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绾还不得回答试与不试。
谢聿强势的动作已是不容置否。
行事越发熟练,轻而易举就将她撩拨出热意,拉拽着她一同沉溺进翻涌的海浪中。
江绾在混沌中不由生出些许感叹。
难怪书册上总将此事描写隐晦,人们谈论间也从不将此摆在明面上。
此事令人欢愉,也令人上瘾。
会让人在其中生出陌生的欲。望,也失去平日的冷静和掌控。
人们一边挣扎在理应冷静自持的端方中,一边又无法抗拒身体的本能产生难以言喻的渴求。
连谢聿这样的人都无法免俗。
江绾本也不是会压抑本心的性子,很快便坦然接纳了去。
她仍是不知别的夫妻之间是否也同样如此。
她只知,她与谢聿是契合且愉悦的。
或许是迷离之时,抬眸恍然瞥见一张令人赏心悦目的容貌。
也或许是情动深处,紧实肌理的手感确有令人神魂颠倒的引诱。
再看那张俊容生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神色。
身心因此而同时感到愉悦。
唯有谢聿实在强悍的体力,令江绾有些难以招架。
突然,江绾下巴蓦地一紧。
一抬眼,对上谢聿神色深沉的眼眸。
“还有力气走神?”
江绾低低呜咽一声,此时也分不清思绪混乱和走神是否能混为一谈,自然也更回答不了谢聿的问题。
嘴唇又一次被粗粝的指腹按住。
她发现谢聿今日总是在来回抚摸她的嘴唇。
意味不明的,又好似在隐忍克制什么。
江绾来不及再细想更多,唇边无力地含着那只手指,在风雨摇摇欲坠。
昨日不到半炷香的经历仿佛一场梦。
今日又叫谢聿折腾半晌。
江绾软着身子,像是一只被随意玩弄的瓷娃娃,任由他将她翻来覆去。
因着天色已晚。
谢聿只弄了一次。
待谢聿沐浴后回到屋中,榻上的人儿早就蜷着身子沉沉睡了去。
*
江绾早晨起得晚了些。
待到用过早膳已是临近巳时,谢聿自是早就离了府。
她本是闲来无事,还不知今日要干些什么。
正这时,凝霜带着几人捧着东西来了主屋中。
“世子妃,您此前为二夫人的孙儿挑选的周岁礼今日都送到了。”
江绾闻言眸子亮了亮:“快拿来我瞧瞧。”
那日江绾在外四处转了转,选购了不少赠予孩童的礼物。
有的是她亲眼瞧着,点选买下的,有的则是店铺的老板代为推荐的。
如今货物一并到齐,满满当当好几大箱。
凝霜:“世子妃,这些皆要一并送到二夫人院中吗?”
江绾笑了笑:“非也,当时只顾着瞧新鲜了,没留意竟是一次买了这么多,有些物件并不适于二夫人才刚满周岁的孙儿,且若是送多了,只怕二夫人心生压力,先叫我好生挑选一下。”
这一挑选,倒花了江绾不少时间。
她从中挑了一副银圈,手脚各两只,作为赠予二夫人孙儿的周岁贺礼。
另还有几副民间解谜的小玩意,倒是正好合适谢旻和谢铜这个岁数。
剩余的还有些小孩衣物,鞋袜,暂且不得用处,她便吩咐了下人往城中贫苦人家送去。
最后,是一只金雕的属相挂坠。
属龙,正是明年初单宁秋腹中孩儿出世之年。
江绾想着,此番谢聿带她回襄州去,她便能将此亲手送给单宁秋了。
午后,江绾小憩了一会,便带着贺礼亲自去了二夫人的院中。
在知晓了二夫人已有孙儿后,江绾也从凝霜口中得知了些许相关之事。
此前谢聿未婚,但二夫人的儿子谢诚已到适婚年纪,且有一位相识已久情投意合的女子。
为此谢诚只得搬出国公府,甚不得名正言顺迎娶那名女子。
在谢聿成婚前,谢诚一直未能给心仪的女子一个名分。
江绾听闻此事心下多少有些感慨。
嫡庶之间,天差地别,若谢聿当初并未与她成婚,谢诚岂是要因此而牵连更长时间。
江绾无法对此评判对与错,只觉得二夫人心下应是多少会对谢聿生出怨念,但却不能言说。
如此情况下,她作为谢聿的妻子,似乎也会连带着不受二夫人待见。
可是,从她嫁进国公府后,在与二夫人少有的几次接触中,却并未感受到二夫人的敌意。
江绾迈步走在前往二夫人院中的小道上。
她忽的想起,上次在云夫人屋中,二夫人望向她时眼中情绪复杂,欲言又止,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思绪间,江绾已是走到了二夫人院门前。
她所居住的小院地势不大,也稍有偏僻,但入了院也能见一院干净整洁,生机盎然,显然是一直精心打理着的。
院门前有下人老远就见江绾身影,行过礼后,匆匆忙忙就入了院中禀报。
江绾才刚进院几步,抬眸就见二夫人打开房门从屋中走了出来。
“世子妃怎过来了,我未提前知晓,有失远迎。”
江绾曾让二夫人同其余长辈一样唤她小绾便好。
但二夫人执意如此相称,唤到此时也仍让江绾有些不习惯。
但江绾也只是温声道:“是我思虑不周,未提前差人前来询问二夫人是否得闲,莫要打扰到二夫人才好。”
“怎么会,我平日就一人闲在院中,哪有什么打扰的。”
这话一出。
江绾不由又想到了来时路上的思绪。
因着谢诚搬出了国公府,而谢国公更也少有与二夫人来往,二夫人自然是时常一人待在此处了。
江绾抿了抿唇,没有对此多言,转而道明来意:“二夫人,今日我来,是为将小娃娃的周岁贺礼给你送来。”
二夫人讶异地瞪大眼,又惊又喜,还有几分惶恐:“这怎好意思,还让你亲自跑一趟。”
江绾抬手让随同的丫鬟将锦盒拿出递给了二夫人。
二夫人双手捧着锦盒,即使还未打开瞧见里面是什么,就已是满心欢喜,甚要热泪盈眶。
江绾一怔,这倒是让她有些应对不来了。
思及此前她给各院送去小礼物,也是二夫人这头最先派人来回了礼。
实则,一点小东西,压根犯不着回礼的。
此时再见二夫人这般模样,真叫江绾有些手足无措了。
如此看来,江绾就更难觉得二夫人在心底隐隐对她怀有敌意。
甚似乎比她原以为的,还要友好。
“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二夫人不必如此的。”
江绾又主动道:“近来我收到家中来信,我的嫂嫂也有了身孕,我那日上街便一同挑选了些礼物。”
二夫人激动的情绪逐渐缓和了些许,但还是掩不住脸上笑意:“我替诚儿和我的小孙儿谢过世子妃了。”
江绾回以微笑。
既是东西送到了,她也打算离去了。
只是,她又想起二夫人之前对她的欲言又止。
她仍是觉得,她或许有话想对她说。
江绾想了想,主动开口询问:“二夫人,此前你是否是有话想对我说?”
二夫人一愣,面上显然是一副被看穿了心事的模样。
“我……”她似乎在想要如何解释。
江绾无论模样气质,还是显而易见的脾性,都丝毫不显强势。
与谢聿截然相反,一看就是令人心生喜欢,很好相处之人。
江绾有些不明二夫人心中究竟是因何事,如此踌躇。
她问道:“是与世子有关的事吗?”
二夫人动了动唇,好半晌才道:“世子妃可愿坐下与我聊聊?”
她紧接着又道:“若是叨扰到世子妃了,还请见谅,便当是我唐突了。”
二夫人看起来很是紧张,似是担心江绾拒绝,又忧于她若接受自己要从何说起。
江绾余下并无别的事,她温和应下:“我无别的事,二夫人但说无妨。”
“去那边坐着聊吧。”
二夫人说着,吩咐了下人备上茶点。
两人在一旁的石桌前坐下后,二夫人才缓缓开了口:“我知我与世子妃说这些多有不妥,这等事本也轮不到我多言,可是这些话在我心里已是许久,久到我都不知这些话还是否能有人诉说,直至世子妃与世子成婚。”
江绾是个安静的倾听者。
她静静地看着二夫人,猜想她此前对她的欲言又止大抵就是为了眼下要说的话。
二夫人深吸一口气后,接着道:“我曾是谢老将军送进国公爷屋里的通房丫鬟,缘由是因国公爷与国公夫人感情不合,成婚两年来一直未有所出。”
江绾听到这里不由呼吸一顿。
难怪二夫人如此难以开口,这些也是她在国公府以来不曾知晓的往事。
国公夫人已逝,谢国公也已续弦。
这等事自是不会再有人提起。
二夫人:“不过我进了国公府没多久,国公夫人便有了身孕,但国公爷与夫人却因此产生了激烈的争吵,从那之后,国公爷便不再去夫人房里,夫人怀着身孕,我一直伺候在左右,直至夫人临盆,国公爷也未来看过一眼。”
二夫人说到这里不由敛下眉目,声音也逐渐变轻:“那时,国公府内外因此流言蜚语四起,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说,世子不是……”
江绾心尖一紧,即使二夫人止了声,她也猜到了下半句。
国公夫人本是君亲王府郡主,为谢国公正妻,府上嫡子诞生,却叫人如此言论,难以想象那时的国公夫人该有多难过。
二夫人摇了摇头:“国公爷和夫人的矛盾在长久数年中一直未能消解,甚牵连到世子,世子分明该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谢国公府嫡子,却无人知他从小小年纪起便已是常年独一人在临风院。”
“世子自幼冷静克制,我从未见过他因受父亲冷待而露出失落之色,后在夫人去世时也未掉过半滴泪,这些年世子一直是独自一人,待到他人朝之后,更是时常忙碌在外,像是要借此与国公府断了联系一般。”
江绾听着二夫人所说的这些,也终是明白谢聿那股子古怪的脾性究竟是从何而来了。
与其说他是古怪,不若说他身边从未有过关系亲近之人。
亲近如家人,亲近如妻儿。
“抱歉,说是与世子妃聊聊,可我光顾着自己一人说了。”
江绾心里因方才知晓的事而有些闷闷的。
她低声道:“无妨,我本不知这些事,是二夫人告诉我,我才对世子又有了另一分了解,只是二夫人……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呢?”
不似为说闲话,更没有诋毁谢聿。
江绾此前所猜测的二夫人对谢聿抱有怨念早已不成立。
二夫人稍显窘迫:“夫人生前待我不薄,甚在我有了身孕后,让我入了后院抬为妾室,我虽与世子不亲近,但在他幼时我也曾伺候左右,世子如今也已长大成人,但与国公爷之间隔阂也因年岁越发深重,我一直希望世子能有一桩好的姻缘,能够真正有人伴在左右,又担心因世子的脾性引你生出误会,我知我这些话太过唐突,所以一直不知要如何说出口。”
江绾默了默。
二夫人当即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道:“世子妃莫怪,我并无要求世子妃的意思,我说这些也只是……我心下担忧,不,我只是……”
江绾看着二夫人已是有些语无伦次了,不由缓和了神情笑了笑:“我没有怪罪,二夫人将这些话说出来,心里也能舒坦些了,不是吗?”
二夫人怔了怔,而后才松缓道:“劳世子妃听我唠叨了,我当真无别的意思,只望世子妃往后与世子一直好好的。”
*
江绾今日听二夫人一席话自不是全然没有感触的。
她本是想过国公府如今如此冷清的氛围,谢聿自幼成长的过程也应当不会很热闹,但却没想过竟会是这样的孤寂。
这与江家,与她所成长的环境全然不同,她即使听过了描述,也无法当真想象那般画面。
这么想来,一路孤独的谢聿似乎当真有些
可怜。
就似二夫人同她说这番话的真实意图一般。
让人对他的过往心生同情,心生怜惜。
“趁早把你的脑子换了吧。”突然一道冷声,不带丝毫怒意,只叫人不住要打寒颤。
“世子爷恕罪,小的当真不是故意的。”
“滚,去把事重办。”
“……是,世子爷。”
江绾怔然抬眸看向房门的方向。
因着在等谢聿回府一同用晚膳,所以房门未关,一眼能看向院中。
方才的声响也是从院内传来。
视线里出现谢聿高挺的身姿后,角落一侧也见钦羽只迅速折返的背影也显露可怜巴巴的样子。
江绾心下顿时不由又觉好笑。
瞧他这副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样子,何以可怜。
他也定是极为不屑旁人予他的同情。
那些曾经已为过往,如今谢聿早已是令众多人仰望的存在。
江绾从不否认谢聿的优越,无论内外。
二夫人的担忧自在情理之中。
但她与谢聿之间的相处并不需要这些情绪。
如此想来,谢聿仍然是个无法和可怜一词联系在一起的人。
谢聿面色冷厉地跨入屋中,忽的又脚步一顿。
“笑什么?”
江绾一愣,不知自己竟是心下笑着,唇边也有了上扬的弧度。
她连忙敛了笑意,起身道:“没有,正等世子回来呢。”
谢聿眉梢微动了下。
她方才明显是不由自主的笑。
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还是因着瞧见他回来了?
没有确切的答案,谢聿却已不自觉偏向了后者。
因为此时的江绾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让他方才那股被钦羽的愚钝气出的冷意也逐渐开始消散。
江绾看着谢聿那张不知因何事而显露倨傲神色的脸庞,便更不觉他有任何可怜之处了。
若要说可怜,或许是为等他回府,早就等得饿了肚子的她比较可怜。
江绾问:“世子,现在用膳吗?”
谢聿微微颔首,在江绾身边坐了下来。
江绾唤了下人备菜后,便又随口问:“方才是出什么事了吗,你待会还要外出?”
因为谢聿大抵都是如此,若有公务,再晚也不耽搁他办公,再累也不会停半分。
但谢聿莫名其妙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后,道:“不外出。”
江绾猜测的思绪一顿,下一句“注意歇息”的话也就此噎住了。
桌前安静一瞬,谢聿忽的道:“今日收了份帖子,严正托我给你。”
“嗯?严大人?”江绾歪了歪头,不自觉往谢聿那头凑去要看是何帖子。
从谢聿的角度正好瞧见她浓密的眼睫,扇子似的轻扇了一下。
他竟就这么恍了一瞬神。
“世子?”
直到江绾没等到他拿出帖子,这才出声将他唤回了神。
谢聿微蹙了下眉,这便从袖口将帖子拿出,声色冷淡下来:“准确的说,是他夫人递来的,想邀你参加严府明日的芙蕖宴。”
“严夫人?”江绾接过帖子打开来看,上面写着严夫人的名字,游莲。
与芙蕖同名,又办芙蕖宴,看上去似乎是很有趣的事。
可是:“我与严夫人素不相识,怎会想到邀请我?”
谢聿理了理袖口,轻描淡写道:“不是什么必要之事,不愿去回绝便是。”
江绾当即语塞。
她分明是觉得有趣的,只是顺势问问。
她与谢聿下了床榻当真是再无任何默契了。
不过江绾也转念想到了,自己如今是谢聿的妻子,那位严大人与谢聿交好。
此前在商小公子的生辰宴和长公主殿下的庆云楼都有短暂见过一面,如今严府举办宴席,他的妻子自然便向她发出邀约了。
江绾合上帖子,轻声道:“既是严夫人邀约,我自当要去的。”
谢聿对此也不作多言:“随你。”
随后饭菜上桌,两人安安静静用了晚膳。
谢聿果真手头还有公务,即使不再外出,也在用过膳后便直接去了东屋。
江绾在白日已将手头那本书册全数看完了。
此时若不是谢聿将书房搬去了东屋,她便应该去到东屋翻看别的新书亦或是做点自己喜欢之事。
江绾站在房门前,隔着一段距离静静看着东屋紧闭的房门。
她此时又想发问了。
谢聿究竟把他的书房搬去东屋做什么!
叫她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江绾烦闷一阵后,还是耐不住闲得无事可做,迈步朝着东屋走了去。
敲门前,她心下偷摸祈祷两件事。
一是谢聿莫将她赶出去。
二是谢聿若未赶她,但也别唤她去研墨。
如此想着,江绾深吸一口气,就此抬手敲门。
敲门声响。
屋内骤然一道碰撞脆声同时响起。
江绾一怔,下意识就施力推了门。
一进屋,赫然瞧见,本该在另一侧坐着办公的谢聿,正鬼鬼祟祟站在她的书案前。
微躬着身,面色僵硬古怪,眸中一丝慌色没来得及藏住,就此被江绾一眼捕捉到。
“世子,你这是在……”
哗啦啦——
江绾话音未落,谢聿身形忽的一动,带动他身后碰到的笔架。
笔架上的笔骤然倒落,发出一阵凌乱的声响。
江绾脸色一变,瞳孔紧缩地看见许令舟送她的那支笔装上书案,砰的一声掉落在地。
她三两步上前,完全忽略一旁僵直站立的谢聿。
顺着那支笔滚落的方向,急促地弯身将其捡起。
江绾重新站直身来,那只笔被她轻握在手上,眉眼微敛着,视线扫过手中的笔。
未见笔身有任何损伤,她才微松了口气,抬眸看向谢聿:“世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谢聿一怔。
他竟有种被江绾质问的感觉。
这让谢聿感到不悦。
却又理亏于自己的确弄倒了江绾的笔架。
但仅是笔架而已。
且他来到这一方书案,也不是为乱碰她的东西。
是为……
谢聿视线不自觉往书案旁的窗台飘去一瞬,又很快移开。
江绾眨了眨眼,视线顺着那个方向看去。
她这一侧书案旁的窗户可以看向庭院中池塘假山一角。
若再往外探些身子,便能看见……
江绾脸一热,却是直愣愣地道:“世子方才,在看我?”
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
但谢聿却是霎时绷紧唇角,连眸光都轻颤了一下。
方才闻声心虚踢到桌角的脚背开始隐隐作痛,面上淡色似要维持不住。
谢聿蓦地弯身,遮掩了神情:“我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捡起来。”
江绾一脸古怪地看着谢聿低下去的身形,耳边传来笔杆碰在一起的轻声。
她居然更加荒谬地思索了一瞬,谢聿所说不是故意的,是说笔架,还是看她?
仅此一瞬。
江绾连忙挥散这等离谱思绪。
她又垂眸看了眼手中的笔。
趁着谢聿弯身不见,悄然把这支笔收进了一旁的抽屉里。
第32章 第32章“谢聿怎么还不来接我啊……
黄昏已至,暖黄烛灯映照光影。
东屋内不时交错书册翻页的沙沙声,好似一片祥和。
但实则,静坐一侧的江绾垂着眼帘,眸中却压根没将书册上文字看进去。
她微蹙着黛眉,口中贝齿轻咬了下舌尖,仍在为自己方才话不过脑说出的胡话而感到懊恼。
她方才究竟是怎么想的。
怎会说出那样的话。
若是谢聿方才当真站在窗台看见了她,又怎会不知她迈步朝东屋走来,还被她的敲门声惊到,撞倒了笔架。
可是,谢聿若不是为在窗台
边看她,那他方才站在这处又是为何?
江绾无意识抬眸。
目光触及谢聿的一瞬,又很快敛目移走了视线。
罢了,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是不要再继续多想了。
因着明日将要参加严府举办的芙蕖宴,江绾未在东屋待太长时间,早早沐浴后便躺上了床榻歇息。
沐浴后的身子还带着热意,江绾入睡没多会,就无意识地掀开了身上薄衾。
谢聿入屋时,瞧见的便是这般景象。
床榻里侧,江绾轻薄的寝衣因侧躺身姿生出些褶皱,身子微微蜷缩着,看上去好似睡相很乖,但实则却是不安分地将薄衾被挤至一旁,占据了他的一方位置。
夏夜气候虽有热温,但若完全不盖被,熟睡后也难免会生凉意。
江绾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在睡梦中似是感觉到了一片舒适的温热。
谢聿本要入睡的思绪一恍,忽的清醒。
手臂一侧贴来绵软的触感,肩头被猫儿似的蹭了蹭。
他侧头看去,暗色中看不清江绾的脸,只见她一瞬蹭动后又安静不动了,就这么靠在他的肩头,丝毫未有转醒的迹象。
半晌后,谢聿缓缓转身,另一只臂膀悄然无声地伸出,轻轻揽住了江绾的腰,就此闭眼入了睡。
*
翌日,江绾起身时,屋内稍有动静。
她睁眼一看,竟是谢聿仍在屋中,脚下走动发出的动静。
“世子?”江绾低低唤了一声。
起身时,搭在身上的薄衾随身姿滑落一半。
谢聿走向柜前的脚步一顿,回眸看来:“嗯,醒了。”
江绾“嗯”了一声,怔怔地看着谢聿又收回视线继续动作,一时间有些不明他这个时辰怎还在屋里。
芙蕖宴的帖子上写着宴席巳时三刻开始。
江绾这个时辰起身开始收整时间刚刚好。
她坐到梳妆台前后,看着谢聿仍在一旁有一下没一下的,不知在干什么。
便顺口问道:“世子今日休沐吗?”
谢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今日当值。”
江绾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便见谢聿已然放下手中物件,转而去了厅堂一侧。
江绾梳妆时,就听见屋内的其余动静。
谢聿似乎又去了茶室。
茶室那头传来咕咕噜的水沸声。
有茶香蔓延,整个一副轻缓惬意的氛围。
待到江绾这头由丫鬟们梳妆整理完毕后,谢聿也收了茶具,正在厅堂唤人备早膳。
江绾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忍不住又试探地问:“世子……是要一同参加今日的芙蕖宴吗?”
“我不参加。”谢聿回答得极快。
像是这个问题不需思考,又像是早就准备好了应对的答案。
江绾至此语塞。
也不知他既要当值,又不参加芙蕖宴,却还一直待在屋里是为何。
但总归谢聿有他自己的安排。
江绾没再多问,动身坐到了桌前,和谢聿一同用了早膳。
早膳后,时辰也差不多了,此时启程,大抵巳时过半便能抵达严府。
江绾命凝霜将她备好的登门礼带上,这头又欲吩咐银心前去备马车。
她才刚将银心唤到跟前。
原是离开了一小会不见踪影的谢聿忽的又出现了。
“不必另备马车,我送你去。”
江绾一愣,怔着眸子看向谢聿。
她张了张嘴,又蓦地闭上,险些如昨日一样,话不过脑就要直接问出,谢聿一早来回在屋里晃悠,难不成是专程等着要送她前去严府。
这个猜想似乎比昨日的更加离谱。
但又同样叫人想不出除此之外的其余解释。
谢聿冷淡唤她:“愣着干什么,别耽搁时辰了,出发吧。”
江绾回神,视线里只剩谢聿转身迈步的背影。
前往严府的路上,两人再无交谈。
谢聿神情平静地看着马车窗外,好似并无被耽搁了行程的紧迫。
还是说,他原本就有要去一趟严府的计划。
江绾仅有思索却并未询问。
直至谢聿的马车抵达严府。
因着今日芙蕖宴,严府在门前安排了数名侍从迎接宾客。
此时临近宴席开始,门前陆陆续续有人来往,甚显热闹。
江绾待马车停稳后,没急着下马车,抬眸朝谢聿看去一眼,不知他是否要一同下马车,或是有什么话要同她交代。
这时,马车内二人自也未注意到,严府门前,有侍从瞧见了谢聿的马车,便连忙告诉一旁的人:“是谢世子的马车,应是世子妃来了,快去通知夫人。”
马车内。
谢聿察觉江绾的视线,便也看了过来。
见她一副不知在等什么的模样,他只得开口道:“到了。”
江绾:“……”
看来谢聿并无要一同下车的打算,更无任何别的话要交代给她。
所以,他这一路,就真只是送她一程?
江绾看向谢聿的目光变得古怪。
全然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谢聿被江绾这般目光看得不禁微蹙了下眉,再次出声:“宴席快开始了,还不下车?”
江绾:“……”
她动了动唇,默了一瞬,才终是开口道:“好,那我走了。”
“嗯。”
谢聿随即收了视线,似乎只待她走,马车便要继续启程了。
江绾动身撩起马车帘,银心已在一旁候着,伸手扶她下马车。
她脚下刚踏到地面时,严府门前忽的传来一道男子呼唤的声音:“世子妃,在下严正,有失远迎。”
江绾一怔,转头看去,便见严正一路风风火火从严府门前迎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同样脚步匆匆的年轻女子。
说是迎,倒更像是知晓了消息特意赶来。
江绾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微微颔首,端方有礼道:“严大人客气了。”
“内子游莲,世子妃应是头一次见到。”严正说着,身后的女子也正好走到了他身侧。
游莲面上带笑,眸子也亮灿灿的,目光落在江绾脸上直勾勾地注视着,甚有惊喜流露。
“初次见面,承蒙严夫人今日邀约。”
游莲笑意更浓,热情道:“世子妃赏脸前来,幸甚至哉。”
游莲说着,正要邀请江绾入府。
一旁的严正忽的略过两人,急促迈步上前:“欸,等等,等等,别走啊。”
江绾闻声回头看去。
只见自己身后马车已然驶动,还未提速,便叫严正拦了下来。
游莲笑眯眯地唤回江绾注意力:“马车里是谢世子吧。”
江绾:“嗯,不过世子今日当值,不能一同参加宴席。”
“哦?所以世子爷今日是专程送你前来?”
“这……”
江绾话音未出。
身后那头,便先一步传来严正唤停了马车,又不满抱怨着:“不是专程来接我同道吗,见了我走什么,真是的。”
江绾:“……”
游莲:“……真是蠢死了。”
“严夫人?”
严正躬着身子登上谢聿的马车。
游莲也恨铁不成钢地收回了视线:“没什么,世子妃随我一同进府吧。”
严正撩开马车帘,还没落座,就已先絮絮叨叨地接着抱怨:“不是你自己说今日送世子妃前来赴宴,便顺道接我一同前去大理寺吗,怎转头就把事儿忘了,今日若不是为等你,我早到大理寺了。”
这话说完,严正也顺势坐到了谢聿身旁。
一抬眼,却对上谢聿冷淡的眼神。
敢情他方才说了一大堆,谢聿是压根没在听。
严正扯了扯嘴角:“你是想同世子妃多待一会,怨我带着夫人前来打搅了?可你又未提早告诉我,我不知情也是情理之中啊。”
谢聿面不改色朝严正扫去一眼:“何以见得?”
“见得什么?”
谢聿沉默,眸中显露几分思索,像是自己也在
思考这个问题。
严正古怪道:“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之事吗,我才是不明白,你想送世子妃前来赴宴,偏要以接我同道前去大理寺为由,待到你我散班时,你可是又想以我府上马车不曾驶来为由,前去严府接上结束了宴席的世子妃一同回府。”
话语间,马车缓缓驶动起来。
但谢聿眉眼间的思索却越发深重。
他并未否认严正所言,那的确是他原本的打算。
而他此时也未改变这个计划,仍打算按此计划进行。
“有何不明白?”
“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拐弯抹角啊。”
严正怎么想都仍是觉得古怪。
以他对谢聿的了解,谢聿怎也不该是个别扭之人。
谢聿自幼那些落寞,任人听闻似是可怜又孤寂,但实则却并不会有人将这等词与他结合在一起。
他在人前总是居于高位,胜券在握。
他脾性中的倨傲也不会让他生出踌躇退怯。
更不会因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拐弯抹角藏匿心思。
顶多是寡言少语,那也只是不屑于与人多说。
但他如今这副模样,却分明是偷摸揣着心思,还要为自己的心思专门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似的。
谢聿面上无澜,别过头去,沉默地将视线移向了窗外移动的街景。
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拐弯抹角。
他只是为此事寻到一个合理且自然的缘由。
不知从何时起,许多与江绾有关之事,他都无法找到答案,更解释不出此事的来源因果。
好比夫妻房事,躁意火热时生出的亲吻她的冲动。
亦或是静谧夜色中,她只是靠近他身边,他便不由自主伸手揽住了她。
还有一些其他的琐事。
他在东屋莫名走到空无一人的书案前。
她都不此处,他却没由来的盯着她的书案出神。
以至于昨日,江绾好似兴致勃勃地应邀严府的芙蕖宴。
他的确想与她同行,却找不到自己要与她同行的理由。
如今这样,才勉强算是圆上了这个没有理由的行为。
*
不过一小段路程,几句话的功夫,江绾已是深刻感受到了游莲热情的性子。
后也从游莲的讲述中得知,今日的芙蕖宴是为京中夫人们的聚会。
一入到严府中芙蕖园,一眼可见四处三三两两的女子们围聚在一起,并无任何男子参加。
江绾霎时又觉得有些脸热了。
谢聿定是早已知此宴席,她竟还在早晨问他是否要一同参加。
难怪他那般冷淡又毫不犹豫地给了否定的回答。
宴席开场。
没有男子在场的宴席,女子们大多比平日都要放松不少。
随处可闻嬉闹娇笑,欢声交谈。
江绾本是不识在场任一人,她于旁人而言也是张生面孔。
但那一张惊艳出挑的面容,自是很快吸引住旁人目光。
江绾是同游莲一起走入芙蕖园的。
再看她一身水蓝色流云锦,裙身绣纹精致,腰间饰品华贵,加之此前未曾见过的生面孔,也叫人不难猜出她的身份。
池岸边秋千前有几名女子向江绾投来视线。
在她迈步走近时,其中便有一人忍不住上前,攀谈:“敢问夫人可是谢国公府世子妃?”
江绾步子微顿,虽感陌生,但也并不怯场,微微颔首:“正是,你是?”
另几名女子闻声纷纷凑上前来,笑盈盈地便打开了话匣,一人一句介绍着自己的身份。
京中夫人们的聚会与江绾曾在襄州参加过一些宴席多有相似。
江绾适应不难,没多会便和这几名女子聊了起来。
临近午时,严府设宴款待客人们。
因宴席以芙蕖为由,桌上菜品大多也与芙蕖相关。
一旁名唤程伶的女子,是方才不久前才姗姗来迟的。
她与江绾刚认识的这几人相熟,很快便加入了进来。
聊过几句后,江绾才得知,程伶便是谢聿另一位好友秦肆的夫人。
程伶此时正在尝一块莲花糕。
软糕入喉,她眼眸一亮,当即便朝江绾转过头来:“绾绾,你也尝尝这个,我还从未尝过如此口味的莲花糕。”
江绾探头看了看:“莲花糕还能有不同口味?”
她在程伶期待的目光下,拿起一块莲花糕往嘴里放了去。
莲花糕柔软的口感与平常吃过的并无太大区别。
但当牙齿咬破莲花糕表面时,忽的一股甜酸味袭上味蕾。
江绾一愣。
“如何?”
她咽下口中食物,转头对程伶道:“是酒酿馅儿的。”
“酒酿馅儿?”程伶疑惑道,“此馅儿尝着酸甜交织,是很新奇的口感,但其中并无酒味啊。”
话音刚落。
两人身后传来一道欣喜声:“当真?看来我此番花了大价钱准备的芙蕖酿很是成功呢。”
来人正是游莲。
程伶:“小莲,什么芙蕖酿,你在这糕里加了酒?”
游莲在两人跟前坐下:“外皮和馅料加以少许调了味罢了,真正的重头戏要待晚上,我准备了芙蕖酿供各位夫人们品尝,美酒美景美人,岂不美哉?”
程伶这才了然,不由赞叹:“这芙蕖酿定是花了你不少心思,虽说莲花糕中仅有少许,但改变了糕点的味道,也未叫人尝出酒味来,想来此酿应是不怎醉人且口感甚好,饶是有的夫人不胜酒力,倒也能多饮几杯品尝美酒了。”
游莲闻言,扬起唇来,得意道:“那是自然,待到今夜,我再请你们真正品尝一下我的芙蕖酿。”
江绾却是面露难色:“我恐怕得扫兴了,饶是芙蕖酿这般并非辣喉烈酒的酒,我也应是顶多三两杯便要醉过去的。”
程伶一愣,反应过来:“方才我都未尝出酒味来,还是小绾尝了一口就知里头是酒酿馅儿的,小绾可是对酒味甚为敏感?”
江绾:“……谈不上敏感,就只是你们方才说的,不胜酒力罢了。”
江绾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那都算不上喝,只是以往家中,家人们喝酒时吵吵嚷嚷要让她也尝一尝。
尝得少便是稍有晕乎。
尝得多了,她都坚持不到饭席结束,再睁眼就已是第二天天明。
游莲与程伶都是擅酒的,甚至程伶的家乡还是酿酒之城,所以她方才尝到这种与平日喝过的大多酒味道全然不同的酸甜口味,便完全没能察觉半分。
程伶下意识就道:“浅饮几杯无妨的,就算当真醉了也无妨,总归待宴席结束谢世子会来接你回府。”
这话一出,江绾眸中霎有诧异。
“世子说要来接我吗?何时说的,可是方才派人来过了?”
游莲:“……”
怎一个个的,嘴上都漏风呢。
“对,方才谢世子派人来过了。”游莲只得赶紧出声打圆场,又接着拉走话题,“好了,开心之时,就不提那些臭男人了,待晚上,若觉得我的芙蕖酿口感不错就多尝尝,若是觉得晕乎了,止了便是。”
江绾眨了眨眼,思绪还在怔然中。
谢聿竟然还要再来严府接她吗?
早晨送她一程就已是古怪,夜里又接,这究竟是何意?
江绾对此不得其解,也无从询问。
她只得暂且将其抛之脑后,放松心情继续参加宴席。
夏日昼长,待到晚宴开席时,天色还并未暗下来。
晚宴的氛围比白日时更热闹了些。
丰盛的膳食加以游莲特意为各位夫人准备的芙蕖酿,将宴席推至了高。潮。
江绾桌前的酒杯中也斟满一杯芙蕖酿。
果真与白日品尝莲花糕时的感觉又有不同。
酒杯还未凑近,就已是飘来浓郁酒香。
说是此酒不醉人,但也只是相较那些本就浓烈的烈酒。
江绾盯着这杯酒看了半晌,最终还是弯身凑近跟前嗅闻了一下。
她是当真不胜酒力,但耐不住这芙蕖酿裹着花香的甜酸气息有些勾人。
江绾这时又想起了游莲和程伶所说的,谢聿待会会来严府接她。
若真是如此,她浅尝一杯,就算稍有晕乎,应当也不碍事吧。
江绾缓缓朝着那杯酒动了手。
清凉的酒水划过喉头。
江绾很是克制,浅尝几口后,便放下了酒杯。
杯中酒不过缺了一指,但嘴里已是满尝甜酸的酒味。
她刚放下酒杯,程伶就从不远处的人群中蹿了过来。
程伶面颊微红,情绪高涨,举着酒杯就要与江绾共饮。
江绾不知她是否已生醉意,仍是向她解释:“我当真不能喝太多的,即使世子会来接我也不能。”
谢聿来接,只能保证她若真有醉意,不至于在外人面前失仪,也能安全回到国公府。
但在谢聿面前,她也不能完全醉得一塌糊涂。
饶是想想自己若是管不住思绪胡言乱语什么的,就足以想象出谢聿对此的冷脸和沉色。
可程伶自是想不到其中隐情,笑眯眯地端着酒杯,便凑近了过来:“无妨无妨,那便少喝一些,一指便好。”
最终,江绾只得与程伶碰杯喝下一指酒。
程伶走后没多久,游莲又从别桌绕了过来。
她则是明显已经有了醉意,脸上不显红,但眸光已是有些涣散了。
游莲举着酒杯前来,仍是那副热情样:“你都不知,自我夫君在商小公子的生辰宴上见到了你,我就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早知我便该一同前去,就能早些与你相识了。”
“小莲,你醉……”
“往后我若想邀约你,可否不再通过旁人,能否直接向你递帖,你可愿交我这个朋友,可愿与我多多往来?”
“当然……”
又是一指酒,江绾杯中酒不过片刻便已喝下过半。
再后来,周围又有其余夫人陆续前来与江绾碰杯。
女子间饮酒本是含蓄,但也耐不住一人一指,轮番上阵。
不过一炷香时间,江绾杯中酒便见了底。
她还没来得及晕乎,仅有脸颊两侧隐隐发热。
眼看不远处又有人要向她这头走来。
江绾神色一怔,撑着桌子就连忙起了身。
盛情难却一词在此时成了江绾的头疼事。
她转身朝着芙蕖园外走去,打算找个僻静的地方缓口气。
银心就候在芙蕖园外。
江绾刚走来,她便迎了过来:“世子妃,您脸好红啊,可是有哪儿不舒服?”
江绾摇了摇头:“喝了一杯酒,身子有点热罢了。”
银心深知江绾不胜酒力。
见江绾往小道一侧走了去,连忙跟在了她身后。
本擅饮酒的游莲或许当真高估了不胜酒力之人对酒水的承受力。
江绾才走出不远,便已是开始感觉到头晕乎乎的了。
不过这酒倒也是当真不算浓烈,她一杯酒下肚,仅是晕乎还不至于醉得要不省人事。
江绾找了处无人的地儿坐了下来。
但直至天色渐暗,江绾也不知自己在此坐了多久,只觉自己酒劲丝毫未散,反倒愈演愈烈了。
她微微侧头,声色轻缓问:“银心,什么时辰了?”
“世子妃,刚过戌时。”
江绾思绪空白一瞬,甚至没能分辨戌时为何时。
本就是还不算晚的时候,也正是宴席还在进行的时候。
她却翘起唇角,满是抱怨道:“谢聿怎么还不来接我啊……”
银心一愣。
再垂眸一看,江绾脸上已是醉意尽显。
方才那话,说是抱怨,实则和撒娇差不多。
以往她在襄州江家有次醉酒便是这副模样。
口无遮拦的,却又令人不自觉疼惜。
银心担忧江绾继续待在严府会出岔子,她微微躬身询问道:“世子妃,您不若先回府吧,奴婢替您唤马车,再告知严夫人和世子爷,您且早些歇息可好?”
江绾眸光迟钝地往天上看去。
小道两侧繁枝遮天,只能见些许天光。
她更不开心了,自顾自地呢喃着:“今夜怎没有月亮呢……”
天都未黑,何来月亮。
银心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知晓江绾真是醉了,此时她也只得自作主张做决定了。
好说歹说,银心总算哄着醉了酒虽软但倔的江绾动身离开。
江绾静静地盯着脚下的路,脑子不清晰,但表面上还算安稳。
走过一段路途,就将抵达芙蕖园外的岔路口时。
一旁忽的有另一道脚步声传来。
银心闻声抬头往那一看。
瞧见是名宴席之外的青衣男子路过,她便扶着江绾止了步,打算待人走过后她们再继续向前。
岂料,步子一停,江绾也随之抬了头。
瞧见那人,便开口吩咐:“站住。”
男子一愣,下意识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别的人,才出声询问:“这位夫人,唤我吗?”
“替我倒杯热水,我渴了。”
银心登时瞪大了眼,赶紧在江绾耳边低声道:“世子妃,那不是下人,那是位公子。”
男子年纪较轻,模样清秀,气质温和。
且从衣着打扮看来,便像是位富家公子。
对方此时出现在严府,或是严府的哪位少爷。
江绾听了银心的提醒后,迟疑了一瞬。
随即视线不清地又恍了那人一眼,才低声道:“抱歉,我认错人了。”
银心悄然松了口气,也微微福身,向这位公子表示歉意。
但此人并未就此离开。
他迈步上前几步,温声道:“这位夫人可是身子不适,需要帮忙吗?”
江绾没回答他。
银心便代为婉拒:“多谢公子好意,我家夫人无碍,劳公子费心了。”
男子并未坚持,微微颔首后,便侧身为两人让出了道路。
银心一路扶着江绾回到芙蕖园。
她先是寻人帮忙照看着江绾,又快步前去向游莲告知她们的离意,并让游莲代为派人也告知谢聿一声。
而后银心再回到江绾身边,扶着她就此要离开严府了。
到了严府门前。
银心:“世子妃,奴婢这便去唤马车,您在此稍等片刻。”
江绾低声问:“谢聿不来接我了吗?”
银心心下提起一口气,不由暗道。
好在没来,若是来了,江绾这会对人一口一个谢聿,只怕第二日自己肠子都得悔青。
银心温声哄着:“世子爷在府上等您,咱们快些回去吧。”
江绾好似有些失落,但也只乖乖点了点头。
银心走后没多会。
江绾看向道路远方的空洞视线里出现了一辆缓缓驶来的马车。
她稍微凝神聚焦一瞬,只觉那好像是谢聿的马车。
这时,忽有一道男声从身后传来:“这位夫人请留步。”
江绾闻声转头,又见方才错认成下人的那名男子。
男子匆匆而来,一路走到江绾跟前。
驶动的马车同时在严府门前停了下来。
马车内。
严正还在趁着下车前最后的机会揶揄谢聿急着散班。
他嘴边的话刚说一半,马车帘一瞬晃动,忽的叫他看见了府邸门前相对而站的两道身影。
“那是……”
话音未落。
谢聿起身撩开马车帘。
视线中相对二站的一男一女令他当即黑了脸,眸生凌厉。
江绾似有察觉地回眸。
只见谢聿躬身走出马车,长腿一跨踏至地面,在马车前站直了身。
江绾失了礼数,都未曾向身侧男子告辞,迈着步子便直朝谢聿走去。
谢聿目露不悦,视线紧盯着她。
到嘴边的话还未来得及开口。
江绾抢先一步温声斥他:“谢聿,你怎么才来啊。 ”
谢聿一愣。
马车内欲要跟出来的严正也是一愣。
谢聿眉眼间沉色凝住,似有无措。
一抹酒香混杂着身前热温萦绕而来。
江绾身形不稳地轻晃了一下,无意识伸手抓住谢聿胸前衣襟,又低声呢喃着:“等了好久了呢……”
第33章 第33章这种情绪好像叫做喜欢
“你饮酒了?”
江绾身子又是一晃,下意识只能朝着身前攀附的方向倒去。
腰后一紧,她的脸颊贴上一片温热的胸膛。
饱满柔软,传来阵阵心跳声,令她本就不怎清晰的思绪又乱了几分。
她只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便放松了身子,任由自己靠着这片舒服温暖的地势。
谢聿神情沉郁不明,侧身微挡了一下,便将江绾整个人遮在了自己怀中。
严正回过神来从马车上下来:“晏循,那是我的表弟,或是有什么事,我且先去问问。”
谢聿绷着嘴角没说话。
严正也匆匆迈步朝府邸门前走去。
没多会,严正又折返回来:“无事,他方才见世子妃好似需要帮助,便上前询问了一下,那眼下世子妃就……”
另一头,刚前去唤了马车的银心也赶了回来。
她一瞧见眼前情形,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聿瞥见不远处的丫鬟,大抵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怀里的身子软得跟没了骨头似的。
分明人还站着,但身体的重量几乎全往他身上贴了过来。
毫无防备的,坦然放心的。
叫人不知她这是喝了多少,才醉成这样。
也令他没由来的胡思乱想。
若是此时他并未赶到,若她在旁人前没了站稳的力气。
那她……
严正:“那我就先进去了,回见。”
谢聿微微颔首,看着严正在门前一并唤走了他的表弟。
这时,江绾忽的在他胸前发出重重的一声吸气声,嗅闻似的,连手臂都似要往他腰上环来。
谢聿背脊一僵,面上沉色险些没绷住。
他腾出一只手止了她不安分的动作,低声道:“上马车,跟我回府。”
命令似的,无任何温柔可言。
早在一旁候着的银心见状,赶紧上前来搀扶。
江绾因醉酒而思绪有些迟钝。
她撑着银心的力道登上马车,躬身走入后,便软着身子随意坐了一处。
谢聿上了马车后,随即吩咐马车启程。
马车驶回国公府的路上,谢聿没再开口说话,江绾也好似因此敛了醉酒的胡闹,安安静静坐着,只有身形不时随马车的颠簸轻微摇晃。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黄昏时分,云霞漫天。
马车内光线忽明忽暗,光影透过马车帘不时晃过眼帘。
谢聿不知是第几次将视线飘向身旁。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看她。
眼下本在马车内,她看上去也没有醉得不能自理,他自也没什么可说的。
总不能莫名询问她,方才在与严正的表弟说什么吧。
突然。
江绾蓦地抬头。
谢聿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猝不及防与她撞上。
只见江绾嫣唇翕动,似是要说什么。
半晌后,她吐出两个字:“谢聿。”
谢聿:“……”
他移走视线冷淡道:“何事?”
“我渴了。”
江绾方才便觉得渴了,可路上碰见的人却不是严府下人。
她想喝水,想缓解些许酒劲带来的醉意。
谢聿眉心轻跳了两下。
江绾有些等不及地又重复:“我渴了。”
“停车。”谢聿沉声下令。
唤停马车后,又在车窗前将钦羽唤了过来。
江绾就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
昏暗的光线将她脸颊两侧的绯红掩下,却掩不住那双圆润的杏眸中明显迷离的神色。
谢聿做过吩咐后,转回头来看向她:“今日喝了多少酒?”
江绾伸出一根手指。
“一壶?”
“一杯。”
谢聿:“……”
这时,钦羽取来水回到了马车旁。
谢聿接过来,又将水壶递给了江绾。
其实江绾此时仍是端庄的。
她打开水壶,小口喝水,喉间缓缓滚动着,甚至没有发出不雅的吞咽声。
她喝过水后,水壶从她脸上移开。
双唇被水沾湿染上莹润水光,一双眸子直勾勾地向人看来。
像只温顺乖巧的小鹿。
但她忽的伸手,朝谢聿递去水壶:“拿着,我喝完了。”
谢聿不由轻哼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伸手应了她的吩咐。
江绾又开口:“你为何这么晚才来接我?”
或是因为喝过水后,干涩的喉咙得了缓解,迟钝的思绪逐渐运转,但说出的话却仍是没有什么收敛,好似训斥。
谢聿:“此时戌时才刚过半。”
并不晚,且若是按照常理,此时宴席都还未结束,他甚至是早到了。
江绾侧身撩开马车帘:“你看,月亮都出来了。”
谢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毕竟江绾所说的月亮,才不过刚在远处山头冒了个边。
“谢聿,你能带我去赏月吗?”
谢聿欲要吩咐马车重新启程的动作一顿。
他转而问:“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突然要去赏月。”
江绾的要求莫名其妙,但他竟也没有直接拒绝。
江绾认真想了想,喃喃道:“没有为何,就是突然想要赏月。”
她说着,从马车窗边收回视线,定定地看向谢聿:“你能带我去吗?”
她嗓音温软,眸色朦胧。
带着显而易见的醉意,比平日的温婉多了几分荒唐的叛逆。
谢聿眸光微动,心跳没由来的漏跳了一拍。
就在江绾迟钝地欲要再次开口时。
谢聿先她一步道:“下车。”
“什么?”
“不是说赏月?”
江绾还未从若是谢聿不带她去,她便自己去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已见谢聿动身,迈步走出了马车。
江绾赶紧跟上去,一出马车,便见谢聿正同钦羽吩咐着什么。
她往马车下看去,注意着脚下步子,不能叫摇晃的身姿摔了去。
正这时,谢聿忽的伸出手来。
江绾盯着那只掌心朝上的大掌眨了眨眼,随后便朝谢聿的大掌伸手搭了上去。
谢聿一愣,错愕转头。
一旁正低头摸钱袋的钦羽才拿出钱袋,抬起头来也怔住了。
江绾浑然不知,只觉谢聿连伸个手都如此不体贴,抬得不高,令她只得别扭地弯身,一点也不便施力。
如此想着,江绾不满地抿起嘴唇,一把抓紧了谢聿的手指,几乎是扑倒般,就朝着他的方向跌了过去。
谢聿呼吸一顿,迅速伸手接稳了她。
江绾站稳后,却也没松手。
不知是忘了,还是本能地寻找支撑身体的力道。
她就这么继续牵着谢聿的手,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他下一步安排。
“世子爷……”钦羽不得不出声,拿在手里的钱袋递也不是收也不是。
谢聿回神伸出另一只手,拿过钦羽手中的钱袋,面色平稳地吩咐:“带其余人回去吧。”
“是,世子爷。”
江绾看着谢聿的马车和方才随行的下人们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视野中。
她转头问:“只有我们去吗?”
“你不想?”
江绾摇摇头:“没有的,赏月正该人少安静。”
谢聿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
江绾此言无异于在说,从她提出这个要求时,便是仅想和他一人单独赏月。
谢聿有一瞬沉默。
江绾便已开口催促:“谢聿,我们还不走吗?”
谢聿微眯了下眼,侧过头来
看向江绾。
人前她规矩拘束地唤他世子。
榻上娇柔婉转地唤他夫君。
此时醉了酒,一口一个谢聿,她倒是又唤得顺口了。
*
夜风呼啸,风中带着夏季的一丝暖意,但也将江绾迷糊不清的思绪吹得清醒了些。
马儿奔驰在城郊的山道上。
江绾身后贴着谢聿结实的胸膛。
她怎也没想到,谢聿所打算的赏月,是要去这么远的地方。
而她还要与他同乘一匹马。
江绾觉得自己酒劲应是因此褪了不少,但面颊却又明显能在风中还感到热烫。
谢聿骑得很快,为稳住她的身形,一手虚环在她腰上,若有晃动,便会收紧一瞬,直至道路平稳再松开。
一路下来,马儿停在一座山头上。
山上枝繁叶茂,周围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哪能看见月亮。
谢聿翻身下马,站在马儿边上,抬头唤她:“下来。”
没等江绾动作,他已先一步去拉她的手,再托着她将她拦腰抱下。
江绾着地后,麻木一路的酒劲竟又冲上头来。
风吹不觉,风停便头晕腿软得厉害。
谢聿见状,微蹙了下眉。
本是欲要松手转而去扶她。
江绾却忽的反手抓住谢聿:“我走不动了,你能背我吗?”
说完,她又语气平缓地问:“前面还远吗?”
谢聿好气又好笑。
她仗着醉酒得寸进尺。
先是没有缘由的莫名其妙要赏月。
现在又还未开始走,便道走不动了。
谢聿仅是沉默一瞬,就感觉到手指被她攥着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他也没说不行。
她这般撒娇……
谢聿转过身去:“上来。”
江绾怔然看着谢聿宽厚的背影,又微微仰头看向他的后脑勺。
他在开玩笑吗?
这么高,叫她如何上?
谢聿等待片刻,又转回头来:“怎么了?”
江绾:“……上不去。”
谢聿耐心耗尽。
沉了脸色转身,却是微微屈膝,往后伸手捞住江绾的腿便把人往背上扔了去。
江绾瞪大眼一声惊呼,下意识环紧了谢聿。
后背贴来柔软,耳后感觉到靠近的热息。
谢聿眉头一皱,情绪不明地提醒她:“抱稳。”
这般语气听在江绾耳中,只觉他像是十分不乐意。
或是受醉意影响,又或是周围静谧。
江绾偏头靠在谢聿颈边,轻声地问:“谢聿,你很讨厌我吗?”
谢聿一怔,连脚下步子都顿了一瞬。
不过很快他又恢复脚步,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他避而不答:“问这个做什么?”
江绾摇了摇头:“没什么,随便问问。”
而后她便未再多言,趴在他背上一动不动。
谢聿并非不愿回答,他只是不知怎么回答。
他知晓自己已经不再讨厌江绾了。
甚至连最初的讨厌都来得不讲道理,实属不该。
可是,不讨厌了,之后又是什么呢?
好像没有别的感觉了,也可以作为回答。
但谢聿觉得不是。
他不知道,他又一次找不到答案。
江绾总是令他生出这样的感觉。
令人很烦躁,但那不是讨厌。
下马后步行的路途并不远,不过半炷香时间,前方便出现一片开阔之地。
江绾有所察觉地从谢聿肩上抬起头来。
树林退至身后,顶峰平坦的空地上,一座石台立于正中。
谢聿把她放下来。
她便等不及地快步朝前走去。
石台下野草遍布,随夜风在山顶一同摇曳,发出温和的沙沙声响。
踏上石台,一排开来的石头圆凳像是专为来此观景的人们所修建。
正朝山外,视野开阔。
无边的夜空好似触手可及,山下的城景也就此一览无遗。
“酒醒了?”谢聿随后走来,在江绾身侧的石凳上坐下。
江绾闻声侧过头,抿了抿唇也跟着坐下:“我没有醉。”
谢聿哼笑一声,视线落向天边的月。
其实今日并非赏月的好时候。
虽是天气晴朗,但夜空蒙雾,月亮也只是一弯月牙,连光亮都有些黯淡。
谢聿望月片刻后,视线还是不自觉的又移向了江绾。
她微仰着头,露出一片光洁脖颈。
她静静看着天边的月亮,眸中眸光澄澈,闪着细小的光点。
好似当真不再有醉意,只有此刻的宁静平和。
夜风吹拂她的发丝,不时轻抚过她的脸颊,随后又飘散向后,将那张恬静的侧脸完全显露在他眼中。
她嫣唇微动,低声呢喃着:“真好啊。”
不知在说此时的夜景,还是与他相处在此刻。
谢聿忽的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只是这样静静看着她,不该有任何情绪波澜,他却没由来的心脏怦怦乱跳。
方才不得答案的问题又回到脑海中。
他不讨厌她。
却因她情绪起伏。
这是怎样的情感,他此前未曾有过。
江绾忽的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眨了眨眼:“你不赏月吗?”
谢聿盯着她的唇,心有所动。
此时的念想便更是没有缘由。
谢聿对这样产生的念想很是迷茫。
好几次了,他想做什么,想说什么,却没办法如以往办公时那样,找到一个确切的缘由。
与江绾成婚,是因家中逼迫。
与江绾相处,是因夫妻责任。
那方才只是看着她与男子站在一起就心生的怒火是为何。
纵了醉酒之人无厘头的要求,一路大老远来到这座山顶是为何。
此时不在榻上,不在情浓之时,周围安宁平静。
他却生出陌生的悸动,仍在想要亲吻这双唇,又是为何。
谢聿静静地看着这张精致美丽的脸庞。
令人赏心悦目,令人移不开眼。
这是谢聿第一次看到她的画像时就承认的事实。
但随着后来与她越来越多的相处后。
他才发现美貌只是江绾所有美好中最普通的一处。
心中的念想在此刻达到了巅峰,再难压抑再难抗拒。
这一刻,冲破心尖的躁动忽的让他明白了什么。
克制不了,抵挡不住。
来得没有缘由,也本来就不需要缘由。
他想,这种情绪好像叫做喜欢。
谢聿倾身低头,在江绾怔然的目光中,终是吻住了那双唇。
江绾眼睫一颤,呼吸凝在唇边。
这个吻一触即分,甚至没将唇边湿濡沾染。
与手指抚弄时相似的触感,却又有另一份不同的悸动。
江绾呆呆地看着谢聿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面色冷静得像是方才什么也没做似的,可她唇上还残留着初次与人嘴唇相触后的余温。
谢聿敛目仍旧盯着那双唇,胸腔中心脏跳动剧烈,声声清晰,为他指引抚平叫嚣的归处。
“你……”
幽香萦绕,热息扑面。
谢聿伸手掌着江绾的后颈将人压向自己。
再次贴来的吻变得急切又蛮横,舌尖探进她微启的双唇,强势地侵占其中。
舌尖相碰,耳边传来一声好似退却的低吟。
谢聿另一手就此揽住她的腰,紧紧将人禁锢,吻得更重了几分。
这个吻起初有些不得章法,几乎是凭着本能的占有,在她口中翻搅探寻,与她唇舌交缠。
直到被按在怀里的身子变得绵软变得无力,谢聿的占有变得肆无忌惮,亲吻也逐渐有了些许技巧。
江绾被迫仰着头,
贴近的胸膛能明显感觉到来回交错的剧烈心跳声。
是她乱了的心跳,谢聿亦然。
明明早已有过更亲密的事,但亲吻却是他们之间头一次。
江绾被吻得喘不上气来,思绪空白一片。
本就没力气的身子越发绵软,整个人只能趴在谢聿怀里,任由他索求无度。
不知过了多久。
谢聿终是缓下急切,贴在她唇边,一下又一下地轻啄着她的唇瓣。
呼吸还未平稳,唇上满是湿濡。
暧昧缠绵拉长了温柔的余韵。
相贴的身形完全退开后,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
江绾眼眶水润,眼尾泛红。
她双唇未闭,微微起伏胸膛小口喘息着。
如此模样好似她醉意更浓,又挠得人心尖泛起绵密的痒意。
谢聿喉结滚动,打破沉默的嗓音有几分沙哑:“要下山,还是再继续看会?”
江绾抬眸看着天边弯弯月牙,忽的有些忘记自己起初为何要来赏月了。
一个令人思绪昏沉的吻之后,酒劲彻底上头,江绾脑子已经完全转不动了。
片刻后,她低声回答:“回去吧,我有些困了。”
骑马前的一小段路仍是谢聿背着她走的。
回国公府的路上,马儿颠簸,马蹄声阵阵,江绾却窝在谢聿的怀里昏昏欲睡。
朦胧间,她好似感觉身体腾空,被一双有力臂膀抱了起来。
那只臂膀紧贴她的腰身,好似停留了许久,一直未曾移走,直至她的思绪彻底沉入梦中。
*
翌日清晨。
江绾是在一阵头晕脑胀中醒来的。
她难耐地皱着眉,撑着床榻坐起身来。
恍惚一阵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临风院屋中。
昨夜记忆零零碎碎地浮现脑海。
接连与刚认识的夫人们碰杯,在严府错认一位公子为下人。
再到后来,谢聿竟真的来接她了。
江绾忽的一怔。
模糊的记忆中出现她倚着谢聿斥他的画面。
她那样说他了?!
江绾瞪大眼,不太确定地又回想一瞬。
直至确定无误,顿时懊恼地闭上眼。
她就说了她不胜酒力,当真该是一滴不尝的!
那后来呢。
她那样斥了谢聿后又发生了什么。
思绪飘远,越发模糊。
奔驰的马儿,宽厚的背脊。
山顶的月光,还有……
江绾下意识地抬手轻触双唇。
谢聿好像吻了她?
又是一副与现实极为割裂的画面。
谢聿俯身吻来,探进舌尖在她嘴里翻搅交缠。
她被他拥在怀里,按着后颈退不开也逃不掉,只能被他从里到外都吃了个遍。
真的假的?!
江绾越想越不确定。
记忆中的画面好似离谱,又好似真实。
在此之前,即使他们在床榻上那般亲密至极,他们之间也从未有过亲吻。
她与谢聿是夫妻,自该行房事。
可亲吻却不是夫妻义务。
唇舌被入侵的触感似乎又顺着回忆蹿入了现实。
江绾两颊隐隐发热,嘴唇酥麻。
她不得不意识到,谢聿好像当真吻了她。
*
今日严正如往常一样姗姗来迟。
因着昨日江绾在严府醉酒一事,他猜想自己大抵要遭谢聿奚落几句,便直接厚着脸皮往他跟前凑了去。
严正入屋,得谢聿冷淡地抬眸看了一眼。
随后,谢聿面色无澜,垂眸继续手头公务。
严正一愣,走上前去:“气到直接不搭理我?”
谢聿:“气什么?”
“我昨日回府就让人把那芙蕖酿拿来尝了尝,我娘子好酒,但压根不懂,这酒尝着口味新奇,口感甚好,但后劲可足着呢,她后来也醉了,我便没能问得世子妃在席间喝了多少。”
谢聿手上动作微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唇角竟不自觉有了一抹弧度。
严正并未瞧见,只摸了摸鼻头心虚问道:“世子妃昨日回去还好吧?”
这话问完,严正也没觉谢聿会回答他,便自顾自转身往一旁坐了去。
岂料,谢聿竟应声:“无事。”
“嗯?”严正古怪地朝他看去,这会已不见他唇边弧度,但严正还是敏锐察觉,“怎感觉你今日好似心情不错?”
谢聿不置可否,继续垂眸书写。
严正打量一瞬,正欲再说些什么。
这时门前传来声响:“世子爷,严家表少爷求见。”
屋内二人皆是闻声微变神色。
严正自是想到昨日碰巧一到府门前就瞧见的那一幕。
当时谢聿骤沉的脸色显然对此不悦,更莫说后来接到的是已然醉醺醺的世子妃。
事后他左右询问表弟,虽是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但同为男子,严正自知即使无事,丈夫心里多少会有些介意。
没曾想,这小子今日怎还主动找来了!
严正下意识往谢聿看去一眼。
谢聿开口:“让他进来。”
严正的表弟名唤严泰,如今正年轻,此番来京是为谋职务。
严家欲要将他带进大理寺待在严正手下,所以近来严泰时常来往于大理寺。
不过这会,他显然是专程找到谢聿这儿来的。
“见过世子。”
谢聿:“你有何事?”
严正警惕或要僵持的气氛,使劲往严泰那头使眼色,警告他莫要胡言乱语。
但严泰却是无视他,笑了笑,道:“是为昨日之事,昨日我在府上与世子妃偶遇,无意捡到一只香囊,应是世子妃掉落,今日特来交给世子,代为还给世子妃。”
谢聿眸光一沉,神色冷冽地看向严泰。
只见他手中拿出一只的确明显是女儿家的香囊,素白绸布,淡粉绣纹,几多小花交叠错落,很是精致。
严正当即皱眉,不满地瞪了严泰一眼,怎会不知自己这个表弟又在不知天高地厚的惹祸。
谢聿喜怒难测地睨视着严泰。
片刻后,沉色道:“东西放下便出去。”
严泰微蹙了下眉,似是觉得没看到自己想看的的画面,又像是在恼谢聿这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
严正上前:“没听见吗,东西放下,去厢房等我,我有话同你说。”
严泰咬了咬牙,到底是没能再多说什么,放下香囊后,转身离开了。
屋内静了一瞬。
谢聿看着桌上的香囊,似有思索。
严正微微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晏循,别同他计较,这小子本就不讨喜,还总欠收拾,他捡了东西,昨日不还,偏到今日找上门来,压根就是故意的。”
谢聿收回思绪:“故意什么?”
严正也不知道,便随口胡说:“可能故意想看你吃醋吧。”
吃醋?
谢聿心下冷哼,面上神情淡然。
他轻飘飘地看了严正一眼:“我还不至于如此心胸狭窄。”
谢聿说着,伸手拿过桌上的香囊,指腹触及柔软面料,无意识的摩挲了一下,随后轻轻地收进了袖口。
他与江绾,如今这叫两情相悦。
他才不会为无关紧要的人吃醋。
第34章 第34章他真正上瘾的,是江绾
江绾今晨起身后,便有下人端上提前准备好的醒酒汤。
银心禀报,是世子临走前吩咐的。
江绾挥退了其余下人,只把银心留在身边,询问昨日发生的事。
银心一一讲述着,说的也都和江绾依稀记得的大差不差。
银心:“世子爷在街头便让钦羽带着其余下人们一同回府了,只留了一匹马给世子,奴婢不知世子爷要带您去何处,只得跟着钦羽离开,后来的事便不知晓了。”
江绾动了动唇,至此也无法再问什么了。
若要完全回忆昨日始末,只能让谢聿来回答她了。
可她要如何问谢聿?
问他是否吻了她,又为何要吻她吗?
江绾眸光闪动一瞬,抿着唇又暗自在心里打消这个念头。
这样好像很矫情。
不过是亲吻一下,若她当真询问谢聿,大抵只会得他一道冷淡的
视线,随后什么回答也没有。
“世子妃?世子妃?”
银心接连两声呼唤将江绾唤回神来。
江绾又问:“那你可知我与世子昨夜是何时回来的吗?”
她记得,谢聿好似带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银心:“挺晚的,好像已经过了子时了,世子妃在世子爷怀里都睡着了,是世子爷将您抱回屋的。”
“……啊?”还有这一遭吗。
这事她倒是完全没有印象了。
江绾思绪一顿,又好像不是完全没印象。
迷迷糊糊的睡梦间她好像的确感觉到了腰上重量,身子一直被禁锢似的。
是因谢聿抱她回屋?
那这种禁锢感怎会让她有种漫长的感觉,回屋一段路,也不至于抱这么久吧。
江绾沉默思索一瞬无果,转而便不再细想此事了,只摇了摇头道:“我往后当真不能再饮酒了。”
*
当晚,谢聿公务缠身迟迟未归,但却是破天荒的专程派人回临风院传了消息。
江绾知晓后,便没再多等,独自用了膳,在东屋又待了一会后,就洗漱上了榻。
新的一本书册讲的又是另一个故事。
只是故事背景与上一本书册相似,又是一位死了丈夫的女子的故事。
并非江绾偏爱这样的故事,只是最近市面上大多的话本子都爱以这样的背景攥写故事。
江绾靠在床榻上,神情悠闲地翻看书册。
直至天色渐晚,夜已神,她才熄灭了烛灯躺下入睡。
陷入沉睡前,江绾脑海中思绪没由来的飘散。
谢聿仍然未归,也不知是还在外忙碌,还是今夜就此宿在别处了。
若是他夜里归来,她作为妻子是否应当对他关怀几句呢。
可是她都睡着了,谢聿一向动作悄然,她似乎也没法察觉。
不过是睡前的胡思乱想,江绾思绪没有深入,就此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但或许正是睡前的这一瞬浅思。
江绾睡至半夜,不知是何时辰,忽的没缘由地醒了过来。
思绪还未清晰,耳边先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江绾缓缓转身,抬眸在昏暗的光线中,瞧见了床榻边高大的黑影。
谢聿动作一顿,静静地看着江绾,不确定她是醒了还是只是翻身。
江绾声色轻微道:“世子,你回来了。”
谢聿心尖一颤,借着夜色遮掩,任由面上神色变得温缓。
“嗯,刚回来沐浴完,吵醒你了?”
江绾迟疑一瞬,想起自己是自然醒来的,便摇了摇头。
她睁着眼,却又好似还在梦中,连声音都含含糊糊的,带着几分未散的睡意:“什么时辰了?”
话语间,谢聿重新恢复了手上动作,三两下便卸了发髻脱了鞋,屈膝往床榻上去。
“丑时过半吧。”
或者更晚,谢聿自己也不太清楚。
“这么晚了……”江绾呢喃着,眼前视线因谢聿上榻的靠近,笼罩来一片阴影。
谢聿还真是辛苦。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唔……”
谢聿忽的捏住她的下巴,倾身吻了上去。
江绾只一瞬怔然,便被谢聿轻车熟路地撬开唇舌探了进去。
温热的湿濡在唇舌间蔓开,暧昧的水声翻搅着。
耳边只能听见加重的呼吸声,和不受控制乱了节奏的心跳声。
江绾瞪大眼,被突如其来的吻惊得迟迟回不过神来。
视线中,谢聿的脸庞近在咫尺。
他闭着眼,却能见面上神情放松沉溺。
谢聿一边挪动身姿彻底躺上床榻,另一手直接揽过江绾的腰,在躺下后,便将她抱进了怀里。
相对而躺的身姿令谢聿得以吻得更深入了些。
江绾眼睫止不住地颤了颤,舌尖被吮吸得发麻,好似快被谢聿吃掉了。
上一次模糊不清的记忆,在这一瞬全数清晰真实地重现。
谢聿是真的吻过她了,且现在也正在与她亲吻。
“唔……”江绾又是一声低吟。
舌尖被谢聿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像是在惩罚她的走神。
江绾无法再继续多想,思绪被谢聿又深又重的吻法搅得一团乱麻。
这个吻不知持续了多久。
直至江绾喘不过气地用手肘轻推了一下谢聿的胸膛,谢聿的亲吻才逐渐放缓放柔,最后含着她的唇又发出些许吮吸的湿濡声后,才终是彻底停了下来。
江绾呼吸急促地喘息着,胸膛上下起伏,窝在谢聿怀里,自也与他贴得很近。
周身满是谢聿的温度和气息,一抬眼,她便对上了他那双正翻涌着沉暗的黑眸。
江绾本不该陌生谢聿这样的眼神。
她在床榻上见过这样的他,不止一次。
清晰或模糊,是混杂情。欲的暗色,是攀升欲。望的征兆。
可今日似乎又有所不同。
江绾还未读懂谢聿眸中神情,又被他低头吻了吻唇瓣。
浅尝辄止,一触即分。
谢聿收紧了臂膀,鼻息洒在她的发丝间,低声道:“睡吧。”
带着几分沙哑的嗓音似有隐忍,也似有满足。
江绾感觉谢聿抱着她的身体很快放松了下来,连她枕着的饱满胸膛也有了舒适的柔软。
她盯着眼前的黑暗眨了眨眼,耳边很快传来了谢聿均匀的呼吸声。
江绾缓缓从谢聿怀里抬头,只见他半张侧脸,显露疲惫后安然的放松。
翌日一早,江绾醒来时,身边已不见谢聿踪影。
接下来数日都是如此。
谢聿如以往一样又是忙碌万分。
但每日都有人专程回临风院禀报他的行踪。
有时江绾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躺到了身边将她揽进了怀里,唇瓣被不轻不重地啄了几下,引她发出扰了梦境的不满呢喃。
有时江绾又莫名醒在不知时辰的深夜,正见谢聿宽衣亦或是他欲要上榻。
见她醒着,谢聿便要更为肆无忌惮些,不由分说吻上来,不把她吻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便不会停下。
若非在这期间有两日谢聿难得早归了些,江绾在被谢聿按着亲了好一会后又压到了床榻上,不然江绾还真得以为谢聿不知为何转了性,像是喜欢上亲吻这件事了似的,每日不断,乐此不疲,便不需再有夫妻房事了。
江绾隐隐觉得她与谢聿之间的相处似乎有了什么微妙的变化。
但她捕捉不及,无从探寻,便也只任由这好似疏离又好似黏腻的夫妻生活继续了下去。
*
谢聿是在临近月底之时才总算清闲了下来。
江绾算着日子,也快到此前老早就被谢聿告知要一同参加画舫宴的时间了。
这日谢聿难得早归,两人大半个月来终是同坐一桌用膳。
饭桌上仍如一样以往安静。
只是江绾不时偷摸抬眸打量谢聿。
对于谢聿近来接连的早出晚归外人不知,她却全然看在眼里。
说是佩服,更多则是担忧。
她觉得谢聿简直是忙碌过头了。
像是不顾疲惫的物件,不知休息的死物。
一忙起来几乎没有休息之时,大半时间都是深夜而归。
这还是谢聿如今夜夜回府,日日告诉她行踪才令她知晓的情况。
换做以往,谢聿人在京城外,亦或是直接宿在别处时,还更不知是怎样的情况。
起初她以为是京城与襄州不同。
总归是天子门前,大抵是要比别处忙碌更多。
但后来,她自是从各方知晓了,压根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饶是京城事务再多,再比别处忙碌,也仅有谢聿一人如此。
思及此,江绾不由又多看了谢聿两眼,想从他身上找寻他劳累
过度的痕迹。
“在看什么?”谢聿蓦地出声,没有抬眼,却直言戳破她的举动。
江绾一怔,眸光有一瞬心虚。
她敛目拨弄了一下碗中饭菜,轻声道:“世子接下来还要忙碌到几时?”
“怎么?”
江绾默了默,再抬眼,神情严肃道:“世子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吗,忙碌至此,都顾不得休息,也或是没能按时用膳,身体是本钱,你看你都……”
她本想说,都瘦了。
大抵是习惯性的,以往说她爹说她大哥时,她便是如此说来,且他们也的确有时因着不知照看好自己,而显得消瘦。
但谢聿……
谢聿微挑了下眉:“我都怎么?”
江绾:“……”
不知是谢聿这张脸长得太过优越,而掩饰了其他,还是她多虑了。
谢聿的确忙碌,但脸色和身子看起来似乎并无劳累过度的憔悴模样。
饭桌上陷入片刻沉默。
江绾缓缓敛目,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了。
谢聿却是直勾勾地看着她,眸中有眸光闪动。
“担心我?”
“是啊。”江绾下意识就接了话,而后又顿了一下。
她的确是担心,但她方才怎好像听见谢聿尾音似有上扬。
江绾抬起眼来,对上谢聿似笑非笑的模样,一时有些窘迫。
他是笑话她白担心了,还是想训她莫要多管闲事。
江绾微蹙黛眉,自顾自地想了一遭,便生了些不满。
她不再看谢聿,别过头去,声色不稳道:“世子便当我多言了吧,我并无要干涉你的意思。”
这话说完,谢聿脸上神情微变。
连江绾自己心下也霎时讶异。
不知是否因着近来谢聿的态度变了不少,他们之间的相处也生出些许微妙。
她方才竟不自觉就说了这样一番毫无气势的话。
听着就像是故意使气,在与谢聿闹情绪一般。
江绾脸上一热,便闻谢聿哼笑了一声,而后缓声道:“我近来手头事情已差不多了结,之后会清闲一阵,再往后我也会将手头的事着手交由旁人去办,如今我也犯不着给自己揽这么多事了。”
江绾面上热烫未褪,听闻谢聿好似解释的话语,也只微敛眉目没太大反应。
谢聿也未在意,不再继续解释此事。
以往的忙碌,或劳累或奔波,于他而言并无差别。
如今却有不同,除了冰冷的公务,他亦有眼前的温柔乡。
谢聿伸手往怀里拿出一封书信。
“这是江黎进京的文书,此前他的事出了些问题,如今已是办妥,原是打算让他秋后入京,如此便不会有耽搁了。”
这话一出,江绾不得再装作没听见,她赫然抬眸看向了谢聿。
“你近来忙碌,是为阿黎的事?”
谢聿看着江绾的眼睛,到嘴边的一句否认的话又咽了回去。
早在一个月前江黎进京一事便出了问题,要解决此事急不得,只得按照流程步步去办。
他近来忙碌是为另一件事,处理江黎进京的事只是顺带的。
但谢聿默了一瞬后,把文书递到江绾面前,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江绾霎时心绪涌动,也不知是该兴奋江黎的事终于有了消息,往后京城也不再只她一人,还是该为自己方才使气的小脾气而反省一瞬。
她接过文书,温声问:“我能看这个吗?”
“能看,只是一封写往襄州的文书罢了,届时你爹也定是会去查看的。”
江绾垂眸看了看信封,倒也没打开。
她想了片刻后,又抬眸看向谢聿:“饶是如此,世子也当注意身子,你这段时日几乎夜夜晚归,清晨又离去得早,长久折腾,当真会亏损身子的。”
“并非每夜。”
江绾看着谢聿眸中显露一抹意欲明显的神色。
她眸光微颤,当即小声嘟囔:“都说了是几乎。”
她当然知道不是每夜。
仅此两夜,叫她被折腾得想忽略都难。
也不知谢聿到底是吃什么长的,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一般。
接连多日忙碌,还能有那么多体力折腾她。
谢聿:“担心我像你看的话本子里的主人公一样?”
江绾一愣:“你怎知晓?”
她是问,谢聿怎知晓她近来看的话本子里男主人公都死了。
而最近一本,那位男主人公正是过劳而死,可她压根没和谢聿讲过这次的故事。
谢聿面不改色,淡声道:“你留灯等我那几日,我随手翻了翻。”
留灯等他?
江绾又愣了愣,随即想起。
前几日她正开始看新的这一本话本,因着看得入迷,一时忘了时间,后来不知怎的,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但第二日醒来,手中却没有书册,薄衾也好好的盖在身上,而夜里忘记熄灭的烛灯在早晨也已是不再燃亮。
所以,是谢聿回来替她盖了被熄了灯啊。
但那不是等他……
江绾动了动唇,不知谢聿怎么想的。
她那副模样明显是看书看得睡着了,怎会觉得她是等他等得睡着了。
江绾还未开口,谢聿又低头有了动作。
他从衣袖中拿出一个白色的香囊,乍一看还有些眼熟。
“这是……”
“你的香囊。”
“怎会在你这里?”江绾好生讶异。
待她看清这个香囊后,的确认出,这就是她丢失多日也逐渐抛之脑后的香囊。
她实在想不起自己将这个香囊放到了何处,又是何时开始找不到的。
如今她身上已换了另一个香囊。
谢聿静静看了她片刻:“你在芙蕖宴那日落在严府了。”
江绾顿时恍然,原来是那时候丢的。
可这都过了快一个月了。
江绾伸手拿过香囊,低声问:“是严大人给你的吗?”
她又嘀咕着:“怎过了这么久才被捡到。”
谢聿微眯了下眼,看她这副模样,像是压根没打算提及真正捡到这个香囊的人。
但他还是道:“是严泰捡到的。”
“……谁?”
谢聿勾起唇角,慢条斯理道:“严正的表弟。”
“……哦。”
江绾压根不知此人,并未多想。
她拿着香囊来回端详一瞬,还是忍不住问:“怎丢了这么多日才还回来呀?”
这显得很奇怪。
谢聿莫名沉默,方才一抹浅淡的轻松也悄然消散了去。
“嗯?”江绾敏锐察觉什么,“是早便还回来了吗,之前一直放在世子这儿了?”
谢聿清了清嗓:“此前忙碌,不得机会还给你。”
方才还说不是夜夜晚归呢。
那不是有两日碰面交谈之时吗。
好吧,好像的确没怎么交谈。
江绾拿着香囊,缓声道:“过了这么久,我已是有新的香囊了。”
谢聿没答话,只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对此没有任何话要说了。
江绾又转念一想:“所以世子之前每日都将这个香囊带在身上吗?”
这话一出,江绾自己又先窘迫了。
这说得,好像自己一个日常所用的普通香囊有多被重视似的,还叫谢聿每日随身携带。
岂料,谢聿却是很快“嗯”了一声。
江绾疑惑地看着他,又闻他开口:“带着的。”
他很快又补充:“打算寻机会拿给你。”
“……哦,这样啊。”江绾了然地点了点头,“不过一个普通香囊而已,多谢世子。”
谢聿:“……”
他微蹙了下眉,似是对江绾如此反应不太满意。
可他又不知他真正期待的是江绾怎样的反应。
他看着江绾动作轻柔地将香囊收进了衣兜里。
说是不重要,却又好端端的收着,没有要再拿出来的意思了。
谢聿眸光一沉,忽的伸手。
江绾刚放好香囊,便被谢聿攥住了手腕:“怎么了?”
话音刚落,谢聿手上一用力,将她一把往自己身前拽了过来。
江绾一声低微的惊呼,另一手下意识便攀住了谢聿的肩膀。
天色未暗,屋内亮堂。
已用完膳的饭桌还没来得及唤人收拾。
江绾被谢聿揽着腰按到了他腿上坐下。
她在榻上总被他放到上面,倒并不陌生这般坐姿。
可眼下并非床榻,而是饭桌前。
江绾眸光一颤,看着谢聿微微抬头的姿态便猜到了他的意图。
她下意识抬手往唇上挡去。
引得谢聿动作一顿,不由轻笑了一声。
“世子,放我下来。”江绾没什么气势地挣扎了一下。
但谢聿却又收紧了手臂,紧箍着她的腰,没让她起身离开。
“可否再送我一个香囊?”
江绾一愣,挣扎的动作也停下。
她手臂还环在谢聿颈间,本是为推开,此时却像是抱着他,好不亲昵。
何为再送一个?
他方才还给她这个并非她送的呀。
很快,江绾想起久远的过往。
他们成亲之前,她为谢聿准备的“定情之物”便是香囊。
但那个香囊,就如谢聿送给她的木梳一样。
因着敷衍,毫无意义。
顶多她送的香囊不似谢聿送的木梳一样丑陋而已。
江绾稍有心虚道:“世子不喜此前那个香囊吗?”
“不是。”
谈不上喜欢与否。
谢聿最初压根就没在意那个香囊。
当时收到东西后,他便直接拿给钦羽收起来了。
后来在回京的路上,他们路遇袭击,一番打斗下来,香囊便不知踪影了。
那时的谢聿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可再到如今,却是心有后悔。
严泰将香囊还回来时,他就想起了最初遗失的那个香囊,他甚至没能打开看一眼是何模样。
所以他收起了江绾掉落的香囊,存着些私心,拖延了近一个月时间也没还给她。
但到底是不同意义的。
江绾甚至不知她的香囊一直放在他身上。
此前的不屑落到此刻令谢聿觉得有些脸疼,但他自不会言明。
谢聿手臂又收紧了些,把人紧紧抱在怀里,再次追问:“可以吗?”
江绾沉默了片刻,不知是在想什么。
好一会后,她才低声应道:“那好吧。”
谢聿唇角再次有了弧度,在江绾没来得及有更多反应前,先一步把人拉近到眼前,仰头含住了她的唇瓣。
江绾一声低呼,果真没来得及反应。
谢聿蓦地站起身来,抓住她的腿让他环住了自己的腰。
不同于平日大多在夜里榻上的亲吻。
那时迷蒙模糊,有时还意识不清。
此时腾高的身形令她紧绷,清晰的吻让她不知所措。
江绾一瞬走神,便已是被谢聿抱到了床榻边。
唇舌被松开时,后背也随之倒在了榻上。
江绾瞪大眼,身子瑟缩着屈臂挡了一下,好似自己方才那一句“可以”回答的不是香囊,而是那档子事。
江绾声音低微地提醒他:“世子,还未天黑。”
但谢聿动作很急,强硬地压上来,低头重新吻上她。
谢聿此前本是觉得亲吻是件粘腻又不必要的事。
但那时心下也同时生出过矛盾的想法。
还未吻过她时,他便觉得,自己或许会对这双唇上瘾。
就如此时,来来回回亲吻她一般。
好似怎么都亲不够,贴着她便不想退开。
他知晓天还未黑。
可他停不下来。
或许令他上瘾的并不只是这双唇。
他真正上瘾的,是江绾。
谢聿短暂退开,垂下的目光将她的面容尽收眼底。
光线明亮,能清晰看见她泛红的面颊和略显无措的眸子。
她眸光水润,好似含情,正无助又迷蒙地看着他。
谢聿发现,自己不仅吻不够,竟还看不够。
或许是之前真正注视江绾的次数太少。
他知晓她的美貌,却不觉自己会被吸引得目不转睛。
可是此刻他不得不否认自己此前的认知,更觉那时无知的自己好生离谱。
想看着她,想亲吻她,也想要她。
谢聿低头贴上她的唇,薄唇翕动,声音很低,带着几分暗哑:“先弄一次,可以吗?”
江绾本欲开口,一张嘴,就被湿热的舌尖侵入,只换来一声低低呜咽。
他压根就没给她开口回答的机会。
衣衫被剥落,肩头传来凉意。
江绾放弃无用的提醒,索性让自己更贴近他一些。
恍恍惚惚间,江绾想到谢聿的用词。
先弄一次。
两人同时发出难抑的低声时。
江绾想,今晚或许是个不眠夜,但好在她午歇时睡得极好。
而谢聿在想,还好江绾也喜欢他,那份即使进入也无法被填满的空缺,如今已是圆满。
第35章 第35章“这位是……我以往在襄……
江绾不出意外的在第二日晚起了。
她睡得舒坦,但身子绵软无力。
睁眼后,又在榻上多躺了好一会,才唤人进屋伺候她起身。
下人入屋后,还不待江绾询问,便有丫鬟先一步向她禀报:“世子妃,世子爷今日当值,晚膳时归。”
“……嗯,我知晓了。”江绾对此也已逐渐习惯了。
虽说她此前也并未如望夫石一般,日日盼着谢聿归府,但如今能够及时知晓他的去向倒也不错。
已是时至五月下旬,临近画舫宴之时。
江绾期待的是,画舫宴之后,再过不久她便能同谢聿一起回襄州了。
江绾在屋里用过早膳后,便去了东屋,打算提笔向家中写一封书信。
这些日子,她来东屋来得少。
一来是天气炎热,人便有些困乏懒惰。
二来则是因沉迷于话本子。
江绾一走进东屋,便瞧见右侧的书架上,原本空缺的一角放着她还未读完的那本话本子。
这是昨日谢聿命人替她拿到这儿来的。
那会儿江绾正窝在被窝里,身子软绵得不想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谢聿拿走她的书册,又回眸同她道:“下回能否看一本男主人公健在的话本?”
江绾此时回想当时谢聿的神情,不由轻笑了一声。
说不上来他是怎样的表情,但总归是他平日那张冷淡的脸上少有的。
江绾视线略过话本,暂且没打算将其取出阅读。
她迈步走向自己的书案,视线一转,又见桌面上的石雕白莲。
“上回不是收起来了吗?”
因着这只白莲已是摆了好些日子,她看腻了,便命人换了另外的摆件,但这会它又出现在了桌上。
江绾眨了眨眼,盯着石雕白莲沉默了一阵才收回视线。
她转身走到桌案前坐下,欲要拿出纸笔动手给家中写信。
桌上纸张用尽,她垂眸打开一旁的抽屉时,看见了那支静躺在抽屉里的笔。
是上次谢聿不慎撞倒了她的笔架后,她捡起了许令舟曾送她的这支,将其放进了抽屉里。
江绾怔了一下。
她怔然的是,若非她此时打开抽屉,竟是压根未想起这支笔。
似乎也不仅是笔。
江绾陡然发现,她好像也许久未想起过许令舟了。
新的生活逐渐安稳下来,过往也因此在逐渐远去。
江绾看着这支笔怔神许久。
细细想来,她与许令舟也有近一年时间未再见过面了,她甚至没再得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如今的她是否有像最初出嫁前那般想象,已有在慢慢放下这段情思了。
江绾想了想,并不得清晰的答案,但心境的确也与以往有了许多不同。
或许再过久一些,她不仅想不起他送的笔也想不起他,更不会再想曾经一直暗慕他的那份心情了吧。
江绾深吸一口气,指尖略过那支笔拿出新的纸张关上了抽屉。
她提笔开始为家中写信。
洋洋洒洒几页纸写完,便唤了银心进屋。
“早些将信寄出去吧,这样家中也能早日收到。”
“是,世子妃。”银心应声,拿着信件便欲转身离开。
“等等。”江绾忽的出声唤住她。
她思索一瞬,又道,“去将我箱子里那几段丝绸取来。”
银心问:“都要吗?”
“嗯,都要,我想挑选一下。”江绾温声道。
谢聿问她要了一个香囊,她想,比起最初那次的敷衍,或许这一次,她应当为此上点心了。
*
盛夏时节,蝉鸣不歇。
庭院内微风徐徐,烈日在屋檐下映出一片晃动的阴影。
今晨江绾难得醒得早,与站在床榻边正穿衣的谢聿对上目光。
江绾掀开身上薄衾,只着轻薄寝衣踩着绣花鞋站到了他跟前。
她伸手接过他穿了一半的外衫,如今动作已是熟练,只是靠得近了,还是不由因他存在感极强的体温和气息下意识屏息一瞬。
很快,江绾替谢聿穿上外衣,正欲收手时,腰上被谢聿的大掌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还酸吗?”
江绾脸上一热,没什么气势地瞪了他一眼。
开了荤的男人不知是专有所学,还是本性使然,饶是谢聿这样看似禁欲刻板之人,到了榻上,竟也荒唐得总爱探寻令人羞耻的新花样。
昨日的画面似要浮现脑海,江绾伸手往后一拍。
啪的一声打断思绪,也拍走谢聿的手掌:“不酸了。”
谢聿滚了滚喉结,又伸臂把人捞回了怀里:“我今日申时回来接你。”
今日便要一同前去参加画舫宴了。
画舫宴举行在夜里,谢聿白日还要当值。
江绾被限制了动作,便也作罢退开。
还未完全苏醒的身子软绵绵的,就此靠在谢聿胸膛上。
她低低“嗯”了一声,又问:“我需要准备些什么吗?”
“不必。”
“……哦。”江绾了然,只觉此番画舫宴大抵是个普通的宴席。
至于最初谢聿莫名在那么早的时候告知她参加此宴的缘由,她试图问过,不得答案,便也不再放在心上了。
话音落下,屋内安静了下来。
江绾等着谢聿松手放她离开,她想再回榻上躺一会。
但谢聿未有动作,带着热意的大掌仍不轻不重地按在她腰上。
江绾等了一瞬,察觉头顶投来的目光,不由抬头看去。
谢聿垂眸静静地看着她,面色无澜,但眸中隐隐约约透着几分暗示的意味。
江绾眼睫微颤,下意识要别过头。
谢聿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没等来她主动,便径直低头自己寻到了她的唇。
江绾唇边的呼吸别夺走,早便知晓谢聿是此意图,却仍然被他吻了个猝不及防。
她仰着头承接这个相比之下还算温柔的吻。
一吻毕,谢聿眸光沉暗几分,嗓音微哑道:“那我先走了。”
“嗯。”江绾总算得以被放开,点头后,便缓缓迈步朝床榻去。
从那一次他们之间的相处有了初次的亲吻之后,这事便变得频繁起来。
就如夫妻房事一般,总在发生,也令人逐渐适应。
谢聿走后,江绾唇上还隐隐留着他带来的温热。
她伸手轻触了一下唇瓣。
她并不讨厌与谢聿亲吻。
他的唇瓣很软,呼吸很热。
唇舌交缠间,身体本能的就会发软。
只是江绾有些不明白。
夫妻房事本为义务,也为传宗接代。
可亲吻并不是。
若要说如今的谢聿和以往有什么不同,大抵在外看来,除了他不再时常不归,似乎没什么不同。
仍旧少言寡语,仍旧冷静淡漠。
仅有江绾觉得,他总以一张这样冷静自持的脸,与她做着不知缘由的粘腻之事,怎么想都有些违和。
*
江绾白日也未闲着。
那日她挑好了为谢聿制作香囊的丝绸后,便开始缝制香囊。
她绣活尚可,年少时也经由家中请来的绣娘专门教导过。
只是这只为世家女子成长中所学之一,待到学成后,便也不得多少使用的机会。
如今她手上有些生疏了,她既决定不要敷衍,便也想将香囊做得精致一些。
如此一来,几日时间,她的香囊才刚起了个头罢了。
按照这般速度,不知在他们启程回襄州前,这个香囊是否能够做好。
不过江绾也并不过多折腾自己。
上午她捣鼓了一阵香囊后,便将其放在了一边,转而拿出了话本子来看。
谢聿说是让她莫要再看这等死了男主人公的话本子,但手头这本已是看了过半,怎也是要看个结局的。
至于之后的话本。
江绾一边看一边想着,顶多是看得入迷了,在被他压到榻上时一把将书册丢走而已,若故事好看,她才管不了那么多呢。
待到午时,江绾也收了书册回了住屋。
赴宴不赶时辰,江绾在用过午膳后,还小憩了一会。
醒来时,时辰刚好,她起身坐到梳妆台前,唤了几名丫鬟替她更衣梳妆。
不过片刻,铜镜里,江绾本就清丽出尘的容貌在稍加妆点后,更显美艳夺目。
银心捧着锦盒呈来今日为宴席所备的服饰。
江绾着上一身绣银暗纹广绣裙,腰系一缕浅蓝丝绦,美得不可方物。
谢聿申时过半才回到府上,似是因什么事耽搁了。
钦羽前来迎接江绾,还不忘帮主子解释是途中有事耽搁了,所以稍晚了一点。
江绾并不在乎,自没有多问。
国公府门前,谢聿立在马车旁,正在向一旁的交代什么。
江绾看见,除了他们将乘的马车,府邸围墙一侧还接连停驻了另外几辆。
江绾迈步上前,还未出声,谢聿已先一步回头。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将她今日的装扮尽收眼底,眸中便有了一瞬闪动。
谢聿回神后出声:“来了,那出发吧。”
两人先后登上马车,一路朝着千泉湖而去。
马车上,江绾问:“今日小莲会随严大人一同前来吗?”
谢聿静默地看了江绾一眼,而后才道:“不会。”
严正今日会参加宴席,但游莲不会。
他们此次赴宴,本有正事在身,并非前来玩乐。
他是因那时,心中情绪不明,仅听了钦羽的提议,便顺势邀了江绾一同赴宴。
实则,今日在宴席上,他并不得闲陪在江绾身边。
所以同样,严正也不会带妻子同往。
此前他不觉如此有何不妥,总归画舫上有歌舞有烟火有画展,江绾总能自己寻得乐事。
但如今,再想此事便有了不同的心情。
谢聿因此脸色微沉,心下有些烦躁。
抵达千泉湖时,已是时过酉时。
傍晚云霞满天,湖面上波光粼粼。
一艘画舫停驻湖岸,船身雕梁画栋,船舱灯火通明。
还未完全靠近,就已听闻画舫上传出热闹氛围。
江绾注意力被吸引了去,躬身走下马车时,下意识好奇地探头看向画舫。
脚下一松,稍有晃动。
她霎时回神,并不至于踉跄,却忽有一只大掌抓住了她的手臂。
“看路。”
身前传来谢聿身上的气息,手臂上隔着浅薄的衣料感受到一片热意。
江绾身姿又晃了一下,不禁心道,他若不伸手,她早便站稳了。
登船的甲板处,两侧侍从整齐站立,迎接陆续而来的宾客。
江绾跟着谢聿一路往前走,才刚走到船下,就闻甲板上噔噔传来有人快步而来的声响。
来人正是此次举办画舫宴的刘大人。
“谢世子今日携夫人一同前来,真是令刘某蓬荜生辉。”
这位刘大人年近四十,几乎是与谢国公岁数相差无几。
但见谢聿前来,倒是殷勤得丝毫没有年长者的样子。
谢聿面色冷淡,只低低“嗯”了一声,多少有些不给面子。
但刘大人似乎早已习惯被他这般对待。
脸上笑意丝毫不减,还更为殷
勤地侧身让出道:“谢世子,世子妃,快快船上有请。”
登上画舫,还未到宴席开场之时,便还不必急着入席。
谢聿视线在画舫上扫视一周,似乎在寻找什么。
待到他收回视线,侧眸看来,才见江绾一直侧着头,视线不知在看何处。
谢聿出声直接问她:“在看什么?”
江绾没有收回视线,只仍旧将目光置于这个方向,轻声道:“从这儿看,湖边的那条街道与襄州城西码头前那条街很是相似。”
谢聿随之看去一眼,但很快移走:“那便是临水岸处大抵都一个样。”
江绾静静看着,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声。
“你要站在这儿一直看吗?”
“可以吗?”
谢聿一噎。
他问此话并非询问,江绾却真想在此看看。
谢聿视线再次扫过那条街,仍看不出那处与襄州的城西码头有何相似。
他还有事要办,本是想要尽快先将江绾安顿下来。
但江绾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再看看,宴席还未开始,我能多看一会吗?”
谢聿默了默,而后才道:“随你,那你且先待在此处,宴席开始时我再过来寻你。”
江绾闻言,这才腾出片刻视线,转回头看向谢聿:“好,那我就在这儿,世子先去忙你的事吧。”
直到谢聿走了,江绾才重新转头继续看向船下的那条街道。
她缓缓迈步,走至甲板边缘,扶着栏杆,视线能眺望到更远的距离。
但当江绾站在此处,又多看了几眼后,那种一晃而过的熟悉感又不复存在了。
到底不是当真身处襄州,京城便应只有京城的风光。
江绾略有失望地垂下眼来,但很快又将其扫去,抬眸一片清明。
总归再过不久,她便也能回襄州了,届时想去看何处,总是能心满意足的看个够的。
如此想着,江绾转回身来,没了兴致继续盯着一条平平无奇的街道看。
但当视线无意间往甲板远处扫去时,突然一道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
白衣乌发,身姿颀长。
如同那时在公主府错眼瞧见时一般。
江绾有一瞬极为肯定地认为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但直到那道身影微微侧身,显露出相似至极的侧颜时。
她瞳孔一震,几乎停止了思绪,想也没想就朝着那道身影追了去。
隔着一段距离,那人很快转回头,迈步继续向前。
江绾提着裙摆,一路略过人群,目光中只将那道背影映入,一时间无法再思考更多。
通往船舱的窄道上。
谢聿声色冷厉道:“这等小事都能出差错,是等着我来给你擦屁股?”
曲着身子站在他跟前的锦衣男子不敢抬头,只能哆哆嗦嗦地认错:“世子爷恕罪,小的哪敢,是小的办事不周,小的立马补救,立马补救。”
谢聿面上冷色没有丝毫缓和:“你最好祈祷此事不会出任何差错,滚。”
“是,是,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此人躬着身子不敢多留片刻,转身左脚跟不上右脚,险些是连滚带爬。
谢聿冷眼从那人身上移开视线。
一转身,神色忽的一顿。
他见不远处江绾一脸匆忙地朝他小跑而来。
她呼吸急促,脸颊微红。
像是特意赶来至此,心绪焦急的样子。
谢聿脸上神情缓和,却又不紧微蹙了下眉,不知她是遇到什么事了,当即迈步就要朝她迎去。
才刚跨出一步。
江绾却是全然没有看见他一般,径直略过了前来他身边的台阶。
谢聿随着她离开的方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江绾急不可耐地跑到了一名白衣男子跟前。
*
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江绾呼吸不稳,心跳混乱。
连眼中眸光也在止不住地颤动。
这一瞬。
她脑海里完全空白。
即使看着真实出现在眼前的这张面容,也觉得像是虚假的幻觉,毫无实感。
许令舟也是一怔,但很快回神。
他不似江绾的震惊,更多的是在外与江绾意外相逢的惊喜,连眉眼都染上笑意,黑眸亮灿灿的:“小绾,竟是会在此处遇见你。”
不见许令舟的那些日子,江绾对他有数不清的思念。
从最初,她还在襄州时,听闻他又一次远行的消息。
她表面没有泄露太多情绪,只淡然地问:“那他何时回来呢?”
她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便也不再多问了。
只是当晚,她便梦到了许令舟。
在梦里,便是许令舟归来又与她相见的画面。
江绾醒来便知晓,自己已是从他走后的第一日起,就开始想念他了。
后来也有许多次,在外不曾流露,但心下本能的对他思念。
她去城西码头的草屋前静站过许久,也去书院的藏书阁翻阅过他曾经最爱读的书册。
临摹他的画作,写下不曾署名的相思诗。
旁人提及他时,她会露出温柔的笑意。
四下无人时,她也会静静看着天边皎洁的月光久久出神。
后来江绾出嫁。
这份本就不曾宣之于口的心事也将就此掩下,压于更深更暗的底部,好似叫人遗忘。
江绾是这样想的,也认为自己如今已是这样的心态。
直到此刻,时隔许久再一次见到许令舟。
在她本以为绝对不可能见到他的地方,见到了他。
江绾心中杂乱的情绪如海面遇上风浪一般,浪花撞得她胸腔又闷又疼,又酸又涨。
好似一直以来压抑着的那些情绪急于要冲撞而出。
也好似想要清晰地告诉她,她压根就不曾忘记过喜欢他的感觉。
江绾心乱如麻,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令舟看她一副惊得都快要说不出话的样子,面上笑意多了几分温柔的宠溺:“我们在此相遇的确令人震惊,真是好久不见了,能在此见到你,真让人高兴。”
江绾看着许令舟那张显露出真诚喜色的脸庞,心下却越发繁杂混乱。
她觉得自己此时应该很是狼狈。
正如许令舟见到她之后,从惊讶到惊喜,再到坦诚地露出笑容。
他只是单纯的为在外遇见过往熟识之人儿感到欣喜。
可江绾怎也做不到他这般游刃有余。
江绾微张着双唇,却是一阵沉默。
心下明明有许多话想说,更有许多问题想问他,此刻却局促得不知要从何说起。
还是许令舟又开了口:“近来过得如何?”
什么如何?
是问在襄州那段时日如何,还是如今在京城如何。
许令舟所说的近来,已是过了有一年之久。
换做以往,江绾大抵会有不少话语来同许令舟分享他们不曾相见的期间,自己所经历的大小事。
但到如今,江绾动了动唇,只低声道:“一切都好,在襄州很好,如今在京城也很好。”
话音落下,江绾看到许令舟神情微变,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突然,身后有一道急促的脚步声逼近而来。
江绾却只盯着许令舟,压根就没回头。
直到许令舟的视线略过她,往她身后的方向看去,她的手臂也随之被人拽住。
谢聿出现在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站,脸上神情难测,沉声道:“怎么跑这来了,你认识此人?”
江绾不得不回神,转头看到谢聿,还迟钝地愣了一下。
谢聿目光冷然地将许令舟打量一瞬,心下不知为何,隐隐有种令人烦躁的情绪要涌上。
江绾沉默了一瞬,才缓声回答:“这位是……我以往在襄州的字画先生。”
“许令舟。”
第36章 第36章她倒是知晓要如何让他闭……
谢聿浑身一震。
一个本不该在他脑海中有印象的名字,在此刻道出,却令他霎时回想了起来。
江绾身边的丫鬟曾提及过这个名字。
与江绾的介绍相同,是她曾在襄州的字画先生。
可是,此人竟是如此年轻……
谢聿目光晦暗不明地看着许令舟。
沉默着,审视着。
他在等待江绾向对方介绍他的身份。
他是她的丈夫。
可等了一阵,江绾却是微敛眉目,没再开口。
谢聿不禁皱眉,脸色更沉郁几分。
此前初次听闻许令舟这个名字时的莫名情绪又一次涌上心头。
亲眼见到此人,这等情绪便更浓烈了些。
江绾为何不开口。
许令舟见状也愣了愣。
他从江绾脸上移开视线,很快回神,主动躬身作揖:“在下许令舟,见过谢世子。”
谢聿冷淡地看着他:“你认识我?”
许令舟面色沉着,不卑不亢:“久仰大名。”
他认识谢聿并不奇怪。
起初谢国公府与江家定下婚事之时,此事便在襄州引人热议好长一段时间。
后来谢聿也曾亲自去往襄州提亲。
再到此刻,他走来径直站在江绾身侧,手上还攥在她手臂上。
如此姿态,便不难猜测谢聿的身份。
可这只是许令舟自己推测出来的。
江绾仍是一言不发。
谢聿目露不悦,他本不是如此不理智之人,却罕见的情绪冲动起伏。
他动了动唇,正欲说些什么。
不远处忽的一阵脚步声。
严正绕过转角,一抬眼看见谢聿便大步走了过来:“晏循,你在这儿啊,四处寻你,你……”
严正走近,一见气氛诡异站在一起的三人,又蓦地顿了一下。
“世子妃也在,这位是?”
“她在襄州的字画先生。”谢聿沉声开口,目光一直落在江绾侧脸上。
严正闻言,神情一阵变幻莫测。
随后,他又敛去异色,少有的正经道:“该过去了。”
谢聿握在江绾手臂上的手指松了松,但另一只手却在袖口下不自觉紧握了一瞬。
严正察觉眼下气氛不对,压低声问:“出什么事了吗?”
“无事。”谢聿彻底松了手,转而又对江绾道,“我有事要去处理,待会再过来找你。”
方才便是说的在宴席开场时来带她一同入席。
此时宴席仍未开场,若非江绾突然从甲板上跑向此处,谢聿本还不会与她碰面。
谢聿说完这话眉心仍旧没有松散。
他潜意识不想把江绾留在此处,因着眼前还有另一人。
但事实上,此人为江绾过往的先生,算是旧识,偶然相见,若要说上几句话也并无不可。
反倒是他若开口让江绾离去,才会显得古怪又失礼。
谢聿思索间,江绾已开口回答:“好,我就在此处等你。”
听着她温软的嗓音,谢聿心头的躁闷又消散了几分。
他微微颔首后,便同严正一起离开了此处。
很快,两人的身影绕过转角处消失不见。
剩下的二人沉默一瞬。
许令舟开口:“谢世子看上去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江绾一愣,便闻许令舟又紧接着改口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江绾眉心微动了下。
不知为何,她不想许令舟如此认为。
是不想叫谢聿被人误会,还是不想叫许令舟觉得自己如今过得不好。
江绾没有深思答案,只开口道:“他挺好的,我们如今相处得还算不错。”
这是实话,也是江绾的真实感受。
从最初觉得整个国公府上下除了谢聿其余都好,到如今,连谢聿也成了她习惯的存在。
“是吗?”许令舟略显意外地看着她,过了会才松缓下神色,“那我也就放心了。”
江绾听闻此言,心境竟是莫名的平静。
没有因为与许令舟谈及自己的婚事而感到局促和抗拒,也没有因许令舟如此笼统的回答而感到失落。
江绾与谢聿的婚事定下没多久,许令舟便知晓了此事。
那时江绾还有过许多不切实际的期待。
期待许令舟流露出与平日温和有礼不同的情绪。
期待他或许会向她伸出手,捅破那层一直以来隔绝在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让她不要嫁给别人。
不过最终自然是什么也没有。
许令舟甚至若有感慨道:“一转眼,你竟是都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
如同看待小孩一般,这让江绾很是挫败。
如今,他仍是这副年长者关怀年下者的模样,担忧着她成婚后的生活。
江绾却没有那时的那般心情了。
她平静地从许令舟脸上移开视线,将目光投向了围栏外的湖面上:“那你呢,方才还不得你的回答,你为何会在京城?”
“这些年我四处走走看看,去了不少地方,待回过头来,却发现我最想去的地方仍是京城,如此想着,便不由自主朝着京城的方向来了。”
以前的许令舟不是这样说的。
他说自己若非中举进京科考,否则无论如何都不会踏入京城半步。
江绾在今日见到许令舟之前,也一直相信着他的这般说法。
只是此刻,亲耳听到许令舟说着他前来京城的缘由。
没有为推翻自己以往的说辞而说出多么天花乱坠的理由。
就仅是少年时的豪情壮志待到如今早已悄无声息的有了改变,不再执着。
许令舟同江绾一起面向船外的湖面。
他看着远方,缓声又道:“有时我也认同人总是会变的这样的说法,有时我又希望若什么都能一直不变就好了。”
江绾诧异一瞬。
这话似乎应该她说才对。
她与许令舟之间,她才更应是希望什么都没有改变的那个人吧。
可惜事与愿违。
那许令舟不希望改变的事是什么?
江绾不知道,但也没有问。
她转而道:“你之后便打算要一直待在京城了吗?”
“当然不是,算起来我已许久未曾回襄州了。”
“这期间一直未回去过吗?”
许令舟点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本是打算来京城看过之后便回襄州,但岂料我进城的头一日就弄丢了盘缠,不仅回不去襄州了,连在京城的吃住都成了问题,无奈之下,我只能先留在京城寻找赚钱的法子,这一待竟就是好几个月。”
江绾一怔,忽的想起什么:“长公主殿下在外寻得的那名画师,该不会真是……”
“嗯?你知晓此事?”
“……偶然得知。”
江绾怔色不减,只觉当时自己的确有过猜测,但最终到底是没有将此事与许令舟结合在一起。
许令舟坦然道:“的确,艰难之中得此转机,长公主殿下是我的贵人,我也因此度过了困难之时。”
江绾心下将此事的来龙去脉梳理之后,不由皱了皱眉:“当时你可知我已来到京城了。”
“知晓。”
“那你为何不来找我?”
若是许令舟当真如此困难,若是他未曾偶然遇到楚越卿。
江绾不知当时的许令舟究竟是怎样的处境。
但至少在一开始,他既是知晓她也在京城,遇此困难,怎也是可以直接来向她寻求帮助的。
许令舟沉默了片刻。
他面上浮现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这让江绾感到有些陌生。
但那般神情又很快消散。
许令舟道:“我也并非即刻知晓,我只知那时你将前往京城与谢世子成婚,但不清楚具体时日,遇着难处了,总归得先自己想想办法,没多久我便遇到了长公主殿下。”
如此解释似是合理。
江绾对此无法再多说什么,只接着问:“我后来听殿下说,她引荐你入了宫,可你为何拒绝了留在宫中做宫廷画师?”
许令舟笑了笑:“小绾是希望我应下这桩差事,就此进宫留在京城吗?”
江绾不解地看着许令舟,不知他为何如此反问。
论此前的私心来讲,无论许令舟是中举进京,还是入宫作为宫廷画师留在京城,她应当是希望的。
就像她为他求来那枚没什么意义的高中符。
是
希望她在京城,也能再见到他。
可如今,许令舟就在眼前。
没有中举,也没有成为宫廷画师。
她仍是见到了他。
可要说,他是否会一直留在京城。
江绾忽的发觉,自己眼下似乎并无这样的愿念。
方才见到许令舟后猛然冲上心头的震惊已然褪去。
留下了许多与以往似有变化的情绪。
是因他们太久未见了吗?
还是因如今身份的转变……
江绾没由来的想到了谢聿。
她不知自己此刻想起他是为何,也并没有想关于他的具体之事。
就只是突然想起他了。
想起了谢聿的名字,脑海中浮现他的脸庞。
是啊,如今她已成家室。
她对许令舟仍怀有暗慕之情也好,逐渐消散也罢。
都早已不是少女时期,总盼着能经常见到他的心情了。
江绾回过神来,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好奇你怎会拒绝。”
“科举无望,我却能以另一种方式在京中在皇宫里谋得差事,我原本是万分欣喜的,但当我当真进了宫,却也发现这其中到底是不同的,且我应是也无法适应宫中那般约束的生活,所以便拒绝了。”
的确如此。
江绾以前也觉得矛盾。
在她看来,许令舟像风。
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处。
他的内心是自由的。
因着孤身一身,所以没有太多的牵挂。
这样的他,便与立志想要跻身朝廷显得矛盾。
但这或许是读书人的执念与愿想。
学有所成后,总想借此大展拳脚一番。
但许令舟早在三年前便放弃了,如今进宫一遭,或许是连京城都要放弃了。
江绾问:“那你何时启程回襄州呢?”
“本是早该回去了,不过听人提及此番这位刘大人将要在画舫上举办的名画展出,我便想方设法弄了份帖子登船领略一番,画舫宴之后,不日便回襄州了。”
江绾下意识追问:“具体是何时?”
许令舟一愣,笑道:“小绾是想为我送行吗?”
江绾一时语塞,她似乎追问得太快了。
她本是想问具体是何时,她不日也要同谢聿一起回襄州了,说不定他们在襄州还会再见。
但许令舟显然认为,此番一别,他们应是再难有机会相见了。
江绾想,无论之后见与不见,她与许令舟的关系早就在她出嫁时止步于师生情谊了。
如今即使再见,自己也似乎不该让更多的情绪蔓延才是。
江绾敛目:“嗯,到时候我去城门送你。”
“暂且还未定下,待我决定后,再传信往国公府告知你,可好?”
“好。”
方才谢聿还在跟前时,江绾还有一瞬紧张的心虚。
当着丈夫的面,又与自己暗慕已久的男子面对面。
即使江绾心下无意做出失德之事,但怎也是会感到万分不自在的。
但眼下不过片刻,她便发现,原来现在她想以平常心面对许令舟,已不似以往为了极力藏住心事那么困难了。
她很好的流放了自己的心事。
“宴席快要开始了,谢世子似乎还未过来,你要先同我一起进去吗?”
这番话好似是许令舟临走前的随口一问。
但话语中又带着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笃定。
江绾却道:“世子让我在这里等他。”
许令舟一愣,唇角温和的弧度明显有一瞬僵硬。
他似乎逾距了。
江绾已不再是那个总跟在他身后安静又乖巧的小女孩。
他们也不似那时总是时常相见,他从不觉有一日回头会不再见她身影。
许令舟沉默了片刻,才抿了抿唇,道:“好,那我就先进去了。”
江绾温声与许令舟道别。
在他走远后,她便又将视线投向了远处的湖面。
夜晚将至,云霞与湖灯交相辉映。
眼前景色很美,抚平了江绾心中最后一丝杂乱。
谢聿前来时,看见的便是江绾一人站在围栏边的背影。
他大步上前,还未走近,江绾就已先一步闻声回头。
“世子,你来了。”
谢聿心尖忽的像是被什么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泛起一阵酥麻。
但他面上仍旧沉淡,只随口问:“那位字画先生呢?”
“他先进去了。”
江绾的神情很自然,没有任何异样。
但谢聿却是沉默着,静静盯着她,没有迈步往宴席去,也没有开口接着说些什么。
江绾疑惑一瞬,抬眸眨了眨眼睛。
谢聿忽的又开口:“你方才急匆匆地跑来,就是因为他?”
江绾:“……”
江绾倒不是心虚,而是觉得谢聿此时很奇怪。
他面上明明还是平时那般冷静淡漠的模样,但说出口的话语间却有着古怪的意味,语气也似有异样。
江绾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道:“嗯,因为没曾想会在此处碰见他,远远瞧见还以为认错人了,我便赶了过来。”
“你方才没看见我在旁边吗?”
“嗯?何处?”
谢聿蹙起眉来。
是为江绾显然方才真没看见他,也是为自己竟询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江绾明显看见谢聿脸上淡色有了变化,但又不理解他这是为何。
总不能是为她方才没注意看见他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吧。
江绾迟疑地伸出手来,直至指尖碰到谢聿的袖口。
她在他袖口下寻到他的手指轻轻勾住,嘴里不确定地试探着:“方才那处有些暗,周围过往的人也多,所以我没看见。”
话音刚落,江绾的手指就被谢聿反手攥住了。
只见谢聿眉心松缓,终是拉着她迈动了步子,嘴里沉沉“嗯”了一声:“我随口问问,先进去吧。”
宴席开场,热闹非凡。
不过谢聿似乎很忙,他在带着江绾入席后没多久又离开了好一阵。
江绾坐在席座前,视线往远处一扫,便瞧见了另一侧的许令舟。
许令舟与她对上视线,温笑着点了点头。
江绾也同样颔首回应,一时觉得自己如今竟与许令舟参加同一场宴席,感觉还真是奇妙。
“在看什么?”江绾还未来得及收回视线,一旁蓦地又传来谢聿的沉声。
江绾吓了一跳:“世子,你回来了。”
谢聿微蹙着眉在她身边落座:“紧张什么?”
这话问的,就像是要审视她所做的亏心事一般。
可江绾哪有亏心事,她当真只是被身边突然的声响吓到了。
江绾懒得解释,转而问:“你今日很忙吗,若你腾不开身,不必顾虑我的,我自己一人待着便可,待会我打算去看看刘大人的名画收藏。”
谢聿竟也同样不答反问:“那位字画先生呢?”
江绾:“……”
他怎又问起许令舟了。
江绾在谢聿的注视下,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了他:“他坐在那一边,我也是方才才看见的。”
“可要过去打个招呼?”
江绾摇头:“方才我与他已在甲板上叙过旧了,眼下各自参加宴席便好。”
谢聿如此询问好似并无不妥,反倒十分周到。
江绾本也想家,如今在外遇见了家乡的故人,打声招呼也好,叙旧也好,他的询问便是一副很大度的样子。
可江绾却是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不过谢聿也未在她身边闲坐太久。
他似乎只是抽空来陪着她坐了一会,没多久又离了席座。
江绾未再过多在意。
待宴席过半,谢聿仍旧忙碌着公务。
江绾先是独自去了船舱二楼,观赏刘大人展出的名画。
又在船舱外传来嘈杂声时,去到了甲板上观赏烟火表演。
此次画舫宴办得很是不错,无论是歌舞表演,还是宴席膳食,再到此时的烟火,不难看出主办者对此的用心。
江绾作为前来参加宴席的宾客,也算得上是不虚
此行。
此时,眼前烟火绚烂,天空炸开声声响,斑斓色彩点亮沉寂的夜空。
江绾仰头注视的眸子里闪着细碎的光点。
宴席甚好,但独自一人观赏此景,似乎有些寂寞。
突然,身后传来靠近的脚步声。
江绾一愣,回头看去。
她不否认,自己心下第一反应是在猜想,莫不是许令舟也正巧来此观看烟火。
但当她转头,看见的却是阔步走来的谢聿。
此时,烟火已燃过一阵,火花无法久留,转瞬即逝,夜空又重新回到了沉寂中。
谢聿抬眸低喃:“已经结束了吗……”
话音刚落。
砰的一声响——
新的烟火炸响,夜空短暂沉寂后,又一次热闹了起来。
谢聿在江绾身侧站定。
平静的面色并未因烟火而产生波澜,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天空。
江绾一侧脸庞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
她也转头看向烟火。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火花炸开的砰砰声响回荡耳边。
江绾其实并未期盼过此时在此陪她看烟火的人是谢聿。
她想,若是今日游莲也在,她们应是能一边嬉笑谈天,一边看着眼前美景。
若是她此时在襄州,那周围也当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你一言我一句,甚至都要叫人无心观赏烟火了。
亦或是,此时与她同在一艘画舫上的许令舟。
即使不能再念想那份情意,他也仍是她生命中极为重要之人。
是老师,是兄长,也是友人。
但此时,她身侧站的是谢聿。
既不热闹,也无温情,他们之间的情感纽带也并不牢固。
但方才江绾心头萦绕着的一抹孤寂竟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散了。
直至所有的烟火燃尽。
江绾率先收回目光,问:“世子可是还有公事要忙?”
毕竟今日从登船后,谢聿便一直忙碌着。
江绾早便察觉出来,谢聿今日来此是为正事。
但他又时不时的晃悠到她眼前,出现一会,消失一阵。
就像此时,烟火看完了,或许他又要去忙了。
但谢聿道:“不用,今日之事已经处理妥当了,你想再待会,还是回府?”
江绾眨了眨眼,忽的意识到,谢聿方才似乎是专程前来陪她观赏烟火的。
江绾默了片刻后才回神道:“天色也不早了,那便回府吧。”
宴席已至尾声,有的宾客仍在船舱内饮酒谈天,有的则在二楼欣赏画作。
也有不少宾客陆陆续续下船,打道回府。
江绾站在甲板下船的台阶前脚下步子顿了一下。
她回头往船舱的方向看去,目光停留了片刻,才收回视线迈步下船。
江绾刚踏上台阶,就被谢聿攥住了手,似是扶她。
不过她刚搭上谢聿搀扶的力道,就闻他语气随意道:“在看什么,寻那位字画先生吗?”
江绾:“……”
她反手将整只手掌送进谢聿掌心中,任由他牵着自己,一路走下了台阶。
回府的马车已在一旁等候。
他们一前一后上了马车,江绾才缓声道:“方才不知先生去向,若是见到了,自当礼貌道别的。”
谢聿微微颔首,没再说话,像是并不在意这个解释,方才的询问也只是随口说说。
马车驶动,一路朝着国公府而去。
半途中,江绾本静坐着放空思绪。
谢聿忽的又出声:“那位字画先生往后就留在京城了吗?”
江绾愣了愣才回过神来,回答道:“没有的,听他说,他过几日便要启程回襄州了。”
谢聿又没了声。
饶是他语气再怎么随意,接连莫名问起许令舟,便已是显露古怪。
江绾狐疑地看了看谢聿。
但他已侧头将视线投向了马车车窗外。
回到国公府时辰已是不早。
谢聿或是今日忙碌疲乏了,入了院便道先去沐浴。
江绾在临风院等了一阵后,待谢聿沐浴完,才唤来丫鬟伺候她。
一切收拾妥当,江绾缓步走回主屋。
伺候完主子的下人们按照轮值的排序安排了留守,其余人也陆续退出了院中。
院子里静了下来,主屋内亮着烛灯,淡黄的光亮在夜晚显得很温暖。
江绾推开房门,抬眸便见谢聿坐在寝屋一侧的桌前看书。
她动作顿了一下,随后才轻轻关上了房门。
之前江绾在榻上看书看到睡着,却被谢聿说成是留灯等他归来等到睡着,还叫她一时无言以对,不知他怎会如此作想。
但待到此时,江绾一见谢聿这般模样,竟也莫名觉得,他难不成是在等她。
江绾心尖一颤,霎时收回这个想法。
也不怪谢聿误会,好像人总是会先入为主的理解眼前所见。
换言之,就是自作多情。
江绾脸颊微热,熄灭了厅堂的烛灯才走到寝屋。
谢聿这头已是收了书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后,问:“歇息吗?”
“嗯。”江绾应声,上前去替谢聿宽衣。
谢聿抬手时,忽的又开口:“那位字画先生是何时开始教导你的?”
江绾:“……”
怎又莫名问起了许令舟。
“大抵在我八九岁的时候吧。”
“那时他才多大年纪,如何为师?”
“……时间过去太久了,我那时也只是个孩童,不太记得清了,似乎是因我突然对作画感兴趣,而他画技不错,且需要赚钱,我爹娘心善便聘请了他。”
谢聿得了答案便也没接着说什么了。
江绾褪去他的外衫,也自己脱了肩上的披风。
如以往一样,谢聿一人将两件衣衫挂上衣架。
江绾刚脱鞋坐上床榻边时。
谢聿薄唇翕动:“那后来呢,他教你至何时?”
江绾抬眸看他,饶是脾性好,也不由皱起眉来。
他怎还在问啊。
“教至十二三岁吧。”
“为何不教了?”
他好烦啊。
原本江绾今日在画舫宴上遇见许令舟的确是令她万分惊讶之事。
意外的是,她只震惊一瞬,随后就逐渐平稳了心绪。
可偏偏,谢聿一整晚一个劲的提起许令舟。
但谢聿所问之事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或是为知晓她的过往,也或是为了解她身边之人。
可是江绾不想和他聊起许令舟。
“因着我逐渐长大,也应有更为老练的先生教导,而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所以便未继续在江府教我了。”
此话问完,谢聿似是终于要消停了。
他沉默转身前去熄灭了烛灯,江绾也就此抬腿躺上了床榻。
屋子里暗了下来。
江绾往床榻内挪了挪身形,谢聿便也随之躺到了身侧。
暗色好似要将宁静的氛围拉长,直至榻上两人相继入睡。
但突然,谢聿又转身朝向江绾。
江绾听着动静,以为是他要抱着她。
近来他们时常这样入眠,她也已是习惯。
江绾放松身子,腰上果真探来一只臂膀。
而后,谢聿问:“那你此前求的那枚高中符,是送给他的吗?”
江绾背脊一僵,不是紧张的,是错愣的。
他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江绾从谢聿胸膛前仰起头来。
因着离得近,即使在没有点灯的夜色里也仍能看清他的面容。
谢聿垂眸与她对视,显然还在等她的回答。
“是。”江绾开口回答。
视线中,谢聿薄唇微动,似乎还有话要说。
江绾不由想,若是她真就一直这么有问必答,谢聿该不会也要一直这么刨根问底下去吧。
虽然她至此都还不知他究竟为何要问这些。
不过她倒是知晓要如何让他闭嘴。
江绾盯着谢聿的唇,看着他唇角平稳的弧度,预想中的后果令她有一瞬迟疑。
谢聿果真还要开口。
“他……”
江绾眼睫微动,耳边话声传来时,她闭上眼倾身凑了上去。
话音戛然而止。
谢聿呼吸一窒,瞳眸惊愣地收缩了一下。
身前柔软覆来,鼻尖香气馥郁。
江绾伸手捧住了他的脸,相贴的双唇间,她探出舌尖主动探进了他口中。
第37章 第37章总不能是为睹物思人吧……
湿软的舌尖轻舔过牙齿。
他们已是有过数次亲吻,但由江绾主动的好像还是头一次。
江绾被动的回应惯了,此时主动才觉自己甚是生涩,且不得章法。
她闭着眼,想要腾出些思绪回想以往谢聿是如何亲吻她的。
可唇舌交缠,呼吸交错间,江绾分明占据着主导地位,思绪却也被搅得一团乱麻。
身体各处感官因身前之人被牵动。
她只能本能地触碰他的舌尖,和他交换唇边呼吸,将自己乱了节拍的心跳声送进他怀中。
谢聿烦人的问话的确因此停住了,连身体也停在江绾几乎没什么威慑力的掌控下。
他睁着眼眸,眸中褪去惊愣,转而涌上翻腾的暗涌。
他微启双唇,似配合也更像是引诱,任她缓缓往里探寻。
江绾的亲吻远算不上激烈,但却令人感到温情。
谢聿就这么静躺着,任由她亲吻自己好一阵。
直至感觉她似要就此退离,他这才伸手,扣着她的后颈重重回吻了去。
“唔……”
江绾一声低呼,舌尖被缠住的一瞬倒是松下一口气来。
谢聿掌控主动权,江绾便放软身子乖顺地窝进了他怀里。
进行到如此地步,接下来的事自也随之而来。
江绾躺在榻上被谢聿掐住了腿。
他不再询问那事,却又俯身贴在她耳边问起别的:“何时?”
江绾脑子蓦地一热,羞恼地闭上眼,不满似的别过头去。
只怕除了她无人知晓,谢聿私底下是会说出这等下。流之言的人。
道貌岸然,不知羞耻。
且是定要她给出回答。
果不其然,江绾的沉默换来谢聿把玩似的挑弄。
江绾腰身一颤,不可抑制地呜咽一声,只能低低回答他:“吻、吻你的时候。”
暗色中传来一声低磁的轻笑。
谢聿吻她热烫的耳尖,牵着她的手引她去触:“我也是。”
他真的好烦啊。
江绾偏头咬了一下他的脖颈,此时又后知后觉的感到,自己好像为脱离一个坑而跳进了另一个坑。
与谢聿的夫妻房事并不令人讨厌。
可耐不住如今他们之间的亲密愈发粘腻。
令人羞耻,也令人招架不住。
稍被引诱,便是脑海中一片空白,浑身热得像是要烧起来了似的。
谢聿粗重的呼吸声就在耳边,伴随着他暗哑的低声:“要像昨日那样弄吗?”
昨日……
江绾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给出回应。
但嘴里却是颤声拒绝:“不要……”
“你明明喜欢。”
“腰酸……”
谢聿的手掌游走到她纤腰一侧,不轻不重地捏了几下:“你今晨说不酸了。”
话都叫谢聿说了去,江绾哪还找得到拒绝的理由。
她不是不喜欢。
只是冲上头顶的一瞬震颤令人下意识胆怯,此时只是回想起昨夜感触,就令她想要躲闪。
可谢聿已是低下了身去。
江绾整个身子都红透了,在夜色下虽不能被清晰看见,但体温却是随处可触的高热。
江绾觉得这事好生矛盾。
屈尊降贵低头在身下的人是谢聿。
这压根就不像是他这等久居高位之人会做的,更不知他是从何学来的,又是怎好意思当真这样做的。
但真正受到掌控又尽显失态的却又是她自己。
谢聿似乎喜欢看到她这样的反应。
在她目光迷离,身子脱力般酥软下来后,他的侵占便变得有些失控。
谢聿沉沉呼出一口热息,抬头之时,鼻尖淌着的水珠不知是他的汗还是……
他的动作变得急切又莽撞。
江绾颤着身子发出一声低呼,下意识伸手攥住了谢聿的大掌。
谢聿满意地低头又吻了吻她,好似安抚。
他的大掌反手包裹住江绾的手,牵动她一同游走。
粗粝的指腹从她腰侧一路移至她的小腹,最终点在小腹正下方。
“在这儿了。”
……
与许令舟的重逢好似一场遥远又虚幻的梦。
那一夜最后留在江绾脑海里的,仅有她为堵住谢聿的嘴,而付出的巨大的代价。
接下来的几日,一切平常。
直到谢聿因公务将要离京。
江绾微微蹙眉,得此消息还未开口。
谢聿已先一步道:“不必不舍,我会尽早归来。”
江绾一愣,蓦地抬眸:“不是……”
她不是不舍。
“不是什么?”
江绾:“……你可还记得此前所说的前去襄州一事?”
已是时过六月,再过大半个月时间便是立秋之时。
这段时日谢聿未再提及此事,但江绾知晓他并非食言之人,所以也一直未曾过问。
可此时谢聿竟是又要外出离京。
他一去不知多时,待到再回来,可是还会有去襄州的安排吗。
思及此,江绾有些许紧张。
但谢聿很快开口:“我在襄州的事务早便定好,不会耽搁,大抵下月中旬出发,这些日子你可先着手准备一下。”
江绾闻言,眸子又有了光亮:“好。”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便暂且安静了下来。
江绾思绪已然飘走,人还站在谢聿跟前,就已是迫不及待在想自己要为回家做什么准备。
若是再飘一会,或许连魂儿都先回了襄州了。
谢聿突然开口打断她:“我用过膳便走了。”
江绾愣了愣回神:“……好。”
谢聿静静地盯着她,神色不见多少波澜,但高挺的身姿在人跟前站定不动,也的确叫人难以忽视。
江绾彻底收回飘走的思绪,动了动唇,好像理解了什么。
她温声道:“一路顺风,照顾好自己,早些回来,我在家中等你?”
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这话说得有些生硬。
但谢聿似乎很受用,冷淡的神色明显有了几分缓和。
他上前一步,姿态熟练地将江绾揽进怀中,问:“此前你答应送我的香囊呢?”
江绾一愣。
哪有人催着问人要的。
而且,她这几日完全将此时抛之脑后了。
说是莫要再敷衍,可到底不是令她真正上心之事。
江绾一时间有些愧疚和心虚。
她敛目低声道:“还未做完,还需要一些时间。”
这话一出,江绾又忽的反应过来。
她好像还并未告诉谢聿她是要亲手缝制一个新的香囊。
谢聿也是一愣。
在江绾敛下眉眼中,未能看见他唇角微扬的一抹弧度。
“你亲手做?”
江绾有些许脸热。
大抵是因对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的重视叫对方知晓了,而感到有些窘迫。
但更窘迫的是,她的重视也就只是虚有其表,压根就没坚持实施下去。
江绾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声音更低了:“……嗯,打算自己做着试一试。”
“好。”谢聿应得很快,好似并未发现江绾的心虚。
但他转而又道:“那便先将你身上佩戴的给我。”
“嗯?”江绾这才抬起眼来,“世子要我的香囊做什么?”
谢聿一瞬沉默,却是理所当然地看着她,好似在无声反问“你说做什么”。
江绾还真不知晓。
她眸中生出几分迷茫,在谢聿未开口的沉默中,也仍未思索出任何答案。
总不能是为睹物思人吧……
沉默又持续一瞬。
江绾耐不住谢聿这等意味不明的目光。
好似再继续被他这样看着,就真要生出些自作多情来了。
江绾低头在自己腰间取下了香囊递给谢聿。
谢聿又道:“替我戴上。”
江绾动手挪到他腰间,又将自己的香囊系到了他的腰带上。
白色绣花香囊挂在谢聿银边腰带上似乎还算搭配。
但香囊秀气的模样又与些许冷然的气质显得不符,更何况这一眼能见是女子所用的香囊。
江绾不自觉又要有自作多情的感觉了。
但待她收回手,一抬眼瞧见谢聿冷淡无澜的脸色,丝毫不见任何能让人自作多情的柔意。
江绾也随之落了心,动身从谢聿怀里退出来:“世子,那我们用膳吧。”
谢聿微微颔首。
身前落了空很快散去了温热,但视线垂下就见江绾的香囊挂在他腰间,他这才迈步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用过膳后,谢聿没再多留,很快动身出发。
或是知晓了谢聿此番是为离京办公 ,夜里也不会归来了,江绾站在送走谢聿的院门前,忽的觉得临风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她好似若有所思,静站许久后,才收回思绪转身回到了院中。
*
即使谢聿离京前又一次提起香囊一事,江绾也仍未能在之后将此放到心上。
算着时日,谢聿离京已有七日,而距画舫宴过去也有小半月了。
许令舟那时说若要离开,会送信来国公府告知她。
可这些日子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许令舟以往也不是没有不告而别之时。
甚至那也算不上是不告而别,因着他要去往何处并无特别的理由要来专程告知她一声。
但此番不同。
他们在那日做过相送的约定,许令舟并非言而无之人。
而江绾也未能得有机会告诉他,她也将要回去襄州。
江绾有些犹豫,她心下自是在意此事,但又觉得自己似乎不该过多打探。
原本只是为故人临走前的相送,若她专程探寻消息,倒像是趁着丈夫不在家与人私会似的。
正因此而心绪矛盾时,公主府派人传来了消息。
江绾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又想到了许令舟。
因为此前楚越卿所说的那名画师,正是许令舟。
她一直想让她见见这名画师,如今这个时间唤她前去公主府,或许就是因为许令舟。
江绾不自觉的有些急切。
直到凝霜疑惑询问:“怎么了世子妃,可是出什么事了,以往少见您这般焦急。”
江绾脚下一顿,这才回过神来。
好像是习惯性的。
如以往一样,在知晓将要与许令舟相见时,她便不可避免地变得急切,想要快一点见到他。
江绾恢复步调,摇头轻声道:“无事,不想叫殿下久等罢了。”
马车一路驶向公主府。
府邸门前的下人已是熟悉江绾,见她马车驶来便上前迎接。
楚越卿今日也在后花园。
江绾一路寻了去,刚过院门,便瞧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小绾来了,快过来。”
楚越卿坐在凉亭内,见了江绾脸上便有喜色。
许令舟闻声回头,眸中没有太多讶异之色,显然早便知晓自己今日会在这里见到江绾。
江绾走近福身:“见过殿下。”
楚越卿拉着她在身旁坐下:“好在你今日得闲唤你你便来了,这位便是本宫此前和你多次提起的年轻画师。” :
江绾抬眸,发现许令舟也在看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
还是江绾先行移开了目光转向楚越卿,坦诚道:“殿下,我其实与许大哥是相识的。”
“许大哥?”楚越卿挑了挑眉。
许令舟作揖道:“殿下,草民本为襄州人士,曾在江府任字画先生。”
若是谢聿这等毫不知情的,第一反应也的确该是许令舟如此年轻,何为江绾这般年纪的先生。
但楚越卿自是知晓许令舟画技非凡,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这般赏识他。
以许令舟的能力,虽年轻,自也能够为人师。
但她还是不免讶异了片刻。
“你们早便知晓了?”
江绾:“并非隐瞒殿下,其实也就才知晓不久。”
于是乎,江绾如实将自己在画舫宴上与许令舟重逢之事讲述了出来。
坦坦荡荡的,没有丝毫隐瞒,也的确所言属实。
楚越卿听完这才恍然:“原来其中还有这等缘分。”
待楚越卿逐渐平息惊讶后,三人又继续闲谈了几句。
江绾也是这才知晓,今日是许令舟主动前来,专程向楚越卿辞行。
楚越卿虽是惜才,但也并未打算将人强留,这又想起了江绾,便让人去寻她过来。
楚越卿原本打算的让江绾在人临走前认识一番,并鉴赏画技的想法也就此没必要了。
两人已是相识已久,更是师生关系。
许令舟的画技,哪还再需要叫江绾鉴赏。
离开公主府时,两人一同走向府邸门前。
一路无话,这在江绾以往与许令舟的相处中有些少见。
只是如今,她心下有许多话却不知要如何说,也或许不应当说了。
至于许令舟为何沉默便不得而知了。
但到府邸门前,许令舟又主动开了口:“小绾待会可还有别的事要忙?”
江绾:“没有,怎么了?”
“我就要回襄州了,往后我们或许不得多时相见,今日若是得闲,可愿与我坐下来再多待一会?”
江绾心尖一颤,心跳不由乱了几拍。
但又很快平复下来。
襄州不远,她与谢聿关系尚可,她想回娘家应当不是难事。
江绾没由来的又想到了谢聿。
若她回襄州后与许令舟相见,谢聿是否会介意。
介意什么?
他们清清白白,没什么可介意的。
就算是她心有所念,但她藏着压着,不做出有失谢国公府世子妃身份之事,谢聿好像就更不会介意了。
江绾问:“你何时走?”
“三日后。”
许令舟原是打算今日向楚越卿辞别后,便传信告知江绾。
但也正巧今日在公主府亲口告诉了她。
许令舟道:“上次相见匆忙,不得机会坐下来好生与你叙叙旧,如今想来,我们似乎也有快一年未见了。”
许久未见,相见片刻又要分别。
若要论不舍的情绪,大抵从来都只会出现在江绾身上。
此时的许令舟也是一样,并无不舍,更多的只是感慨。
江绾默了默,而后缓声应道:“好,我知晓一处喝茶的好去处,一起去吧。”
雅仙居是江绾那次来此参加雅集时听人说起的。
后来她也抽空来过一两次,此处茶饮的确不错,环境优雅僻静,是为好去处。
谢聿不知是从何得了消息,听闻她去了雅仙居,竟还主动向她推荐了雅仙居的名茶,让她下次去,可以试着品尝一番,应当不会失望。
许令舟执盏浅饮一口热茶,尝到茶香,惊喜地挑了挑眉:“当真不错,难怪此茶深得小绾认可。”
江绾欲要落到唇边的茶盏一顿,低声解释:“不,我还未品过此茶,是世子此前为我推荐的。”
江绾说完才继续抬起茶盏,喝茶之时,茶盏遮掩了许令舟在对座的神情,雅间内也沉默了一瞬。
待江绾放下茶盏,再抬眸,见许令舟面色如常地看着她。
她有些欣喜道:“这味道与云青毛尖很像。”
“云青毛尖?”
“许大哥可知晓此茶?”
“未曾听过。”
江绾回想了一下,反应过来:“云青毛尖的产茶地离北方稍远,只是此前有商队路经襄州,我才知晓这种茶叶,原来京中也有与云青毛尖相似的茶叶,待会我得寻个店小二问一问。”
许令舟笑了笑:“你还是如以前一样,说起茶叶神采奕奕的。”
江绾闻言缓缓垂眸看向了桌上茶盏。
她喜茶本不是秘密,大多人都是知晓的。
她忽的想起上次她与谢聿同坐一起饮茶,她也是那时向谢聿提起了云青毛尖,也表露这种茶叶不便购买,她一直不舍喝掉库房里剩余的。
后来,谢聿便向她推荐了雅仙居的茶。
与云青毛尖相似的味道,是巧合吗?
的确容易引人联想,但若不是巧合,是谢聿特意为之,他又为何不直言告诉她,叫她直到此刻才知京中也有与云青毛尖相似的茶叶。
“小绾?”
许令舟的声音将江绾唤回神来。
她竟是又莫名想到了谢聿。
还是与许令舟相处之时。
江绾抿了抿唇,撇去脑海中的思绪,转而道:“许大哥之后有何打算呢?”
是要安定下来,还是继续往大楚各地各城走走看看。
江绾问出口似乎就先想到了许令舟的答案。
但没曾想,许令舟却道:“不知道。”
他眸中少见的浮现几分迷茫。
许令舟本觉自己一直是心中自有方向之人。
想要做什么,要去往何处,他从不必询问旁
人的意见,他心中自有定夺。
就像三年前,江绾哭哭啼啼地问他,他落榜了这该怎么办啊。
他也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还反过来安慰她,说他知晓该怎么办。
好像从他参考之时,就已是想好了,若中举便入京,若落榜便游历四方。
许令舟去到江府时,江绾才不过九岁。
他虽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但总归是比江绾年长不少,看她就如同看小孩一般。
是学生,是妹妹,更是与他有着云泥之别的千金小姐。
但少女的成长悄无声息,他们相识的时间也的确过了很久。
江绾自以为隐藏极好的情思早便被他知晓。
她未曾表露过,但小女孩眸中亮灿灿的仰慕之情多次显露,叫他想忽视都难。
可是知晓了又能如何呢。
许令舟以为自己是了无牵挂,无所畏惧之人。
但当他一眼撞进少女澄澈明亮的眸子里时,他才知晓,自己骨子里其实是自卑之人。
自卑清贫的出身,自卑无父无母的孤寂。
换了旁人会如何他无从知晓,但至少在江绾这里,他像是始终蒙着一层风光霁月的遮羞布一般,稍有不慎,就会令他所有的不堪显露无遗。
所以他从不曾回应江绾的喜欢,也从未想过会与她有任何以后。
直到江绾与谢国公府世子定下婚事。
许多事未曾来到眼前时,无法预料其产生的后果,所以才有所谓的到头来才后悔莫及。
许令舟谈不上后悔。
只是压抑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变得躁动难抑,不断地上涌,刺激他扭曲他,试图让他偏离原本的方向,走向失控。
所以他选择暂且离开襄州,远行了好长一段时间。
而后便在路途中听闻了江绾出嫁的消息。
许令舟没有告诉江绾,他去京城是因少年时的豪情壮志有了改变,也是因他还是忍不住想见她一面。
迷茫沉重的话题并未继续延续下去。
他们坐在一起,又如以往在襄州时那样,谈天说地,聊了不少与隐秘之事无关的话。
待到分别时,江绾还是郑重表示,三日后会去到城门前为他送行。
许令舟笑了笑,定定看着江绾仰视他的目光,心中迷茫在这一瞬似乎短暂地消散了。
他温声道:“好,我等你。”
然而不巧。
三日后,谢聿归京,正是江绾欲要前去城门送许令舟之时。
江绾算好了时辰,收拾妥当后便一路走出临风院要往府邸门前去。
刚走到府邸门前,瞧见的便是远远一行人骑马而来。
谢聿身骑黑色骏马走在最前面。
当他瞧见府门前的身影时,原本匀速的马蹄声骤然加快,不过片刻,便赶到了门前。
谢聿翻身下马,一身整着倒看不出多少在外的艰辛疲惫。
他随手将缰绳扔给下人,走到江绾面前,道:“你怎知我回来了?”
他未曾传信,更未通知府上他抵达时间。
江绾当然不知。
她此时也还正在意外谢聿竟是这会回来了。
江绾动了动唇,本在措辞。
但谢聿又道:“等多久了?”
江绾:“……”
江绾有些尴尬。
被谢聿这样一问,到嘴边解释的话难以说出口,要讲明实情就更加难以启齿了。
江绾一阵沉默终是令谢聿察觉不对劲。
他视线一转,这才瞧见了府邸侧门转角处停住的马车,似是因着他突然到门前,所以才没有及时驶过来。
谢聿面无表情,平静地收回目光,改口问:“你要出府?去何处?”
江绾自知不能再沉默了。
虽是预料之外撞见谢聿回来,但本也并非不妥之事,她若再沉默反倒叫此事显得怪异。
江绾开口,缓声道:“今日许大哥启程回襄州,我打算去一趟城门,为他送行。”
谢聿霎时脸色一沉,平静的伪装碎裂。
她说,许什么?
第38章 第38章她怎会不想念他
诡异的沉默氛围令江绾有些心慌。
慌着再不出发怕是要误了时辰,也慌着避免谢聿有可能又一次的烦人追问。
但很快,谢聿开口:“我与你一同去。”
江绾愣了愣:“世子去做什么?”
谢聿:“我不能去?”
江绾还是拒绝:“世子在外忙碌多日,舟车劳顿,还是先回府休息一下吧,我独自去为许大哥送行便可。”
就算不是因此缘由,江绾也不觉得谢聿有必要同她一起去为许令舟送行。
他们应当不相熟吧。
谢聿怎还会专为不相熟之人动身奔波一趟。
但谢聿闻言,脸色却是又难看了几分。
不是说是字画先生,怎又以兄长相称。
但谢聿没有问出口,他已是自觉自己竟有无理取闹之意。
许令舟如今已不再是江绾的老师,他这般年纪,两人本也相识已久,以兄长相称也并无不可。
只是他接连在外奔波数日,刚回到府上,就遇正要为旁人出府的妻子,心里怎也是不舒坦的。
谢聿感到烦躁,又觉自己生出这等莫名的占有欲有些可笑。
他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板着脸“嗯”了一声,几乎是连藏都不藏了,明摆着这般不悦的情绪,径直转身入了府。
徒留江绾怔然站在原地。
江绾与谢聿成婚有段时日了,她对他古怪无常的情绪也算是习以为常了。
谢聿寡言,大多冷淡的面色令人难猜他心中所想。
江绾静静地又看了片刻谢聿离开的方向,这才收回视线,对凝霜吩咐道:“唤马车来吧,该出发了。”
凝霜有些担忧,迅速唤来马车后,又凑到江绾跟前,低声道:“世子妃,世子爷方才好像很不满的样子,咱们就这么走了,真的可以吗?”
“可以。”江绾想也不想就回答。
她又未被限制人身自由,要出府要回府,哪有什么可以与否。
只是谢聿方才神情十足不满倒是实话。
可江绾不知他在不满什么。
江绾记得,最初她与谢聿成婚时,新婚之日的婚房中,谢聿便清晰明了地告诉过她,他们之间不需有别的其他心思。
她一直保持着以平常心对待这桩婚事。
可要想经营好一段婚姻,显然并非易事。
江绾微微叹息一瞬,又补充道:“待会回来再看世子的情况吧。”
眼下,她自应当先去为许令舟送行。
*
谢聿一路阔步走回临风院。
院子里的下人被突然回来的主子都惊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纷纷向谢聿行礼。
下人们皆是明显地感觉到谢聿的不悦,没敢多言,全都低头屏息,直至谢聿走进东屋后,才微松了口气。
入到东屋,一室墨香。
谢聿下意识侧头,往江绾的书案方向看去。
那里自是空无一人,但书案上放着一本合上的书册。
谢聿走近书案,垂眸便见书册封面上赫然写着《俏寡妇》的书册名。
他眉心突突一跳,微眯着眼抬手翻动了书册。
果不其然,这又是一
本死了丈夫的话本子,毕竟书册名就已是说明。
话本内容并无不可,谢聿只草草看了几行字就没了兴趣,就此合上了书册。
谢聿沉默地绕过桌角,走到了江绾书案前的椅子旁,拉开椅子径直坐下。
他并未再有别的举动,只是静坐着,神情冷淡地看着窗外,思绪飘散。
*
江绾并未离府太久的时间。
本也只是为许令舟启程回襄州送行。
人来人往的城门口,他们相视片刻,互道一声“保重”后,便就此分别了。
江绾一直站在原地看着许令舟骑着马渐行渐远的身影。
她心里意外的平静。
与以往眼睁睁看着许令舟远去时的感觉有许多不同。
江绾不知是因此番与许令舟的相遇本也在预料之外,还是因为过不了多久她也将回去襄州。
不过到头来,她仍是没有告诉许令舟她也要回襄州的事情。
就像是为放平心态,逐渐真正将他当作一位相识许久的友人,不再有更多别的心思。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江绾便回到了国公府。
走在回临风院的道上,江绾便先行询问:“世子还在府上吗?”
“在的,世子爷回府后便没有外出了。”
“他在静思堂?”
“不,世子爷在临风院。”
江绾有一瞬诧异。
虽说谢聿以往的行径不能被称之为使性子闹情绪,但他们之间的确是稍有僵持他便要扭头就走。
不是离府,就是去静思堂待着。
这回他仍在临风院,哪儿也没去,看来此事也没有凝霜想的那么严重嘛。
江绾脚下步子加快了些,没多会便走回了临风院。
或许是因着谢聿在,院子里的下人都不自觉放轻了声响,连江绾回来,大多也都压低声问安。
江绾问:“世子在何处?”
“世子爷在东屋。”
江绾点了点头,径直又朝东屋去。
东屋房门紧闭,江绾站定门前欲要抬手敲门。
但她动作一顿,握拳的手悬停在半空。
她想了想,转而直接推门,就此走进屋中。
谢聿仍坐江绾的书案前,一听声响,赫然抬眸。
江绾也随之转头看来,只一瞬怔然,便很快开了口:“世子,我回来了。”
只此一句,简单而又温和的话语,谢聿脸上沉冷之色便有了缓和。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理所当然地坐在江绾的书案前。
江绾迈步朝他走去,走近时,不可避免的就看见了自己此前随手放在书案上还未收起来的话本。
她面上镇定,不动声色地缓缓伸手,欲要先将书册拿走。
她指尖才刚碰到书册一角,就蓦地被谢聿一把攥住了手。
谢聿宽厚的大掌轻而易举将她整只手包裹住。
“他走了?”
江绾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谢聿问的是许令舟。
眼看抽手无望,即使这会拿走书案上的书册也等同于掩耳盗铃,江绾索性作罢,放松手指,任由谢聿攥着她。
“嗯,已经启程了,行的陆路。”
谢聿:“……”
下一句想问的竟被先一步回答了。
谢聿短暂沉默的一瞬,江绾便先将话头抢了去,接连又问道:“世子今日回来,怎不提前叫人传个信?”
谢聿微眯了下眼:“你这是想倒打一耙?”
“怎么会?”江绾好笑地扬起唇角,声色渐柔,“因着全然不知,才会有今日的不巧啊。”
谢聿伸出另一只手,手臂自然而然环到江绾腰后,揽着她便把她拢到了跟前。
江绾身形随之踉跄了一下,垂下的目光对上谢聿的眸子。
本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还是叫人有些脸热。
不过她也没太多矫情,就此顺着这股力道坐到了谢聿腿上。
谢聿:“不巧?所以若是提前知晓了,你今日便会在府门前等我了?”
江绾:“……”
就不能在院中等吗,非得去府门前。
她想起许久以前,父亲外出时,母亲也会等他,但顶多就到院门,哪会去到府门前那么远。
江绾不多与他争辩此事,只垂眸低声道:“总归,会等你的。”
她又不是天天都需要为许令舟送行。
谢聿没再开口,紧握着她腰肢的手臂暂且收回。
江绾看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只锦盒。
又是锦盒,但与上次不同,此番不似饰品锦盒。
方方正正,巴掌大小,盒身纹路较为间接。
“给我的?”
谢聿:“打开看看。”
这倒是江绾完全意料之外的事。
上回收到谢聿给她的一只翡翠玉镯,她觉着贵重也觉着不明所以,就一直存放着,并未再戴过。
谢聿见此也未多问,便叫江绾觉着,那或许是他路途中谁人给予,或是本也不重要之物。
总归不会是他专门花心思为她挑选的礼物。
但今次竟然又有。
江绾接过锦盒缓缓打开。
盒子里是一颗光滑圆润的白玉珠子。
江绾知晓这种玉珠,其名为月光珠。
因通体亮白,但白日不见其光芒,入夜却会有浅淡的白光。
好似晚间月色,所以得此命名。
江绾怔怔地伸出指尖轻触了一下珠壁,触及一片冰凉后,才将珠子完全从盒中拿出来。
“好漂亮。”
江绾此时也不知是该想这又是谢聿不知因何缘由而正巧获得的,还是想这有可能真是他专程挑选带回来送给她的。
她将月光珠拿在手里,难掩喜色,甚比上次收到翡翠玉镯时。
江绾抬起眼眸,正欲对谢聿说什么。
下巴忽的一紧。
腰间重新环来结实的臂膀,力道又重又急。
熟悉的气息将江绾包裹,唇舌霎时被侵占。
谢聿似乎早想这样做了。
或是还板着脸时,亦或是她刚坐到他腿上时。
上一次的十多日不见,谢聿尚能在心中强行道,不过区区十日。
这一回,他拉不下脸面让任何人知晓。
他初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整整十日竟是每一日都在想她。
此时的亲吻自然无法温柔。
更有一些别的情绪,在压抑过度后放肆宣泄。
江绾很快被吻得面颊通红,呼吸不畅。
也随之察觉危险的威胁近在身前。
她赫然睁眼,眸子一颤,本该是不敢置信,却又觉得谢聿或许当真做得出这等事。
才刚这么想着,她便被抓着双腿腾高身姿,坐上了书案。
江绾攀着谢聿的肩,气息不匀地轻斥:“这是在书房。”
谢聿动作微顿,眸光晦暗不明,却是扬唇笑了一下:“你想在这儿弄?”
江绾:“……当然不是。”
难道她说的不是拒绝的话吗。
谢聿站立着挤进她身前,倾身又吻了下来。
如此姿态正好叫他略微高她一点,亲吻自然而然也要轻松更多。
谢聿贴着她的唇,含糊不清地哑声道:“只是吻你,不做别的。”
换过姿态的亲吻在急切之后又逐渐温缓下来。
他像是在品尝她似的。
含着她的唇瓣,挑动她的舌尖。
江绾有些受不了谢聿这样的亲吻。
不是不喜欢,而是粘腻得令她浑身发颤,甚比他蛮横又强势地侵占时,更难以招架。
谢聿这样吻着她,总是让人心绪混乱。
他们好似被包裹进暧昧的稠液中。
流转着他们之间平日所没有的温情热意。
江绾撑不住身姿得不断后仰,好似要被谢聿就此压倒在书案上。
她抓紧他,唇边无意识有了回应。
这个吻也因此而失控。
谢聿前一刻才说过的话,后一刻就被他恬不知耻地就地推翻。
江绾一声呜咽后,迅速抬手捂住了嘴,只把低声压在掌心里,不知
是羞还是恼:“……骗子。”
一阵荒唐的热烈后。
谢聿道貌岸然地站在书案边整理衣襟。
江绾被他放在屋内的美人榻上。
她在定制这张美人榻时,压根就没想过有朝一日它会被用以这等用途。
江绾缩着身子,一动不动。
明明外面天光大亮,此处更非寝屋,她浑身上下却透着无法忽略的酸软,不断提醒她方才她一瞬走神就纵容了怎样的荒唐事。
偏偏餍足后的男人神清气爽,还毫不避讳地问:“我去唤人备水?”
“不行!”江绾急促拒绝,连声音都拔高了些。
谢聿愣了一下,视线顺着她完好的衣衫下移:“不弄出来吗?”
江绾咬着下唇红着脸瞪他。
此时真该叫人看看他这副面不改色说着下。流话的样子。
他怎好意思的!
江绾声色低微:“唤人备水就会被知晓了。”
知晓他们白日宣淫,知晓他们竟在东屋就开始了。
更甚至,方才院子里的下人都瞧见了,她一回临风院径直就来了东屋。
本是为查看一番谢聿是否当真不满置气。
哪能想不过片刻,情况就转变成了这样。
这会备水,岂不叫人觉得,她入屋就是为了……
江绾脸上登时更热了,红彤彤一片,像是一颗熟透的果儿。
谢聿看着她,喉结不自觉滚了一下。
他微动双唇,无意识地接话:“那你要一直含着吗?”
“谢聿!”
“……”
江绾到底还是让人备了水,但是偷摸唤的银心,没叫其余人知晓。
而谢聿,竟也在她原本不抱希望的要求下,欲盖弥彰地去了一趟练武场,才继而去了湢室。
谢聿沐浴完回屋时,江绾已收拾整着坐在厅堂内了。
谢聿抬眸看见她,察觉她似有话要说的样子。
还不待他开口询问,江绾已先一步起身迈步向他走来,道:“世子,我此前命人制了几套新衣,快要换季了,你且试试是否合尺寸。”
江绾嗓音轻柔,语气自然。
一旁的丫鬟顺势呈上了叠好的几套新衣。
谢聿却立在原处眸光怔然。
江绾:“怎么了,可是还有事要忙?”
“没有。”谢聿回过神来,抬手就开始解腰带,“何时制的新衣?”
“就在世子离京这几日。”
话语间,谢聿已自己脱去了外衣,江绾拿着其中一件新衣走到他跟前,自然而然替他穿上。
屋内短暂地静了片刻。
江绾就站在谢聿跟前,谢聿也静静地垂眸看着她。
江绾是因即将启程回襄州,也正是天气变化之时。
她在为自己定制新的衣裙时,自也按照妻子本分,为谢聿制了新衣。
说起来,这还是江绾头一次参管他的生活琐事。
此前大多是不得机会,她也不够上心。
谢聿远不似表面上显露的那般平静。
他心尖发软,泛着绵密的痒意,垂眸将江绾为他穿衣的模样尽收眼底。
方才回府时那点可笑的患得患失,在此时已是完全消失殆尽。
江绾心里装着他,明里暗里都已表露得极其明显,他又何需为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而置气。
但被她牵动情绪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没有缘由的,失去理性的。
这在谢聿以往看来,十分可笑且愚蠢。
但如今,他成了这个可笑之人。
偏偏仍然还有贪婪的不知足在心底蔓延。
他离开的这十日,她可有同他一样想念着他。
谢聿以往不觉如此肉麻的话需要挂在嘴边,但如今他却止不住想要听她亲口说出来。
“好了,世子瞧瞧可还合身?”
谢聿不必多瞧,身上触感自能感受到衣衫合适与否。
但他还是短暂地从江绾脸上移开目光,又低头看了看衣袍。
“嗯,大小合适。”
江绾闻言微松了口气,目光也上下打量在谢聿身上,也不知是在对这件衣衫上身后的效果感到满意,还是对着此衣衫身姿笔挺的谢聿。
谢聿动了动唇,正欲开口。
江绾已是兴冲冲地转身拿起下一件:“世子,再试试这件。”
谢聿到嘴边的话被截住,便也没能再说出口。
他沉默地又任江绾摆弄了一阵。
谢聿本就长得好,身姿颀长,肩宽腰窄,当是穿什么都好看。
江绾本是例行义务一般,却也逐渐得了趣。
瞧着件件衣衫被谢聿的身材撑起,不同衣衫显露不同气质,每一件都好看,每一件都适合他,江绾感到乐此不疲。
谢聿耐心几近告罄,并且方才酝酿到唇边的话语也是停了许久了。
就在江绾又一次拿起一件衣衫要往他身上穿去时。
谢聿忽的抬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江绾一愣,腕上紧箍的力道令她不由抬起头来。
“怎么了,世子?”
“还有几件?”
江绾呼吸微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有些忘乎所以了。
她这便敛了脸上兴致,欲要收手:“没有了,应当都是适合世子的,那我……”
“穿上。”谢聿深吸一口气,哪能瞧不见她的表情变化。
到嘴边的话又一次收了回去。
本就是肉麻腻歪之言,不说也罢。
江绾全然不知谢聿所想,她愣了愣:“什么?”
“接着穿,你定的新衣,今日都试一试。”
江绾:“……哦。”
她总觉得,谢聿方才好似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不知是否是她多想了。
最终谢聿到底是没能问出那句“可有想我”。
是因他还是有些不适应如此肉麻。
也是因不必多问,他也自是知晓答案。
自然是有的。
她怎会不想念他。
只是不得气氛亲口说出而已。
*
接下来的日子令江绾感到度日如年。
不过好在终是熬到了随谢聿一同启程回襄州的日子。
前一夜江绾几乎兴奋得一夜未眠。
她偷偷在夜里睁着眼,好似一只即将从笼中飞出的鸟雀。
只是待到第二日,疲乏的困倦就将她淹没。
出行头一日,她几乎都是窝在谢聿怀里睡着的。
此番他们行陆路。
若非江绾同行,谢聿大抵是要直接骑马赶赴的,眼下便换成了马车,路途十来天左右。
进到襄州地界,再往前便要到此行与谢聿分别的交界处。
谢聿还要继续往南边走上一两日,他要去往襄州近郊的一处城镇。
但直至今晨路途启程后谢聿也没提及此事。
眼看着快要抵达驿站,江绾只得主动开口询问:“世子待会便从驿站分道前往西江吗?”
江绾此时是与谢聿并肩而坐。
她转头看来,在马车有限的空间内,那双澄澈的黑眸便离得很近。
她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眸底情绪好似很淡,自然平常的,带着几分她本就温和的柔意。
谢聿只望进一眼,就顺势凑近,揽着她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唔?”江绾一愣,眸光怔然。
但谢聿只是一触即分,只留着手臂还揽在她腰后。
“不,我先送你到襄州。”
送就送……
为何要吻一下。
谢聿心里揣着江绾对即将与他分别的不舍,又开口道:“既是到了襄州,我也理应先到江府去一趟,今日午时之后我再启程继续出发。”
江绾怔然未散,还未开口回答,又被谢聿低头含住了唇。
不算激烈的亲吻比方才更深入了几分。
饶是江绾已在习惯性地回应谢聿的舌尖,她也仍是没明白这个时候莫名开始的亲吻是为何缘由。
腰上被谢聿不轻不重地揉捏过几下后,这个吻才缓缓结束。
谢聿眸色很暗,身姿贴在她近处,哑声又道:“大抵需得半月时间,事情办完,我便再来襄州接你。”
江绾被谢聿抱着没法动弹,便只轻轻地点了下头。
“好。”
就是再晚些时候来接她也无妨的。
不过江绾自然没将这话说出口。
第39章 第39章他对她的喜欢显得极不起……
江府早便得了消息,江府上下所有人都一直盼着江绾归来。
江黎本还打算老早就去城西码头候着,要在第一时
间迎接江绾回家,但被江毅告知他们行陆路,接也不知他们具体何时抵达。
谢聿的马车进城后才刚过巳时。
马车一路行至江家府邸。
江府宅门大开,门前下人翘首以盼,远远瞧着马车驶来,便有人高呼着往府里跑去:“老爷,夫人们,少爷,小姐们,二小姐回来了!”
下人的声音太大,马车内隔着远远一道距离也将呼唤声听了个清。
马车旁随行的银心不忍“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江绾侧眸看了眼谢聿,见他瞳眸微张,沉淡的脸色下显露几分不可理喻。
谢聿一年前他来襄州提亲时,江府的下人就是这样隔着老远的距离大喊“谢世子来了”。
江绾当时只在闺房中,并不知此情况。
但此时一见谢聿的脸色,便霎时明白过来什么,也忍不住唇角有了上扬的弧度,偷笑得很轻。
马车终于在江府门前停下。
江绾迫不及待先行走下马车。
江府门前乌泱泱站着一片人。
夫人们聚在后面,不得上前便只能探着头往前看。
叽叽喳喳的声音倒是一点没停歇。
“回来了,回来了,可算回来了。”
江怀林阔步走来,拉着女儿的手,像是乐得合不拢嘴,眼角皱纹都生出不少,但眼眶却又微微泛红。
“爹,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路辛苦了,快让爹瞧瞧,可是瘦了?”
谢聿随之从马车中走出来。
江毅在一旁朝他拱了拱手,谢聿淡淡地颔首回以问候。
江毅这便上前冲拉着手的父女俩道:“爹,先进府吧,总不能叫一家子人一直在门前站着吧。”
“是,说得是,走吧。”
江怀林说着,就要直接拉着江绾往府上去。
但江绾顿住脚步:“爹,等等。”
她松了江怀林的手,转过身朝着谢聿走了去:“世子,进府吧。”
谢聿心尖一跳,视线垂下落到江绾的指尖,但周围不断传来的说话声还是令他止住意图,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伸手牵住她。
他唇角有了松缓的弧度,再抬眸点了头:“嗯,走吧。”
一行人又陆陆续续往前厅走去。
一路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江绾与谢聿同行没几步,就叫一旁的夫人们唤了去。
“小绾如今嫁了人是有些许不同了。”
“什么不同,瞧着还是这般可人儿,可想死四娘了。”
“一边儿去,让我先瞧瞧,小绾在京城过得可好,听闻京城气候干燥,你可有好好使香膏,莫叫肌肤干枯了去。”
“你会不会说话,你瞧小绾肤若凝脂,白里透红,哪来的干枯,就你干枯。”
“我怎就干枯了!老爷前几日才夸我肌肤吹弹可破呢!”
“老爷何时夸你了?我怎不知晓?!”
江绾被几名花枝招展的女子包围着走在男人们身后。
隔着不算远的距离,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声响自是都能叫人听见。
一旁的小道边,还有孩童吵嚷着:“我也要去,别拦着我。”
“再往前一点嘛,表哥你别挤我呀!”
“嘘,小声些,还有世子爷在呢,今日算是二小姐回门了,是大事,可容不得你们胡闹。”
再往另一旁,还有奶娘怀里抱着的婴孩。
奶娘隔得远,直至忽的几道啼哭声传来,又叫奶娘只得抱着婴孩再隔远些,但仍是舍不得彻底离开。
谢聿神情冷淡地一路随着众人往里走。
他面上没什么情绪,甚比初次来江府是沉着一张脸浑身冷意要好得多了。
此次他的确没有上一次前来时的那般排斥。
他只觉得好生吵闹。
江府人多,此时好似每一个人都在讲话。
好似没有拘束的规矩,也没有恭敬的疏离。
像是因江绾的归来,而点燃了整个江府的热闹。
又像是江府一年到头本就是这样热闹的。
谢聿初次来江府时,并未感觉到这般氛围。
或是因那时他带着不易近人的威压,身后跟了一众严肃的侍卫。
出席在前厅的也仅有江怀林和江毅,在他们简短交谈之后,他就转而去了江绾的闺房,又在不过片刻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江府。
以至于直到此时,他才算是当真细看了江府之内。
谢聿走到厅堂门前脚步顿住。
他微微侧身,看到了被簇拥在人群中笑靥如花的江绾。
他又见到了她这般笑容。
明艳的,夺目的。
让他移不开眼,只能将视线定在她俏丽的脸庞。
夫人们围着她,小孩们呼唤她。
走在前面几步的江怀林和江毅也句句不离“小绾”。
每个人都如此亲昵地唤她。
她好似轻而易举就能获得旁人的喜爱。
在江府如此,在国公府亦然。
他对她的喜欢,在她热腾的人生中好像显得极不起眼。
江绾这头虽是面上带着笑,但当真要被夫人们的热情淹没了。
她们本就吵闹,如今久不见她,一人一句像是要说到天黑都停歇不下来。
这时。
不远处一道低沉的嗓音,带着明显不满的情绪。
“……姐。”
江绾闻声转头,在小道的灌木丛前瞧见了江黎。
半年不见,少年似乎又长高了些。
眉眼间已有成熟的棱角,褪去大多稚气,已然像个大男人了。
“阿黎,方才我还问怎没见你身影,我还以为你不在府上呢。”
江黎迈步走来:“怎么会,只是人多,我没挤到前边来。”
江绾弯唇笑着:“莫不是睡过头了,还有你挤不上来的。”
“小黎这是在怪罪姨娘们挡着你了?”
“小黎这话说得,叫姨娘都不好意思了。”
“快来瞧瞧你姐,都半年没见了,你不总嚷嚷着想她吗?”
“我没有!”江黎耳根一热,别扭地被拉到了江绾跟前。
也不知说的是没有怪罪夫人们,还是没有想念江绾。
江黎的情绪明显与府上其余人的兴奋不同。
他微微垂眸看着江绾,好一会,才低声问:“姐,你过得可好?”
四夫人在一旁啧啧摇头:“半大的小子就是不会说话,干巴巴的一句,叫小绾如何答。”
江绾也是哭笑不得,只得回答他:“我一切都好。”
江黎自知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但他缓缓抬眸,视线一转。
不远处,谢聿仍停步在厅堂门前。
江黎一抬眼,便与他投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谢聿冷淡地看着他。
前端时日他一直为江黎进京一事忙前忙后,但直到这会才算是头一次见到江黎本人。
他略带审视意味地打量着这位即将到他手下办事的小舅子。
江黎却是眉头一皱,不知从何而来的敌意。
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
江绾也随之朝谢聿那边投去视线。
她见谢聿站在门前愣了一下,而后迈步朝他走去。
“世子,怎不进去?”
谢聿从江黎那移开目光,转而看回江绾:“在等你。”
“……哦。”江绾轻轻应了一声,“走吧,一起进去。”
江绾回家的喜悦是溢于言表的。
她脸上一直带着温柔的笑。
厅堂内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人,气氛相较方才的闹腾稍微严肃正经了几分。
因着江绾当初是远嫁京城。
谢聿亲自来过了江府提亲,再到他们后来成婚,便也就没有专门的回门宴了。
如今夫妻俩时隔半年,终是一同又回到江府。
江怀林对此相当重视,府上也明显提前做足了准备,要将此作为江绾的回门宴招待。
谢聿:“我此番还有公务在身,午时便要启程。”
江怀林闻言怔了怔,稍显失落。
“岳父大人若是不介意,可否将此宴改至中秋之后。”
此话一出,江绾先愣住了。
她怔然看着谢聿,甚在桌下不自觉捏了下他的手指。
江绾低声问:“世子的意思是,我们留至中秋后吗?”
在最初谢聿提及立秋后带她回襄州一事后,江绾心里就估摸着想要同谢聿多争取些时间,期盼能在家中度过中秋节。
可如今时间看来,谢聿若是半月结束手头公务便要前来接她,离中秋还有一段时日,也不知他是否愿意久留至此。
江绾原本还在踌躇着如何与他商讨此事,谢聿此时言下之意就已是表明了。
江绾伸出的手指很快被谢聿反手攥住。
两只手在桌下的小动作自不被其余人瞧见。
但谢聿这样一攥,便是明摆着暂且不会松手让她抽走了。
谢聿低低对江绾“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把她的整只手握进了手心。
江怀林在一瞬讶异后,顿时朗笑:“我以为你们此番不会留至太久,若是能在中秋后,那自是极好的。”
因着谢聿午时过后便要启程离开,江府为招待女婿初次在府上用膳,便提前命下人开始准备午膳。
男人们留在屋中话谈,夫人们便拥着江绾去到了院中。
二夫人道:“看来小绾与谢世子相处得不错,如此我便放心了。”
“是啊,小绾刚出嫁那会,我夜夜睡不好,总担心她离了家,远在京城,会遭京中权势欺压。”四夫人说着,伸手拍了拍江绾的手背。
三夫人插话:“你是这么说的吗?你当时明明说,那谢世子瞧着俊朗,与小绾郎才女貌,甚是般配,小绾嫁了好人家,你乐得嘴都合不拢。”
四夫人眉头一皱:“难道我说错了吗,谢世子瞧着本就是这样啊,但这不代表我不担心谢国公府待小绾不好啊。”
江绾听着夫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由有些好笑。
实则她们不知,她最初去到谢国公府时,最难相处的便是谢聿了,反倒是谢国公府的其余人待她都很好。
如今她与谢聿也……
江绾想了想,突然有些不知如何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
若说相处得好,也的确是不差。
若要说亲密无间,似乎也并非如此。
但总归日子是有条不紊地过着,她未受苦,也没有委屈,如此已是甚好。
江绾与夫人们又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后。
江毅从厅堂内走出来,问:“瞧见阿黎了吗,爹正寻他呢,我也没见着他人在哪儿。”
“方才还在呢,这会不在这儿吗?”
江毅摇头。
江绾不由想起方才江黎那副不知是因见了谁而不满的模样。
她开口道:“他或许回屋了,爹若是寻得急,我去唤他吧。”
江毅似是也想到了什么,抬手止了江绾:“罢了,不急,爹只是随口问问,就要用膳了,你就在这儿再陪陪姨娘们吧。”
江绾闻言点了点头,在江毅转身之前,又问:“大哥,怎未见嫂嫂?”
“她这几日吐得厉害,今日我便让她留在府上安胎,你若想见她,待会用过膳送走谢世子后,我再带你去见她。”
江绾顿时有些担忧,连忙应下:“好。”
没过多久,一大家子人便围坐一桌用午膳。
江绾已是许久没有这样的体验了。
因着在国公府,大家压根就不会这样同坐一桌。
江绾本是有些担心谢聿或许会适应不来,但只担心过一瞬,饭桌上热闹,她很快就顾不上一旁的谢聿了。
用过膳,已是时过午时。
谢聿也当是要启程离开襄州了。
江绾随父兄一同走至府邸门前为谢聿送行。
她心系还一直未见着面的单宁秋,站在一旁等着谢聿离去,便有些走神。
“小绾。”忽的一声呼唤。
“……嗯?”江绾瞪大眼抬眸,一眼对上谢聿正看着她的目光。
江绾这才瞧见父亲和大哥不知何时走到了另一旁,眼下跟前仅有谢聿一人。
她动了动唇,不确定地问:“你唤我什么?”
谢聿面色冷淡地看着她,好似不觉自己此时做了什么反常之事。
“我不能这样唤你吗?”
“……不是。”
不过是名字,怎会有不能一说。
谢聿不常唤她。
并非无礼的一声“喂”,也没有夫妻间夫人或娘子这样的称呼。
他只声色冷然地唤她江绾,且次数不多。
更莫说如其余亲近之人一样,亲昵地唤她小绾。
谢聿面上看不出异样,嘴边却是又唤了一声:“小绾,过来。”
再唤过一次后,他连心底那一丝不自然也完全消散了。
今日他耳边一直徘徊着这个称呼。
江府的夫人们,江绾的父兄,就连小孩也要在称谓前加上她的小名,稚气地唤她一声小绾姨姨,小绾姐姐。
他们的确都与江绾亲近,是因亲密的关系才得以如此唤她。
那他为何不可以?
他们应该是比旁人更加亲密的关系。
江绾也没说不可以,就是很惊讶而已。
谢聿低磁的嗓音蹿入耳中,带着这声好似亲昵的呼唤,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江绾迈步走到谢聿跟前。
“我大抵半个月左右忙完。”
“……嗯。”这事今晨不是说过了吗。
“我忙完事务到襄州后,我们暂且不必急着回京,待过完中秋再启程。”
“……嗯。”这个方才在厅堂也说过一遍了呀。
“那位字画先生可知你回襄州了?”
“……或许不知吧。”怎又问到许令舟了,莫不是这会还要如上次一样刨根问底一番。
江绾觉得谢聿好像是在没话找话。
眼看他就要启程离开了,此时在江府门前磨蹭着,却又不是为要事耽搁。
江绾不解,抬眸看向谢聿。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
谢聿不知是自己如今对情绪的感触变得敏感了,还是江绾回到娘家后别的情绪牵绕了她。
他没在她眼中瞧见对他将要离去的不舍。
甚感觉她在耐着性子,只等他离开。
片刻的沉默后,谢聿收回眼神,面色微沉地转身:“我走了。”
“好,世子一路顺风。”
*
江绾还未迟钝到对谢聿近来诸多明显的异样毫无察觉。
但仅是察觉,却不知其中缘由。
不是思索不出,而是她未放在心上细思。
待到此时回了襄州,她便更不得多的心思去想谢聿了。
谢聿走后,江绾就随江毅一同去了江毅府上。
终是见到单宁秋,两姐妹有好多话都说不完。
单宁秋怀有身孕有些时候了,如今月份大了,小腹也是微微隆起。
江绾好奇地探手去触,胎儿未动,掌心却觉有些许奇妙。
“很神奇吧,我亦如此觉得,一转眼我竟也要为人母了,终与毅郎有了自己的孩子。”
单宁秋与江毅结婚有几年,但一直未有所出。
后请大夫诊脉后才知,她身子不易有孕,这事强求不得。
那段时日单宁秋很是消沉,后来逐渐从悲伤终走了出来,但江绾也知这一直是她心头的一个梗。
所以她如今终得怀有身孕,江府上下都为之兴奋不已,江毅更是乐得找不着北。
不仅是因这孩子将是江家的嫡子,更是因这个孩子将在所有人的期盼与祝福下诞生。
江绾没由来的想到了谢聿。
她想起国公府的二夫人曾与她说过的那些话。
所有人的期盼与祝福吗?
谢聿似乎从未拥有过这些。
单宁秋忽的道:“我听毅郎说你如今与谢世子相处不错,或许再过不久你也会体验这般奇妙的感觉了。”
江绾一愣,这便回了神:“大哥何时同你说的?”
若是像府上夫人们说起此话,也是因着今日她与谢聿一同回到江府才瞧见了。
这会江毅带她来了府上,就把屋子留给她俩说话了,哪得机会同单宁秋说这些。
单宁秋抿唇笑了笑:“早就说了呀,这段时日毅郎不也与谢世子见过几次。”
江绾讶异。
起初单宁秋怀有身孕一事,的确是因着谢聿与江毅在公务上见面,她从而得以从钦羽口中得知。
但怎么想谢聿也不会是将他与她相处如何透露给旁人的吧。
那江毅是如何得知的?
单宁秋似乎看出江绾所想。
她又道:“毅郎说了,谢世子倒是什么也没说过,但他自己瞧出来了 。”
江绾不解:“这如何能瞧得出来?”
莫说是她与谢聿的相处相比旁人要稍加亲密些。
她也总是难以从谢聿那张冷淡无澜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亦或是猜到他心中所想。
谢聿在外与江毅一同办公,那只怕是更加冷淡吧。
单宁秋:“你是在想谢世子不会主动谈及这些吧,的确没有,毅郎说他也试着询问过,但压根不得回答,有时还把他气得够呛,不过想要知晓你们相处如何,倒也不必完全听人说,自个儿瞧也是能瞧得出来的。”
江绾眨了眨眼,静静地听着单宁秋继续说下去。
对于夫妻间的相处,她大多的了解都是来源于单宁秋和江毅。
母亲在世时,她还是个懵懂的小姑娘,能瞧见父母相爱,但大多都是更为天真烂漫的心思。
后来母亲过世,府上的其余夫人们一个比一个夸张,她们对于争风吃醋一事乐此不疲,这些对于江绾而言并不能学到什么。
如今,江绾仍然觉得自己对于夫妻相处有许多迷茫。
且她与谢聿这段婚事特殊。
他们的关系似远似近。
抵死缠绵时,本没有感情也生出两心相依的紧贴。
冷淡疏离时,又好似只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再到她独自一人时,心无牵挂,更像是没有这桩婚事一般。
单宁秋:“毅郎见过谢世子最初前来提亲时的样子,再到如今已是大有不同,便猜你们应是相处不错。”
江绾认同此言:“世子如今的确变了不少,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算是真正有了夫妻相处。”
“那我最初与你说过的事,如今可有了转变?”
“何事?”
“尝试着相处,可有与谢世子生出情意?”
江绾一怔,眸光颤了颤。
饶是她再怎不懂夫妻间的相处,也自是知晓,她与谢聿也就是近来看上去稍好了些,再往前怎也是称不上相处不错的。
被独自丢下的新婚夜,被冷淡数日几乎没有过的相见,再到成婚两月才圆房,以及趋近于无的来自丈夫的关怀。
江绾不是计较于此,她不是如此小心眼之人。
但这些也不是一转头就会忘记的事。
思及此,江绾轻笑着摇了摇头,坦诚直白地道:“试过了,实在没有。”
第40章 第40章信封上瞧见一个“许”字……
感情之事本也没有缘由,不讲道理。
江绾尝试过,想象过,但没有便是没有,怎也不会凭空生出来的。
单宁秋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
日子不是她在过,她自也不会对此再多说什么。
随后两姐妹又转了话题聊了些别的。
直到暮色四合,江绾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单宁秋,由江毅将她送回江府。
江绾回到襄州能够停留的日子从原本的半月左右延长至一月有余。
虽是时间充裕,但她仍是不愿浪费分毫。
毕竟谢聿也就前半月时间不在襄州,待到谢聿忙完事务归来后,她作为出嫁的女儿自也需得同丈夫住在外宅,襄州的规矩便是如此。
奈何江府上下并未打算要给江绾成日闲散地窝在闺房里的机会。
从她回来后的第二日起,便有满满当当的安排一路催促着她不得闲暇。
前往王夫人生辰宴的马车上。
江黎今日硬是被三夫人唤上一同前去,他不情不愿地坐上江绾的马车,一路上都板着张脸。
江绾默不作声地打量过他几眼,大抵是习惯了他这副我行我素的脾性,便也没多开口说道他。
但一路的沉默后,却是江黎最终开口打破沉默:“姐姐……”
“何事?”
“你当初,为何要答应与谢世子成婚?”
“嗯?”江绾愣了愣,转头朝江黎看去。
他没头没尾的问什么呢。
“你不清楚家中当时情况吗,缘由便是如此,答应了就是答应了。”
江黎情绪激动起来,连声音都拔高:“但根本就不到别无它法的地步,你若不愿,强硬拒绝了去,怎也是能想到法子不必嫁给他的!”
江绾脸色微变,凑上前扇了一下江黎的臂膀:“你小声些。”
他当是不知自己此时在说什么荒唐话。
江黎皱着眉头绷着唇角,目光直直地盯着江绾,好似受此胁迫与人成婚的不是江绾而是他。
江绾看了他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是说,让江家与谢国公府直接撕破脸皮的法子,还是让江家将谢国公府也逼至对立面,同本就觊觎江家的其余势力一同围剿江家,最后将大哥与爹爹愁得焦头烂额,解决了我的婚事却不知如何解决家族困境的法子?”
江黎瞪大眼,不可理喻道:“姐姐,你这是夸大其词,你知道事情没这么严重的!”
是没这么严重,但也不容乐观。
与谢聿成婚,是所有解法中最稳妥的。
江绾默了默,才又道:“我与世子成婚,是件两全之事,家中遇困,正得此解,于我而言,也没有不愿意。”
“你喜欢他?”
江绾:“……”
已经在单宁秋那儿有过思考的问题,再被问及,倒也不需再犹豫。
“不喜欢。”
“那你愿意什么!”
江绾好笑道:“那你觉得我应当嫁给谁?”
她说着,随手撩开了马车帘,露出马车外些许光景。
马车即将驶到王府门前。
隔着一段距离,能够远远看见府邸门前陆续进府的宾客。
“李公子,还是林公子?”
江绾轻描淡写地说着,“张公子,赵大人,刘将军?”
江黎一噎,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嫁给你喜欢的人吗!”
江绾沉默着,缓缓放下了马车帘。
其实江黎的气恼不是没有缘由的。
他的性子在他们三兄妹中是最为张扬的。
是因他打小就是备受长辈和兄姐的疼爱,成长得要更加无忧无虑一些。
也是因他如今年岁正是一腔热血,纯真烂漫之时。
江绾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怀揣着这样的愿想。
在少女情窦初开时,察觉自己对许令舟生了男女之情时。
她想嫁给他,想与喜欢的男子结为夫妻。
但是这段感情,或许只能归结于她自己的不勇敢,和没能在许令舟这儿得到更多的回应。
本就有着阻碍,又没有足够强大的动力。
江绾沉默地想着。
与许令舟冲破世俗阻碍,不顾艰难险阻,也要因相爱而在一起吗?
她只思索一瞬,就在心里无声地嘲笑了自己。
如此的前提也得先是,许令舟也同样喜欢着她吧。
没有这个前提,又怎会有后面的可能。
所以即使当时的情形的确不到如若她不接受与谢国公府的婚事,江府便要就此灭亡的地步,她也会答应与谢聿成婚。
若时光倒流,再重来一次,她也仍会如此选择。
此事早在江绾决定要与谢聿成婚时她就已经来回思索过数次了,直到如今,答案也仍没有改变。
江绾轻松地笑了笑。
温柔明媚,丝毫看不出有受不情愿的婚事之苦。
江黎咬着后槽牙仍是无法理解,他愤然问:“所以在你眼里,是嫁给谢世子,还是嫁给别的什么人都没区别吗?”
江绾这下倒是顿了一瞬,才缓声回答:“那倒不是。”
“世子模样俊俏,身姿挺拔,他家世优越,能力出众,放眼整个大楚,少有似他这般年轻有位的男子,别的其余人,大抵是比不上他的。”
“你……你……”江黎憋着心里原本要说的话,一下子就被江绾一连串对谢聿的夸赞给打乱了,他气得嘟囔道,“都这么夸他了,还说不喜欢……”
嘀咕声轻,但江绾却是听见了。
“夸赞是客观,谁人都能见世子的优秀,但心中情感却只能是自己体会。”
江黎闻言脸色才终是缓和了些:“说得也是,姐姐本
也不是那般肤浅的女子,那谢世子一瞧便不是会怜惜你的人,毫无温情可言,你又怎会对他动心。”
“哦?你还知怜惜女子,待人温情?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
江黎的心思太好懂,甚一张俊脸霎时蔓上明晃晃的绯红,让人想猜不到都难。
江绾噗嗤一声笑:“是哪家女子,在何处相识的,她如今多大年岁,你可有同人说过你的心意了?”
“阿姐!”江黎大喊一声。
马车也正这时停在了王府门前。
江黎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起身下车:“到地方了,参加宴席了。”
江绾含笑看着弟弟快步离开马车的背影,心下还是好奇,但只打算之后再向别人询问。
江绾随之走下马车。
刚一抬眼,便在街道的另一头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许令舟一愣,远不似此前在京城的画舫宴上看见江绾时的淡定。
他只怔然一瞬,便当即快步朝着江绾走了过来。
“小绾,你怎会在襄州?”
江绾呆呆地看着许令舟,看着他在极短的时间内,从远处那般距离好似飞奔一般来到了她跟前。
这一幕令人有些熟悉。
像她那日在画舫宴上追赶着他离去的背影。
像她不敢置信满心杂乱地看着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
只是眼下这个人变成了许令舟。
因为她知晓自己回到襄州有可能会见到他,但许令舟却是不知她回来了。
所以当时,在画舫宴上,许令舟早便猜到他们会要相见?
眼前的许令舟越是震惊,江绾对那时的猜测就越清晰几分。
她一时间有些心情复杂,说不上来这种情绪是为何。
“许大哥!”朗声呼唤的是一旁的江黎。
他在瞧见许令舟怔然的面色后,疑惑道:“许大哥不知阿姐回襄州一事吗?”
许令舟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缓声道:“眼下才知。”
江黎似是没察觉空气中的古怪氛围。
他挠了挠头,嘀咕着:“阿姐没告诉许大哥吗,我还以为你回襄州,定是会先寄信告知许大哥一声的。”
毕竟江绾老早就在寄回家中的信上提及自己立秋后会随谢聿一同回襄州。
以江绾以往对许令舟的牵挂程度,许令舟自也当是与江家众人一样,早早知晓此事的。
江绾面上神情很淡,她静静地看了许令舟片刻后,平静道:“因着我本也不知许大哥也回襄州了呀。”
许令舟面色一僵,双唇绷直成一条线。
江黎则是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不过这也好奇怪,阿姐以往最清楚许大哥的去向了,此次怎连许大哥回来也不知……”
江黎后面的话越说越小声,不为询问,只是自己嘀咕罢了。
江绾敛目,避开了许令舟看来的目光,也安静地不再多言。
在外看来,他们是相识已久的师生,更是在那之后关系亲近的兄妹。
仅此而已,并无异样。
可江绾内心并非如此纯净,所以为了避嫌,她也并未再如以往一样告知许令舟她将回襄州的消息。
过往与如今早已不同。
但此前在京城,许令舟同样明知却不言明,又是因为什么。
他与她,总该不是因为同样的缘由才对。
“许大哥今日也来参加王夫人的生辰宴对吗,走吧,我们一同进去吧。”
“嗯,走吧。”
今日生辰的王夫人曾与江绾的母亲是闺中好友。
江绾自打记事起每年都会随母亲一同前来参加王夫人的生辰宴。
今年年初与谢聿成婚后,江绾还以为自己不得机会来参加了,岂料此番回襄州的日子正好,便赶上了宴席。
已是参加过多年的宴席没什么新意,但王夫人见到江绾还是很开心,拉着她聊了好一会。
临近宴席末尾,江绾被以往交情不错的一名女子唤到了僻静处说话。
是为她远嫁京城的长姐。
“阿姐寄回家的书信总是说着万事都好,可我心中总有不安,襄州距京本就不远,姐夫家中富足,姐夫也一向清闲,怎会好几年来次次都有巧合之事导致无法来襄州,所以我心下担忧,想托你在京中问问消息,若真是一切都好,我也能就此放心了,若有别的情况……”
江绾温声应下:“你先别自己胡思乱想,我答应你,待我回京后,我派人前去探探情况,再寄信告知你。”
“谢谢,小绾,谢谢你。”
女子连连道谢后便先行离去了。
江绾还站在原处,看着女子离去的背影,忽的也想到自己远嫁至京城,家中人也定是会如这名女子一样担忧她。
好比江黎,就觉得她压根不应当与谢聿成婚。
她想,这名女子的长姐或许真有可能在夫家遇到了什么麻烦。
毕竟寄回家中的书信,怎也是只会挑好的说,其中心酸苦楚又怎会告知家人,令家人徒增担忧。
江绾如此想过一瞬后,又很快打住了思绪。
相比旁人,她的情况已是好很多了,没必要想着这些事杞人忧天。
江绾收回思绪,正欲迈步离开。
“小绾。”
忽有呼唤声从另一头传来。
江绾转身看去,瞧见了许令舟正向她走来。
“许大哥。”江绾温声回应,彻底转回身去面向他。
她看起来面色无异,也没有别的更多情绪,丝毫不似方才在王府门前意有所指说着那般话的模样。
许令舟在江绾跟前站定,默了默,才道:“小绾,你在怪我吗?”
江绾方才那样说明显是故意的,许令舟知晓她聪明,有些事不必点明,她也很快能想明白。
江绾没有拐弯抹角,也直言道:“不是怪你,只是不解,那日你是知晓会见到我吗?”
“不知。”许令舟很快又道,“但我的确是刻意为了遇见你,才上了那艘画舫。”
江绾一怔,心下的猜测被许令舟承认后,还是止不住令心尖重重跳了几下。
“我得知谢世子会参加此次画舫宴,有传言称你将与他同行,我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也上了那艘画舫,而后便遇见你了。”
“为何?”
她想问,他为何要刻意在那艘画舫上与她相见。
从许令舟来到京城,亦或是她来到京城。
直至画舫宴时,都已是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了。
许令舟若是有心见她,为何要大费周章绕这么大个圈。
“因为,我无法心境坦然地去见你。”
“因为喜欢你。”
江绾呼吸一窒,眸光也怔住了。
“你出嫁了,成为了别人的妻子,我作为你的老师,你的兄长,你的朋友,应当祝福你的,对吗?”
可他没有。
他没有如此纯净的心情,也思绪不清自己该以怎样的心态找到国公府去。
去京城,是为见她。
到了京城,他却止步不前了。
原打算永远都不会对她说出自己的心意,他以为自己可以很好把控自己的情感。
以往便
明知不可能了,如今更是。
很显然一切都与他最初预料的不一样。
当他意识到,心中有所念想,又怎能做到毫不在意的坦然面对,一切已是为时已晚。
他挣扎,徘徊。
压抑,自省。
最终还是不自觉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一切若如从前就好了。
可一切又早已不是从前。
*
那日,江绾与许令舟的对话止于几名路经此地的下人。
未完的对话,却已有曾不为人知的心情传达出来。
江绾曾经无数次憧憬过这一刻。
她幻想着,她在倾心于许令舟的同时,他对自己也能有几分不同于表面师生关系的情意。
分毫足矣,她会为之勇敢地迈向他。
他们两情相悦,有很多阻碍是可以一同跨过的。
在确定的心意下,去往确定的方向。
如今,这份幻想竟真的照进了现实。
不再是她虚无的想象,而是真实存在的。
许令舟喜欢她。
他对她,有着与她一样的心情。
江绾以为自己会欣喜若狂。
亦或是霎时徘徊在不知要如何是好的慌乱下。
可她却觉得自己很平静。
像一段看不到原本看不到尽头的平坦小道,在独自行走过漫长的岁月后,终是瞧见了小道尽头的光景。
是一片温润无澜的湖水。
湖景很美,湖面辽阔。
但这一路好远好远,远到她走至此处已是筋疲力尽。
路途中驱使她前进的动力,也不知何时从想要走进那片心湖,变成了只是双腿本能的行走。
终是行走至尽头,驻足一瞬,她似乎就觉得可以转身离去了。
江绾陷入了迷茫。
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知该走向何处。
许令舟也知晓,她并不愚钝,稍有端倪之事,她也或许能很快思索明白。
即使是于她而言更为生涩的男女之情。
她或许会有懵懂之时,但许令舟说他喜欢她。
可这么多年,她又为何从未感觉到。
天亮醒来,江绾望着闺房的房梁久久出神。
直至屋外的丫鬟出声唤她:“二小姐,今日要上山,可别误了时辰。”
江绾这才起身:“嗯,进来吧。”
今日是江绾回到襄州的第七日。
满满当当的安排仍在继续,那日与许令舟见过之后,两人之间也再无联系。
江绾今日要上山为母亲上香祈福。
虽不是母亲的忌日,但她往后应是也不得多时回来,如今人在襄州,自是要前往一趟。
丫鬟很快将江绾梳妆妥当,江绾用过早膳后,便动身出发了。
午时江府的饭桌上。
江怀林随口问:“小绾今日去了何处?”
一旁的侍从禀报:“回老爷,二小姐今日上山为夫人上香祈福了。”
江怀林闻言点了点头。
他用过膳后,只休息了片刻,便要忙碌着处理手头一些事情。
还未来得及动身,门前忽有人来报:“老爷,老爷,世子爷来了。”
江怀林一愣:“现在吗?”
话语间,厅堂外已是出现谢聿阔步走来的身影。
他身后还跟着几名侍从,正是七日前随他一同前去办公的那些人。
江怀林走出厅堂去:“贤婿何时抵达的,怎今日就回来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谢聿似是赶过路了,眼下明显带有几分疲惫,但并不影响他看上去仍旧俊朗挺拔。
他平淡地看了江怀林一眼,道:“岳父多虑了,我只是提前办完公务,并无别的要事。”
江怀林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他方才瞧见谢聿第一反应,还以为是他这就要带着自家女儿回京了呢。
谢聿这头又开口问:“岳父,小绾此时可在屋中?”
江怀林放了心后,语气就完全缓和了。
他自然而然道:“小绾今日上山为她母亲祈福上香去了,算着时辰应是晚膳时回来,你……我这手头还有些事,你且先在小绾屋里去等她吧。”
听闻江绾不在,谢聿眸中明显有一瞬不满,随后是些许失落。
但他面上显露不多,只淡声道:“嗯。”
江怀林:“那我命人带你过去。”
“不必劳烦,我知晓路。”
说罢,谢聿同江怀林告辞,转身朝着江绾在江府的庭院走了去。
七日前来江府,因着匆忙,谢聿并未去往江绾院中。
再到再前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便是他来襄州向江绾提亲时了。
时间过去许久,但谢聿一向记忆力好。
这条走过一次的小道,如今在脑海中依旧清晰,但前往的心情却是大有不同了。
谢聿心下仍旧在意着此番离去前,江绾那显然毫无不舍的平静神情。
谢聿想将此归结于她因着久未归家,所以身处襄州江府后,见到家人的欣喜暂且让她忽略了他。
可越是如此想着,谢聿便越是想不起以往在京城时,他临走前江绾又是怎样的反应。
或是那时表露不明显,亦或是他为着几分脸面,没有过多注意过她的表现。
谢聿思绪繁杂,总是来回在她心中有他,和她忽略了他之间徘徊。
最终,谢聿只能归结于,最是不舍的是他自己。
不过短短半月时间,说出去都令人好笑。
但谢聿还是将时间缩短,不过七日,他便回到了襄州。
此时虽是不巧没能第一时间见到江绾。
但待她过一会回来,见到他会很是惊喜吧。
谢聿没注意自己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思绪间,他也已是走到了江绾闺房的院门前。
谢聿对值守的下人陌生,但他们自是都认得他,纷纷躬身行礼。
“见过世子爷。”
谢聿抬手,径直迈步走了进去。
院中主屋如他第一次来时一样,房门紧闭着。
他走着同样路迈步而去。
那时,他在门前听到了她与长嫂无意间说出的情意。
如今仍旧清晰在脑海。
“我对世子倾慕已久,这份感情于我而言无关利益,仅有纯粹爱慕,能与他成婚我自是万分欢喜,也望我们成婚后夫妻同心琴瑟和鸣。”
夫妻同心,琴瑟和鸣。
天知道当时谢聿觉得这有多可笑。
但如今……
谢聿抬手推开了房门。
眼前光景令他一怔,他初见屋内,此时才知晓,原来东屋便是按照她在襄州的闺房所布置。
一室馨香,萦绕蔓延。
屋内干净整洁,处处显露着女儿家的温软。
谢聿面上疲色扫去大半,连脚下步子也不自觉放轻了些。
他缓缓环视一周屋内,有种回到国公府东屋的熟悉感,又有种来到了江绾身边的别样感觉。
有柔意在心底滋生蔓延。
这与前几日想她时那种躁动的烦闷全然不同。
谢聿转而走向了一侧屏风旁。
连东屋的那张美人榻都与眼前这张相似。
而美人榻上,前不久才发生了……
谢聿眸光暗了暗,走至美人榻前坐下靠了上去。
昨夜为赶路,他几乎一夜没睡。
这会她不在,他身处襄州,似乎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
思绪在飘散,眼帘逐渐阖上。
午后静谧,困意来袭。
江绾的屋闺房带给谢聿安宁的平静。
与此同时,江绾院外的小道上匆匆走来一道身影。
门前的侍从见了来人,笑道:“银心,你今日没同二小姐一起上山吗?”
银心一愣:“小姐上山了?”
很快她又反应过来:“……哦,前几日小姐的确说过,我今日休息,所以没有同去。”
银心说完,便自然而然进了院。
她是江绾的贴身丫鬟,守门的侍从自然也不会过多询问什么。
但银心入了院就皱起了眉头。
她怎就忘了小姐这会不在府上,可她怀里揣着方才接到的信,这会岂不没法递给小姐了。
不过银心转念一想,总归江绾再过会就回来了,她且按照江绾以往的习惯将信先放好便是。
银心径直走向了主屋。
她推门入内,直直朝着江绾屋中的一出橱柜走去。
谢聿因门前动静蓦地睁眼。
他方才竟是真睡着了,却也不知自己这是睡了多久。
听见声响,他下意识以为是江绾。
他坐起身来,却在屏风一侧,只瞧见了江绾身边的丫鬟。
银心拉开跟前的橱柜最上层的抽屉。
从谢聿的角度能直接看到抽屉左侧,一叠数封信件。
银心又抬手,将袖中的信拿了出来。
谢聿瞳孔一缩。
骤然在那信封上瞧见一个“许”字。
她把信放进抽屉里,关上抽屉,转
身要走。
“你在干什么?”
“啊!”
银心被突然的声音吓得惊叫。
她一转眼,竟在屋子另一侧瞧见谢聿起身走来。
她方才压根就没注意别处,也不觉得屋子里会有其他人。
更何况是这个时候本还不会回到襄州的谢聿。
银心的慌乱溢于言表,但也是因着见着谢聿在眼前,他一向都是如此骇人的存在。
“世、世子爷,奴婢见过世子爷。”
谢聿冷冷地看着银心,这副模样的确足够吓坏胆小的丫鬟。
他又问了一遍:“你在干什么?”
“奴婢来替世子妃取物,是此前世子妃吩咐的。”
银心不自觉将事实瞒了去。
她跟在江绾身边多年,自是知晓些许。
但那都是主子的事,她一个做下人的,自不能随便言说。
谢聿所在的位置隔着一道屏风,他方才应是什么也没看见。
果然,谢聿闻言便淡然地收回视线,又转身往屏风后走了回去。
“取完便退下吧,我在歇息。”
银心哪敢多待,赶紧躬身告退:“是,世子爷,奴婢这就退下。”
随着一声轻微的关门声响,屋内又安静了下来。
谢聿站在屏风后,却没有再走回美人榻旁,眸底也再无半分睡意。
他脸上神情沉淡,好似放空了思绪,又好似压着心绪,不让古怪的异样窜上。
他心中像是夹着一根刺,因那丫鬟口中的谎言,也因那一晃而过的一个“许”字。
谢聿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了。
却也没能有理智的情绪细思更多。
如此行为卑劣且失礼。
他怎可做出这等令自己都不齿之事。
可是脚下步子还是迈动了。
谢聿走出屏风,缓步逼近那个橱柜。
直至走到橱柜前。
谢聿垂眸看着最上一层紧闭的抽屉。
他回想自己方才的晃眼一瞧已是越发模糊了。
他好像什么也没看到。
他应该没看到吗?
心中隐隐有眸中直觉在牵引他,提醒他。
他不该做这样的事,不该随意翻动江绾的东西。
不该,也不能。
为何不能?
他蹙起眉来,看到了自己的指尖拉动抽屉。
厚厚一叠信件再次出现在谢聿眼前。
最面上的一封信封上,一个“许”字,清晰映入他眼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