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葳蕤,屋内光影朦胧。
不慎拨下的床幔低垂,明暗交叠,掩映着床上那两道人影。
顾九跪坐在沈朔怀中,垂眸长久地看着他。
床侧小几上的烛光透进来,在他周身晕染着一层柔色光晕。
平素清冷疏离的人,此刻一双浅棕色眸子中光亮泛起,映照着她的身影,眸中的霜寒尽数消融只余下缱绻柔光。
方才他枕在她肩上,低声唤着她名字时的声音,似乎还在耳间回荡。
胸腔中怦然肆意的跃动,伴着凌乱无序的鼻息向顾九袭来。
耳根彻底红透。
她嗅着那抹淡淡的木质清香,视线缓缓落在那人红润的唇上。
眸中暗色加重,情愫翻涌蓬勃。
理智尚未回笼时,手已经先一步动作。
顾九拽着沈朔的衣襟,将人拉至自己身前,低头吻了下去。
唇瓣相接,气息交融。
肆虐如鼓的心跳声,裹挟着紊乱无章的呼吸声在耳侧炸开,低垂的眼眸中勾起更为猖獗的欲望。
顾九低喘平息着因亲吻而凌乱的呼吸,指腹轻柔摩挲着他的侧脸,隔着眼底泛起的那层水雾看向沈朔。
沈朔身上那件本就宽松的睡袍,在她突然拉进距离的动作下彻底散乱,虚拢着挂在他肩侧,露出其下旖旎风光。
顾九咽喉滑动,如葱指尖伴随着视线一路向下,掠过高挺的鼻梁,被咬破泛红带血的唇,白皙纤细的脖颈……
她微微俯身,如刚生牙的小兽般,低头啃咬在沈朔锁骨上,稍重的力度令莹白的皮肤上瞬间落下一道痕迹。
血痕隐秘在皮肤之下,只透过齿痕泛起些许深痕。
疼痛绽开,眉心那抹红越发鲜明。
沈朔落下极轻的一声吸气音,浅棕色的眸子中带着些许茫然地看向顾九。
却只唤着她的名字。
“小九……”
往日温朗清润的声线,此刻染上些许克制的喑哑。
四周寂静悄然。
一时间令人分不清这是叱责阻止,还是迂回默许。
罪魁祸首闻言动作稍顿,片刻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发肆意,低头吻在锁骨处落下齿痕的地方,赤色小舌舔舐着那道新鲜的伤口。
淡淡的木质清香中伴着一抹皂角的香味在她唇齿间绽开,脑中那根绷紧的弦彻底断裂。
顾九环在沈朔腰间,倾身贴靠在他身上,微哑的声音缓缓道。
“沈朔”
她猫似的蹭了蹭他的脖颈,温热的呼吸落在沈朔红透的耳垂处,长睫低垂,一字一句道
“我也很想你……”
末了的尾音淹没在沈朔俯身落下的吻里,彻底消融于相拥中。
那双惯常执剑的手上附着一层薄茧,此刻捧在她侧脸处,带着些许粗粝的触感拭去她眼尾处的残泪。
沈朔微微蹙眉,温声询问道:
“怎么哭了?”
顾九没回答,只是挥手熄灭了旁侧小几上的灯盏,微凉的指尖胡乱地在他身上点着火,再一次出声唤着他的名字。
床幔低垂,室内荒唐。
直至天色泛
白,屋内才再一次恢复平静。
沈朔自身后抱住她,枕在她肩上,把玩着她的一缕乌色长发,缓声道,“从铸剑冢取剑回去后,有什么想要的吗?”
顾九微愣,片刻后沙哑的声音缓缓道。
“秋千。”
“好。”
……
第132章 第132章浮光
天际方明,晨雾尚未散去,夏日空气中的燥热气息便已愈发浓郁。
接连几日烈阳炙烤,闷热纠缠得让人喘不上气,被汗液沾湿的衣物紧贴着脊背,黏腻的触感平添着烦闷浮躁。
顾九脚步仍有些虚浮,步伐稍慢,同前面的许无恙错开了一段距离。
自晨起时她额间就一直隐隐发着疼,脑中昏沉欲眠,此刻既没有多余的精力,亦没有想要追上这段距离的打算。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向铸剑冢内部走去,一路沉默无言。
直至——
身前那少年忽的停在原地,向来沉默寡言的人此刻回头看向她。
一双潋滟桃花眼微敛,眸中浮着犹豫之色,斟酌片刻后许无恙缓声开口道。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顾九闻言一时愣然,长睫扇动,有些茫然地向周遭看去。
前往铸剑冢内部的这条路上四周环境清幽雅致,沿途小径上此刻只有她与许无恙两人。
顾九这才后知后觉地指着自己,语气中仍带着些难以置信的意味,出声问道。
“啊,我吗?”
那少年倒是没如往常那样露出不耐烦的眼神,只颔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没什么打算,按部就班的该怎样就怎样呗,难不成拿了这把剑我还能飞升不成?”
顾九笑着调侃两句,神色松快地继续向前走去,随口回问道。
“那你呢,你拿到剑后有什么打算?”
身后那少年缓步跟上,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问道。
“为何今晨要将锦囊还给她?”
顾九拾阶而上的步伐停在半空中,身形一顿,片刻后又恢复常色。
她转身看向许无恙,长叹一声,无奈耸肩缓声道:
“许大少爷,谁说我是将锦囊还给灵灵了”
“我当时的原话分明是铸剑冢长年紧闭外加构建复杂,担心不慎弄掉后难以寻回,所以才让灵灵帮我暂时保管一下,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我将锦囊还给她了。”
“你这纯属是污蔑啊,若到时候回玄天宗灵灵不肯再给我了,我可是要将你的抢过来补上的。”
见那少年伫立在原地蹙眉未再说话,顾九回身不再对此事多语,只继续向前走去。
良久,却听身后再次传来那少年的声音,语调一如既往有些偏冷,却不失诚挚,一字一句道。
“她很在意你。”
顾九低头没回答,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握紧,片刻后又再次松开。
她站在台阶上,逆光背过身去,叫旁人看不清面容,只听得她缓声道。
“要迟到了,走吧。”
许无恙看了她一眼,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默,跟上她的步伐向铸剑冢内部走去。
一路沿长阶向上,行至云雾缭绕群山环抱之间,终于见得不远处那方巨石上雕刻着的‘铸剑冢’几个字。
面前早已有弟子守在门口。
到了这一步已不再需要多余的步骤,简要询问几句呈上玄天宗的名牒后,二人在那青衣弟子的引导下向门内走去,前去寻找各自所需的长剑。
两侧明黄光影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投映在墙壁上。
顾九静默地跟在队伍末尾,如葱指尖按压着额间试图纾解疼痛,面色此刻有些苍白虚浮。
三人行至中途,却见一人向他们走来。
男子约莫三十出头,面容端正儒雅。
甫一过来,方才给二人引路的那弟子神色颇为恭敬,俯身问好。
“祁师叔”
顾九闻言回神,抬头看向面前那人。
男子颔首回应,唇间笑意温和。
自她少年时期起,便数次耳闻这人的名字,由他铸造的剑修真界内万金难求。还以为是个白发老者,倒是没想到这位闻名修真界的铸剑大师祁岳竟生得这般年轻。
还未等顾九收回思绪,却见祁岳径直停在她面前,面容随和声线悠然。
“姑娘,你的剑在这边,请随我来。”
顾九秀眉微蹙,回头看了许无恙和那弟子一眼,思索片刻后,她点头随祁岳向另一侧走去。
约莫半柱香后二人停下。
面前的门扉上缠绕着数重明黄符纸,上绘繁复的咒文,在其周遭设下结界。
随着祁岳挥手之间,结界消散,符纸坠地。
门内汹涌的冲击力冲出,伴着水浪的声音,微潮的冷冽空气向二人迎面扑来。
推门进入内部,入目即是深不见底的池水,池水正中孤立着一座高台。
高台设有九根悬柱,悬柱顶端由玄铁制成的锁链以独特的方式相扣,形成特殊阵法,共同桎梏锁着中央那柄长剑。
随着祁岳拨动旁侧机关,悬桥落下,自他们足下一路向高台延伸去。
越过摇曳晃荡的悬桥,顾九借着高台上鎏金灯盏的光影,仰头看向正中央那枚长剑。
剑身轻盈,柄端镌刻以繁丽纹路,内刃与平素常见剑体不同,其上斑驳纹路同镶嵌的珠翠珐琅相得益彰,在烛光点缀下伴着灵动飘逸的剑意,浮光跃然其间精美绝伦。
正是她当初的佩剑——浮光。
“顾姑娘,你的剑,如今物归原主了。”
顾九整个人愣然地立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是沉默而长久地看向祁岳递过来的那柄长剑。
旁侧祁岳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自清晨起就抽疼的额间此刻疼得更厉害了。
怎么会?
浮光不是早在自己离经叛道的那日彻底碎掉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随着祁岳的离去,此刻高台上只有她一人。
顾九垂眸看向手中那柄完好无损的长剑,那柄她年少时期的佩剑。
指腹触碰上剑身时,微凉的触感令她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思绪翻涌,旧时的记忆再次涌现-
“你舅舅跟我师父他们两个人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啊,这到底要斗到什么时候去啊?”
顾九捂着方才同妖兽战斗时受伤的腹部,额间因为疼痛溢出一层细密的汗,有些狼狈地用手中的断剑做拐杖以支撑着身体。
苍白的脸上五官团簇着,嘟嚷着向沈朔吐槽。
她师父跟沈宗主两人越赌越上头,遭罪却是她跟沈朔,交给他们的任务一次比一次难。
方才所遇的那只妖兽异常凶险,好在她跟沈朔配合默契险胜一筹,不过两人都受了伤,她疼得近乎直不起腰,沈朔比她伤得更重些。
“等回去后我劝我师父你劝你舅舅,一定得让他们两个断了再赌的念头……”
她咬牙切齿地絮絮说着,余光看向身侧那人。
少年眉心那抹红,因为重伤失血的缘故比平素黯淡了几分,面色惨白却仍旧难掩清隽容颜,此刻低头沉默未言。
方才同二人交手的那只妖兽性狡猾多变,打斗过程中她一时不察险些被夺命,好在被沈朔及时推开了最后并无大碍。只是他却因来不及躲避受了那一记攻击,虽说并未伤到致命处却仍旧不容小觑。
顾九声音放轻,皱眉温声道。
“小菩萨你还好吗?”
沈朔没有力气说话,闻言只轻微地点了下头。却见她眉间蹙得更紧了些,杏眼低垂着,整个人都恹恹的。
片刻后,他缓缓出声道。
“无妨”
声线偏低有些许嘶哑无力,好在还能勉强听清词。
“我们去那歇会吧,我已经放信号了,师父和沈叔叔他们一会就来。”
顾九眉间仍旧皱着,小心地搀扶着他的臂弯,欲将人带到旁侧树干下坐着。
只是二人尚未来得及坐下,却听咔嚓一声。
是足底踏上枝干时发出的细碎声响。
周围环境骤然变化。
太阳隐没圆月高悬,四周的草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镜面,踏足的土壤化
作池水浸没在二人的脚踝处。
是幻境!
顾九瞳孔骤然缩紧,目光肃然视线落在身前无数面镜子上。
月色皎洁如霜,镜面与水面交融,此刻映照着她与沈朔二人。
只听潺潺水声响起,池水涟漪摇曳,一道泼墨黑影从镜面中一闪而过,速度极快好似鬼魅飘过,迅速移动至他们身侧,突兀地拽住二人的衣袖欲往镜子里奔去。
一道凌冽寒光落下,青色长剑出鞘斩断身后那道黑影,这才勉强将它暂时击退。
只是那黑影却不减反增,在镜面与水面的反射下,由一生二,二生四…,以惊人的速度扩增着。
数道黑影团聚在一起,以吞噬的趋势向顾九二人袭来。
斩不断挥不灭越积越多,攻击力度越发强烈,镜面上的人影愈发模糊。
二人本就受了重伤,同这黑影的交手再次加重了伤势。
彼此搀扶的二人跌跪在地,脊背相贴,水浪浸湿了衣物,冷风席卷凉意翻涌刺激,胸腔内的积淤自唇角喷薄而出。
周围林立的镜面不断移动变幻,形成特殊的阵法,吸食削弱着他们体内本就稀薄见底的灵力。
顾九半跪在地,捂着腰腹处的伤口,低喘平息着凌乱的呼吸,沉默地感受着体内仅存的灵力。
幻境中的时间流速同外界不同,若等顾启明他们发现不对,前来营救已不知是几时了,再这样待下去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片刻后,她缓缓拭去唇边的血迹,抬头看向执剑挡在自己身前的沈朔,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小菩萨”
沈朔回望过来,视线落在她身上,见她并未再受伤,绷紧的神色才稍放松些,微低的声音应道:“怎么了?”
同他那双浅棕色眸子对上,四目相接,顾九一时恍惚。
她起初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甘愿过得跟苦行僧一样,每日除了练剑修行就是练剑修行,似乎活着的意义就仅限于此,古板又执拗说话冷冰冰的,毫无半丝生活乐趣。
某次她曾问过顾启明,小菩萨这人都没有半点别的喜好乐趣吗?怎么日日只知晓练剑修行,像锻造兵器一样对待自己,简直是在自我惩罚。
顾启明那会儿没说话,只笑了笑,拨弄着手中的那束鸢尾花,良久他缓声道。
“的确是在自我惩罚。”
她那时才第一次知晓沈朔的过往。
妖兽突袭,他父母为将其封印双双死于爪下,独留他一人活下,那时他不过才六岁。
彼时的玄天宗权利交错复杂,作为宗主留下的唯一血脉,尚未走出失去双亲的阴影,又被推挤在权利漩涡的中心,人人都想要他死,却又窥探着他体内那枚金丹。
各方势力制衡尔虞我诈,谄媚与觊觎相缠,囚禁与谎言交融,似乎他的存在就是错误。
她从未想象过沈朔那样的人,竟曾经失语过一段时间。
后来沈淮川回来了,肃清一切污秽,将他救了出来。
沈朔生了一场重病连日高烧昏迷,曾经的所有鲜活生命力似乎都被那场病燃尽了,只余下了超出年龄的沉稳。
他的生活只剩下练剑修行,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活着。
至于旁的一切,似乎都同他父母一并死在了妖兽袭击的那日。
顾九收回思绪,笑着看向沈朔,声线轻柔。
“小菩萨,答应我个事呗。”
“从这里出去后,你可不可尝试着开心一些。”
她想了片刻,微微歪头垂眸笑了笑,略带歉意道。
“好像有些为难你了。”
那些过往所造成的伤害都曾真切发生过,她没有走过他过往的路,只是作为一个局外人在旁观看却都觉得难捱,更何况是当事人,要求别人放下的确算是为难了。
“或者……可不可以换一种方式呢?譬如说成为像你娘亲他们一样惩恶扬善斩妖除魔的修真名流?就当是带着我那一份……”
沈朔眉间紧蹙,视线落在她指尖集聚的灵力上,某种猜测逐渐明晰,本就虚弱的气息此刻愈加凌乱。
他试图制止,可深受重伤的自己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无法反抗。
“顾九你要做什么,不可以!”
他出声叱责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九将她体内所有灵力倾注在掌心,强行冲破打开了面前幻境的一角,用力将他推了出去。
体内的灵力瞬间见了底,没有灵力维持,那道撕裂的缝隙再次合上,没有多余时间令她一同出去,或者……
她本来也没想着出去。
那抹黑暗彻底消失前,只能看见幻境中那人手执残刃,缓声道。
“你救我这么多次,我也该还了。”
“我师父没了我还会有别的弟子,不会有人为我的死流一滴眼泪的,可你不一样……”
末尾的字眼吞没入无边的黑暗中,只有冰冷的池水自足底蔓延开来。
顾九握着手中早已断了一节的剑刃,卷刃的刀锋直指前端。
黑暗中蛰伏的泼墨身影倾巢而出,大面积的墨色深影向顾九袭来,瞬间将她吞噬囚入水中。
池水涟漪逐渐变淡,直至归于平静,镜面上的人影消失,仅剩下穹顶那轮圆月,一切皆回归本初陷入沉寂。
良久,却听得极轻微一记‘嘶’声。
渐渐的由远至近,细碎的声音集聚在一起愈发清晰,平静的池面正中不断震荡,力量自中心向四周发散扑至镜面上。
几乎是一瞬间,伴随着利刃劈开池水的那刻,幻境中林立的所有镜面自底部碎裂,裂痕向上蔓延最终引爆整个镜面。
无数镜面碎屑在月光的折射下,投映出清冷璀璨的光辉,裹挟着那道黑影,二者发了疯般向顾九手中那柄长剑奔去。
黑雾缭绕,寒气凌冽,片刻后周遭再次安静下来。
顾九垂眸看向手中的长剑。
那柄原本碎掉的断剑此刻彻底变了模样。
繁丽复杂的雕刻纹路,镶嵌粹满璀璨星光的剑身……
亦如方才被困入黑暗中时,继续蚕食吞入她的血液。
借着幻境中的月色,顾九这才看见自己身上几乎没一处好地方,太多疼痛涌来近乎令身体麻木。
她来不及顾及身上的伤口,屏息凝神间,双手握住剑柄奋力挥下。
黑暗中火光迸溅,在最后一次的落剑挥下,双手被冲击力撞得发麻失力,长剑脱落向旁边力跌去。
却见面前的幻境隐隐露出一道缝隙。
渐渐的裂隙越来越深,越来越宽阔。
顾九没有犹豫,立刻越过缝隙逃了出去。
温煦的阳光照耀着身上,驱散去幻境中沾染的阴冷潮湿,鼻息间是草木的清冽香气。
顾九杏眼睁大,嘴角笑意张扬,展臂高呼道。
“我出来啦!”
然而还没高兴过一秒,身体踉跄失了力气,险些嘭的一声跌跪在地,还好被沈朔扶了一把。
她兴奋地看向沈朔,下巴高昂耀武扬威地说道:
“小菩萨,这次是我赢了,我厉不厉害。”
却见面前那人看向她,她无法准确的用一个词描述那是一种是什么目光,可却莫名觉得面前这人似乎心情有些低落。
沈朔他……因为自己而伤心……
顾九低头看向那少年的手,无数道因为冲击力而裂开的伤口向外淌着血,原本白皙修长的手此刻近乎血肉模糊。
他在外面一直在试图救她……
顾九只觉一股微闷的难以名状的情愫堵在心口处。
只听沈朔笑了笑,缓声道。
“嗯,很厉害。”
是她往日从未听过的温柔声线。
她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愣愣地看向他。
尚未动作,却见方才那处幻境彻底崩塌。
“小心”
只听耳侧响起沈朔的声音,顾九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人掩在身下,淡淡的木质清香萦绕在鼻息间,令她一时失神。
等到周围再次恢复平静时,胸腔中怦然乱动的声响愈发明显,令她再无法忽视。
仰头欲看向沈朔时,却见一道寒光向她飞来。
方才在幻境中的那柄长剑此刻自己奔入她手中。
顾九杏眸中闪过一丝茫然,片刻后骤然闪起光亮。
“沈朔!”
顾九挥舞着手中的宝剑,眸中盈着欣喜之色。
“你快看!它自己选我了!”
“嗯,看到了。”
沈朔微微颔首,低头浅笑。
“我也有属于自己的剑啦!”
她激动地摇晃着地上那人,结果力度忘了手,两人此刻伤势一个赛一个重,一摇两人都开始吐血。
顾九心虚地看了眼沈朔,摆摆手挤出个笑来。
“哈哈,不好意思啊小菩萨,劲儿用太大了。”
“不过你说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啊?”
二人依靠着身后的树干,并肩坐着,静静等待着沈淮川二人来接。
“它属于你,取什么名字都由你决定。”
顾九视线落在手中长剑上,剑身在日光的倒映下,光影斑驳绚丽。
她思索片刻,敲定主意笑道,“那就叫浮光。”
顾九拨弄着手中的剑,侧身看向沈朔,眉眼弯起笑意灿烂。
“以后斩妖除魔的路上,你有青霜,我有浮光。剑成双,人……”
顾九噤声,失血过多的脸上此刻血气翻涌浮着一层粉色,令她快要昏厥。
却听沈朔缓声道。
“嗯,成双。”-
铸剑冢内寒气翻涌,思绪渐渐收回。
顾九垂眸看向手中的长剑。
在她同上古禁兽定下契约那日,就已经彻底断掉的长剑,此刻随着她指尖灵力的灌入,而逐渐恢复过往的光辉,那种久违的熟悉感再次出现在掌中。
修长轻盈的佩剑,一如过往未曾更改。
可她此刻却觉得有千斤重。
她不知晓沈朔当初是如何从被她踏成废墟的天剑宗内,将碎掉的浮光剑一片一片地寻回来的,又是在什么时候将它恢复成原样的。
当年她闹得那么大,他是在怎样的心情下做的这一切。
所以……那日才会让她许诺替青霜寻一把剑来吗?
顾九指尖微微发颤,低头沉默不语,取了长剑向外面走去。
……
第133章 第133章骤雨降
自铸剑冢再次回到客栈时已近傍晚。
白日炙烤的暑气尚未消散,同天际霞光杂糅缠绵,粘稠的空气闷在鼻息间,令呼吸下意识地变得深重急促。
顾九抬眸看向长廊上高悬的各色宫灯,光影流转,令她一时失神。
方才她以累了想早些歇息为由,婉拒符灵他们的邀约,独自从夜市回来的画面似乎仍在眼前回荡。
夜市喧嚣繁华,灯火通明,人潮拥挤。
她拒绝的话音落下,尾音隐没入身后人潮中。
前方许无恙抱剑未语,只回头看了她一眼,视线又转而落在她身侧符灵身上。
那位年画娃娃握着她的手,闻言有些遗憾地低头。
“好叭。”
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弯眉挤出个笑来,声音清甜。
“那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晚些儿我带好吃好玩的回来给你。”
“嗯嗯,沈同学回见。”
“回见”
……
宫灯光影灼目,刺入眼眸。
顾九收回视线。
自晨起时额间就一直隐隐犯着疼,此刻愈发猖獗,眼前似蒙上一层灰布,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目光所及之处仅有黑白二色。
她指尖按压着额间,面色有些苍白,低头快步向房间方向走去。
许是客栈往日熙攘的人群此刻都去了街上的缘故,平素喧闹的客栈今夜倒是寂静。
顾九手执浮光,穿过长廊踏入后院,周遭静谧无声,仅偶有游鱼嬉戏跃出水面声传入耳侧。
一路行至房间楼下。
顾九停下,垂眸看向手中的浮光剑,指腹摩挲着剑柄上方花纹,垂落在身侧的手握紧又再次松开,指尖微微发着抖。
她低头陷入长久的沉默,迟迟不曾迈出步伐。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噗通-”
不远处一记池鱼跃出水面的声音响起。
顾九循声看去。
跃出水面的锦鲤须臾间又再次坠入水中,仅留下涟漪泛起的湖面。
她轻叹一声收回视线,转身拾阶而上。
眸光流转之间。
黑白朦胧的世界中忽然闯入一道身影。
那人眉心一点红,面容清隽端秀,此刻逆光坐于池边白玉桌前,静默地看向她。低垂的长睫下,那双浅棕色眸子晦暗不明。
晚风拂过,墨竹锦衣微微扬起,一如云雾山庄那日般。
沈朔是何时来的,又在那里看了她多久……
对此她全然不知。
他逆在光里,看不清神色表情。
顾九僵立在原地,静静地感受着唇腔内分泌的津液,划过干涸咽喉时所带起那抹类似灼烧的刺痛。背于身后的手不自觉攥紧,指甲刺破掌心嵌入肉里。
二人就这样沉默地隔着一池涟漪看向彼此。
良久,沈朔起身向她走来,停在她身侧。
他微微俯身,将她背于身后的手拉至二人身前,耐心地将她攥紧的手一一拨开。
沈朔垂眸看向她掌心的月牙血痕,微皱的眉宇间浮着一层悲色,他启唇欲说些什么,可最终却一个字也未能说出口,只沉默地驱使灵力愈合着伤口。
房间在二楼,楼梯一折一转,共三十六阶。
一步一阶,一步一阶……
手腕处独属于沈朔的温热越发清晰,同空气中隐隐约约弥漫的那抹淡淡的木质清香一起,近乎要永远烙刻在她身上。
烙印炙烤的热气积聚在咽喉间泛起酸涩苦味,浓烈的气息随着身后房门的合上彻底坠落。
“沈朔,我有事想和你说……”
顾九握着沈朔的一角衣袖,低声说道。
沈朔身形一顿,背影有些僵硬,微颤的手握住她的指尖拢在掌心。
“先吃饭”
声音温柔轻缓,大抵是带着抹疲惫倦意的缘故,听着不似命令而似请求。
水声潺潺。
盆中温水浸没着二人双手,如葱十指被沈朔虚拢握在掌中,温水随着他的浇渥淋湿整只手。
指尖薄茧稍带粗粝的触感,轻柔划过她手上莹白皮肤,泛起酥酥麻麻的痒,痒意向心口深处走去逐渐变成疼。
桌上正中摆放着一叠荷花酥,在其四周各色菜肴簇拥,比平素更为丰盛,都是她喜欢的菜色。
顾九看了一眼沈朔,杏眸低垂,片刻后又收回目光。
她埋头没啃声,沉默地吃着碗中的菜。
胃部因受情愫影响间歇性绞痛,疼痛令她尝不出任何味道,食不知味地吞咽着所有食材,一碗接一碗,欲将桌上的所有食物悉数咽下。
胃内的疼痛近乎麻痹她的感受,连什么时候咬破了舌头,混着鲜血吞下食物都不曾知晓,直到身侧传来那人慌乱的声音,她才后知后觉。
“小九……”
顾九抬头看向沈朔,那是她第一次见他这般反应。
他低头抿唇,发白的嘴唇颤抖着,身上的筋骨似乎被人抽出折断般,整个人忽的就没了力气。
他低声哀求道:
“别这样……”-
窗外狂风摇曳,闷热的气流团簇,肆虐地拍击着窗棂,残风透过缝隙吹进屋内。
烛影摇曳,窗前的一盏烛火熄灭,屋内光影瞬息黯淡了几分。
昏黄的烛火在二人周身蕴染着一层柔和光影。
沈朔微颤的指尖握着丝绢,缓缓拭去她嘴角的血痕。
舌上的伤口已被止住,只是说话间仍旧有些磕绊,好似重新学语般。
顾九握住沈朔的手,放在膝上。
她抬眸看向他,启唇缓声道。
“沈朔,你还记得我当年最后一次来玄天宗时,临走前同你许诺的话吗?”
“嗯,记得。”
沈朔缓缓点头,声音近乎沙哑-
那日同此刻一样闷热得令人喘不上气。
她随顾启明如往常般一同前来玄天宗。
一如过往那样,她吵吵闹闹得没个正型,追在沈朔身后,各种招惹折腾人。
玩累了便坐在他院子池水边的草地上,双腿悬空于池面上,吃着手中的荷花酥,不时逗逗池中游鱼,玩得不亦乐乎。
待到吃饱喝足休息充沛后,她拍了拍手,将指尖的碎屑拂去,余光却与身侧那人的目光相接。
她回头看向身侧的沈朔。
彼时日光正盛,他坐于树荫下,手中拢一卷书。许是休憩的片刻,抬头看向她这边,却正好被她抓到。
她玩心大起,故意逗弄他似地说道。
“小菩萨,再这样偷偷看我,我会误以为你喜欢我的。”
本以为那小菩萨会同往日那样,恼怒地瞪她一眼后,扔下一句胡闹,转身不再理会她。
可那日沈朔的反应却同她想象中截然不同。
他只是低头浅啜了一口清茶,将茶盏搁置桌上,而后缓缓抬眸看向她,目光直白坦诚。
“如果我说是呢?”
“你会怎么做?”
从未预想过的回答,一时间令她呆愣在原地。
所有话语此刻堵在喉咙中,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愣然地看着沈朔,看着他微红的耳稍,看向那双浅棕色的眸子。
过往种种此刻顷数涌入脑海中,那些隐秘想法被推至明面,热气涌上,令她从上到下红了个透。
“我……我……”
她结结巴巴了许久,平素说话能将沈朔烦死的人,那时却嘟嘟嚷嚷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脑子跟浆糊似的,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等到终于能说出句整话时,她尚未来得及开口,却听得远处顾启明唤她的声音。
“我……下次见面的时候再告诉你。”
她逃跑似的逃离了原地。
那会儿她想,他们之间还有很多时间,不用于急于一时。
给彼此一些时间去思考也并非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她落荒而逃,只丢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许诺,没敢再回头看沈朔一眼。
却未曾想过在那之后一切彻底变化,她走上不归路,成为修真界人人喊打喊杀避之不及的祸害妖女,彻底站在沈朔的对立面,再也无法回答他当时的问题-
屋外狂风愈加肆意,热浪翻涌,席卷吞噬着周遭的空气,令氧气变得愈发稀薄。
灯又灭了一盏。
屋内仅剩下二人桌前的那盏昏黄小灯。
灯芯被风浪拨弄摇曳,仅存的火苗摇摇欲坠。
顾九缓缓将自己的手从沈朔掌心抽回。
“那时我的确有些喜欢你,但那是当初的事了。我们之间差了些缘分,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当初没说出口,后面也没有再继续的必要。”
“人是会变的,这么多年里,经历那些事,恨意足以毁掉所有,即便是夫妻也早离心形同陌路了。更何况……我们当初连个像样的承诺都不曾有,少年时的那点喜欢早就消失泯灭了。”
“我是怎样顽劣的性子,这么多年里你应该有所了解,至于醒来后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不过是我权衡利弊后做出的最优解。毕竟我那时刚醒来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同你硬拼只有死路一条,我只能拿着年少时那点感情做文章,好在你信了。”
顾九感受着唇腔中再次泛起的血腥味,低头一字一句道。
“抱歉啊沈朔,我对你只是玩玩而已。”
“我们之间就到这里吧。”
昏黄的灯光落在沈朔身上,他低头看着丝绢上的血迹,沉默地没说话。
屋外风势愈加猖獗,残风透过裂隙涌入屋内,摇曳的火光越发稀薄,直至末了屋内的最后一盏灯熄灭。
周围陷入黑暗中。
“好,我答应你。”
沙哑的声音响起,他缓声道。
空气沉闷到了极致,窒息的触感同唇腔中的血液混杂,令她喘不过气来。
恍惚间似回到了当年被母亲找回的那日,那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那时他们都以为只是一次短暂的离别,可再次见面时却物是人非,时过境迁。
当年并肩的二人,在命运的安排下,站在了两个对立面。
直到外面传来大小姐的催促,顾九才低头起身快步离开,不敢再看沈朔一眼。
雷声起。
夏夜,骤雨降。
……
第134章 第134章以后都不走了
夜幕低垂,雨势湍急。
雨水自廊檐向下坠落,绵延雨幕近乎将屋内外分割为两个世界。
“咯吱-”
房门在身后合上。
耳侧雨声渐小,纠缠在鼻息间的潮湿水汽被隔绝在外。
顾九低咳一声,抬眸向四周看去。
屋内灯火通明恍若白昼,清晰明了地照亮着周围情形。
目及之处所有物件的摆设布局,样式色泽,均同当年云雾山庄如出一辙。就连旧时屏风上那处不慎被她划破后,用赤色花钿贴上以补救的划痕,这等微细之处也照旧复刻。
顾九一时愣神恍惚,垂眸立在原地,笼在阴影中,沉默地看着脚下那块被身上雨水浸湿的褐色地面,许久未曾动作。
直至——
“哗啦-”
冷冽寒光闪过,一柄锋利长剑架在她脖颈上。
顾九侧眸同剑刃上的人影对视。
白刃锋锐,此刻映照着女子惨白无光的面容。
她低头看向剑刃上那双低垂的杏眼,良久才如梦初醒般微微扇动睫羽。
顾九低头叹了一声,食中二指轻轻推动,将此刻抵在她脖颈间的长剑向旁侧推了段距离。
她耸肩笑了笑,微哑的声音缓缓道。
“我现在不是你的对手,饶过我吧。”
温执冷哼一声,仍旧将剑架在顾九脖颈处,没有要收回的意思,却也并不再靠近,垂眸看向她,道。
“解释”
她知晓温执的意思。
关于当年的不告而别,她欠他一个解释。
顾九并不躲,任由他将剑抵着自己。
一路自铸剑冢到池安山,她此刻体力有些不支,半靠在身侧石柱上,仰头看向面前俊美近妖的少年。
温执是她当年从尸堆里捡回来的。
那会儿她刚同上古凶兽白冥结下契约不久,尚未完全掌握凶兽的力量,正四处被修真界众人围剿追杀,日子过得很艰难。
那日她又一次受了重伤,彻底没了力量,拖着半瘸的腿一步步向云雾山庄走去。
夏雨猖獗。
血水横流,堆积成山的尸体散发出作呕的气味,在雨水的冲刷下越发明晰,腐烂恶臭裹挟着血腥味同潮湿水气一并缠绕在鼻息间。
死人对她来说再常见不过,这样的味道她也早已麻木。
她从未为谁停下,偏偏那日。
璎珞项圈勾住了她的衣摆,她俯身解开,于是低头看见了温执。
十一二岁的年纪,浑身上下被折磨得没块好皮,只剩个空壳子,残存着一口气。
那会儿她朝不保夕,自身都难以保全,可那日她看着地上攥着柄残刃,气息微弱的小孩儿。
忽然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于是她蹲下问道,小孩儿,要不要我救你。
他点了点头,很轻微的动作,稍不留神便会错过。
可她看见了。
于是她将人带回了云雾山庄。
刚捡回来那会小孩儿伤得太重说不出话,后来伤好些了他也从未提起他身上发生的事情。
她也没打算同这小孩儿长久相处下去,连他姓名也不曾过问。后来他告诉了真名,她也敢没记。
小孩儿性子有点傲,人倒是不坏,偶尔闹些小脾气,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一哄就好。平日喜欢收集各种珠玉宝石,日子比她过得精致多了,她便开玩笑地大小姐大小姐叫他,看他翻白眼瞪自己,偶尔被惹急了追着她揍。
那会儿外面仍旧纷纷扰扰,对她喊打喊杀,架势比过去更为浩荡,可她却觉得日子似乎过得没那么艰难了。
后来小孩儿身上的伤好了,一日突然不见了。
什么东西也没留下,也不曾带走任何物件。
她四处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人影,提剑去各宗门要人,却听传闻说一养蛊制毒的小宗门不知是那句话惹到她这妖女了,被她带着上古凶兽去把人家宗门直接给灭了。
她行至云雾山下,在那日捡回他的地方瞧见了这小孩儿。
同初见那日一样浑身是伤。
他此刻怀里多了只猫,巴掌大点被包裹在破碎的衣服里,跟他一样也是伤痕累累。
她问:“怎么不回去?”
小孩儿仰头看她,第一次用那种小心翼翼的躲闪眼神看她。
“我做的事,可他们偏污蔑是你,我给你惹祸了……”
“不差这一件,随他们说去。”
她没生气也没暴躁,只是问了句。
“饿不饿?”
小孩儿抱着怀里的小猫,点点头。
“走吧回家。”
他拽了下她的衣角,抬头看着她,“顾九,我想养它。”
“小屁孩儿自己都养不好,还想养猫?”
“我可以!就像……”小孩儿侧过头去,低声说:“就像你对我一样,我也可以这样好好对它。”
“行,养吧养吧,先说好你的猫你负责,你再一声不响地消失了我可
不管它。”
“我不走,我以后都不走了。”
那是大小姐第一次对她笑-
顾九抬头看着身前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的少年,低声喃喃自语。
“长这么高了……”
对于当年欺瞒他,将他支去旁处一事,她从未后悔这个决定。
若无沈朔,她当时必死无疑,以她人人喊打的名声,旁人不会因为温执只是个小孩儿就放过他,只会将对她的怨恨投射发泄到温执身上。
她不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有错,只是此刻看着周围的一切,看着那些过往熟悉的痕迹,这些年他似乎并不快乐。
顾九低叹一声,忽然就改口了。
“对不起,我不该丢下你,原谅我好不好?”
面前少年侧头不肯看她,却默默将剑收了。
他还是像当年一样好哄。
温执俯身抱起地上的猫,低头贴着蹭了蹭它,沙哑微颤的声音说着狠话。
“这次就算了,你若再敢抛弃我,我定会将你挫骨扬灰碎尸万段。”
“嗯,不走了。”
顾九垂眸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弧度。
“以后都不走了。”
“随便你。”
他抱着猫向里间走去-
温热泉水浸没着身体,驱散着周身的寒气。
顾九埋在池水中,雾气氤氲,眼前的光影朦胧斑驳。
过往的记忆翻涌纠缠,搅得她额间再次泛起疼来。
顾九蹙眉按压着额顶,试图缓解疼痛却无济于事,索性任由它疼,浑浑噩噩地发着呆。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屋外传来温执的声音,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近待了两炷香了。
她应了一声,起身拭去身上的水雾,逐一穿好衣物,将先前被雨水浸水的衣物放至外面。
随着她抱起的动作,衣物上坠落下一物。
一张折好的纸。
是她当日在丹药方中随手拿的一张那人誊抄的佛经。
墨色的字迹此刻被地面的水浸没,晕染着纸张斑驳了字迹,却仍能一眼辨别出是沈朔的字迹。
顾九看着那张誊抄的佛经,低头沉默,许久未曾言语。
房门自内向外打开打开,雨仍未停,夜间微冷的风吹进来。
顾九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怎么了?”
温执看了眼她手中握着的东西,问道。
顾九摇摇头,缓声道。
“我只是有些累了,睡了一觉。”
她转身从温执身侧离去,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临过转角处,将那张誊抄的佛经随手扔进潮湿的庭院中。
佛经从她手中坠落,跌入院中绵延池水中。
雨势滂沱,亿万雨点坠落拍打,彻底模糊了纸张上的字迹。
无妨,不过是和当初一样,她那时能藏起来,现在也同样可以。
至于那段日子,只当做是一场梦。
此刻梦醒了而已。
夏夜雨声缠绵,扰人清梦,一夜不得眠。
……
第135章 第135章锁你院子里去
深秋冷寒,池安山中红枫遍野。
几片红枫叶飘至院中,一只长毛三花兴奋地伸出爪子扒拉着落叶,沙沙作响。
顾九将白瓷碗中的药液一饮而尽,重又放回院中石桌上。
“叮-”
她屏息凝神调动着体内的灵力,驱使着药液向四肢百骸移动,试图将那些早已融入体内的朱红色碎片逼离躯体。
“噗-”
一口褐色鲜血自她嘴角溢出,血迹浸污了身上的衣物。她额间青筋鼓起,此刻密密地布着一层冷汗。
又失败了。
温执眉间紧蹙,数根银针扎下,将顾九的情况再次稳定下来。
他垂眸盯着盒中那些朱红色碎片,许久不曾言语。
顾九拭去嘴角的鲜血,缓声安慰道:
“它本就没有解药,现在已经彻底融入我体内了,除非全身换血,否则根本无法解除。无妨,你不必太过担心,我没事的。”
温执还是没有说话,只闷闷地点了下头。
顾九看了他一眼。
“这事儿是顾启明做的,你不要揽责在自己身上,这不是你的错。我们再多试几次,说不定就找到破解的方式了。”
温执压低声线应了一声,墨色眸子看着她此刻欲起身练剑的动作,道:“刚才的药效还未平复,你今日就别练剑了,否则过会儿可能会加重。”
顾九看着他此刻的眼神,知道他当下仍旧不安,于是点头应了下来。
入秋后她便一直断断续续的病着,这时倒是不似从前那般抗拒喝药了,只是汤剂一副接一副地喝下,身体却反反复复无法彻底康复,旧疾又添新病,整个人瘦得厉害。
她近来夜间睡眠很差,通宵通宵地醒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偶尔能在晨起时睡着片刻,可仅半柱香左右又再次被噩梦惊醒,睡意全无。
整个人身上的活力好像都随着秋日更迭而逐渐消退,枯萎。
每日也不怎么说话,似乎只是活着,偌大的生活仅剩下练剑修行提升功力这一条-
顾九接过来温执递来的汤,小火炖熬的鲜汤香味扑鼻,热气氤氲。
她拨弄着碗中热汤,却没有一点想喝的欲望,只望着不远处那只长毛三花发着呆。
“我看见你藏的那张佛经了。”
少年声线清朗,抬眸对上顾九躲闪的眼神,眉间闪过一丝不忿。
“啧,你若真舍不得他,我去将他绑回来给你,找他比找顾启明容易得多,不过是下一剂毒的事,我也没那么排斥他。”
顾九咽喉滑动,神色有一瞬慌张,有些尴尬无措地摸着自己的后脖颈,不敢抬头看温执,只低声道:
“别胡说。”
温执:“真不要?”
“你别去打扰他。”
“那你把饭吃了。你若是死了,我定会去把他绑来给你陪葬。同你相关的事,我都不需要给他用毒,招招手那人就会自己过来。”
顾九闻言不说话了,乖乖埋头喝着碗里的汤,只是她胃口实在不佳,仅喝了小半碗便面露难色。
温执见她实在难受,也不再为难她,只叹了声气,将她的碗收了回来。
顾九立刻逃去旁边,霸王硬上弓强行摸三花猫去了,惹得狸狸直接转头给了她一口。
温执翻了个白眼,整理着桌面,端着碗碟转身离开时,道。
“听说那人从铸剑冢回去后生了场重病,前些日子才稍见好转,不过失明还未恢复,今日就又开始出去斩妖除魔了,他还真是一刻闲不下来。”
“失明?”
顾九动作一僵,转身看向温执,面色霎时间惨白。
“嗯,好像是生病留的后遗症吧,也不知道是哪位庸医给治的,好好的眼睛给治得看不见了。不然以他的能力,怎么可能会在这池安山中待了两炷香也没走出去。”
“唉。”温执抬头看天,叹气摇了摇头。“天色渐晚,这山中凶险,也不知道那人能不能出去,别被妖兽突袭叼走了,到时候他舅舅找上来倒是难缠……”
温执话音未
落,身后那人已经没了踪影。
“切,嘴硬。”
温执起身,垂眸看向面前只喝了小半碗的汤,眉间不自觉皱起,低声自言自语。
“希望那人能有些作用。”-
深秋,山中枫林似火,风起叶落湖面摇曳。
顾九一路快奔,在山间四处寻找着那人的踪迹。
终在那汪绿湖前见到一人。
如火枫林中,那人一袭月白色锦袍,额间一抹红,双目覆以同色系丝绸,墨色长发只披散在身后简单用一条丝带系上。
他瘦了很多,整个人本就生得清瘦高挑,此刻瞧着有些憔悴。他手执青霜停在原地,似乎正在试图辨认方向
顾九看着沈朔双目系着的那条丝带,心头一紧。嗡鸣耳声愈发明显,同剧烈跳跃的心脏声混杂在一处,杏眼中朦朦胧胧蒙上一层水雾。
深林幽幽,他独自一个人手执青霜,缓步行于其间。
池安山中环境复杂,险象重重,旁人即便双目正常也多见迷路。
她起初刚随温执来到这里时,便时有迷路发生,往往下了山便不知晓如何回去,每次都是让温执前来接她。后面走的次数多了才稍微熟悉些,偶尔也仍会迷路。
她尚且如此,何况是此刻的沈朔。
顾九掩藏在树林之间,紧咬着嘴角,片刻后她缓步向沈朔走去。
四周风起,落叶纷纷,秋风袭人寒意深重。
沈朔微微蹙眉,眼前灰白朦胧,仅有些许漂浮的灰影。他无法窥探清楚身边的情况,只能够通过声音与气息来辨认周围的状况。
却听身后传来足尖踏上落叶时的清脆声响。
沈朔动作一僵,握住剑柄的手霎时间收紧,步伐逐渐放慢,不敢回头看对方。
耳侧传来对方逐渐靠近的步伐,猫一样地轻轻踩在身后。
顾九停在沈朔身前,缓声说道。
“道长,你是要下山吗?若要下山的话,我与你顺路,不如一起走?”
因为连日感冒尚未完全康复的缘故,她的嗓音有些许沙哑,微微敛声,几乎可以将自己的的原声掩藏个七八分。
沈朔没说话,只缓缓转身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顾九咽喉滑动,手心微微冒着汗,正思索着如何打消他的怀疑。
却听沈朔缓声道。
“好,有劳。”
熟悉的声音在耳侧绽开,伴随着鼻息间那抹若隐若现的淡淡木质清香,顾九一时间有些愣神,良久才缓过神来。
沈朔向来不喜旁人触碰,她低头去旁侧寻了支木棍,折去上方崎岖不平的地方,拭净上方的灰尘。
顾九将其中一头递给沈朔,温声道。
“道长将手给我吧,我引你下去。”
片刻沉默后,沈朔将手伸给她。
不过大抵是因为他此刻视野受阻的缘故,指尖越过伸出的木枝先一步触到了她的手。
他没敢动,微微敛眉,似乎在确认那是什么。
二人双手相触,熟悉的温热闯入,顾九指尖下意识收紧,握住他不知所措的手。
等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那根原本打算用来给彼此握住的木棍子她却再不想伸出去。
算了。
顾九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木棍,随手扔在旁处,牵着沈朔的手向路上引去。
二人一前一后,缓步行走山中。
山中寂静无声,此刻只有二人的脚步声,以及她压低声线的几句提醒“小心”。
待到行至相对平缓宽敞的道路时,顾九才相对放松些,出声问道:“道长的眼睛……是发什么了什么吗?”
沈朔温声应道:“只是些小伤,无碍。”
顾九闻言有些急躁,握着他的手下意识收紧,蹙眉继续道,“大夫怎么说?可还有恢复的可能。”
沈朔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随她向前走去,片刻后他才缓缓答道。
“各种法子都试了试,似乎不太行。”
声线淡然平静。
顾九停在原地,垂于身侧的手攥紧成拳,瞳孔微微颤动,脑中浮现方才温执说的话。
良久她启唇轻声道。
“我家中有人行医,医术很不错。若道长不着急的话,不如随我回去一趟,离这里不远也就半柱香的距离,说不定他会有治疗的法子。”
沈朔很久都没有回答,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喉结上下滑动,似乎在思考其中的真假。
就在顾九考虑要不要采取强制措施将人往回家的方向带时,耳侧传来沈朔的回答。
沈朔点头,“好。”
顾九没任何的犹豫,立刻转头将人带回去了。
“咯吱-”
房门自外向内打开,二人甫一进入房门,那只卡车一样的小肥猫就蹦了出来,一下子撞在沈朔身上。
他此刻双目失明,一时不察,被这突如其来一撞失了平衡,身形晃动半靠在顾九身上。
慌忙中顾九扶在他腰间将人稳住,匆忙出声问道:“有没有受伤?疼不疼啊?’
听到他说没事后,顾九这才稍放心下来,伸手欲前去查看他是否被撞出淤血来。
那猫的重量着实不容小觑,她身上常被它撞出淤青来。
沈朔被撞的地方在小腿脚踝附近,顾九俯身低头查看,随着她手中动作,忽的感受到身上那人绷紧的身体,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行为僭越了。
他们二人之间已经不再是能够做出这么亲密动作的人,更何况她现在的身份只是个陌生人而来。
顾九将掀起沈朔衣物的手松开,稍显生硬地说道。
“抱歉,我一时着急了,还请道长勿怪。”
沈朔双目上覆着那条丝带随风微扬,他沉默片刻颔首道。
“无妨。”
顾九将人引至屋内。
“道长,你在这里坐着,我去叫他过来。”
顾九转身离去,此刻屋内寂静。
方才撞人的三花猫此刻试探性地向沈朔靠近,见他并没有抵触的意思。它亲昵地在沈朔腿边蹭来蹭去,有些谄媚起身扒拉着他的膝盖,似乎是想要上去,但是碍于体重的缘故无法自己跳上去。
沈朔低头浅笑,俯身将猫抱在腿上,修长指尖轻轻抚摸着它柔顺的毛发,静静地坐在远处等着顾九回来-
“啧,顾九你是真行啊,不是去引路吗?怎么给人直接带回来了?若出点事儿,你是真不怕他舅舅来找麻烦啊?”
少年昳丽的眉眼此刻皱着,同顾九掰扯着事情严重性。
“这不是想着你医术这么好,想让你给看看吗?”
顾九扒拉着温执面前的那堆药罐子,小心翼翼地说道。
“这……他生病我得占七分的责任,若不是他当初把大还丹给了我,有大还丹在他的眼睛定能治好。大小姐,你就帮帮我吧好不好?”
“上回你看中没买的那套红宝石,改日我给你买回来。”
“切,谁稀罕。”
温执背手起身,斜睨了她一眼,小声说道,“那套蓝色我也要。”
“行,那两个我都给你买回来。”顾九点头如捣蒜,生怕这位大小姐临时反悔。
二人起身向屋内走去,甫一瞧见那一人一猫的和睦场景均是一惊,倒是没想过这猫今天会这么听话。
温执停在沈朔面前,令他解下丝带,俯身查看着他的眼睛。
丝带卸下,那双浅棕色眸子此刻有些空洞地看向眼前的模糊灰影。
“把药方子给我看看。”
温执食中二指接过沈朔递来的方子,扫了一眼后便随手递给顾九。
“拿去烧了。”
“啧,哪个庸医给你开的方子。你这伤不在眼睛而在心口,这方子治标不治本,喝到死也治不好。”
温执翻了个白眼,继续阐述道。
“你心口处是不是受过伤,应该不止一次。怎么每次伤都不养好就到处跑,这修真界有这么离不开你吗?”
顾九闻言心尖一阵刺痛,指尖紧攥着手心。
温执提笔落下方子,回头看了眼顾九。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就是以前伤没养好留下的隐患,一生病给引了出来而已。能治,他瞎不了。”
“不过……”温执琢磨着手中方子,“能治是能治,就是缺点药材。”
“缺什么,我去找回来。”
顾九看向温执手中的方子,只是尚未看清字迹,就被他高举于顶看不见了。
温执皱眉道:
“你的病也没好,给我歇着不许乱跑。我自己去找,等你这破身体找到了,他眼睛都彻底废了。”
温执将方子折好放回衣袖中,垂眸看向沈朔。
“你的病我能治,但不是白治的得给报酬,你现在的情况还能做饭吗?”
沈朔点头:“可以,但只能做些简单的菜色。”
“能做就可以了,她不挑食好养活。这些药天南地北地分布着,等我找齐回来得七天了。”
温执指着顾九道。
“你盯着她好好吃饭就成,偶尔给猫也喂一顿,旁的不用你管。正好我也要过去给她找药,顺道能把你要的找齐。”
温执临走前,看了顾九一眼,低头叮嘱道。
“别
让他睡我房间,带你屋里待着去。每天除了做饭别让他出来,也别老让他在外面乱晃,看见他就想到当初幻境中的事,烦死了。”
顾九压低声线道,“这么多屋子随便收拾一间出来给他就行,带我院子里去干什么。”
温执翻了个白眼,
“有什么区别吗?反正带他去别的房间,你也会放心不下跟过去,不如直接去你院子里,省得你走路,反正你院子里也有厨房。”
“能够让他进屋,给他治病已经是我的最大退让了,我就是不想看见他,把他锁你院子去,免得我看到心烦。”
“啧……好好好都听你,我不让他乱跑,他的性子也不是会随便乱跑的人。”
顾九见他态度坚决,叹气点了头。
“行。”
顾九看着远处大小姐逐渐消失的背影,缓缓转身看着面前摸猫的沈朔,在外面踌躇斟酌片刻后,还是上前去。
“道长,你同我过来。”
……
第136章 第136章都听你的
院子仍照着旧时云雾山庄的模样打造,连那棵歪脖子树也不例外。
“小心”
顾九扶着身侧那人臂弯,越过门槛将他带入屋内坐下。
同屋外富丽堂皇的建筑风格不同,大抵因为房间主人摆放物件太少的缘故,屋内多了几分冷清感。
顾九环顾屋内一圈后蹙眉向外走去,片刻后提了壶热茶回来。
悠悠茶香伴随着氤氲热气飘荡在空中。
顾九垂眸看向沈朔,见他第三次喝了她方才递去的茶水,确认他是真挺喜欢这茶后,她这才松了口气。
呼,果然能进大小姐屋里的都是好东西。
顾九又给沈朔倒了一杯茶,缓声道:“道长在这里先歇歇,我去隔壁将屋子收拾出来。”
“嗯,有劳。”
从她到池安山那日至今,这院子平素只她一人,除了这间她自己长期待的屋子外,旁的房间她几乎没进过。
推门入内,房间倒是不乱几乎是能直接入住的程度。不过她要求有些高,颇费了些时间,待一切收拾完出来时天色已晚。
再次回到卧室时,屋内没点灯,入目一片漆黑。
顾九指尖轻扬,旁侧烛火点燃,室内再次有了光亮。
沈朔之前待的位置上此刻却不见人影。
顾九蹙眉向周围寻去,步伐稍显急促,屏风险些被她撞倒。
透过微晃的屏风,影影绰绰间可见一道人影。
顾九闪步到屏风后,视线落在那张软榻上。
她近些日子极难入睡,后来嫌麻烦,常待的地方不是床而是那张软榻,上方还放着她今晨起床时未叠的被子。
沈朔身形高,那张软榻对他而言有些小,身体无法完全伸展微微蜷缩着,以一个算不上舒适的姿势抱着那床被子睡了过去,呼吸均匀平和。
顾九放轻步伐声,半蹲在那张软榻前,垂眸看向榻上那人。
覆在他双目上那条丝带有些松散,向旁处偏移。
纤长低垂的睫羽下,眼下的皮肤透着一层黑色深影。
先前在玄天宗时,那时沈朔日日照顾她,见缝插针地批阅着文书,待她睡着后还得去外面处理事务,往往忙至深夜才归,那时都不曾有过这般疲态。
沈朔他……过得并不好……
顾九低头未语,抱膝坐在软榻前。
片刻后,她起身向外走去,将房门合上躺在床上睡去。
不知是否因为白日收拾屋子太过劳累的缘故,往常她翻来覆去都难以入睡,今夜倒是好眠。
她已经许久未曾睡过这样的好觉,身体久违地放松下来,紧绷的神经也再次松懈下来。
入夜屋内安静无声,只有隐隐的均匀呼吸声-
再次醒来时已是午后。
秋日暖阳明晃晃地照进屋来,斑驳光影跳跃。
顾九睡眼惺忪尚未回神,待到昨日记忆回笼,她猛地转身看向侧边那张软榻。
沈朔不在,软榻上此刻只有一床叠好的被子。
顾九立刻起身向屋外走去,仓促间险些被鞋子绊倒。她半扶着屏风稳住身形,一路越过门沿穿长廊向外探去。
彼时暖阳正好,沈朔眉间一点红,一袭白衣胜雪,墨色长发披散只简单用丝带系在身后,几缕碎发垂在耳侧,此刻坐在院中石椅上。
那只平素高傲不理人的半挂三花猫,此刻乖顺地躺在他腿上,富有光泽的三色长毛铺陈开来。修长白皙的指尖不时轻轻拂过它额顶,它舒服得打着呼噜睡得正香。
顾九停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院中场景,目光一时有些失神。
微风轻柔,沈朔侧身转向她所在的方向,覆盖着双目的丝带系在发后随风轻扬。
温润如玉的声音随风送入她耳侧,轻缓柔和。
“醒了,桌上有饭”
耳侧碎发拂过顾九脸侧,过往的记忆与此刻的世界重叠,恍惚间似再次回到玄天宗,回到那间种满花的院子里。
她垂于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片刻后又再次松开。
顾九声音有些沙哑,回道。
“嗯,有劳道长。”
桌上摆放的饭菜荤素搭配,香色伴随着热气扑鼻而来,都是些她爱吃的菜,熟悉的味道再次自唇腔传来拂过味蕾。
顾九沉默埋头一碗一碗地吃着碗中饭菜,思绪翻涌胃部绞痛,她一时不慎被呛住。
正欲寻水之际,脊背上传来那人掌心轻拍的触感,手中是他递来的温热茶水。
她接过茶水一饮而下,渐渐缓了回来,抬头看向沈朔。
方才被呛到时眼尾溢出的泪,此刻似蒙着一层雾,朦朦胧胧的映照着他的身影。
沈朔将丝绢递向她,声线平缓淡然道,“慢些,不着急。”
顾九垂眸看向丝绢上绣着的‘朔’字,丝绢上还沾染他的温热,随着拂过眼尾的动作,淡淡的木质清香似有若无地萦绕在她鼻息。
“许久未做,不知饭菜可还合胃口?”
她看着那人指尖上的几道新鲜的伤口,又抬头看向沈朔覆着双目的那条丝带。指尖下意识收紧,揉皱了手中的丝绢。
顾九点头道:“嗯,喜欢。”
“那就好。”
沈朔微微颔首,却听顾九道。
“道长,我帮你束发好吗?”-
系在身后的丝带被取下搁在旁侧,铜镜中映照着二人的模样。
沈朔坐在梳妆镜台前,长睫之下那双浅棕色眸子蒙着一层灰影,他隔着灰蒙光影试图看清面前人的模样,却一如过往只有几道灰色虚点漂浮在眼前,看不真切。
他颔首未言,静默地感受着顾九双手划过发丝的触觉。
顾九垂眸看着乌色长发再一次从她手中散落,墨发柔顺茂密,垂至沈朔腰间。
她秀眉微蹙有些犯难。
过往在玄天宗时她起得晚,莫说帮沈朔束发,偶尔自己赖床不肯起,还是沈朔给她梳发半哄着起的。
自己倒是会梳些简单的发式,以为给他束发不算难事。试验几次后,这才知晓会给自己梳,和能给别人梳并不挂钩。
顾九稍皱眉,指尖挑
着发丝,再次将其盘起束好,有了前几次的经验这次倒是盘上了没脱手,不过成品却歪歪扭扭还不如沈朔起初随意系在身后的模样。
又失败了。
她叹了声气,将玉簪取下欲重来一次。
几缕发丝卡在玉冠缝隙处有些拽不下来,恰好在她视野盲区,只当是玉冠本体卡住了,她稍一用力将其取了下来。
直到看到手中玉冠上那几缕发丝,以及铜镜中沈朔微蹙眉似在忍痛模样,她这才反应过来。
顾九将玉冠搁下,语气一时有些慌乱,连伪装都忘了做,没来得及掩盖音色,立刻低头查看着他的神色,赶忙道歉。
“沈朔我不是故意的,你疼不疼啊,让我看看。我第一次给人梳头发还不太会,对不起对不起……”
“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给你重新系回去,我去练习一下等会了后再给你梳好不好……”
顾九目光闪烁,勾起旁侧那条发带就要给沈朔重新系回去,只是还没得及系上,耳侧却再次传来沈朔的声音。
铜镜上,那人低头浅笑,眉目柔和,温声安抚道。
“无妨,再试试。”
顾九动作一顿,片刻后将手中的发带搁回原处,重又拿起玉冠,抿唇试探性地开口道。
“那我……再试试?”
“好。”
不知试了多少次,到底是熟能生巧。
顾九看着镜中那人的头发,虽说比不得往日在玄天宗时沈朔自己整理的模样,但起码是能看过眼了,她长舒一口气笑了笑。
“还不错哦,你看看……”
话音未落下,末尾的字眼被她吞下。
顾九眼眸低垂,同铜镜中那双失焦的浅棕色双眸对上,胸口处忽然闷得令她喘不上气。
她侧身看向旁侧那条丝带,将其握在手中,重又把那条丝带覆盖在沈朔双目上-
顾九沉默地牵着他的一处衣角,引着人向旁侧的房间走去。
那间她昨夜整理好的房间,几乎换了副模样,无论是风格还是布局均大有改变,饶是大小姐那种挑剔的人,此刻也会给个面子愿意在这间屋子里将就一下。
顾九带人熟悉了下屋内环境,反复确认不会有物件干扰他在屋内的行动后,将人带到桌前坐下后,便松开了沈朔的衣角,转身向外走去。
临跨过门槛时,她停下步伐,余光看着沈朔。
“道长平日若有什么需要叫我一声就行,我在隔壁很快就能过来。”
顾九停顿片刻后,声线有些僵硬地说道。
“你……道长此刻失明行动不便,在屋里休息就好,不用给我做饭,我自己一个人可以。他走前说的那些话不用理会,算不得数的。”
“至于束发一事,我技术实在太差又过于愚钝,短时间没法有大的提升,只是给道长平添麻烦而已,不如直接放弃。道长且先忍一忍,等他回来将你眼睛治好后便可解决。别担心此处只有我你二人,不会有旁人看见的,披发也不要紧。”
“今日是我冒犯了,道长勿怪,以后不会这样了。”
房间里许久没有传来声响。
就在顾九低头欲走时,身后传来了沉闷一声回应,打破了僵局。
“嗯。”
那人坐在桌前,笼在阴影处,眉心那抹红色有些黯然,微微颔首沉默。
片刻后,沈朔启唇,唇色有些发白,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又再次化作沉默。
良久,屋内传来他低哑的声音。
沈朔缓声道。
“都听你的。”
……
第137章 第137章是我错了
夜深寂静。
房间角落内点着一盏灯。
顾九抱膝坐在地上,借着光亮低头看向手中书信,直至看到温执信中那句明日将归,这才忽的意识到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
书信自手中落地,随风微微浮动,末了盘旋在她身侧。
顾九向后靠去,脊背贴靠着身后墙壁。
一墙之隔,寂静无声。
那人似乎已经睡下。
顾九低头埋在膝上,沉默未言。
从二人再次见面那日,她就知晓沈朔认出了自己,唤他道长不过是她自欺欺人而已。
她根本做不到将他作为陌生人对待。
可她没法对这段关系负责,没法做出回应。那些下意识的过界行为,于她于沈朔都只是一种伤害。
她只想给他治眼疾,至于别的,她给不了。
那日她说出那些话,划清二人间的界线。沈朔仍如过往,纵容她的选择,按照她的意思一一配合照做。
只唯独做饭一事,他没同意。
一日三餐,仍然照旧。
当初她让温执帮忙治眼疾时,温执点头答应了,不过是以让沈朔做饭为交换。沈朔他向来守约,答应旁人的事不会随意毁约。对于做饭这件事,她便没再强求,任由他做。
这些日子里,二人之间仅有的联系,只剩下桌上那些温热的饭菜。
再无任何越界,如她所想,被彻底修正成陌生人。
待明日温执回来,治好沈朔眼疾后,她同沈朔之间就到此为止。
深秋临冬,入夜风起,寒意深重。
却听“嘭-”
一墙后传来一记闷响,伴着那人的几声低咳,紧随着是瓷器坠地的声响。
顾九迅速起身,发麻尚未缓和的双腿微颤,跌跌撞撞地向隔壁奔去。
屋内没有点灯。
寒风自开合的房门涌入屋内。
两侧灯盏随顾九的指尖动作逐一燃起。
明黄光影下,沈朔跌跪在地,墨色长发披散,唇色泛白干涩,旁侧茶杯碎瓷落了一地。
额间新磕出的伤口向外流着血,鲜血同溅洒出的茶水沾污了月白色衣物。
“沈朔!”
顾九声线慌乱,奔跪在地将人扶起,查看着他的伤势,只是一触才发现他整个人烧得厉害。
那双本就无法视物的浅棕色眸子,此刻烧得蒙上一层水雾,连往日那点灰白残影都看不见了,失焦的瞳仁茫然空洞地循声看着身前的人。
顾九抱着怀中的人,低哑的颤音轻声问道。
“生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沈朔不吱声,别过头去不敢看她。
顾九心尖一阵刺痛,眉目悲色。
他怎么告诉自己,是她强行要同他划清界线,是她仗着他双目无法视物躲着他,是她明知他身体不适却不闻不问……
顾九感受着唇腔中的血腥色,不再出声,低头沉默地将人重新扶回床上,褪去他身上沾污的衣物,掖好被子。
她转身欲去寻药,却被人抓住衣角。
沈朔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微微低着头,长睫低垂,那双浅棕色的眸子晦暗不明,被烧得沙哑微弱的声音缓缓道。
“可不可以别走,就这一次……”
顾九不忍心了,点了点头回道,“我去找药很快就回来,不走。”
入秋以来,她就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退烧这类的药倒是早有备好,不过这些药物温执往往加了别的功效。
她不知晓沈朔现在的身体能不能用 ,生怕适得其反加大反应,只拿了一剂作用相对缓慢但更为安全些药回来。
沈朔静静地坐在床上等着她回来,一口一口喝下她喂的汤剂,乖顺地任由她给自己额间的伤口上药。
他烧得糊涂,比往日更为黏人,握着她的手不肯放。药性上来后困意翻涌,却仍强撑着不敢闭眼。
顾九坐在床沿,微微俯身,掌心贴靠在沈朔额顶,感受着仍旧灼热的温度,眉间不自觉蹙紧。
掌心转而盖在沈朔双目上,顾九温声哄道:“睡会儿吧,我在这,不走。”
耳侧嗡鸣声渐重,脑中昏沉朦胧,沈朔努力辨认着声音的来向,尚无法视物的双眼似蒙着一层雾抬头看了看顾九。
他摇了摇头,默默握紧了她的手,没听话,仍固执地不肯睡。
他不吵不闹安静地待在床上,就像这几日一样,安静到很难让人发觉他的异常。
顾九低叹一声,戳了下沈朔侧脸,俯身凑在他耳侧蹙眉问道。
“不难受吗?”
压低的声音轻缓柔和,带着些许无奈。
她摇摇头,“你往里面睡些。”
沈朔照做,往里面移了一段距离。
“先把手松开。”
顾九晃着二人紧握的手示意道。
他又不肯了,不但不松反倒握得更紧了些。
“那你帮我把衣服脱了”
沈朔闻言目光一时有些茫然,烧得迷糊的脑子反复辨认着顾九刚才说的字眼。
直到怀中多出一人,环在他腰上,同他睡在一张床上,那人问道,“怎么不说话?”
他这才反应过来。
他整个人贴靠在顾九怀中,附着一层薄茧的指腹划过她微凸的骨头,眉间紧蹙,低哑颤抖的声音在顾九耳侧响起。
“瘦了”
顾九鼻尖一酸,嗅着那抹熟悉的木质清香,低垂着眸子没回答。
她轻轻地一下一下拍抚着他的脊背,指尖滑入墨色长发,放缓声音安抚道。
“睡吧,你抱着我,我走不了的。”
长夜无声,床边小几上点着一盏小灯。
顾九静静地拍抚着怀中的人,视线落在他胸口处那道剑伤上,杏眼微垂眸中思绪翻涌,记忆如数涌来。
那道剑伤是她亲手刺的-
“我有苦衷?沈朔,叫你一声小菩萨还真当自己是悲天悯人的菩萨?你是不是太过理想化,认为所有人都是好人,总是想合理化别人的恶,想要救每一个人。”
“可你有没有想过人心是会变的,我想要力量,想要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力量,同上古禁兽结契能满足我的愿望,并没有你凭空杜撰出的被迫理由。我就是单纯地恶,为求力量不择手段而已。”
沈朔站在她身前,缓缓抬眸看向她。
“你不会。”
少年人声线清朗,淡然平静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坚定。
她被沈朔的话堵得说不出话来,片刻后冷笑一声,继续道。
“我不会?呵,我同白冥结契一事,修真界众人皆知,事实都摆在面前了,这你还不肯相信,还真是够固执。”
“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不会做。”
少年目光澄澈,不偏不倚,静静地对上她的眸子。
某种她无法控制的情愫在心间不断蔓延,令喉间一哽。
她躲开他的视线,唇角微颤,垂于身侧的手攥紧成拳。
“沈朔,你当自己是我什么人?你觉得自己很了解我吗?我会不会做愿不愿意做,同你个人的幻想没有半分关系,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懂我?”
她顿了顿,嘴角自嘲一笑。
“也是,堂堂玄天宗少宗主,天分修为皆是顶端,前途无限光明,又有沈淮川那样一心对你好的家人,一路顺风顺水,随意便可到达旁人一辈子都到不了的高度。我竟然企图让你这样的人,去理解我为什么想要力量,呵,我真是脑子有病。”
她抬头看向沈朔,他站在原地,没有责骂没有怨怒,他只是微微垂着眸子,平静的眉眼间浮着一层伤色。
情愫逐渐到达顶端,她不知晓自己会因这道突然钻出的情愫做出什么,某些她一直忽视压抑的情感欲有向外逃出的趋势。
这种快要失控的感觉令她快要疯掉,她转身便欲离开,不敢再看沈朔一眼。
面前却忽然撞上来一人。
不知晓是哪个宗门的弟子站在她面前,挥剑叫嚣着要替天剑宗宗主讨个公道。
平素这些人挡她面前时,她只当做没看见,施个障眼法将人甩开。
此刻她没心情同这些人周旋,冷眸瞪向那人,呵道。
“滚!”
可这人或许平日见多了同伴在她妖女这全身而退,虽然被她刚才的眼神吓住了,但还是不知死活的挡在她面前,毕竟有不远处还有那位沈公子在,沈公子不会对自己见死不救的。
这人思及此,胆子愈发大了起来,将剑尖指着她,横眉倒竖骂道。
“大胆妖女!还不速速……”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手中的长剑便从他手中脱出,落到她手中。
形势一转,她握着剑,将剑尖指向他咽喉,冷声道。
“平日好脸色给惯了,听不懂话是吗?耳朵既然没用,那便割了扔掉。”
她提剑步步向他逼去,那人倒在地面,狗一样地向后爬去,粗粝的嗓音叫着沈公子,哭着向远处的沈朔求救。
情急之下甚至直呼沈朔名字,说沈朔若不救他,就是与这妖女同流合污,一起残害修真界正义之士,说要告到审判庭让沈朔受罚。
她原本想着给个教训算了,可听到这人嘴里叫出沈朔名字时,她忽然起了杀心。
这人什么东西,他也配叫沈朔名字,他有什么资格威胁沈朔。
她上前一脚踩在这人胸口,长剑高举落下。
只是剑刃尚未落到这人身上时,却被沈朔停在了半空,碎成了两截。
“让开!”
她冷呵道。
可沈朔仍旧挡在她身前,阻止她去杀人。
她抬头看向沈朔,心中无名火涌起,嗤笑一声。
“沈公子还真是宅心仁厚,什么人都想救。可怎么办呢,我现在很生气,只想杀人泄愤。你救他是打算替他受过吗?”
“也可以”
她挥手设下结界,将三人困在结界内。俯身捡起那柄断刃,在沈朔心口处比划着,断刃刀尖末了抵在上方。
她视线越过沈朔,看向瑟缩躲在他身后那人。
“那沈公子替他去死,我就放过他,不然……”
她召唤出白冥,扫了那人一眼,冷声道:“白冥许久未进食了,我看这人就不错。”
“有白冥在,你护不住这人。是让开还是替这人死,由你选择。”
沈朔挡在她身前,眉间紧蹙。
“小九,别杀他……”
她气极反笑,“沈朔,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对你下手,这般有恃无恐?”
“让开!”
她踹了沈朔一脚,直接替沈朔做选择,闪至沈朔身后捅向那人。
残剑挥落,面前却换了人。
那人被沈朔推开。
她立刻欲将剑收回,却还是没来得及,残剑刺入沈朔心口处,几乎要了他的命,鲜血瞬间自他嘴角溢出。
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到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已经来不及了。
沈朔垂眸看着她掌心被剑刃割伤留下滴落的血,眉间浮着一层悲色。
她不敢看沈朔的眼睛。
耳侧传来沈朔低哑微弱的声音,他缓缓道。
“是我错了,这样对你……”
“不该……这样”
……
她脑中绷紧的弦瞬间碎裂,眼前一片空白。
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沈朔对她彻底失望了。
沈朔不要她了。
后面发生了什么她全无记忆。
只是此后三百九十七天,她再没见过沈朔一面。
那道伤口此刻已经结痂,只有一道浅粉色的痕迹。
顾九指腹摩挲着沈朔胸口处那道淡粉的伤痕,垂眸不语。
……
第138章 第138章没用的东西
日光越过窗棂
落入屋内。
那条用以覆盖双目的丝带昨夜被解下后,不知放在了何处。
明晃晃的光影映入那双浅棕色眸子里。
漆黑一片的视野中,渐有赤红色血影斑驳。
沈朔坐在床上,手试探性地触碰着身侧,却只摸到一片凉。
那人早已离去。
连余温都没留下。
他沉默许久,长睫微颤,指尖摩挲着身下的被子,缓缓握紧又低叹着再次松开。
此刻时间不早,她该饿了。
沈朔低咳一声,掀开被子欲起身出去。
却听“咯吱-”,有人进来了。
房门被人轻声合上,来人步伐轻缓,稍一顿,后步伐加快向他靠近。
黑暗中,对方温热掌心贴上他额间。
熟悉柔和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烧退了”
顾九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微蹙的眉眼舒展开来,声线不自觉上扬染着轻快的意味。
指尖勾起旁侧小几上的丝带握在手中,她微微俯身,丝带覆上沈朔双目,绕过发丝系在后方。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我熬了粥。”
“好”
顾九坐在床沿处,玉勺拨弄着碗里的粥散热,灵植清香随着升腾热气弥漫在空气中。
沈朔咽下温热的粥,软糯清甜的香味在唇齿间蔓延。
一勺又一勺,伴着耳侧柔和的轻语。
他忽然觉得失明也挺不错的。
空了的碗搁在小几上,丝绢轻柔拭过他唇角。
顾九指尖拨开沈朔单薄的里衣,指腹沿锁骨向下,触碰着心口处那道剑伤痕迹。
那道原本淡粉色的伤疤经昨夜高热后,此刻几乎呈现为紫红色,疤痕周边血丝像张蜘蛛网般欲向外扩张蔓延去,情况比之前恶化了。
顾九蹙眉,掌心隔着丝带覆上沈朔双目,问道。
“是不是更疼了?”
沈朔没回答。
知晓他向来不是会回答这些问题的性子,顾九没再追问,将沈朔额前的碎发拨至耳后道。
“他今晚就寻药回来了,很快就能治好的,别担心。我去将狸狸抱来给你玩好不好?就是那只刚来时撞到你身上的大肥猫,同它玩会儿,这样或许你会不难熬些。”
顾九起身欲去寻猫,尚未动作手腕却被人握住,将她重新拉回床上。
“别走……”
顾九垂眸看向沈朔微颤的手,她低叹一声,掌心安抚地握上他的手,原本安慰劝说自己很快回来的话语如数吞了回去。
只化做一句。
“那我陪你说说话好不好。”
握住她手腕的力度稍稍放缓,沈朔点了点头。
“好”
顾九坐在床沿处,替他将被子掖好,杏眸微垂,视线落在手腕上那道微红的痕迹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她眼神有些躲闪,胡乱扯了个话头,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猜猜那大肥猫刚捡回来时有多重?”
沈朔坐在她身侧,如墨长发披散,眉间一点红,通身无半点装饰,却精致得像瓷器般。
闻言,他摇了摇头。
顾九下意识比划着长度,道:
“那会儿才这么大点,不到一斤,结果现在被大小姐养得快有二十斤了,胖得跟个球一样……”
脑中忽地浮现出不久前那只三花猫不小心翻倒在地,像只翻肚皮的乌龟般,努力扒拉着四肢试图起身的模样。
顾九笑着转头看向沈朔,视线落在覆在他双目的丝带上,笑意僵在她脸上。
顾九神色一顿,片刻后握着沈朔的一只手,掌心将他的手抚平打开,食中二指在他手上比划着长度。
“一直到你手腕这里,有这么长。”
“至于现在的样子,你前些日子抱过它应该有所了解,怎样是不是被养得超大只。”
沈朔低头浅笑,点头应道。
“嗯。”
“是吧,大小姐可喜欢这猫了。他那会儿抱着它回来,这么小一只,又都是伤,瘦得皮包骨头,好像随时都会死掉。他当时也伤得不轻,整宿整宿守在这猫身前,不肯好好休息养伤。”
过往的画面逐渐映照在脑中,顾九摇头叹了声气。
“我当时气得骂了他一顿,说他要是熬出事,这猫我是不会管的。可这小孩儿当时犟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说他想救它,仅此而已,至于后面它愿不愿意留下他不想去考虑……”
沈朔微微颔首没说话,静默地听着顾九继续道。
“后来还是我先服软,答应帮他照看会儿,好说歹说之下他才同意去睡会儿,结果就睡了半柱香又起来了,那会儿给我急得。不过好在最后这一猫一人都没事儿,现在一个胖得跟球一样,一个比我都高出一个头了。”
正这时,嘭的一声。
伴随着一声极夹的‘喵’,那肥猫撞开房门,越过屏风径直向床前走去。
顾九看向床下那只长毛三花,挑眉笑道。
“哟,这不巧了吗,正说你坏话呢,让你赶上了。”
她俯身一把将猫捞起,长吸一口气。
“啧,这沉的,差点闪到腰。”
顾九将猫仰面抱在怀中,握起沈朔的手放在它肥硕的肚皮上,语气中带着兴奋的意味。
“这毛养得可好了,油光水亮的,尤其是肚子这块的毛摸起来跟绸缎一样,你摸摸看……”
三花喵喵叫着向沈朔求救,终于从顾九手中逃脱,躺到沈朔怀里,乖顺地翻着肚皮任由他摸。
“嘶,你这小猫还有两幅面孔了。”
顾九趁机狠狠摸了一把,笑着抬头对沈朔道。
“我晚些给你重新换床被子,随便摸不用担心掉毛。”
“嗯”
沈朔摸着怀中巨猫的额顶,点了点头,唇角笑意清浅。
借着沈朔的光,她也体验了一把不用强制也能摸到猫的感受了。
顾九坐在沈朔身侧,看着他像抱小孩儿般抱着怀中的猫,那猫在他这乖顺得像假猫,只偶尔她凑过身手贱地逗弄时才露出些往日恶性来。
顾九又一次缩手躲开那猫的牙齿攻击时。
却听沈朔缓声道。
“他……叫什么名字?”
“狸狸,狸猫的狸。”
“不是这个。”
顾九一顿,‘温执’二字停在她咽喉处,幻境中这二人的初见并不愉快。
要说吗?
犹豫片刻后她还是开了口,道:
“叫温执,执着的执。”
沈朔点了点头,面色如故并无异色。
见此,顾九才放下心来,手贱嗖嗖,挑衅似地摸着三花猫的下巴。
却听沈朔道。
“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顾九一时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咽喉微微滑动,手僵在半空中忘了收回,直到被狸狸反击咬了一口,感受到手上的疼痛这才回过神来。
她吃痛,将被咬的手收回,却被人半路握住手腕,未等她出声,一抹蓝白色灵力便已经缠绕上她受伤的地方。
顾九咽了咽唾液,肩膀向内微缩,暗自道。
怎么这会儿眼睛这么好使了。
手背上那道本就不深的伤口,在灵力的附着下迅速愈合,对方却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分明只是虚拢着她的手腕,却让她无法挣脱开。
顾九脑中忽的忆起那日在客栈中,沈朔问她丝绢一事,整个人瞬间从头红到脚。
犹豫片刻后,她如实道。
“捡……捡回来的。”
见沈朔仍握着她的手,顾九硬着头皮继续道。
“在死人堆里捡回来,他当时伤得很重,只剩一口气了,我路过时正巧撞见就救了回来,就像温执救狸狸一样,没……没别的,现……现在可以松开了吗。”
“嗯,当然”
沈朔面色如故,一字一句缓声道。
“姑娘真是心善。”
顾九活动着手腕的动作僵住,明明沈朔说的是好话,她却觉得脊背有点发凉。
果然,只见沈朔抚摸着怀中的狸狸,动作轻柔和缓,声线清朗如玉,落入顾九耳中却好似鬼魅低语。
他压低声线重复着她刚才的话。
“像温执救狸狸一样……”
顾九点头如捣蒜,“是的,只是顺手而已。”
“那你也像温执在意它一样,在意温执吗?”
未曾想过沈朔会问得这么直白,顾九感受着豆大的冷汗划过脊背的触感,抿唇不敢说一句话。
良久,安静的房间中,沈朔停下摸狸狸的手,转身看向她这个方向。
沈朔温声道,“很难回答吗?”
他语气平淡自然,顾九却浑身鸡皮疙瘩横立。
“我……”
“不急,等你想好了再回答吧、。”
分明知晓沈朔此刻看不见,顾九还是觉得心虚,似乎同那双浅棕色眸子对上,一切虚妄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顾九叹了声气,道:“不……不一样。”
顾九攥着身下的被子,斟酌组织着语言,深吸气几次后正欲开口,却见半掩着的房门被人用脚踢开。
少年带着玄色耳坠,一袭鲜艳红
装,俊美得近乎妖艳的容颜极富冲击性。
方才还在床上的狸狸,立刻翻身跳下床去,顺带假装不经意地踩了顾九一脚,痛得顾九倒吸一口气。
温执抱起地上那肥猫,任由它蹭着自己侧脸,明艳得有些凌冽的眉眼瞬间变得柔和,温声道。
“怎么瘦了,给你带了新款的零食,晚上喂给你吃……”
温执抱着猫转身向外面走去,回头抬眸扫了一眼床上二人,翻了个白眼。
“啧,当着狸狸的面做这种事,什么癖好。”
“我……我,我们做什么了,明明什么也没做啊。”
顾九急得立刻解释道。
“啧,这么久什么都没做?”
温执视线落在顾九的身上,确认她所言非假后,白眼翻得更厉害了,连带着她身侧那人一起,一个不落地骂道。
“两个没用的东西,白瞎我在外面待这么久了。一个也别闲着,给我做饭去。”
顾九:……
……
第139章 第139章帮帮我好吗?
“你高烧才退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这里我来就好。别听温执的,他只是说出来吓唬人而已。”
顾九秀眉微蹙,出手试图阻止沈朔。
却见沈朔转身看向她。
他身形本就高挑修长,此刻腰间系着围裙,腰线处系线收紧,肩宽腰细更为夺目。
墨色长发尚未束起披在肩侧,他微微颔首,将手中发带递给她。
“帮帮我好吗?”
声音清缓柔和,带着浅浅的笑意。
顾九一时愣然,咽喉上下滑动,鬼迷心窍地接了过来,忘了劝阻只道。
“要……怎么做……”
“简单些便可。”
指尖插入如瀑长发,顾九将身下人的秀发拢在掌中,几缕发丝不慎遗漏,贴垂在沈朔脖颈间。
顾九指尖微勾欲将其挑起,指腹不可避免地触碰上他脖颈处的皮肤,莹润白皙触感似上等的暖玉。
甫一触及,顾九动作一顿,更多的发丝从她手中落出。
片刻后她低咳一声,迅速将秀发拢起系好发带,将手收回藏在自己身后。
明明知晓沈朔此刻看不见,她却还是不敢抬头看他,有些僵硬地开口道。
“好……好了。”
“嗯,多谢。”
沈朔颔首点头,语气淡然从容,起身向桌前走去,似乎并未发现她的任何异常。
顾九头埋得更低了些,背在身后的蜷缩成拳,指腹滑过掌心,白皙的面容上浮着层淡粉。
直到听得不远处传来的切菜声,顾九这才猛地抬头,快步向沈朔走去。
“你别动刀,我来切……”
只是话音尚未落下,顾九看着菜板上被切得均一整齐,足见精湛刀工的食材时,抿唇不再说话。
切菜这么容易吗?怎么失明也比她睁眼时切得好?
顾九亦步亦趋地跟在沈朔身后,试图帮忙做些事。
但当自己再一次恰好挡在沈朔要转身的位置,险些把人撞倒,把他碗中的菜创飞后,她终于死了这条心。
顾九指节微曲滑过鼻梁,方才撞入沈朔怀中时,那抹淡淡木质清香似乎还萦绕在鼻息间。
杏眸微垂,她侧过头去,余光巧好瞄见桌前那一人一猫。
少年一袭红衣似火,怀中抱着那只长毛三花,此刻一人一猫皆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她。
顾九:……
“看……看什么看!不准看!”
顾九清了清嗓子,步伐加重,正色向他们的方向踏去。
“还喂还喂,都胖成球了。”
顾九在温执身侧坐下,一把抢过他手中要喂给狸狸的零嘴,当着他的面蹂躏着那只大肥猫,拨弄着它腰间的赘肉。
“它哪里胖了?”
温执翻了个白眼,将零嘴又拿了回来继续投喂着怀中的猫。
“它这么多肉你是一点也看不见啊,有空治治眼睛吧。”
顾九扶额没眼看,转了个话题问道:“这趟还顺利吗?药都找齐全了吗?”
“炼着呢。”
“那就好。”
顾九点点头,转身给自己倒了杯水。指尖把玩着杯身,抬眸不经意地看向不远处。
温执摸着狸狸的头,见旁边人突然安静下来,他抬眸扫了顾九一眼,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压低声线戏谑道。
“就这么好看?怎么,现在不去人面前添堵改旁观了?他现在可看不见,不如我帮你叫他一声,让他知晓你对他还念念……”
“温执!”
顾九脸颊瞬间红了个透,将手中早已空了的杯子摔在桌上。
她刷的一下起身,臂弯擒住温执的脖颈,将这人的嘴捂住,咬牙切齿地放着狠话。
“闭嘴,我要把你的头打掉!”
“咳咳……还不让人说实话了?”
温执拽着她的手腕,闷哼着出声,继续火上添油。
顾九气得快咬碎牙,似小时候般上手捏着他的脸,搓揉捏扁各种蹂躏解气。
“嘶,轻点。”
狸狸听得温执的声音,不停扒拉着顾九的腿,试图将他解救出来,却毫无任何作用。
“还轻点?那你知道错了没?”
“说实话也算错?”
温执眉眼上扬,带着抹挑衅的意味。
顾九手又再次不控制地痒了起来,环在他脖颈间的手收紧,几乎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他肩上。
“长大了皮痒了是吧,我跟你拼了!”
“来啊,谁怕谁。”
二人一猫加起来不超过三岁,围在那桌前闹腾极了,桌上的茶杯差点殒命。
直到不远处传来一记轻微的吸气声。
顾九嘴角的笑意瞬间收起,迅速从桌子上跳下去,快步走到沈朔面前,蹙眉问道。
“怎么了?”
“不小心切到手了,不要紧。”
沈朔将手背在身后。
“切到手了怎么会不要紧呢,让我看看。”
顾九将沈朔藏身后的手拉回握在掌中,视线落在他手上,伤口在食指上,约莫半寸长,鲜血尚未止住还在向下流淌。
顾九眉头瞬间皱得更紧了,立刻驱使体内灵力包裹上那处伤口将血止住,灵力的作用下伤口迅速愈合恢复如初,仅有一道极淡的白印。
顾九握着沈朔的手,指腹摩挲那处白印,杏眸低垂,皱眉柔声问道:
“还疼不疼啊?”
沈朔摇了摇头。
“对不起,是我没注意……”
“不是你的问题,怪我贪玩去了。”
经此一遭,顾九实在放心不下,不敢再离开分寸,直接将一切都接了过来。
“剩下的我来处理好吗?你……你在旁边指导我怎么样?”
“好。”
顾九拉着沈朔,将人护在身后,防止他被油溅到。
二人一个口述一个实操。
初时尚生涩,后逐渐熟练,倒是一派和睦。
屋内水雾缭绕,伴着阵阵饭菜香味。
温执隔着朦胧水雾,看着那二人的身影,看着顾九嘴角的笑……
“切,蠢死了。”
他缓缓收回视线,低头摸着狸狸没说话。
脸颊上那几道被顾九揉捏过的痕迹越来越淡,直至完全消失。
怀中的小猫感受着他情绪的起伏,蹭了蹭他的手。
温执俯身贴在狸狸耳侧,压低声线道。
“你也这么觉得,对不对?”
怀中的狸狸附和地小声喵了一下。
温执闻声笑了笑,目光有些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配合着终于在傍晚即将降临前,把饭端上了桌。
温执坐在桌前,执筷尝了一口,在顾九期待的目光中,言简意赅地评价道:
“难吃”
顾九:“……”
“有这么难吃吗?”
顾九半信半疑地尝了下,味道其实还不错,至少算不上难吃。
不过这两个由她炒的菜,因为没掌握好火候的缘故,吃起来都有股糊味。
但大小姐向来挑剔,这菜吃起来有糊味,他不喜欢也正常,没评价是猪食已经算是收敛了。
顾九环顾桌面一圈,将那盘什锦虾仁移到温执面前。
这是沈朔没受伤前他做的,味道很不错。
“那你
尝尝这个,这个不错。”
温执一眼也没看,重新将筷子移向那道他刚说完难吃的菜上,皱眉又吃了一口。
顾九疑惑道,“我记得你不是挺喜欢吃炒虾仁的吗?”
“你记错了。”
温执面不改色地答道。
“是吗?”
顾九皱眉自言自语道。
不过他这个年纪想一出是一处也很正常,顾九没再继续追问,夹了几道清淡菜肴,转身拍了拍身旁沈朔,温声道。
“药晚些就炼好了,空腹服药可能会伤到身体,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好不好?”
“嗯。”
沈朔应道,欲接过她手中的饭菜。
却听顾九笑道,
“好,那我喂你。”
沈朔动作一顿,神色有些愣然,片刻后他点了点头,眉眼舒朗柔和。
温执支着下颌,抬头看着顾九熟练投喂的动作,冷笑一声。
这人是眼睛瞎了又不是手断了,一个失明了都能轻易锁定妖兽将其斩除的人,面前还摆着这么一桌他刚做的菜,也就顾九这个蠢女人会觉得这人不能自己吃饭。
顾九将空碗放下,手执丝绢擦过沈朔嘴角,心情颇为愉快。
她一转身正好对上温执的目光,笑意瞬间僵住,莫名其妙有种做贼心虚感。
“咳,看……看什么看。”
温执翻了个白眼,抱臂没说话。
顾九不敢与他对视,埋头硬生生吃完了一碗白米饭,将空碗放下。
“我吃好了。”
温执冷哼一声,收碗起身向旁走去。
见此,顾九稍稍放松些,同沈朔交代了几句后,起身去帮忙收拾碗碟。
她这才看清桌上的情形。
那两盘由她煎的菜都空了盘,旁的菜基本没怎么动过,尤其是那碟虾仁。
顾九挑眉,抱手贱嗖嗖地往正在洗碗的温执身边凑过去,笑着调侃道,
“不是说难吃吗,某人怎么把我做的菜吃得一干二净啊,啧啧,一点也不诚实啊大小姐。”
“饿了而已,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有这么不好意思承认喜欢吗,喜欢的话,我明天也做给你吃呗。”
“烦死了!”
温执别扭地转过头去,耳根微微泛红。
“哎呦,生气啦生气啦。这脸红的,让我仔细瞧瞧。”
“走开,不许看!”
“欸,我就看我就看。”
顾九左右乱窜,跳来跳去逗小孩儿玩。
玩心大起捉弄人时,却听得沈朔低声咳嗽的声音。
顾九脸上的玩弄表情瞬间收了起来,快步向沈朔走去,掌心贴在他额顶,直到感受他并未再次发热这才稍微放松些。
“你昨晚才发了高烧,这里坐着有些冷,我先带你回房间待着,等药炼好了我再带你过去好不好?”
“嗯,有劳。”
沈朔低咳一声,随她向外走去。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潺潺水流声。
直到脚下被狸狸扒拉了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将视线从那二人消失的地方收回来。
温执垂眸看向手中的瓷碗,低头没说话。
……
第140章 第140章新契机
“咯吱-”
房门在身后合上。
温执将空了的药碗搁在桌上,抬眸向角落扫去。
药房中顾九正伸手向狸狸追去,嘴里念叨着:“欸,跑什么跑,给我摸摸。”
狸狸听得推门声,立刻越过各种障碍物,向温执身后奔去,收起爪子扒拉着他的腿,喵喵叫着控诉着某人的恶性。
温执将狸狸抱起,摸头温声安抚着,冲罪魁祸首翻了个白眼。
“不是说身体抱恙吗,现在又有精力了?既然有力气跑这儿折腾狸狸,那明日的药你去送?”
顾九闻言立刻心虚地收了手,没敢吱声。
“啧,出息。”
温执没好气道。
顾九摸了下后脖颈没反驳,缓缓抬眸看行温执,压低声线开口道:“他……今日怎么样……”
温执:“死了。”
顾九:“……”
“呸呸呸,说什么呢!”
温执没理人,越过顾九向身后那几面药柜走去,柜子开开合合。
几味药抛入角落的药罐中。
炉火赤红,沸腾的药液瞬间包裹上那几枚褐色的药物,一抹微涩的药香弥漫在空气中。
温执垂眸,沉默地看着陶罐中起起伏伏的药物,良久缓声道。
“这是第六日了,明日那人服下最后一次药后双目便会彻底恢复,你打算怎么做?”
屋内静谧无声,仅有罐中药液沸腾声。
要怎么做……
她一直避而不谈的话题就这么直白地摆在桌面上,需要她给出个答复。
顾九低头没说话。
黑褐色药液坠入白瓷碗中,此刻被推到她面前。
苦味随着热气升起萦绕在鼻息间,挥之不去的气味令胃内一阵翻涌。
顾九沉默地将药喝尽,闭目凝神调息,驱动着灵力向周身移动。
同往常一样,不过几息之间,体内又再次归于平静。
那些朱红色碎片彻底融入她血肉中,分不开化不了。
又失败了。
顾九杏眼低垂,视线落在手上微微凸起的血管处。
“解开它……你有几成的把握?”
温执循着她的视线看去,皱眉坦诚说道。
“我……没有把握。”
“这样啊。”
顾九平静地点点头。
一个几乎注定失败的结果,值得赌一把吗?
脑袋隐隐地泛起疼来,顾九指尖按压着额头,眼中倦意渐起。
她打了个哈欠,隔着眼底朦胧水雾看向温执,少年身影越发模糊,重影交叠。
“明日要怎么做……”
顾九倚靠着身后桌椅,絮絮念着,声线中是挥之不去的困倦。
“我…我不知道……”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向下栽去。
温执将软泥一样的人捞起。
顾九困得上下眼皮几乎黏在一起,摇摇头小声嘟嚷道。
“怎么这么困……,大小姐,这次的药不行啊,是副作用吗?好困……困……”
尾音被均匀的呼吸声吞没。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
温执半跪在地,俯身看着睡熟的顾九。
少年睫羽低垂,眸色晦暗不明-
温执倚靠在房门前,抱臂看向沈朔。
沈朔双目上覆盖的那条丝带已经取下,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平静地看着他。
温执冷声道。
“收拾好了?走吧。山里地势复杂,我送你,免得再迷路。”
“嗯,有劳。”
院中寂静,旁边那人的房间此刻紧闭无声。
沈朔收回视线,缓步向不远处驻足看向自己的温执走去。
已是深秋,冬意渐浓。
池安山中冷风乍起,刺骨寒意直往人骨子里钻。
萧瑟浅灰秋景中,深红水蓝两道高挑身影自其中走出。
两侧枯叶随风飘起,二人一前一后,皆沉默不语。
直至行至山脚,旁侧刻着池安山三个磅礴大字。
“到了”
温执说罢,没有丝毫停顿犹豫,转身便往回走。
却听身后传来沈朔的声音。”
谢谢”
声线温润如玉,轻柔和缓。
温执动作一顿,余光看向沈朔。
“我帮的是她,同你没有干系。”
沈朔没反驳,只平静地将手中之物递给温执。
“这个给你。”
“什么?”
温执蹙眉。
鎏金珐琅盒子轻轻开启,日光透过盒中宝石在少年面容落下斑驳光影。
盒中那串珠宝无论模样、款式皆照着他喜欢的打造。他过往收集的所有珠宝皆非凡品,这串珠宝至少能排上前二。
温执将那珠宝挑起。
少年本就白皙修长的手,此刻在珠宝的映衬下更为莹润白皙,羊脂玉般。
“给我的?”
“嗯。”
沈朔话音刚落,却听那少年低笑一声。
温执把玩着手中那串珠宝,道:“不愧是玄天宗的少宗主,一出手就这般阔绰。只可惜,我喜欢的从来都不是珠宝。”
珠宝从温执手中脱落,自空中砸落在地面碎石上。
温执缓步向沈朔走去,足底踏上那串宝石。
“你知道吗?”少年嘴角挂着笑,“每次我戴上这些东西时,她都会多看我一眼。”
“这才是我要的。”
少年的声音清朗,一字一句随风送入耳中。
温执将珐琅盒子塞入沈朔水中,眸中寒意加重。
“沈少宗主,与其送我珠宝,不如你彻底消失,这或许会让我兴奋些。”
温执低头看向沈朔心口处。
那道曾经被顾九留下的剑伤已经彻底愈合,在他这几天的治疗下,沈朔这辈子都瞎不了,再也不可能出现失明迷路被捡回这种事情了。
就算日后沈朔再受伤,也同顾九没有半分关系。
“这对你来说不是难事,毕竟你们之间仅剩的契机也没了。”
“契机没了,缘分也就断了。”
两侧风声萧萧,二人衣袂飘扬。
池安山下寂静无声-
午后的日光明晃晃地照进屋内。
顾九睡眼惺忪,打着哈欠从床上起身。
脚尚未踏上地面,脑中忽地忆起一事,她猛地向外跑去。
“咯吱-”
顾九站在门外向屋内看去。
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屋内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没留下任何痕迹,恍惚中好似梦一场。
身后传来脚步声,少年抱臂停在她旁侧。
顾九没回头,只平静地问道:“他……恢复得怎样?”
“瞎不了。”
“嗯,那就好。”
顾九点头。
许久,她缓声道:“他……有说什么吗?”
温执曲指摸了下鼻梁,“没说。”
他抬头看了眼顾九神色,皱眉补道。
“说了句谢谢。”
“嗯,这样啊。”
顾九立在原地,目光有些闪烁。
不知过了多久,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僵硬地躯体放松些,挤出个笑容转身看向温执。
“走,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温执任由顾九牵着衣袖向屋内走去。
“迟到的生辰礼物。”
他低头看向顾九递来的漆金螺钿盒子。
轻轻开启,内里的隔间中放着珠玉宝石玛瑙琥珀,共有七套,款式各异,皆非凡品。
而他当初答应给沈朔治病时要的报酬也在其中。
温执小心地将那串红宝石握在手中,抬眸看向顾九。
顾九笑了笑,“上次瞧见你看它时就买了下来,想着凑齐七套后给你个惊喜,原本还在思考什么时候送给你,正巧这次你点名要了这串,顺带把这七套都给你。”
温执坐在桌前,愣愣地看着手中珠宝,往日明艳得有些锐利的眉眼此刻变得柔和。
“喜欢吗?”
“喜欢。”
“喜欢就好,”顾九长舒一口气,笑道:“先前还担心七年没见,选出的东西会被你嫌弃。”
她轻轻拍了下少年的头,轻声道:“都长这么高了。”
“他走了也好,你不太喜欢他对吗?没关系,以后应该没什么机会再同他见面了。”
温执抱着首饰盒子埋头没说话。
良久,他抬头看向顾九:“你如果和他在一起了……会不要我吗?”
“嗯?”
顾九未曾预料到温执问得这么直白,动作一愣,但还是回道。
“当然不会。”
温执沉默许久,抱着首饰盒子,拽着顾九一角衣服,低头说道:
“那天我给你下了药。”
顾九:???
“其实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顾九:!!!
“我和他说是因为你不想见他,所以才不肯来送他。”
顾九:……
正这时,一白色纸鸢越过窗棂,飞到二人面前那张桌子上。
纸鸢身上缠绕的灵力散去,铺呈为一张白纸,是凌霄阁用来传讯的方式。
顾九此刻满脑浆糊,脑子里全是温执刚说的话,根本无暇顾及这条传讯,正欲将它挥到旁边去,余光却瞥见沈朔的名字。
顾九立刻将信纸抓起,蹙眉看去。
——‘沈朔自首曽与妖女顾九勾结,三日后将在审判庭宣判行刑。’
“怎么会……”,顾九捏着手中的信纸,额间青筋跳跃,指尖忍不住地颤抖着,耳侧嗡鸣不止,“你那日都对他说了什么!”
“就……就说他病治好后没有契机再与你接触了,你们之间的缘分……断……断了……,咳……还故意让他误会了我两之间的关系……”
“谁知道这人长得一幅菩萨样,做起事来这么疯。”
“你!”
顾九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怒骂道:
“他做的疯事多了去,他沈朔要是不疯,当初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我装乾坤袋中带回玄天宗?还一藏就是七年?这人做的离经叛道的事不比我们两个少!”
“你去哪?”
“劫狱!”
“他疯了你也疯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要是被修真界那群老头知道了你没死,你没有白冥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疯了?他要是死了,我怎么可能不疯!”
“唉,等等我啊,我和你一起去。”
“闭嘴,我不想和你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