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一别,言语未尽,望再相见,盼你回音。】
谢聿感觉到自己手在抖。
眼前白纸黑字刺得他眼眸生疼。
只言片语,不足以还原他所不知的所有事,但也因此令人生出更多无边的猜想,无一不朝着锥心的方向而去。
更多的信件,在他不受控制的冲动下被一一打开。
信纸被翻阅出唰唰的声响,谢聿耳边却好似失聪一般什么也听不见。
她写:自相别,相思沉,孤舟载我情,此生唯爱君一人,山海不移,日月为证。
她写:西窗叶落,褪色成霜,冬去春来,终有别时,非吾愿离,迫不得已,只就此别过。
谢聿眸中寒意乍现,死死盯着那娟秀的小字,不必辨识,信件尾端便已清晰落下她的署名。
画舫宴上,她提着裙摆,神色焦急地穿过重重人群。
她说,光线太暗,她没看见就在近处的他。
可她却看得见那远处的白衣身影。
她奔向他,找寻他。
当她终于站在那个人身前时,她是怎样的神情。
谢聿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那时她站在他身边,视线却只看着另一人。
她回避介绍他的身份,她沉默不语,直至他转身离去。
所有从那一刻之后生出的古怪情绪在这一刻终是有了清晰的解答。
她此生唯爱另有其人。
与他成婚才是迫不得已。
那他们过往的那些温情算什么?
谢聿的眼眸漆黑不见底,像是要将信纸盯出个窟窿来。
但信纸没有,他的心脏才像是被利刃捅出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几近失控的震怒冲上头顶,他也终是知晓打开抽屉前那股没由来的直觉是为何。
直觉让他不要打开,直觉让他不要去看。
就像是心底深处对真相早就有了猜测,却想让自己如懦夫一般,不去看,便不会知晓,继续将自己蒙在鼓里。
可笑至极!
谢聿手上颤抖着,指腹将手中信纸捏出一道褶皱。
哗的一声——
几张信纸散落。
屋外正这时传来脚步声。
谢聿转回身去,没有丝毫隐藏,也不为躲避。
他眸中神情沉冷,紧盯着那道紧闭的房门。
房门打开。
江绾:“世子你在……”
声音戛然而止。
江绾站在门前,看见谢聿站在橱柜旁。
最上一层的抽屉已然被打开,她平日整理整齐的信件此时凌乱不堪,还有几张信纸掉落在地。
江绾原本温和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消散。
她轻轻关上身后的房门,背靠门前,缓淡出声:“世子,你看了我的信。”
是陈述句,却带着几分质问的意味。
谢聿绷着唇角,眸光冷厉地看着她。
他没开口,江绾便又道:“你为何动我的东西?”
谢聿眉心突突一跳,大步朝江绾逼近,手里还攥着一封信:“江绾,你现在是在质问我吗?”
“是,你为何动我的东西?”
“我是你的丈夫!”
江绾别过眼,也略过谢聿的身形,走上前几步,蹲身沉默地捡地上的信纸。
她不知道谢聿在说什么。
是说他是她的丈夫,就可以随便动她的东西。
还是说,他是她的丈夫,所以她不可以喜欢别人。
谢聿目光阴鸷,看着江绾,身体却像是被冰封一般,僵硬得动弹不得。
直至江绾将掉落的信纸都捡起重新站起身来。
她看起来仍旧平静,像是压根没有被撞破隐秘之事的慌乱,也丝毫不觉得任何心虚。
谢聿甚至觉得她要开口向他解释了。
解释他看到的都是误会,解释信上所写并非他想的那样,所以她才不显慌乱。
可是空气仍在沉寂着。
江绾起身后,沉淡目光直直看向谢聿。
可那显然不是想要解释的表情,甚仍带着几分质问的意味,只为责怪他随意动她的东西。
谢聿觉得自己此时像个笑话。
他发现他的妻子心中另有所属,他的愤怒,急切,不敢置信,却丝毫没引起对方的共鸣。
她的注意力竟落在别的事上。
好似她喜欢别人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
谢聿艰难地扯动唇角:“这都是你写给许令舟的信。”
“是。”
江绾顿了顿,补充道,“以前写的,出嫁前。”
“为何还要留着?”
屋内又陷入片刻沉默。
江绾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重复:“这些信,是我出嫁前写的。”
“我问你为何还要留着!”
江绾抬眸,静静地看着谢聿。
此时的谢聿令她感到陌生。
她少有见他如此情绪起伏之时,甚不理智到逮着一个答案早已明确的问题反复询问。
“江绾,说话。”谢聿挪动脚步,再次步步向她逼近。
他冷着脸色,眸光沉暗得厉害。
江绾不知谢聿究竟想听到怎样的回答。
她说得已经足够清楚了。
这些信,皆是她出嫁之
前写的。
在她出嫁后,就被留在了她的闺房中,留在了襄州。
回答便是,她过往有过一名倾慕许久的男子。
他在信上已经看到了,不是吗。
“我喜欢他。”江绾开口。
从未向旁人提及过的心绪,没曾想初次道出,会是在谢聿面前。
“我倾慕他多年,未曾宣之于口,只写于信件,但也从未寄出。”
江绾眼睫微动,袖口下的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一下,“所以这些信留在了这里,在我嫁给你之后,它们也一直留在这里。”
谢聿犹如坠入冰窖。
“倾慕多年,你分明说的是对我倾慕多年,是骗我的,所以你是骗我的。”
江绾蹙了下眉,越发听不懂谢聿在说什么了。
谢聿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走近到江绾身前,伸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与自己对视。
他想从她眼中看出几分愧疚,几分慌乱。
可只有不解。
江绾对他所说的话感到不解。
她也挣扎在他的桎梏下:“世子,放开我。”
但谢聿却越掐越掐越紧,逼着她步步后退,直至她后背抵上房门,再无路可退。
“那些话是骗我的,与我的相处也是骗我的吗?”
江绾不明谢聿所言,何为骗。
她逐渐想起了自己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在谢聿前来提亲的那一日,与屋中的单宁秋随口一说。
且不说当时她道出此言的前因后果。
那时她也分明听见了屋外一声不屑的冷嗤。
谢聿听见了,显然是全然不信的。
江绾想要扭头别过视线,但谢聿的手指将她紧箍,根本无法动弹。
她只得敛目,视线垂落地面:“我与世子成婚,从未做过有违身份之事,我与世子的相处,正是夫妻相处,我何曾有过欺骗?”
谢聿呼吸一顿,眸光颤动着。
好似一盆冷水从头将他浇了个遍。
他顿时觉得自己此时的逼问像是在自取其辱。
他正在自己将自己的尊严一点点撕碎。
夫妻相处。
他们之间的夫妻相处。
谢聿从意识到自己对江绾动心以后,就一直怀揣着他们之间是两情相悦的想法。
可事到如今,他极力回想,却想不出除了提亲那日偶然听见的话语,江绾可还曾在别处,亲口说过喜欢他。
没有。
她从未说过。
谢聿嘴唇微颤,声色低哑地问:“所以你现在还喜欢他?”
江绾皱眉沉默着。
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谢聿却又问:“那我呢?”
江绾一愣,怔然抬了眼眸。
她分明也同样没有做出回答,但眸中神色似乎已经给出了答案。
谢聿:“你从未喜欢过我。”
“……嗯。”
几乎是微不可闻的低声。
但江绾回答了。
谢聿手上颤得厉害,几乎要生不出力道继续抓着她。
他手指松动,手臂缓缓垂了下来。
直到亲口听到她的承认,他才发现比起眼下知晓她曾喜欢过许令舟的事实,他更无法接受的是,江绾从未喜欢过他。
承认吧。
最初的话语是假话。
但往后那么多的相处中,她也仍然没有喜欢上他。
她不喜欢他。
谢聿心尖一刺,神情骤变。
他垂下的手蓦地抓住江绾的手腕,扯着她就要往外走。
江绾一惊,反抗道:“世子,你干什么?”
“随我回京。”
“你疯了!”
江绾惊声拔高了声量,“怎会是此时回京,我们说好要待到中秋之后的。”
谢聿冷笑一声:“你还想留在襄州做什么,你想见许令舟,你想背着我去赴约。”
“……什么?”
“你已经与我成婚了,我不会再让你见他了。”
江绾瞪大眼,挣扎也变得更激烈起来:“你放开我,你冷静一点,你在说什么胡话,放开我!”
谢聿冷冷地看着江绾对他的抗拒。
好像他是洪水猛兽,好像她即刻就要逃离他身边。
谢聿头脑发胀,扯着江绾的手臂用力将她扯离门前。
江绾身子踉跄的一瞬,谢聿抬手就要开门。
江绾猛然回过神来,不顾身姿不稳,大力甩开谢聿的手:“我不走!”
谢聿掌心落空,开门的动作也顿在了原地。
屋内好似凝滞住了。
空气也又一次沉寂了下来。
身后传来江绾缓缓挪动脚步的轻声。
是在后退,是在远离。
直至江绾退至不知何处,总归已是彻底远离他,她的脚步声才停了下来。
江绾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世子,你可曾记得,最初是你告诉我,你我之间不需有别的心思。”
那时的谢聿正是如此说的。
他说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仅为利益牵扯,他在成婚的第一日便警告江绾不要对此婚事抱有别的念想。
是他自己说的,是他自己要求的。
谢聿背脊一僵,连面色都怔住。
“你说这桩婚事并非你情我愿,我知你受于逼迫,我又何尝不是。”
“别说了……”谢聿垂落的手紧握成拳,声音却在发颤。
他的背影立于门前,几乎是挡去大半光亮的高大,此时却又好似一堵脆弱得一推便倒的裂墙。
他沉溺在名为江绾的这一汪温水中时,他便早就忘了最初的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态怎样的态度对待的她。
可是江绾从未忘记,且一直记忆清晰。
她缓声又开口:“但婚事既然已成,我从始至终想的都只是好好过日子,当好你的妻子,当好国公府的世子妃。”
是的。
谢聿无法否认,江绾所言正是事实。
而他最初,也的确是如此想的。
可喜欢上江绾是他预料之外的事,但似乎也是必然会发生之事。
她那么好,轻而易举就能获得周围所有人的喜欢。
他亦没能抵抗,也根本不曾抵抗。
只是他以为,在他喜欢上江绾的同时,她也会为他倾心。
可自己过往说过的话,此时像一记耳光打在脸上,打得他脸颊火辣辣的疼。
她真如他那时所言,从未对他有过任何别的心思。
江绾:“我自认我虽未做到事事尽善尽美,但也绝非一无可取,我是否心中另有所属,也并非我能控制之事,我只知不做失德之事,也如世子最初的要求一般,这样何错之有?”
谢聿终是有了动作,他缓缓转身,看向江绾的目光深沉又痛楚。
江绾蹙着眉头,身体有本能的提防。
如此动作又再次击溃谢聿的心理防线,令他恨不得当即走到她跟前,让她褪去这样的防备。
可他只是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我反悔了,江绾,我收回我的话,我反悔了。”
“世子何意……”
江绾一眼撞进谢聿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像是一汪深潭,卷着她想将她一同拉入深处沉溺。
可她挣脱着脱离了出来,回以他平静的目光。
若谢聿所言,是想推翻以往的说辞,又重新要求她,在这段婚事中她还要对他心生喜欢。
那江绾的回答,只能是:“这不是我能控制之事。”
谢聿站在门前,白日的光亮顺着门缝泄入屋中。
分明是明亮的光线,却在他脸上笼罩出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
谢聿突然想起他与江绾在襄州的初见。
是在城西码头的来方客栈门前。
他隔着雨帘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时他还心生厌烦,嘴上未说,心里却在烦她一路找至此处来。
可见到江绾,也让他意识到,往后他便要与眼前这个人长久的生活下去。
只是如今想来,那成了他可笑至极的误会。
或许她要见的压根就不是他。
真正有了成婚的实质感,是在他们的新婚之日。
他看着他居住多年的屋宅因成婚之事而被装扮得面目全非。
他在他的床榻边,看见了那道蒙着红盖头,安静等待他掀起盖头的身影。
他本不愿,但也只能试着去接受,与她相处,与她度过漫长岁月,成为对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那个人。
至少不能像他的父母那样。
不能孕育一个像他一样生长的小孩。
那时,他尚且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对江绾生出名为喜欢
的情绪。
若回想那时的自己,他似乎就不难接受江绾此时对他的回答了。
感情之事,何以掌控。
不过受迫成婚,他们之间相敬如宾即可。
谢聿想要回答,嗓音却卡在嗓子里,怎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越是想要如此回答,心中就越有躁动的反抗要随之冲上。
他不愿意。
他的贪婪早已将他淹没。
她是他的妻子,他需要她的爱恋有何不可。
“若我说,必须如此呢……”
谢聿声量低至险些叫人听不见。
他分明说着强硬的话语,语气里却怎也拿不起真正强势的态度。
他甚已经在无法扭转的事实下没了任何底气。
好像声音稍大几分,这个被他强行筑起的可能性就会瞬间破灭。
江绾摇头:“我做不到。”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做不到?”谢聿哑着嗓音,眼眶热得厉害。
他以往从未想过,如此一件事会令他生出这样强烈的情绪。
只是江绾的拒绝,就几乎要将他击垮。
“难道你说的做好我的妻子,做好国公府的世子妃,就是心里一直装着别的男人,而对自己的丈夫毫无情意吗?”
“不是。”江绾远比谢聿冷静。
但她越是冷静,就越是让谢聿心中刺痛得厉害。
他听见她冷静地道:“我没打算要在心里一直装着他,一直都未曾这样打算过。”
无关谢聿,也有关谢聿。
没有结果的暗慕,江绾早就打算要放下了。
在与谢聿定下婚事之后,这个想法也更加清晰了些。
有些事,装在心里,不是通过人为控制,就能立刻做到的。
但江绾既有此念,一直如此。
如今也的确在逐渐与以往不同了。
江绾短暂地想了一瞬那日许令舟对她道出喜欢的场景。
很快她将此景从脑海中挥去。
放下许令舟并非易事,谢聿的要求也同样难以达成。
在谢聿几近窒息下的一瞬喘息后。
却又闻江绾道:“但对世子,我也做不到世子所要求的心生情意。”
她还是那句话:“这不是我能控制之事。”
谢聿呼吸再次凝滞,在她一次次的冷静拒绝下,所剩无几的自尊几近崩塌。
好似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好似要让她喜欢他,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这是她早已想清楚的事,是她根本不需思考的事。
谢聿咬着牙,艰难重复:“我说必须呢?”
江绾身后便是放着满满信件的橱柜。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这个柜子了。
不光是出嫁这段时日,出嫁之前亦然。
好像最后一次,便是她去城西码头的草屋,意外碰见谢聿的那一次。
她从里面拿了早就写好的告别信,不报任何希望的去到草屋,也预料之中的没有见到许令舟。
她这个抽屉里的信大多都是如此。
要么是写好了,却不得机会递给许令舟。
亦或是自己心绪杂乱,胡思乱想后的产物,也根本未打算给他。
这个抽屉里的信件实则算不上是她对许令舟多年积攒的情意。
更像是她自己的内心独白。
信件上有些内容甚至是她自己胡乱编造幻想的。
少女的心事总是天真烂漫,又无边无际。
她可以想象着世间最美好的事,也可以想象最不可能的事。
不只与许令舟有关,也有更多她自己的想法。
谢聿不经允许翻看的,是她整个少女时期的隐秘心事。
无关许令舟,只为她自己,她也不愿让人随意窥探。
此事未了,谢聿却又接连说出令她觉得不可理喻的话。
让她莫动别的心思的人是他,如今说要反悔便反悔,硬要她喜欢他的也是他。
如何能做到。
感情一事便是如此强迫,就能有结果的吗?
江绾自觉做不到。
也不知谢聿如今为何一定要执着于在一段原本相敬如宾就好的婚事中,硬添一份难以达成的情意。
若谢聿一定要求这桩婚事不再只是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
一定要在其中夹杂着她所没有的情感。
那她对此,只能决定:“既然如此,那便和离吧。”
谢聿瞳孔骤然紧缩:“你说什么?”
“世子的要求,我无法做到,若世子一定如此要求,那我们只能……”
“江绾!”
谢聿甚至害怕听到那可能出现的四个字。
就此别过。
她怎么能,她怎么可以。
如此轻描淡写的,就说出这句话。
这四个字分明是她在信上写给许令舟的。
凭什么要再落到他身上!
谢聿大步上前,什么气势,什么底气。
他什么也没有了。
他只能紧紧盯着她:“你想都别想。”
江绾就此沉默了下来。
她不说话,却引得谢聿越发着急。
“江绾,你听见了吗,我说你想都别想,我不会与你和离。”
“……嗯,听见了。”江绾轻声回答,视线却也从谢聿脸上移开了。
谢聿这也不愿,那也不行。
那她对此没有别的解决的办法了。
谢聿袖口下的拳头早就捏紧得发颤。
指甲嵌入皮肉中,却压不下心中更为撕裂的疼痛。
他一直以来以为的两情相悦,到此时被无情地揭露了。
江绾不喜欢他的事实,好似将他的自尊撕下来踩在地上无践踏。
她不算强硬的态度并没能让他心下松一口气。
反倒是这份好似熟悉的冷淡,如他最初待她时的那样的冷淡,让他开始后悔。
他也不知自己在后悔什么。
后悔那时不该那样对她,后悔自己自作多情会错了意。
或许还有别的后悔。
各方杂乱的思绪扰得他脑中胀痛不已。
不仅江绾不知眼下情况应该如何解决了,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指责江绾,他没有资格。
江绾说的都是事实,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继续强行要求她喜欢他,那无异于继续自取其辱。
他甚至觉得,如今所有的掌控权都已不在他手里。
不是他能否要求江绾喜欢他,而是江绾是否会强硬地要离开他。
谢聿想不出更多,也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明路。
沉寂的屋中,沉重的气氛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到最后,能说出口,似乎也只有那一句不知是何情绪的重复话语。
“我不会与你和离……”
“江绾,我们不会和离。”
第42章 第42章她不喜欢他
江绾说出和离一词并不似谢聿所以为的那样完全轻松随意。
若非别无它法,好端端的,她又怎会让自己的婚事落得一个和离的结局。
谢聿的要求无理,且没有依据。
没有的情意,如何能凭空生出。
但谢聿不讲道理的执意如此,像是刻意为难,又像是失去理智。
江绾脑子很乱,看着谢聿的目光变得复杂。
她不知道谢聿下一步还打算说什么,但她觉得谢聿应当先向她道歉。
为他不经允许背地里随意翻她的东西道歉。
可是谢聿是会向人道歉的人吗?
江绾不知道,她觉得自己直到如今也仍然不够了解谢聿。
谢聿的脾气很怪。
冷漠时能把人冻得发颤,热火时又像是要将人灼烧。
他待她少有温情,几乎从未与她谈过心里事。
她或是靠
猜,或是靠自己察觉。
总归能从他嘴里听到的,少之又少。
但他又好似待她不错,从未苛待过她。
这也如他自己最初所说,承诺江家的,该许给她的,都不会少。
可这也不能代表什么。
他可以接连数日不回家,期间连一封书信也没有。
想回来时,便令人毫无准备地看见他。
不想回来时,莫说见着他的身影,就连他的消息也打听不到分毫。
好在江绾自认自己是个脾气不错的人。
她理解谢聿的过往,包容他的古怪,因为他们是夫妻。
也正因她对他仅有夫妻责任,而并无男女感情,所以她才能够温和柔软地包容这一切。
否则,她该是怎样每日以泪洗面的难过。
谢聿想要的喜欢,就是这样的吗?
那他也太过分了。
“对不起。”
江绾一愣,脑海中思绪中断。
“抱歉。”
谢聿的嗓音很沉,带着无力的沙哑,好似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
江绾没有开口,只静静地看着他。
但谢聿没有与她对视,他的视线飘向一旁,无意识的落在江绾身后的橱柜上,又迅速的移开。
他心中恶劣地不觉歉意,却不敢将这份恶劣显露。
他道歉,是为他翻动了江绾的东西,也为别的很多事。
一一细数不出来,一句道歉也显得无足轻重。
谢聿也很无措。
他的情绪逐渐冷静下来,但被撕碎的自尊已无法缝补。
他想找回的不是那一点可笑的自尊。
他在想如何能让他与江绾的关系回到今日之前。
一切都被摆在明面上,他的自作多情,他的自欺欺人。
江绾甚至要与他和离。
其实冷静下来后,谢聿也自是想到,这桩婚事哪能容得江绾如此说和离便和离了。
谢国公府与江家的关联,江家上下正兴冲冲准备回门宴的热情。
还有更多。
江绾不会与他和离的。
她也无法与他和离。
这似乎是谢聿稳操胜券的底气。
可思及此,他却又只想得到仅此而已一词。
他不想要仅此而已。
他已是能够预想,在这之后,在所有事都被摆到明面上之后。
即使是做戏的温情,是他自以为的温情,都会变成冰冷淡漠的相敬如宾。
谢聿觉得自己不该是惧怕这样生活的人。
惧怕,本就已是一个令他十足陌生的词语了。
过往的数年,他独自一人,一直如此。
可被柔软的温暖包裹之后,他好像又变成了一个畏寒之人。
不舍离去,也不愿离去。
但江绾说得如此明白,如此果断。
她不喜欢他。
谢聿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没有人爱过他。
他也不会爱人。
他只能想,至少她还是他的妻子。
既然她说没打算一直把许令舟放在心里,那许令舟早晚会被她从心里扔掉。
他应该等。
等到那一日。
他所在乎的,不正是她心中另有所属。
至于她对他的情意……
“我向你道歉。”
谢聿缓缓抬眸,眸中神情也随之平静了下来。
相敬如宾吗?
这应该是他最擅长的事。
他没什么做不到的。
他也没必要因为如此一件事,再将自己置于更加不堪的处境。
谢聿接连的三声道歉,江绾眸中神情怎也是缓和了下来。
她静静地多看了谢聿两眼,才低声“嗯”了一声,转而又抬手关上了橱柜的抽屉。
啪嗒一声响——
谢聿绷着唇角,压下了唇边一句“为何还要留着”的质问。
正这时,屋外传来了声响。
有下人开口禀报:“大少爷,二小姐和世子爷都在屋中,还未出来呢。”
江绾脸色微变,下意识想迅速驱赶眼下或有沉寂的怪异氛围。
但谢聿反倒然比她收敛得还要快得多。
他淡声问:“我去开门了?”
“……嗯。”
谢聿转身朝房门走去。
江绾环视屋内。
掉落的信纸已是被她捡起来,存放信件的抽屉也已被她关上。
屋内一切如常,视线内,谢聿的背影也已不似方才的脆弱。
好像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甚至没有严重到他们剑拔弩张,气氛凝滞地提及到和离之事。
江绾回想间,谢聿已是打开了房门。
正在院中的江毅闻声看来,随即露了笑:“方才听爹说世子提前回来了,我正问你们呢。”
“嗯,事情办得顺利,便提前回来了。”
江毅扬着唇角意味深长地看了谢聿一眼,似是对他这般说法另有所想,但他也未再多说。
江绾从屋中走出来:“怎么了大哥,可有何事?”
“没什么,只是世子今日既是回来了,今夜你们应当是要宿在外宅了吧,我想着趁这会天色还早,便带你们一同过去,再顺道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也好提前办妥了。”
这话一出,江绾不自觉蹙了下眉。
方才谢聿提前回来一事令她颇为讶异,她便也没多想,先就匆匆赶回了屋中。
而后入屋,便发生了那样一番争执。
直到此时江绾才反应过来,谢聿提前回来,她便也要提前随他去外宅了。
这比原本预计的时间还要早了七日。
江绾面上神色只维持一瞬,就被她很快掩了下去。
但谢聿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自是一眼捕捉到了她的神情。
谢聿袖口下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若在以往,他或许都不会多想她短暂的一瞬蹙眉是因何缘由。
但此时,只是看过一眼,他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这几日他压缩时间,极力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此番公务,又接连赶路,提早了近一半时间赶回襄州。
但结果,人家压根就不想他早点回来。
好一个相敬如宾。
就应当如江绾一样,对他的离开毫不在意,也并不期盼他的归来。
谢聿脸色一沉,没注意江绾欲要开口的意图,先一步道:“不必劳烦了,我手头还有事务,这几日她还是先住在江家吧。”
江绾一愣,到嘴边的话顿住。
江毅也讶异道:“方才不是说事情办得顺利,还未结束吗?”
“还有些收尾工作。”
谢聿脸上神情看不出多少异样,好似真如他所说,也并无别的缘由。
但江绾隐隐还是察觉几分不对。
其实她方才已是打算开口应下前去外宅一事。
这本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她自不会推拒。
至于那一瞬蹙眉,也只是下意识反应。
家里是待多久都待不够的地方,七日半月都无区别,但儿女长大哪有一直待在家中的道理。
可是谢聿让她留下了。
是因为方才的争执吗?
江绾抬眸,朝谢聿看去。
他正盯着她的目光来不及收回,猝不及防与她撞了个正着。
既是撞上了,谢聿便也不再移开眼,坦然地看着她,声色平稳道:“你再在江府住几日,待我忙完再来接你。”
江绾:“……”
江绾不知江毅听出什么来没有,总归她听着谢聿说着这样的话,却又从话语中品出另一番意味。
江毅自是没有。
还点点头道:“那世子这几日宿在何处,是要离开襄州,还是?”
“就宿在外宅,不劳江大人带路了,唤名侍从与我随行便可。”
江绾 :“……”
江毅:“好,我且先安排下去。”
“有劳了。”
江毅这头说完便先转身离开了院中。
院子不在封闭的屋内,庭院似乎并不会将氛围再笼罩回方才的压抑。
江绾和谢聿面面相觑。
谢聿薄唇翕动:“你觉得几日合适?”
“……什么?”
“你在江府,待至何时?”
不知为何,江绾突然在谢聿身上想到一个词。
粘人。
一个和谢聿好像毫不相干的词。
江绾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她未开口,谢聿便也沉默着,耐着性子,硬是要等到她的回答。
明明是谢聿自己说手头还有公务要忙,却反过来问她要待到何时。
但眼下江绾也已是瞧出,此话并无真实。
她原本并未打算继续留在江府,但谢聿既是将选择权交到她手上,她自也就此接下。
“三五日吧。”
谢聿咬着后槽牙,霎时绷紧了下颌。
他就那么一说,她竟真不同他一起走了。
江绾敛目,目光从谢聿脸上移开,又低声道:“你我且先各自冷静一下吧。”
谢聿手上紧握成拳,一句“已经冷静下来了”的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什么。
期望自己在知晓了江绾压根就不喜欢他之后,还有可能见她主动谈及要与他一同去外宅,还是听她柔软着声色,主动勾住他的手指,说方才的事就这样过去了可好。
谢聿觉得有些胸闷。
可说出去的话,哪有再收回的道理。
他沉沉地“嗯”了一声,那头江毅也正唤了人回来了。
“世子,马车和人都准备好了,你打算何时过去?”
谢聿收回视线:“现在。”
江绾就这么看着谢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江毅的视线狐疑地在两人之间流转一瞬,暂且没再多问,便也先随谢聿一同离开了江绾的院中。
谢聿走后,江绾又在院中站了一会。
方才的事,自然没有让她一转头就在心里放下了。
谁人都不会喜欢这种争吵的感觉,而当两方都认为对方有过错之时,如此分开冷静一下,或许是会好一些的吧。
江绾垂眸,低低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屋中。
银心前来送茶点时,还不知方才屋中发生了什么。
她只按照原本要做的,照实禀报道:“今日奴婢收到了许公子托人送来的信,那会您不在屋中,奴婢便先将信放到抽屉里了,不巧竟见世子爷也在屋中,不过好在他似乎并未察觉任何,奴婢也随口将此事一笔带过了。”
江绾愣了愣,这才明白过来此事因何而起。
谢聿哪是没瞧见,他压根就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江绾自不会因此而责怪银心。
毕竟就算银心察觉了,她一个下人,面对谢聿又能有何扭转的余地,那些信也还是会被谢聿看了去。
江绾默了片刻,抬手挥退了银心。
她走至橱柜前,再一次打开了橱柜,这才发现里面的新的一封信件。
她打开来看,看过内容后,也才知谢聿为何那时会说那样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江绾打开了房门,银心还候在门前。
她见江绾出来,便压低声问:“世子妃,您可要同许公子回信?”
江绾:“你去带个口信吧,便说我近来不得闲,暂且不见了。”
*
夕阳西下,襄州的水面被映上斑斓色彩,波光粼粼,层次分明。
夜晚将至,裹着秋日的凉风,徐徐吹入各家各户热闹的饭桌上。
谢聿独自站在江府的外宅门前。
宅内的其余下人被他以不习惯伺候的缘由都退回了江府,此时偌大的庭院,仅有随他从京城一同而来的寥寥几人,看上去很是冷清。
倒也正如江绾所愿,这样的氛围的确很适合让人冷静。
不过是在门前静站片刻,谢聿就已是将今日在江绾闺房里爆发的情绪全数压了下去。
这样好像就能冷静下来了。
冷静之后,她是否就会前来外宅同他一起了。
再之后,是中秋,是回门宴。
然后,他们又将一同返回京城。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什么也没改变。
突然,谢聿瞳孔紧缩,蓦地绷紧了身子。
他想起了今日在江绾闺房看到的那封信。
是因许令舟寄来的信,他才发现了这一切,而那封信,是为邀约江绾见面。
江绾会去见他吗?
她当然会。
谢聿几乎没太多思考,心下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喜欢他。
怎会不去见他?
不,她不会。
谢聿又在心下反驳自己。
她说过,她不会做有违自己身份之事,她要做好他的妻子,做好国公府的世子妃。
可在外看来,她只是与过往的字画先生见面,能算是有违身份之事吗?
谢聿心脏狂跳,刚冷静下来的情绪又再一次冲上头来。
他所有的笃定,所有的决心。
以及自认为不过是相敬如宾而已的简单之事,只需这一瞬思绪,就全数被推倒。
他应该相信,江绾是不会离开他的。
他们不会和离,她不会因为一个都未曾告白过的男子,而选择扔掉她已有的婚事。
可如果……
如今事情被揭露,她破罐破摔真向他道明心意了呢。
不,江绾说她要将他放下了,又怎会要向他表明即将过去的心意。
可是……
谢聿脑海中的思绪来来回回,脸上沉色晦暗不明。
所有的情绪归根结底,是他即使独自待在这里,也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的心情。
是清楚知晓江绾根本不喜欢他之后,便再无法笃定地揣测她任何的行为。
这种感觉很烦,烦得令他焦躁。
焦躁的源头还是因为她不喜欢他。
谢聿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因这种事而烦恼到睡不着。
这一夜,他几乎是彻夜未眠。
翌日一早,江府门前便出现了谢聿的身影。
江绾刚踏出府门,一抬眼,瞧见谢聿时,明显愣了一下。
但很快,她又收起怔色,迈步朝他走去:“世子来找我大哥?”
按照谢聿一贯的作风,不管他来此为何,大抵是会这样说的。
江绾昨日就参透了他其实并无公务可忙。
虽不知他眼下一大早就打破了自己说过的话来到江府门前是为何,但她仍是顺着他想说的,先行给了他台阶。
但谢聿直言道:“不,我来找你。”
“……有事吗?”
江绾看见谢聿皱了下眉,一副“难道没事不能找你”的模样。
也正因她的目光看向他,自也注意到他脸上明显的疲色,昨夜似是没睡好。
出了这样的事,能睡好就怪了。
江绾昨夜睡得也不踏实。
她心中思绪繁多,有关于许令舟的,也有关于谢聿的。
她辗转反侧至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了去。
若非今日有事,她也不会在这会早起外出。
“你要去何处?”
江绾思绪回神,讶异谢聿如此开门见山地问她。
她抿了抿唇,如实道:“明秀邀我去为她新开的酒楼剪彩,我此时正要前往。”
说罢,她又补充道:“明秀是我在襄州的好友。”
“嗯。”谢聿面不改色,自然而然道,“走吧。”
江绾一噎,没再多言谢聿怎要同她一起去。
想来他一大早出现在门前,就是打定主意没想藏自己昨日所说的还有公务要忙是假话,也定是要与她同往的。
不过一个酒楼的剪彩仪式,夫妻同往,自无不可的道理。
江绾命人唤来马车,两人便一前一后上了车。
如若没有昨日的事,如若谢聿当真是因公务才独自宿在了外宅。
这会江绾定是会问上一句,昨夜睡得可好,在外宅住着可还习惯。
但因种种明摆着的缘由,江绾抿着唇,什么也没说,任由马车内的沉默蔓延。
以往常有的安静沉默,落到此时,却是令谢聿浑身都不舒服。
他期望江绾能似以往一样,无论有情无情,总归会温柔地询问他两句。
但他也知晓她此时闭口不言的缘由。
他后悔那时的他,总是随意冷淡地将她的关怀回复了去。
如今却是想要,也不再有。
江绾好友的酒楼距江府不远,马车驶行没多会就到了地方。
明秀正亲自在门前张罗着,不少她的朋友都来为她道贺。
她一转头,一眼瞧见江绾,连忙兴冲冲地赶了过来。
随后,便见到了江绾身边沉着一张脸,气场有些凌厉的高大男子。
“小绾,这位……”
“我的丈夫。”江绾自然而然的介绍,身姿还顺势往谢聿身边挪动了些许。
谢聿眉心微动,脸上沉色顿时散了一半 。
但也仅是一半。
若是以往,他大抵眉梢都要跟着扬起,这会也只得本分地知晓,她不过是在同旁人介绍他的身份而已,没有别的任何意思。
明秀霎时反应过来:“原来是谢世子,见过世子。”
“不必多礼。”
明秀这头也忙碌着,同江绾打过招呼后,便命人将他们夫妻俩带往二楼专为江绾准备的雅间。
入了雅间,江绾落座桌前,谢聿便跟着她坐到了她身边。
酒楼内开张的热闹氛围被隔绝在外。
雅间里连下人都没留,仅有一名等待点菜的店小二候在一旁。
江绾垂眸翻看着店内的菜单,神情认真,心无旁骛。
但谢聿却一直在看她,唇边攒着想说的话,不知要在何时说出口,又要如何措辞。
江绾翻看之后,同一旁的店小二指了几道菜。
菜单被收走,她才转而对谢聿道:“酒楼新开,我也不知菜品味道如何,我按世子的口味点了几道菜,世子待会可尝尝是否合胃口。”
连她能清楚记得自己口味这一点,也无法被他拢进心里,认作是她在乎他的表现。
谢聿抿了抿唇,到嘴边的话自己就先咽了回去,只“嗯”了一声,以做回答。
这样的气氛好似很尴尬。
好像除了眼下两句,他们之间便不会再有交谈了。
但江绾没有多做停顿。
随着领完菜单离开屋中的店小二关上房门的声音。
江绾开口道:“我近来没打算去与许大哥见面,昨日他寄信来的邀约,我已回绝了。”
谢聿一愣,连眸光都颤了颤。
心下好似要因此而雀跃,但他又很快捕捉到“近来”一词。
果不其然,江绾很快又接着道:“有些事我还未想清楚,所以暂且不会见他。”
“想清楚之后呢?”
“想清楚之后,自也应当再见面与他说清楚。”江绾很坦诚,所言皆是心中所想。
“世子若愿意知晓,我也会坦白告诉世子。”
“我当然要知晓。”谢聿心头又堵上一股闷气。
他微沉着脸色问:“若我不知此事,你还会告诉我吗?”
江绾默了默,而后道:“应当会吧。”
其实江绾所谓的想清楚,只是需要想自己应当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许令舟。
许令舟突然道来的喜欢令她有一瞬猝不及防。
可随之到来的,是她原以为期盼多年的事,落在心头却也没激起什么水花。
江绾还不明如此是因何缘由。
但不必多想的是,无论许令舟喜欢她与否,无论她心中又是否当真将他放下,她都无法回应他的这份情感。
谢聿知晓与否,她都不会隐瞒她与许令舟的见面。
可谢聿听了,心里还是不舒坦。
明明有着可以有对她占有欲的身份,却又好像没有介怀此事的资格。
又回到了那个问题。
因为她不喜欢他。
像是一道刺人心神的响铃,从第一声响起后,每过一阵,就魔音贯耳般在他脑海中响起,提醒他这个他已是认清了的事实。
谢聿生涩地扯动了一下唇角:“我今日不是为打探你是否会去见他才来的。”
这话说得谢聿有些脸热。
不全是为此缘由,但他很难否认自己非常在意。
但江绾听完没什么反应,反倒道:“哦,不过待会明秀那边剪彩开始,我便要过去了,再之后也不得闲与世子同行,世子若有事要忙,可以自己先去。”
谢聿心口一紧,连眼皮都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江绾婉拒继续同行的意思已是表达得极其明显了。
他即使无事要忙,也只得硬是应下:“嗯,好。”
难怪她方才只按照他的口味点了菜。
她压根就没打算与他坐在这儿一同用膳。
雅间内就此安静了下来。
店小二还未上菜,江绾也还未要到离开的时候。
两人就这么静坐着。
倒颇有那般夫妻间相敬如宾的感觉。
直到门前传来动静。
谢聿神色微变。
门前守候的下人来报:“二小姐,该去剪彩了。”
“好,我这就去。”
江绾说着,倒也没急着立刻起身。
她只缓慢的一瞬,就叫谢聿霎时回神。
江绾明明都还没起身。
他就下意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江绾微怔了下,没有挣扎,只转头问:“怎么了,世子?”
“你……”谢聿动了动唇,声量在逐渐变低,“你觉得,我是何处没能做好?”
第43章 第43章“所以,她会喜欢怎样的……
江绾怔然更甚,显然没料到谢聿会将这样的话问出口。
他在说什么不好?
昨日的不好,还是过往所有的不好。
江绾看着谢聿,对此的确认真地思索了一番。
但眼下并非细谈所有的好时候,她赶着要走,一时间也不知要往哪一方面说。
况且,好与不好,似乎也并非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能定论的。
若谢聿仍是在问昨日她无法答应对他有情一事。
那答案便更无关好与不好了。
江绾开口回答他:“没有,世子一切都好。”
谢聿蓦地瞪大眼。
这怎可能!
一切都好她能不喜欢他?!
他咬着牙,却是没将此言追问出口。
那无异于再在他脸上扇几个巴掌,让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偏偏江绾还一本正经地又重复道:“是真的,我真心如此所想。”
谢聿:“……”
他就此松了手,微微敛目,没再与江绾对视。
门前的下人又出声催促了一遍。
江绾道:“世子,那我就先过去了,你若忙完,便自己先回外宅吧。”
江绾离开了雅间。
雅间内顿时更静了。
江绾似乎连同她的下人也都一起带离了雅间外。
独留的钦羽见状,便躬着身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雅间内。
屋内的空气似乎都显得压抑。
钦羽都不必过多揣摩,就能察觉自家主子的低沉情绪。
从昨日开始,事情就已是不对劲了。
钦羽眼睁睁看着主子一路接连奔波赶回襄州,又见他独自一人脸色沉冷前去江府外宅。
今晨一大早就找来,这会又被独自落在这里了。
钦羽自是不知具体缘由,更也不敢多问。
他甚至有些后悔进雅间内候着,早知屋内是这般情况,他就该继续在门前站着的。
“钦羽。”
突然一道沉声,着实把钦羽吓了个激灵。
“是,世子爷,小的在。”
“过来,听着。”谢聿面无表情,说着这话时,像是平时有事务要吩咐的模样。
钦羽如是觉得,正迈步朝谢聿走去。
还未走近到跟前,谢聿便已先一步开口:“那位字画先生,是她过往的心上人。”
钦羽脚下步子一顿,霎时僵在原地。
他甚至因为太震惊,脑子里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什么字画先生,什
么她。
“要维系好这桩婚事,就不应拘泥于这等过往之事,你觉得呢?”
若是严正等人同在,谢聿或许是会透露自己此时心中所想,让他们给出一些建议和帮助。
即使那会使那几人目瞪口呆,也使他颜面扫地。
但眼下他们不在,他身边唯一信得过的便是钦羽。
不过这也正好。
相比严正等人,钦羽对江绾更为熟悉。
江绾与他不同,她对身边的下人大都温和亲近,就连他的侍从钦羽,也常得她照拂。
谢聿不止一次听见钦羽满心感慨地说着:“世子妃当真是极好的女子,世子爷得此婚事当真是太好了。”
当然,此话自是背着他说的。
谢聿从最初听得颇为不满,到后来权当没听见。
再到不知从何时起,再听此言,他唇角也会有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心下不知是欣喜还是得意。
只是如今,哪还能再得如此情绪。
最多只能是庆幸。
庆幸还好他有了这桩婚事。
庆幸还好江绾是他的妻子。
谢聿撇去思绪,在钦羽几近凝滞的面色下,再度开口:“所以,她会喜欢怎样的男子?”
钦羽后背冷汗直流。
他哪能想到谢聿冷着一张脸,要同他说的竟然是这样的话。
他都不知自己今日该算是走大运了,还是倒大霉了,竟会突然得知如此重大的消息。
更甚至,他的主子,他一向不可一世的世子爷,竟要向他寻求建议。
可这显然不是个好差事。
因为谢聿一来问出的问题,答案就显而易见。
但他不敢回答。
江绾喜欢怎样的男子。
世子爷自己不都说了吗。
世子妃喜欢的人是……
钦羽脸色一白,顿时低头捏住了微颤的手。
谢聿紧蹙着眉头看着钦羽这副鬼样子。
他想说什么?
想说许令舟?
那个即将被她从心里扔出去的人?
谢聿冷哼一声,换了个问法:“她会希望,我是怎样的丈夫。”
“这……”钦羽动了动唇,这个问题也并不比上一个问题好回答。
他只能转而试探着道:“世子爷若想知晓确切的答案,其实……可以直接问世子妃的。”
话音刚落。
谢聿一记冷眼射来。
钦羽当即闭了嘴,也不知自己这话有何不对。
谢聿凌厉的眼神持续片刻后。
他才移开眼,道:“问过了,她说我一切都好。”
钦羽:“……”
难怪呢。
其实在钦羽看来,江绾这回答并不敷衍,反倒已经是最真的真话了。
世子爷本就哪哪都好,长得好,身材好,家世好,能力好。
换了旁人哪能有他们家世子爷这般优秀。
可那仅是作为丈夫的人选。
若要论喜欢……
那么问题又回到了前面同样的问题上。
不也还是得问世子妃喜欢怎样的男子吗。
可世子妃喜欢的男子,不是已经有了答案吗。
钦羽为难道:“可是世子爷,小的认为,若小的前去询问世子妃,得到的也大抵是与您同样的回答吧。”
江绾又不傻,难不成还不能不知他莫名询问这等问题,都是世子爷的意思吗。
“所以你就不会去问她身边的人?”
“……啊,您是说,问世子妃身边的下人吗?”
谢聿微动双唇,正要接着开口。
雅间门前传来店小二的声音。
店小二前来上菜,谢聿这便止了声。
几道热腾腾的菜端上桌来。
一眼看去,的确都是按照谢聿的口味来点的。
甚至有一道红烧鱼。
谢聿不常吃鱼,甚至不喜欢吃鱼。
但唯独红烧鱼,他莫名能吃得惯那味道。
可红烧鱼于他平日的口味而言,既是他不喜的鱼,又不是他所喜的清淡口味。
但江绾记住了。
谢聿有些想不起自己与江绾同桌用膳时何时上过红烧鱼这道菜。
她是何时发现的,还是向旁人询问的。
谢聿觉得自己或许是又要自作多情了。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只江绾惦记着他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足以令他心尖悦动。
他应该不是在她心里完全没有存在的吧。
“……世子爷,那您觉得小的应当从谁问起呢?”
谢聿脸上柔色敛去,冷冷地看了钦羽一眼:“要不我给你列个名单,你挨个儿一一去问?”
“……啊?不不不,小的明白了,小的会自行斟酌的。”
*
这份差事于钦羽而言当真是太过难办了。
且不说这等问题怎也不便莫名问出,更何况如今他随谢聿来了江府外宅,外宅里一个江府的下人都没有,他若要找人打探,还得去到江府。
谢聿都不曾前去的地方,他一个小小侍从莫名前去,岂不怪异。
“钦羽?”
一声呼唤,惊得钦羽霎时僵直了背脊。
他蓦地站住脚,生硬地转过头去。
原来是银心。
“银心,是你啊,吓我一跳。”
“什么吓你一跳,你怎来了,世子爷也来江府了吗?”
此时正是钦羽接下这份差事的第二日。
前一日谢聿独自在酒楼用过膳后,便回了江府外宅。
直到今晨,谢聿未曾外出,就坐在宅中书房内,只一双沉淡的眸子静静看着他。
钦羽到这哪能还瞧不懂主子的心思。
交代他的事,现在立刻马上就得去办,一刻都不得拖延。
于是乎,钦羽只得硬着头皮单独来了江府。
他正愁不知怎么不惊动江绾,就能先寻到她身边的下人。
银心自己就找上门来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世子爷没来,我今日自个儿来的。”
“你怎么自己……”
“银心,先别问那么多,我有些事想向你打听,你现在方便吗?”
银心狐疑地上下打量钦羽片刻:“你要打听什么?”
钦羽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拽着银心就往小道旁隐蔽的灌木丛去。
“是这样的,咱俩都伺候主子左右,也自是都盼着咱们主子好,今日我来,是想问问你,你觉着世子妃与世子爷可是相配?”
银心闻言,顿时更警惕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我拉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让我同你一起在背后妄议主子?”
“不是不是。”钦羽连连摆手,“怎会是妄议,只是盼着主子们好而已,好银心,你就同我说说吧,你跟在世子妃身边这么多年,可知世子妃心中对丈夫有怎样的期盼吗?”
银心:“……”
饶是钦羽一脸真诚,银心还是觉得他好生古怪。
且不说他莫名前来直接就问这等问题。
就算是她愿意告诉他,她也并不知晓答案。
江绾不过才是个将满十八岁的年轻少女,谢聿便是她的第一任丈夫。
在此之前,谁人能知自己未来丈夫是怎么样的。
若要说期盼……
世子妃心善,自也希望自己的丈夫正直善良,世子妃性格好,那也不当希望丈夫是个脾气火爆一点就炸的炮仗,世子妃细心体贴,那也希望丈夫能回以同样的温情,怎也不能冷淡漠然。
最重要的是,世子妃恋家,最好能是襄州人士,出嫁后夫家与娘家只隔一条街,想何时回家,不过几步路的事情。
可这些话,银心哪敢说。
说出来就无异于在说,是个和世子爷截然相反之人。
眼看银心不说话,钦羽更急了,连忙又追问:“银心,你就告诉我吧。”
银心蹙着眉头看着钦羽,半晌后终是开了口。
……
“世子妃貌美,自希望自己的丈夫也是俊朗夺目,世子妃多才,丈夫也要有足够出众的才能与之匹配,世子妃高贵,自也希望丈夫同样家世优越门当户对,世子妃纤
瘦,便希望丈夫能够高大强壮,让人心安让人有安全感,世子妃柔弱,所以……”
“够了。”谢聿面若寒霜,忍无可忍地出声打断了钦羽。
“你就去问了这些?”
钦羽:“……是、是啊,世子妃身边的丫鬟是这样和小的说的。”
谢聿眉心突突直跳。
这都什么和什么!
莫不是当他没脑子!
若江绾想要的真是这等肤浅的表面,那她至于与他相处大半年时间还对他毫无情意吗!
还有这些荒谬的描述。
无异于又在向谢聿陈述,即使他拥有这些看似华丽的外表,却仍是没能走进江绾的心。
江绾若心中如此作想,又怎会对许令舟……
谢聿拳头一紧,面色沉得骇人。
“世、世子爷,那、那小的,再、再去问问别人?”
“闭嘴。”谢聿压着心头恼怒,“不必问了。”
谢聿觉得自己甚是可笑。
暗自打探这种再令他挫败之事,还不若老老实实与人相敬如宾。
……
而另一头,江绾颇为诧异:“你这样同他说了?”
银心连连点头:“是啊,奴婢照着世子爷说的,应当不会出错吧。”
江绾:“……”
她好笑又无奈。
她很意外谢聿在莫名向她问出那样的话后,竟还让钦羽再来询问。
她不知谢聿究竟想知晓怎样的答案,但自然不会是银心所说的这些。
银心倒也真敢说,这般说了去,能叫人相信才怪了。
不过银心一心向着江绾,她又道:“钦羽临走前还想让我将此事对您保密呢,可奴婢怎会将这些事瞒着您,定是会一字不漏全部告诉您的。”
江绾闻言,这下倒是当真笑出声了。
她笑着打趣道:“那你便不怕世子事后怪罪于你?”
银心一听,原本还在为主子示忠的得意之色霎时僵住了。
“世、世子爷,世子爷会怪罪奴婢吗?奴婢、奴婢……”
江绾更觉好笑了。
都大半年时间了,银心还是这么害怕谢聿。
不忍再看银心慌神,她很快道:“好了,别担心,我随口说说罢了,他应当不会的。”
银心的慌乱卸下些许。
她看了看江绾,又有担忧浮上心头:“世子妃,您与世子爷近来又闹矛盾了吗?”
又?
江绾神色微顿,回想起与谢聿成婚以来的一些过往。
她性子温和,不爱与人计较,从小到大都未曾与人红过脸,闹过太大的争执。
如今她与谢聿成婚才不过半年时间,竟叫身边的丫鬟都用上了“又”这个字眼。
江绾无法否认,她好像的确已与谢聿有过好几次争执或冷战了。
一次是为他腿上的伤,一次是为她想回襄州。
好像还有些别的讲述不清的事,再到如今这事。
件件细数来,有大有小,有严重有微不足道。
江绾想起这些,会觉得有些奇妙。
这便是夫妻吗?
不同于与别人关系,是独一份的存在,令她在其中也生出原本少有的表现。
这对于江绾而言,已经足够证明她的确有对这桩婚事上心,有在认真对待这段夫妻关系了。
至于谢聿向她要求的情意。
江绾又认真想了想。
归根结底,人都各有喜好,但谢聿并非她的喜好。
初见他,她便觉得他眉眼凌厉,棱角分明,是好看,却并非她喜欢的。
后相处,谢聿寡言,脾性古怪,是江绾可有耐心包容,却并不会为之倾心的存在。
如若谢聿不要向她强求这些她对他没有的情感,他们应当也能正常地相处良好的吧。
可是谢聿不愿如此。
江绾微微叹息一瞬,低声承认道:“是矛盾,是我暂且还不知要如何处理的矛盾。”
*
七日了。
谢聿独自住在江府外宅已经过去七日了。
那日江绾说,要再在江府待个三五日。
如今三日也过了,五日也过了,就连他原本预计回襄州的第七日也要过了。
天色渐暗,江府外宅门前的道路上并无任何马车经过。
此处本就僻静,待到这会连过往的行人都许久看不见一个。
谢聿第三日的时候便又去了江府。
但他并没能见到江绾,只得到她前脚刚走的消息。
第五日谢聿也去了,提早了时辰,见到了又要出行的江绾。
江绾甚至不得闲与他多说几句,只道今日友人相约,她快要来不及了,便匆匆离去了。
第七日,谢聿便不再前去江府。
他觉得自己像个等不到妻子回家的怨夫,实在有失颜面。
可到了黄昏之时,他还是没忍住,派了人前去江府询问,得到了江绾今日也不会来外宅住的消息。
事出有因,并非刻意,就如他以往突有公务需得忙碌时一样。
但谢聿心里闷着上不去下不来的失落难以言喻。
他在想,以往他忙碌在外时,江绾也是这样一直等着他回家的吗?
如果是以前,他自然毫无怀疑地确信江绾当然会有这样的情绪。
可如今,他却只能被迫认清现实。
或许没有吧。
毕竟江绾不喜欢他。
可是谢聿也是如今才初次体会到等待的寂寥。
期盼不得回应,等待不知尽头。
他又想,还好江绾此前没有这样的情绪。
这样的感觉,每过分毫都令人觉得煎熬。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谢聿几乎是天不亮就从榻上起了身。
“收拾些随身之物,仅你跟着我便可。”谢聿走到门前吩咐钦羽。
钦羽不明所以,但自不会多问。
他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东西,便随谢聿一同离开了江府外宅。
钦羽以为谢聿这是又要去江府了,但没曾想他走的却是另一个方向。
直到他随谢聿来到城西码头。
钦羽讶异:“世子爷,我们这是要回京城吗?”
谢聿冷淡地斜了他一眼:“去客栈开间客房,要那时世子妃待过的那间。”
钦羽愣了愣,很快明白了什么,连忙动身去了码头旁的来方客栈。
谢聿站在城西码头,看着码头旁的街道,他想起此前带江绾去参加画舫宴时,江绾说千泉湖边的那条街与城西码头前的这条街道相似。
不过此时再看,谢聿也仍觉没多大相同之处。
江河旁与湖水旁怎能是一样的。
近来天气不算太好,去年他差不多也是这时候来的襄州,而后便遇上了大雨,还阻碍了水路。
不过眼下并无雨水,码头前热闹一片。
有商贩在吆喝着,有船夫在四处拉客。
谢聿视线扫去,并未见到贩卖茶叶的摊位。
后来他命人前去打探过。
那种名为云青毛尖的茶叶不过是一个小地方的普通茶叶,甚至他当时买下的价钱也算是被商贩狠宰了一笔,压根不值那个价。
如今想再重买一次,大抵也只有当真去到那个产茶叶的地方,否则外面实在少有。
不过谢聿这次前去西江办事,倒是为江绾挑选了一种他尝过后觉得她或许会喜欢的茶叶。
谢聿原是想,以此作为由头,他便能再问一次,他此前问她要的香囊是否做好了。
但如今看来,他不仅不得机会询问,就算问了,大抵也得不到他想要的。
谢聿初尝情事的苦涩,他不想如此怨念,却又想到哪哪都觉得落寞。
这时,钦羽已经办好吩咐的事折返了回来。
“世子爷,客房备好了,现在就能进去。”
谢聿微微颔首,收了思绪迈步朝来方客栈走了去。
那时因着气候原因,他暂不得行水路回京,便耽搁在了这里。
为图清净,他包下了整个客栈,却又因交接与江家关联的事务,真正宿在此处的时候少之又少。
谢聿踏上通往二楼的台阶。
江
绾那时便是被钦羽带到了走廊尽头的那间客房。
谢聿走进客房,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内里摆设与去年来时并无变化。
客房的窗户大敞,有秋日的凉风吹来,带着几分萧瑟,显得屋子里冷冷清清的。
他本就只带了钦羽一人随行,空荡的屋子里又怎会不冷清。
谢聿想到,那时江绾也是仅带着一名丫鬟。
她在这间屋子里待了一整日,直到夜深才离开。
她那时,在屋中做什么呢?
总归不是为了等他。
谢聿已是认清了这个事实。
但仅是喝茶,就真能闲得住,待那么久吗?
她或许带了她爱看的话本子吧。
想到这,谢聿不禁微蹙了下眉。
她该不会还未嫁人,就已经开始看那等死了丈夫的话本了吧。
但他很快又舒展了眉心。
他也到此时才发现,过去许久的往事,他自以为不在意,竟是件件都记得清晰。
客房内传来咕噜噜的水沸声。
茶香飘散,正是谢聿此番在西江购入的茶叶。
今日也专让钦羽带上,在此沏茶。
钦羽躬身替谢聿桌上的茶盏斟满茶。
谢聿便也迈步走去,坐到了窗边。
他抬手执起茶盏饮茶,视线随意一扫,忽的从身侧窗户看到了窗外的草屋。
谢聿定睛看去。
那是他初见江绾的地方。
那日江绾就是站在这间草屋门前,她的丫鬟替她撑着伞,她们站的位置距来方客栈不过一条街道的距离。
谢聿没曾想这间屋子竟是正好正对这间草屋,能完全清晰地看见草屋全貌。
他的视线落在草屋门前的屋檐下,便有些移不开眼了。
他甚至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完全走到了窗户前。
初见的地方,再见也仍能勾起当时的回忆。
惊鸿一瞥,他没曾想江绾从此后走进他的生活,也走进了他心里。
这时他又不觉得在这间屋子里待上一整日是什么难熬的日子了。
或许这就是喜欢。
因为喜欢她,所以只是看着与她初见的地方,也能让原本难熬的等待变得让人稍微缓和些。
谢聿就这么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
直到那间小屋忽的房门微动。
谢聿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既是屋宅,自会有人居住。
他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看被人撞见了大抵会觉得奇怪。
他正欲移开目光。
突然。
宅门打开。
许令舟一身白衣,神情温淡,从草屋内走了出来。
谢聿瞳孔紧缩,背脊攀上一股彻骨的凉意。
这一刻,有什么他不想知晓,却又无比清楚的意识冲上脑海。
因为喜欢,所以只是看着一间茅草屋也能待上一整日。
喜欢……
是因为喜欢……
谢聿捏紧的拳头在袖口下隐隐发颤。
眸底骤生寒意,眼眶却热得灼人。
谢聿从未如此时这般厌恶感同身受一词。
此时,他站在客房的窗户前,看着对街的草屋,眼里看到的是他心中的江绾。
那时的江绾,如他此时一样,看着窗外的草屋。
可她看的,是她心中的另一人。
第44章 第44章谢聿冷眼睨视,敌意尽显
谢聿遍体生寒,怎也没想到,已是足够令他心碎之事,还能再生重创。
他站在原地,脚下生了根似的挪不开脚步。
眼前情景明明已是确定许令舟并非造访此处,而是当真居住在此,他却仍然没有移开视线,只紧紧盯着那道身影。
突然,许令舟毫无征兆地抬眼。
两人霎时对上了视线。
许令舟微怔了一下,眸底生出些许复杂不明的神情。
而后,他缓缓抬手作揖,算是向谢聿行去问候。
谢聿冷眼睨视,敌意尽显,毫无风度地转身离开了窗前。
雅间内静谧一片,窗台外是何情况已不得而知。
谢聿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是为他前一刻在此撞破的又一真相。
可他明明来此是为了缓解不见江绾的煎熬,岂料更让人心堵了。
也是为自己全然控制不住情绪外露。
连对许令舟那等小角色也能失了仪态。
小角色吗?
谢聿脸更黑了。
在江绾眼里,许令舟才不是什么小角色!
他才是。
钦羽:“……”
他方才顺着谢聿看出去的方向也瞥了一眼。
现在更不敢呼吸了。
怎么会是这样,老天爷,谁来救救他……
“钦羽。”
“……啊?是,世子爷,小的在。”
“斟茶。”
“啊……哦,是。”
*
这些日子江绾并非是在逃避和刻意冷落谢聿,她是当真好生忙碌,连她自己都烦闷不堪。
落在以往,她一年到头也不会有这么多宴席需得参加。
也更无接连递到府上的帖子邀约她这那。
她近来的忙碌大多归结于她离开了襄州大半年,和如今她不同以往的谢国公府世子妃的身份。
莫说谢聿或许会不满于她失约一事,她自己也烦闷这些日子几乎不得机会好好待在家中。
直至今日,终是清闲了下来,可不巧天气不佳,阴云沉沉。
江绾难得偷懒多睡了会,起身时,便听见了院子里的吵嚷声。
银心入屋,向江绾禀报是江黎找来了院中。
江绾很快梳洗收整,推开房门走出来时,江黎正在她院中池塘边喂鱼。
“阿姐。”江黎闻声转头,一边唤着她,一边放下了手中鱼食朝她走来。
“怎一大早就过来了?”
“什么一大早,这会时辰不早了,已经巳时过半了。”
江绾一愣,她方才并未询问时辰,还想着此时顶多不过才辰时,没曾想都巳时过半了。
“这么晚了……”
看来她这些日子真是累坏了,难得一日清闲就睡过了头。
江绾:“所以你来干什么?”
江黎想起正事:“是为中秋节的准备事宜,因着按照惯例,家中每人都会得一礼物以贺中秋,我列好清单,准备好了爹和大哥,弟弟妹妹还有一些下人们的,但几位姨娘实在令我头疼,若没能选到她们心尖上,只怕是又不得安宁了,所以便来请教你嘛,你总能哄得她们开心。”
江绾诧异地挑了挑眉:“这事是谁交由你办的?”
“……二娘啊,以往不都是二娘在办此事。”
“是你硬找二娘要来的事儿吧。”
江黎一噎,但很快又挺直胸膛:“要来的又如何,如今我已年过十六,又不是小孩了,家中大小事自也可以帮扶着做,况且我中秋之后不就要与你一同进京了,若是这点小事儿我都办不好,还谈何朝堂事务。”
江绾闻言哭笑不得。
他可不就是没能办得好吗,否则怎会找到她这儿来。
这事本也一向都是二夫人在操持。
不过江绾自也不会吝啬教授江黎。
她接过江黎递来的清单扫视了一遍,而后微蹙了下黛眉:“不还有世子的礼物未曾挑选,你怎不说?”
江黎别过眼去,心虚地摸了摸鼻头,语气含糊道:“这不是正在问你吗,你就一并添上不就成了。”
江绾默了默,举着清单扇了一下江黎的肩膀:“你是故意的,你究竟为何对世子如此有成见,你们才不过见过一次。”
“什么成见,我哪有成见,我只是一心向着你,你既是不喜欢他,那我也不要喜欢他。”
江绾更好笑了:“这是什么歪理,我的不喜欢与你的不喜欢能相提并论吗?”
别说不喜欢不能相提并论。
就是喜欢也不能啊。
江绾:“你这都称得上是讨厌了,我可不讨厌世子。”
“你把他一个人丢在外宅避而不见,不是讨厌他是什么?”江黎想了想,又问,“阿姐,你
难道是在暗自打算要与谢世子和离了?”
江绾霎时有一瞬被说中真相的心虚。
但这真相的由头可与事实大有不符。
江绾抬手又往江黎肩膀上扇了一下:“别胡说,我是因近来几日实在太忙才没能去外宅,我也不讨厌世子,更没打算要与他和离。”
江黎所言全数被否定,他竟也没任何泄气。
“……哦,不离就不离。”
江黎话语顿了一下,转而又问:“阿姐,那你会逐渐喜欢上谢世子吗?”
江绾:“……”
他今日这是哪根筋搭错了,究竟是来求助的,还是来胡言乱语的。
江绾不想搭理他。
江黎却还有一肚子话要说似的,紧接着又道:“如果朝夕相处都不能让你喜欢上他,我看他也没什么厉害的,哪值得旁人将他吹捧至那般高位。”
“谁吹捧他了?”江绾似是抓住了可疑点。
江黎脸色一僵,顿时止了声。
江绾狐疑地看着他:“为何不回答,方才不是还振振有词?”
江黎:“……”
“哦对了,上次我问你的话你也还未回答我,你可是有喜欢的姑娘了,她……”
“阿姐!不是说帮我看清单吗,此番中秋究竟要给姨娘们准备什么礼物,对,还有谢世子,你的丈夫,你看着办,可好?”
实在古怪。
江绾盯着他又审视了半晌,直至江黎耳根都被她看红了,她才移开眼:“行了,余下的我帮你办,你走吧,别在这儿待着了。”
江黎如释重负,一刻也不迟疑,点着头就转身:“好,那我先走了。”
江黎一溜烟跑没了影,江绾看着空荡荡的院门无奈地笑了笑。
待她缓过一瞬心绪后,便重新垂眸看向了手中清单。
如今只差三位夫人们的礼物,以及谢聿的。
仅此今日白日应当就能办好。
江绾思索过后,便吩咐了银心备马车。
银心提醒:“世子妃,天色看着不佳,恐会下雨,奴婢先去多取些伞备上。”
“好,去吧。”
一切准备妥当后,江绾动身离了府,着手开始办手头的事。
为几位夫人们的礼物并不难挑选,江黎无从下手只是因着他本为男子,又是个半大的小子,向来都只有被夫人们逗弄得面红耳赤毫无招架之力的地步,但江绾则不同。
江绾因着心中有数,很快走过几个地方就将为三位夫人准备的礼物备齐了。
最后只剩谢聿。
江绾命马车驶向了民安堂。
银心疑惑询问:“世子妃打算为世子爷准备的中秋礼物是药草?”
这好像很贴心,但又实在叫人惊喜不起来。
难不成生了矛盾,就要苛待世子爷至此。
江绾闻言轻笑了一声:“不是的,他的中秋礼物我另有准备,去民生堂取药是为别的事。”
其实早就应当送给他了。
是谢聿此前就问她要过不止一次的香囊。
但江绾因着拖延,实在没能完成。
如今时隔这么久,才终是到了收尾之时,想来中秋之时怎也是能够完工了。
此番回襄州前,江绾没想过他们会因此而面临一件波及他们夫妻关系的事情发生。
但也正是因着此事的发生,她才开始对这桩婚事有了更多的思考。
她不知晓往后的日子会如何,但谁人会不希望日子越过越好。
她亦如此。
江绾到了民生堂便径直去了药房,她向大夫递出提前写好的药房,一一取了药。
“去大哥府上。”
“世子妃是要去看大少夫人吗?”
“嗯,为她开了些安胎药,顺道同她谈谈天。”
马车启程,又一路往江毅的府邸而去。
此时正是午膳时间。
单宁秋讶异来迎:“你怎也不派人提前来告知一声。”
“算是临时想起吧,便也没来得及派人先过来了。”
“临时?”单宁秋笑了笑,转而问,“那你原本是打算去何处?”
江绾避而未答,自顾自地动筷开始用膳。
用过膳后,两人一同在偏厅坐了下来。
“你今日可是终于闲下来了,前几日我还问过毅郎,何时得闲唤你来陪陪我,他说近来你怕是都不得闲。”
“是啊,可把我忙坏了,不然我不也不会这么多日都不来看你的。”江绾问,“这些日子身子可舒坦些了,孩子没再多折腾你吧?”
“本也算不上折腾,且这几日胃口也好起来了。”
“嗯,看你脸色不错,方才吃得也好,我也就放心了,不过我今日带给你的安胎药可得按时喝着,别亏了身子。”
单宁秋如今怀有身孕,江府上下都对她关怀有加。
除了欣喜孩子的到来,自也担心她本就不怎好的身子会因生育而亏损。
除了江绾今日前来送安胎药,别的人前前后后送的各类补品也是接连不断。
单宁秋真是哭笑不得,又不好辜负大家的心意,只得温声应下:“好,我一定。”
江绾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伸手抚上了单宁秋隆起的小腹。
上次抚摸过孕有小婴儿的腹部后她便觉得很是奇妙,如今再触也仍是如此觉得。
单宁秋放松身子,任由江绾感受。
她轻声道:“我想,绾绾应当会是个非常温柔的母亲,往后你的小孩也会如你身边的所有人一样喜欢你。”
“是吗?”江绾迟疑地抬起另一手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可我还根本不知要如何做一名母亲。”
莫说是母亲的身份,就连要做好一名妻子,她也仍然有许多不知如何做好的地方。
单宁秋:“不过说来,你与谢世子也已成婚大半年时间了,你们……”
她话语微顿了一下,引得江绾抬头看她。
单宁秋有些许不自然,但又很快消散。
她知或许除了自己,再无旁人会与江绾谈及这些事。
她是她的好友,也是长嫂,自当担起此事。
“你与世子大抵多久一次?”
“一次什么?”
单宁秋:“行房事。”
江绾一惊,霎时脸颊热烫。
她怔着眸子,感觉到热意一路从脸颊蔓延至耳后。
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才支支吾吾道:“一次……一次……不到半炷香,一炷香,好像也有……半个时辰吧……”
单宁秋一愣,随即“噗嗤”笑了出来。
“不到半炷香?为何不到半炷香?”
江绾脸上更烫了,她何曾与人说过这等私密之事。
且单宁秋问她为何,她又不是谢聿,她怎会知为何。
她总不能告诉单宁秋是因为她受不住了,所以掐了谢聿的腰,以至于谢聿也……受不住了。
单宁秋看着自己把人说得面红耳赤的,笑过一阵后,还是强行正色了起来:“我是问,平日多久时日会行房事。”
“……哦。”原来是问这个。
江绾好生尴尬,敛下眉目,声色更轻:“世子常会因公务在外许久,此事说不大准。”
其实也没什么准不准的,只是江绾遭了方才那么一回误会,这下是怎也不好意思说她与谢聿在榻上的那些……
说不定别的夫妻不似他们那般,频繁之时每日都……
单宁秋倒未察觉异样,反而是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既是这样,那你肚子暂且还没反应也是情理之中,不过不必担心,或许再过不久就能有好消息了。”
“我也没有想……”江绾低声嘀咕着,后面的话语几乎在唇边消散不见。
她理性地知晓,如今并非她与谢聿孕育孩子的好时候。
他们之间发生的意外本就令夫妻关系生了隔阂。
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诞生的。
曾有过那样过往的谢聿,应该也不想吧。
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
江绾又和单宁秋聊了些别的后,才起身告辞离去。
眼下时辰还早,但天色却已是阴沉了下来。
看来是当真要下雨了。
襄州的雨季也将到来。
银心询问:“世子妃,我们是回江府吗?”
江绾摇头:“不,去外宅。”
约定好的几日前就应当去了,只是因突然的忙碌才不得不拖延至此。
江绾今日本也打算要开始住进外宅了,更莫说眼下到来雨季。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朝江府外宅驶去。
直至抵达府邸,门前一片寂寥,几乎没什
么声响。
江绾探头朝外看了看,问:“怎没人守在门前?”
银心:“之前便听其他人说,世子爷来的头一日便让外宅的其余下人回了江府,如今外宅没留几人。”
江绾不禁皱了下眉,这便撑着银心的搀扶下了马车。
待到她走进外宅,这才发现,不仅是因着谢聿没留多少人在外宅,眼下连他自己也不在外宅。
“世子去何处了?”
“这……小的们不知,世子今日临走前未告知小的们。”
江绾默了默,一时间情绪不明。
直至她开口:“嗯,我知晓了,都退下吧。”
江绾说着,似是转身就要走。
引得前来禀报的这名下人登时脸色一变,都顾不得失礼,连忙匆忙道:“世子妃,小的这就去告知世子爷您过来了,这就去,您别走,小的这就去!”
江绾一愣,其实她不是打算走。
但见此状,她又道:“不是说不知世子去了何处吗,那你要上何处告知他?”
“这……”
突然有水滴落下,在青石地上晕开一团渐深的印记。
随后是更多的雨水落下。
一旁另一名侍从眼眸一亮,忙道:“世子妃,下雨了,雨天路滑,您就别走了,小的们这就去寻世子爷,定能寻到的。”
这一路跟随谢聿身边的下人谁人不知,这些日子世子爷独自宿在江府外宅,看似清闲,实则每日都在苦等世子妃。
院门前站过,厅堂内等过。
找去了江府,也停留在院中。
总归,不必谢聿言明,下人们自是都明了情况的。
眼下江绾终是来了外宅,若是叫谢聿回来知晓他们没能留住她,人来了又走了,只怕定是要遭不得了的责罚的。
江绾抬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色,舒展没多会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她这便也不与下人们闲谈了,只道:“我没打算走,下雨了,快去寻世子吧。”
侍从领命,迅速转身离去。
江绾入了厅堂,坐下后便交代银心将今日的晚膳吩咐下去。
宅院到底是没几个下人,银心一走,再加之又有几人外出前去寻找谢聿了,整个院中除了听见滴滴答答落下的雨滴声,便再无别的声响了。
雨水带来秋日的凉意。
江绾侧着头看向淌着水的窗台。
她放空思绪,什么也没想,就这么一直看着逐渐密集的雨滴,不知坐了多久。
院外传来声响时,江绾刚回神不久。
交错急促的脚步声听起来让人有些紧张,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令江绾当即站起来朝着门前走去。
她刚走到门槛处,一抬眼,便在院门前瞧见了一身狼狈的谢聿。
江绾一怔,又上前两步,但还是止步在了屋檐下。
院中下着雨,雨水在地面激起水洼。
谢聿没有停顿,大步朝她走来,缎面黑靴早就被泥水沾污,此时更是毫无顾及,步步踏起水花溅射。
谢聿身上也多有湿泞,连平日一直一丝不苟的发髻此时也稍显凌乱,几缕发丝沾湿后失去了顺直。
但偏偏他脸上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冷淡,好似寻常归家时一般,绝无路途淋雨或是紧急赶路的可能。
谢聿来到江绾跟前站定,目光直直地看着她:“你何时来的?”
江绾分辨不出此时天色是何时辰,只道:“没多久前。”
谢聿动了动唇,许多话想说,此时落到唇边又陷入斟酌中,唯恐说出口的话有何不妥。
但不待谢聿踌躇措辞,江绾已垂眸朝他膝盖处看了去:“腿上伤势可有疼痛?”
谢聿稍有回神,但身体上的麻木令他哪能感受那点陈年旧伤带来的感触。
他没回答,终是把唇边的话道出:“你这便同我住外宅了,对吗?”
江绾心思也不在他的问题上。
若非此时还站在门前,她倒是想先撩起谢聿的裤腿看看。
本就是雨季,阴天好几日了,今日雨水终是落下,谢聿又这么不知为何淋了雨。
“先进屋吧。”江绾说着,动身往屋里去。
但只走了几步,又见谢聿沾湿的裤腿在地面拖出一条水迹。
江绾脚步一顿,又改口:“世子还是先去沐浴吧。”
“我并未淋雨。”
谢聿的确不知自己身上竟沾湿了这么多处,自也更不知自己此时看上去有多狼狈。
但他的确没有淋雨,一路上撑了伞,但因赶路太急,一把油纸伞又怎能完全遮挡疾驰中的风雨。
江绾却是执意道:“你衣衫都湿了,还是应当先行沐浴更衣,头发也当洗净,莫要染了风寒才是。”
说罢,江绾又垂眸往他左腿膝盖看:“还有你的腿伤,当真没事吗?”
谢聿滚了滚喉结,心跳不由自主地随她明显关怀的话语加速。
“我今日去了一趟民生堂,按照上次你在京中所用的药方备了些药材,你若腿上不适,待会你沐浴后我命人将药材准备一下,你敷上缓和一下。”
江绾温和的嗓音一如既往。
好似他们这些日子都不曾分开,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隔阂。
更甚至她此时全然为他着想,关怀他的身体,关怀他的伤势。
谢聿有些口干舌燥,再次滚了下喉结,这才应声:“嗯,那我先去沐浴。”
湢室内很快备上了热水。
谢聿没让人留下伺候,独自走入屏风后。
他脱下衣衫后,看着被雨水沾了不少水迹和泥泞的外衫,今日在来方客栈与许令舟对上视线的不适感没由来的又浮上心头。
许令舟明显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从外到内,无一相似。
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他与江绾心中所喜毫不相干。
谢聿无法去细想,江绾究竟是喜欢许令舟哪一点。
可若不想,他便也不能知晓她究竟是不喜欢他哪一点。
江绾终于来了外宅,此时就在厅堂。
她方才似乎还未回答他是否就要住下不走了。
但他不免要心花怒放地认为,是因她满心心思都落在他被雨淋得狼狈的模样上,和或许会因阴雨天而伤痛的腿伤上。
谢聿垂眸看向了自己伤疤盘踞的左腿。
老旧的伤疤稍有狰狞,但安分得毫无存在感,没有任何疼痛,也并未因一点小雨就红肿。
“钦羽。”
“是,世子爷,小的在。”钦羽就候在门前,应答的声音隔着湢室的房门清晰传入。
谢聿沉默片刻,并无旁人的湢室内,他仍旧摆出一副面色坦然,理直气壮的样子,好似在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提前练习。
片刻后,谢聿淡声道:“水太烫了,抬一桶冷水进来。”
“是,世子爷。”
……
江绾在厅堂听见门前响动,转头看来,便见谢聿已经沐浴完毕,换过了衣衫,重新梳理了发髻,再不见方才的狼狈。
她走上前去,问:“世子方才看过腿上伤处了吗,有无大碍?”
谢聿喉结滚动,沉淡的眸光里,有不易被捕捉的一瞬闪动。
他侧身走到桌前,冷静道:“我有些饿了,先用膳吧。”
用过膳,伤处也该能肿起来了吧。
第45章 第45章“那你明日可要早些回来……
江绾脸色不太好看。
这几日本就叫她不得闲细思的问题,落到此时谢聿的这般态度上,让她觉得更烦闷了。
或是因江绾亲眼看过谢聿伤处肿痛的模样,也或是她完全了解了他曾负伤的全部经过。
江绾很难对此不在意。
但谢聿的避而不答让她也少见的生了气恼。
伤在他身,他若不管,她也懒得管了。
谢聿敛下眉目没看见江绾的脸色,只余光瞧见她沉默地动了筷。
头一次做这等事难免令他心虚。
他便也不再多言,随之动了筷。
夫妻俩久违的同桌用膳,气氛安静得沉闷。
两人各怀心事,在毫无言语和视线交流
下吃完了这顿饭。
谢聿的腿在吃饭的后半段时间就已是开始隐隐作痛了。
痛感明显,针扎似的,让他有些难以维持面上冷静。
可江绾从头到尾都没多看他一眼,自也注意不到他的神情变化。
用过膳后,下人入屋收拾了碗筷。
本就暗沉的天色也随着阴雨天气彻底消散了光亮。
屋内点燃烛火,氛围好似要被这道摇曳的黄光笼罩起温暖柔和的氛围。
谢聿静静等待着,就等江绾再度过问他的伤势。
可江绾忽的起身,迈步朝着厅堂另一侧走去。
谢聿眼睁睁地看着她从随行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本书册,拿上书册后,就到书案前坐下了。
屋内不时传来翻动书页的轻微声响。
谢聿腿伤疼痛更甚,但已是不再得江绾关怀。
他咬着后槽牙,隐忍着疼痛,却忍不下眼下惨遭漠视的凄凉。
屋内响起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混杂着屋外的雨声,听上去甚是可怜。
江绾闻声也就此抬起头来,正好对上谢聿眼巴巴看着她的目光。
“我……”谢聿张了张嘴,声色生硬道,“我腿上有些不适。”
“方才不是说并无大碍吗?”
“我没……”
他哪说了,他方才压根就没回答江绾的问话。
没回答……
谢聿眸光一颤,连带着膝盖处都跟着抽疼了一下。
“现在好像开始疼起来了。”
谢聿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更将可笑的模样无法遮蔽地展露在人前。
他感觉有些脸热,但也只得硬着头皮再道:“疼得厉害。”
江绾沉沉呼吸一瞬,随后放下手中书册,起身朝门前走去。
她开门唤来了银心。
没多会,银心便带着另几名丫鬟,将早就准备好的药材送进了屋中。
药材的气味很快在屋内弥漫开来。
谢聿闻着这股其实本该讨厌的味道,但心下却是微微松了口气。
屋内下人都退了出去。
江绾站在桌前摆弄药材,像谢聿此前做过的那般,一一添加药材制成药包。
谢聿缓步走去,视线扫过一眼桌面,好似随意道:“不必劳烦,我手上没事,我可以自己整理药包。”
话音刚落,谢聿就不由咬了下自己的舌尖。
不仅自己意识到这话好像不太对,也同时看见了江绾微蹙黛眉的模样。
江绾闻言,就要放下药包。
谢聿很快又出声找补:“但可能需得麻烦你帮我敷药。”
他顿了一下,声色渐弱:“因为,疼得很厉害。”
其实谢聿此时都感觉不到有多疼了。
不自然的话语,不想被江绾漠视的担忧。
还有隐隐期盼着从她眼眸中再见她温柔关怀的目光。
谢聿心中复杂情绪来回交织,垂落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还不待他等待一瞬,江绾想也不想就开了口:“世子在一旁坐着吧,我这儿很快就弄好了。”
江绾神情自然,与谢聿的紧绷形成鲜明的对比。
谢聿看着她手上恢复动作,饶是唇边又有了下意识的话语,也硬生生憋着没再说出口。
他喉间因此而感到干涩,转而拿起桌上水壶倒水。
“你要喝水吗?”
“不了,我不渴。”
谢聿面色微僵,沉默地仰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他喝完水,江绾这头也已制好了药包。
“世子,过来坐下吧。”
谢聿这会倒是听话,被唤到了,便立刻朝椅子走了去,乖乖坐下。
江绾拿着药包在他跟前同样坐下时,谢聿忽的有一瞬紧张。
他本该撩起裤腿的动作顿住。
他想起自己那丑陋的伤疤,甚至因此时的疼痛也能想象出其红肿之后的模样,更是狰狞可怖。
上一次江绾就已是见过了他的伤处。
那时他丝毫未有此时这般退却的想法。
如此丑陋,如此狰狞。
他突然不想让她看到。
本就不得她心,她可会因此而对他生出厌恶。
谢聿左腿无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
“别动。”江绾轻柔的嗓音又带着几分不容置否。
她未拿药包的另一只手按住了谢聿的大腿。
谢聿腿上肌肉蓦地紧绷起来。
其实江绾压根就没使多大劲,或者说她那点力道,于谢聿而言几乎毫无压制力可言。
但谢聿却动弹不得了。
她只是碰了他一下,压根就算不上撩拨,却令他生出些许躁动。
在这不合时宜之时,未免显得有些丢人。
江绾自也感觉到指腹下肌肉紧实,她抬眸看向谢聿:“疼得这么厉害?”
谢聿:“……”
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这会也更无心思去自卑自己伤处丑陋了。
江绾抿了抿唇,更加放柔力道,小心翼翼地撩起谢聿的裤腿。
一股凉意顺着小腿往上窜来时,谢聿听见江绾小声地倒吸一口气。
“何时弄的,怎比上次还严重!”
谢聿木着脸色垂眸看去,看到自己腿上伤疤红肿的样子,几乎与他预料的情形相差无几,但懊恼也随之而来。
他是疯了才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再展露给江绾看。
真是太丑了。
其实这不算严重,看起来比上次更狰狞也是因为,上次他本就恢复了大半,这会却是刚肿痛的初期。
但还是很丑。
谢聿又想缩回腿。
江绾紧接着又道:“你这几日干什么去了?”
带着些质问的语气,活像要教训人似的。
谢聿喉结一滚,有些受不了她这样看着他。
“没干什么,就去了几趟江府,你知道的。”
这话是实话,谢聿隔三岔五往江府去,或是见到了江绾,或是没见到。
除此之外,他不得别的事可做,不就只得在外宅待着。
江绾神情微变,但还有几分怀疑。
若谢聿就只是去了几趟江府的路途,能让他的腿伤肿成这样?
“……今日还去了一趟来方客栈。”
谢聿低声又开口。
江绾已将目光从谢聿脸上移开。
她拿着药包轻轻地敷上那狰狞的伤口,怕压疼了他,动作十分小心。
谢聿视线追随江绾逐渐低下,为替他敷药而往他膝盖的方向靠近的脸庞。
她身前秀发垂落,几缕发丝扫在他小腿近处。
明明没有碰到,却令他不知从何生出绵密的痒意。
她手背白皙光滑的肌肤和他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与那丑陋的伤疤更是不相匹配。
谢聿呼吸渐沉,身体的紧绷已从左腿蔓延到了全身。
这时,江绾又问:“你去来方客栈做什么?”
谢聿刚刚才喝过满满一大杯水,此时却又觉口干舌燥。
他滚动喉结,平稳呼吸,开口嗓音却有些沙哑:“你可还记得,你我是在那里初次相见的。”
江绾一愣,手上动作险些失了控制,但她又很稳住,仍旧轻轻地支撑着药包。
“记得。”
就像今日一般,下着雨,蒙着密集的雨帘。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遥遥望见了对方。
谢聿道完这句,便没了下文。
两人之间弥漫开来的沉默有些耐人寻味。
江绾当然知道自己那时去往来方客栈是为何,或者说她原本要去的地方根本就不是来方客栈。
但谢聿这话,好像是知晓了其中缘由。
他不再提,她便也不再继续问了。
沉默持续良久。
久到药包的热意令谢聿后背渗出细汗,久到江绾拿着药包的手有些发酸。
但其实敷药该有的时辰还未结束。
江绾忍不住换了只手,动作仍旧轻柔,只是换手的动作不免轻微挪动了一下药包。
“其实可以再用力一点。”
江绾闻声抬眸,却并未对上谢聿的视线。
他别过头,目光朝向别处,不知在看什么。
江绾:“不是很疼吗,再用力会压到伤疤的。”
“轻了没效果,而且……很痒。”
从伤口处一直痒到他心尖。
谢聿有些难耐,更有些唾弃自己。
他想,江绾对着他那丑陋狰狞的伤疤绝对生不出半点对他的好感,但他却是在心猿意马。
最初他认清自己对江绾生出了感情之后。
亲吻和欢。爱都成了难以节制之事,越要越多,贪婪且不知足。
但如今他认清的是江绾对他没有感情。
他的贪婪却根本没被压制。
渴望她似乎本是身体的本能,心中的情感又驱使其变
得强烈。
更莫说他此番和江绾分开前去西江办事至今,已是素了半月有余。
谢聿感觉到膝盖上按压的力道稍重了一些。
江绾轻声应着:“那我重一些,若是弄疼你了,就告诉我。”
谢聿全程绷紧着身体,也不再转回头看向江绾。
以往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落到现在,居然需要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才能压抑隐忍。
又过一段时间后,敷药终于结束了。
谢聿趁着江绾转身的空隙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出了一身的汗,显然需得要再沐浴一回了。
江绾回过头来时,谢聿便也开口:“我出了些汗,再去清洗一下。”
江绾知晓疼痛自会容易发汗,没做多想,只担忧道:“你才刚敷过药,腿上没问题吗?”
“无碍。”
“不然我……”
“当真无碍。”谢聿说得诚恳,但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江绾见状便也没再多言,只道:“好,我命人给你备水。”
谢聿又进了湢室。
不知晓的,还以为两人方才在屋里干了什么,夫妻俩终是和好如初了。
不过事实自然与此不符。
江绾待谢聿去了湢室后又走回了书案前坐下。
重新拿到手里的书册却有些看不进去了。
其实她今日本是打算要与谢聿好好谈谈他们之间的事的。
即使她心里还没能完全想得清楚,但也大抵有了些方向。
岂料谢聿腿伤复发,且她也不知为何,面对谢聿脑子里空荡荡一片。
谈话一事只能暂且作罢。
或者说,待这阵雨季过后,谢聿腿上不再疼痛再说吧。
江绾心下胡思乱想着。
本以为谢聿第二次沐浴应当也花不了太久的时间,她便也没克制自己收回思绪。
但没曾想,待她思绪回炉谢聿也还未从湢室里出来。
他好像已是进去了好一段时间了。
莫说谢聿平时本就沐浴较快,这会也只该是进去擦擦身上出了汗的地方,怎会进去这么长时间。
难道是腿伤不便。
江绾微蹙了下眉。
又等待一阵后,她收了书册站起身来,迈步就要往门前去。
才刚走出两步,房门就被谢聿从外面打开了。
江绾脚下步子一顿,对上谢聿好似如常的面容,这便又止了意图,缓缓转身往回走。
谢聿见状,想也不想就朝江绾的方向走去。
但走到近处,看见江绾又坐下似要看书,便不得开口再说什么,只能安静地在她不远处也坐了下来。
此时虽是天色全暗,但其实时辰还早。
屋内灯火通明,也并不到要就寝之时。
他们此前也曾有过不少时候是这样安静地各自待着,直至到了就寝之时再相继躺上床榻。
谢聿以往并不觉任何不妥,也更不会去思虑别的事。
江绾很安静。
要么自己待在主屋不会来打扰他,要么与他一同待在东屋,连翻书的声音也趋近于无。
但此时谢聿却被这种平常无异的安静弄得很难受。
他想和江绾说话。
随便说点什么也好,只要是他们之间的交谈。
可他又怕她不愿搭理他,或者说了什么又令他心堵的事情。
沉默持续蔓延,谢聿到底是没能寻得机会开口。
直至江绾合上书册,又起身离开了屋中。
她应当是去沐浴了。
江绾沐浴向来很慢,谢聿独坐屋中也等了许久。
待到江绾重新回到屋子里时,两人之间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屋内的烛灯熄灭大半。
谢聿坐在床榻边,眼巴巴地看着江绾绕过屏风走过来。
江绾没多看他,径直去了梳妆台前梳发。
她换下了白日的衣衫,仍如以往一样穿着轻薄宽松的寝衣。
她乌发如瀑般披散下来,姣好的面容在稍显昏暗的光线下,也仍能叫人瞧见每一处娇美。
谢聿有些按耐不住了。
他从床榻边起身,悄然迈步走去。
梳妆台前,江绾看见谢聿的身影出现在铜镜里。
她下意识要回头。
谢聿目光落在江绾手上的木梳上。
他伸手一瞬,握住了她整只手。
江绾还未来得及完全转回头去,就先听见了谢聿的低声从身后传来:“我替你梳。”
江绾指尖微僵,不得反应之时,手中木梳便被谢聿拿走了去。
谢聿哪曾替别人梳过发,仅为自己,力道也自不可能如此轻柔缓慢。
他手上动作生疏地将江绾的长发从上梳到尾端。
她乌发柔顺,带着沁人的香气。
刚解决过一次的躁动似又要窜上。
谢聿开口转移注意力,问:“你接下来还会有忙碌吗?”
江绾从铜镜里看到谢聿为她梳发的手法,怎么看怎么别扭。
而且他动作实在太轻了,哪有人梳头是这样梳的。
这会江绾才体会到方才谢聿让她用点力太轻会痒,是什么感觉了。
江绾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提醒谢聿,只开口回答他的问题:“中秋将至,家中宴席还需提前做准备,应是闲不下来。”
如若当初谢聿未曾向江怀林提及中秋后办回门宴一事,这个时候他应是已经带着江绾启程回京了,又哪有后面的事。
但谢聿听着江绾又道:“一年到头,无论什么节日,家里都是一阵大肆操办,一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加忙碌倒也觉得万分幸福。”
谢聿有些吃味。
他在铜镜里又一次看到了江绾脸上不同于平日温淡的别样神情。
温暖的,幸福的。
如那次他说要带她回襄州时一样明媚又耀眼。
勾得他心心痒痒的,却也令他清楚意识到,这份情绪和他没任何关系。
但谢聿很快收起这份思绪。
眼下不是他该自怨自艾之时。
谢聿道:“好,那我明日陪你一起去。”
“不行。”江绾想也不想就拒绝。
谢聿手上动作一顿。
江绾随之也抬手拿走了谢聿手上的木梳。
再叫他这么梳下去,只怕天都要亮了。
江绾自己动作熟练地梳理自己的长发,又开口道:“你腿伤严重,接下来几日都是阴雨日,还是不要随意走动了,明日你就在宅中休息,注意保养。”
“不,我腿伤……”
谢聿话音未落,江绾已梳好发转头看了过来。
一对上江绾那双漆黑的眼眸,谢聿后半句话也就此止住了。
像是他再继续说下去,眼前这双漂亮的眸子就要对他生出无可奈何的失望之色了。
谢聿自不想在江绾眼里看到那样的神情。
他噎了半晌,只得低声应道:“好,我会注意的。”
江绾让谢聿先躺上了床榻,而后她才将屋内最后一盏烛灯熄灭。
屋内再无光线,江绾摸着黑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走过一半,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由放慢了脚步,更加小心。
直至脚尖在黑暗中抵住了不明阻挡物。
谢聿呼吸一顿,哑声道:“我担心你看不见。”
江绾的确看不见,但若谢聿不在床榻边跟块大石头似的挡着她,她早就安然抵达床榻坐下了。
江绾:“无事,世子上榻吧。”
床榻前传来谢聿窸窸窣窣躺上去的声音。
江绾也在床榻边空出位置后,屈膝坐下脱鞋。
谢聿的声音从身后穿过黑暗传来:“你明日还会回外宅吧。”
“当然。”江绾脱完鞋也躺上了床榻,“忙完就回来。”
床榻上安静了下来。
江绾清晰感觉到被褥里另一人存在的体温,还感觉到自己背对的身后有一道目光一直在看着她。
江绾因此而难生困意,她不知谢聿是还有话要说,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图。
江绾本是想忽视了去。
但这道目光一直存在,持续好一阵也未移开,或是闭上眼。
江绾有些忍无可忍,更不喜欢这样藏着掖着的感觉。
她
索性翻动身子,蓦地转过身去。
谢聿一怔,漆黑的瞳眸掩藏在暗色里,被江绾突如其来投来的目光弄得不自觉紧缩了一下。
他方才在偷看她。
不,应该说是趁着她背对无法察觉,明目张胆地看她。
可没曾想,这下被逮了个正着。
江绾直言道:“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谢聿:“……”
谢聿不是擅于闲聊之人。
他一向言简意赅,若要开口谈及,自然是正经要事。
可他哪有正经要事,若真与江绾谈及所谓要事,只怕是没一个字是他爱听的。
但他又不想就这么睡了。
他们这半个月以来,再一次能够同床共枕。
他心里遐想万分,但又碍于中间生出的那等事而只能止步不前。
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所以他就只剩紧紧盯着她看这一件事可做了。
江绾在谢聿的沉默下微不可闻地蹙了下眉。
见他好像不打算开口,她便也不再多问,动身就要再次转身背回去。
谢聿心口一紧,看着正面哪还想看冰冷的背影。
他薄唇微动,声音低微道:“我这次去西江给你带了礼物。”
谢聿的声音唤停江绾的动作。
她眨了眨眼,盯着谢聿被暗色笼罩的脸庞,问:“带了什么?”
好像展开一个话题并没有谢聿原本所想的那么难。
又或许是江绾足够好。
即使他的话没头没尾,开始得莫名其妙,也不合时宜,她也还是会温声回应他。
“是你喜欢的。”
“我还未看到,你怎知我喜欢?”
“猜的。”谢聿落在被褥里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那你要现在送给我?”
他方才一直盯着她,就是为了这事?
谢聿在江绾毫不冷场的反应下大受鼓舞。
本就舍不得就这么睡了,竟还真想就此起身去点灯。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止了起身的意图,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我明日送给你。”
江绾侧着身子轻轻点了下头:“好。”
睡意来袭,闲谈似乎也该告一段落了。
江绾不知何时闭上了眼,在她意识朦胧之际,好像听见了耳边传来低沉的男声。
“那你明日可要早些回来。”
第46章 第46章不明显吗,他在等她……
江绾这夜睡得很踏实,一夜无梦到天亮。
睁眼时,身侧无人,屋内安静。
她一转头,便看见了静坐一旁正翻看书册的谢聿。
“世子。”江绾出声轻唤,嗓音还带着几分刚醒的沙哑。
谢聿霎时抬了眼,像是就等着这一刻似的,都不需从书册文字上脱离。
但他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样的谢聿与以往无异,江绾自不会多想。
她一边起身一边问:“世子腿上伤痛可有缓和?”
“还好。”
“今晨敷过药了吗?”
“还未。”
一问一答间,江绾已起身坐在床榻边。
她将视线在谢聿裤腿遮挡的膝盖出停留片刻,随后移开:“那待会让钦羽来帮你敷药。”
谢聿一噎,脸色有些难看。
早知就说敷过了,或许她还能对他的自觉有几分欣慰。
江绾唤了银心入屋伺候她洗漱。
因着江府的外宅不似临风院主屋的格局。
屋内并无太多遮挡,谢聿坐在另一侧看书,余光轻而易举就能瞥见江绾坐在梳妆台前的背影。
谢聿从背面并不能看见江绾面上神情。
但江绾却是能在铜镜里清晰看见自己若有所思的模样。
意识彻底清醒后,她就回想起了昨夜入睡前与谢聿简短的闲谈。
但她好像聊着聊着就不小心睡着了。
明明被他从后面紧盯着时,还一点都生不出困意。
江绾隐约记得,谢聿好像在她思绪朦胧时又说了些什么。
可她一点也想不起他说的是什么了,也不知是否是重要的事。
江绾这便回头。
谢聿呼吸一顿。
昨夜偷看被逮个正着,此时不过刚抬眼,竟又被逮住了。
他面上有一瞬维持不住冷静的尴尬。
但江绾没多在意,只问:“世子昨晚最后可是又说了什么?”
“……什么最后?”
“就是我快睡着时,是什么重要的吗?”
当然重要了!
他让江绾今日早些回来。
可谢聿绷着唇角,目露不悦地在屋内扫视一周。
前前后后四名丫鬟围着江绾来回忙碌。
这让他如何在这时把昨夜那话再重复一遍。
“世子?”
“无事,无关紧要的话罢了。”
“哦。”
江绾重新转回头去。
既然不是重要的事,没听见便没听见吧。
江绾梳妆完毕后,又紧接着吩咐下人为今日的忙碌做准备。
用过早膳后,她也未忘要事,还真唤来了钦羽为谢聿敷药。
谢聿侧着身子坐在屋内桌后的椅子上。
他看着江绾,还是没忍住出声问:“要外出了吗?”
江绾闻声回过头来:“嗯,世子就在宅中好好休养吧,我先走了。”
“……好。”谢聿声音很轻,在江绾转身的同时开口,这声应答似是都没叫她听见。
但江绾已是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宅门前,外宅内下人也少了一半。
宅子里安静了下来。
屋内仅有钦羽捣鼓药包的轻微声响。
待钦羽整理好药包,他便蹲下身凑近谢聿腿边:“世子爷,小的替您敷药。”
谢聿没什么反应,只“嗯”了一声,还侧着头在看宅门的方向。
钦羽小心翼翼地撩起谢聿的裤腿。
一见他腿上伤疤红肿的模样,顿时想起了昨日他亲手抬进湢室的那桶冷水。
直至此时,钦羽也自是反应过来谢聿突然复发的腿伤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懊恼地拿起药包敷在了谢聿的伤处,心下后悔地想着,早知是为这样的缘由,他当时就该出言规劝一番的。
现在可好了。
谢聿腿伤疼痛,哪儿也去不了,跟块望妻石似的,除了待在宅子里,连随世子妃一同外出的机会都没有。
钦羽跟在谢聿身边已有十几年时间了。
从他看着天书一般的书册,连上头的字都还没能认得全时。
谢聿就已是能与夫子游刃有余地谈论书册学识。
再到他随谢聿跻身朝堂,更亲身领略了他的缜密谋略,雷霆手段。
谢聿的出众才干毋庸置疑,可落到儿女私情上,却是一点摸不着门路。
钦羽这头正为主子感到痛心。
谢聿忽的出声:“钦羽。”
“是,世子爷,小的在。”
“过会你且去一趟江府。”
钦羽一愣,不确定地讶异道:“去、去江府?世子爷是想让小的……跟踪世子妃吗?”
话音刚落,谢聿一记冷眼射来。
他在胡说八道什么。
那是他的妻子,又不是罪人,跟踪什么!
“我是让你前去江府打探一番,往年江府的中秋节都是如何安排的。”
钦羽还是不明:“世子爷是打算?”
“听闻襄州中秋节当日有灯会。”
这是谢聿今晨无意间在院中下人口中听闻的。
钦羽闻言,当即眼眸一亮:“世子爷是想邀约世子妃在中秋节当日一同逛灯会!”
谢聿面色淡然地“嗯”了一声。
他没打算说,是因在下人口中听闻中秋灯会后,又听下人们接着道,襄州向来有男女共赴灯会,可盼神明祝福的美好传言。
谢聿从不迷信于此,但他觉得江绾或许会有。
此前吃味从不见她脸上因他而有的别样神情,或许可在灯会之上得以瞧见。
他们是夫妻,他邀约她并无不可。
想来,只要不出意外,江绾自也不会拒绝。
谢聿正如此想着。
钦羽这头又欣喜激动道:“世
子爷英明,您若对世子妃发出了邀约,世子妃说不定就不会邀约那位字画先生了!”
谢聿眸光骤冷,寒意乍现。
他是这个意思吗!
关许令舟什么事!有他参与的份吗!
江绾怎么可能……
江绾才不会……
“把你的嘴闭上,敷完药,立刻去江府。”
钦羽脸色一僵,缩着肩膀赶紧低下头:“是、是……世子爷,小的多嘴了。”
*
其实中秋节前的宴席准备倒没什么格外需要忙碌的。
只是家中每人都是将要参与到宴席中的一份子,自也一向都是共同操办,各自分工。
若是谢聿腿上并未伤痛,而他也愿意的话,江绾的确是有打算让谢聿今日同她一起前来江府的。
不过不巧。
如今江绾只得独自前来。
江绾抵达江府门前时,江毅也在同一时刚到。
兄妹俩在门前打上了照面。
江绾出声问候时,江毅便抬眸朝江绾身后的马车看了去。
但马车里已是无人,马夫这便赶着马车驶离了江府门前。
江绾注意到江毅的目光,主动解释道:“世子今日并未同行,他……有别的事。”
江绾想到谢聿应是不会想叫别人知晓他的腿伤,便也未将实情道出。
江毅收回视线,面上并无异色,反倒还笑眯眯地道:“嗯,无事,待会大哥过来帮你。”
江绾狐疑地看着他。
本还以为大哥多少会问点什么。
即使不似江毅那样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但前段时日她与谢聿之间的疏离很是明显。
江毅对上妹妹审视的目光又是扬唇一笑:“小绾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江绾黛眉微蹙:“大哥是知晓了什么吗?”
“你觉得大哥知晓什么?”
江绾迟疑一瞬,忽的反应过来:“难不成你都知道?”
“那得看秋秋知晓些什么。”
“大哥!”江绾惊呼一声,怎还会不知,单宁秋那头几乎是她同她说了什么,就被她大哥给一并知晓了去。
这两夫妻!
还有她昨日和单宁秋说过的那些事,该不会也……
江绾脸上霎时涨红,惊恐地看着江毅。
江毅:“这是什么表情,大哥不能关心妹妹与妹夫相处好坏吗,若你遭欺负,大哥自得第一个站出来为你出头,若他安分,那我也才能安心与他继续交际呀。”
江绾:“……”
看来是她多虑了。
江毅的确不知她们女儿家私下谈及的私密事。
但看江绾的神情反应也多少猜到了些什么。
江毅无奈地笑了笑,没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他同江绾一起往府内走去,转而道:“今年中秋灯会可有什么打算,要与大哥一起吗?”
江绾也将思绪从方才的尴尬抽离出来。
一听江毅此言,她讶异瞪大眼:“我又不是小孩了,才不与大哥一起呢。”
江毅笑道:“说得也是,小绾如今也已是结亲成家,不过我只是瞧着谢世子应当不是这等爱凑热闹之人,你若不想独自参加灯会,也还是可有与我同行的,想必秋秋也应当想和你一同逛灯会吧。”
江绾敛目,掩去眸中些许心虚,低声道:“到时再说吧,不是还有几日时间吗。”
江毅未曾多想,点点头,在分岔口停下了脚步:“嗯,那便到时候再说,我就先过去了。”
“好,大哥,回见。”
江毅迈步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江绾这头才微松了口气。
细数过往,在此之前,江绾几乎是每年都打着要与江毅和单宁秋同行的幌子,才入了灯会市集没多会,就偷摸溜走,去寻许令舟的身影。
或是被他发现,故作镇定地与他同行一段路,或是未曾被发现,只是远远看着他,便已是心满意足。
去年,江绾已与谢聿定下婚事,而许令舟也不在襄州。
她索性直接未参加灯会。
江绾想,不若今年也不再参加的好。
总归本也没有一定要参加的理由。
如此思绪都还未来得及在江绾心里结下定论。
和江毅分开没多久,江黎便直冲冲地找了来。
“阿姐……”
“有话便说,怎支支吾吾的?”
江黎已是在江绾面前晃悠好一阵了。
一开始江绾以为他是为帮忙而来,可后来又觉他或是有事请教。
眼下看来,两者皆不是,但他就是有话要说。
江黎被江绾直言点破,也还是一副别扭的样子。
英俊的少年耳尖微红,视线飘忽。
又憋了好一会后,才道:“你……今年中秋灯会要和谁一起吗?”
江绾平静地道:“不和谁一起。”
“那你和我一起啊。”
江绾:“……你要干什么?”
“你先再确定一下,真不和谁一起?”
江绾不再回答,只定定地看着江黎。
他若再扭捏,她也懒得搭理他了。
江黎见状,咬了咬牙,急切道:“总归,你别和谢世子一起,然后,同我一起参加中秋灯会。”
江绾无奈又好笑道:“你究竟是想让我不要同世子一起参加,还是想让我与你同道?”
且这两件事应当也不冲突吧。
但偏偏江黎执意道:“都想,我只要你一人同我一起。”
“这是为何?”
“你别管,你是我的好二姐,你疼我你就答应我。”
江绾隐隐有些猜测,落到江黎这般藏不住心思的人身上,她便又一次直接道破:“你邀约了你喜欢的那位姑娘?”
江黎:“……”
江绾看这反应,自己显然是猜对了。
但有一点叫她不明白的是,江黎邀约喜欢的姑娘为何要让她一同前去。
以及,这和谢聿又有什么关系。
江黎连脸上都攀上了绯红,索性破罐子破摔:“你不是一直想知晓她是谁吗,此番与我一同参加灯会你便能见着她了。”
江绾似是认同地点了点头,但又道:“可是我与世子……”
“不行!他不能一起!”
江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虽是心下还有些疑惑不得解答,但江黎的确让她有了足够的好奇心。
想来,谢聿的确是如江毅所言那般不爱凑这样的热闹,自也不会与她一起参加灯会。
若是江黎此时未曾邀约她,或许她今年应该会和谢聿一起待在外宅,待到明月高升,一同看着天边圆月吧。
江绾不由想起此前与谢聿有过一次的赏月经历。
酒醉迷人,唇舌交缠。
至于那天边月,几乎都没能清晰留在记忆中。
江绾想着想着,不知怎的脸颊都开始泛热。
“阿姐,阿姐,你答不答应我啊,你说句话啊。”
江黎聒噪的声音将江绾唤回神。
江绾抬眸看着他,终是开口道:“好吧,那我中秋灯会便与你一起。”
且先去看一眼,待见过那位姑娘后。
若有机会,她也想再认真赏月一次。
江黎如释重负,顶着还未散去红热的俊脸,朗声道:“多谢阿姐!那咱们就这么说好了!”
*
江绾今日并未在江府忙碌多久。
不过一些简单的准备事宜,她办完后,便启程往外宅回去了。
马车一路驶动,没多会就靠近了江府外宅。
江绾随手撩起马车车窗帘,视线往前一看,竟在院门前瞧见了谢聿站立的身影。
她愣了一下,目光和谢聿的视线在空
中交汇,明显看到了谢聿有一瞬好似心虚的模样。
他打算外出?
江绾第一反应是这样认为的,否则他心虚什么。
马车在外宅门前停下。
江绾下了马车便走到谢聿跟前:“世子要外出?”
“没有。”
“那世子在门前做什么?”
谢聿:“……”
不明显吗,他在等她。
可周围又是数名下人来往。
连带着江绾身边最亲近的那名丫鬟,还大着胆子朝他们这头投来视线。
“没做什么,随意走走。”
江绾回过神来,后知后觉自己一下马车就如此询问,好似训斥。
可谢聿又不是家养的小狗,更不是江黎那等不懂事的小孩。
且门前并无别的马车也未准备马匹,她这样询问的确有些不妥。
江绾放柔语调,转而问:“世子腿伤可有些许缓和?”
谢聿今日已是吃到了弄巧成拙的苦头,被腿伤拖累着不得与江绾同行。
但眼下,江绾早早回来了,今日也还有大半时间。
好像他没有理由要放过这个好机会。
“还疼着,没能消肿。”
谢聿说完,心满意足地在江绾脸上看到了为他担忧的神情。
江绾拧着眉头道:“既是不适,还是暂且先不要随意走动了。”
“在屋中久坐,觉得太闷了。”
这话说来,一旁的钦羽心里直为自家世子爷捏一把冷汗。
他以往能为办公在书房一待一整日都不见闷,这会才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就坐得闷了算是什么鬼话。
江绾却不疑有他,还点点头道:“那也还是坐着的好,在院中坐着应是不会闷。”
谢聿不免有些飘飘然。
这会又可惜院子里只有寥寥几人,不然还能叫更多人瞧见江绾对他好生温柔的关怀。
江绾有些奇怪,好像感觉谢聿明显心情不错。
可腿伤疼痛,怎会还令人心情好了。
她不得答案,还是暂且先开口道:“那走吧,世子,我们先进去。”
话音刚落,谢聿随之抬手。
他目视前方,面色如常,手却直接搭上了江绾的手背:“扶我一下。”
“……哦。”江绾撑着他,倒也不怎费劲。
只是他们似乎许久未曾有过肢体接触了,只一瞬触碰,就叫人恍了神。
谢聿的掌心干燥热烫,带来熟悉的感触。
江绾扶着他走到院中石桌前坐下。
刚落座,她便问:“世子唤大夫来看过了吗?”
“没有。”
“怎未唤大夫来,我以为……”
昨日天黑,江绾便暂且打消了要唤大夫来替谢聿看腿伤的意图。
今晨又走得急,但她想,上回谢聿都知自己传唤府医,此番应是也不必她过多操心了。
可随口一问,却得知没有请大夫。
江绾止了后半句话,转而就要将银心唤过来。
谢聿才刚从江绾手背上收走的手掌,又得重新探出去的机会。
他一手抓住江绾的手指,一片柔软填满掌心。
“不必了,不是那么严重的事,犯不着请大夫。”
方才还说疼得厉害不得缓和,这会又不严重了。
谢聿开口很快,不待江绾再说什么,他又接着道:“若阴雨日伤处肿痛都是如此情况,饶是大夫来了,也只能开具缓解的药方,正是你此番准备的药材。”
这话几乎属实,但也存有谢聿的私心。
若是请了大夫,明日他便不那么方便改口说自己肿痛消退大半了。
江绾默了默,垂眸看了眼谢聿的膝盖,对此也只得作罢:“好吧。”
说完,江绾抽动手指,似要起身离去。
谢聿脸色微变,手上下意识收紧力道抓住她。
“世子?”
谢聿:“可记得我昨夜所言?”
“今晨你说无关紧要的那个?”
“……不是,前一句。”
江绾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微微挣动了一下。
但只一瞬挣动,谢聿便蹙着眉把她抓得更紧了些:“你忘了?”
江绾想起昨日的对话,但视线还落在原处:“没有。”
谢聿讪讪地收了手,只能在袖口下摩挲着指腹。
“你要现在看吗?”
江绾意识到自己方才举动好像被谢聿误会了。
她倒不是想摆脱他的触碰,只是想表明自己并非要起身离去,他不用抓得那么紧。
不过谢聿既是已经收手了,她也未再提及。
只回答道:“好,多谢世子。”
谢聿被江绾柔柔的嗓音挠得心尖酸软。
他想,她若真要与他客气,其实也可以说,多谢夫君。
谢聿如此想着,也忍不住直直盯着江绾看。
江绾被这道目光看得有些不自然,甚回想自己方才好像没说奇怪的话吧。
“世子?”
谢聿闻声这才移开目光。
不急。
他还有更好的机会与她拉近心绪。
谢聿抬手唤来钦羽,钦羽呈上早就备好的茶具。
江绾歪了歪头:“是茶具?”
这话说完,她又很快认出,这并非一副新的茶具,她曾在临风院见过。
谢聿:“下次送你茶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聿充耳不闻,开口带走话题:“此番是我在西江买的一批茶叶,你且品一品。”
江绾眸子一亮,她喜好品茶,自然拒绝不了这样的邀约。
而后江绾便发现,谢聿好像早有准备。
水已烧沸,茶叶也已备好。
热茶入盏,茶香四溢。
江绾脸上明显显露惊喜之色:“这茶好香啊。”
谢聿唇角一扬,趁此时江绾的注意力全在茶叶和茶水上,倒可以明目张胆再次直勾勾看向她。
江绾的确没再注意谢聿。
但她心下想起昨夜耳边低低传来谢聿那句“猜的”。
江绾执盏品味热茶。
与云青毛尖有相似的口感,却又有不同的回甘。
谢聿将江绾面上明显的喜色尽收眼底。
他本也有自信此番挑选的茶叶会得江绾喜欢,但直至此时他才清楚感受到,当真看到江绾喜欢他准备的礼物,比原本预想的还要令他感到满足。
好陌生的满足,明明微小,根本填不满他的贪婪,却又让他忍不住存在心尖来回品味。
不怪人总是会有无边无际的念想,不过一瞬和睦,就好似让谢聿感到已经一步登天,达成所愿。
趁着眼下气氛不错,谢聿余光扫过周围的下人。
随后面色淡然,随意开口道:“听闻襄州中秋节当日会设有灯会。”
“这个啊……”江绾又给自己斟满一杯茶,看着谢聿茶杯也空了,便也替他斟满。
她点头道,“对,襄州中秋节灯会很热闹。”
江绾敛目之际,没瞧见谢聿薄唇翕动,已在酝酿开口。
她还想着,谢聿怎会知晓灯会一事。
两人几乎同时,自顾自出声——
“要不,你我一同去看看?”
“我已与人约好,世子不必担忧。”
“……”
一人诧异,一人沉下脸色。
周围听闻此言的下人,都纷纷低下了头。
第47章 第47章“我就抱着,不做别的。……
诡异的沉默在庭院内蔓延开来。
江绾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又问:“世子方才说什么?”
谢聿绷着唇角沉默地看着她。
他眸底似有暗色翻涌,那副被伤到自尊颜面扫地的样子,显然不愿再重复一次方才的话。
江绾默了好一会,才开口:“……世子原本也打算参加中秋节灯会?”
这完全在江绾的预料之外。
谁人能想到谢聿还会有闲情参加民间这等闹腾的活动。
江绾不免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若谢聿愿意参加,于情于理,她自当同自己的丈夫一起。
可江黎邀约在先,她也先入为主的未加思索,便已答应了去。
谢聿看着江绾的神情,眉心更加紧蹙,压着嗓音沉声问:“
你与谁有约了?”
许令舟?
她打算要在中秋节的灯会上与许令舟见面相谈?
那是要谈什么?
总不可能是在这种日子谈论她将对他放下情感吧。
可她此前还与他说并不打算再将许令舟放在心里。
骗他?
搪塞他?
还是……
“我与阿黎约好了。”
谢聿:“……”
内心上演过大半的丰富戏码戛然而止。
谢聿愣了愣,但眉心仍未舒展。
半晌后,他道:“仅你们二人吗,无其余人与他同道了?”
江家其他人也好,江黎的各方友人也好。
他是谁人都找不到了,这般年纪了,还在这种时候粘着自家阿姐。
江绾原本脸上正色不由有些松动。
但她还是忍住脸上笑意,维持此时的严肃:“他好像是有要事要办,让我同行或许能帮上一些忙吧。”
毕竟是江黎的私事,且八字还没一撇,江绾也未打算透露有关江黎喜欢的姑娘家的事。
谢聿又神色意味不明地沉默半晌。
就在江绾打算开口结束这个话题时。
谢聿忽的道:“那便一起,带他同行也无妨。”
江黎总不能如此不知趣地真跟一晚上吧。
岂料。
话音刚落,江绾当即就道:“不行。”
谢聿微眯了下眼:“我不介意。”
江绾:“……”
是江黎介意。
她方才就想说,谢聿既是有意参加此番灯会,那她便早些同江黎那头结束,然后再来找谢聿。
但谢聿又开了口:“同行便可,无妨。”
江绾:“……”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
谢聿怎有点没脸没皮的。
这等好说歹说都要硬跟着同道的做法,全然不像谢聿会做的事。
“世子,是有何要事吗?”
这下轮到谢聿语塞了。
她这是问的什么话,他们共游中秋灯会,不就已经是重要之事了。
更何况……
谢聿面上有一瞬不自然。
他别过脸去,淡声道:“没什么要事。”
江绾看着谢聿这副模样,还是未再如此前一样擅做决定,思来想去,便道:“那世子待我明日回江府再问问阿黎,若是可以,那我们就……”
“我要与你同游中秋灯会,还需得经过江黎的许可?”
谢聿不可理喻地哼笑了一声:“你我是夫妻。”
江绾:“不是,是因我已先答应过阿黎了。”
“我也说了,可以带他同行。”
不是,谁带谁啊。
是江黎不愿带谢聿同行。
江绾真是没曾料想如此一件小事,竟莫名弄得令她这般为难。
江黎莫名其妙,谢聿也一反常态。
那种感觉又来了。
江绾盯着谢聿明显不悦的模样。
又觉谢聿有种她不知如何描述的粘人。
江绾抿了抿唇,还是敛目道:“总归还是让我先问问阿黎吧,明日我便去问。”
谢聿呼吸一顿,脸色又难看几分。
开口之前认为江绾绝不会拒绝的自信,在一刻荡然无存。
不过还不待谢聿继续将杂乱的思绪蔓延。
江绾已接着道:“本也已是答应阿黎在先,他应是当真有要事要办的,无论如何我都得先随他去一趟,待我去过后,我再来寻你,带你好好逛逛襄州的中秋灯会,可好?”
话音顿住一瞬,江绾又有轻声补充:“很快的,不叫你等太久。”
正在交谈的二人,无一注意到周围起先纷纷低下头的下人们,在这时又都不由探直了脖颈,眉眼未抬,耳朵先竖。
片刻后,谢聿开口:“好,那你可要早些过来。”
江绾看着谢聿平静的面色眨了眨眼。
明明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却又觉得好似阴雨转晴了一般。
江绾温声应下。
谢聿转而看向桌上已经见底的茶壶:“可要再喝一会?”
江绾回过神来:“暂且不了,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先进屋,我想看看你腿上伤处。”
谢聿抬手欲要沏茶的动作一顿。
他很快收手,淡声应下:“好,那先进屋吧。”
谢聿从石桌前离开并未再要江绾搀扶。
他步伐有些缓慢,明显还受腿伤牵扰,但转身又极快,叫人没能看清他脸上神情。
江绾随之站起身来,沉默地抬头看了看天。
阴云沉沉,明显压抑。
但方才好像有种阳光灿烂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
江绾进屋后看过了谢聿腿上伤处。
其实的确没什么可操心的,毕竟这处伤已有好些年头了。
谢聿当年伤重落下病根,至今无法痊愈,也不是她此时担忧一瞬就能得以解决的。
谢聿此次又因阴雨天引发了腿伤复发,伤处看上去与上次红肿的迹象相似,想来便只是需要以药包敷上伤疤,好生休养,待阴雨日过去便能好起来了。
下午过半,天又下起了小雨。
雨水将地面浸湿,空气中也弥漫起潮湿的气味。
如此天气不如阳光明媚时那般令人振奋,但却会令闲来无事之人待在屋中感到惬意。
襄州一年到头这样的气候不少。
江绾以往便最喜在这般阴雨天闲坐屋中,等同于虚度光阴。
看话本的习惯是去了京城才有的。
但如今江绾又将在京城打发时间的话本带回了襄州。
屋内静谧,偶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不远处传来的另外的声响。
翻书声自然是江绾发出的,而另外的声响则是来自屋内的另一人。
先有挪动椅子的轻微响动,后是走动的脚步声,随后倒水的咕噜声响起,伴随着喉间吞咽,因着屋中安静,连杯子放回桌上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但江绾看入了迷,对外界的干扰充耳不闻。
此次的新故事很有趣,且也终是如了谢聿所愿,话本中女主人公的丈夫健在,一直到故事结尾也没死。
又有走动的声响,且声响渐近,显然是在朝江绾靠近而来。
脚步声在距江绾几步之外又停下。
谢聿沉默地看着书案前垂眸看书的身影。
他不记得自己已经莫名其妙走动几次了,他只知晓,江绾未有任何一次抬眸看过他一眼。
他在原地绷着唇角站定片刻。
直至江绾又抬手翻过一页。
谢聿蓦地转身,阔步走向门前,打开房门就此离去。
随着关门声响,这回江绾终是抬了眼,但眼前只剩紧闭的房门,自不再见谢聿身影。
江绾方才其实一直有听见谢聿的动静。
他们共处一屋,活人又非死物,怎会完全悄无声息。
可谢聿没说话,也未呼唤她,她正看得起劲,自不会有更多别的反应了。
江绾只觉,谢聿若有话要说,早就开口了,不说话那就是没事。
如此想着,江绾便又垂眸,继续方才正看的地方又看了起来。
谢聿从屋里出来后便是沉着脸色,哪似最初进屋时那般还让人隐隐觉得阳光灿烂。
钦羽候在门前,瞧见主子这副模样不禁提紧心弦。
这是进屋待了一阵又吵架了?
事实自然不是,谢聿只是自己怄气罢了。
他开口吩咐:“沏茶,去侧屋。”
钦羽没有多言,忙应声迅速前去准备。
江府外宅的侧屋离主屋有一段距离,屋内任一窗户都是无
法瞧见主屋那头动静的。
此处更为僻静,只听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屋檐。
屋内燃着烛火,微微摇曳,其实待着也丝毫不比主屋差。
但此处不见江绾,谢聿又哪能有好脸色。
如此情绪连带着屋内气氛也持续压抑。
钦羽多次观察谢聿神情后,终是忍不住开口:“不知世子爷是为何事烦心,小的愿为世子爷分忧解难。”
谢聿闻言,像是被人从思绪中唤醒一般。
他抬眸朝钦羽看去一眼。
片刻沉默后,他琢磨着问:“那你可知如何引人注意?”
钦羽愣了愣,显然没料到所谓烦心事竟只是这么个事。
他还以为是怎样天大的不得了的难题。
于谢聿而言,这本是不曾有过的问题。
他从来无意专程引起旁人注意,但他本就是备受瞩目的存在。
可眼下的问题与那些事无关。
他知晓自己行为反常,情绪反复。
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只是想要得到江绾的关注而已。
她念及他的伤势,他心下不可避免地雀跃。
她同他说话,嗓音温温柔柔,好似一汪温水浸入胸腔,令他浑身舒畅。
她抬眸注视他时,即使眸底平平淡淡的没有更多情绪,那双漂亮的眸子也会将他的模样映入,只是看着,就令人心神荡漾。
可谢聿怎会知晓自己竟是如此贪得无厌之人。
还想拥有,还想要更多。
但他在屋内来回数次,都没法让江绾从区区一本话本中分神半分。
他还不如一本话本有吸引力?
这让谢聿感到有些挫败。
但江绾看得实在认真,他也的确没有要紧事要同她说。
不舍打扰,他只得闷着情绪自己离开了屋中。
其实这事最初就有过端倪。
东屋初建时,他和江绾各处一屋,一整日都不见对方就已是令他难忍不愿。
他为此还故作镇定,压下情绪转而离了府与友人相聚。
但今时不同往日,已经明了的心情,哪是任人想压就能压得下去的。
谢聿不擅于此,所剩无几的颜面也令他怯于被拒绝或无视。
钦羽这头不过片刻,也以自己对主子的了解,把他心中所想猜了个七七八八。
钦羽有些后悔自己没事找事做。
早知是这等不便解答之事,他就不问了。
“不是分忧解难?说话。”
钦羽:“……”
他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小的斗胆提议,其实世子爷心中所想,不妨直接向世子妃道明,世子妃温婉体贴,善解人意,怎也是会给予您回应的。”
钦羽七弯八绕,极力让自己的话语听上去不像在说:舔着脸去求,多少能得有一点回应的。
谢聿微蹙着眉,拢着沉色的面容看上去不知是严肃沉思,还是将要恼怒。
钦羽一瞬屏息。
竟闻谢聿开口:“然后呢?”
“……啊?”
“接着说。”
钦羽:“……”
这是提议被采纳了?
钦羽偷摸又打量谢聿一眼,大着胆子再开口道:“除此之外,世子爷也可利用自身吸引力。”
“何为自身吸引力?”
钦羽胆大包天地将视线从谢聿的脸上,又一路下移,扫过肩颈,扫过胸膛,最终终是缩着脖子在谢聿腹部止住目光,没敢再多看别处。
这样提醒,已是明了了吧?
谢聿愣了愣,不确定地也将自己从上看到下,直至看到脚尖,瞳孔蓦地紧缩了一下。
这是要让他以色事人?
谢聿忽的想起自己此前曾唾弃过的摇尾乞怜的作为。
如今自己竟是沦落更甚。
居然会觉得,此计可行……
*
闲散的时光总是度过得很快。
用过晚膳,替谢聿敷过一次药包,江绾好像只又看了没几页话本,就已是到了就寝之时。
江绾明日依旧要再去江府准备中秋宴事宜。
且今日与谢聿谈及了中秋灯会一事,她也得再同江黎商讨此事。
明日将要早起,江绾并未过多磨蹭,在谢聿沐浴之后,也很快收了书册前去沐浴。
谢聿独坐在屋中,静静看着紧闭的房门。
心下有不为人知的紧张,牵连着思绪不自觉地向外飘散。
江绾沐浴很慢,他已是等过她好几次,每次都等了很长时间。
今日的等待同样难熬。
谢聿手上拿着书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在书页上。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每次看似看书,实则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过。
谢聿也曾不着边际的想过要尝试与江绾共浴。
但念及他榻上几句直白的话语都能让她浑身躁得通红,若要共浴,只怕她得羞得再不抬眸看他一眼。
不过谢聿并未因此而打消这个念头。
情到浓时之事,本不必过多计划。
谢聿又想,江绾沐浴后的身子总是馨香四溢,勾得他口干舌燥,失去理智的思考。
她肌肤白皙,光滑柔嫩,上榻前总会在梳妆台前涂涂抹抹捣鼓半晌。
谢聿在她身上尝到过香膏的味道。
坦言说,那味道只适嗅闻,不适入口,所以他大多还是转而去吃她别的地方。
在发生那件事之前,谢聿从未品过爱而不得的难耐。
如今表面好似将那件事一笔带过,但实则内里却压根没能解开那个结。
谢聿也不禁担忧,她还会愿意与他亲密吗?
其实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夫妻房事本为义务,江绾也从未推拒过。
谢聿原是想身心皆要。
如今却败倒在关注不足的寂寥中。
不过以色事人。
这好像是他唯一能从她那儿得到的喜欢了。
毕竟以前,她就有过显而易见的沉溺。
谢聿就这么胡思乱想了好长一段时间。
江绾终是沐浴结束,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她一身白色丝绸寝衣,纯洁又素雅。
乌发如瀑般披散身后,更显温婉柔和。
她进屋后也如平时一般迈步直接去了梳妆台前。
她要梳发,还要擦拭香膏,东摸西蹭要捣鼓好半晌。
以往这些时候,谢聿也都继续沉默地坐在不远处,看着手中那本许久都不曾翻动一页的书册。
今日亦然。
谢聿随手翻动一页,余光悄然捕捉江绾的背影。
酝酿片刻,谢聿主动开口:“你明日也是一早去江府吗?”
果不其然,正如钦羽所说,江绾又非古怪的性子,有人同她说话她又怎会不理。
江绾闻言很快回答:“嗯,用过早膳就去。”
“我同你一起。”
“不行,你……”
谢聿打断她:“你方才看过了,伤处已在逐渐消肿,明日应是消散更多了。”
“可那也不算痊愈,你还是在宅中待着休养吧。”
“很闷。”谢聿面不改色地开口,“一个人待着也很无趣。”
江绾诧异地回过头来。
她自然没对上谢聿的目光,因为谢聿在看书。
但这话又哪能像是谢聿会说的。
若照以往,他巴不得一人待着吧。
谢聿却是理直气壮,还接着道:“来去都乘马车,只在江府又算不得奔波。”
江绾手上还拿着梳发的木梳,但目光一直看着谢聿。
她默了默后,不由自主地直言询问:“你是不想一人待着,还是只是想与我待在一起?”
谢聿手指霎时收紧,捏得书册一角都起了褶皱。
真叫人受不了,她总是这样。
叫人毫无准备,就被道破了心思。
江绾也霎时呼吸一窒。
其实她不是有意的,只是她情绪放松之时,总容易话不过脑,心中如何作想,就径直说出了口。
偏偏谢聿又总是让人不得不猜想他的心思。
她就那么胡乱一猜,也就直接胡乱一说了。
江绾尴尬地移开目光,刚
转回身去。
身后传来谢聿好似平稳的低声:“想与你待在一起。”
“……什、什么?”
谢聿声音很轻,让江绾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聿好像很忙地摆弄了一下书册。
书册被他翻来覆去一瞬后,他索性合上书册又站起身来。
“不可以吗?”谢聿转而拿起一旁的水杯喝水。
温水被他一饮而尽,却没得江绾回应,他就又重复了一遍:“想与你待在一起。”
屋内陷入一阵沉默。
或许也不算是沉默,好像有人的心跳声很快很响。
江绾下意识抬手捂了下自己的胸口,掌心感触到不是自己的心跳声,她才缓缓回过头去。
“没有不可以,世子若是这样想的话,那你明日就……”
“唔……”谢聿猝不及防一声低呼。
也不知他是怎么弄的,手上水杯忽的一晃,刚倒满的一杯温水全数洒落。
江绾随之惊呼:“世子,你没事吧!”
哗哗声后,又有几声滴答声。
谢聿身前浸湿一片,白色的交领衫失去宽松的力道,湿哒哒地紧贴在了肌肤上。
江绾欲要起身赶去的动作一顿。
谢聿也垂眸看向自己身前。
他抬手好似抹走水露一般,手掌一路从胸膛扫过腹部。
衣衫就此贴得更紧了些,显露出胸膛饱满的轮毂,勾勒腹肌紧实的肌理线条。
若隐若现,随呼吸起伏。
江绾眸光颤了颤,还未从胸口移开的掌心蓦地感受到一阵心跳撞击的力道。
“没拿稳,没事,是温水。”谢聿此时出声。
眼看抹是不能抹掉这片水迹的,他索性道:“换一身便好。”
江绾不知自己直视的目光是否被掩在了屋内昏暗光线下。
她只知,越是朦胧光线,越叫眼前一片因意外而生的光景引人遐想。
她没忍住目光不移地仍在看着,唇边喃喃道:“好,你快换一身吧。”
江绾话音刚落,眼睫一颤。
谢聿抬手解开衣衫腰间系带,没有过多停顿,直接在江绾眼前脱下了上衣。
方才若隐若现的线条此时每分每寸都全数在眼前展现。
他们曾有过数次亲密的贴合。
江绾对这具身躯摸过吻过咬过,但却从未如此全面地直观过。
就像以往夫妻房事在她看来,虽是亲密热火,但也只是义务的一环。
或熄灯,或半遮半掩。
有几次谢聿甚至衣衫整着,只有她满眼迷离地被压在身下。
一声突兀的吞咽声。
江绾蓦地转头,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谢聿的身体很漂亮。
或许用漂亮一词形容他那精壮的体格有些不恰当。
但漂亮即好看,让人无法否认受其吸引。
可谢聿显然只是因不慎弄湿衣衫而不得不将其更换,他们是夫妻,也没必要扭捏回避。
她怎也不该那样意味不明地紧盯着的。
江绾的手早已从自己胸口放下,但此时不必捂着感受,她也能听见自己乱了节拍的心跳声。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方才的一瞬旖旎似乎可以就此被一笔带过。
可谢聿却偏要出声:“我换好了。”
江绾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谢聿又问:“要就寝吗?”
江绾又“嗯”了一声。
“那你先上榻,我来熄灯。”
明明大多时候都是江绾熄灯,但这会她仍只有单字回应:“好。”
江绾放下木梳起身挪动脚步。
她没再抬眸去看谢聿,但余光也能见他是真穿好衣服了,就算抬眸也不会瞧见那副让她心慌意乱的光景。
可不知为何,江绾竟还有点失望。
江绾脱去鞋袜躺上床榻,触及被窝干燥的凉意后,她也思绪平静了些,逐渐回过味来。
谢聿方才的一举一动有些刻意。
刻意喝水,刻意弄洒水杯。
又刻意更衣,就在她眼前。
遥想最初,谢聿是连沐浴后入屋都要穿着外衫的,他们行过房事后,更是一转眼就见他已经以衣衫遮蔽身体,哪会再让她瞧见更多。
江绾抿着嘴唇,心下有此所想,却是没有开口说什么。
直至屋内烛灯熄灭,谢聿很快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沉默蔓延,方才的插曲之后好似不会再有下文。
江绾缓缓闭上眼。
才刚一瞬呼吸,突然身前有热温逼近。
江绾一怔,蓦地睁眼。
刚一睁眼,腰间同时又有一只手臂环绕而来。
江绾未曾绷紧的身躯被猝不及防往前一带。
她抬起本能阻挡的手却不是碰到谢聿的寝衣,而是衣襟敞开后露出的胸膛。
他方才不是已经穿好衣衫了,怎躺个床榻的功夫,衣襟就敞开了?
扑通、扑通——
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声声撞击着她的掌心。
“我就抱着,不做别的。”
低磁沉声就在耳畔。
江绾不可避免地想到曾有一回,几乎相同的话语。
在临风院的东屋。
谢聿也是这样贴着她,迷人心神地说:“只是吻你,不做别的。”
江绾身体不自觉紧绷起来,她回过神来推他,不愿再次上当。
可谢聿像是好不容易逮到了突进的机会,紧箍着她怎也不松手。
因着越抱越紧,江绾一侧脸颊就此被压着直接贴上了谢聿的胸膛。
耳边心跳声更为响亮,肌肤相触,让人难辨究竟是她的脸颊在发躺,还是那片起伏的饱满胸膛。
江绾其实仍想拒绝。
因为明日需得早起,也因为她与谢聿好像还心存芥蒂。
她不是想矫情,只是不想将此事含糊带过,这会令他们往后的夫妻生活永远存在隔阂。
若是谢聿愿意,她可以现在就与他细谈。
将所有事的谈开了,该有的夫妻义务,她自也不会再拒绝。
夫妻……义务吗?
一想到这,就有方才窥见的赤。裸光景浮现脑海。
江绾脸颊越烧越烫,闭上眼眼睫止不住发颤。
这一刻,她脑子里思绪乱飞,一会被耳边的心跳声扰得险些沉溺,一会又紧急拉回思绪让自己理性对待。
就在这样的情绪交织间。
她撑在谢聿胸膛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相贴太紧,等同于是在捏揉他。
江绾:“……”
她当即回神就要收手,手上还没退离。
谢聿大掌覆来,轻而易举包裹住她的手背,把她的掌心更往他胸膛压去。
又软又硬的触感,混杂着愈发扰人心乱的心跳声。
江绾的耳垂也被含住,包裹进谢聿湿濡热烫的口中。
耳边传来他沙哑的低声:“你也想要我,对吗?”
第48章 第48章“我喜欢你,也是我的事……
屋外的夜色被蒙进密集的雨帘中,混杂着雨声淅淅沥沥,声声激荡着本该沉静的夜晚。
江绾收不回手,腰上被一只大掌又捏又揉,像是对她手握饱满的回应。
“我们是夫妻。”
谢聿低沉的嗓音还在耳边徘徊。
“上次已是好多日以前了。”
他声色低微,含着沙哑,边说还边亲吻着她的耳垂。
好像在认真陈述,又压根不给人静心思索的机会。
耳边的双唇在缓缓移动。
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却又藏不住那份随时准备压制的野心。
江绾心跳全然失衡,抓在谢聿胸膛的手也不知是因无助还是为攀附,越收越紧。
谢聿任由她的指甲嵌进他的皮肉,唇边似吮似吻的动作已是来到她光洁的脖颈。
江绾觉得自己快要没法思考了,甚至因着身体本能的反应,思绪都朝着不可控的方向飘了去。
是啊,他们是夫妻。
行房事就该是一件自然而然,不受阻碍的事。
可江绾又想到那件事,想起那日谢聿步步紧逼的样子。
谢聿在意,谢聿不接受。
她若没有喜欢他,他们之间是否还会走向和离。
“唔。”江绾一声不受控制的呜咽。
谢聿明显是故意不想让她有机会细思,唇齿落在她锁骨处,不轻不重地咬了她一下。
江绾整个身子都软了,原本穿戴妥当的寝衣早已生出褶皱,衣襟如谢聿那般被敞开,腰间系带更是松垮着,不知何时就要自己散落似的。
谢聿抬头往她身前来时,江绾下意识偏头,躲开了他的吻。
亲吻的意图落空,谢聿笼罩在夜色中的脸庞叫人看不清神情。
他像是泄气了一般放松了桎梏,低头把脸埋进了江绾颈间。
本要走向激烈的热稠在所有动作停滞下来后,也逐渐开始褪温。
谢聿深埋的呼吸充斥着江绾肌肤和发丝间散发的香气。
身体本能地燥热,他却没再有别的动作。
谢聿并不意外自己会被拒绝。
但至少已是香软在怀,他抱着她,她便挣脱不开。
就像她已是他的妻子。
无论她喜欢谁,无论她是否喜欢自己,她都只能留在他身边。
江绾逐渐冷静下来,被谢聿紧抱的身体却也随之有了紧绷。
她不知谢聿此时是否也在想,要与她重谈那日的事。
这好像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也不在合适的氛围。
但若不提,那件事永远都在止步不前。
谢聿心中存有疙瘩,她亦有她的疑惑。
江绾还是开了口:“世子……你想谈谈吗?”
谢聿呼吸一顿,背脊有些许僵硬。
但他没有起身,甚至又收紧了手臂。
“谈什么?”谢聿发出沉闷的嗓音,听不出情绪。
“那日的事……”
“我在意,不可能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谢聿出声打断,闷着声却好像态度强硬,一副压根没法和谈的样子。
江绾张了张嘴,还未再接着说下去。
谢聿又道:“不必再向我重复你不喜欢我。”
江绾:“……”
“那是你的事。”
江绾望着沉暗的房梁,神情迷茫且无助。
事情又走向了不得解决的死循环吗……
可为何要如此?
最初让她别有其余的心思的是谢聿,如今硬要她心存爱意的也是谢聿。
她不懂谢聿为何要在意她是否喜欢他。
是她为人妻还有什么不足之处,还是仅为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占有欲。
江绾思绪间,感觉脖颈旁的呼吸好像停滞许久了。
谢聿屏息,连心跳声都快要听不见。
他突然开口:“我喜欢你,也是我的事。”
江绾一怔,眸中迷茫被讶异的震颤所覆盖。
心跳声重回耳边,颈间的呼吸也同样恢复,热烫的温度阵阵灼染着她的肌肤。
好长一段时间都无人再说话,也无人有任何动作。
就像方才传入耳中的话语,是半梦半醒间蒙在黑暗里的错觉。
可江绾很清醒,也毫无睡意。
还被紧抱着的身体清晰感受到另一人的存在。
江绾双唇张合,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刚才,说什么?”
“我喜欢你。”谢聿几乎是毫无停顿地向她重复,没让沉默之前的话被错意为错觉。
只是他的声音仍是因埋在她颈间而显得沉闷。
他埋着头,遮挡着脸庞,叫人听着这样的话,连想象都想象不出他此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江绾呢喃着道:“可你最初说……”
“是,我是说了那样的话,让你不要有别的心思,但我自己却先喜欢上你,所以我说我反悔了。”
谢聿突然又有了动作。
他从江绾颈间抬起头来,撑动身子,来到上方垂眸与她对视。
此前多次都是江绾突然直来直去的话语说得谢聿哑口无言。
这下却成了江绾不知如何应答了。
一对上谢聿的眼眸,她脑子里思绪便更乱了些。
她微张着唇,什么也没说出来。
谢聿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她。
他在看到她眼里的震惊后,又有了此前未曾察觉的另外的后悔。
他这些话,似乎说得太晚了。
他应该更早告诉她的。
他不奢望自己更早道出心中所想,江绾就会如他所愿同样回以他想要的感情。
那是他的自作多情,他已是在这段时间多次认清了这个事实。
反观他为了一点可笑的自尊,明里暗里因这个事实撒了不少气,却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还不如将心中所想坦白地告诉她。
至少这样才对得上他对她该有的喜欢。
不是让她认为所有的亲密都只是为了夫妻义务。
也不是仗着夫妻关系就理所当然地拥有她所有的美好。
他的贪欲是对她身心皆要。
但他的欲。望也不该是毫无缘由的直接向她索要。
她是他妻子,她会一直是他的妻子。
他喜欢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对。
以前不喜欢,又不代表后来不能喜欢。
万一江绾也会如此呢?
“我不会再逼你硬要喜欢我了。”
谢聿不再紧盯着她,那好像会让她失去思考的能力。
他重新低下身来,身体轻贴着江绾。
所有的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的,只有从头到尾都留在她腰间的手臂,掩耳盗铃一般不曾移动。
“但我会一直期待你喜欢上我的那一日。”
谢聿敛目,眼睫扫在江绾的发丝上,声音渐弱:“你会给我这个机会的,对吗?”
一番话语,兜兜转转,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但此时的氛围也早已与之前的僵持不同。
江绾的疑惑在这一刻已是全都有了解答。
谢聿居然喜欢她。
原来,谢聿喜欢她。
江绾不知自己该对此如何作想。
回想过往,谢聿有许多似是而非的行为。
江绾也的确因此而有所猜测过。
可那时的情形,越是猜测,越显得逾距。
直到谢聿此刻亲口说出,她才得以真正确定。
可确定之后呢?
江绾唇边酝酿着话语,可到嘴边的话一句也没能说出来。
她懊恼地阖眼一瞬。
心道,明明许令舟说喜欢她时,她都不曾如此不知应对。
可是江绾也很清楚,许令舟与谢聿在她心里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存在。
她与许令舟相识已有近十年的时间了。
十年,有多少日夜,有多少过往。
因那份不知如何表达,也怯于坦明的心意,她在面对许令舟的时候,有着许多复杂的心思。
想着从他的言行举止中找寻一点自己期盼的反应。
却又要极力掩藏自己的心思,让自己表现自然,不露分毫。
所以她在走到那条小道的尽头时,才会感到疲惫,感到筋疲力尽。
她甚至开始变得不确定,自己最初想走的,究竟是不是这一条路。
可谢聿不同。
她好像从嫁给他起,就没什么负担。
她本也觉得,若不论男女之情,谢聿便算是她能挑选的夫君人选中条件最为优越的。
最初谢聿不常出现,她也得以在陌生的府邸放松摸索着如何适应。
后来他们之间的相处有了变化,她也很快发现,谢聿根本不像原以为的那样难相处,反倒很好应付。
她在谢聿面前很放松。
他话不多,但她向他提的要求件件都被满足。
他脾气古怪,但也只是需要偶尔猜猜他那不知想表达什么的心思。
猜到与否,似乎都不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她甚至早已明确,无论时光重来多少次,她都会在那个时候选择嫁给谢聿。
是为解家中燃眉之急,也是为亲身体验这桩婚事带给她的感受。
在此之前,江绾是认为这桩婚事之所以让她感到轻松,是因不曾掺杂别的情感,只为利益,只为繁衍。
所以如今谢聿将这段原本明明白白的婚事加上了复杂的男女之情,她才觉得不知如何回应吗?
好像是这样的,但却又不是觉得负担,还有些别的什么原因。
江绾脑子里乱糟糟的,越想越多,越想越复杂。
所有回答的话语到了嘴边,就变成一声干巴巴的“哦”。
谢聿闻声眉头一皱,落在她腰上的手臂下意识就忘记了掩耳盗铃,收紧了一瞬。
“哦”是什么?
但江绾没反抗,谢聿的眉心又舒展开来。
“哦”就“哦”吧,“哦”总比“不”好。
可是江绾觉得自己回答得也太不像话了。
明明是她先提起要和谢聿谈及此事的。
不过眼下这事好像已然谈妥,再提未免有些破坏气氛了。
但她还是想说些什么。
江绾抿了抿唇,低声开口:“那……那现在……还做吗?”
谢聿一愣,从江绾头顶低头看去。
正好对上江绾抬眸看来的目光,水光潺潺,紧张试探。
谢聿心口一紧,又气得想笑。
他生平头一次向人坦白他卑微的心事,她的感想难不成就只有他想做那档子事吗?
好吧,他想。
谢聿移开眼,手臂已是暴露,他索性也不再掩藏,彻底收紧地把她紧抱在胸前:“不做了。”
“……哦。”
江绾习惯性地又开始猜
谢聿的心思。
但他的语气听上去又不像是在赌气。
“你腿还疼吗?”
“没什么感觉了。”谢聿说完,很快又补充,“明日就会好。”
“还没到明日,你怎知会好?”
“经验。”
“……哦。”
他受伤多年,的确是该有对自己伤处把控的经验。
“明日一起去江府。”
谢聿还记着,自己想和江绾同游中秋灯会,还得过问江黎那小子。
江绾这回好像猜中了。
她低低应一声:“好,我会尽量说服阿黎的。”
谢聿不满地又动了下手臂,手掌直接握住江绾腰侧:“嗯,睡吧。”
*
翌日天明。
江绾侧躺着身子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意识清晰的同时,也随之感受到腰间明显的触感。
是谢聿。
江绾睁开的眼睛霎时又毫无缘由地闭上。
她背对谢聿,并未令他瞧见自己醒来。
谢聿在她醒时还在榻上实属少见。
他们甚至还维持着昨夜入睡时的姿势。
他还没醒?
江绾凝神分析身后呼吸声,但什么也没能分析出来,除非直接转身往身后去看。
可江绾没有动,已无睡意,也不睁眼。
就此维持了一阵后,身后终是先有了反应。
谢聿手臂缓慢从她腰间收走。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江绾背脊一空,谢聿也从被窝里起了身。
他动作很轻,像是不为将她吵醒。
江绾安静等待着。
可身后动静越来越小,直至什么也听不见了。
谢聿没有穿衣吗?
但他起身好一会了呀。
谢聿离开屋中了?
但没听见关门声啊。
江绾实在有些躺不住了,终是翻身。
一转头,她刚睁开的眼眸就对上了坐在床榻尾端正直勾勾看着她的谢聿。
“醒了?”
江绾:“……”
她有种做坏事被逮了个正着的心虚感。
但装睡不醒算什么坏事。
她只是有点尴尬而已。
江绾撑着身子坐起来,敛目低声道:“你何时醒的?”
“有段时辰了,不过刚起身没多久。”谢聿意味深长地看着江绾,即使她不与他对视,都忽略不了他的目光。
又闻他道:“你醒时,我才起来。”
江绾:“……”
他就直说发现了她装睡呗!
江绾没再和谢聿说话,出声唤了丫鬟进屋。
谢聿倒也自觉,自己穿好衣物洗漱完毕后,又拿了药包去另一侧敷腿上伤处。
待江绾梳妆完毕后,她走向谢聿,问:“腿伤如何了?”
“好了。”谢聿坐在椅子上仰头看她,眸光真诚。
“我看看。”
“真好了,我刚敷完药。”
“嗯,我看看。”
谢聿抓着裤腿的手被江绾扒开。
江绾也直接撩起了谢聿的裤腿。
微肿的伤处怎也算不上好了,但也的确是比前两日要消退不少。
无论再看几次,这处伤都还是如此狰狞,触目惊心。
谢聿腿一缩,直接放下了自己的裤腿:“好多了。”
他又改了话术,像是担心江绾反悔不让他同行了似的。
江绾倒也没打算不让谢聿同行。
莫说她昨日都与他说好了,再加之夜里听了他说那样的话。
江绾想到这,很快从谢聿身前直起身来。
“若今日腿上有何不适就告诉我,那我们出发吧,今日早膳还是在江府用吧,这个时辰应是正好能见着我爹。”
“嗯,走吧。”
*
江怀林早就和江绾提及了他前些日子招了一名自南方来的厨子,有着与襄州饮食习惯不同的早膳做法。
江怀林尝过之后觉得新奇,正巧女儿一直在外还不未尝过味,便如此邀约过了。
但前几日一直有别的事耽搁着,直到今日倒也正是好时候。
江绾回到江府时,时辰刚好。
早膳已经备上,江怀林也已在厅堂内等待。
江绾和谢聿一同走入厅堂。
江怀林愣了下,便朗声道:“贤婿也在一同啊,事情都忙完了?”
不光江怀林在,江黎也在桌上。
他瞧见谢聿,脸色瞬间就变了。
又带有敌意,又很快掩下,随后变得抗拒,但又好像自我消解了。
谢聿淡然扫过江黎一眼。
有了中秋灯会一事,他对江黎也不免有些不满的情绪。
但在人前,谢聿仍是那个矜贵冷淡的世子爷。
他未将太多情绪外露,只微微颔首,客气道:“嗯,已经闲下来了。”
江怀林也笑着点头:“那也好,正好中秋将至,你也可借此感受下襄州的中秋氛围。”
这话说完,好像无人注意到,江黎偷摸哼了一声。
他声音很轻,虽有得意之色,但并不易叫人察觉。
但谢聿一眼看去,眸光含厉。
江黎脖颈一麻,再转头看回去,已不见谢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了。
江黎:“……”
更讨厌他了呢。
江怀林:“好了,用膳吧。”
一顿早饭很快用完。
今日江府也要继续为中秋家宴做准备。
不过在这之前,江绾自是记得自己还要同江黎商谈中秋灯会一事。
正巧,江怀林这头唤走了谢聿。
江绾也随之唤了江黎。
“阿黎,我有话要和你说。”
江黎随江绾走出厅堂。
两人随意迈步在厅堂外的小道上,朝着西厢的方向走着。
“阿姐,你有何事要同我说?”
“嗯,是为中秋灯会一事。”江绾顿了顿,措辞道,“世子那日正好得闲,本也是中秋佳节,所以我还是想……”
“不行!”江绾话都还未说完,江黎就拔高声量打断。
他急切道,“阿姐你昨日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难道你要抛下我去找谢世子?!”
江绾:“……”
这事好像不至于如此严重吧,而且她这不是正同他商量着吗。
“不是抛下你,我是想说,我们可以一起逛中秋灯会,世子也说,他不介意。”
“我介意!”
果不其然,江黎就是江绾提早预想的那般反应。
江绾有些哭笑不得。
像是已经想到若谢聿此时在场,脸色会有多难看了。
江绾也未勉强,只问:“那你还是该告诉我,究竟是为何不愿世子与我们同道,若只是因为你不待见他,那也太霸道了些,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丈夫。”
江黎惊恐地瞪大眼,满是不可置信:“阿姐,你这是在替谢世子说话?”
“……不能吗?”
“你喜欢上他了?”
江绾:“……”
江黎好像格外关注她是否喜欢谢聿一事,前前后后都问了好几遍。
那模样像是又希望她喜欢,又希望她不喜欢。
江绾抿着唇直勾勾地看着江黎。
就这么紧盯着他,过了片刻。
江绾正色道:“那你便告诉我真实缘由,否则,我要毁约了。”
“别啊!阿姐你怎能出尔反尔,你答应了我的!”
“那你就告诉我。”
江绾没打算爽约,但她是真好奇。
江黎绷着唇角不说话,这副模样也证实了此事的确另有缘由。
江绾乘胜追击:“你到底说不说?”
她嗓音温柔,却又带给江黎一股不容置否的威严。
这或许就是姐弟间独有的压制。
江黎:“……好好好,我说,我说还不行吗,不过你发誓,不能告诉任何人。”
江绾张嘴正要应下。
江黎就愤然补充:“更不可以告诉谢世子!”
江绾:“……好,你说吧。”
江黎还是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但也知自己无论如何也得说出口了。
他酝酿着,嘴唇翕动。
就在他刚要开口时,他视线一扫,略过江绾,在身后看见一道身影。
江黎惊呼:“许大哥!”
许令舟闻声看来,江绾也下意识转头。
两人目光隔着一段距离交汇。
许令舟愣了愣,好似预料之外,但眸底又有明显的惊喜。
他迈步走来,直至走近两人跟前。
江黎:“许大哥,你怎么来了?”
“中秋将至,特来拜访江老爷,为江府送上中秋贺礼。”
江黎闻言了然点头。
以往每年许令舟都会送来祝福,饶是去年他不在襄州之时,也托人送了礼。
另一边。
谢聿随江怀林在偏厅谈论了些许公务。
事关江家日后的一些发展和动向。
不过今日到底不是专为谈及公事,江怀林也没留谢聿太久。
谢聿与江怀林聊完之后,便径直离开了偏厅。
他在过路的下人口中问到了江绾的去向。
想来她此时应是在与江黎商谈中秋灯会一事。
即使谢聿在江绾跟前放下了所有身段,但不代表他也同样能心甘情愿被江黎这小子给压到后头。
江绾若为难无法直接选择他,他倒是可以从江黎下手,施加外力。
虽然有些卑劣,但那又何妨。
谢聿面色沉淡地大步朝江绾所在的地方而去。
他脚下步子越走越快,好像不过才分开片刻,就已是急不可耐想要再去到她身边了。
谢聿想起昨日自己在告白前,也冲动袒露的一瞬心思。
江绾问他是否是因想与她待在一起。
谢聿自己也觉得有些奇妙。
下意识的回答的确是心中真实所想,但他以往可从未觉得自己会需要待在谁人身边心里才会舒坦的。
越是想着这些,他就越是想快些见到她。
谢聿迈步穿过一道院门。
前方环境僻静,算是谈话的好地方。
不远处也逐渐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上次一别,我还以为短时间都不得机会见面了。”
谢聿瞳孔微缩,脚下步子顿住了。
眼前,几根树杈挡住了大半视线。
但随着微风吹拂后,树枝晃动,有两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不是江绾与江黎。
而是,江绾和许令舟。
第49章 第49章“觉得我大度?那你错了……
秋风簌簌,拂来冬日前最后的温柔。
江绾目光静静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
在一瞬惊讶后,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巧,又这么快再见到许令舟。
不过既是见面了,有些事也不必再等到特定之时再道。
毕竟她心里,一直都有着明确的答案。
江黎离开了。
单纯天真的他没有发现任何古怪的气氛。
他只当偶然在府上碰见了正巧前来送礼的熟识兄长。
几句寒暄后,他还庆幸自己因此逃过一劫,不必向江绾坦白难以启齿之事,跑得比谁都快。
僻静的小道上,仅剩江绾和许令舟二人。
沉默的氛围令人有些压抑。
但也很明显,即使谁都没说话,也已是显露他们之间与过往生出的不同。
许久后。
许令舟敛目,终是开口打破了沉默:“抱歉,那日是我太冲动,未经细思,本是不该向你说那些话的。”
江绾眸光颤了颤。
她最初听见许令舟向她说出喜欢时,她心里有种莫名的不甘。
这份喜欢一直存在,但这句喜欢却是让她如今才得以知晓。
好像另有目的,又好像是有意为之。
无论是为何,她却是错过了这句喜欢许多年。
江绾的情绪有些受到影响,她忍不住反问道:“那许大哥认为,那些话应当何时说才合适?”
许令舟一怔,张了张嘴。
江绾先他一步,给出了答案:“永远不说,对吗?”
许令舟就此抿住唇,算是默认。
的确该是如此的。
他以往就没打算要表露自己对江绾的情感变化。
待到如今,江绾已为别人之妻,他就更不应表露任何了。
“所以,许大哥早就知道的吧。”
许令舟抬眸,对上江绾漆黑的瞳眸。
她向他陈述:“许大哥一直都知道,我对你生了爱慕之情。”
“小绾……”
但江绾此时却避开了许令舟的目光。
她不再与他对视,视线飘向别处,显得有些空洞。
可她思绪很清晰,情绪也很冷静。
她想,如果那时的她不只是个天真懵懂的小女孩,或许也会察觉些什么吧。
可事实是,她没有察觉任何许令舟的心事,只有她自己的心事,似没有遮蔽的透明物一般,任他从里到外看了个清晰。
这显得有些可笑。
“一直知晓,却一直当作什么都没发现。”江绾低头自嘲地笑了笑,“许大哥比我更会隐藏。”
许令舟道:“这不是该发生的事,也不是被允许的事,所以我只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现。”
“那什么才是该发生,什么才是被允许的呢?”
江绾深吸一口气,紧接着道,“我竟不知,我因与许大哥朝夕相处,而不自觉被你吸引,对你心生爱慕,会是一件大逆不道之事。”
“并非大逆不道,但也并不合适,小绾,你身为江家的二小姐,你在长大成人后,应该嫁给……”
“应该嫁给世子那样的男子,亦或是别的王公贵族,许大哥是这样认为的吗?”
两个性情温和的人,分明在以平缓的语气对话着,周围气氛却因对话进行,而逐渐要变得剑拔弩张一般。
许令舟喉间滚动,眸中因江绾的话语而显露些许怔然,但又很快散去。
他沉默片刻,松缓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原以为我正是如此认为的,常理也本该如此,无论从何看来,我与你都无法相配,即使我的内心不受控制地生出情愫,也被我认为那是不该有的东西,是错误的,是需要隐藏的。”
但他的想法变了。
或者说,这不叫改变,而是他事到如今才终是察觉。
感情之事便是如此没有缘由不讲道理。
它不论对错,不顾实情,一旦生出,即使压抑也只是将它藏住,并不代表它消失了。
并且,许令舟也低估了这份情感在他心中的分量。
在情形生了变动之时,这份情感也随之影响了他。
所以他说,他希望一切都不会变就好了。
他与江绾的相处不会改变。
他对江绾的心情亦如往常。
可是,他还是不顾理性地生出了妄念。
不合时宜的,卑劣下作的。
在她已为别人之妻时,道出了过往多年一直不曾宣之于口的感情。
他在想什么?
他想要什么?
令人不齿的答案却是他心中真实所想。
他为此唾弃自己,也感到迷茫。
这样做对吗?
这样做就是对江绾多年倾慕的回应吗?
又是一阵令人思绪万千的沉默。
江绾明白,许令舟的确该有他的顾虑,也有年长于她,更为成熟的克制。
只是江绾在想,若最初不是这个样子的呢?
她少女时的
情窦初开顺利得到了对方的回应。
她在喜欢上他的时候,他也对她有着同样的感情。
这个推想其实不必深入延展更多。
江绾自己心里很清楚,若是那样,如今她的丈夫一定会是许令舟。
即使他们出身相差甚远,即使这在外看来是一桩极为不相匹配的姻缘。
可是,他们两情相悦,疼爱她的家人们,又怎会执意阻拦她走向她想要的幸福呢。
但没有如果。
事实是,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江绾开口道:“我不想留在过去,如今也已有了新的生活,我似乎没有那样的执念,也坦然接受了成长中的变化,既然本就是没能抓住的情感,我也想就此放下它。”
许令舟蜷起袖口下的手指,在一瞬轻颤后,又缓缓松开。
这似乎是他预料之中的答案。
但真正听到的这一刻,还是让人心里有些难以接受。
许令舟低着头,任由自己早已泛滥的思绪肆意蔓延。
他默了默,还是开口问:“我也知没有这样的如果,可我仍是想问,如果这些话我能早些对你道出,你我之间会有不同吗?”
江绾看着他,眼前的许令舟仍是自己记忆中熟悉的模样。
他温和,沉稳。
他坚韧,可靠。
遥想过往,许令舟身上有许多吸引江绾的地方。
或许是因在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是看他怎样的表现,都会将其化作美好的画面。
而如今她将这些含有美化后的想象全数褪去。
她看到的,只是从许久以前就相识的一位熟悉之人。
没有多余的遐思,也失去了想象的能力。
江绾声色轻缓地道:“要到多早的时候呢,我想,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假设,因为总有未尽的遗憾,也有无法预料的往后。”
她想说,应该不会有更多的不同。
许令舟止步于眼前明显能看见的沟渠,理智告诉他不应去跨越,所以他也不再向前。
江绾亦是如此。
少女的懵懂,女子的矜持,以及别的诸多种种缘由,也令她未能将心中情愫宣之于口。
年少的过往,成了如今怎么想都会走向遗憾的结局。
他们都同样怯懦,同样没有对这份感情的强烈执着。
在不知前路,不明结果的道路中,没有人会率先迈出那一步。
所以,这是她和许令舟的必然结局。
许令舟沉默了一阵,而后释然一般叹出一口气,又带着抹不去的惆怅:“如此言行真是有愧为师,我应当向你道歉。”
江绾轻轻地摇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无论如何,许大哥是我敬重的师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许令舟唇边的温笑有些苦涩:“我必须承认,听闻此言,我心中竟仍有窃喜的庆幸,如此也是不该的,对吧。”
何为应该,何为不应该。
许令舟性情使然,似乎在所有的事上,都在顾虑于此。
因而太多顾虑,也因此而错失许多。
江绾敛目沉默,没有再对此回应话语。
原本就有打算的谈话,在今日意外提前来到,也比预想中要说得更为透彻一些。
此事好似彻底谈开,心中所想也都全数坦明。
如此一番谈话,似乎比她嫁给旁人,还要更容易放下许令舟。
但是不可避免的沉重还是蔓上心头。
许令舟静静地看了江绾片刻,率先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好。”
“小绾,提早的中秋祝愿,望你岁岁年年,平安喜乐,再会。”
“许大哥,你也是。”江绾还是抬眸回以了目光。
直到许令舟转身,他的背影在她眸中越来越远,消失不见,她唇边才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再会。”
小道上再度恢复了寂静无声。
江绾站立原地,目光已经从许令舟离开的方向移走,只是她还没有迈步走动。
心绪自是会受到牵扰,她也无法很快的让自己的一切都如周围的声响一般,迅速恢复平静。
许多的过往在脑海中闪过,又一一消散,好似在昭示它们已然成为过去。
回想方才的过程,她似乎说了很多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这样似乎是极好的结果。
江绾目光终于有了聚焦,她缓动身形,在站立之处转身欲要迈步。
一眼看去的灌木丛后,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江绾一怔,对上了谢聿定定望着她的双眸。
“……世子。”
谢聿没有隐藏身形,甚至没有与江绾突然四目相对的心虚慌乱。
他面上神情冷淡,没有任何显露情绪的表情。
他就只是站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
是江绾没有发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将注意力落在一个还算显眼的地方。
江绾想起,这好像不是第一次了。
她自己也记得。
那时在画舫宴上,她快步奔向许令舟的道路上,谢聿就站在路途半道一个还算显眼的位置。
江绾说,是因为光线太暗,是因为走得太快。
总之都是些似是而非的理由,以至于她没有看见他。
但江绾清楚,是因为她那时在看向别的地方,看别的人。
江绾迈步朝谢聿走了过去。
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谢聿脸上,试图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他此时情绪如何,心中所想。
谢聿沉淡的神情好似明显坦然地表明自己看见了一切,却又并未显露心中压抑的情绪。
江绾停步在谢聿面前。
两人目光相对,却无人再开口说话。
谢聿转身迈步,江绾也随他一起。
他们走去的方向是往江绾的闺房,此时也本该是要去那里。
江绾不知说什么好,也就一直任由沉默蔓延着,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她觉得自己应该出声缓和一下气氛的。
但若提方才事,谢聿应该一点也不想听。
她甚至不知谢聿听到了多少她方才与许令舟的对话。
可若提别的事,又显得很刻意,像是在遮掩心虚。
江绾最初便言明自己是要打算放下这段感情的。
她再见许令舟时,便要与他将过往说清楚,也不会瞒着谢聿。
只是没曾想这次的相见来得突然,上涌的情绪也令人开口时说得话语有些不管不顾了。
同样的结果,但交谈的内容怎也不是让另一个当事人心中能舒坦的。
江绾因此有些泄气,好像刚有缓和的夫妻关系,又要因她处理不当而生出裂痕。
但江绾觉得自己之前应该是不会有这样的想法的。
总归是与许令舟明明白白讲清楚了,也算是处理了自己过往的感情。
就像被谢聿发现她心中另有所属时那样。
她清清白白,未曾失德,且还明确拒绝了婚事之外不该有的情感,她应该如那时一样,理直气壮地面对谢聿才是。
可是,她却在担心谢聿听了那些话会心里不舒服。
江绾忍不住侧眸偷看了谢聿几眼,又很快移开视线,心中依然没想好自己这会能和他说什么。
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话走到了江绾的院中。
院子里,下人们来回忙碌,见主子入院,纷纷停了手上动作行礼。
谢聿没有搭理,径直朝着主屋的方向走去,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却给一种正压着火的感觉。
江绾轻轻抬手挥退了下人,脚下步子不停地接着跟上谢聿,一同又入了屋。
江绾后一步进屋,她停了脚步,转身关门。
房门刚一关上,谢聿就在身后开了口:“你不必再想方才的事了,我是看见了,也都听见了,我知晓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江绾没有撒谎,更没有背着他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她拒绝了许令舟,也不会和他在一起。
甚至那些略显决绝的话,已然是和许令舟划清了界限。
江绾背脊微僵,手指缓缓从门前滑落。
她转回身去,看着谢聿,心下多有讶异。
她是白白担心了吗?
她还以为谢聿会因此而生气。
但谢聿其实很大度,也明事理,所以他不会对刚才听到的那些话……
“觉得我大度?那你错了。”
江绾思绪被骤然打断。
谢聿薄唇翕动,眸光沉暗地紧紧盯着江绾。
他迈步上前,三两步就走到了江绾面前。
眼下的情形好似又回到那一日,他把她堵在门前,以身阻挡她的退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江绾呼吸一顿,还来不及说什么。
眼前光景忽的一晃。
谢聿身形压来,令她猝不及防地贴上他的胸膛。
他伸臂环在她腰上,力道来得突然,也来得急促。
江绾蓦地被紧抱住,身前全是谢聿的重量,鼻尖充斥着谢聿的气息,周身也被他身体的体温沾染。
眼前的视线被谢聿的胸膛蒙住,只剩他衣襟处的金线绣纹。
江绾下意识想要抬头去看谢聿。
她有些被吓到,也紧张事态会因此而失控。
但耳边已是先一步传来谢聿咬牙切齿的沉声:“我嫉妒万分,你一边拒绝他,一边又说着喜欢他。”
江绾心口一紧:“我那是……”
“不过没关系,我与他不同。”谢聿并不想给江绾说话的机会。
亦或是他此时的情绪已是不受控制,压抑了一路,在紧抱住她的这一刻,就没有多少理智可言。
“我永远不会像他那样止步不前,也自然不会有与他相同的结局,那又不是什么值得令人艳羡之事。”
谢聿胸膛因呼吸沉重而上下起伏着,贴在江绾耳边的沉声带着明显的怒意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我只是嫉妒。”
他当然无法大度。
谁人在面对这等情形之下能够大度。
“嫉妒得要死。”
嫉妒许令舟如此怯懦,连说出喜欢的勇气都没有,还能得有江绾这么多年的爱慕之情。
许令舟不过是占了早早认识江绾的先机,占了她少女初长成时,出现在她生活中的唯一人选。
不过他也同样走了捷径。
他是江绾的丈夫。
但他与许令舟不同,他不会放手的,更不会止步不前。
“太、太紧了,世子,你放开些……”
江绾手掌推搡的力道在谢聿的紧箍下显得毫无作用。
她被谢聿越抱越紧,已是有些喘不上气来。
耳边听着谢聿这样的话语,她脸上逐渐泛红,又热又烫,也不知是被呼吸困难给憋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世子,我……”
谢聿似有回神,逐渐松了力道。
江绾终是找回顺畅的呼吸。
但谢聿并未退开。
他手臂换了个姿势圈住江绾的腰,身体仍然挡在她身前,在她眼前笼罩着一片沉暗的阴影。
只是唇边声色已然低微下来:“太生气了,再抱一会。”
江绾:“……”
她微微喘息着再次看向谢聿衣襟上的金线绣纹。
一切如她所想,她所说的那些话果真叫谢聿心里不痛快了。
可她刚才的紧张担忧却也随着这个热烫的怀抱逐渐平息了下来。
可明明是谢聿在说着生气,怎好像是她的心情被安抚了。
谢聿愤怒的话语似乎还回荡在耳边。
所有话语又再次指向昨日听过的告白。
江绾刚刚憋得发红发热的脸颊丝毫没有因氛围的缓和而有多少退散。
她只能安静地待在谢聿怀里没有再挣扎。
耳边能清晰听见谢聿的心跳声,声声有力,撞击着她的脸颊。
这个拥抱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江绾站得脚都有些发酸了,才实在无法地开了口:“世子,你好些了吗?”
谢聿闷闷的声音从她颈侧传来,仅此一声“嗯”。
“那可以放开我了吧?”
江绾说完又有些后悔。
这话说得,好像她不情愿给他抱似的。
但其实不是的。
不过谢聿已经又“嗯”了一声,转而收回手当真放开了江绾。
江绾身前衣襟被刚才长久的拥抱弄皱,她垂眸稍稍整理了一下。
身前热烫退开后,她的思绪也逐渐清明了不少。
江绾道:“刚才我是与阿黎在那处说话,偶然碰见许大哥的,他是来给我爹送中秋贺礼的。”
“哦。”
“不过阿黎说了没几句就借口离开了,所以就只剩我与他二人了。”
“嗯。”
“……阿黎离开是因为他想逃避对我坦白事实,不是因为别的原因。”
说到这,谢聿已经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他抬眸看来:“坦白什么事实,中秋灯会?”
江绾:“……”
眼看她的解释终得谢聿正常的反馈,但接下来好像又是谢聿不爱听的话。
“嗯……阿黎还是说,不便让你同行。”
谢聿瞳孔一紧,险些没绷住脸上展露的平淡面色。
所以他为何会撞见江绾和许令舟相见的一幕。
不正是为了去盯着江黎。
果不其然。
他就知道!
江黎能厚颜无耻地缠江绾一次,就能再死皮赖脸缠她第二次!
江绾性子软,声音柔。
一番话说了去,江黎也指定不会在意。
思绪正浓。
谢聿忽的感觉手指被轻触了一下。
他蓦地回神,神情微变,目光落在江绾白皙的指尖上,她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来。
谢聿想也不想地一把反手攥住。
江绾没有拒绝,任由谢聿抓着自己的手,顺势在他身边坐下。
“总归他这会不愿意说,待灯会当日也能够知晓。”
谢聿把江绾的手握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捏着。
江黎或许是忘记,待到这事之后,他还要去往京城在他手下做事。
谢聿的手指顺着江绾放松的指缝中,悄无声息地穿了进去。
十指相扣,他面上神情已然缓和,唇边漫不经心地道:“他最好真有什么正当的理由。”
第50章 第50章江绾都不在,他一人去干……
中秋已至,共享佳节。
江府一如往常的热闹,府邸上下屋内屋外灯火通明。
圆月高挂夜空,散发温柔的月光。
一家人围坐桌前,欢声不断。
江绾今日一身鹅黄色衣裙,因天已转凉,在外加了一件奶白小衫,看上去明艳又乖巧。
只是她此时脸上神情多有不自然,视线飘忽好几次,双手落在腿上来回交叠。
“世、世子……你别看了。”
江绾终是忍无可忍地开了口。
她压低声音,伸出一只手欲要遮挡谢聿视线所及之处。
只是谢聿反应迅速,一把抓住江绾的手腕,顺着那截纤细就轻而易举地将她整手包裹。
“我很喜欢。”
谢聿没有转头,还在桌前明目张胆地低着头往腰下看。
他腰带左侧此时坠着一只珠光白绸缝制的香囊。
香囊表面金银丝线交织绣出锦云绣纹。
江绾:“……你看了许久了,先暂且别看了。”
还在饭桌前,周围吵吵嚷嚷满是家人们谈天说笑的声音。
任谁随意往他们这扫来一眼,都是能瞧见谢聿低头不知在看什么的模样。
若是谁就这么随口一问。
江绾脸上已然开始发热,怎也觉得有些难为情。
“贤婿,在看什么呢?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江绾:“……”
谢聿抬头,松了江绾的手,顺势摆弄了一下腰间香囊。
但嘴上只道:“没有。”
另一旁的四夫人偏了偏头,声音很轻:“小绾,脸怎么这么红,可是身子不适。”
江绾背脊微僵,摇了摇头:“没有。”
江怀林道:“好了,时辰也差不多了,家宴就先到这里,今夜虽是有灯会,但大家也莫要在外玩得忘乎所以了,早些去,也都早些回来。”
话音刚落,三夫人就侧身往江怀林身上扑去:“老爷,妾身不去,妾身就在您身边陪着您。”
四夫人没功夫管江绾了:“就你知晓献殷勤?!是我先说我要陪老爷的。”
二夫人稍显矜持道:“灯会什么的,孩子们去玩便是,我喜静,还是就留在老爷身边吧。”
江毅:“二娘,爹身边可不清净呢。”
“老爷!”
“老爷你看她!”
二夫人:“…
…”
江黎这头不知何时鬼鬼祟祟地走到了江绾身后,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阿姐,该走了。”
明明应该是除了江绾以外,不会叫旁人察觉的动静。
但江黎话音落下,江绾还没转头,一旁的谢聿先一步转头看了过来。
江黎一怵,下意识往江绾身边又靠近了些。
江绾转回头来:“这么快吗,时辰还早呢。”
“哪早了,赶路还需得一段时间呢,我……”江黎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瞟着谢聿。
谢聿一记冷眼,毫无收敛的几乎是瞪他。
江黎声音一颤,转了调就抓紧了江绾:“阿姐,你看他!”
江绾:“……”
她扯了扯嘴角:“你别跟着姨娘们学。”
这都学的什么跟什么啊。
江绾抬手拂开了江黎抓着她的手,转而侧身对谢聿道:“世子,那我就先同阿黎走了?”
谢聿冷淡地从江黎脸上收回目光。
看向江绾后,他面上神情也没多少缓和。
那不然他此时还能摆什么脸。
“嗯。”
江绾知晓谢聿或许不乐意,但此时也没别的可说,本也已是早就定下的事。
她点了点头,这便起身随江黎离了席。
随后席间其余人也都陆续离去,江怀林更是在三位夫人的簇拥下,压根腾不开身,连同其余人打声招呼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夫人们带走了。
谢聿不算最后离开席间的。
不过走时,厅堂周围也只有寥寥几人了。
钦羽唤好马车,便上前来询问:“世子爷,您现在打算去何处?”
谢聿静静地站在小道上,目光微抬,瞳眸里映照着远处的圆月。
今日本就是中秋,天气晴朗,月亮也格外圆。
秋风宜人,带着微凉的气息,很适合赏月。
谢聿当然记得自己上次同江绾一起赏月时的情景。
他正是在那时,第一次察觉了自己的心意。
不过可惜的是,那会的江绾醉得险些要不省人事,想来也应是对那时的经历记忆模糊了。
他其实不喜欢人多嘈杂的地方,好比今日这等民间灯会。
如若可以,他更愿意带江绾去个僻静安宁的地方,与她一同赏月。
不过这些皆是空想。
现在别说是赏月,连灯会都没他的份。
钦羽本是在垂头等待吩咐,但却一直没得谢聿回应。
他不由抬头,一瞧谢聿此时脸色,霎时绷紧了腰身。
钦羽也是很快猜到谢聿脸色沉郁为何。
他思绪飞转,试探着问:“世子爷可要先回外宅歇息一会?”
谢聿从夜空中收回视线,淡淡地看了钦羽一眼。
钦羽:“……小的听江府的下人提及城南一处山腰,路途不远,是为赏月的好去处,世子爷可要趁此先去看看?”
江绾都不在,他一人去干什么。
钦羽顶着谢聿意味不明的神色,努力又想了想,道:“城中有间茶楼,二楼雅间可赏灯会灯景,也能观看各处表演,并且茶楼正位于今日中秋灯会的正中心,待世子妃那头结束,世子爷从那处前去与世子妃碰面也应是最近的。”
谢聿神色微动,终是对此有了反应。
“走吧,想喝茶了。”
钦羽闻言腹诽,得亏严大人一众人不在,否则还真叫他们瞧见世子爷遭妻子丢下的一幕了。
*
江绾明显看出江黎很是紧张。
到底还只是十六岁的少年,且情感也自不似女子那般成熟得早。
这是江黎第一次对姑娘生了男女之情,还处于懵懂青涩之时,更拘谨紧张。
所以,江黎今日是让她陪同,替他壮胆吗?
江绾虽是如此猜想,但却并不认可这个做法。
她还有些担心,若那名女子待会瞧见江黎带着另一名女子前去见她,在不知身份之时,是否会心生不满。
“阿姐,到了。”
江绾回过神来,随江黎一同下了马车。
“待会你就同她说说话,待她友好些。”
江绾愣了愣。
且不说她何曾有待人不友好时。
以及:“为何是我同她说话,那你干什么?”
江黎望天,神情不自然:“她应当想同你说话,我听着就是。”
江绾:“……”
她不明所以,暂且也没再追问。
姐弟俩一同走进灯会门坊。
只见一旁的一条小巷口,一位身着水红色烟罗裙的姑娘正站在巷口四处张望。
江黎顿时加快了些步子,直冲冲地就朝着巷口的方向走去。
江绾抬眸一看,一见到那姑娘,突然想起:“那好像是……”
“阿黎!”那姑娘一转头也发现了迎面走来的熟悉身影,她眉眼弯弯,活泼地举高手朝江黎挥舞着。
江黎步子更快了,不过三两步就走到了姑娘跟前:“我来晚了,等很久了吗?”
姑娘摇头:“没有的,我也刚到不久。”
江绾这时才走到两人跟前。
江黎冲得太快了,他身高腿长,一步并作两步走,她险些没能跟上。
江绾刚站定,眼前姑娘愣了愣,瞬间瞪大眼:“这、这是……”
江黎这才转头看到江绾,忙向姑娘介绍:“这是我阿姐,我同你说过的,她是……”
“世子妃!”姑娘又惊又喜,直接呼喊出声。
“您是谢国公府的世子妃对吗,我叫徐昭昭,是徐氏布坊的二女儿,世子妃应是不认识我,但我久闻世子妃大名,没曾想今日还能亲眼与您见面。”
徐昭昭好生热情,明显较轻的年纪让她有些难以拘于礼数,但她又极力想要表现出对江绾的尊敬,只能捏着自己的双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江绾怔然更甚,呆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是何情况。
仅有一旁的江黎一副预料之中的模样,摸了摸鼻头,道:“我就说了,她应当更想见你。”
可这是为何?
江绾还是不解,不过也很快回过神来。
“不必如此客气,我见过你,方才远远瞧见便觉得有些眼熟,不过却是唤不出名字。”
“世子妃可以唤我昭昭,大家都这样唤我。”
江绾笑了笑,目光落在徐昭昭脸上,浅浅一瞬打量,估摸出她大抵才十四五岁的模样。
徐氏布坊与江府多有生意来往。
不光是水运上的生意,以及江府的衣物定制大多都交由这间布坊。
所以江绾对徐昭昭有些许印象。
“好,昭昭,你既是阿黎的朋友,便不必与我这般客套,你也唤我名字可好?”
“好啊!”徐昭昭眼睛都快笑弯得看不见了。
她惊喜又期待地道:“小绾姐,我能这样唤你吗?”
“当然。”
江黎从两个姑娘家说上话之后,就一直被冷落在一旁了。
他也不介意,反倒还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不过三人一直在这儿站着也不是个事儿,他还是出声提醒道:“我们先四处逛逛吧。”
三人一同往灯会热闹的正中走去。
徐昭昭像是踌躇了有一阵了,还是在一段谈笑间隙间,小心翼翼地问:“小绾姐,听闻你此番回襄州是同世子爷一起回来的,今日怎不见他同行?”
“他有事。”回答这话的是一直默默跟在两人身后的江黎。
抢着回答似的,全然
没给江绾开口的机会。
徐昭昭明显失落,撇着嘴道:“可是,今日是中秋节呀。”
“他就是这样,什么节都一样。”
江绾微蹙着眉,古怪地看向江黎。
但江黎压根不与她对视,侧着头,很快转移了话题:“那边好像有喷火表演,我们过去看看吧!”
说着,他就大步迈开,朝着人潮涌动的方向走了去。
可徐昭昭的注意力,却并未被喷火表演所吸引。
她敛目沉默了一瞬,唇边有低声在呢喃:“世子爷这样的大人物,自是公务缠身,身不由己,连中秋佳节都不得歇息。”
江绾就站在徐昭昭身旁,她声音虽轻,但还是叫她听见了。
很快,徐昭昭又抬起头来:“小绾姐,今日你就同我和阿黎一起好好玩吧,大家热热闹闹的,一起逛灯会!”
江绾被徐昭昭热情地牵着手往喷火表演的方向去。
直到这会,她似乎有些回过味来,好像知晓江黎难以启齿之事是什么了。
他喜欢的女子,喜欢谢聿?
不过一瞬猜测,江绾又觉得不像。
毕竟徐昭昭待她的友好和热情可不像是另有目的,她只是个单纯的小姑娘。
喷火表演精彩又刺激,周围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直到表演结束,围观的观众陆陆续续散去,他们应是要准备前往下一个地方。
可是江绾想要先离开了。
今日看上去就像是因着徐昭昭想要见她一面,便在江黎面前提起了这事,江黎也就此来邀请她了。
或许徐昭昭想见的还有谢聿。
不过江黎自然不会邀请谢聿,还几次三番激烈否定让他同行的要求。
此时江绾已是陪着两人待了有一会了。
若其中缘由真是她猜的那样,过后随便那一日,她也能再和徐昭昭一起相聚闲谈。
但今日,是中秋节。
是因为是过节的日子吗?
江绾觉得,自己有些想见到谢聿。
和以往谢聿不在国公府时的那种感觉不一样。
她也觉得有可能是因为,这是在襄州,在她的家乡。
她应当尽好地主之谊,怎也不该在如此热闹的节庆,把谢聿一个人丢下太久。
思绪来来回回,以至于江绾都想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了。
总归她去意已决。
接下来的时间,留给他们二人也更好一些。
江绾抬眸朝不远处的小摊看去。
徐昭昭正满脸期待地看着摊位上各式各样的冰糖葫芦。
江黎双唇张合似乎说了些什么。
她又面露难色,像是不知要挑选哪一个才好。
江绾迈步走了过去,徐昭昭便唤她:“小绾姐,我们要买糖葫芦,你想吃吗?”
江绾微微颔首:“好啊。”
“可是,吃哪个呢,看上去都很漂亮的样子。”
江黎挠了挠后脑勺,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纠结的。
他直言直语道:“随便选一个看得顺眼的不就行了。”
江绾斜了他一眼。
可真会说话啊。
她把话接了过去:“昭昭喜欢甜口还是酸口的,你瞧里头裹着不同的果儿,味道便不尽相同。”
这样一说,徐昭昭立刻有了想法:“我不喜酸的,老板,那给我一个甜的!”
“阿姐吃哪个?”
江绾见徐昭昭心满意足地品尝起冰糖葫芦。
她没有立刻选糖葫芦,只转而道:“阿黎,我得走了。”
江黎闻言便蹙起眉来:“去何处?找谢世子?”
江绾一副理所当然地看着他,压低声道:“我已见过她了,之后她若愿意,我们也可再相聚在别处,你就与她二人好好相处便是,机会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好好表现。”
江黎抿了抿唇,也没再坚持:“好吧,不过阿姐还是要选过糖葫芦后再走,我记得你喜欢酸口的,对吧!”
江绾弯唇一笑:“对。”
她视线在摊位上的糖葫芦中扫视一周,而后伸手挑了一个自己吃得惯的口味。
江黎见自己猜中,得意洋洋地道:“阿姐,我买给你吃,我来付银两。”
江黎话音刚落。
江绾也正要张嘴应下一声“好”。
突然,江绾身侧有人靠近。
一只手臂从她视线旁探出。
那人手指修长,拿着几文铜板,已是递到了摊位老板的跟前。
老板一愣。
另一道惊呼声先起:“谢谢谢谢……谢世子!”
谢聿:“……”
江绾听闻徐昭昭的声音,错愕转头,一眼对上谢聿正侧头看着她的沉静目光。
“世子,怎么……在这?”
谢聿没有立刻回答江绾,他转而把铜板放下,才彻底转身来面向她:“路过。”
骗鬼呢,怎可能是路过。
再看一旁的江黎,脸色早就变了。
不过这会无人得闲搭理他。
谢聿看着江绾还拿着手里的糖葫芦发呆。
他问:“不吃吗?”
江绾眨了眨眼,有点说不上来此时心情是怎样。
有些惊讶,有些惊喜,还有酸酸胀胀的别样感觉。
谢聿那句“路过”分明就是假话,但她却有种在人潮中,意外遇见了正要去见的人的奇妙感觉。
江绾恢复动作,声音很轻:“要吃的。”
不过江绾答完,也总算回过神来想起还有另两人在一旁。
她一转头,却见江黎沉着一张脸,被徐昭昭拉拽着退到了好几步远之外。
“这是怎么了?”
江绾张了张嘴,“昭昭,我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是谢世子,世子爷,我知晓的!”
徐昭昭仍旧止不住微颤的声音,也难掩她明显的雀跃。
她看见谢聿,似乎比方才她初见江绾时还要激动。
江黎脸更黑了。
他实在忍不住出声:“昭昭,那是我姐夫,我阿姐的夫君。”
江绾怔了怔,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好笑。
江黎何曾唤过谢聿姐夫,这会唤出一声,还咬牙切齿的。
徐昭昭:“我知晓,我当然知晓了。”
“你别看他了,这样很失礼。”
“我没看,我……”
谢聿压根就没注意那头,他只一直看着江绾。
他唤她:“小绾。”
“嗯?”
“是不是该与我一起了?”
谢聿声音很轻,那头还在拌嘴的两个少男少女并不能听见。
但江绾听的清晰,心跳没由来的漏跳了一拍。
“你不是路过,对吧。”
“是路过。”
“你是要去往何处,怎会路过到这种地方。”
“去喝茶。”谢聿面不改色,坚决不承认自己不是路过。
他抬手指了下不远处的茶楼,“就在那。”
“……哦。”
江绾避开了谢聿的视线,她低头伸出舌尖在糖葫芦上舔了一下。
酸口的糖葫芦,外面也包裹着香甜的糖衣。
江绾品尝一嘴甜蜜,胸腔的心脏混入了周围人潮的嘈杂声中,越跳越乱。
“小绾姐。”身边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试探声。
江绾回过神来:“昭昭。”
“小绾姐,接下来你要同谢世子一起逛灯会了吧。”
徐昭昭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偷摸往谢聿的方向飘去视线。
但她又很快移开,还是看着江绾,眼睛亮闪闪的:“能看到你和世子爷一起,真是太好了。”
江绾:“?”
这话听起来好像和她猜想的有些出入。
不过江绾的确本就打算要走,这会也正好向徐昭昭也道明此事。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谢聿先她一步,道:“可以一起。”
江绾一愣,侧头看向谢聿。
徐昭昭则是整个人都绷紧了。
她又喜又紧张,面上压根藏不住情绪,来来回回变化好一阵。
最后,所有的情绪化作拘谨的害羞。
周围明晃晃的灯火将她脸蛋泛起的绯红照得格外清晰。
她低下头,手上不安地搅动着,但还是十分郑重地道:“不,世子爷好不容易忙完公务,得有与小绾姐独处的时候,今日是中秋节,灯会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希望你们玩得开心。”
谢聿闻言,脸上神情没什么变化。
他只转而看向江绾,等待江绾做决定。
江绾怔了片刻,才开口:“那……好吧,那我们就先走了,你和阿黎也好好去玩吧。”
“嗯嗯!”徐昭昭重重地点头。
她正欲转身要
走,又忽的想起什么,转回头来,但还是没敢抬眸直视。
“中秋佳节,我想祝愿世子爷和小绾姐幸福美满,也期待下次能有机会再和你们见面。”
真诚又可爱的小姑娘,怎会不讨人喜欢。
江绾听着这样的祝福,眉眼也带上了温柔的笑。
“会有机会的,也祝愿你平安喜乐。”
江绾说完,等待着谢聿或许也要回以什么话语。
但谢聿只是淡然看了徐昭昭一眼,微微颔首后,就移走了目光。
不过徐昭昭还是很高兴了。
她笑眯眯地再次向江绾和谢聿道别后,便转回身去找江黎:“走啦,还愣着。”
“昭昭,你怎么拒绝了谢世子?”
“你傻吗,我又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怎能打搅世子爷和小绾姐逛灯会。”
“可是你不是对谢世子……”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远,已不再能听得清了。
少男少女并肩远去,有说有笑,逐渐消失在人潮中。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江绾站在谢聿身边,手里还拿着他给她买的糖葫芦。
方才还在心里想过的人,此时就在眼前。
还有今夜的中秋灯会,和天边明月。
即使此时周围声色嘈杂,似乎也并不影响他们在对方身边平静安心的情绪。
直到江绾突然转头,抬眸看向谢聿:“世子,你之前就认识昭昭吗?”
谢聿神情微顿,本是想说“不认识”。
但他又很快想到,那似乎也不能称为不认识。
所以他“嗯”了一声。
目光一转。
谢聿蓦地对上江绾直勾勾看着他的视线。
谢聿心口一紧,下意识脱口而出:“不熟。”
“……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