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不算,过完这辈子才能是白头偕老。◎
许是刚从暖气氤氲的屋内出来, 阵阵寒意乍地袭面,谭清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裴无察觉出来,眉头微微皱了下, 脚步硬生生地定在原地。
握着自己的手掌隐隐有松动之势,谭清音一把按住他的手, 十指相扣紧紧攥着他,她抬眸望向他,神色不悦地说:“你可不能临时反悔。”
她心心念念了一下午,哪知道到了晚上, 外面会变得这么冷。
“我真的不冷的, 夫君,求你了……”
谭清音忽地扑进他怀里, 将脸埋在他脖颈一侧,使劲蹭着, 大有他不答应,她就不停下的趋势。
像只无赖的猫儿,毛茸茸的脑袋不知轻重的拱着他的下巴。裴无的眸子扫过她露出半截的白净耳尖,最后落在一圈温暖的围绒上。
他一手伸进围绒里,捏着她的后颈, 让她远离了自己,答应她:“行了, 你再乱拱就真的出不去了。”
谭清音这才停止了攻势, 抬起脸笑嘻嘻地望着他。
裴无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尖,将披风兜帽给她带上, 兜帽很大, 她整个脑袋都罩在里, 全身上下, 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
与市井街巷充满烟火气不同,临街环绕京城整条护城河,更富有玩乐气息。
沿河长堤火树银花,整条长街从头至尾灯火如昼,街上年轻的郎君娘子相携同游,不时有孩童手提着花灯,嬉笑着在人群中追逐穿梭。
十里迢迢鱼龙灯飞舞动,谭清音好奇的看在眼里,目中是掩不住的兴奋愉快,若不是手还被身旁男人拉着,恐怕如今早已同脱了线的风筝一样,不知飘到了何处。
人群熙熙攘攘,裴无小心地将她护在身侧,目光一错不错,落在她身上。
谭清音回过头来雀跃地望着他,正撞进他幽静却如水般温柔的眼底,靠着高楼的灯宛若银月悬挂空中,灯光映照在他清隽似玉的面庞。
这是她心爱的郎君。
谭清音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手心,唇角上翘一下:“大人,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像是出来幽会的情人?”
手心痒丝丝的,裴无眉头轻拧,很煞风景告诉她:“我们是夫妻。”
情人便意味着关系不明,哪怕再心意相属,也有可能会分开。
裴无不喜这样的关系。
谭清音轻叹一声,有些惋惜:“所以说啊,要是我们没成亲多好,这时候偷偷摸摸出来幽会肯定别有一番情趣。”
正是遮遮掩掩、芳心暗许的萌动期,想想就很刺激。
小姑娘家的心思多,想法也简单,裴无失笑一声,伸出手,轻轻将她垂在脸颊边的碎发拨至耳后,低头看着她,“你父亲是不会允许的。”
如果不是那一旨赐婚将他们相缠,这辈子他都不会有机会能同她在一起。
谭清音仰头眨了眨眼睛,朝他微微一笑,“也是,要是让我爹知道了,他肯定不会放过你。”
两人行于花灯游会间,一路上,不时会有人频频回望,无非是两人相貌和气质太过出众。
男人轻裘黑氅,身形修长,威严冷肃的面庞与热闹非凡的街市格格不入,偏偏低头望向身前少女时,那分疏离顷刻间又荡然无存。
身旁少女一袭狐绒披风,严严遮身,虽瞧不见样貌,但那露出的一双乌黑潋滟眼眸,盈盈润润,寒冬腊月里,宛若春水荡涤。
谭清音望着他身后,忽然眼睛一亮,扯了扯他的衣袖,“夫君,我想吃冰糖葫芦了。”
裴无早已习惯了她的称呼,平日里无事就叫他“大人”,有求于他便会软软地唤他“夫君”,若是自己惹她生气了,她还会直呼他名字。
但他从不会恼,反而甘之若饴。
裴无松了手,柔声叮嘱她:“不要乱跑。”
谭清音立马乖乖点头,离他身侧两步远,她低下头,手指拨弄着他给她买的鸳鸯花灯。
这鸳鸯相依相并,拨动这一只,另一只也会跟着旋转,有趣得很。
眼前忽地小心递来一盏芙蓉花灯,谭清音手中动作一顿,心里疑惑他怎么又买了一盏。
她抬起眸,围绒半掩遮面,乌发雪颊,尤似与花灯交相辉映,灯火下煞是动人。
身前是位年轻的公子,并不是裴无,谭清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在看见他手中花灯时,便知晓了他是何意。
大晋民风还算开放,这种灯会,若是遇到心仪之人,便会通过赠送花灯,来表明心意。
“姑、姑娘,可否……”那位公子腼腆的红着脸,想将手中花灯赠送出去,顺便还想问问她的芳名。
谭清音刚想摆手拒绝,就被身后男人强势地握住,熟悉的温度覆在她整个手背上。
裴无掀眸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眸子已如冰刺般冷厉,权势浸养多年的男人,哪怕是收敛了那一身气势,还是会给人无声无形的压迫感。
那公子蓦地噤了声,再看向两人相握的手,顿时明白,他忙不迭地道歉。
裴无沉下脸,一言不发地拉着谭清音从他身旁离开。
他的那只大手紧紧攥着自己,攥的她手指微微发疼,谭清音挠了挠他的手心,示意他轻些。
冷恻恻的俊脸缓了一丝,薄唇却还是紧抿的。
谭清音将男人这些变化都看在了眼里,她目中噙了笑,笑得格外好看。
行至一处人少声静之地时,谭清音反握住他的手掌,拉着他往一侧巷中走了几步。
巷子幽静,远处灯光隐隐投照进来,朦胧昏暗一片。
谭清音伸手轻轻捉住裴无的衣襟,将人拉着俯下身,靠近自己,亮晶晶的眸子看进他的眼里:“生气了?吃醋了?”
裴无那双漆眸深邃,视线落在谭清音的脸上,沉默半晌,极轻地“嗯”了一声。
他不过就是转身之际,便有别的男人生了妄想。
裴无心中清楚,之前种种那都不是私心,是骨子里天生的占有欲,他想将她藏起来,身边只有他一人。
谭清音想哄哄他,但她生怕被人看见,便抬手将自己宽大的兜帽也罩住他的脑袋,眼前瞬间黑暗。
如今两人鼻尖相抵,气息交缠,她小声地哄他:“你都是我的夫君了,这还有什么好醋的。”
小姑娘娇娇俏俏的悄声话在黑暗中清晰可闻,她将那“夫君”二字咬的极重,在耳边经久缠绕。
裴无心头柔软一片,指骨分明的大手压在她背上,将她按向自己,高大峻挺的身子将她罩在怀里,他微微俯身,隔着兜帽,将脸贴在她耳畔。
良久,他沉沉低声:“嗯,你是我的。”
他嗓音温厚,低低地像是从心底发出。
隔着衣物,谭清音感受到他胸腔震鸣,一下一下,她环臂抱紧他劲瘦有力的腰身。
忽然远处传来“砰”地一声,一簇烟花凌空盛开,星星点点缀在漆黑苍穹,倏然照亮了小巷一隅。
与烟火一同垂落的,还有霏霏细雪。
谭清音抬起手,接住了天空正飘下的雪花,托在指尖,雪粒慢慢化成水珠。
她忍不住拍了拍裴无宽阔的肩背,语气惊诧又欢喜:“大人,落雪了。”
往年十一月中旬京城便会落雪,今年竟然生生拖到了快要新年。
裴无颔首,紧了紧怀中纤柔的身子,恋恋道:“再抱一会我们就回去。”
簌簌飞雪纷扬,落在他头顶、肩上,很快染白。
好似长了白发,谭清音伸手替他拂了拂,转念一想,她将自己头上兜帽也扯了下来,任雪花飘落堆在她发髻上。
裴无见她如此,旋即蹙眉松开她,伸手将兜帽重新罩住她。
谭清音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脸上露出甜笑:“我们这样也算是共白头啦。”
裴无心跳不禁一顿。
灯明月皎,少女颊畔的笑涡浅浅,杏眸闪烁,与他对望。
裴无低头抵住她的额头,如同那盏相依偎的鸳鸯花灯。
他在那若隐若现的笑涡碰了一下,目光温柔,以极低地声音道:“这样不算,过完这辈子才能是白头偕老。”
——
御书房内。
晋帝坐在玉案前,明黄龙袍空荡荡地挂在苍老干瘪的身上,他颤巍巍地窝坐在椅子当中,脸上生满褐斑,一副大限将至模样。
恍惚间想到什么,晋帝浑浊的老眸里忽地燃起一丝希望,他嘶哑着声音,“裴卿,你再去帮朕找找炼药师,这世间有没有能安然入睡的丹药。”
他这些日子,噩梦缠身,甚至只要一闭眼,那些血腥的画面便会争相浮现脑海。
“微臣这就去找。”
裴无长身肃立,目光深邃幽冷,静静看了眼不远处眯眼昏睡的晋帝,转身离开御书房。
倏地惊醒,晋帝望向殿外光景,微弱如游丝般地问身边太监,“今儿个什么日子了?”
“回皇上,腊月廿一了。”
腊月廿一,腊月廿一……
晋帝面色骤变,目光空洞地望向一处,他突然觉得面前的一切又都模糊起来,滔天血海翻涌中熟悉的人影浮现……
……
回到府中,裴无径直去向小院。
昨夜那盏鸳鸯花灯被她挂在了门檐旁,悠悠荡荡晃着。
忆起谭清音昨夜对着这盏花灯,虔诚地祈愿,口中念着“年年岁岁如今夕”。裴无步伐匆匆,迫切地想要看见她。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谭清音抬起脸看了一眼,浓长的羽睫颤了颤,又低下头,轻声说:“你回来了。”
裴无走到软塌边,蹲在她身侧,将目光凝在谭清音身上,一刻不离。
谭清音知道他在看自己,可她手中针线不能停,一停便不知道下一针该如何走了。
“清音,今日是我母亲祭日,我带你去见见她可好?”
绣针一抖,倏地刺向柔软的指腹,血珠顷刻冒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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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 第四十二章(修)
◎“我陪着你。”◎
血珠渗透在练白丝帛上, 小小一滴,迅速晕染开来。
谭清音刚想将手收回,裴无却先她一步, 立刻捏住了她冒着血的一双素手。
男人冷峻的眉宇间,当即浮现深深的沟壑, 略有些急切地低声问她:“疼不疼?”
指腹上温热濡湿的触感,细细将血吮去,她垂下眼眸,指尖颤了颤, 声音微微发涩:“不疼的。”
裴无从未跟她提起过他的父母, 仅有的一次还是成亲当晚,那时他告诉自己, 他无父母,不需要她早起去敬茶。
因而她也从未问过他。
陡然听见裴无说带她去见母亲, 她一时怔愕,竟将针扎进了肉里。
谭清音目光落在裴无身上,心中突然涌起难以言喻的酸胀,她将手指抽离,轻轻地拽住他的衣袖, “你带我去吧。”
直至今日,他从前的过往她一概不知。
如今, 她想知道。
*
昨夜的那场雪只簌簌落了一会, 细细碎碎地铺在地上,满目一层浅薄白色。
天色灰蒙, 云雾霭霭, 似在酝酿下一场风雪何时到来。
山间石路崎岖泥泞, 马车坎坷行至半山腰处停下。裴无小心翼翼地将人抱下马车, 寻了一处干净的地面放下。
灰墙深瓦的庙宇掩在萧肃山林间,寺门残雪渐渐消融,有被清扫的痕迹。
谭清音看了眼四周,慢慢转脸,茫然地望着裴无,目中带了一丝疑惑。
不是带她来祭拜母亲吗,怎么来了檀柘寺。
山风凛然,裴无抬手拢紧谭清音的衣裳,他知道她想问什么,轻声解释道:“她葬在寺里。”
谭清音眸光微变,总算明白为何他每月都会来檀柘寺一趟,她的目光,心底那股酸涩又袭上来,一阵一阵,压得她难以喘息。
漂亮的眸子里渐渐沁出水意,裴无轻叹一声,抬起她的脸,手指抚了抚她的眉心,低声说道:“别皱眉,她最喜爱笑的小姑娘了。”
谭清音闷闷嗯了一声。
“我母亲已经逝去快二十年了,她走时是很安心的,你来看她,她也是高兴的。”
细眉是渐渐舒展了,可红唇却还是紧抿着,裴无指腹压在她唇角边,轻轻戳了戳,唇畔小小的弧度翘起。
谭清音微微一怔,在他瞳孔里,看见自己被人硬扯着强颜欢笑的脸蛋,很难看。
她拍掉男人的手,气呼呼地瞪着他。
裴无将她神情变化看在眼里,笑了下,复又嗓音低柔地命道:“等会儿不许掉眼泪。”
他知道她心思敏感,从说要带她来祭拜母亲时,整个人周身就弥漫伤感,还死死憋着不想让他察觉。
谭清音点了点头。
裴无牵起她的手,向寺内走去。
他对檀柘寺很熟悉,带着她绕过耸立的佛塔,穿过禅院长廊,来到后山松林。
路面湿滑难行,谭清音一手攀着他的臂弯,紧紧跟在他身侧。
后山松林还依旧葱郁,四野空旷间,孤零零地躺着一个小小的坟包。
裴无紧了紧手中的细嫩柔荑,另一手拂去碑上落雪,他那双漆黑冷然的眸子此刻温润和煦,轻声道:“母亲,我带她来见你了。”
先前来看望母亲时,他跟她说过,自己娶了妻。
谭清音站在他身侧,她心头微沉,跟着轻轻唤了声“母亲”。
墓碑上并未刻字,岁月、风雨冲刷留下的痕迹,道道斑痕深刻。
谭清音望着那墓碑,歉然说道:“成婚半载,儿媳今日才来见您,您莫要见怪。”
裴无不许她哭,谭清音便絮絮叨叨,将满腹的话语都尽数说出。从两人不情不愿成亲,到他欺瞒骗她,大大小小趣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好似眼前人还活着,正坐在一起相望谈笑。
她说话时,眉目轻轻扬起,乌灵生动。
谭清音停下,喘了口气,又继续道:“母亲,往后儿媳会常和夫君一起来看您的。”
裴无在一旁听着,不由失笑,若是母亲还在世,定是极爱跟她谈心闲聊的。
临走时,谭清音松开裴无的手,从袖兜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锦盒,蹲在墓碑前,将锦盒掩在泥土下。
裴无看过去,问她:“放了什么?”
“一对白玉耳铛。”谭清音掩好土,回头望着他说。
谭清音算了算,母亲逝时才二十来岁,还是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她不晓得母亲喜爱什么,便给她捎了一对耳铛,女儿家的肯定喜欢。
白嫩的细指上沾了泥水,还带着松针枯叶,裴无拿起帕子,替她细致地擦去指间污泥,忽听她轻声地问道:“那父亲呢?”
谭清音怕她触及到他心底伤事,因而她问的很小心。
裴无的手停住了,记忆力那个高大男人浮现在眼前,他沉默了下去,片刻后,他回她:“父亲葬在别处,等过些时日,我再带你去祭拜他。”
皇陵守卫森严,他如今的身份还不足以能进去。
他脸色凝重,低低的声音之中,满是遗憾。
谭清音很心疼,不由地踮起脚尖,用额头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安慰他:“好。”
裴无低下头,望向咫尺之间的少女,眉眼间氲起一片柔和。
天渐渐暗沉下来,彤云密布,山林间狂风呼啸,鹅毛大雪纷纷而下,顷刻,地面覆上柔软雪层,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歇了。
谭清音凝着眉,担心地问身旁男人:“大人,雪太大了,我们怎么下山啊?”
这雪落得太急了,举目望去,天地之间一片茫茫雪幕。
裴无挪开视线,抬眸看了眼天色,忽地拉着她向禅院深处走去。
“今晚不回去了,带你去个地方。”
谭清音“啊”了一声,只能提起裙摆,呆愣地随着他的步伐。
两旁雪景如走马观灯般掠过,参天菩提,木屋静室……
谭清音怔怔地看着,似曾相识的幕幕画面突然在她脑海闪现,断断续续,可她实在想不起何时见过这些。
“这是哪?”她忍不住问出口。
裴无停下来,握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在长廊上,缓缓说道:“我在檀柘寺待了近十年,这里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谭清音四处张望着,细眉蹙起,越看越觉得熟悉。
静室门忽地从里打开,空尘方丈提步跨出,正要阖门离开,恰看见相携而来的两人,他的视线落在两人十指相握的手上。
两人似乎是没想到会有人,皆愣在原地。
空尘方丈慈眉善目,可那目光不容忽视,谭清音想起这是佛门清净之地,如今两人拉拉扯扯,影响实在不好,她慌地挣了挣手,裴无却将她握得更紧。
他不肯松开,谭清音面庞登时布满红晕,掩耳盗铃般将两人手背在腰后,扭捏道:“方、方丈。”
空尘笑了笑,“小施主,许久未见了。”
谭清音讪笑着,她仰面瞪了瞪一旁男人,裴无却气定神闲,恍若未察。
空尘看在眼里,眼底掠过一缕欣慰,他看向裴无,笑道:“老衲知道你今日要回来,静室已经提前收拾好了。”
从裴无离开檀柘寺后,每年母亲忌日,他都会回来在寺里住上一晚。
裴无颔了颔首,他侧过身,让出一条道,举止不言而喻。
谭清音惊诧于两人居然相识,可转念一想,母亲葬在寺里后山处,裴无说他在这里住了十年,他们肯定是认识的。
“天寒,快进去吧。”空尘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他笑着收起手中佛珠。说完,便转身离去。
人一离开,裴无便带着谭清音进到静室,阖上屋门。
静室内烧着炭炉,暖烘烘的,所有桌椅器具都不染纤尘,显然是刚清扫过的。
谭清音皱眉道:“你刚刚为什么不松手,叫方丈看了,肯定认为我们很轻浮。”
裴无淡淡地笃定道:“他不会的。”
裴无褪下她的外衫,抱着她坐在炭炉边,烤着火。
盆里的炭火不时哔啵两声爆出火花,裴无眼疾手快地将她手收回,揣在怀里焐着。
谭清音抬眸,看着眼前神色认真的男人,心跳不禁加快了许多。
“大人,我第一次在寺里见到你时,可害怕了。”谭清音想了一番,忆起他当初阴沉的脸色,作出害怕状,埋怨道:“你那样看我,我还以为我犯了什么事呢。”
裴无默了默,突然说道:“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谭清音看向他,脸上露出微笑,“我知道,是上元灯节那次嘛。”
“不是。”裴无摇了摇头。
谭清音瞪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她这样子傻傻的,裴无笑了下,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慢慢说道:“在你更小的时候,那时你在寺里迷了路,扒着我的腿哭哭啼啼地让我带你出去。”
那年也是这个时节,寒冬朔雪,她裹着樱桃红的披风,个子不及他腿高,不知怎么跑到了后山禅院,见了人就抱住他的腿,哭着让他去找娘亲。
他在檀柘寺待了太久,身边常年都是灰色僧袍,弥弥佛经声,枯燥无味。
乍一抹鲜艳亮色侵入眼底,他怔愣了许久。
因而上元灯节那晚,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谭清音脸上笑容顿住,她惊愕地张着唇,难怪她方才觉得这周边一股熟悉之感,可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可是我记不大清了。”她垂下眉眼,很是可惜。
溺水之后,她断断续续高烧了半月,七岁之前的大多记忆都忘了。
她曾以为两人只是上元灯节那日萍水相逢,却不想很早就见过。
谭清音握住他的手腕,眨着眼睛央求他:“你再同我说说你吧。”
她迫切的想知道他的过往。
裴无将她抱坐在怀里,搂着她,目光深远地望向一处,低低地道:“我五岁那年,父母就相继离世了,空尘方丈将我带回了檀柘寺里,是他教养我长大的。”
甚至如今的姓名也是他取的。
空尘方丈对他有救命、庇护之恩,他很敬重他。
谭清音靠在他肩上,静静地听他讲着,从他幼时在檀柘寺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到十五岁下了山,进了锦衣卫,八年摸爬滚打走上如今的地位。
他语气很平静,说得云淡风轻,好似只是在描述别人的半生。
可谭清音听得越发心酸,她抬起手,指尖摸索着,抚过他微蹙的眉宇,高挺的鼻梁,半抿的薄唇……脑海里那个少年最终慢慢融聚成如今成熟坚毅、孑然孤立的男人。
指尖最后落在他凸起的喉结处,谭清音忽地伸臂环住他的脖颈,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闷闷地道:“往后你有我,还会有孩子,我们慢慢地养,等他们长大成人,就可以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了。”
你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裴无嗫嚅了一下唇,却是紧紧地抱住她,眼眶渐渐发热。
他何德何能,这辈子能够拥有她。
裴无看着怀中小妻子,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告诉她:“清音,再过几日,我要做一件事,无论事成与否,我都可能会被世人唾骂,甚至遗臭万年。”
谭清音怔住了,她抬起脸,静静地看着他,像是要将他的面容印在心底。
良久,她捧起他的脸,轻启唇瓣。
“我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
推了一下时间,第三十六、三十九章的“二十四年前”更改为“十九年前”(不影响阅读的)
这篇文不长,可能大概还有六七章就完结了,更新时间实在拖沓,很抱歉,可以等完结来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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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 第四十三章(捉虫)
◎“以后孩子随你就好了,聪慧些。”◎
——我陪着你。
直至后来许久, 裴无每每再回到这间静室,总能忆起当初她捧起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 眼中映有星光,灼若芙蕖的小脸在火光投照下, 宛若九天神女临世。
她告诉他,就是前路莫测,也会和他要一同前行。
静室之外,风雪交加, 厚雪压断树枝, 偶尔发出“咯吱”声响,在雪夜里尤为清晰。
月色照雪, 透过窗纸照进室内,床榻间并无帐幔遮掩, 一室黯淡的白光。
身侧人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翻动着身子,连带着被褥间的热意也往外四散。
山里不比家中,哪怕炭炉烧得再旺,稍不谨慎寒气就会侵袭入体。
裴无看不下去, 倾身靠近了她几分,伸臂连人带被子圈进怀里。
没过多久, 怀中单薄纤瘦的身子轻轻挣了挣, 细眉紧紧蹙起,睡梦中发出一声呓语:“疼……”
裴无蓦地一僵, 下意识以为她又做噩梦了, 他伸出了修长清瘦的大手, 动作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低声安抚:“不怕,我在你身边。”
谭清音苦着脸,一只细手扒着他的衣襟,哼哼唧唧地说:“这床榻硌得我浑身都好疼。”
如同睡在地砖上似的,越翻身越难捱。她睡得迷迷糊糊,听见耳畔熟悉沉稳的声音,便向他哭诉。
“……”
裴无冷峻的眉峰和缓下来,他将人抱到自己身上,扶着她软绵无力的脑袋靠在颈窝处,手掌搭在她柔腻的后颈,有一下没一下的按揉。
睡意朦胧间,身下木床换成了男人结实阔挺的胸膛,虽然也硬得跟铜墙铁壁似的,但谭清音莫名觉得舒适,侧脸埋在他颈侧,细声细气地哼哼。
酸痛的脖子覆在温热的手掌下,微砺且带着薄茧的指腹摁揉着,不轻不重,力道恰好。
谭清音寻到他的手,得寸进尺般地扣住,拉着往下,搁在腰侧,喃喃道:“腰也痛。”
她推了推他的手掌,催着他快揉。
裴无一时不知道她究竟是清醒,还是在梦游。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手上动作重了几分。她旋即惊呼“轻点”,但眼皮还是闭着的。
他曲指刮了刮她的鼻尖,说出口的话带了一丝宠溺。
“娇气。”
寺里的床榻都是硬木亦或是竹板做成的,她细皮嫩肉,磕着碰着肌肤都会立马泛红,从小又娇生惯养长大,乍睡到这种床,自然是适应不了。
没多久,颈侧便传来轻微的呼声,小小的,一下一下挠着他的心窝。
隔着薄如蝉翼的寝衣,那云软般的玉柔压在心口,随着她清浅的呼吸,轻触即离,反反复复。
淡淡的女儿香盈在鼻端,缭缭绕绕,贪念渐起。
她睡得香甜。
裴无一双漆眸微沉,他揉了揉眉心,另一只搭在她腰上的手掌紧握成拳,克制地垂在身侧。
他微阖上眼,长叹了口气,默念着熟记于心的《清心咒》,一遍又一遍,将心里那股不适宜的燥热压了下去。
———
寺里晨钟清澄,“咚——”一声之后发出长长的颤音,余音悠远,经久回绕。
天还未亮,淡青色的夜幕笼罩佛寺,山峦交际处浮起银白的曙光,跃跃欲要跳出。
深长的禅院回廊中行着一身形高大峻挺的男子,檐下的风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在雪地上映出一道斜影,寒风穿堂呼啸,墨色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在一处四方禅院停下,门窗里亮着黯淡飘忽的光。裴无抬手叩了叩房门,推门而入。
禅房佛香袅袅,豆黄烛火朦胧,一老僧盘膝而坐,听见动静,抬眸望了他一眼,复又阖目诵经。
空尘方丈并不惊诧,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
裴无垂眸在一旁候着,并未言语,静静地等他念完经书。
良久,耳畔弥弥低声停止,禅房里陷入一片岑寂。
空尘方丈合上经书,凝望着一丈之外的年轻男子。
隔着缭绕的香炉佛烟,空尘忆起当初年少的他,接连失去至亲,那时他终日如一头压抑隐忍的困兽,无数次在仇与恨的边缘徘徊。
生在皇家,势必会陷入皇权争夺。父辈仇恨,却要一个孩子从小背负起。
是以,空尘从不认为他本性凉薄狠厉。
他将他带在身边,十年如一日的手抄经书,耳聆经声。可即便如此,也难以压制他满身的戾气。
空尘闭了闭眼睛,收回思绪,他长叹一声:“梁施主当年将你托付给我,临终前告诫你不要再入皇室纷争,望你忘却前尘。可你心意已决,老衲也无法阻拦你。”
“如今既然也走到了这个地步,莫要伤及无辜,皇庭动乱,一旦引起战事,受苦受难的是芸芸众生。”
当初,从他执意要下山时,空尘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
裴无面色如常,双眸凝视着空尘,一字一句道:“我向您保证,这天下黎民百姓不会流一滴血。”
如若此,那他与当初的晋帝,并无差别。
空尘微微颔首。
“等一切尘埃落定,将梁施主带回去,和你父亲合葬在一起。”
他们夫妻二人生前相离,死后甚至不能同穴而眠。
裴无垂眸敛住眼中的情绪,低低地“嗯”了声。
——
屋外一声震荡欲耳的枝木断裂声,携着簌簌积雪“砰”地砸在地上。谭清音猝然惊醒,她下意识地伸臂抱紧身侧人,却发现抱了个空。
枕畔空无一人,但还留有余温。
她困惑地撑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环顾一圈,没有发现裴无的身影。
炭炉烧了一夜,如今炉中木炭所剩无几,被褥滑至腰间,寒意一点一点浸上来,她立马卷着被褥,抱膝缩在里回暖。
待身上稍微暖和了些,她起身爬下床,站在地上穿了衣裳。
屋外时不时传来童稚的欢声笑语,一阵一阵。
谭清音一边系着外衫丝带,一边来到窗前,她推开半边窗扇,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望着外面。
山间寺庙静谧,满地白雪覆盖,远处能看见几个小沙弥互相扔着雪团,你砸我,我砸你……不消一会儿,一位严肃的大和尚走过来,几人便立马持起竹帚,佯装清扫积雪。
谭清音噗嗤一声笑出来,她看得心痒痒,也想出去玩雪。
眼前忽地被阴影遮住,一只大手伸过来,毫不留情地将她脑袋推至屋内,动作却是温柔小心的。
谭清音还未反应过来,窗扇便“吱呀”一声合上。
脚步声从外传来,屋门打开,裴无携着一身寒气走到她面前。瞧她这副发鬓松散,乱糟糟的迷糊模样,忽生了逗弄心思,将自己的手掌整个包住她温热柔腻的脸蛋。
那冷冽的手贴在脸颊上,寒意渗进肌肤,谭清音不由自主地往后缩,捂着脸,怒目瞪他。
“冷!”
裴无佯意沉下脸,眉头紧锁,训责她:“知道冷,还勾着脑袋往外伸?”
他声音微沉,带着责备。谭清音手指捏住他的袖口,颇为心虚地垂下眼睫,小声地说:“我这不是在看看你什么时候回来嘛。”
谁知道他一早就不见了人,等了许久也没回来。她还没质问他呢,他倒好,上来就先发制人。
裴无没想到她今晨醒的那么早,他将人拉到身前,伸手拢了拢她睡乱的乌发,问道:“你不怕我将你扔在山上,自己一人下山?”
谭清音就势贴过去,仰头看他,声音低软含笑:“我才不怕呢,你不敢。”
小姑娘抬起杏眸,细眉轻扬,眉眼弯弯的笑起来,一脸笃定地看着他。
他是不敢。
裴无垂首看她,忍不住失笑,捏起她的脸,“头发乱蓬蓬的像个什么样。”
谭清音睁大眼睛,脑海里想象到自己现在顶着个鸟窝似的一团乱发,还和他嘻嘻哈哈闹着,顿时羞赧,双手推着他,恼道:“你出去,不准看我。”
女为悦己者,她现在肯定很难看。
裴无丝毫不生气,站在原地岿然不动,抬手按住她的薄肩,微微用力,让她坐下。
“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好好坐着,我替你梳发。”
谭清音不情不愿地坐在临窗木椅上。
他前半句话听着怪怪的,谭清音品咂细想一番,脸“唰”地就红了。
什么样子都见过……
她甩了甩脑袋,那些旖旎画面消散,心底默念着“罪过,罪过,佛祖莫怪”。
这寺里都是男人,还是没有头发的男人,自然找不到一把木梳。裴无只能以指作梳,顺着她乌浓的长发,从头至尾滑过,再将长发往后梳髻。
谭清音胡思乱想间,身后男人已将发髻挽好。
静室里没有铜镜,瞧不见妆发如何,她抬手摸了摸,随云髻卧在发顶,发髻间以珠钗固定。
也不过几日,他居然真的能替她挽发,谭清音抬头看他,正欲问他。
裴无清咳了声,认真道:“我去学了。”
谭清音惊愕:“还有人会教郎君替女子挽发的?”
她尾音上扬,夹杂了一丝不可思议。
裴无将最后一根芙蓉玉簪拿起,耐心地簪在发髻间,含糊地道:“没有找旁人,是在书里。”
他自小学什么都很快,女子妆发虽然繁琐复杂,但比起那些晦涩难懂的经书,他很乐意去学。
谭清音目光悠远,忽地轻声叹了口气,垂下眼睫,有些感慨:“以后孩子随你就好了,聪慧些。”
可千万不能随了她,她心性不定,稍稍难些就想撂挑子放弃。
裴无笑起来:“嗯,是不能随你,爱哭又娇气,女儿还好,若是儿子可就让人笑话了。”
谭清音一时语塞,脸上绯红,听出他是在打趣她,她握紧拳头作势要锤他。
拳头还未落到身上,便被他握在手心里,温热的掌心紧紧的包裹着她。
裴无垂下眸,目光落在她脸上,慢慢逡巡,他眉眼间尽是温柔的情意:“样貌要随你。”
他声音清润醇厚,如玉石轻碰相撞,低低地响在耳边。
谭清音抬了抬头,眸光深深地望着他,唇角抑不住的上扬,她忍不住伸臂环住他的腰身,搂着他蹭来蹭去,笑靥如花。
———
待到晌午时分,阳光耀烈,积雪慢慢消融时,两人准备回府。
山路雪水泞泞,湿滑难行,马车上不来,只能在山下等候。
静室前的菩提树下,雪层平整干净,还未有人造访,因而很适合玩雪。
谭清音蹲在树下,一手团着雪球,纤细白嫩的玉指被冻得通红,却是不肯撒手,显然是不愿意走的。
眼角余光处瞥到一抹墨色衣角,她慢吞吞地抬起一双杏眸来,望着居高临下凝视她的男人,扁着嘴:“我还想再玩会儿。”
她的雪人就差一个脑袋了。
她今日披了件绒白的披风,蹲在雪地里,仿若与白雪融为一体。
抬眼间,乌溜溜的眸子纯净,清凌凌的,像是雪天林间的幼鹿,对人极为信任。
裴无眼睛微微眯起,挑着她最害怕的威胁,薄唇轻启:“回了家再玩,等到了傍晚夜路不好走,你今晚又要在那硬邦邦的木榻上睡觉了。”
谭清音抿了抿唇,垂下脑袋彻底噤了声。她可不想再睡那床了,一觉醒来,身子像是被车轱辘压过似的。
“可是它还差一个头……”她指着树下胖的不成型的雪人身子说道。
裴无轻叹一声,他无奈地撩起衣袍,蹲在她身侧,从她手里接过那团雪球,在地上滚了一番。
雪球渐渐变大,隐隐有个脑袋的雏形,他便敷衍地放在那身体上。
本就丑丑的雪人身子,放上脑袋更丑了。
谭清音的小脸慢慢垮下去,嘴角耷拉,委屈极了:“你毁了我的雪人。”
裴无望着那脑袋与身体极其不搭的胖雪人,脸上难得浮现一丝不自在。他伸手遮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另一手拉着她往外走。
“回去再给你堆。”
“乖,听话。”
眼前昏暗一片,脚下磕磕绊绊,谭清音只能搂住他的腰,将一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他这般强势,谭清音气不过,抬手在他劲瘦腰间掐了下。
裴无一笑,随即放开她,微微矮身下去,对她说:“山路不好走,背你下山。”
地上深浅雪水,脏污不堪,裴无担心她绣鞋里浸上冰水,恐会冻坏脚。
他这么一说,谭清音便气消了,细眉蹙起,担心地道:“我会压坏你的。”
“不会。”裴无摇了摇头,不由分说将她背在身上。
她这点重量,还没有诏狱里的刑具重,根本算不上什么。
谭清音软软地伏在裴无的背上,脸贴在他颈边衣领处,轻轻蹭了蹭。
她伸臂环住他的脖子,乖巧又安静,低低地喃着:“夫君,你真好。”
裴无低声笑了笑,她总是如此,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佛殿阶上,空尘方丈一身袈裟,凝目望向寺门。
天地皑皑白雪间,两抹身影融聚一体,一步一步安稳地走向寺外。
他曾经担忧过,很怕裴无事成那一日,便会随着前尘了结,现在看来是不会了。
往日孤绝一身的孩子,背上除了血海仇恨,也有了要牵挂一生的柔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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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第四十四章
◎如同奖励,更像是封口◎
从檀柘寺回来后, 眼看着没几日便是除夕了,裴府里上下也开始忙碌起来。
没成亲前,谭府里年年过节都是娘亲在里外操持, 置办年货。等到了自己开始着手打点这些,谭清音方觉得是多么繁忙。
兴许是到了年底, 朝中事务也繁重,裴无这几日早出晚归,忙着政事,夫妻俩竟连一同用膳的时间都没有。
谭清音也不怨他, 毕竟她也有许多事要做, 一辈子还那么长,她不在乎这几朝几夕。
后院里热闹的不得了, 主仆三人手里拿着簇新的灯笼和窗花,站在廊檐下说说笑笑。
谭清音亲自在院内树上挂满花灯, 小院里如今花木枯凋,厚雪覆盖,唯有一株红梅,在冰天雪地里开得如火如荼。
盈月站在南窗贴着窗花,偏头正见夫人站在梅树下, 仰着白腻无暇的面庞,轻轻嗅着枝头红梅。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 树下美人如花枝盛放, 娇俏柔旖。
盈月心头渐渐涌起热意。
往年的府里无一丝人气,越是到这种阖家团聚的时日, 就愈发显得冷清落寞。
可今年有了夫人, 整个裴府从里至外张灯结彩, 喜气盈盈, 到处充斥着欢愉气氛。
暮色渐合,华灯初上。
裴无回到府中,便径直来到了后院。他快步走到门口,院内灯笼光晕温暖,热烈地洒在他寒凉的衣袍上。
好似回到当初成亲时,他从前厅回来,满院红绸烛光拂照在他身上,屋内佳人等候,那是他第一次心底生了异动。
他抬眸朝里望去。
长廊灯架下,人影晃动,娇小的身子在墙上投下晦暗影子。她搬来绣墩,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踩上去,踮起足尖,莹白的手提着盏灯笼,想要将其挂上。
可奈何她个子实在矮,颤颤巍巍地够不着。
云秋瞧得心惊胆战,仰头看着她,“小姐,奴婢来吧。”
谭清音摇了摇头,攀在檐柱的手松开,葱白玉嫩的细指悬停在了半空,招手示意她:“你伸个手,让我撑一下。”
她就快挂上了,云秋同她身高差不多,估计也是如此。
再不济,等裴无回来,让他挂上。
不知为何,身旁突然安静了下来,谭清音茫然未察,她伸出手探了探,指尖触到一方温热的掌心,微砺带着薄茧,她有些奇怪,云秋的手何时这么粗糙了。
谭清音垂眸看了一眼,顿时怔住,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在自己腰侧,修长有力,这分明是男人的手掌。
顺着手掌慢慢看去,入目是男人清隽俊逸的面庞,檐下灯光映在他漆黑深沉的眸底,好似一团烈阳灼得她心头骤动。
裴无身姿颀长,站在她身后,如一堵高挺的墙,以一种保护姿态将她虚罩在怀里。
四目相对之际,谭清音心中雀跃,脸上笑意更甚。
她抓住他的衣袖,伸出一根细指,向上指了指,乌灵灵的眸子望着他,声音清脆:“夫君,我够不着。”
裴无单手揽在她腰间,以防她后仰倾倒。他方才见到她那般危险,脚下顿时步如疾风,恨不得立马到她身前,将她揪下来训责一番。
可在看见她扬着小脸,笑意盈盈地望向自己时,心头泛起的那些惧意与怒气顷刻间又顿然消失。
裴无握着她腰上的手掌重了一分,却还是沉声道:“下来,我来挂上。”
闻言,谭清音朝他撒起娇来:“不要,我想自己挂上去。”
身侧男人还是这副岿然不动的姿态,谭清音伸手捏了捏他的指节,往自己腰上按了按,眸光期期。
他怎么就是不懂,他只要稍稍托着她一下,她就能够到了。
裴无起先不明所以,见她眨着眼睛,面上神色一瞬间温和下来,明白她的心思。
宽大有力的手掌握紧了她的细腰,手臂微微用力,将她往上托了托。
骤然凌空,足下无支撑物,谭清音却丝毫不慌,只因身后有他。
她一手撑着他坚实的手臂,另一手伸高,只一瞬,便将灯笼勾在了檐下灯架的倒钩上。
裴无抱住了她,将她稳稳接在怀里,他伸手惩罚似的重捏了下她腰间软肉,眉眼压低,说:“下次不能这样了,等我回来。”
“我知道了。”谭清音眉眼藏笑,与他四目相望,忽地也重重啄了下他的唇角,如同奖励,更像是封口。
裴无显而易见的一顿,他抿了下薄唇,有些无奈想笑,她惯是这样无赖。
谭清音咯咯笑着,像只得逞的小狐狸,她最爱他这副清冷自持的面上出现异色。
————
两人用过晚膳后,谭清音去浴房泡了汤浴。她忙活了一日,身上汗意涔涔,袄衣与肌肤黏在一起,很不舒适。
月色如水,在雪地上投照出一片银华。
屋外冰冻寒凉,她是烘干了长发才从浴房出来的。
屋内灯烛通明,谭清音推门而入,她抬起脸朝里望去,许是浴房水雾深重,一双杏眸湿漉漉的。
裴无坐在灯前看着账册,烛火微动,在他冷峻眉骨,挺毅鼻梁投照出一片暖色阴影,手中狼毫斜影荡荡,恰映在他薄唇上,轻晃摇曳。
他背脊挺正,坐在书案前纹丝不动,不时会执笔写上几字。
谭清音一时看怔了,原来这世上不止有女色惑人,男色亦如此。
裴无早听到屋外的脚步声,他顿下笔,抬眸望去:“过来。”
她心底怦怦跳着,魔怔了般向他走过去。
一缕熟悉的清香瞬时充溢在周身,盈盈浮动,裴无伸臂将她抱在怀里,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
见她依旧呆呆地看着他,裴无眉头轻皱,屈指弹了下她的眉心。
这一下,不重,却生生将她从旖念中扯了出来,她回过神来,慢半拍的捂着眉心,睁大眼睛看他。
裴无笑了下,将她这副柔弱无骨的身子往怀中扣紧一分,圈在书案与胸膛之间,随后镇定自若的处理账册。
谭清音坐在他怀里,偏头看去,伸手抽去他手中的笔,挂在一旁架上。
她垂下脑袋,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账册我会好好看的,你白日里这么忙,就别帮我看了。”
他整体日理万机的,回来还要看她的账册,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谭清音掰着手指慢慢数着,有些担心:“我这两日花了许多银两,府里上下基本换新了,然后快过年,府里下人的月钱我也多发了些。”
手中也无笔了,裴无双手搭在她腰间,微微后仰看着她:“你不用担心,养得起你。”
裴无觉得,她是真的很好养,金钗步摇买了她也不戴,无非就是些胭脂玉膏她会用,再者就是馋嘴,偏偏脾胃小,吃不了多少。
谭清音松下口气,那就好,她总怕她花钱大手大脚会将裴府吃空。
怀里的她忽地坐直身,跟只猫儿似的,鼻尖耸动,凑在他颈间闻着。
被她呼吸拂过的皮肤微微发痒,裴无忍不住笑,伸手捏着她的后颈,提着她远离了几分,温和地道:“做什么?”
那股淡淡的酒气中夹杂了一丝果梨的香甜,她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
像是要确定心中所想,谭清音偏过身子,细长的手指拎起书案一角的白瓷小壶,空空如也。
方才的细声细语变了调,带着不可思议,“你喝我的酒了?”
今日在院内挂灯笼时,谭清音忽地想起在那棵海棠树下,还埋着一坛山梨酒。
算了算时间,也恰好能拿出来了。
晚间沐浴时,她让云秋温了一壶搁在她书案上。
她细眉拧起,杏眸里幽怨深深,裴无面上浮现一丝心虚,清咳了声。
他向来是不爱喝这些甜酒的,只是不知今日怎么了,一盏一盏倒下去,竟不知不觉见了底。
谭清音声音轻轻,有些失望:“我还没尝呢,就让你先喝了,还喝光了。”
裴无抱着她,问她:“我再给你温一壶?”
谭清音想了想,她摇摇头,心中有了另一想法。她忽地凑近,俯身尝他唇间味道,细致描绘。
裴无一动未动,他靠在椅上,背脊僵硬的挺直,任她细细探寻,摸索。
良久,她松开他,稍稍后退些,烛火光线明暗不定,映得她面色微透红晕,如同抹了胭脂。
红唇间沾染了甜滋滋的梨酒,她分明未饮酒,却如同醉了一般,脑袋晕乎乎的。
裴无凝望着她,将她这副娇俏明媚模样尽收眼底,两人除了那晚,再未有过。
……
屋外忽地传来一声笃笃叩门声,有些急促——
“大人,宫里出事了。”
裴无蓦地停下,呼吸深重了许多,他脸埋在她的颈窝处,慢慢平息着。
他紧紧抱着她,借以缓息,谭清音面色一红,她如今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稚子,自然晓得那是他情动了。
外头又敲了敲门。
后背压在书案边上,硌得她蝴蝶骨生疼,谭清音推了推男人,催着他:“你、你快去!”
裴无抱着她起身,将她放在椅子上,随后他抬手理了理自己皱巴巴的衣襟,面上神色渐渐恢复自然。
临走时,他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你先睡,今晚先不要等我了。”
谭清音点了点头,望着男人离去的挺阔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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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 第四十五章
◎“你要谋反?!”◎
屋门应声而开, 祁明见大人一身冷肃的气息,敛着眉走出来。
夜已深,事发突然, 他见书房内未点灯,这才来到后院。
祁明拱手立于一侧, 将宫内发生的事情一一禀报。
兴许是那些丹药食多了,晋帝身体越来越差,晚间游园赏雪时,竟脚下失空栽下了玉阶。
将将清醒, 便急召了朝中几位重臣进宫觐见。
闻言, 裴无下颚紧绷,薄唇抿成一线, 漆黑的深眸在清辉月色下,瞧不清半分情绪。
他沉默着, 纹丝不动。
良久,裴无的脸色略一阴沉,对祁明道:“去备马车。”
乾清宫。
裴无一步步走向殿门,隔得很远就看见里面情形——寝殿内早已恭敬地候立着几位朝臣,皆垂首站在一侧榻边, 一大群近侍小心翼翼地环跪在榻前。
晋帝此刻正斜倚在靠枕上,眼下乌青凹陷, 气若游丝, 本就不健朗的身子骨经这一摔,愈发破败。
瞧见入殿的来人, 近侍宦官眉头一喜, 躬着身走到榻前, 小声道:“禀皇上, 裴大人到了。”
晋帝闻言费力地睁开眼眸,望向阶下姗姗来迟的裴无,忽地喘了几大口气,一字一句道:“裴卿,你来了啊,这几日……咳咳咳,你先替朕监国问政……”
话未完,晋帝便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喘息咳嗽起来。身旁宫女太监见状,忙慌地上前抚着他的心口顺气。
晋帝心里盘算着,如今这个节骨点上,他更不敢将监国之权交给太子。他也曾为皇子,自然知道皇位于他们而言,是有多么渴望,为了这个位置,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比起自己的儿子,他更信任他的臣子。
裴无目光无半丝波动,神色平静,领命道:“皇上放心。”
一旁的谭方颂略略抬起头,望向身侧的年轻男子,神色复杂。
话语落下,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鸦雀无声。其他几位重臣面面相觑,脸上看似平静,实则心底暗流汹涌。
众人嘴上虽然说着皇上正是寿永,其实心底清楚,晋帝恐就这几天了。
经周国公一事后,太子越发不得皇上器重,储君之位更是如同虚设。
如今皇上行动不便,卧病在床,甚至还未流露出传位之意,竟提出要让裴无监国。
这实在是令人费解。
太师宋延辅眉头拧起,心中思忖,皇上给裴无的权势是否过于甚了,他欲张口劝言,晋帝却闭目挥挥手,虚声道:“都退下吧。”
言下之意,这事已不容置喙,几人只能行礼告退。
冗长宫道上,裴无步履从容,走得不快,谭方颂负手跟在他身侧,与他齐行。
翁婿两人埋头行着,只字未提方才殿内任何政事。
出了宫门,谭方颂想了想还是叫住他,看他一眼,说道:“过几日除夕,我和清音她娘亲在家也冷清,你带她一起回来,一家人也热闹些。”
自女儿出嫁后,这还是头回未在一起过新年,夫人这几日总是在他耳边念叨,觉得身边少了什么。
谭方颂听言无奈一笑,往年到了这个时候,清音势必会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边,讨着她买糖吃。
裴无脚步顿住,挺拔的身影与深沉的夜HSR—070色融为一体。
他清冷如玉的面上,那分严肃慢慢褪去,眼底浮现温意。
裴无眸光微动,他低低地嗯了声。
……
待他回到府中时,已到了后半夜。
院子里灯火四歇,一片静谧。
甫一关上屋门,裴无便走到书案前,他点燃一盏灯烛,挑灯在案上翻寻着什么。
账册一本一本掀开,底下并没有那封信纸。
“夫君,你回来了。”
里间传来绵绵的娇声,带着浓重的困倦。
裴无身形一顿,他放下灯抬眼往里间看,帘幔轻掩,影影绰绰映着一具娇小的轮廓,她并未起身。
裴无轻手轻脚走向里间,他撩开床帐,坐在床榻边。
小姑娘蜷在锦被里,脸侧向外,浓长的乌睫如小扇般垂下,在光洁莹白的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锦被滑下去,雪白的脸颊被睡得红扑扑的,一绺乌发贴在腮畔,发尾随着绵长的呼吸,轻轻浮动。
一侧细嫩玉颈之上,还有他先前离开时轻咬留下的红痕。
裴无凝视着她的娇憨的睡容,目光深如墨,他知道她现在还未清醒,方才只是半梦半醒间喊了他一声。
谭清音实在是困,睁不开眼。她听见屋内轻微声响,随后察觉到身旁坐了人,那股熟悉的松木香混着冷冽的寒气拂在她鼻端,离她很近。
裴无手指碰到她颈间那抹痕迹,轻轻抚弄摩挲,趁着她意识朦胧压低声音问:“你的和离书呢?”
若是白日里跟她要,恐怕她会缠着他追问要做什么。
颈间手指冰冷,带着薄茧微砺的抚过,她下意识往锦被里缩了缩脖子,迷迷糊糊地回道:“在妆奁那个匣子里。”
裴无收回手,他起身走向梳妆台前,抽开匣屉,玉坠金钗下正压着一纸和离书。
他小心翼翼将信纸抽出,期间珠钗滑落碰撞,发出玉石清灵的相击之声。
信纸被折叠放进袖兜内,裴无熄了灯,掀被躺上床榻。
屋里安静了下来。
黑暗之中,谭清音半睁着惺忪的睡眸望了他一眼,忽地轻轻“哎”了声,疑惑问:“你问和离书做什么?”
裴无一怔,随后他侧过身,伸臂将那柔软的身子捞进怀里,手掌抚在她背脊上,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
“你忘性大,怕你弄丢了,我替先你收着。”裴无怕她深想,唇贴在她的耳畔,劝慰道,“睡吧,不必多想。”
谭清音如今的脑袋像是一团浆糊,他又温柔地哄着她,根本理不清他说的是何意,不消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怀中彻底地安静了,纤白玉嫩的长指搭在他胸口衣襟处,紧紧攥着,好像生怕他离开似的。
裴无抱着她,手上动作未停,他缓缓低眸,借着朦胧月色深深地看向怀中人。
裴无望着,渐渐出神。
过了今夜,恐怕她又要责备他了。
——
翌日,裴无下朝之后便往文林院走去。
文林院为大晋首辅与其下附属官员商讨、处理政事的地方。
谭方颂见到来人时,有些惊讶。
他负责的朝中政事与裴无素来无关,因而两人私下里从不会有公事交接。
裴无并未多言,他拿出袖中那纸和离书,递上前,在谭方颂疑惑的目光中,一字一句地直接道。
“这是当初清音写的和离书,后日除夕我恐怕不能陪她一起回去,皇宫动荡,若是不测,还望岳父到时对外宣称,就说清音早已同我和离,并无干系。”
从前他可以确保万无一失,他不在乎生与死,哪怕最后同归于尽,也无所顾忌。只是如今他有了软肋,唯恐自己的妻子成为那一失。
他死了无所谓,可是清音势必会受到牵连。
他不能像他父亲一样,在自己一朝死后,留下他们无依无靠的母子俩,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幸而她出生高门,父亲为当朝首辅,身后势力不容小觑,哪怕到时若是有了意外,也能同他摘掉关系。
所以无论如何,他要事无巨细的为她打点好。
福祸共之,荣辱共之。福与荣可同享,只是祸与辱,裴无到底舍不得让她陪着他。
他的一番话如一声重雷平地炸响,谭方颂双眸倏地睁大,他紧紧盯着身前的颀长青年,目中震颤,嘴唇翕动:“你要谋反?!”
他说完,惊觉失言,忙起身走向门窗边,探头望了眼四周,见无人,又紧关门窗。
谭方颂复又拧眉望着他,压低声音,只问了一句:“你如此同我相说,就不怕我向皇上告发?”
裴无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么问,他摇了摇头,眸光坚定,意味深长地道:“岳父为忠臣。”
闻言谭方颂失语,嘴里喃喃嚼着“忠臣”二字,忽地一笑,他抬眼看向身前男子,道:“你年纪轻轻,到是将我看的明明白白。”
“忠君,忠君,君要勤政图治,臣子方能忠心辅佐,若是昏聩无能,岂不就是为虎作伥。”
谭方颂不是愚忠之人,他身居高位,能清楚的看见如今皇帝内里是有多昏庸无道。
朝中有老臣知道,当年皇上登基并不清明,若不是先太子殿下战死沙场,这皇位理应轮不到他。
起先登基之初,晋帝也纳言求治,为政精明。只是这些年他越发迷信方术,希求虚妄的长生,来延续自己的皇势。
若不是大晋朝几代积累的富庶与长治久安,只怕如今早已民不聊生,四下群雄揭竿而起。
谭方颂手中捏着那纸和离书,心中了然,裴无如今这一番举动,也是为了护他女儿安然无虞。
临走时,谭方颂叫住他,说:“你若是有何需要,只管同我开口。”
他一定尽力而为。
裴无闻言顿住,心底如被一只手紧紧攫住,泛起从未有过、难以言喻的酸胀。
他回身,拱手躬身行礼,沉声道:“小婿多谢岳父大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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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 第四十六章(修)
◎我想要你陪我守岁◎
除了那晚目睹的宫人和急召的重臣, 几乎无人知晓晋帝病重卧榻的消息,他对外只称这几日服用丹药,需静心修养, 不宜过劳。
如今正是腊月岁尾,举国上下沉浸于欢庆新岁中, 松怠之余,若是有人生了异心,起兵造反逼宫,后果恐不堪设想。
景仁宫。
鎏金珐琅熏炉燃动沉水香, 青烟飘忽不定, 渺渺袅袅。偌大宫殿里针落可闻,姚贵妃屏退了所有宫人, 殿内只余母子二人。
三皇子半晌不语,沉默许久, 忽然道:“母妃所言当真?”
父皇确实有些不对劲,今晨他去乾清宫请安,竟也被父皇身边近侍宦臣请退,只说近日皇上不见任何人。
姚贵妃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屡加暗示:“你父皇一生对皇权极为看重, 他不可能无缘无故让一臣子监国,处理朝政, 除非……”
她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垂眸凝思的儿子, 没有继续说下去。
皇上不重皇嗣,不耽于美色, 唯独对于这天下执掌之权, 恨不得自己能万寿无疆, 以此来绵延永续。
姚贵妃面色情绪复杂, 捏住茶盏的手指用力几分,指节泛起白色,她索性不再隐晦,压低了声音:“策儿,你要争一争,不光是为母妃,也是为你。”
“我们母子俩苦心等候这么多年,倒不如就趁现在,如今是他裴无监国时期,倘若天子一夕驾崩,朝堂群臣、世人心中会如何作想?”
三皇子面色一凛,当即明白母妃话中深意。
他凝望着那缕缭绕腾升的香烟,陷入了沉思。
是啊,如今便是最好的时机。
以他对父皇的了解,传位圣旨必定未写。倘若父皇真的病重,无声无息的龙御归天,那么,那道伪造的诏书又有谁会知晓。
待他来日登基,完全可以寻个莫须有的罪名,以此来定罪裴无。
———
书房内,裴无审理了文书和奏折,便差人送进了宫。
祁明立在下首,抬眼拱手道:“大人,宫里的眼线来报,今日巳时刻,三皇子入了景仁宫。待他离开后,午时,京郊崀山附近便集结了暗卫兵马。”
崀山距离京城约莫两个时辰的行程,地势严峻,重岩叠嶂,却是易守难攻之地。三皇子将自己的精锐私养在这无人窥见的深山里,可见已费尽心机谋划多年。
却不曾想,自己的底细早已被人摸清,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祁明顿一下,接着问:“大人,可要调动禁卫军?”
裴无眸光冷凌,神色依旧很平淡,“再等等,先不要轻举妄动。”
晋帝这几个儿子,太子仁厚天下尽知,实则平庸无能;三皇子虽有狼子野心,但过于心切,否则当初也不会贸然找上他。
如今来看,他甚至无需亲自动手,江策就早已蠢蠢欲动按捺不住了。
晋帝自认为他将一切都盘算的很好,可他忘了,他儿子也如同当初的他一般,觊觎那个皇位许久。
裴无思忖了片刻,转而吩咐:“去备辆马车,晚间时送夫人回谭府。”
祁明怔愣一瞬,看了眼神情深沉莫测的主子,有些不明白,只得照办,应了声是。
……
另一厢。
谭清音尚不知如今外头的形势,她这会儿站在衣柜前,手里捧着干净的衣裳,正要收拾。抬眼望去,俏丽的绮罗裙衫占据了一半,另半边则是清一色的玄锦衣袍。
裴无身形高大,她的衣裙挂在那儿,生生比他的短了大截,看上去稚气十足。
微漾的杏眸里忽地闪过一丝懊恼,谭清音抬手捶了捶脑袋,细眉微微蹙起。
裴无说的没错,她果然忘性大,前些日里出府采买,明明所有要买的都列在了纸上,回头还是忘了。
轩窗半支,从外可见少女身姿纤袅,云鬓雾鬟,昏黄的夕阳照在她白腻的腮畔,浮出了一层淡淡的霞晕,低眉垂首间满是温柔娴静。
裴无静静地立在轩窗外,不由将视线投向里,隔着珠帘软帐,像是要将那身段与眉眼刻在眼底心上,目光一瞬不瞬。
明明今晨还在他怀里酣睡,却好似已经很久没看到她了。
谭清音在屋内寻着量衣的软尺,细细想来,她还不知道裴无具体的肩宽和袖长,等他晚上回来,再好好给他量量身。
端庄微冷的男人不知在外站了多久,余晖落在他肩头,照出一片明昧界限,好似一尊静默的石像,安然守在她身侧。
日影西斜,直至那道身影完全遮住了落日,映照在她脸上,谭清音吓了一跳,才察觉到窗外站了人。
在看见身姿如松挺的男人时,她瞬间嫣然巧笑,向他招招手:“夫君,你快进来。”
乍然听到她雀跃的声音,裴无身体微微晃了一晃,他敛了眸中情绪,提步向屋内走去。
谭清音立刻上前,拉着他走到软榻边,拿起矮几上的软尺,举到裴无面前,歉然道:“我忘记给你置新衣了。”
“无妨的。”他慢吞吞地说道。
裴无凝视着眼前这张五官清净的娇美面庞,目光如同黏在她身上一般,实在过于灼热,谭清音抬眸触到一瞬,又立马垂下脑袋。
那双漆沉幽晦的眸底溺着深情,低头看她时,惹得她心口微跳,白嫩的耳垂渐渐冒红。
裴无张开双臂配合的站在那里,为了迁就她的身高,还稍稍躬了身。
他生得本就好看,无论是这张脸,还是这副身材。谭清音边记边量,纤长细指捏着软尺,环在他劲瘦的腰身上,量他的腰围。
待量完后,谭清音掐指算了算,和她之前估摸的大差不差,她笑吟吟地看他:“等年后了,我再给你买。”
如今新年,街上的成衣铺子都关门了,要等到年后才开张,
裴无收回目光,低低地嗯了声。
谭清音收起软尺,就在转身之际,裴无忽然握住她的细腕,伸臂将她抱进了怀里。
谭清音怔了怔,反应过来后由他紧紧搂着。
裴无好似将全身重量都依附在了她娇弱的身躯上,脸深深地埋在她颈侧,肌肤相贴,温热的呼吸扑洒在上,撩起阵阵痒意。
谭清音被迫仰头承受,她双眉轻蹙,双臂环住他的肩背,轻轻拍着,忧心道:“你是不是这些日太累了?”
他和爹爹一样,从来不将朝堂政事带到家中相说,但她也知晓,定是极繁忙的。他这几日都未好好歇息过,从他进来时,眉宇间那道浅褶就一直未松开。
就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折腾。
在谭清音印象里,从来都是她依赖他,如今,身前这个无坚不摧的男人,全然将她当成了支柱一般,紧紧偎着。
她心中疼惜泛滥。
肩背上的那双素手移至他太阳穴处,柔软的指腹贴在上,轻轻按揉。
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在周身,脑海里纷杂的思绪渐渐平息,指腹悄然来到他的眉心处,试图抚平。
良久,裴无紧了紧手臂,恋恋不舍的从她颈窝处抬起脸,温声对她说:“清音,今晚先送你回家好不好。”
手指顿住,谭清音抬眸看他,错愕了片刻,在确定自己没听错后,才扯动唇角,疑惑问:“我……我不是在家吗?”
裴无垂眸凝视她,少顷,向她解释:“是送你回谭府,我先不回去,可能要同你分别两日。”
“为什么?”谭清音喃喃问,杏眸里满是怔然不解。
裴无本不想告诉她的,那些血腥的前尘往事,他不忍让她知道,也不忍让她沾染上。
她该是永远明媚扬笑,无忧无虑。
裴无双眉紧拧,声音低沉:“那日在寺里,我没告诉你,父亲是前朝太子,晋帝的长兄。他,母亲,外祖父一家皆是死在晋帝手里。”
谭清音愣住,视线落在了他脸上。
一瞬间耳边仿若失声,她听不见,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
裴府外夜色如漆,马车内灯盏光亮微弱,轻晃摇曳。
厚实的氅衣披在身上,裴无给她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衣裳,生怕她冻着。
谭清音紧搂住裴无的腰身,惨白的小脸隐在他的氅衣里,心脏忍不住痛得厉害,如同被人狠狠攫住,让她几欲无法喘息。
她心疼,更害怕。
耳畔传来隐忍的啜泣声,裴无紧蹙着眉,伸手探过去,抬起她的脸。
昏暗之中的杏眸粼粼泛光,莹白的小脸如被水洗过一般,贝齿紧咬着下唇,那一片饱满嫣红失了血色。
漆沉的瞳孔骤缩,裴无如同被人扼住脖颈一般,喉咙发涩。
“不准咬。”
他字字铿锵,却还是不忍对她下重语气。指腹在她凝脂般的唇下轻轻按压松开,唇上深深一道痕迹,可怜兮兮的渗出血丝。
裴无低首,温热的薄唇含住她印有齿痕的唇瓣,反复摩挲,淡淡的血气充斥在口中,近在咫尺的娇面上泪水涟涟。
滚烫的泪水似是滴在他心上,他眸底沉着爱怜,无半分欲念。
熟悉的气息伴随着温柔的抚弄,谭清音越发止不住自己的泪水,纤瘦的身子一颤一颤。
过了许久,那分颤意终于慢慢平息。
裴无熟练地将她拢入怀中,下颚抵住她的发顶蹭了蹭,低叹一声,“你别害怕,也别瞎想,我不会出事的。”
他有万分的把握。
裴无捧起她的脸,看着她,和她对视,低声坚定道:“你信我。”
谭清音迎着他的眼睛,伸手抱住他,未干的泪水浸在他肩上,印出深痕,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嗯,我夫君很厉害的。”
她很没用,但是她夫君厉害。
裴无回搂住她纤细的身子,手掌按在她薄薄的背脊上,将她带向自己,彼此紧紧相贴。
幽闭的车厢里,她的软和轻语分外清晰,带着全然信任,裴无忍不住垂眸低笑。
马车穿街走巷,避着人群在谭府慢悠悠停下。
裴无拢紧她身上的氅衣,抱着她下了马车,远远的便看见谭府门前等候的一对夫妇。
谭方颂早已等候多时,傍晚时分,裴无就差了人知会他,晚间要送清音回来。
裴无阔步走到阶前,将怀中妻子交给她的父母,转身欲离之际,袖角被轻轻向后扯住,他顿住脚步,回身看她。
谭清音一双眸子水光盈盈,期期地望着他:“除夕夜你能不能回来,我想要你陪我守岁。”
宽袖下,裴无顺势勾住她的小指,拇指按在她的指腹上,轻轻划了划,如同誓约。
片刻后,他松开,抬手揉了揉她泛红的眼尾,温声道:“也不准哭了。”
言罢,他再不敢贪心多看一眼,毅然转身离去。
谭清音静静伫立,看着他身影渐远,直至隐没于长街黑暗尽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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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 第四十七章(捉虫)
◎身世◎
夜色幽阒, 谭府门前两盏风灯照亮了檐下一方漆黑,影影绰绰。
谭方颂夫妻俩相望一眼,皆暗自叹了口气。
林氏握住女儿的手, 抬眼瞧她,思忖半晌, 缓声宽慰道:“清音,我们先回去,……就两日,很快便能回来的。”
谭清音默然, 如同一只提线木偶般, 怔怔地随着母亲的步伐向府里走去。
谭方颂放缓脚步跟在其侧,拍了拍她的肩膀, 正色道:“你也信爹爹的话,他定不会有事的。”
那日在文林院, 裴无坚定地告知他,他筹谋多年只待这一时,必定是万无一失的。
可是女儿到底是自小养在锦绣深闺里,不闻世事,也不曾遭遇过这些大风大浪。
谭方颂也知道, 以裴无如今的身份,女儿同他在一起, 势必会一路周折。
可如今放眼望去, 这满京城也再寻不着比他更适合清音的郎君。
无他,只因裴无有心。
闻言, 谭清音双眸动了动, 面上终于恢复了一些神色。
她咬了咬唇让自己镇静下来, 乖巧地点点头。
仅仅只有两日而已, 她好好在家等他回来,不能让他担心。
———
夜深,听音苑曲廊里亮着微弱灯烛。
床榻上,谭清音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觉。
她把脸埋在被子里,深深嗅着,鼻息间没有那股令人安心的松木香。孤衾单枕,被窝里哪怕塞了再多暖身的汤婆子,也不及他身上温度灼人。
谭清音爬起身,伸手掐灭了床榻前最后一盏灯,随后扯被蒙头缩在里。
昏暗里,那张清隽俊朗的面容浮现在脑海中,越发清晰。随之,那些乱七八糟、纷杂的情绪总算慢慢平定。
外间屋门传来轻微“吱呀”启声,像是唯恐会吵醒她似的,轻手轻脚地从里关上。
一如往常深夜裴无回来那般。
谭清音倏然睁眸,心微微一跳,旋即拥被坐了起来,目光投向外间,凝定了片刻。
她明知是不可能的,心底却还是生了希冀。
灯烛摇曳,缓缓向里间走来,直至珠帘挑开,灯火下,一道温婉出尘的贵夫人身影出现在眼前。
心头腾升的那份期盼瞬间跌至谷底,谭清音失望不已。
“娘亲……”她失神轻轻唤道。
林氏顿了一顿,有些讶然,这会儿已是亥时末了,似是没想到她还醒着。
她应了一声,将灯盏置于案几上,走到床榻边坐下,目光柔和,唇边露出微笑,“娘怕你晚间一人睡会冷,过来陪陪你。”
其实还是怕她会忧心扰神,自己生养的女儿,什么脾性,心里再清楚不过。
从小心思细腻敏感,小事还好,她自己一人胡思乱想着也能坦然对之,若是遇上大事,没个旁人疏导,便会钻进牛角尖。
谭清音闻言细眉微微蹙了下,有些羞赧道:“娘亲,我都已经嫁人了,不是小孩子。”
她幼时会赖在母亲身边,央着她陪她同睡一床。
林氏微微一笑,忽然生出一种光阴错乱的感觉,这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含辛茹苦的养大成人,如今竟已嫁做人妇,晓得害羞了。
她是真的长大了。
林氏将女儿搂进怀里,用手心轻抚着她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道:“你再大也是娘的孩子啊。”
谭清音忽地鼻子发涩,心里阵阵酸楚。倏然想起裴无,他原先也是有父有母的孩子,如若还在,他的人生该是何等的风光霁月,哪里会是如今独自茕茕,人人惧骂的佞臣。
谭清音闭上了眼睛,将脸埋在林氏怀里,声音含糊:“娘亲,你同我说说前朝……先太子,太子妃娘娘吧。”
林氏有些始料未及,略略惊讶地低下头看女儿,“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谭清音只摇了摇头,抬眸望向林氏,说:“我想听听。”
她也是将将知道裴无的身世,她不敢轻易说出口,就连身边至亲之人也不敢告知。
林氏拥着女儿躺在床上,视线望着软纱帐顶,若有所思,缓缓地道:“从何说起呢……”
“先太子与太子妃娘娘伉俪情深,听闻是殿下对娘娘一见倾心,求娶其为妻,偌大东宫里也只有娘娘一人。他们成婚后一载,便生下了皇长孙。”
谭清音弯起眼睛笑了,眸底却是泛着说不出的苦涩。想来这个皇长孙便是裴无了,是她的夫君。
林氏慢慢回想,说着说着倒也勾起了不少回忆,又想起一事,继续道。
“说起来,娘亲在皇长孙的百日宴上,还同先太子妃娘娘说过几句话呢,她是个极为清丽典雅的女子,说话也是温声软语,没有半分架子。”
林氏感慨着,念及当初情形,眼里也不禁浮现温笑。
谭清音微有怔神。
一时之间,隔着漫长的岁月长河,她仿若隐隐能看见二十多年前——风姿卓然的男子,风华正茂的温婉女子,咿呀学语的稚儿。
从未谋面的一家三口,也是如今她的亲人。
谭清音心中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填满,久久不能平息。
身前许久未有声响,谭清音抬眸望了望神情怔然的娘亲,她伸手扯了扯娘亲的衣袖,低低地问:“后来呢?”
“后来啊……”林氏眼里光亮渐渐黯淡,语气倏地变得很沉重。
后来——
延观十六年,先帝染疾病重,北境领国趁乱侵犯领土,整个大晋内忧外患,百姓人心惶惶。
先太子殿下领了虎符,请愿出征北上抵御外敌,这场战事凶险至极,足足打了一年多,边关境地血流成河,民不聊生。
延观十七年,战事告捷,先太子殿下率领所剩无几的军队班师回朝。却不曾想,归京途中遭遇北境余孽埋伏,全军覆没。
也幸而四皇子奋勇前去相接,将殿下尸身完好无损带回。
那时宫闱有传言,先太子薨后,先帝曾拟遗诏,想将皇位传于皇长孙。
只是终究是传言罢了。
这一年,先帝恶疾转剧,加之先太子薨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过几月便龙御归天。
同年,四皇子登基为帝,登基伊始便清肃朝堂党政勾结,先太子妃母家亦在其中。
晋帝念其为皇长嫂,并未株连同罪。后来先太子妃携着皇长孙请辞东宫,远去骊山别宫,不再入世。
那年天气诡变异常,逢上百年一遇暴雪,滚石倾泻,山体崩塌。未至别宫,那对孤儿寡母便掩在了骊山下,长辞于此。
“……听说至今皇陵里还只有先太子妃娘娘和皇长孙的衣冠冢。”
林氏说到最后,音腔里也不免带了颤意。
曾经有多美满,后来就有多破碎。
其实谁又知晓是否真是山崩,难保不是帝怒?只是皇家,终究不是他们寻常百姓能随意揣度猜忌的。
谭清音听着,胸口发堵,难以自拔的哀凄阵阵袭上心腔,如潮水般倾闸而出,堵得她喉咙渐渐涌上血腥气。
檀柘寺后山长林旷野中孤零零的坟墓……
他说如今还不能带她去见父亲……
谭清音件件想起,纤细的玉指抵着心口喘息着,大颗泪珠滚落,浸得林氏胸前衣襟湿了一片。
她张了张唇,想哭出声,却发现喉咙哽痛着,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谭清音紧紧抱着林氏,悲哀地呜咽低泣。
“怎么了?清音,能听见娘亲说话吗?”林氏瞬间慌神,手足无措地替她擦着泪,她不知道女儿为何突然情绪大动。
林氏瞧得心尖钝痛,她劝不住,只能搬出裴无二字,“临走前,你怎么答应你夫君的,嗯?说好的不哭呢。”
杏眸里泪水滢聚,眼皮红肿,谭清音用手背抹了把眼泪,泣不成声的答应:“我、我不哭了。”
方才只是想到裴无,心口太疼了,她难以承受才忍不住哭了出来。
林氏将她搂在怀里,一如她幼时那般,轻轻拍哄,口中哼着小调:“乖乖睡吧,等后日就能回来了。”
谭清音埋在母亲怀里,抽泣着低吟,渐渐沉睡过去。
林氏松了口气,低首瞧了一眼,复又想到方才所说的先太子夫妇。
一转眼,竟也已经快过了二十年,一个兴衰朝代又要更迭新生。
……
自那夜情绪崩溃后,林氏寸步不离的守着谭清音,生怕她再大动伤身。
谭府外四周围了一圈玄甲铁卫,守卫森然,固若金汤。谭清音知道,那是裴无安排在外的。
除夕这日,府里一反往年欢闹常态,冷冷清清,谭方颂这两日也并不在府里。
提前备好的一桌晚宴,母女俩只动了几箸不便放下。
晚膳沐浴后,谭清音抱膝坐在临窗软榻边,静静地看着窗外凌空炸裂的烟火,听着远处街巷隐隐传来的欢声笑语。
林氏坐在一侧,担忧的看着她。
谭清音轻叹一声气,软和道:“娘亲,我当真没事,你今夜回去歇息吧。”
她知道前夜里吓着娘亲了,但是她这两日都有好好的。
林氏不放心,还是劝慰道:“那你去床榻上等,别着凉了。”
谭清音摇了摇头,将耳朵贴在窗棂边,俏声说:“这样他一回来,我便能听见了。”
他答应她的,今晚回来陪她守岁。
作者有话说:
因为一些因素,文名和封面都有改动,以后应该会一直用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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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 第四十八章
◎宫变◎
暮色沉沉, 残阳慢慢隐没西边群山,天空被落霞烧红一片,笼罩在偌大京城上方, 莫名有了一种诡谲阴恻的气氛。
霞光逐渐黯淡,天方入夜, 京城街市空前热闹了起来,灯影游龙穿梭在繁闹的街头巷尾,如同一长串的明珠连缀在十里长街中。
百姓们成群结伴的提灯赏玩,举目望去, 人人脸上洋溢着笑。
月穷岁尽, 谁不想驱驱满身的晦气,好迎接明日的新岁。
哪怕今年过得再不如意, 也盼着来年能风调雨顺,事事顺遂些。
一派欢庆嬉笑下隐约夹裹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渐渐向京城涌来。
城门外地旷人稀,不远处漫来一片黑压压的糊影,看不清是什么,但耳畔却隐隐传来铁甲摩擦声,由远及近。
守城侍卫听到动静, 有些诧异,对望了一眼, 又往远处望去。
漆夜里, 身披黑甲的精兵泛射着冷峭的寒光,正朝城门方向浩浩汤汤的聚拢而来。
城楼守卫们立刻警戒起来, 可还未来得及奋声高呼通报, 便被远处射来的几支羽箭穿膛而入, 鲜血迸出, 接连无声坠地。
京卫所。
清漆铜制灯架上的蜡烛无声燃着,飒飒长风沿着窗隙灌进屋内,火舌立马不安地急剧跳动,几欲熄灭。
祁明站在一旁,看着负手临窗而立,阖目凝思的男人,他神情严肃道:“大人,前密探来报,三皇子的精兵已经到了城门口。但是,他只率领了一部分人入城,另一部分依旧围守在城外。”
“除去隐匿在城内各处的锦衣卫,还可调动五千禁卫军,如今都已整顿有素,列阵集结,只等您一声令下。”
除夕夜,城中百姓聚集成群,一旦动乱必会引起人心惶惶。为了避免伤及无辜,甫一夜幕降临,裴无便派遣了大批锦衣卫乔装成寻常百姓,守于各家各户暗巷深处。
如今只待三皇子麾下私兵入城,等着瓮中捉鳖。
祁明深知大人的抱负,从他入锦衣卫那一日起就跟着大人身后,无数次出生入死,大人将他救回。他便立下决心,往后要誓死追随大人。
他效忠于的不是天子,而是眼前男人,哪怕今夜会死在皇宫,也无所畏惧。
许久,祁明都未得到吩咐,他抬头看向大人,意欲再次开口询问。
那张深沉莫测的面容隐在明灭摇曳的烛火下,一时暗,一时明,他依旧闭着目,让人看不透心思。
裴无似是感知到他的询问之意,他眼帘抬起,视线在灯烛上转了一圈,随后静静地注视窗外天色。
“不急,先按兵不动。”裴无停顿下来,眸色依旧镇静,缓缓道,“他如今也是孤注一掷,未必敢在城内大动干戈。”
“宫门外侍卫不必多加严守,一切如常。”
他清楚江策这人,既想要那皇位,又想要名正言顺的受到群臣拥戴。
只是,江策终究不如当年的晋帝狠,甚至万分不及。
静夜里,邃然传来热闹的鞭炮声,布满星辰的夜空中,一簇烟花凌空盛开,裴无微微一怔,他抬起头,遥望着远处的霓虹,神色总算有了些触动。
幽深沉峻的瞳仁里投映着五彩的烟花,恍如沉着点点星子的碎芒。
裴无的眼中滑过一抹异色,他突然问:“什么时辰了?”
祁明楞了一下,抬起了头,谦恭地道:“大人,已经亥时末了。”
亥时了……
裴无眼眸低垂,眉眼间浮现一股柔和,心头轻轻颤动。
思绪一沉下,脑海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抹倩影。
她如今在做什么?是在等他回去?
临走前答应她的陪她守岁,恐怕是做不到了。
————
与民间相比,皇宫内数之不尽的宫灯燃着,大小小小的宫室在冷光普照下明亮辉煌,交相辉映。却愈发显得平静冷清,没一丝人气。
往年宫中会设除夕宴,后宫嫔妃必会争妍斗艳,就为了搏得一句圣上夸赞,只是这两日圣上闭关不出,众人倒也没了那份心思。
静谧的乾清宫内,殿门紧闭,内殿两侧升起了数排宫灯,亮如白昼。
明黄锦帐内伸出一只干柴般的手,以几不可见的幅度抬了抬,紧接着一道虚弱的气声从里响起:“来人,扶朕起来,替朕梳洗。”
今夜万家灯火同相庆,他要看看他的大晋子民,与这脚下壮阔的万里山河。
闻言,晋帝身边总管太监卑躬屈膝劝慰道:“皇上,您龙体尚未安康,太医万般交代您要卧榻静养啊。”
因为疑心重,晋帝这些年越发阴郁不定,寻常一句话到他耳朵里也能听出别的意味来。
他脸上浮现一丝不悦之色,摆了摆手,撑着手肘意欲坐起身。
太监见状也只得噤了声,眼神示意一侧的宫人上前,服侍皇上更衣。
……
离子时不到一个时辰,深宫外迅速聚集一营黑甲精兵,无声无息的围拢在宫外。
江策自认为他并非莽夫,只可惜他终究不是储君身份。倘若贸然攻城,势必会失了民心,与朝臣为敌,到那时只会造成四方群攻的局面,更难对付。
如今麾下兵力入城也只是为了封锁宫中上下,他欲悄无声息逼宫夺位,等明日群臣朝拜,那旨遗诏昭示天下,才能服众。
若是皇宫内真引起波动,城外留守的士兵也可迅速集结攻城,两路兵马里应外合。
殿内,晋帝勉强挺直背脊,怔怔地站在床边展臂由宫人更衣,突然一阵头晕目眩仰后倒,幸而身旁太监眼疾手快地搀扶稳。
太监知道自己劝不了晋帝,他只能寸步不离的跟在身侧。
就在此时,殿外一阵喧嚷,夹杂着宫人慌乱惊恐的呼声,很快止于平静。
晋帝立刻转望向外,众目睽睽之下,就见三皇子公然闯入殿中,身后一众盔甲士兵鱼贯而入。
殿内侍守的宫人立马惊喊:“来人!护驾——!”
可是,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被压制伏跪在地。
很快,寝殿里就安静了下来。
晋帝昏昏的眼眸里终于惊了一跳,身影晃了几晃。
“老三,谁准你进来的?”晋帝沉下脸来,扫视过殿内层层包围的黑甲士兵,在看见江策腰间环刀时,蓦然喝了一声,“你这是要做甚?”
生性多疑的晋帝见此情形,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一连声的质问,问得江策脸白了几分,他神色僵硬,垂眸低下头,避开视线。
原以为父皇病重卧榻,想让其在睡梦中离世,却不曾想他如今身披龙袍,安然站在殿中。
江策咬着牙定了下神,眼底渐近阴狠,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既然抱定了逼宫之心,成则黄袍加身,败则……
他很清楚,今夜若一朝事败,父皇绝不会念其二人父子关系,他必定会如之前皇子一样,千刀万剐而死。
因此,绝不能败。
没有了退路反而没有了惊惧。
今夜乾清宫内所有人都要死,包括身前他敬重的父皇。
江策笑了笑,面上看似温和,眼底却是冷意,“儿臣听闻父皇龙体欠安,心忧极甚,欲替父皇分担一二。”
晋帝目光刺向江策,一寸一寸逡巡,如刀刃一般锐利,似要将他这张冠冕堂皇的面目层层剐下。
江策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惧,他缓步上前,逼得晋帝连连后退。
与此同时,他抬起手,背对着一众精兵缓缓做了个手势。
“咣”的一声,案上青玉彩花卉纹瓶被晋帝撞倒地,触地即裂,碎玉与宫女、太监的颈间鲜血一并迸溅在地。
晋帝已无路可退,他一手撑着桌案,另一只手颤抖抬起指向眼前自己的儿子,浑浊的眼里满是怒意。
“反了!你个逆子,你别以为朕看不出你是何居心,竟然想逼朕退位!”
他对着死气沉沉的大殿大喊:“孽障,你若退下,朕恕你无罪,否则……”
晋帝那油尽灯枯的身体早已经不住如此大怒,他跌坐在地,急促地喘息,喉间发出嘶哑的气声。
江策见此瞬时明白,他笑出声,原来真如母妃所言,父皇这身体确实就要不日归西。
他目中露出亢奋,期待,面上假意好言相劝道:“父皇,这皇位您也坐得够久了,何不安享晚年,做高枕无忧的太上皇,儿臣定会好好——”
倏地,沉寂的皇宫内响起一阵骚动巨响,江策顿住,一双如鹰隼的目瞥向殿外。
隔着深深夜色,殿外火光四起,宫内瞬间亮如白昼,无数身形穿梭随之倒下,刀光剑影交错中,传来阵阵“三皇子逼宫夺位”的高喊之声,惊醒了宫里昏昏欲睡的守岁人。
铺天盖地的震声中,子时的更鼓声响了。
他身边幕僚心腹跌跌撞撞闯进来,禀道:“王爷,裴无率一干禁卫军已经杀进皇宫了!”
江策沉下脸,立马吩咐:“赶快去传唤城外士兵,让他们速速攻城!”
“王爷,城外无动静啊。”幕僚苦着声,目露绝望。
江策一瞬慌了神,但他很快镇定下来。
晋帝挣扎着欲直起身,喉中呵出两声,他就知道,这时候,自己唯能信任的只有裴无。
江策转而望向踉踉跄跄要出去的晋帝,他迟疑了下,右手紧攥腰间佩剑刀柄,毫不留情地拔出,狠狠穿破心口。
鲜血顺着刀锋流淌下来,他望向晋帝的眼睛寒如冰窟,狠声道:“父皇,儿臣如今只能这样了。”
不可退,只能进。
此时唯有殊死一搏。
晋帝捂着心口倒地,骤然的剧痛袭上全身,他赤目惊瞪,口中发出不可置信的呜咽声。
江策随即将染血的刀一把抽出,提起袍裾向殿外走去,所望之处,宫坪上倒下的皆是他的精锐部下,他对着左右仅剩的精兵下令,“杀——”
四路八方的锦衣卫和禁卫军群拥而至,带着凛冽的寒风步步围逼。宫灯明晃晃地照在刀尖上,反射出森森寒光,刀刃上鲜血滴滴聚落。
百余人对数千人,犹如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剩余的精兵部下面面相觑,心中十分惶恐,渐渐有了丢盔弃甲之意。
乌压压银甲禁军中,裴无一身松青色斓袍,身姿挺拔如松长立。他身上未沾一滴血,施施然向大殿的殿门走来。
江策目眦欲裂,恨自己精心培养多年的精兵如此不堪一击,更恨眼前气定神闲的男子,毁了他唾手可得的皇位。
他现在只剩了满腔的强烈恨意和迁怒,提刀意欲上前拼杀。
裴无冷然扫视,他略略抬起手,身后禁军得到指示,纷纷将其及余党擒压。
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子如蝼蚁般,狼狈地压伏跪地,江策仰着头,怒目看向他。
裴无面无波澜,未给他一个眼神,提步径直走向殿内。
大殿中,晋帝尚未气绝,他伏在地砖上苟延残喘,头顶上方投来一方暗色,如同一堵高山向他沉沉压来。
他艰难地抬起头,见到来人,目中难得露出恳求,那是对生的渴望。
“裴卿,快……快去宣太医……”
头顶之人一反常态,并未回答,沉默着。
晋帝残存着最后一丝意识,微眯起眼看他,竟然在他眸中看见了冷冽的杀意。
殷红之血汩汩流出,胸前明黄龙袍被染红了大片。
裴无面色冷凝,居高临下地看着晋帝垂死挣扎,许久,他低低地问道:“比起曾经弑兄,如今子弑父的滋味如何?”
清冷沉稳的声音在大殿久久回旋,不知是天冷,还是血流殆尽,晋帝竟觉得从头寒彻到脚。
裴无曾经有想过,等到了这一天,应该如何解他心头之恨,是将晋帝剥皮抽筋,还是刀刀活剐。
可这样会脏了他的手。
该是也要让他尝尝,死在至亲之人手中,这便是他最好的下场。
弑兄,弑兄……
晋帝瞳孔翕张,那双浑浊眼眸里有什么东西闪过,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片空白。
他紧盯着以睥睨之态望着他的年轻男子,眼前虚浮模糊,竟隐隐在这张清隽面上看出熟悉姿容。
顿时愕然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颤声:“你是……熠梁。”
他的亲侄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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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 第四十九章
◎对不起,我食言了。◎
殿外纷杂人声刺破夜空, 殿内却诡异的平静了一瞬。
在一片死寂中,晋帝浑身僵直,发白的嘴唇兀自喃动:“怎么会, 你怎么可能……”
他这些年惟以重用的臣子怎么会是他的侄儿,当年他分明亲眼看着骊山倾倒崩塌, 将那一队人马压至万丈深渊,又怎么可能还活着。
裴无垂目望着地上的人,替他说出疑惑:“怎么可能还活在这世上?”
父亲死后,他身边留下的亲信皆被渐渐残杀。四下举目无亲, 他们母子如同无依无根的浮萍, 漂泊动荡。
那年,母亲带着年幼的他进宫跪求晋帝, 发誓此后余生隐居骊山,不再入世。
可即便如此, 晋帝依旧不肯放过。
裴无恍惚了一下,耳边似乎又响起震天动地的乱石滚落声,随行宫人惊恐的呼喊,母亲紧紧抱着他,嘴里喃声“不怕, 不怕”。
山石砸落之际,母亲奋力将他掩在身下, 紧紧地护住。黑暗中, 他颤抖地伸出手,想摸摸母亲的脸, 可触摸到的却是血肉模糊的一片温热黏湿。
那双深湛的眸中狠戾毕现, 裴无睨视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晋帝, 一字一句地道:“你当年为图谋皇权, 勾结外敌侵犯晋国北境,造成百姓流离失所,弑兄弑父,残害一众忠良……”
“你放心,这些罄竹难书的恶行我都会公之于世,昭告天下你是个何其冷血自私又虚伪的小人。只可惜你要死了,看不见世人横眉愤目,听不到世人唾骂。”
“不过,哪怕朝代更迭,你的这些罪名也会留在那一册册史书中,继续被后人叱骂,遗臭万年。”
字字句句如利箭一般刺向身体,深入骨髓,直直将他钉在阴曹炼狱,永世不得喘息翻身。
晋帝满眼难以置信,他唇齿间全是血沫,那一桩桩妄图能被人血和时间掩埋的腌臜血腥往事,在这一刻,皆被青年一件不落的揭露出来。
晋帝披头散发,一头乌白的发垂落在地上,与浓稠的血近乎混为一体。他如同一条濒死的丧家犬趴在玉阶下,幽冷的宫灯光线倾照在头顶,他逆着光,挣扎抬头望向这个青年。
当年在一众锦衣卫鹰犬中,他一眼便注意到这个青稚却沉稳的少年,因为他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年轻时那股狠劲,峥嵘血气,为成事可不择手段。
知子莫若父,晋帝知道他那些不成器的儿子有何狼子野心,他唯恐自己的皇位有朝一日会不稳。
因此,他提拔这个少年,重用他,欲将他培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成为可以帮他摆平一切的利刃。
往日他从未生疑,也从未发觉裴无这张脸有多熟悉。只是这一刻,那些前尘往事、旧人面貌纷纷涌现在他脑海里。
宫灯照耀下,裴无这张酷似他皇嫂的面容越发清晰,垂目看人的神态也与当年他皇兄如出一辙。
原先撕心裂肺的的穿心之痛早已麻木,可却因眼前情景,激得他猛吐出一口鲜血,闷哼地垂下头颅。
裴无立于龙雕玉阶之上,俯视着他,唇间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讥笑,冷漠开口:“你穷其一生,据为己有近二十年的皇位也该到头了。临死前,不妨告诉你,我欲立你七子为帝。你用尽心机偷来的天下,兢兢战战死守的皇位,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易拥有。”
他知道,这是晋帝此生最不甘的心事。
平静的声音如重石一般沉沉压来,晋帝挣扎着欲直起身,血液涌进口鼻,他哆哆嗦嗦发出呜咽:“不!不可……”
晋帝根本不记得他七子是谁,只是脑子里昏昏听到了“皇位”二字,便赤目惊瞪。
这皇位是他的,他不能拱手让给任何人!
浑身的血液在渐渐凝固,晋帝用颤抖的手捂住依旧流血不止的心口,妄图堵住,他伏在玉阶边,抽搐了几下。
他何错之有!何罪之有!
明明一母所出,可皇兄却贵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他,空有一身勇谋,却终日掩在皇兄光芒之下,无人可见。
他苦心谋略,掀起北境战乱,他知道皇兄必会率兵出征。终于在皇兄死后,他耐心等候,本以为父皇终会看见他。可在父皇临死前,他竟要将皇位传于皇长孙,一个仅仅五岁的孩童。
他不甘心,凭什么他的皇兄生来就有的权势,在他死后,他的子嗣也能轻易顺承。
他不得不去杀更多的人,以此来平息怒火,掩盖真相,只为了得到那无上的权力。
晋帝苍老溃败的身躯滚玉阶,瞳仁渐渐黯淡下去,那只曾挥刀杀人无数的手颤巍巍够向半空,虚妄地抓着,是皇权,是江山,是贪念……
倏地,那只臂膀轰然垂下,砸在地砖上,他瞪着目,气息顿绝。
裴无居高临下地望着匍匐在他脚边的晋帝,在他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里,看见了疯狂,错愕,不甘,留恋……唯独没有悔恨。
他随即收回视线,神色冷漠,不带一丝悲悯地转身,提步向殿外走去。
浓稠厚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深冬寒夜里,满地的血液在飞快地变凉,慢慢凝固,宫坪上尸首已被清理干净,唯有积汇的斑驳血汪泛着红光,漆夜里,可怖森森。
禁卫军持帚冲洗着,竹帚刮扫在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声音,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深宫内的惊悸哭喊声。
乌云寂月,压顶而下。
裴无独自走在深长的宫道上,无声无息,两旁黑压压的宫墙阴影倒映在地,如同通往地狱的黄泉路,沉抑至极。
周围静谧下来,刺骨的寒风卷着衣袍,发出猎猎声响。
这一刻,沉压在他心中,郁积多年的仇恨终于随着寒风渐渐消散。
裴无忽地停下了脚步,他迎着夜风,孤身立在空旷的宫道中间,月色将他的身影投在地砖上,扯出一道茕茕肃绝的长影。
他深深地沉浸在一方孤寂之中。
恍惚中,他忆起父亲临行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熠梁,父王要在外带兵打战,你好好护着你母妃,切莫让旁人欺负了她。”
他没能护好,直到今天才替他们报仇。
裴无仰头望着上空,他的目光透过夜色,看着云层,沉云慢悠悠散开,露出两颗相依的星子,熠熠发光。
幼时,母亲曾在他耳边说过,人死后,会化为天上星子,继续守望着凡间心念之人。
如今这两颗,是否就是父亲和母亲。他们是否在看着他。
裴无盯着那片夜空,良久,他慢慢地垂下头,继续向前走。
他生在皇家,长在佛陀下,脚底行的却是尸山骨海堆积的血路,坎坷行至如今。
终于,这条路他走到了尽头。
尽头处立着一明媚温俏的女子,手执一盏提灯,她素洁干净,不染纤尘,静静地等候他归来。
他恍惚听到,她对他说——
夫君,快回来吧。
————
谭清音猛地从梦中惊醒,她下意识支起窗子一角,透过窗隙望了眼天色。
屋外还是如先前那般昏暗,只是天边却隐隐浮上了一道鱼肚白。
烛炬渐渐塌落,最后只余指节般长短,火舌微弱地跳动着,屋内亮着晕黄黯淡的烛光。
期间她昏昏沉沉醒了几次,屋内空空荡荡只她一人,他依旧没有回来。
外面很是安静,子时的更鼓声早已响过了。
谭清音有些恍惚,她似乎在子时那阵噼啪爆竹声中,听见了杂乱的喧声,兵器声。
远远的,像从城外天边传来。
她一度以为是在梦里。
梦中那些刀光剑影的画面,又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漫天血光浮沉,残肢断臂……
她从未见过那些血腥场景,也从未做过此类噩梦。
她不免心底有些惴惴不安,那些害怕、担忧之情如潮水般向她席卷而来,让她不得不张口急喘着气。
谭清音木然地关上窗,乌睫低低垂下,不安地在下眼睑处扑簌微颤,她抱膝坐在软榻窗边,卷着锦被将自己从头至脚深深缩在里头。
榻上如耸着一小丘般,呆呆地窝坐在一隅,继续等候。
良久,她扒开被子一角透气,额头抵在窗棂边。
往日乌灵生动的杏眸此刻灰然一片,细细的两道眉微蹙,眉心浮现一道浅痕。
屋外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随之传入耳中。
谭清音心头一阵颤动,她猛地抬起头,毫无生气的眸中瞬间欣喜不已,满含期待。
未等她推开窗子看一眼,屋门便被缓缓推开,深夜里发出闷闷的声响来。
她那双眼眸殷切地望向外间,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隐在昏黄烛火里,虚虚浮浮,好不真切。
谭清音死死攥住了被角,一下子就哽咽了,眸子里泛起濛濛水意。
外间,裴无怕惊醒她,他轻轻地关上房门,正要向里走来。
屋内温暖如春,淡淡清香立刻盈在周身,冲淡了鼻息间那经久不散的血气。
甫一踏进,他身上那股萧瑟悲凉气息顷刻间便荡然无存,只剩满腔浓浓温意。
隔着珠帘软帐,两人的目光,远远地遇到了一起。
她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满是忧容的小脸,眸中水珠漾漾,就要掉下来。
裴无微怔,他看在眼里,一瞬心尖钝痛,她竟然真生生等到了现在。
谭清音看见他,急忙爬起来,要下榻奔向他,厚重的被子缠住脚踝,她一个踉跄,站立不稳,眼看着倒头就要栽下软榻。
裴无吓了一跳,他几步飞快到她身前,在未落地之前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抱在怀里,随后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
“小心些。”
他拧眉语气重了一些,落入耳中听起来却还是很轻柔。
谭清音心惊肉跳,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脸朝地栽下去了,她后怕地握住他的手掌。
“夫君……”谭清音仰起脸,含水的眸子望向眼前男人,她忍不住伸臂,想要抱住他。
裴无下意识稍稍后撤半步,蹙眉道:“脏。”
又急声解释,“我身上脏。”
他身上虽然未染上血迹,但那皇宫里的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血气,旁人的,也有晋帝的,铺天盖地的浸在他衣裳上。
他怕那股血腥气会沾上她,让她犯恶心。
谭清音迎着他那双漆沉的眼眸,摇了摇头,她软坐在榻上,忽地跪坐起身,紧紧地抱住他,轻声在他耳畔说:“不脏的。”
他真傻啊,就算脏了又如何,他是她夫君啊。
怀中纤瘦的身子贴着他,软软小小的,却能严丝无缝的填满他身心所有空缺荒芜。
父母之仇得以报,妻子相伴身侧,他此生,已圆满。
裴无心头盈满浓情,复也揽住她,指骨分明的手掌握在纤腰上,牢牢圈紧,力道之重,似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谭清音的脑袋埋在他颈窝处,轻轻去闻他冰凉颈侧的清浅气息,这两日,那颗惶乱跳动的心终于沉了下来。
她知道他一定会安然归来,可她还是会怕。
谭清音吸了吸鼻子,双手环住他劲瘦的腰身,她将热乎乎的脸颊贴在他脖颈上焐着,这边暖了,又贴在另一侧。
许久之后,谭清音不动了,脸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胸腔下心脏的鼓动声,她安安静静地倒出心中思念:“我好想你。”
闷闷不乐的低语似从他心口发出,裴无那颗心脏如被细针刺入,密密麻麻生疼。
他也想她。
裴无低头,闭上眼眸,用他的下巴温柔地蹭了蹭她的额发,深深歉疚道:“对不起,我食言了。”
他没能赶回来和她一起守岁。
谭清音从他怀里抬起头,柔柔地应了一声,她脸上露出笑颜,乖巧地道:“其实我只要你回来就好了,守不守岁的都无所谓,我们以后有很多年呢。”
她只想要他能平安归来,回到她身边。
裴无凝视着她,那双漆眸微微颤动,映着她嫣然的面容。
他又将她抱在怀里,抱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裴无嗅着她发间淡淡的香气,在她如云的乌发上虔诚地吻了吻。
是啊,他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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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 第五十章
◎你让为夫歇一觉好不好◎
谭清音唤人去要了热水, 简单地给他擦拭了一番。
长夜静谧,烛火黯淡昏黄,屋中彻底安静下来, 耳畔只能听见巾帕绞紧淅沥落入盆里的水声。
裴无坐在床沿边,里衣半敞, 那件沾染了血气与尘晦的斓袍被随意扔在地上。
双眸一瞬不瞬地看向她,在灯火照耀下,那张皎白的玉面越发柔美,薄如蝉翼的寝衣随着她抬手动作, 姣好的身段曲线若隐若现。
像是雾里看花一般, 有淡淡的晕光,朦胧温馨。
见她拿着帕子, 俯身就要往自己腰腹间伸来,裴无倏地攥住那只绵软的细手。
他下颌紧绷, 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看看她又看看棉帕,语气里有些许不自在:“你去歇着,我自己来便行。”
闻言,谭清音诧异地抬起眼眸, 身前不过咫尺距离的郎君端坐在她的床榻上,面容清逸, 沉眉间气度威严而冷厉, 看上去一派平静,可耳根泛起的那点红却出卖了他。
谭清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忽地“扑哧”一声笑出声, 忍俊不禁地说:“你别不好意思, 你身上每一处我也都见过啊。”
裴无:“……”
她将那日在檀柘寺, 他打趣她的话,又原封不动的堵了回去。
他的手掌还握着那截皓腕,怔怔随着她温柔抚拭的动作,从腹部滑向直挺紧绷的后腰,温热的帕子拂过,肌肤上留下一层水痕,渐渐泛凉。
裴无喉结滚动了一下,呼吸有些紊乱。他垂下眼睑,侧头移开目光,不去看她。
谭清音察觉到裴无的变化,在触及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时,忙草草擦完收了手,立在一旁讪讪地看着他。
“你,你……我错了。”谭清音虽认错得很快,但清澈眸子里却极为无辜。
天地良心,她真的只是心疼他那么晚回来,不想他一人再劳累收拾,遂要帮他。
哪成想嘴上逞了一句,他便轻易动了情。
裴无站了起来,轻轻地叹息一声,指骨分明的手掌摊在她面前,闷声开口:“给我。”
在他两道目光直视之下,谭清音忙不迭“嗯”了声,将帕子递给他。
这屋子里本来就暗,他一起身,便将她整个罩在了阴影里。谭清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将帕子搭在盆边。
烛光幽幽摇曳,拉出两人渐渐融为一体的影子。
谭清音向来是知道他喜净,只是如今她的闺房里没有男子衣物,便放软声音说:“里衣将就着穿好不好,天晚了,不好去打扰爹爹,等明日起身,我再帮你去问他要身干净的衣裳。”
裴无回身低下头,她站在身后,仰着头,一脸认真地看他,眸底漾着浅笑。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唇边微微含笑:“我无妨的,歇息吧。”
眼下确实不早了,他半夜里匆匆回来,已经打扰到谭府好些人了。
等明日再好好收拾也不迟。
————
软帐里光线昏暗,两人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并未言语,感受着彼此身上的温度。
谭清音小声地打了个哈欠,抬手揉了揉眼睛,随后又垂下搭在他手上,细指顺着间隙十指交握,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他的手指玩。
柔软的指腹不时按住指节,亦或是揪住指腹揉玩,扰得他浑身一阵燥热。
裴无皱了皱眉,抓住她作乱的小手,握在手心里。
“睡不着?”
熟悉的气息拂在她后颈处,耳畔响起低哑深沉的声音。
“我想和你说说话。”
谭清音翻了个身,人枕在他的臂弯里,脸朝向他。
裴无顺势搂住她,手臂绕过她消瘦的肩背,将她圈在怀里。
掌下凸起的蝴蝶骨让他不由锁着眉头,也不过两日,先前好不容易养起的肉竟又瘦了回去。
等回去,还是要好好给她补补身子。
谭清音不知他心中所想,她靠在他胸膛上,向他诉说着自己子时那会儿光怪陆离的噩梦。
裴无沉默地听着,握在她肩上的手掌移至她脑后,往怀里紧了几分。
他微微低头看着怀里人柔和的轮廓,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她的眉心,安抚她面容上隐隐露出的惊恐。
她没做噩梦,那时城外确实是在厮杀流血。
忽然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谭清音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小声问:“你……杀了他吗?”
这个“他”不言而喻。
裴无摇了摇头,低声道:“他的儿子,三皇子杀了他。”
闻言,谭清音瞪大了双眸,不过转念一想,很快便了然。天家大多没有亲情可言,为了那一个皇位,向来都是残忍无情的。
如今近在咫尺的这个男人,她的夫君,也是天家人。
她此时不免会多想,那夜听娘亲说,当年先帝是有想将皇位传于他的。
谭清音抿了抿唇,不知该从何问起。
她垂下眼眸,迟疑了片刻,轻声问:“夫君,你会不会想——”
“不会。”他打断。
哪怕当初身边还没有她,他从始至终也没想过要皇位。那个位置,有太多的腌臜与束缚。
裴无捧起她的脸,凝视着那双清澈如水的杏眸,沉声坚定地说:“清音,我不做皇帝,这辈子只会是你一人的丈夫。”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谭清音抬起眼帘,眸内闪烁了一下,乖乖地看着他。
烛光微弱,他眸子里清亮异常,好似有一簇火,在炽热灼烧她。
谭清音知道,他惯来情绪内敛,这是性子使然。其实他很少说情话,甚至有时还会打断她的少女情怀想象。
可这一刻,他的话却比世间所有情话都要来的甜蜜。
她如同泡在蜜罐子里似的,还是松木香的蜜罐子,只她一人的。
欢喜爬上她的眉梢,谭清音高兴地埋首在他颈窝处,唇角抑不住的翘起。
她像只得了糖的小狐狸,拱得他脖子痒痒的,裴无失笑,伸手轻轻拍着她,却也任由她肆意作乱。
谭清音笑了一会儿,才想起要问正事,她伸手戳了戳他,清凌凌的眸子看他,“你原先的姓名呢,我想知道。”
裴无顿了下,拉着她的手摊开,指腹在她柔软的手心一笔笔划过,一字一字,慢慢地说:“江熠梁。”
“江熠梁,熠梁……”谭清音眸光微动,两个字在口中来回喃喃低语,好像说不够似的,一遍一遍重复。
她唤他名字时,不像父亲母亲那样,更像情人间的缱绻呢喃,听起来缠绵悱恻。
“那我以后该如何唤你?”谭清音微微蹙眉,有些苦恼。
“你想唤什么便唤什么。”
裴无笑了下,往日那张冷然的面上很是温润清朗,他继续说道:“如今的姓名是空尘取得。裴,是他未遁入佛门之前的姓氏;无,是他当初愿我此生无尘世所烦所忧。”
她也愿他如此。一生喜乐,再无忧愁。
谭清音抬起手摸他的脸,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裴无喉咙一紧,忽然俯身朝她压来,被她有意无意撩了一晚上的男人再按捺不住,倾身吻住那殷红的唇。
铺天盖地的迫人气息向她袭来,见她喘不过气便稍稍轻缓下来,细细密密厮磨,和她唇舌交缠。
许久之后,裴无松开她,他忍不住又低头啄了啄,抱着她靠在身上缓息。
谭清音被他亲得脊骨发软,两条胳膊勾住他的脖颈,软绵绵地趴在了他衣襟微乱的胸膛上,微微细喘地低声:“夫君,我们生个孩子吧。”
她想跟他有个孩子,往后和她一起陪着他。除了是丈夫,他还会是孩子的父亲。
裴无垂眸看她,低哑地嗯一声,调侃的语气中掩不住浓浓的疲倦:“但是,你让为夫歇一觉好不好?”
谭清音微怔,起先没有明白他说的“歇一觉”是何意,后知后觉,是他现在累了,提不起精神。
他这般语气,倒是显得她很急色似的。
谭清音脸颊烧出一层薄薄的晕红,羞恼不已:“我、我不是要现在!”
当初两人初次后,她嫌疼,便说只能想要孩子了再做。
如今这句话落入他耳中,竟成了这样误解。
见裴无又要启唇说话,谭清音伸手飞快地捂住他的嘴巴,那双漆深的眸子满含温润的笑意,正在看她,她又伸出另一只手蒙住他的眼睛。
“你不准说话。”
“也不准看我。”
“睡觉!”
目不能视,口不能言,鼻不能呼吸,唯有她娇蛮的哼声响在耳畔。
“你这样让我如何睡?想憋死我?”裴无闷闷地问她,手掌在她细腰软肉上惩罚似的掐了一把,继而流连着。
谭清音怕痒,板着的小脸瞬间绷开,憋笑地扭着身子躲开。
好像是过了些。
她稍稍移开他唇上的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薄唇,还未撤离,便被他咬了一口。
可是他更过分。谭清音抽出手指看了眼,嫩白的指腹上印着他浅浅的齿痕。
她不免又恼了,张嘴一口咬在他下巴上,但是舍不得使劲。
裴无低低地笑了一声,不再逗她,勾着她的腰把她按到自己身上,收紧双臂抱紧。
他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哄着:“睡吧,不闹了。初一带你去买糖吃。”
谭清音松了牙,轻轻哼了两声:“真的?”
裴无应了一声。
话落,谭清音放下心来,脑袋搁在他肩侧,没多久浓重的倦意向她涌来,很快便闭目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无听着耳边轻微的呼吸声,忍不住唇角上扬,他紧了紧手臂。
如今一切安定下来,他只想拥着她好好睡一觉。
时辰已至五更,夜尽天明,实在是太晚了。
他就是再想她,也得顾念她的身体,不敢在这个点肆无忌惮地去要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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