫淮有心理准备, 这一刻还是有些尴尬。


    他不自在地抬手行礼, 说自己来找宗聿,再然后的话就哑了。


    他看向江瑾年, 这一刻不知道该称呼江公子, 还是王妃。


    江瑾年见他窘迫, 多少猜到一点。


    卫淮身为天子近臣, 掌管凌霄阁,之前他调查江瑾年时, 被江瑾年的人给了不少错误消息。那些消息和现实不一样,对他而言是不小的打击。


    江瑾年无意和他为敌,和气道:“我要随曲大夫去取药, 卫大人请便。”


    卫淮颔首, 退到一旁请江瑾年先走。


    江瑾年从他身边走过, 清风盈袖,一股淡淡的花香绕过鼻尖。似晨曦间的清荷, 迎着初升的太阳, 恰到好处的淡雅,却有着别样的魅力, 让人流连忘返。


    江瑾年不动声色地看向卫淮身侧的暗卫,统一的制服和面具遮掩了身形, 难辨男女。


    不过那双眼睛十分灵动,在江瑾年看过去时,她也在偷偷抬头打量。


    江瑾年疑惑,但没有多想。


    凌霄阁的暗卫本来就有男有女。


    曲落尘把院子的一角改成了临时医馆,里面除了药材,还有一些练蛊用的毒物。


    这就是奉皇命的好处,他都懒得遮掩一下自己蛊师的身份,生怕别人进来看见这些不会吓到一样。


    “也真是难为逍遥王,你都这样了,他还敢跟在你身后,当你的小尾巴。”


    江瑾年随手打开一个小竹篓,里面是一只五彩毒蜘蛛,颜色鲜亮,就连腿上的细绒也是色彩交错。


    相比其他笼子里放的毒蛇毒蝎,这只蜘蛛算得上漂亮。


    宗咏看起来胆子不大,让人意外的是他在见识曲落尘的种种恶劣后,还是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跑。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江瑾年想到那颗赤子心,语气里充满遗憾。


    曲落尘在帮宗聿配药,闻言冷笑,没有做声。


    他和宗咏注定没有结局,他懂,江瑾年也懂。江瑾年说这两句,不过是在试探。


    只要他的态度稍有缓和,理智向着情感动摇,江瑾年就能打感情牌,从宗咏到宗聿,给自己争取机会。


    曲落尘不给自己机会,也不会给江瑾年机会。


    江瑾年见他无动于衷,摇头叹了口气,把竹篓的盖子盖回去,找了把椅子坐下。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不再掩饰自己的目的,开门见山道:“陆无名是不是顾婉清的哥哥?当年战场失踪的顾小将军?”


    曲落尘配药的手顿住,他猜到江瑾年会问这件事,但没想到他如此直接。


    曲落尘抬头看向他:“是又如何?你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曲无觞可是个疯子。他为了困住陆无名,连生子蛊都敢吃,你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放弃陆无名?”


    江瑾年微微蹙眉,曲落尘的话让他想起很多不美好的回忆。


    他见过陆无名几次,每一次陆无名都是沉默地跟在曲无觞身边,没有太多的情绪,眉宇间总有一股忧愁,唯独在孩子面前会软和一些。


    曲无觞近乎是偏执地爱着他,浓烈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就算是外人看来,也有着强烈的窒息感。


    江瑾年从认识他们起,就觉得他们的关系病态而不正常。


    陆无名没有记忆,他的过去一片空白,就连现在这个名字都是曲无觞救活他以后,给他取的代称。


    这些年他的世界里满是曲无觞和孩子,可即便如此,曲无觞依旧不安,觉得陆无名会回忆起一切,然后弃他而去。


    不安是不信任的源头,而不信任能轻易摧毁一切感情。


    江瑾年一时不知道该同情哪一个。


    偏执的人紧握着珍宝,失忆的人有家归不得。


    “曲无觞早就知道陆无名的身份,不然也不会去顾家军里帮忙。可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在陆无名面前提过,他打算瞒一辈子不成?”


    “瞒一辈子又如何?”曲落尘的嘴角勾起,面上浮现一抹讥笑,“陆无名是曲无觞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人,没有曲无觞,他这会儿不过是塞外的一捧黄沙。你为了救命之恩能委身下嫁,陆无名就不能为了救命之恩留下吗?”


    曲落尘话里带刺,听的人浑身不舒服。


    江瑾年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


    陆无名当年被曲无觞捡回去时,奄奄一息,是曲无觞用自己的本命蛊救下他。取蛊救人,本就有损身体,后来他又吞了生子蛊,在鬼门关走一遭。


    他们之间,是恩情也是胁迫。


    江瑾年垂眸,看着杯子里微微晃动的涟漪,叹道:“起码应该让陆无名知道真相。”


    曲落尘嗤笑:“江瑾年,你是第一天知道有陆无名这个人吗?你因为他的身份转变就开始惋惜,在你同情他的时候,你将曲无觞置于何地?”


    曲落尘不喜欢曲无觞的行事风格,但不代表陆无名就很无辜。


    他从来不掺和这两个人的家务事,眼下也只是就事论事,淡淡地嘲讽道:“曲无觞的处境和你无异,陆无名就是另一个宗聿,你尚且不敢赌一把,让宗聿知道你的身体有异,又怎能苛责曲无觞避而不谈?”


    人的本性里藏着劣根性,越是在乎越不敢轻易放弃。


    曲落尘的声音掷地有声,犹如惊雷在江瑾年耳边炸响。


    江瑾年来求证,确实存了一点帮顾婉清和陆无名相认的心思,曲落尘听出来了。眼见心里的想法被拆穿,江瑾年先是一阵脸红,很快脸上的红润之色褪去,只剩下异样的苍白。


    曲落尘拿他和曲无觞做比较,就是要他看清楚曲无觞的悲剧,或许很快就轮到他自己。


    要说杀人诛心,当真是谁都比不过曲落尘。


    第93章  无法出口的秘密


    江瑾年随曲落尘去取药, 宗咏留下来照顾宗聿。两兄弟凑在一起,还没等宗咏多八卦两句宗聿的私事,卫淮就带着暗卫进来了。


    宗咏以为他们要商谈正事, 遗憾八卦到此为止。他没有留下来听他们说什么, 而是识趣地离开。


    因顾婉清要回军营,卫淮接管了她手上的要务, 过来给宗聿汇报进度, 就他们目前掌握的罪证, 很多事板上钉钉,审问走个形式, 不在于拿多少证据, 而是想办法攻克他们的心理防线。


    毕竟还有人天真的觉得, 江家不会放弃他们。


    殊不知江家现在自身难保, 耶律苏和的出现,是一道破开江家防御的完美口子。


    江阁老做为天下文人的表率, 在文人中有着不小的声望,连带着江家的地位水涨船高。


    宗熠此前一直没有能彻底按死江家的罪,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现在江家自己窃国谋逆, 这对那些文人而言, 无异于信仰的崩塌。


    就算宗熠还想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那些文人也不依。


    他们曾经有多推崇江家, 之后就会有多唾弃。


    “殿下,之前你让我们找的江回已经妥善安置。他是当年铁矿的第一负责人, 对铁矿一事最清楚不过。但对我们的询问,他有所顾虑, 告诉我们的不多。”


    江回江家人的身份让他没有被周宣灭口,现在是重要人证,卫淮审讯犯人的那一套不能用在他身上,对他还算客气。


    但不知道是不是太客气了,江回对他们反而有所防备。


    宗聿坐在轮椅上,手上端着宗咏离开前给他倒的茶,他听出卫淮的郁闷,手指摩挲着茶杯,道:“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为什么活着,倒不用太担心。”


    江回曾享受过平川这个核心团体提供的利益,在他选择背叛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他早就断了自己的退路,现在没有完全表态,更像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宗聿道:“我不建议你催他,顺着他来也可以。”


    卫淮点头,意识到宗聿看不见,回到:“好。”


    要谈的事情说的差不多,宗聿顺手放下手里的茶杯:“你若是没有别的事就可以退下了。”


    宗聿忘了他此刻看不见,身边的事物用习惯去估量并没有那么准确。放下去的茶杯磕在桌子边缘,茶碗倾倒,眼看就要洒一地。


    跟着卫淮前来的暗卫手疾眼快,她迅速出手将茶杯捞回来。


    宗聿听见耳边的破空之声,微微蹙眉,道:“是谁?”


    暗卫立刻放下手中的茶碗,跪地行礼:“卑职敏秀,见过宁王殿下。”


    明显能听出是女人的声音,带了点娇俏的柔软。


    宗聿侧目,卫淮解释道:“顾将军不日就要离开,我唯恐忙起来怠慢了殿下,特意调来几个好手,供殿下差遣。”


    这话听起来没有任何的问题,宗聿没有疑心:“我这里有瑾年照看,用不着其他人。”


    意外之意是别来打扰,卫淮没听出来。他对安插人手很是上心,道:“敏秀胆大心细,一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胆大心细就更应该在你身边帮忙,我这里不缺人手。”宗聿还是一口回绝,此时此刻的他看不见往日冷脸的卫淮露出纠结的神情,对着带来的人使了个眼神,让对方做出行动。


    敏秀垂着头,假装没有看见,心里默默吐槽自家老大的作死行为。


    把她安插在宗聿和江瑾年之间,指望她离间二人的感情,这不是胡扯是什么?


    她要有这本事,她也不会成为武探。


    敏秀的不配合出乎意料,卫淮楞了一下,也就这点迟疑的功夫,江瑾年从外面走进来。


    他手上拿着药,看起来兴致不高,有些走神,步调散漫。


    他看见卫淮还没走,脚步微顿,而后面带笑意:“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他说话时看向地上的敏秀,道:“这是怎么了?”


    卫淮本就心思不纯,被问的一哽,神色讪讪。


    宗晟给他支的招他只敢在江瑾年不在的时候用,面对江瑾年,他心里没底。


    江瑾年见他尴尬,还以为是宗聿训人,走到宗聿面前握住他的手,道:“你骂人了?”


    宗聿摇头,简单说了卫淮给他增派人手。这在他看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殊不知卫淮已经心虚地直不起腰杆,头也往下垂。


    江瑾年不知道这有什么可尴尬的,对上敏秀的眼睛,忽然反应过来。宗聿现在这个样子,身边离不开人。


    增派人手可以,但特意在不需要人手的情况下增派一个姑娘,有些目的不言而明。


    江瑾年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好笑。


    他和宗聿还没有回京都,事态已经朝着不被看好的方向狂奔。


    联想到曲落尘阴阳怪气的嘲讽,江瑾年笑着笑着就是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心里堵得慌。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沉默的四个人心思各异。


    卫淮意识到他错失了机会,没有留下来继续讨人嫌,而是识趣地带着敏秀离开。


    他们二人走后,宗聿把江瑾年拉入怀中,他抬手抚摸江瑾年的眉眼,温声道:“怎么不开心?”


    黑暗让宗聿在江瑾年的事情上变得更加敏感,他能通过不同的声音语调来感受江瑾年的情绪,


    江瑾年的气场是柔软的,很少会显得如此沉闷。


    江瑾年心里不舒坦,面对宗聿的询问,苦涩的笑意在嘴角蔓延。他凝视宗聿没有焦距的眸子,思考是用借口来敷衍,还是透露真相。


    他这具不男不女的身体,还在人世的顾小将军。


    他和宗聿之间,一直存在不能解的问题。害怕说出口的瞬间,就是一条不能回头的绝路。


    宗聿会怎么看他?


    同情?怜悯?亦或者是厌恶。


    江瑾年不敢想,因为在他心里,爱情还没有那么坚不可摧。


    他娘亲的遭遇,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他从小跟在娘亲身边,看见情爱如刀,背叛和伤害如影随形,他如何不懂?


    只不过娘亲不会把这种痛苦施加到他身上,而是给予他温暖和爱,让他爱自己,而后爱别人。


    他有爱人的能力,只是不会爱的奋不顾身。理智会拉回失控的自己,而后一遍遍去计较得失。


    这种不纯粹的爱,谈何坦白?倒是和欲望更加相称。


    江瑾年自嘲一笑,他没有回答宗聿,而是抬手搭在宗聿的肩膀上,缓缓靠近他,和他接吻。


    黑暗静谧,烛火摇曳,欲念也能动清风。


    第94章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顾婉清走的干净利落, 没有惊动任何人。


    等宗聿再次收到她的消息时,她已经到边境上。狄戎听到风声,不顾一切往边境增兵。


    顾家军没有退, 顾老将军镇守后方, 顾婉清带人和狄戎对峙。


    耶律华舍不得这个儿子,可他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 他给边境施加压力的同时, 狄戎内部也不安宁。


    宗聿收到信时正在回京都的路上, 他的伤势好了很多,可以移动。卫淮给他备了一辆宽敞的马车, 先在下面铺上厚厚的毛毯, 减少道路的颠簸。然后在毛毯上放凉席, 减缓夏季的炎热。


    宗聿自己移动还是有些困难, 江瑾年随行照顾他。


    这会儿队伍停下来休息,宗聿倚着车窗听江瑾年读顾婉清的来信。


    在他们身后是曲落尘和宗咏的马车, 除了他们,车内还有一个被蛊废了武功的耶律苏和。


    曲落尘要他做人质,又不想他抛头露面, 给他换了一身女装, 涂脂抹粉, 打扮的十分滑稽。


    卫淮在四周巡视,暗卫在明面上护卫, 江瑾年的势力则暗中潜伏。


    顾婉清把消息封锁的很好, 但耐不住时间太长,有点警觉的人都能嗅到不对劲之处。


    卫淮把这边的一切事宜处理好移交宗晟, 让宗晟帮忙再盯一段时间后,连忙带着人证物证回京, 不敢耽搁。


    顾婉清信上所言,宗聿有所预料,他相信顾婉清的能力,并不担心边境的情况。


    相比之下,他们这边有场硬仗。


    “瑾年,你若是江家,在得知消息后,你会让我活着回去吗?”


    宗聿感受到窗外拂面的风,带着一点夏季的燥热。他浑身暖洋洋的,轻薄的衣裳微敞,露出一截小麦色的肌肤。


    江瑾年收好信件:“这取决于耶律苏和到底是什么身份。”


    江家目前还没有完全倒下,他们可以运作,让平川的人抗下所有的罪,哭爹喊娘地表示自己的冤枉,撇清干系。


    或许会元气大伤,但并非没有生路。


    “耶律苏和才是最重要的那把刀。”江瑾年坐到宗聿身边,把头探出窗外,往后看去。


    曲落尘的马车很安静,平日闹腾的宗咏这次异样的乖巧,比小尾巴还像小尾巴,停车休息都没有过来看望宗聿。


    宗聿思索这句话,嘴角微扬,道:“如果有埋伏,是不是就侧面验证了耶律苏和的身份?”


    平川不一定能扳倒江家,耶律苏和的身世却百分百可以。


    江家为了耶律苏和,一再铤而走险,这一次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比较凶险的其中一次罢了。


    江瑾年收回视线:“八|九不离十。你们打算怎么处置耶律苏和?”


    “这取决于他在耶律华心中的分量,看他能带来多少价值。”


    宗聿没有杀了耶律苏和泄愤的想法,而是想从他身上榨取更多的利益,这一点他和顾婉清不谋而合。


    边境征战已久,他们需要长久的和平休养生息。


    江瑾年沉吟片刻:“耶律苏和的特殊性在于他是双方的桥梁,若是双方博弈失败,选择摧毁桥梁,不仅耶律苏和性命难保,我们也会变得被动。我们要想个法子,让至少一方不能舍弃耶律苏和。”


    狄戎内部不和谐,耶律苏和失利,他的势力会被瓜分,等那些人啃下他的部下,还会不会救他就两说了。


    江家这边,耶律苏和做为一个不稳定的因素,随时都会威胁到他们的地位。为了自保,他们说不定会出手,甚至来一出栽赃嫁祸,让耶律苏和成为新战争的由头。


    一旦耶律苏和成为双方弃子,他的生死都不再具有价值,反而会成为麻烦。


    宗聿道:“耶律苏和不是弱者,他和蒙义是狄戎的两员猛将,狄戎同时丢了他们二人,士气必定大跌。这个时候,边境临阵换帅,又有内斗交叠,战斗力只减不增。不如让表姐趁机打一仗,把他们的士气彻底压下去。”


    宗聿摸到江瑾年的手,把人往怀里拉了拉,道:“等狄戎士兵心灰意冷,再让人散播只有耶律苏和能抵抗虞朝的谣言,拔高他在军队的威望,让狄戎不敢轻易舍弃他。”


    没有价值,就要创造价值。


    宗聿不能动摇狄戎朝堂,但动摇狄戎军心却很容易。


    “耶律苏和的威望越高,我们能谈判的机会就越大。”江瑾年嫌热,把宗聿推开,去拿暗柜里的扇子,浅笑道,“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点坏?”


    “我可是正人君子。”宗聿浅笑。


    他毕竟是被外祖父和宗熠养大的孩子,又怎么可能没点小心机?只是平日用的少,不代表他不会。


    江瑾年觉得这事可行,他把扇子放到宗聿手里,又去翻找笔墨给顾婉清回信。


    车厢安静下来,宗聿打开扇子,靠在江瑾年的背上,轻轻摇着扇子,送来徐徐清风。


    回京这一路确实不太平,狄戎边境异动,之前被压的消息爆发,线人快马加鞭地往京都送消息。


    朝中大半官员从猎场下来就接到晴天霹雳,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宗熠不是真的罚宗聿闭门思过,而是给宗聿一个脱身的借口,让他去调查平川的事。


    那落在兵部的兵权,在大臣手上转了一圈,很快落在宗樾的手上。


    宗樾就这兵权,调出一部分兵力把守京都的各个入口,严查进出,而后又调了一部分,封锁凌霄阁。


    自开国以来,凌霄阁就是皇室手中的一把利剑,它有着严格的进出,就算中间生过叛乱,也很快被阁主镇压,甚少惊动皇室。


    被亲王带兵封困还是第一次,几乎在官兵到场的第一时间,那团属于京都的乌云就紧锣密鼓地笼罩下来,生怕放过任何一个做贼心虚的人。


    朝堂上,大臣们寒蝉若惊。这几日的朝会,气氛异常的压抑沉闷,没有人敢多说一个字。


    他们坐立不安,心情忐忑。很快他们发现,不止宗聿不在,卫淮和宗咏也消失了。


    宗咏身在江湖,他的消息一向很少有人关注。


    这一次实在是情况特殊,任何人的悄然离开,都会让大臣们心情紧张。


    比起这些大臣的不安,有所准备的宗熠有条不紊地安排手下的人各司其职。


    纪凌回凌霄阁协助宗樾肃清逆党,敛芳和小福子带兵出城去接宗聿。


    京都的局面骤然紧张,阻挠宗聿他们回京的阻力越来越强。


    卫淮的精神高度紧绷,一整天都在宗聿的马车附近转悠,还把敏秀调过来给宗聿差遣。


    宗聿知道情况危急,没有拒绝,江瑾年看着敏秀,另有所思,也没有拒绝。


    又一次肃清从京都来的杀手,江瑾年擦干净剑上的血,让凌霄阁的人和他的势力轮流休息,以防人员疲惫,没有精力应付之后的局面。


    曲落尘侧坐在马车上,他没有参与到打斗中,而是保护车上的两个人不被打扰。


    这会儿大家在修整,他把随身的水囊丢给江瑾年:“洗洗,脏不脏?”


    江瑾年的脸上沾了血,他抬手抹了一把,并没有在意:“奢侈,省着点水用。”


    说着转身从窗口把水壶递给宗聿,让他喝水。


    宗聿察觉到了,伸手去接。


    敏秀从车厢里探出头来,道:“江公子,我去帮你们找水。”


    敏秀说着,一个箭步从车上跳下来,活动四肢。


    卫淮把她派过来,目的不纯。每次打架她都想上,却被江瑾年按在车里保护宗聿。


    她在车子里坐立难安,像是有几百只蚂蚁在咬。眼下瞅到时机,恨不得长出八条腿,一溜烟地消失。


    江瑾年拽住她,道:“别急,先帮我把卫淮叫过来。”


    敏秀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去找整顿纪律的卫淮。


    卫淮来的很快,敏秀没能跑掉,又被揪回来了。


    “江公子,敢问有何吩咐?”


    卫淮抬手行礼,这一路上江瑾年没有掩盖自己的武功和势力,帮卫淮缓解了很大的压力。


    但同时也在另一方面给他增加了不小的压力。


    卫淮现在对他的心情很复杂,看见他就有些头大。


    江瑾年找他是有正事,没有废话,直接道:“吩咐下去,之后入口的一切东西都需要曲落尘检查,特别是每次打回来的水,必须在曲落尘确保无毒无蛊之后才能喝。”


    卫淮一惊,意识到江瑾年话语里的深意,转头看向曲落尘。


    他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把玩着腰间的笛子,闻言瞪了江瑾年一眼,道:“真会给我找麻烦。”


    “不给你找麻烦我性命堪忧,你想我死吗?”江瑾年也不客气,直接回怼回去。


    这些杀手他们还能应付,江瑾年担忧的是藏在暗处的唐夜羽。在江家不能轻举妄动的情况下,她却不受限制。


    笛子在曲落尘手上翻飞,曲落尘若有所思,眉头轻蹙,低声道:“麻烦。”


    曲落尘坐直身体,拉住马车的缰绳:“之后的围攻我会出手,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再这样走走停停,有人命不久矣。”


    卫淮一头雾水,他回头看向江瑾年,不知道曲落尘说的人是谁。


    江瑾年耸了耸肩,这个他真不知道。他没办法回答卫淮,翻身上了马车,钻进车厢,顺手把帘子放下来。


    卫淮给敏秀使了个眼神,敏秀白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靠过去。


    她刚走到马车旁,马车的窗帘被掀起,宗聿“看向”卫淮,道:“瑾年在换衣裳,敏秀你不用上来。”


    敏秀迅速站定,步步后退。


    宗聿又道:“我和瑾年都是男人,你何苦为难一个姑娘和我们挤在一起?她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管我。”


    敏秀听得激动不已,连忙道:“殿下英明。”


    卫淮欲言又止,换好衣服的江瑾年也凑过来,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卫大人,有些事不如你亲自来,强迫人家姑娘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卫淮连忙否定,让他上和江瑾年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他会死的更快一点。


    江瑾年看穿他的心思,没拆穿已经是给他面子,他要是继续一意孤行,反而没道理。


    卫淮在心底叹口气,拱手行礼,把敏秀带走了。


    听到他们离开的脚步声,宗聿抬手搂上江瑾年的腰,手指隔着衣裳摩挲,在江瑾年耳边轻声道:“他们都走了,你还看?”


    江瑾年缩回车厢内,放下帘子,笑道:“我就是觉得卫淮的眼光很不错,千挑万选了一个避你如蛇蝎的姑娘来使离间计也不容易。”


    “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那姑娘聪明。”


    “亏我还给你们制造机会,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江瑾年不掩饰自己故意把敏秀留车上,宗聿也不恼他,笑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此生有你,足矣。”


    第95章  我从来没有逃避过


    后半程路有了曲落尘的加入, 卫淮身上的压力缓解不少。


    之前曲落尘夜闯宁王府,卫淮听过他的功夫,但这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和他预想的用蛊不同, 曲落尘用笛子做武器, 下手干净利落。


    卓越的轻功让他在打斗中如履平地,能够最大限度地避开致命伤害。


    江瑾年这次没有跑远, 而是在宗聿的马车附近, 他守在马车外面, 那些杀手只能忘而止步。


    宗聿一直在听外面的动静,这些杀手来势汹汹, 但武力不一, 招式也不同, 显然不是同一个阵营。


    “看来着急的不止是江家。”


    宗聿的声音淡淡的, 听不出喜怒。


    江瑾年看向他,若有所思。


    杀手们只是拦了一下宗聿他们回京的速度, 没能真正的阻止他们,他们不过比原定的时间晚一日进入京都的地界。


    夜色微凉,明月高悬。


    宗聿等人没能赶到驿馆, 今日在野外安营扎寨。


    这里地势开阔, 靠近水源, 丰茂的水草没过马蹄,偶尔还能听见几声虫鸣。


    卫淮派人在周边洒下药粉, 驱赶蛇虫。


    宗聿在马车上闷了好几天, 今日没有继续睡在马车上,而是在江瑾年的搀扶下挪到外面的草地上。


    宗咏贴心地给他铺了毯子, 看着他的腿还是没什么知觉,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曲落尘。


    月光拉长了曲落尘站在马车旁的身影, 他腰间别着笛子,一只黑色的蝎子从他的袖子里跑出来,顺着他的手指爬上车,钻进车厢不见踪迹。


    车厢内坐着耶律苏和,车四周是凌霄阁的暗卫。


    曲落尘做好布置才走过来,宗咏早早地收回视线,帮宗聿按摩腿部的肌肉。


    宗聿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运动,腿部没有知觉,血液流通不畅,很容易肌肉萎缩。


    江瑾年每天都会帮他按摩,热敷,肌肉萎缩的情况可以忽略不计。


    “江公子对七哥确实是好的没话说,七哥想好回去以后怎么过皇兄那关了吗?”


    江瑾年回车上帮宗聿拿软枕,宗咏见他背影走远,才敢低声询问。


    宗聿坐在火堆旁,凭感觉往火堆里丢干柴,不以为然道:“我都这样了,大哥还要逼我不成?”


    别说宗聿现在这个情况,几乎是完美的免死金牌,就算他真的安然无恙,宗熠也不能发难江瑾年。


    早在宗聿和江瑾年成亲之前,宗聿已经求得恩典,这个人是宗熠亲口许诺属于宁王府,他不干涉不过问。


    宗咏挠了挠头,觉得这话不对,道:“你的伤会好,你们的问题不能逃避。”


    “我何时逃避过?”宗聿反问。


    宗咏一想,确实他七哥在这件事情上表现积极,从来没有消极对待过。说不定想仗着自己受伤,就让宗熠答应亲事,只是玩笑话。


    “没有逃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就再好不过了。”宗咏肯定道,有那么一瞬间,他眼底闪过的是落寞。


    或许此时此刻,他一边问着宗聿,一边透过宗聿看着自己。


    宗聿看不见,但能感觉到他的语气不对,他正欲询问,就被身后响起的脚步声打断。


    曲落尘在一旁落座,不一会儿江瑾年也拿来软枕,宗聿把话压下去,没再多言。


    今日山风凉爽,月满苍穹,营地内银光一片。


    明日还要继续赶路,大家吃了饭就歇下了。夜里火光照亮守夜人的刀锋,合着月光透出冰冷的寒意。


    很多人睡的不沉,可渐渐地,风声渐起,水草摇曳,林间的静谧飘过来,那种幽清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仿佛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疲倦和美梦涌上来,把人拽入无尽的黑暗中。


    夜色越来越深,火光越来越弱,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挡住,只剩下细细弯弯的一条,露在乌云外面。


    没过马蹄的水草涌动,像碧色的波浪,被一簇簇地压弯,无形的痕迹从草上飞快地掠过来。


    营地内悄无声息,眼看那绿色的波浪越来越近,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尖锐的哨子声响把众人从睡梦中惊醒,随后悦耳的笛子声飘荡而出。


    曲落尘一席紫衣悬立在半空中,往日做为装饰和打斗的笛子被他横拿放在唇边,笛声飘扬,从悦耳空灵到高亢激昂,几乎是变调的一瞬间,一颗巨大的蛇头压过水草飞快地挪动,迅速窜到曲落尘脚下。


    巨蛇高高地支起身体,昂起头颅,稳稳地接住曲落尘。


    曲落尘盘膝而坐,笛声幽幽。


    被惊醒的众人并没有茫然太久,因为他们很快察觉到水草内的动静。


    卫淮迅速抄起火把,朝着草丛的方向虚晃,水草枯萎,露出潜藏其中的毒物。


    无数的蛇和毒蝎交错,幽幽绿光闪烁。


    卫淮瞳孔骤缩,立刻道:“点火。”


    还没完全熄灭的火堆被点燃,外围的暗卫手持火把,很快黑暗被驱散,营地亮堂起来。


    江瑾年一把抱起宗聿,把宗咏挡在身后,抬头看向曲落尘。


    曲落尘的笛声没有停,黑夜里也不是只有他的笛声,还有一阵如泣如诉的琵琶声。


    在两种不同的音乐交锋中,那些毒物一动不动地盯着众人,它们不再冲过来,江瑾年他们也不敢轻易出手。


    宗聿被抱的有些别扭,但还是老实地搂住江瑾年的脖子,问道:“怎么回事?”


    江瑾年沉声道:“是蛊师,曲落尘在和她斗法。大家不要动,听曲落尘下令。”


    虞朝人对蛊术知之甚少,江瑾年最后这句话是在提醒卫淮。


    卫淮抬手比了个手势,所有暗卫安静下来,他们没有交头接耳,也没有议论纷纷,而是沉默地握住腰间的刀,进入警戒状态。


    江瑾年浑身肌肉紧绷,有一句话他没说。在虞朝境内,有本事和曲落尘斗法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唐夜羽。


    他的杀母仇人!


    许是之前的那些杀手不争气,唐夜羽选择亲自动手。


    江瑾年从来没有离她那么近过,他能听见被风送来的琵琶声,听见野兽的嘶鸣,他知道唐夜羽就在附近,只要他冲出去找,一定能找到她的踪迹。


    “瑾年?”


    许是江瑾年被仇恨影响了情绪,他的气息有些紊乱。宗聿察觉到不对,抬手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


    江瑾年抬头看向身后的马车,三步并作两步往前,把宗聿放到马车上。他撑着马车,从身上取下一个香囊和一把匕首,他将东西放到宗聿手上,道:“我去帮忙,很快就回来。”


    香囊可以辟蛊,匕首灵活方便宗聿使用。


    宗聿收好两样东西,叮嘱道:“小心。”


    江瑾年奔向曲落尘,手中长剑无鞘,寒光闪闪:“她在哪儿?”


    曲落尘看向黑暗中的某个方向,江瑾年心领神会,足尖一点,借力一跃,身体如同敏捷的燕子,轻盈地飞跃过草地上空。


    他饱含杀气的剑意划破黑夜,琵琶声急,无数的气浪奔涌,和他的剑意撞击在一起。


    江瑾年没有退,他看见站在黑暗中的身影,迎头而上。


    营地内,气氛焦灼,那些毒物开始游动。托着曲落尘的巨蛇甩尾一扫,冲着它们发出怒吼,颈侧的鳞片怒张。


    卫淮握紧了手上的兵器,频频看向曲落尘。


    今日的事有些冲击他的认识,他跟在宗熠身边多年,对蛊师并非一无所知。但曲落尘表现出来的蛊术,却和南洋有很大的区别。


    这已经不止是蛊的范围了,还有御兽。


    不像南洋的蛊术,更像云川的秘术……


    传闻云川国立于山川腹地,四周常年瘴气环绕,毒物横行,所以本国的人很少和外界联系,外人提到他们,总会带上两分神秘色彩。


    凌霄阁内有关于云川的记载,卫淮觉得自己这次回去后,有必要查一查。


    黑暗中的等待让人无比的煎熬,卫淮都快记不住他们僵持了多久,举着火把的手心起了一层细汗,手臂有些僵硬。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时,地面传来震动,不远处的林间小道响起马蹄声。


    那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似有千军万马疾驰而来。


    四周的毒物开始骚动,曲落尘垂眸起身,从巨蛇的头上飞下来,落在宗咏身旁。


    笛声渐缓,琵琶声消失无踪,巨蛇再一摆尾,朝着黑暗中游去,那些毒物追随着它的身影,慢慢退去。


    直到四周再也感觉不到那种毛骨悚然的危机感,举着火把的众人才敢松懈紧绷的神经。


    宗咏更是腿软,直接坐回草地上,拽了拽曲落尘的衣摆,道:“结束了吗?”


    曲落尘没有回答,他抬头看向林间小道,伴随着马蹄声,一条火龙从林中穿出。


    那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披风戴月,日夜兼程,不敢有丝毫的耽搁,就为了这一刻的重逢。


    “前面可是卫淮卫大人?”


    黑暗中,有道熟悉的声音发问。


    卫淮眼神一亮,举着火把往前走了两步,和那些人隔空对望:“敛芳公公,你们怎么来了?”


    敛芳翻身下马,道:“最近不太平,陛下担心你们的安危,特意让我出城相迎。怎么没看见殿下?”


    火光下,人影可见,宗聿坐在马车上,被暗卫护着,敛芳看不清。


    宗聿受伤的事并没有传回京都,卫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让敛芳先过来,亲眼所见,一切就能明白。


    敛芳看出他欲言又止,下令大军就地修整,自己翻身下马,和小福子一起走过来。


    宗聿坐在马车上,手里把玩着江瑾年递给他的匕首。他目无焦距,火光到了眼前也无知无觉,但从脚步声上能判断有人停在他面前。


    敛芳和小福子给他行礼,宗聿看不见,他微微侧着身,火光落在他一侧的脸上,他嘴角微扬:“敛芳公公,家里一切可好?”


    “家里一切都好,殿下不必担忧。”敛芳回道。


    说话间,他注意到宗聿的视线不在他身上,他抬头看去,对上宗聿没有神采的眼睛。


    他心里咯噔一声,眼皮狂跳:“殿下,你的眼睛……”


    宗聿不甚在意:“出了点小意外,不碍事。瑾年还没回来吗?”


    宗聿这话是想问曲落尘,可他不知道曲落尘站在哪儿,便提高了声音。


    曲落尘阻拽起坐在地上的宗咏,看向黑暗中:“回来了。”


    话音刚落,江瑾年就踏着水草飞回来,落在营地里。


    敛芳和小福子闻声看去,对上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他眉目如画,如此熟悉。


    小福子轻咦一声,感到十分惊讶。


    敛芳眉头紧锁,见周围人见怪不怪,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他觉得要完。


    第96章  那你喜欢吗?


    敛芳带来的是宗聿的兵, 为的是方便宗聿。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宗聿伤了腿和眼睛,这只军队他指挥不了, 护卫的事还是交给敛芳。


    有军队保驾护航, 后面的路程没了杀手,格外轻松。


    不过外在的压力没有, 内在的压力却不小。


    江瑾年身份的转变让敛芳心惊胆战, 从卫淮嘴里了解到事情经过, 知道这件事宗聿一直很清楚后,他的心情格外复杂。


    “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敛芳面上没了笑意, 神情凝重。


    眼下多事之秋, 前朝不安定, 宗熠若是分不出心思来细究这件事, 恐怕就要采取一刀切的态度。


    “卫大人,凌霄阁当真一点破绽都没看出来?”敛芳怀疑地看向卫淮。


    卫淮摇头:“不知道这次回去, 我这颗项上人头还能不能保住。”


    身为阁主,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又撞上凌霄阁有叛徒, 卫淮已经能看到自己的生命尽头。


    是什么让他双眼湿润, 是阎王的三更贴。


    敛芳的怀疑和嫌弃已经变成了同情, 他拉着缰绳,看着越来越近的都城, 心里仿佛压了一块巨石。


    护送的军队要在城外归队, 敛芳特意算着时间,在晚上抵达。


    这个点城门还没关, 大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军队离开后, 凌霄阁的暗卫相继离去,先行回阁,最后就剩下卫淮和敛芳两父子和马车并行,十分低调。


    至于江瑾年在暗处的势力,在军队接手后,他们就各自散去,进没进城,会不会进城都很难说。


    两辆马车一路顺畅地进了宁王府,中途卫淮察觉到暗中有几股力量盯梢,不过进入王府的范围后,被人盯上的感觉就消失了。


    卫淮下意识地看向敛芳,敛芳从容颔首,意思很明显,这周围他早清理干净了,没有眼睛和耳朵可以伸到王府来。


    “殿下,我们到了。”敛芳翻身下马,恭敬地走到马车前,询问道,“耶律苏和要如何安排?”


    其他人证能关在军营内,由军队看管,唯独耶律苏和是个变数。


    宗聿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来:“问问曲大夫的意思。”


    寻常的关押手段不是地牢就是天牢,宗聿想得到,其他人也想得到。朝堂博弈,关键的这步棋不妨让给朝堂外的人。


    敛芳没有质疑宗聿的决定,走到后面询问曲落尘。


    没好一会儿曲落尘就给出答案,敛芳听的倒吸一口凉气,迟疑片刻后才转述给宗聿:“曲大夫的意思是送进宫,交给太后。”


    马车内顿时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宗聿闷笑出声,听得出心情十分愉悦:“趁着宫门还没落锁,麻烦公公和卫大人走一趟。曲大夫可要去?若是不去,今夜就在我府上留宿。”


    宗聿对耶律苏和的身份有所顾虑,想要他当诱饵,又怕他真的出事,如何安排他的确是个头疼的难题。


    曲落尘的办法将难题推给了太后,当各方的利益起了冲突,耶律苏和的存在成为一种威胁后,能够庇护他的就是那缺失多年的母爱。


    江家能背着太后对耶律苏和下手,却不一定敢当着太后的面对耶律苏和下手。


    除非他们达成共识。


    如今太后手下的一亩三分地已经不是铁桶,把耶律苏和放进去,还能逼那些藏在暗处的人行动起来。


    宗聿行动不便,没有进宫,而是让小福子坐在他的马车里,伪装成他进宫的假象,和曲落尘他们一同前往。


    王府大部分院子已经熄灯落锁,敛芳提前留了几个信得过的老人等候,看见江瑾年时,他们不免一愣神,但很快就收敛了各自的想法。


    宗聿让他们把行李搬回去,再送水去浴房。


    宗聿的伤没有提前透露过,府里并没有备轮椅,老伯问需不需要传轿子。


    江瑾年率先回绝:“不用,我送他回去。”


    传轿子意味着宗聿还要在这里等一会儿,京都夜晚的风带着几分湿冷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喷在肌肤上,让人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江瑾年把人打横抱起,让宗聿搂着他的肩,足尖一点,借力一跃,直接用轻功飞回院子。


    宗聿这一路上没少被江瑾年抱来抱去,他从别扭变得坦然自若,全身心地依赖江瑾年,并不觉得被他保护是丢脸的事。


    江瑾年的轻功很好,带着他这样一个大活人还能控制气息,王府的暗卫有所察觉,但没有捕捉到他的身影。


    宗聿看不见后,感官逐渐变得敏锐,每每这种时候,他都喜欢靠近江瑾年,听他的心跳声。


    江瑾年的心跳和他这个人一样,没有什么大的波动,却让宗聿莫名的心安。


    王府的仆人办事利索,该送的行李,该准备的热水都在第一时间到位。宗聿没让其他人伺候,只要江瑾年在身边。


    “今日太晚了,不如我们一起洗,洗完早点休息。”宗聿进了浴池,察觉到江瑾年离开,抬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人往回拉,嘴角含笑,挑眉道,“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不是吗?”


    共浴,这还是宗聿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


    江瑾年明显楞了一下,垂眸看向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手掌宽厚,骨节分明,沾着水珠的手背上透出淡青色的血管。


    宗聿完全圈住江瑾年的手腕,给人一种一切尽在掌控中的错觉。


    江瑾年的视线顺着那只手缓缓上移,最后落在宗聿的眼睛上。失了神采的眼睛没有焦距,可宗聿凭感觉看过来的每一眼,都让江瑾年觉得他的眼底含着情意。


    江瑾年犹豫片刻,心中天人交战,共浴对他而言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可他最终没有拒绝,低声道:“好。”


    王府的浴池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两个人,江瑾年有意和宗聿保持距离,水下相贴的只有脚。


    宗聿享受热水带来的舒适,似乎并不在意江瑾年的距离,和他闲聊道:“瑾年,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曲落尘会把耶律苏和弄进宫。”


    “曲落尘在耶律苏和身上下了几种不同的蛊,他要用耶律苏和钓出藏在皇宫的蛊师。”


    唐夜羽和狄戎颇有渊源,耶律苏和在平川用的蛊均出自她的手,她若是知道耶律苏和的处境,不会置之不理。


    曲落尘要的就是她动起来,可惜那天晚上江瑾年和她交手时,让她跑了,没有抓到实质有用的线索。


    “倘若那个蛊师不为所动呢?”宗聿问道。


    江瑾年冷笑:“她不会放过能和曲落尘一较高下的机会。就算她真的忍得住,能够无动于衷,太后也不会置身事外。”


    曲落尘攻心为上,他要钓的人不止一个。


    宗聿没那么乐观,道:“毕竟过去那么多年了,太后的心思不好猜。”


    “这就要看我们那位皇兄的本事了。”


    江瑾年也没指望完全靠那点亲情,耶律苏和这步棋人人都能用,大家一起博弈,总有一方要倾斜。


    宗熠不是人畜无害的小绵羊,他韬光养晦多年,眼下对他而言是个绝佳的机会,他不会放过。


    宗聿一想确实是这个理,他大大咧咧地往浴池上一靠,热气熏红了胸膛,水珠顺着肌理滑落:“由他们去费神,我现在只管养伤。”


    宗聿的伤势瞒不住,他也不打算瞒,最好能让京都的人知道,他现在废了,文武都指不上,这样抱着侥幸心理的人才会继续蹦跶。


    宗聿不担心他们闹起来,就怕他们安静如鸡,到时候想揪小辫子都难。


    这一点他和曲落尘的想法一致,不过曲落尘想要宫内乱,而他想要朝堂乱。


    江瑾年见他神色坦然,没有自怨自艾,便知道他这话发自内心,而不是自嘲。


    想到他们之间不多的时间,这样的相处更像是老天爷站在他们这边,江瑾年感到好笑的同时,心底一阵酸楚。


    “这样也好。”他低声喃语,敛去眼底的情绪。


    第一次共浴,宗聿意外的老实,当真就是洗了个澡,没有半点越界之举。就连江瑾年替他擦拭穿衣时,他也是乖乖的,不但没有动手动脚,还事事都依着江瑾年。


    这让江瑾年有些意外。


    毕竟之前在洗澡这件事情上,他可没少让宗聿害羞,还以为宗聿会借机讨回去。


    “瑾年在想什么?”察觉到江瑾年走神,宗聿出声问道。


    浴房宫灯高照,温暖的光晕染的一室橙黄。宗聿的眉眼添了光彩,少了厉色。他习惯用耳朵捕捉江瑾年的声音,然后再看过去,想象江瑾年的神情。


    江瑾年在帮他擦头发,听见这话起了玩心,道:“在想你今晚很乖。”


    宗聿搭在膝上的手指轻捻,嘴角微扬:“那你喜欢吗?”


    宗聿能感觉到,在坦诚相待这方面,江瑾年依旧有所顾虑,所以哪怕是共浴,他也会选择一个安全的距离。


    宗聿在水里的那些时刻,不是没有想过靠近,但最终都被理智压下去。


    他不想贸然靠近,让江瑾年紧张提防。不如给江瑾年一个适应的时间,降低他的防备心后,再步步逼近。


    两情相悦也需要水到渠成,为此装一装正人君子没什么不可。


    江瑾年动作微顿,放下手里的布巾,跨坐在宗聿身上,抬手勾起他的下巴,指腹摩挲他的唇,眼神逐渐幽深。


    他当然喜欢这样的宗聿。


    或许宗聿自己感觉不到,他无意识追随江瑾年的目光,乖乖等待的安静,像是把自己困在原地,只等江瑾年的救赎。


    江瑾年每一次对上那样的神情都会心软的一塌糊涂。


    年少救赎自己的月光,坠落在手心,光彩依旧。


    不同的是年少的自己在追逐,而现在的自己合上手掌,月光在掌心。


    “我当然喜欢。”江瑾年吻上宗聿的唇,乌黑的长发垂落在宗聿的肩头,和他的头发叠在一起,难分彼此。


    宗聿背靠着椅子,抬手揽上他的腰。


    烛火摇曳,夜色渐浓。


    第97章  你又调戏我


    宗聿回来的低调, 依旧瞒不过那些大臣。


    第二天早朝开始前,已经有不少大臣站在宫门外商量对策。在他们看来,今天免不了一场恶战, 宗聿肯定会提平川之事。


    他们派出去的人没能在半道上截住宗聿, 如今就只能在宗聿私自调兵围城上下功夫。就算他们不能全身而退,也要拉宗聿垫背。


    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 宗聿根本就没有上朝。


    被群臣惦记的他, 这会儿还在温柔乡, 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等他醒来,江瑾年已经吩咐下人备好膳食, 小福子送来轮椅, 从宫里出来宣旨的吕忻等候多时。


    江瑾年未着红装, 一袭青衣, 玉冠飘带,风流俊秀。


    哪怕吕忻早有心理准备, 看见这一身还是一晃神。


    江瑾年不像江家的任何人,他的身上有一种平静温和的力量,如同水流一般, 能做涓涓细流, 也能汇成江海湖泊。


    王府的人免不了对他议论, 但想到他初入王府时,宗聿的雷霆手段, 那些议论声只能压下去, 不敢高声语。


    吕忻依旧恭敬,对于江瑾年的真正来历, 卫淮还没来得及细查,知道的不多, 加上曲落尘人在皇宫,很多事还用得上他,宗熠昨夜知道后沉默半晌,愣是一句没问。


    当主子的都睁只眼闭只眼,吕忻又何苦做恶人?


    “吕公公,这圣旨急吗?若是不急你不妨先在我府上用了膳,我再接。”宗聿坐在轮椅上被江瑾年推出来,凭着气息辨别吕忻的身份,说话时嘴角带着笑意。


    他今日起晚了。吕忻不急着回去复命,等一会儿也无妨,这才没有让人叫他。


    若是旁人,有此殊荣,这会儿已经哭天喊地地恭迎圣驾。


    唯有他,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甚至还想让吕忻多留一会儿,仿佛吕忻手里拿的不是圣旨,而是待传的家书。


    吕忻的目光落在他的腿和眼睛上,他着装得体,坦然自若,若非目无焦距,轮椅随身,单从外表看,并不像伤势严重的样子。


    吕忻想到昨夜卫淮复命时所言,知道这只是假象,毕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福大命大才没把自己交代在平川。


    “殿下说笑了,陛下还等着我的消息,用膳就免了。”


    宗熠昨夜一宿没睡,左右放心不下,不然也不会让吕忻一大清早就登门。


    即提正事,宗聿收敛几分,正襟危坐:“不知皇兄有何吩咐?”


    吕忻双手捧出圣旨,上前两步,递到宗聿面前:“原是要宣旨,陛下体量,请殿下自便。殿下,接旨吧。”


    宗聿抬手,吕忻将圣旨放在他手掌中,别有深意道:“殿下若是得空,不妨进宫和陛下讲讲那些旁人不知的趣事。”


    官场上的事卫淮讲的清楚,可感情上的事他一问三不知。


    宗聿领悟了吕忻的意思,谢他好意提醒:“我会的。”


    小福子送吕忻出门,宗聿把圣旨递给江瑾年,让江瑾年帮他看。


    宗熠在圣旨上没提国事,简单寒暄两句,大意是让宗聿好好养伤,这段时间就别到处瞎晃。


    整个圣旨总结起来,这是要他奉旨养病,暂时别管朝堂上的麻烦。


    “这下我反倒清闲了。”宗聿有所预料,并不惊讶。


    江瑾年将圣旨放好,把小福子送来的药吹了吹,觉得温度合适后,递给宗聿:“皇兄旨意是在这里,但不见得你有多老实。”


    宗聿在平川还病着都要过问两句事情办的如何,真回来了,他怎么可能忍得住?


    宗熠这说是圣旨,还不如说是让宗聿乖乖的,不要捣乱。


    宗聿端起药碗一口闷,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旁人若是不清楚,指不定以为他这是在喝汤。


    “曲落尘给我换药了吗?今天的药味道不一样。”宗聿拿着药碗,面露疑惑之色。


    江瑾年让小福子把药碗撤下去,道:“这不是曲落尘配的药,是吕公公带来的太医院的药。”


    宗聿挑眉,他皇兄这是信不过曲落尘?


    不对,他要是信不过曲落尘,就不会把曲落尘留在宫里。


    “曲落尘不管我了?”宗聿略带迟疑。


    江瑾年解释道:“吕公公说他有别的事,暂时不负责你的伤。太医院的药方他看过,没有问题。你的伤势日渐好转,也该换方子了。”


    宗聿闻言,抬手落在自己的膝盖上。伤势轻的那条腿,偶尔可以自己挪一下,但另一条依旧没有感觉。


    江瑾年说是伤势好转才换药方,可他没有太多的实感。眼睛依旧一点光都看不见,眼中是无法形容的寂静。


    他知道自己不该气馁,可有些时候会止不住地胡思乱想。长时间的治疗,难喝的药,没有尽头的期待,都会变成煎熬。


    他只能尽可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往坏的方向想,以免无形间把消极的一面迁怒在江瑾年的身上。


    江瑾年注意到他情绪低沉,半蹲下身,握住他的手,道:“在担心新的药方吗?”


    宗聿下意识地否认:“没……”


    话音未落,他身体微僵,面上闪过一抹错愕之色,紧紧地抓住江瑾年落在他下腹的手。


    江瑾年站起身逗他:“曲落尘之前的药方中有很多补气血的东西,那时你气血两亏,不补不行,但现在你觉得还需要吗?”


    江瑾年弯腰靠近宗聿的耳朵,放软了声音,气息喷在宗聿的耳朵上。


    宗聿忍不住想起昨夜种种,一吻之下,之前压抑的情欲便如星火燎原,江瑾年只管惹事不管消,他是又气又无奈。


    比起受伤后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现在确实很好。


    宗聿认同江瑾年的说法,可这个念头还没转完,他就意识到江瑾年这是在拿他消遣。他有的是法子举例,偏用这种方法,又一次撩拨他。


    宗聿气的磨牙:“你又调戏我!”


    江瑾年忍不住笑出声:“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们之间能叫调戏?这分明是情调。”


    调戏那是陌生人之间的孟浪,江瑾年可不认。


    宗聿的耳朵有些红,他气的牙痒痒又拿人没办法,不服气地拿起江瑾年的手,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


    他的牙齿没敢用力,只留一点浅浅的印子。咬完害怕江瑾年痛,又亲了亲。


    可刚亲完就后悔了,他想惩罚江瑾年又舍不得,矛盾到懊恼。


    偏偏江瑾年还不安分,大半个身体凑过来贴着他,温柔道:“阿聿哥哥,你消气了吗?”


    宗聿的那点懊恼,不敌他的温言细语,顷刻间就败下阵来,只剩下一张染了胭脂的俊脸。


    宗聿也不委屈自己了,道:“再叫一声哥哥,我就不生气了。”


    江瑾年没有叫,这种话要出其不意才有效果。


    而且也不等他开口,院子门口就传来一声响亮的七哥。


    宗咏风一般地越过下人,大步流星进屋,嘴上道:“七哥,我来看你了。你在平川买的那两匹马,孙有财委托给别人替你送来,这会儿已经在路上,过几日就能到。”


    江瑾年没再打趣宗聿,迅速站直身体,整理衣襟,把宗聿从里屋推出去。


    宗咏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身后还有宗樾和纪凌。只不过他走的快,等他话说完,宗樾和纪凌才到门口。


    宗聿被打断了好事并没有生气,反而悄悄松了口气。


    “孙有财请谁送马?买马的钱我还没有给他。”


    宗聿是真心看上那两匹马,但后来发生太多事,这件事就抛到脑后了。没想到孙有财还记着,大方地把马送来。


    宗咏道:“他说送你了,算是合作的诚意。你们真谈生意了?”


    宗咏还以为宗聿他们当时只是需要个身份,才需要孙有财的人脉。


    “你之前不是说孙家本来就和马政有往来?我只是打算把这条线再带起来。”


    孙家的马符合战马的需求,宗聿不想放过。这单生意若是能成,也能让他了一桩心事。


    宗咏没有深想这话背后的深意,只知道他无形间帮孙有财带去一条商路,心里挺高兴。


    他们二人谈话间,宗樾和纪凌已经进屋。


    宗樾知道宗聿受伤,路上宗咏不知道重复了几遍,但知道和真正看到的感觉不同。


    他一时呆愣在原地,目光直直地落在宗聿身上,眼底满是心疼。


    宗聿察觉到他二人的气息,率先开口道:“可是二哥和纪凌?”


    宗樾喉头微哽,但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故作轻松道:“卫淮回来,我手上的事情有人分担,偷得几分闲,过来看看你。”


    宗聿笑了,招呼他们落座,江瑾年让下人奉茶。


    纪凌本是站在宗樾身侧,被宗樾拉了一把,随宗樾坐下。他见了宗聿的伤,很快目光就转向江瑾年。


    “王妃,我想和你打一场。”


    江瑾年换回男装后,其他人出于顾虑,不再叫他王妃,他们生硬地转换称呼,唤他江公子。


    纪凌仿佛是没察觉其中有什么不同,脱口而出的还是熟悉的称呼。


    只是这个要求颇为大胆,也让江瑾年感到新奇。


    宗樾无奈地弯了弯嘴角,替纪凌解释:“纪凌没有恶意,他只是热衷于挑战强者,你不答应也没关系。”


    江瑾年的本事早在猎场时就已经暴露,只是那个时候他还是女儿身,纪凌不好开口。


    眼下知道他也是男子,纪凌就手痒想过两招。


    宗樾对纪凌总有两分纵容,只是在这样的场合下,纪凌要越过宗聿挑战江瑾年还是有些唐突。


    宗樾不会不懂这个道理,除非他故意为之。


    江瑾年想了想,猜到宗樾是想支开他,但又不好开口,才让纪凌挑头。


    有他不能听的事,只能和他有关。


    江瑾年略加思索,便应了纪凌的请求。


    “棋逢对手乃是人生快事,切磋两招未尝不可。”


    第98章  江家知道他是男儿身?


    江瑾年和纪凌没有走远, 他们两个人就在院子里比划,宗咏无事,让人端了椅子放在院中, 他饶有兴趣地坐在一旁观看。


    宗聿也感兴趣, 不过他现在什么都看不见,放弃了这个念头。


    宗樾陪他在屋子里坐着, 谈起凌霄阁现在的状况。


    因为麒麟卫出事, 宗聿怀疑凌霄阁内部出现问题, 宗熠很快便让人围了凌霄阁。这些日子宗樾和纪凌联手整顿,从这些年派往平川的人开始排查, 最终确定问题出在暗堂。


    事情就如同宗聿二人猜测的那般, 暗堂堂主收受贿赂, 暗中更改平川的任务, 每次都避重就轻,误导暗探调查方向。


    他被拆穿时极力否认, 面对宗樾找出来的书信证据,更是丧心病狂地奋起反抗,想要杀掉宗樾, 被纪凌就地正法。


    之后宗樾上报了这件事, 始作俑者伏诛, 同时凌霄阁的一些内部问题也暴露出来。一任阁主的继位,有一任阁主的清理手段。


    宗熠没让撤军, 而是让卫淮限期内清出阁内的蛀虫, 重整凌霄阁。


    卫淮忙的脚不沾地,宗熠身边的护卫换了麒麟卫, 平日御前护驾成了纪凌。


    今天是曲落尘在宫内,纪凌才得空出来透透气。


    平川的事让朝廷内外人人自危, 耶律苏和的存在更是掀起轩然大波,显然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平川在和狄戎做交易。


    江家的脸色很难看,朝堂上各方混战,吵的不可开交。他们这个时候有人自乱阵脚,已经等不了领头羊发号施令。


    宗樾许久没上朝,这次被宗熠叫去,看着那些人言语交锋,试图把自己摘出来,只觉得好笑。


    “之前麒麟卫前往各地,虽是奉旨出行,但也遇到不小阻碍。平川出事后,他们被调回来,带回的消息并不妙。全国上下,要清查的又何止平川这一处?”


    江家独大,文臣偏颇,宗熠暗中培养的臣子混在其中,一潭水搅的浑浊。宗樾心系民生,并不想看见局势动荡。


    “江家留不得,要杀就要做到一击必杀,绝对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宗樾看向宗聿,道,“小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宗聿胸有成竹:“二哥放心,江家这次别想翻身。”


    有耶律苏和在,江家毫无翻盘的可能。


    宗聿回答的自信满满,可是他没有得到宗樾的回应,屋子里是长久的沉默,宗樾神色复杂。


    过了很久,宗樾叹息一声,道:“小七,江家清楚江瑾年是男儿身吗?”


    要提江家,又怎么能绕过江瑾年?


    宗聿心里早就没把江瑾年当成江家的人,自然而然地把他排除在外。可在其他人眼里,江瑾年和江家并没有完全切割。


    他若是始终如一,是又病又哑的孤女,没有反抗的能力,逃不出江家的迫害,大家会同情,怜惜,帮她摆脱江家。


    可惜他不是。


    他不哑不病,武艺高强,还是个男人,有自己的人手,完全有能力反抗江家。


    他不需要被拯救,却以被拯救者的身份出现。


    这其中有太多的疑点,已经到了让人不能忽视的地步。


    宗樾这话还算委婉,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是询问。


    可宗聿还是听出了其中隐含的尖锐矛盾,他是先知者,他知晓江瑾年的为人,知道他和江家不能和解。可同时,他也是个哑巴。


    种种问题摆在眼前,他说不出答案。


    宗樾于心不忍,可还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对他毫不了解,你所说的信任是空中楼阁,经不起任何的考验。他看似在你面前已经全无隐藏,可你能确保这真的就是全部吗?”


    宗聿不能。


    宗樾站起身,他轻拍宗聿的肩,道:“他这样的身份为什么要顶着欺君的危险嫁给你,你有没有想过?”


    宗熠指婚的人是江闻月,不是江瑾年,这其中江瑾年但凡走错半步,都有可能被斩首。他痛恨江家,又有能力,犯不着以身涉险。


    宗樾这话问在点子上,一直沉默的宗聿终于找到合适的突破口,道:“我救过他。”


    宗樾一愣,显然是没料到二人有这样的过往。


    宗聿道:“那是我参军前的事,因为舅舅的死,我从城外冒雨赶回来的那天夜里,机缘巧合之下我救了他。”


    宗聿举起手,手掌内侧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之前二哥不是问我手是怎么受伤的吗?就是帮他挡了一刀,被砍伤的。那一夜,我没了舅舅,他没了娘亲。杀死他娘的凶手,就是稳坐朝堂的江云枫。我觉得光是这一点,就足够他重回泥潭。”


    救命之恩,杀母之仇,任何有血性的人遇见这种情况都不会无动于衷。


    或许一开始江瑾年目的不纯,可是那又如何?他们有共同的敌人,目标一致。


    “你和他相识,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宗樾倒吸一口凉气,“你喜欢男人?”


    宗聿再遇江瑾年时,是上一世的姻缘作祟,救命之恩是半点没想起来。眼下找不到更好的借口,他顺着宗樾的话道:“是。”


    接着又补了一句:“二哥不也是?”


    宗樾:“……”


    宗樾的事八字只有一撇,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把话题转到江瑾年身上。


    “江云枫成亲后不止一房小妾,为何独独容不下江瑾年母子?你可知其中内情?”


    “我只知道我丈母娘才是江云枫的妻,江云枫当年是有妻再娶,瑾年才是他的长子嫡子。”宗聿嘲弄道,“我们这位江大人,可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宗樾被这句话惊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按照江瑾年的年纪推算,江云枫只可能和唐映雪在边境上相识,靠近边境的那几个城池,最有名的唐姓之人就是青州唐家。


    江瑾年这次也请了唐家帮忙,唐映雪是唐家人的可能性很大。


    可宗樾觉得事情没这样简单,江瑾年能请动唐家的下任家主,可见他娘对唐家有一定的影响力。以唐家在江湖上的地位,这样一位人物出事,怎么可能忍气吞声?


    可若不是唐家,唐映雪的身份就更玄了。


    宗樾不敢在往下深想,正当他犹豫要不要给宗聿提个醒,外面传来宗咏拍手叫好的声音。


    江瑾年和纪凌点到为止,双方打了个平手,看起来不分胜负。


    宗聿道:“他们打完了,二哥,我们出去瞧瞧。”


    被这一打岔,宗樾不好继续提正事,便想着之后有合适的时机再说。


    他推着宗聿走出去,院子里刚打完的两个人接过下人递上来的布巾擦汗。


    纪凌动作粗鲁,胡乱地抹了把脸就放下了。


    江瑾年没出什么汗,面色微红,他随意擦了擦额头,又擦了擦手,这才放下布巾。


    纪凌朝宗樾走去,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宗樾抬手把他凌乱的碎发拨到耳朵后面,又替他整理衣襟,看他的眼神带着笑意,道:“打一架开心了?”


    纪凌抬眸,轻轻点头:“开心。”


    他倒是不加掩饰。


    江瑾年走上前,道:“我让人备了膳食,今日不如就在府上用膳?”


    宗樾婉拒道:“我倒是乐意,可纪凌还有要务在身,不便久留。”


    宗樾把人带出来透气,到了时间还得送回去,不好耽搁。


    国事当前,江瑾年没有挽留,他们三人又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回程的马车在亲卫的护送下进了宫门,宗咏要去找曲落尘,很快就和他们分开了。


    马车上,宗樾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纪凌坐在他身边看了好一会儿,道:“可是王妃的身份有什么不妥?”


    纪凌今日出来,切磋是真,帮忙打掩护试探江瑾年的来历也是真。


    凌霄阁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卫淮分身乏术,总得有人来填这个窟窿。


    宗樾心里有了猜测,这会儿心情复杂,听见纪凌的称呼,不解道:“为何还叫他王妃?”


    “又没离。”


    纪凌的想法很简单,婚是皇上承认的,人是宗聿一心要娶的,江瑾年是什么身份并不影响,他还在王府,他就叫他王妃。


    宗樾微怔,许是习惯了把事情复杂化,面对纪凌的那份单纯,他觉得好笑的同时,也会觉得可贵。


    纪凌永远是纪凌,看问题还是那么直白。


    宗樾嘴角带着笑意,说话的语气却充满苦涩:“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是你。”


    第99章  你为何是以女子身份示人?


    京都形势紧张, 宗聿他们回来的第二天还没什么风声,大家照样上朝,可从第三天起, 就不断有官员被下狱, 朝堂上,没有江家授意, 无人敢提平川半个字。


    但眼下江家已经压不住场, 宗熠培养的那些暗棋一个个跳出来, 其中闹得最欢的还是宗聿的老熟人,动不动就弹劾他的御史章谦。


    他凭一己之力, 检举大半的朝中官员, 桩桩件件, 条理清晰, 大部分都是他跟在江党身边获得的情报。


    有被下狱的官员大骂他卖主求荣,章谦脸不红心不跳地回怼:“陛下才是天下之主, 追随陛下是我身为臣子的荣幸。”


    “这个章谦还真是皇兄的暗棋。”宗聿没出府,关于京都的消息自有暗卫帮他收集。


    想到他和章谦之间的不愉快,心头一时感慨万千, 御史这活儿, 还真不是谁都能干。


    宗聿下意识地去搂身边的江瑾年, 暗卫识趣退下。


    “看似落网了一批人,但多是些小喽啰, 我怎么觉得皇兄这次的办事手段过于温和?他在等什么?”


    周宣被押解进京, 江回做为证人有被妥善安置,就他们目前招供的这些, 落马几个三品大员不是问题,可宗熠目前动的还只是些五品以下的小官。


    “等边关捷报, 等江家行动,皇兄要等的可不少。”江瑾年侧坐在宗聿的大腿上,道,“我们知道江家是幕后主使,可证据呢?除了江回,其他人完全可以一口咬定和江家没有关系。”


    宗聿的手不安分地揉着江瑾年的腰:“你说的对,我们笃定是因为耶律苏和……说起来,溯流和回风出去那么久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宁王府的暗卫都是佼佼者,溯流和回风一个擅长打架,一个擅长刺探,配合默契,宗聿还是头一次见他们在一件事情上调查那么久。


    “时隔多年,证据消失的太多,他们需要时间。”江瑾年宽慰宗聿,话音刚落,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江瑾年一抬头,正瞧见被他们议论的溯流和回风进院子,他笑了笑,从宗聿身上下来,道:“说曹操曹操到。”


    溯流和回风有些狼狈,这一路风尘仆仆,再好的精力,此刻也累出几分疲态。


    他们此行幸不辱命,查到了当年照顾三殿下的宫女。英王谋逆案,三殿下生死不明,照顾他的宫女被打了板子赶出宫后,相继被人灭口。


    侥幸活下来的这位,当年本就是冒名顶替了别人的身份,杀手找上门时,她顶替的姑娘已经死了,这才让她逃过一劫。


    她隐姓埋名,藏身荒野,终日惶惶不安。溯流他们找上门时,她吓的魂不附体,都不需要逼供,就一五一十地吐露了实情。


    当年本不是她贴身照顾三殿下,是后宫乱起来,三殿下一定要去找母妃,不顾宫人阻拦跑出去。


    照顾三殿下的宫人怕担责,把她推出来,让她去找三殿下。


    她追着三殿下出来,撞见太后和江云枫密谋,要把四殿下送出宫。三殿下跑的快,已经到了太后跟前,她走得慢,人还在假山后面,还没跟上去。


    那些人只看见三殿下,没有看见她。她本想追上去,却不料江云枫突然掐住三殿下,她吓得大气不敢喘,连忙躲在假山里面。


    太后和江云枫合谋害死了三殿下,换了他和四殿下的衣服,对外称死去的人是四殿下。


    宫女目睹了一切,她知道这个秘密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所以她不敢透露半点风声,她以为只要自己能出宫就安全了,却不想当日和三殿下有接触的人,都被灭口。


    江家不敢赌,宁愿错杀也不放过。


    “属下已将此人带回来,只要殿下吩咐,她随时都能出面。”


    正因为要带人证上京,溯流和回风才回来的慢了些。来的路上他们听说了京都的事,知道凌霄阁正动荡,没敢把人带过去。


    “江家,好一个江家。”


    宗聿和江瑾年想过四皇子还在世,可没想到当年他们竟真的敢对三殿下动手。


    宗聿不曾见过这个三哥,更谈不上有感情,可这件事是他母后的心病,她以为是自己失察,却不想是有人别有用心。


    “你们二人先下去修整,我进宫一趟。”宗聿吩咐人下去休息,转身对江瑾年道,“瑾年要和我一起去吗?”


    江瑾年如今身份有别,宗熠那边毫无动静,让人看不出他是怎么想的。


    宗聿道:“要是觉得别扭,也可以不去。容我给皇兄解释清楚,断不会委屈你。”


    身份这件事,宗聿和江瑾年早晚要面对,他们躲不过。宗聿的想法是他去给宗熠解释清楚,早在成亲之前,他就知道江瑾年的身份,是他倾心在前,心甘情愿。


    江瑾年走到宗聿身后,抬手搭在轮椅上,道:“这副皮囊已经不是秘密,又何须遮掩?我陪你去,顺道把白榆接回来。”


    曲落尘去平川前,留了白榆做后手,让她在宋治身边打杂。


    江瑾年回来已有两日,太医院那边没有放人,他要去看看。


    江瑾年不说,宗聿都没发现白榆不在,难怪他总觉得这些天身边少了什么,但因为看不见,一时没想起来。


    白榆身为江瑾年的贴身侍女,伺候他的衣食起居。宗聿之前还不觉得,眼下江瑾年的身份已经不是秘密,宗樾那天说的话在他脑海中闪过,宗聿心里有些异样。


    他略显犹豫道:“瑾年,这些年一直都是白榆在照顾你吗?”


    江瑾年没有多想,道:“是啊。”


    宗聿道:“那江家可知你是男儿身?你为何是以女子身份示人?”


    江瑾年是长子,唐映雪和江云枫成亲在前,就算是被江云枫摆了一道,唐映雪退一步不和他计较,也不应该一退再退,连自己儿子的性别也含糊。


    江瑾年握着轮椅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江家当然清楚,他这幅身体就是因为江家,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男是女是他自己的选择,只不过在江家的眼里,他们更希望他是个女人。


    一个病弱,孤苦无依,很好拿捏的女人。


    江瑾年不知道该如何给宗聿解释,那个秘密他甚至没有勇气提起,只能含糊道:“我娘不想我和江家扯上关系,身份只是一种掩护。”


    宗聿想到他还装病,没有怀疑,心疼道:“江云枫有眼无珠,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江瑾年应和了一声,神色冰冷。宗聿提醒他了,他的身体是个隐患,江家要是够聪明,就应该自己闭嘴。不然他只能用自己的办法,让江家所有人都闭嘴。


    皇宫,御书房。


    宗聿他们去的不巧,宗熠召集了几个大臣议事,正是忙的时候。


    吕忻和纪凌候在门外,看见江瑾年推着宗聿过来,二人上前行礼。


    吕忻手臂上搭着拂尘,微微躬身:“陛下要是知道殿下进宫了,一定很高兴。就是眼下不凑巧,傅大人和许大人他们在里面议事,瑞王殿下也在。”


    “许大人也在?”宗聿在心里默念这几个人的名字,记忆里搜寻一番,确定是宗熠的人,道,“那还真巧了,我正好有事要请许大人帮忙。吕公公,烦你帮我通传一声,此事干系重大,事关我那下落不明的三哥。”


    吕忻一惊,没有犹豫,道:“殿下稍等。”


    说罢,人往里面走,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殿下,陛下有请。”


    宗聿颔首,江瑾年微微俯身,道:“我要去找曲落尘,就不陪你进去了。”


    朝廷议事,江瑾年不想掺和。


    宗聿知道眼下不是带江瑾年见宗熠的好时机,没有强求,道:“你办完事要记得回来找我,我等你。小福子……”


    宗聿话音未落,江瑾年就猜到他想说什么:“不必让小福子跟着我。”


    吕忻上前半步,微笑道:“殿下放心,我这就安排人送王妃过去。”


    江瑾年来皇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宫里的路不熟。为了让宗聿放心,吕忻派自己的徒弟给江瑾年带路。


    小太监机灵,清楚皇宫的大道小道,带着江瑾年抄近路,不一会儿就到了太医署。


    这会儿执勤的太医正去后宫给几位娘娘请平安脉,太医署内安静的很。


    小太监把人送到就回去复命了,江瑾年走进太医署,刚进门就看见曲落尘在抓药,他站在药架子旁边挑挑拣拣,一身常服,和这宫里的太医不太一样。


    江瑾年环抱双臂,斜靠门框,轻咳一声:“曲大夫,在忙呢?”


    曲落尘回头瞥了他一眼,视线在他身上上下一打量,见他穿着男装,冷哼道:“你来干什么?”


    “宗聿要进宫,我就陪他来了,顺道接白榆回去。你都回来了,怎么还扣着我的人不放?”


    “我把白榆派去公主府了,这段时间她有的忙。”曲落尘又转过身去抓药,现在京都除了他和半吊子的宋治,就白榆是蛊师。而且她是女孩子,适合去公主府潜伏。


    江瑾年有些诧异:“你想这么远?”


    宗微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江瑾年想不出有什么人会想不开,冲进公主府去寻她晦气。


    曲落尘是未雨绸缪,他在宗熠身边这些天明显能感觉到,宗熠这人在乎下面的弟弟妹妹,其他人不是自己有武功,就是有护卫,只有宗微身边的防守比较薄弱。


    曲落尘把白榆派过去是希望这姑娘不会成为靶子,他讨厌救人,更讨厌投鼠忌器。


    江瑾年见他刀子嘴豆腐心,只是笑了两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走进太医署,找了个空位置坐下。


    曲落尘抓完药,洗手净面,转身看着他,道:“宗熠只见宗聿,不见你?”


    江瑾年道:“宗聿进宫是有正事要做,不是为了我们之间的事前来。我和他走到这一步,在皇家看来,应当是荒唐至极。”


    江瑾年倒了一杯水,润了润喉,抬头看向曲落尘,问道:“你在宫里,他就没问点什么?”


    除了江家,就曲落尘是江瑾年的亲人。宗熠想知道什么,问曲落尘最直接。至于曲落尘会不会告诉他,会告诉他多少,就要看曲落尘的心情。


    曲落尘走到江瑾年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江瑾年顺手也给他倒了一杯水,曲落尘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道:“他能问什么?有我在,我会帮你摆平一切。”


    曲落尘不同意这桩亲事,是觉得自家白菜被猪拱了,可不是自家白菜拱了猪。


    宗熠同意不同意曲落尘不在乎,但要是为难江瑾年,他第一个不答应。


    第100章  你的枕边人男相女身


    等宗聿从御书房出来, 已经是半个时辰后,几位大臣还没走,吕忻和纪凌被叫进去。


    宗聿察觉到外面的阳光逐渐落入屋檐下, 抬手感受那抹光晕, 面上无悲无喜。


    小福子躬身问道:“殿下,我们去太医署吗?”


    宗聿收回手, 道:“不必, 你推我去太后宫里, 我也许久没去给她请安了。”


    太后在先皇后病逝后抚养三兄弟长大,但和他们都不亲近。宗熠登基不久, 她就以礼佛为由, 在自己的宫门内修建小佛堂, 不再过问前朝的事, 也免了几位殿下给她请安。


    宗聿一去边疆就是七年,本来就淡的感情更淡了, 请安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时候是宗熠提及,他才会去。


    小福子觉得稀奇:“殿下不是不喜欢去吗?”


    宗聿道:“以前不喜欢是觉得无趣, 现在当然是有乐子。”


    耶律苏和对外是关押在死牢, 实际就在太后的小佛堂。四周重兵把守, 就连送饭都是在角门上开个小门,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 里面的人也看不见外面。


    太后一开始并不同意宗熠把人关在佛堂, 找了各种理由,但都被宗熠一一驳回。


    小佛堂的位置比较巧妙, 因为是后来修建,在后宫边缘, 多加一个防守就能和后宫隔开。


    太后拗不过,在得知耶律苏和身中奇毒,关入地牢恐有性命之虞后,她彻底没话了。


    宗聿打着请安的幌子前去拜访,不想吃了个闭门羹,太后的贴身嬷嬷说她在午睡,不便见客。宗聿有此孝心,她已经十分欣慰。


    太后不见,宗聿不恼,让小福子推着他拐个弯就去找耶律苏和了。


    太后宫中原是铜墙铁壁,江闻州狎妓一事惹了宗熠不悦,太后出面求情,让宗熠找到借口安插人手,这铁桶一般的防御就被撕开口子,越来越脆弱。


    如今再走在这殿内,即便看不见,宗聿也能明显感觉到那种变化,这里没有以前冷清,也没有以前压抑。好像一束光从黑暗中透出来,洒向人间,带来光和热。


    小佛堂外守着禁卫军,任何人不能探视耶律苏和,就算是宗聿也一样。


    宗聿慢悠悠地拿出宗熠给的令牌,禁卫军检查无误才放行:“宁王殿下见谅,特殊时期,还请恕我冒犯。”


    禁卫军双手奉上令牌,宗聿接过收好:“职责所在,是该谨慎。小福子就不进去了,你推我去。”


    禁军颔首,示意属下让出一条道。


    他推着宗聿到门口,门口站的麒麟卫,验明正身后才给宗聿开门。禁军推着宗聿进屋,宗聿示意他退下,不必守在里面。


    禁军略显犹豫,想了想没有违背宗聿的命令,道:“属下就在门外,殿下有事喊我就行。”


    小佛堂的采光很好,眼下正是太阳照射的时候,屋内一片亮堂。


    耶律苏和坐在榻上,披头散发,不过才两日,他已经形容枯槁,身上只披着一件大氅,裸露的肌肤上道道红色的瘢痕,又痛又痒,让他备受折磨。


    宗聿看不见,这让他的鼻子变得灵敏,轻易地捕捉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和一股奇异的香混杂在一起,闻久了让人有些犯恶心。


    他看向耶律苏和:“没想到我们再见面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别来无恙。”


    耶律苏和眼神冰冷,就算被囚禁在这里,被曲落尘下蛊折磨,他的意志仍在抵抗,精神没有萎靡。


    他紧盯着宗聿,就像是在看猎物一般,声音微微沙哑:“不管是我还是你,都挺狼狈啊!你的腿还站的起来吗?眼睛应该没用了吧?”


    森冷又带着恶意的调子,就像刀片在铁器上摩擦。


    宗聿并不在意,笑道:“让你失望了,我的伤势只是暂时的,但你的囚禁就不一定了。你说狄戎会为了你而妥协吗?”


    耶律苏和目光微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狄戎的冷漠,没有利益的棋子,往往容易夭折。


    可那又如何?


    他耶律苏和从来就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我父皇不会放弃我,我的狼兵会在边境上和你们不死不休,你以为抓住我就万事大吉了吗?我们狄戎兵强马壮,总有一天,他们会踏破你们的城墙,征服这片土地。”


    不屈,坚韧,对于耶律苏和而言,示弱就是失败。


    哪怕知道自己眼下处境不妙,他也不愿意暴露弱点。


    宗聿欣赏他的勇气,面对他的豪言壮语,面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兵强马壮?一个平川确实把你们养肥了,也把你的野心养大了。可惜,如今没了平川,你拿什么养你的兵马?”宗聿道,“江家吗?”


    宗聿说的很平静,那语气就像是在唠叨家常。


    耶律苏和却是心头一颤,死死地盯着他,这一瞬间,他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只不过在他面前的人看不见。


    耶律苏和没有跳入宗聿的陷阱,冷嘲道:“是你们的官太蠢,我只是略施小计,他们就心甘情愿给我送钱。”


    “他们可不蠢,予你方便还能贪一部分,头上又有江家顶着,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赚的钵满盆满。”


    耶律苏和对江家避而不谈,宗聿偏要一再提起。


    他神情淡漠,手指交叠,玩味道:“你化名江逸,用江家做幌子,周宣不敢深究你的身份。我倒是好奇,到底是哪一个江,哪一个逸才能让周宣这些官员,明知你是异族,还睁只眼闭只眼?”


    耶律苏和皱眉,眼神阴沉,他没有回答宗聿,目光落在宗聿的脖子上。


    佛堂不大,宗聿离他很近,他能看见宗聿颈侧的血管在跳动。在这间屋子里,他受蛊虫折磨,内劲被废,但功夫底子还在,宗聿眼盲腿残,倘若他出手,仍有两分胜算。


    他本能地想要杀掉宗聿灭口,好在理智阻止了他。佛堂四周都是禁卫军,冲动只会让他更被动。


    “姓江很稀奇吗?天底下叫这个名字的人太多了。”耶律苏和压下心头的波澜,装作若无其事。


    宗聿道:“不稀奇,只是让我想起我素未谋面的四哥,他单字一个逸,外祖家就姓江。说起来还真是巧,他要是还活着,应该和你一般大。”


    宗聿的话犹如惊雷在耶律苏和耳边炸响,他面色微变,手握成拳,极力克制内心的风暴。


    他和宗聿打过太多交道,如果是没有谱的事,宗聿绝对不会说出来。他如此试探,只怕是手里已经有了决定性的证据。


    江家是耶律苏和的底牌,若是被人翻出来,对他毫无益处。


    电光石火间,耶律苏和的脑海中已经闪过无数的念头,他盯着宗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重名算什么乐子?你的枕边人男相女身,那才叫有意思!”


    宗聿从太后宫里出来时,江瑾年已经办完事在轿子里等他。


    吕忻的徒弟,之前给江瑾年带路的小公公送来一块白色的狼皮,毛色鲜亮,如雪似盐,十分漂亮。


    那是春猎时,江瑾年猎的那头狼,曲落尘说了狼没蛊,宗熠就让人把皮留下来了。


    一直以来猎场的规矩是谁猎的猎物就归谁所有,其他人可以交易。


    宗聿和江瑾年提前离开,但该是他们的还是属于他们。


    “这块皮子素净,倒是很适合留给皇兄做礼物。”江瑾年没有收,他不知道宗熠后来在猎场有没有打到合适的猎物,单说这块狼皮,实在符合他一开始的需求。


    他那还没定下来的嫂嫂他是见不到了,这块狼皮就当是他提前祝贺。


    小太监有些犹豫,宗聿道:“你尽管带回去,这是王妃的一点心意,我相信皇兄会收下的。”


    宗聿的话让小太监心里有底,他不再多言,躬身告退。


    王府的马车朝着宫外走去,渐行渐远。


    是夜,暮色笼罩宫墙,苍穹上空一片漆黑,无星无月。


    小佛堂四周灯火通明,换防的禁卫军在交接。寂静的夜空中,忽闻一阵琵琶声。那声音被压的很低很低,似有人在轻声低喃古老的语言。


    新来的禁卫军寻声而望,一开始还有两声议论,但很快议论声就消失了,他们双目无神地站在原地,如同失去灵魂的柏树,只剩下空洞的躯壳。


    一道人影从黑暗中走来,裙摆带着旋,一阵风似地从他们眼前飘过。


    借着月色的遮掩,两只五彩斑斓的蜘蛛爬上屋檐,它们用蛛丝把自己荡出去,对着佛堂门口的麒麟卫就是一口。


    二人只觉脖颈一痛,下一刻就浑身僵直。


    屋子里的耶律苏和听见动静,抬头看向门口。那扇紧闭的木门被人推开,人影一闪,下一刻就到了耶律苏和面前。


    佛堂的门又关上了,若非眼前人这张熟悉的面孔,耶律苏和都要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


    “老师!”耶律苏和内心的防线在对方面前溃不成军,他眼眶通红,从床榻上挣扎起身,想给对方行礼。


    唐夜羽抬手制止了他的行动,美眸往他身上一扫,嫩如葱白的手指压在道道红色的瘢痕上,眼中杀意涌现:“是曲落尘?他在你身上试蛊?”


    耶律苏和点头,他拿不准曲落尘的身份,问道:“老师,他可是你的同门?”


    “他是唐映雪的师弟,不出所料应该是这一任的大祭司继承人。”提到大祭司,唐夜羽的脸上涌现出浓烈的不甘和怨毒。


    她比师兄更强,按理她才应该做大祭司。可师父那个老不死的说她以人为蛊,是为邪道,不仅剥夺了她竞争的资格,还把她逐出师门。


    耶律苏和没料到曲落尘的身份地位那么高,他还以为是云川为了保护江瑾年,派遣的普通蛊师。


    “老师,我疼!”耶律苏和抓住唐夜羽的手臂,借着佛堂的灯光,可以看见他身上的红色瘢痕仿佛活过来一般,扭曲蠕动。


    他痛的面容扭曲,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


    唐夜羽拿出备好的药,道:“曲落尘心思歹毒,我暂时还不知道他用的什么蛊,没办法给你解。不过你别担心,这药能让你身体的蛊虫陷入沉睡,不会再受折磨。”


    耶律苏和闻言没有犹豫,拿起药直接吞下去。


    唐夜羽心疼地摸着他的头,心中对曲落尘的恨意更深一层。


    耶律苏和躺在唐夜羽的怀里,等身体上的那股痛意散去:“老师,是她让你来见我的吗?”


    “是……”唐夜羽道,“苏和,宗聿都和你说了什么?”


    耶律苏和想到宗聿的试探,撑起身,神情凝重:“宗聿猜到我的身世了,他今天就是来试探我。老师,当年的人真的都杀完了吗?”


    唐夜羽想过宗聿来着不善,但没想到会如此麻烦。若是往常,她一定自信地觉得该处理的人都处理了,可眼下宗聿都找上门了,她不敢笃定。


    “这件事我得回去同他们商量一二,你别担心,我们有的是底牌。”


    唐夜羽安抚了耶律苏和的情绪,蜘蛛爬上窗户,那是唐夜羽留的离开信号。她没有久留,又一阵风似地开门走出去,鬼魅般消失在黑暗中。


    中蛊的众人在她走后,很快清醒。他们摇摇头,只觉得有点思绪不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人控制了。


    佛堂不远处的屋脊上,纵观全程的卫淮搓了搓胳膊,道:“虽然打了招呼让他们做个样子,但我怎么感觉是真中招了?”


    曲落尘把玩着手里的笛子,不置可否。


    卫淮扫他一眼,道:“这人看起来二十出头,你们蛊师都这般驻颜有术?”


    曲落尘垂眸:“有一种蛇蛊,吃下后每逢四年就会蜕皮一次,新旧更替,永葆青春。但蛇蛊蜕皮后,会异常虚弱,需要少男少女的血肉喂养,你要试试?”


    卫淮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连忙摆手,满脸抗拒。


    他再度搓了搓自己的胳膊,看向身边的几人,道:“现在怎么办?直接抓人吗?”


    曲落尘没说话,看向宗樾,眼神玩味。


    纪凌摩拳擦掌,道:“让我去。”


    宗樾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衣服下,被蛇咬伤的地方有一个清晰的蛇纹。


    唐夜羽和他的交易还没开始,或许眼下正是时候。


    宗樾眼底闪过一抹讥笑,道:“不急,等她们先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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