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缓缓开启,石屑簌簌而落。
宁弃一眼便看见了里面的人。
那人似乎才来不久,离门不过数步,房间中央擂台正缓缓升起,发出的轰鸣震得地砖微颤。
昭琰背对着她,半身被阴影吞没,偏着头抬手,嘴角挂着一贯的笑容:“呦,小妹。”
宁弃脚步顿住,神情冷了半瞬,随即笑了。
昭琰踏前一步,朝宁弃走过去:“怎么,何事让小妹如此开心。”
他站在灯影里,眉眼清隽,仪态端方,仿佛这天下所有的清贵与荣耀,都该落在他身上。
确实是天昭国的瑞光。
可宁弃偏生最厌的,就是昭琰这副冠冕堂皇的模样。
“开心?”宁弃轻笑,像是被这个词逗乐了,随即神情立刻冷了下来,“倒也算是。毕竟我等这一刻,等了太久。”
“终于不用顾忌天昭国律法了,你素来居高位,这回……”
宁弃收起笑容,后颅处圣瞳陡然亮起,从袖口里滑出一柄白玉匕首。
她拇指抵在刀刃之上,指腹轻轻一划,殷红的血珠滚滚而落,同一刻,白色的圣流自圣瞳中汹涌而出,顺着她的脊背蔓延,流入手臂,直冲掌心,鲜血,圣流,与匕首交汇,刀身“嗡”地一声震颤。
“这回,你倒也该尝尝被人逼至绝境的滋味了。”
“哥哥,好好享受。这刀,今夜可只为你开锋啊。”
……
……
时幼听到一声巨响。
她心头猛地一紧,几乎是立刻想起方才的“咚咚咚”敲门声。
是谁进去了?
时幼皱了皱眉,逼自己平静,正欲闭目养神时,她听到了一道声音。
嘎吱。
身后突兀响起门轴的摩擦声。
时幼猛地转头。
桑砚辞踉跄着走了进来。他半边身子都被烧化了,露出皮下错综复杂运转的机关。
然后他看到了时幼。
那一瞬间,桑砚辞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大。
“时姑娘……!哈哈哈哈!”桑砚辞的笑声兴奋、疯狂、近乎偏执,半边烧毁的面皮还在轻轻抽搐着,唇角缓缓咧开,露出几颗血迹斑斑的金牙:“我们,又见面了!!”
时幼眸色冰冷,没有思考分毫,直接拔刀。
破空声几乎刺破耳膜,时幼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瞬息之间冲至桑砚辞面前。
“铿!”
无归与桑砚辞几乎被烧化了的金属假手轰然交击,火星四溅。
根本没挺多久,桑砚辞整条金属臂被生生劈裂,碎片横飞,但他却像没感觉到痛一般,反而在漫天的碎片里笑得更开心了:“对!就是这种力量!哈哈哈哈,再来!让我看看你的极限,时幼!”
“你想的怎么样了?为什么不说话?我还等着你的答案呢!我们一起成神吧!”
回应他的,又是时幼的一刀。
桑砚辞猛地后仰,但无归的锋利超出想象,刀刃仅仅擦过,便在他右肩削下大半。
时幼挥刀再斩,动作迅疾,毫不留情。无归斜斩而出,逼得桑砚辞不断后撤,身形如鬼魅般错位躲避,可时幼太过用力,每一次擦身而过,都带下一片皮肉。
桑砚辞像是全然不在乎自己的劣势,反而更兴奋了:“哈哈哈哈!对!就是这样!这才是值得与我同行之人。”
时幼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了,刀锋猛地一沉:“我不会选择与你成神。”
“而且
……“她话未落,刀尖已然贯穿了桑砚辞的胸膛,“你,也成不了神。”
噗嗤——
桑砚辞的护心镜碎了,皮下那些不断运转的齿轮停了,支离破碎的零件咔哒作响,眼中的兴奋逐渐黯淡下来。
时幼握着刀,冷冷看着他,警惕着他最后一刻的反扑。
果然,桑砚辞动了。
时幼瞳孔微缩,只见他左手掌心之中,出现了一支看起来很贵的画笔,毫尖还透着未干的墨色。
洛争争的画笔怎么会在他手里?
桑砚辞抬起笔,笔尖在空中飞快地勾勒起来:“你错了,时姑娘,与我同行吧。因为只有我能造出,无限接近完美的东西。”
随着他笔走龙蛇,竟有皮肉、筋骨在空中浮现出来。
时幼握刀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几分:“你连完美的概念都未曾触碰,谈何成神?”
她话音刚落,桑砚辞的画已成型。
那些东西猛地飞向他的身体,血肉与金属在他胸膛内交错拼合,只在一瞬,桑砚辞原本残破的身躯,已恢复如初,甚至比之前更为坚韧、光洁。
那只假手灵巧地折叠又张开,五指一握,化作利爪,精准无误地扣住了时幼的刀锋。
“时姑娘啊,你不明白。”
“完美,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失败。但它值得被无限接近。”
话音落下,桑砚辞五指发力,努力拔出仍插在胸膛里的刀锋。
“来吧,时姑娘。让我们一起……”他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是嘶吼,“无限接近完美吧!!”
他一边用力拔着,时幼一边反手一推,刀刃更深地刺了进去。
桑砚辞的身子一震,剧烈的疼痛却让他愈发兴奋,他瞪大双眼,眸中充斥着癫狂:“对了,时姑娘,那个能从嘴里喷火,把我半边身子都烧化了的人……他是谁?”
听到这话,无归刀柄上嵌着的那只眼睛骤然睁开。
“啧,”噬魂脊的声音冷冷传来,带着十足的不耐烦:
“是你爹。”
场面沉默了片刻。
桑砚辞那癫狂的笑容僵在脸上,喉咙里滚动着血沫,半晌,才哆嗦着吐出一句:“你,你说……谁?”
“你爹。”噬魂脊的声音愈发不耐烦,像是应付烦人的苍蝇。
桑砚辞怔了片刻,盯着那只眼睛,忽然想起时幼与顾鸾对战之时,时幼召唤出的那条气息苍莽,几乎能遮蔽天地的白龙。
“是你吧。”桑砚辞一字一顿地吐出,声音又哑又颤,“你是那条白龙吧,我就说嘛,那股气息,是你!是你!躲在这破刀里看好戏的是你!”
时幼只想速战速决,手里的刀往下一沉,锋刃在桑砚辞胸膛里再深插了一寸。
鲜血猛地涌出,溅在时幼的指节上,但桑砚辞反而笑得更猖狂了:
“你快出来!让我看看你!让我剖开你的骨头,看看你的心脏是如何跳动的!”
噬魂脊的声音透着躁意:“时幼,能把我放出来吗,我想杀了他,这疯子真他娘的烦。”
时幼握紧刀柄:“不用,我自己来。”
噬魂脊的眼睛向上翻了个白眼,声音消失。
而此刻,桑砚辞的假手开始异变。
假手的指节猛然扭曲,乌金骨骼迅速延展,如疯长的藤蔓般开始蔓延,变大,直扑时幼。
“还记得这招吧,时姑娘。”桑砚辞癫狂大笑,“黑暗曾是最好的牢笼,而你,也曾是我最完美的标本啊!”
变大的假手猛地拍下,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时幼横刀挡下,溅起大片火星。
时幼被压得脚步后滑,肩头一沉,但下一瞬,她刀锋一转,借力撩起,将巨掌震开。桑砚辞像是早有预料,假手手指骤然弯曲,像钩子般死死扣住刀刃,力道之强,竟生生拽得时幼身体前倾。
“你不懂!时姑娘,你完全不懂,”桑砚辞眼睛瞪得滚圆,“这世间任何东西,都可以被重塑、被改良、被完善!我能造出无限接近完美的存在,我明明有这个能力,你为何不能与我同行?带上你的龙,同我一起,我们一起毁了这个世界,成为新神,多好?”
“既然天道说我不配成神,那我定要成给他看!”
时幼眼神骤冷:“在那扇能与天道对话的门后,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桑砚辞的笑声戛然而止。
那一刻,他的呼吸顿住,瞳仁急剧扩散。
桑砚辞的世界仿佛在此刻骤然拉远,又急速推近,天地间只剩下时幼冷淡的脸庞,和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天,天道说……”一颗豆大的汗珠顺着桑砚辞太阳穴滚落,“说其实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成神的资格。”
“所有人!哪怕是那些孱弱的凡人、连呼吸都不顺畅的废物,不被认可的鬼物,都有资格。”
“我花了多少年!我拆开自己的血肉,用发明替代骨骼,不靠圣瞳、不靠天赐之力,只凭自己的手,把自己改造成最接近神的模样!我以为……我以为,我是唯一例外的那个,最接近神的存在。”
“可天道告诉我……他说……”
桑砚辞情绪猛然崩溃,声音拔高到嘶哑:“我、永!远!不!可!能!成!神!”
时幼沉默了一瞬:“你真天真。”
她说着,刀锋骤然又深插一寸:
“圣瞳只是个幌子,桑砚辞。”
“几千年前,人本可以强大到推翻妖族,可天道偏要人们觉得,必须靠圣瞳,才能翻盘,这样天道才能给那些最有潜力反抗它的人,套上一副控制他们的枷锁。”
“而你,桑砚辞,你太傲慢。你那些自作聪明的发明,正是天道最厌恶的东西。”
“因为你,在做只有天道才有权力做的事——造物。”
说到这,时幼眼中泛起了一丝异样。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桑砚辞却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兴奋:“造物、造物……时姑娘,你不觉得吗?我们是一类人啊。你有阴阳眼,我有大量的研究,既然都是在造物,这般一拍即合,何不并肩而行?让我们一起成神!逆天!毁掉这一切吧!”
时幼视线缓缓移向他手中的画笔:“不行。”
“是你淘汰了洛争争吧?”
桑砚辞咯咯笑了。他没承认,也没否认。那个愣愣的小姑娘,他不止淘汰了,他还杀了。但他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时幼似乎看出了什么。
她犹豫了一瞬,最终,阴阳鱼在瞳孔中缓缓凝结。
“我无需与将死之人同行。”
随着话落,桑砚辞身后地面上泛起一圈涟漪,涟漪中心,一个白色人形缓缓升起。
时幼的分身缠绕着鬼气,握着白色的无归,面无表情。
下一刻,那柄白色无归已然挥下,刀光斜斩,直取桑砚辞的脖颈!
……
……
辗转良久终于找到出口的璃,在听完冷修宁介绍的规则后,在最右侧的那扇门前停住了脚步。
她早已想好,此次承天榜比试,她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那便是为时幼保驾护航。
因此,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时幼,她会毫不犹豫地认输。
若是宁弃,她同样会认输。她相信自己作为鬼屋的直觉——这位天昭国的公主会护时幼周全。
但若是其他人……
璃的眼神冷了下来。
若是其他人,她定会竭尽全力,毫不留情地解决掉对手。她得替时幼扫清障碍,替她省心。
指尖扣上门扉,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云倾散人没回头,只是盘膝坐在擂台中央,仿佛连睁眼的兴趣都没有。
他只是淡淡道:“是你啊。”
璃不知如何作答,只听云倾散人又道:“我本没打算参加这承天榜比试。世俗眼中的荣耀,国师的权柄,对一个将死之人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我来这,只是为了杀一个人。杀完,认输,然后走。反正我这条命,也走不了多远了。”
“如果推门的人是时幼,”云倾散人面具下的嘴角微微一扯,像笑又不像,“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再去偿还我的罪孽。”
璃听得嗓子发涩。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云倾散人根本没打算赢,也没打算活着离开。
他只是在等死,只不过,想带着一点意义去死罢了。
男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可惜,推门的不是她,是你啊。”
璃来不及反应,云倾散人的逐命剑出鞘,苍翠的剑光一瞬铺满二人的脸。
一抹血光,飞溅而出。
第92章 想成神?我帮你啊。
宁弃的一侧肩头的薄纱早在刚才的交锋中被撕碎,露出条条血痕,额前的发饰也被昭琰挑飞。她抿唇,肩膀一沉,手中的白玉匕首斜斜落下,在空中留下一道白色的圣流。
昭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口毫发未损的衣襟,唇角弯了弯:“小妹,你这刀法,可比十一年前,像样多了。”
宁弃不说话,只是喘气。
她鬓角的碎发被冷汗打湿,头顶的发饰早已被挑飞,发丝半散,狼狈得很。
昭琰却笑得更温柔了几分,仿佛真的是个疼惜妹妹的好哥哥。
“一个父皇的弃子,居然能修练到这步田地。”昭琰说着,眸中笑意更浓,“真让我意外。”
“但你知道的,小妹。”昭琰慢悠悠地说,“在我面前,你可从来都没有过赢的资格。”
话落,昭琰的剑才缓缓出鞘。
那柄剑通体莹白,剑身纤薄,似乎由寒玉雕成,近剑锋之处,薄如蝉翼,锋芒未露,却已冷冽渗骨。
宁弃知道,这把剑名为清霁,是父皇亲赐的佩剑。
它太轻了,轻得不像杀人的武器,反而更像是某种礼仪之剑……可惜在昭琰手中,它从来不是礼器。
昭琰左手握剑,脸上一直挂着那副温和的笑脸,像是从不曾动过杀意。
“小妹。你啊,实在是弱到让我连开圣瞳的兴趣都提不起。”
宁弃只觉眼前一白,风声从耳畔划过,锋刃未至,杀意已冷得刺骨。她下意识侧身,袖角被切断,一线残絮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慢慢落下。
昭琰的剑停在她肩后寸许处,剑锋微倾,仿佛下一瞬就能刺穿脖颈。
“不过,既然让我拔了剑……小妹,就算是你赢了半招吧。”
剑锋骤然下压,直劈而下。
宁弃刀起如虹,与昭琰的剑锋硬撼,刹那间火星四溅,震得脚下擂台生生裂开。
“说起来,小妹,你不是知道我会来参加比试么?怎么还敢特意来抢我的风头。”昭琰仍旧笑着,温温吞吞的笑,眼尾弯着,“该说你愚蠢,还是勇气可嘉。”
宁弃侧身避开,反手一刀劈下,落在昭琰的肩头,却被剑锋侧挡开:
“我来,就是为了搅乱你一向顺遂的人生啊。”
宁弃刀势翻卷,擦着昭琰耳侧掠过,挑飞了他一缕鬓发。
两人身影错开,宁弃微喘,昭琰却仍神色从容。
“嗯,也是。”昭琰想了想,刻意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小妹一向如此,从不知何为天高地厚。”
昭琰剑锋轻转:“十一年前,先皇后被废,父皇震怒,下密令清理先皇后满门,包括那两个与你我同父异母的皇弟皇妹。他们二人,虽非你我生母所出,但也仍属于皇家的血脉。”
说着,昭琰语气一缓,似叹非叹:“那两个人,连旁人都避之不及,唯有你——竟敢在父皇面前替皇弟皇妹求情。”
“所有人都说你是傻子,我却觉着……你也不过是个没眼力的孩子。是我的好妹妹。”
话至此处,昭琰顿了顿,笑意淡了些。
“而父皇之所以弃了你,不就是因为这一点?”
“心软、天真,看不清局势,分不清谁才是值得活下去的人。”
“不过也好,你这性子,倒是从来没变。十一年前,你能跪在金銮殿替先太子求情,如今,也敢站在我剑下。”
“看来,小妹你这辈子,就喜欢跟哥哥我对着干。”
宁弃轻声道:“可能是吧。我的确一直都很讨厌你。”
这句话,让昭琰回忆到某个令他极不耐烦的场景,他终于敛起笑意:
“你的厌恶,究竟从何而来?当年那先太子,因先皇后勾结合欢宗之事,早已被父皇厌弃。他的死,是父皇的意志。”
昭琰的眼神冷了下去:
“先太子若死,太子之位悬空,自然轮到更优秀的我来继承。”
“而你,是我同母血脉,你替外人求情……你喜欢他们,胜过喜欢我?”
宁弃只是抬眼,静静地看着昭琰:“哥哥,在旁人眼里,你永远都是最完美的太子。”
“仁义、聪慧、宽容。可只有我,见过你真正的样子。”
“那日,我见到了。”宁弃步步紧逼,“你为了早点开圣瞳,和天道做了交易,对吧?”
这一句话,像是重锤,砸进昭琰心里。
昭琰的笑意僵了僵,但很快恢复如常,作势轻叹:“小妹,你胡说什么呢。”
“胡说?”宁弃抬起白玉匕首,指向昭琰喉间,“我当年提他们求情,可不仅只是为了亲情。”
“先太子一死,太子之位必然落到你手上。可昭琰,你这样的伪君子,若无人制衡,天昭早晚毁在你手中。”
“我,在用我的方式,去保天昭的未来——”
“我听到了,待你登基那日,你便要拿全天昭子民的性命,换你一人成神!”
昭琰眼底闪过一丝恼怒,但很快又被嘲弄的笑意替代。
“你果然,还是那个目无长兄的小妹啊。”
刹那间,擂台之上风声大作,昭琰身后,出现了一道狭长的裂缝。
裂缝中,一轮巨大的金色残月缓缓升起。
“昭华,倾霁。”
昭琰低声念出剑诀的名字,清霁剑猛然刺地,整个擂台震颤,一圈圈金色波纹自他脚下荡开。
昭琰立于硕大的残月之前,声音温柔:“我原本,只是想让你知难而退。”
“但现在——”他语气一顿,手中清霁剑一翻,“我改主意了。”
“你还是死吧。”
话音落下,地面崩塌、裂纹蔓延,而那悬空的金色残月轰然坠落,化作无数剑雨,如万千流星坠地,直直朝宁弃倾斜而下!
昭霁覆顶,无人能避。
它们交错如织,几乎没给宁弃留下任何死角。
可宁弃没有后退,逆着剑气冲上前,却被巨力压制,步步后退。
望着宁弃狼狈的模样,昭琰笑了:“至少,你让我拔了剑,这一点,你可以感到荣幸。”
宁弃没有理他,而是咬紧牙关,拇指在匕首刀背一划,鲜血将白玉刀身染了个透。
那一瞬,匕首像是苏醒一般,发出一声低鸣,血色迅速沿着刀身裂纹蔓延,匕首剧烈颤抖,锋刃暴涨,拉长成一柄血色的长刀。
宁弃快速横刀,试图挡下昭琰的剑气。刀锋在强压之下不断下沉,膝盖弯起,几乎被压得跪地。
剑光倾泻如瀑,漫天白芒刺痛了宁弃的眼。
抵挡之时,她眯起眼,余光不经意掠过那一片剑雨之巅。
昭琰依旧立在高处,而他的后颅,一片寂静。
宁弃霎时间心跳加速。
他连圣瞳都没开。
这算什么怪物?
在宁弃的头顶处,那金色的残月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轮,但这一回,残月的边缘开始崩裂,细碎的光屑不断洒
落,随着昭琰手腕的转动,新的剑雨一波接一波地倾斜而下,越发密集、越发锋利。
宁弃被剑雨彻底笼罩,耳边只剩下破空的呼啸声。
哥哥,这便是和天道做交易后,你所换来的力量吗?
下一瞬,一声巨响传来。
轰——!
……
……
时幼的刀锋,堪堪要划破桑砚辞的脖颈。
忽地,无论是头顶,抑或是脚下,都在不停地晃动。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轰鸣,震得时幼耳膜发麻。
时幼的动作,因此而顿了刹那。
注意到时幼动作的那一顿,桑砚辞笑了,眼底,浮现出癫狂的快意。
桑砚辞的右手机关全开,骨节伸展,瞬间喷涌出无数细长的锁链,如毒蛇般朝时幼激射而去!
时幼横刀一挡,无归生生被震飞出去,钉入擂台边缘的石壁之中。
很快,时幼反应过来,五指张开,凌空一握。
无归刀身轻颤,挣脱石壁,以迅雷之势飞回她掌中。
桑砚辞不紧不慢地五指一抬,那被改造过的手臂再度开始急剧膨胀,骨节暴突:
“时姑娘,你可知,这世上最美妙的事,便是创造。”
说罢,他摊开手掌。
有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像是什么东西在正在桑砚辞的骨骼与血肉之中生长、撕裂、重组。
一条银色的锁链从他假肢手心中缓缓探出,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眨眼之间,他的半边身体都被细细的锁链所覆盖。
“既然你不愿与我同行,那我只能彻底改造你了。”
桑砚辞硕大的假手五指一弹,那些锁链陡然张开,如暴雨般向时幼席卷而来。
无数根锁链齐齐发出尖锐的哀鸣,迫不及待封死时幼的退路,等待着锁住时幼跳动的心。
可时幼却笑了。
她深知,桑砚辞这样的人,很难缠,非常难缠。
就算把他骨头打断了还能拼回去,皮肉撕碎了也能重塑,甚至是心脏停跳,他都能设法让它再次搏动。
这样的人,就算将他碾碎,他也不肯真正认输。
所以时幼不打算与他比拼蛮力了。
这一回,她要摧毁他的信仰,诛他的心。
当时,时幼曾试图为璃重塑一个圣瞳,当时以为失败了,璃也以为失败了。可事实上,璃变强了。
看来,造物是一场漫长的过程,某些失败,未必不是一种成功。
时幼眼神明亮起来,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露出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容。
她要让桑砚辞拥有一个他此生为最痛恨的东西。
一个他永远都不可能接受的东西。
比如,一个圣瞳。
心念一动,时幼瞳中不仅漫天呼啸而来的锁链,还多出了一双首尾衔接的阴阳鱼。
时幼看着桑砚辞,轻声道:“你不是一直想成神吗?”
“我帮你啊。”
第93章 我比你更不要命桑砚辞,你输了。……
时幼这话让桑砚辞有些疑惑。
但桑砚辞并未停止动作。
假手手心处,喷射而出的锁链狂舞,密密麻麻地朝着时幼卷去。
烟尘四起。
所有的一切,都被锁链与灰白色的烟尘吞没。
包括持刀的少女身影。
桑砚辞眯起眼睛,兴奋地不能自已。
时幼可躲不开。
这种密度,就算是傅夜城来了,也得费一番力气挣脱。更何况是时幼?
这时,桑砚辞后颅处,出现了奇异的感觉。
不是痛,不是麻,而是一种令他极度不适的……痒。
桑砚辞挠了挠,觉得不对劲,骤然后退好几步:“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烟尘散了一角,一道模糊的影子浮现其中。
少女立于烟尘深处,碎裂的锁链残片散了了一地,刀刃垂落,锋芒初显。
时幼面无表情:“你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才刻意不去修圣瞳么?”
“可惜了,我给你造了一个。”
桑砚辞瞪大眼珠,牙关紧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开什么玩笑呢?
可后颅处的痒意却愈演愈烈,如火灼烧,如针扎着他的魂魄,像是有人轻轻地掀开了他的天灵盖,将什么东西放了进去。
他伸手按住后脑。
一道流光从他的指缝溢出。
那是一道白色的光,明亮得过于锋利,顺着脊椎滑落下去,逐渐蔓延至全身。
桑砚辞伸出双手,看着自己的手掌,目光中有愤怒,有疑惑。
他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但他不相信自己在看什么。
自后颅涌出的光,如江河决堤,奔涌入经络,在手臂间穿行,明亮得不可思议。
在他的指尖,在他的手腕,在他的经脉,在他无法掌控的每一寸骨血里。
桑砚辞的全身都在发光。
耳边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一声,又一声,打破死寂。
桑砚辞抬起头,时幼正一步步走近,脚下踩过那些破碎的锁链,发出咯吱的声响,眼中的阴阳鱼印记仍在缓慢旋转,直至彻底消失。
时幼停下,看着他。
没有嘲弄,没有怜悯,甚至没有情绪。
桑砚辞喘着气,死死盯着她:“圣瞳这种东西,你也能造?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时幼没立刻回答。
她低头,手指在袖口一抹,抹去掌心未干的血迹,在心里估算这次透支的寿命。不过……罢了。
时幼竖起一根指尖:“其实很简单。”
“一,我足够相信。”
然后竖起第二根。
“二,我比你,更不要命。”
桑砚辞的身体轻颤了一下,像是没听懂,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下颌止不住地发抖,眼里全是难以遏制的羞辱。
最终,他沙哑着吐出一句:“你以为这能让我服气?你以为这能让我认输?”
时幼继续向前走着。
“桑砚辞,好好享受这份礼物吧。”
“从今往后,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如何再想创造出更伟大的规则,都得在这圣瞳的影响下进行。”
“你不是想当神么?从这一刻开始,不管你如何不甘,你的造物,你的实验,你最得意的所有,都不再纯粹。
“你永远无法逃脱我送你的圣瞳,哪怕你死。
“所以啊,你终究不是至高无上的那个,你,也要遵循别人的规则……
“比如,我的规则。”
桑砚辞听着时幼的话,手在抖,整个人都在抖,可他根本控制不住。
他的瞳孔猛地缩紧,下一秒,他的假手弹出锋刃,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后颅刺去!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
剜掉它!剜掉它剜掉它剜掉它剜掉它剜掉它剜掉它!感觉剜掉这该死的东西!
他温热的血喷涌而出,落在地上,溅起一朵又一朵艳红的花。
好疼啊!
可疼又怎么样?
可就在这时,他后颅的“圣瞳”似乎被他的僭越所激怒,白色的圣流不只疯狂蔓延在他的体表,同时也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回荡、渗透。
【接受它。】
【你本该如此。】
【你本就属于它。】
【你这样的宰渣,怎么配成神呢?】
桑砚辞被这声音吓坏了,疯了似的后退。
不……不!!
他曾以为自己是能造物的神,如今,却变成了别人的造物。
这是一种比死亡更让他无法接受的失败。
桑砚辞赶忙伸手,指尖在后颅里掏来掏去,却一无所获。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可那该死的圣瞳到底在哪里啊!
时幼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摇了摇头:“别找了,你找不到的。”
“天道,选择将圣瞳种在修行者的后颅处。可我送你的这份圣瞳,不一样。”
时幼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他胸口:
“我将圣瞳种在了你的心里。”
“桑砚辞,你输了。”
桑砚辞喉咙里溢出一声笑,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哈哈……哈哈哈哈……”
他终于放弃了挣扎,红着眼眶,看着时幼,像是一具失控的鬼魂。
然后,他猛地抬头。
桑砚辞眼底燃起疯狂的厉色,脚下猛踏,数不清的锁链从他体内钻出,如同无数条疯狗,狰狞地朝着时幼扑去。
缠绕着圣流的铁链漫天飞舞,他的身影掠过一道道残影,冲向时幼。
时幼以为桑砚辞要攻过来,脚下蓄势,握紧刀柄,无归刀锋直指桑砚辞。
可下一瞬——
桑砚辞迎着刀锋,撞了上去。
刀尖刺入血肉,穿透骨骼,没入他的心脏。
桑砚辞没有停下,甚至微微前倾了一寸,任由刀刃刺得更深。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不断扩大的血痕,眼睫轻颤了一下。
最后,他笑了。
“没意义了,没意义了……”
桑砚辞边说边笑,一开始是低笑,然后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笑得几乎痉挛。可就在这时,那笑声戛
然而止。
他猛地抬头,瞳孔猩红,朝时幼伸出手。
指尖悬在时幼的眼前。
“你比我,更有成神的才能。”
桑砚辞说着,凝视着时幼,或者说,凝视着时幼的阴阳眼。
那双眼睛里,藏着他穷尽一生都无法窥见的真理,藏着天道的秘密,藏着光,藏着合欢宗,藏着他想要的所有。
“真羡慕你啊。”
“有这样的一双眼睛……”
话毕,他的头缓缓垂了下来。
像是终于失去了意识。
咣当一声,飞舞的锁链同时坠落,砸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
时幼沉默将刀抽出。刃锋滑出血肉的瞬间,一切归于沉寂。
桑砚辞彻底倒下了。
他侧倒在地,头发散乱,嘴里仍咕噜咕噜往外涌着鲜血。他的手还在悬着,指尖停留在半空,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般。
而他的另一只手上,握着洛争争的画笔。
时幼弯腰,将那画笔拾起,转头,盯着桑砚辞仍悬着的手掌,眼神恍惚了一瞬。
“羡慕?”
“如果真能有得选……”
时幼将画笔收紧袖口里,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宁愿从来没拥有过这双眼睛啊。”
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这句话,桑砚辞的眼睛终于阖上了。
时幼忽然觉得有点疲惫。
其实,她也没有把握,自己真的能造出一个圣瞳。毕竟,她曾失败过一次。
所以之前对桑砚辞说的那些话,有一半是唬他的。
她只是赌了一把。
可时幼没想到,当时桑砚辞的身体里,竟真的涌出了圣流。
时幼沉默了一瞬,忽然想起玄霁王曾对她说的那句,“你的阴阳眼,远胜圣瞳。”
她并未过多思考过这句话的意义。
现在,她开始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理解。
时幼回头,看向自己进来时走过的那扇门。
结束了。
风顺着门缝灌进来,时幼那扇门走去。
她的手刚搭上门,一声巨响,自她身后传来。
轰——!
整个地面都在晃动,石屑乱飞,自屋顶簌簌落下。
时幼猛地回头,顺着声音看去。
桑砚辞还倒在那里,擂台旁的墙壁却迅速蔓延开了一道裂缝,明显是被某种无法抗衡的力量直接撞开的。
那一瞬,墙壁轰然塌陷。
破碎的墙体间,一道身影重重飞了出来。
是宁弃!
她浑身是血,整个人像一枚被弹射出的利箭,从崩塌的断墙间穿过,带起一道血痕。
鲜血飞溅,洒在时幼脸上。
啪的一声,气浪席卷四周,宁弃重重坠地,将擂台撞出一道深坑。
宁弃的身上,插满了利剑。
一柄、两柄、三柄……时幼根本数不过来,少说也有几十把。
可宁弃似乎还有一口气,她努力地抬起了一点点头,声音虚弱到只剩气音:“时幼,快走。”
宁弃目光有些涣散,像是失去了焦距。
时幼一下子浑身血液冲上了天灵盖。
尘埃翻滚,碎石散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烟尘深处缓步走出。
太子昭衍负手而立,目光落在时幼身上:
“哦?”
“真是意外啊,竟然会在这里碰见你。”
昭琰微微侧头,目光意味不明,带着一点玩味的笑意。
他的视线在满地废墟间停顿了一瞬,随后落在倒地的桑砚辞身上。
“时姑娘,这一轮,看来你已经赢了啊。”
这话说得极轻,语气里没有半点嘲讽,反倒像是对这个结局并不意外。
昭琰缓步踏入,走得极慢,靴底碾过残破的砖瓦,看起来无比悠闲。
“时姑娘,既然都遇上了,那便别走了。”
“你看,我小妹也在这里。你与她关系一向要好,正该好好陪陪她才是。”
“毕竟……”
“她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太寂寞了。”
铮!
刀光骤然亮起。
寒芒闪烁间,时幼已然咬着牙拔刀,眼中杀意瞬间凝成实质,直奔昭衍!
她要给敢对亲妹妹下手的昭琰一点颜色看看!
第94章 跪下“在我的月光之下,跪下。”
其实时幼知道自己不该管。
但一想到倒在地上的宁弃,喊她快跑的宁弃……有些事,不该做,也要做。
所以,她出手了。
昭琰未动,眼神依旧沉静,像是早知如此。
直到无归的刀锋近身,他才抬手,袖摆微扬,指尖一扣,硬是让刀光错开半寸。
二人交错而过。
时幼脚步一顿,眸光微沉,握刀的手更紧了一分。
她没有回头,昭衍也未回头。
但两人之间,已然杀意沉沉。
时幼偏头,看了一眼昭衍的侧影。
冷静,从容,笑意盈盈。
不愧是太子。但她,也不差。
下一刻,气流倒卷,刀光带起一线寒色,直取昭衍的咽喉。
白衣翻飞,昭琰只是脚步微移,恰到好处地从刀锋之下走过。
“急了。”昭琰微微一笑,像是随口点评,“出手虽快,但落点太直。”
时幼并未理会,脚下一踏,刀势陡然一变,朝昭琰劈去。
昭琰退了一步,十分悠哉:“攻势未乱,章法还算清楚。”
“可惜,你的心,太乱了。”
他侧目,淡淡看了眼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宁弃:
“小妹,你之所以输给我,也是犯了这种同样的错误。”
这话实在是让时幼不爽。
这家伙,太悠哉了,悠哉得让她想一刀剁了他。
火气一下子冲上来,时幼收住心神,攻势快到极致,刀锋瞬间拉出一道红色的残影!
昭琰仍旧平静。
他侧目,看着时幼出刀的动作,叹息了一声。
“罢了。”
“陪你玩了这么一会,我有些无聊了。”
昭琰缓慢抬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节微屈。
身后,血泊中的宁弃连忙虚弱开口:“时幼……快跑!”
但已经晚了。
“昭华,轻霁。”
昭琰的手指一扣,剑诀成形。
那一瞬,时幼瞳孔微缩。
她看见了。
昭琰的身后,升起了一轮巨大无比的金色残月!
残月横亘头顶,金光之中,杀机沛然。
昭琰垂眸,看了时幼一眼。
那眼神仍旧是平静的,嘴角却缓缓弯起,带着不加掩饰的得意。
他没有说话,手指轻轻一动。
那轮高悬的金色残月似受收到了感召。
像是一滴墨落入清水,金辉自残月中心晕开,月轮的边缘变得模糊,如潮水悄然退去。
它在融化。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在刺目的光中,直到时幼听见了光刃穿梭的声音。
那不是月光。
那是剑刃。
无数道锋利到极致的剑刃,正化作漫天剑雨,坠落人间!
这一刻,时幼终于明白,为何宁弃会败,为何会倒在那里,伤得那样重。宁弃很强,时幼很清楚这一点,只因时幼见过宁弃的圣流,见过那一抹极致纯净的白色光辉。
时幼也几乎可以想象,自己也会像宁弃一样,被万千利刃生生穿透,血流成河。
可她不能败。
她离达成夙愿,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时幼未退分毫,挥起硕大的无归,劈向坠落的锋刃!
叮!叮!叮!
刀光纵横,金属碰撞之声连成一片,一刃刃被打飞,一刃刃被折断。
可残月化作的光刃太多了。
多到时幼根本砍不完。
那些她来不及抵挡的光刃,纷纷以极快的速度穿透她的身体。
那仿佛不是剑,而是一场无可逃避的天罚。
流光破空而下,在时幼身上种下一朵朵血花。
可尽管如此,时幼握刀的手没有放松,也没有选择逃跑。
昭琰像是终于来了兴趣,有些惊讶地“哦”了一声:“时姑娘,你身上的伤口,多到连骨头都快露出来了。”
“疼痛会让人迟钝,会让人变慢。”
“会让人,在挥刀的瞬间,露出破绽。”
“何必呢。你就这般不怕疼?非要这般拼命?”
时幼没有理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他。
她忽然想起在鬼极殿的那段日子,也想起千风。想起那些日复一日的较量,想起那些被打到再也爬不起来的日子。
她曾被砍得倒地不起,也曾血流满身。
疼吗?
疼。
但她早就习惯了。
时幼笑了,看向昭琰,目光里带着一丝意料之中的坦然:
“您是太子。天昭国的太子。”
“像您这样的人,大抵从出生便被安排好了一切……按部就班地长大,按部就班地登上高位,按部就班地成为世人仰望的存在。你要的东西,从来都会有人奉上,你走的路,从来都会有人替你扫清障碍。”
“可我们不同。”
“我们生来就什么都没有,活着才是首要的事情。我现在承受的这点痛,于你或许是折磨,但对我来说,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疼痛?那只是我们活着的证明罢了!”
昭琰一愣,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什么。片刻的沉默后,他原本平静的神色里,终于浮现了一丝怒气。
他收回视线,两指并拢,向上一指。
时幼下意识抬头,瞳孔骤缩。
三轮巨大的满月,自黑暗中升起。
一切的一切,都被金色的光辉填满。金光如潮,将不该为凡尘所见的光辉洒落人间。
三轮满月映照之下,时幼身影孤立,落入这万丈金辉之下,竟如沧海一粟,微渺不堪。
“跪下。”
昭琰的声音响起了。
“在我的月光之下,跪下。”
昭琰站在那里,眼中只有上位者才有的冷漠。光辉在他周身流转,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该臣服于他脚下,而他只是随口落下一句最简单的判决。
“凡间之人,只配仰望我。”
“而你,竟妄图踩在月上。”
“你僭越了,时幼。”
话音落下,昭琰高举手掌。
随即,他手掌朝下一落!
三轮满月一瞬间塌陷,像是融化,又像是崩塌,齐齐化作无数道光刃,暴雨般朝时幼疾射而来!
是疯狂的,是带着毁灭之意的,是不可抗衡的。
它们带着天命的重量,轰然降临!
时幼脑中一片空白,方才应付一轮残月,她便已然狼狈不堪。
如今,三轮满月齐降,她又该如何应对?
光雨倾轧而下,时幼耳边似乎只剩下了一种声音。
光刃破空的嗡鸣。
身体似乎已经预判了即将到来的死亡。这不是时幼的错觉,这力量太过强大,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她的身体会被撕碎,骨骼会被碾成齑粉,意识会彻底泯灭,她的存在会被抹去,就像从未活过。这种恐惧,让很多事情从意识深处翻涌而出,像被突然砸开的某道闸口,所有的记忆在脑海里呼啸着冲过。
时幼想起在鬼极殿的第一夜,想起了她握紧的拳头,想起她在房间内暗自发誓,她要做天命的主人。
她也想起九曲巷的大街上,人声鼎沸,狂热地押注着承天榜的排名,她站在人群之外,看见一整桌沉甸甸的金子砸在案上,那人的指尖搭在案上,连眼都没有抬,只是平静地说着,她会赢。
罢了。
那就再用一次阴阳眼吧。
一瞬间,黑白交错的阴阳鱼印记,在时幼瞳孔中猛然旋转。它们旋转地太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快得像是要将她的血肉、灵魂、生死全数吞噬。
时幼的血液开始倒流,骨骼隐隐作痛,寿命在以难以计算的速度流逝,可她已经顾不上了。
她还不能死在这里啊!
黑白二色的光流从她瞳孔中迸发,直接轰入那漫天光雨之中。
昭琰语气漠然:“螳臂当车。”
时幼却笑了:“你有所不知,这双阴阳眼,可以复刻出我想要的任何东西。”
说这句话的时候,细密的黑色鬼气,正时幼的指尖,眼眸,发梢,毛孔,甚至骨骼的缝隙间,流淌而出。
昭琰的光雨眼看着便要将时幼吞没。
可就在那光刃即将抵达她的刹那,鬼气猛然暴涨,黑色的潮水骤然回卷,如鲸吞星辉,抵住了昭琰的锋芒。
仅仅是一瞬,仅仅是一点点。
可这一点,便已足够。
昭琰的脸色终于变了。
不仅是因为时幼暂时抵住了他的攻势。更是因他能明显感受到,有某种恐怖的、未知的、他无法掌控的东西,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膨胀,正在以碾碎一切的方式降临!
昭琰缓缓地,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回头。
然后,他看见了。
三轮足以遮天蔽日的黑色的满月,静静地悬在他身后。
黑色的,巨大的,纯粹由鬼气构成的满月。
它们静静地悬挂在他身后,如同能吞噬光明的深渊,死死地盯着他。
那不是他的光辉,不是他的神月。
那是她的。
昭琰自问,他看过很多天才,看过太多不自量力的人,也看过很多自称为神的疯子。
可这一刻,昭琰头一回产生了一种错觉——
这片月光之下,真正僭越的,究竟是谁?
时幼没有留给昭琰惊讶的机会。
她学着昭琰方才的样子,高高抬手,掌心向天。
然后,猛然落下!
昭琰猛然后退,他抬手,潮水一般的光刃激射而出,金色剑气破空而去,扎向这三轮黑月。
可黑月已然感受到了时幼的意志。
轰地一声。
三轮黑月朝昭琰骤然下坠。
昭琰看着朝他坠落而来巨大月亮,慌了。
太近……太大了。甚至比他的满月还要大。
这就是时幼的阴阳眼?
昭琰抬手,光刃瞬间浮现。
可就在这一刹那,他的身影,被坠落的黑月阴影彻底吞没!
轰!
三轮黑色满月撞击大地,瞬间溃散。
月影之中,鬼气如惊涛拍岸,汹涌四散,直卷时幼目光可及的一切。
第95章 天昭的瑞光也会黯淡任何对我有威胁的……
一瞬之间,黑潮翻腾,光影尽褪。
鬼气弥漫,四周一片黑暗。昭琰的身影已被如潮水倒灌般的鬼气吞没。
强风顺着这道攻击袭来,时幼站在风口,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裹挟着鬼气,缠绕着她的指尖、肩膀,撩起她的发丝,衣袍猎猎作响。
昭琰似乎没了动静,四周唯有剑鸣尚存。
那些原本听从昭琰指引的光刃,一下子彻底失去了方向,在黑潮与狂风之中四处乱窜。
但很快,那些光刃,开始逐渐被鬼气腐蚀。
第一道光刃开始融化。
嗤——
它发出微弱的颤鸣,剑刃的边缘在黑雾中泛红,随之化作细小的金屑,在黑暗中飘落,燃尽。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昭琰的剑,在鬼气之中,一个接一个地溃散,坠落。
密密麻麻的,像一场雨。
像一场燃烧的雨。
时幼没有动。
她只是站在那里,仰着头,看着。仿佛她的世界,只剩下这场燃烧的剑雨,无声无息地落下。
有血顺着唇角滑落,在她的衣襟处晕开。
时幼抬手拭去鼻血,这时,她听见了一丝很微弱的声音。
“嘶……”
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什么东西被碾碎后仍在试图发声。
时幼顺着声音走过去。
鬼气在她周身涌动,她拨开一片浓重的黑色雾霭,将视线投过去。
昭琰整个人嵌在地里,身子几乎都被碾碎了。呼吸断断续续的,每一次气息泄出,都会带出漏风声。
他还活着。
可看起来,已经破破烂烂了。
看起来再也没有天昭国太子该有的从容。
时幼走近,蹲下身看着他,目光平静,声音也很平静:“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然后时幼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不过有一点,我倒想不明白了。月塔比试之时,你是如何做到比我先出去的?”
昭琰半眯着眼,胸膛像漏风的
战鼓,一下一下,徒劳地振动着。
他看起来想很笑,可是脸上鲜血太多,让时幼看不清他的表情。
“整个天昭……迟早都是我的……所以啊,为了未来……提前布局……不过分吧?”
时幼恍然:“你这人,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昭琰努力睁开眼,在视线交错的那一刻,他突然看到,时幼的眼神竟然是温和的。
他怔了一下:“你也……和我想的不一样……”
然后便是剧烈的咳嗽。
血顺着唇角滑落,他偏了偏头,吐出一口深色的血迹,落在鬼气翻涌的地面上。
时幼问:“我这算赢了你么?”
昭琰没有说话,像是懒得回应,或者已经没力气再去回应。
就在这时,身后隔着很远的地方,传来宁弃虚弱的声音:“时……别听他的,杀了他……”
宁弃的声音继续断断续续地飘过来:“昭琰……与天道……做了交易。”
“在未来,等他登基……他会杀了所有人。”
“用整个天昭的血……换他成神……”
宁弃也剧烈咳嗽起来。
时幼倒没有太过意外。
若放在以前,她或许不会信。可毕竟她已同天道交谈过,知道天道那些可笑规则。所以,这件事,她信了。
但时幼没有半点想要拯救天昭的念头。
她甚至连“未来”都没想过。
未来是什么?
所谓天昭的未来,天下苍生的未来……
时幼不关心。
她甚至活不到那个时候。
她只想为弟弟报仇,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可昭琰并看不透时幼的心思。
他只是看着时幼蹲在原地,认真思考着什么,全程目光沉静,面无表情,像是下一瞬就会照着宁弃的嘱咐,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她在想什么?她要杀他吗?
昭琰心里浮现出荒谬的怒意。他从被父皇遗忘的皇子,一步步踩着弟弟妹妹的尸骨向上爬,才终于登上今日的高位。根本没有所谓的时来运转,只靠够冷血,够狠,够努力。
可现在……
一个小小的承天榜试炼,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人,竟然凌驾在他之上?竟然有胆子在他面前思考要不要杀他?
昭琰咬着后槽牙:“天昭的太子……你也敢杀?”
“你……就算赢了我,赢了云卿散人……你也依旧拿不了承天榜首席。”
“一个连太子都敢杀的人……即便你赢了,也会有人让你输。”
时幼静静地看着他:“我想成为首席,主要是为了取一人首级。所以,在比试开始前,我特地唤圣人的白鹤传信,只为确认一件事。”
“若是在比试中失手杀了人,要不要担责?”
“而圣人给的答案是,无责。”
时幼低下头,平静地盯着昭琰:“所以,就算你是太子,我若杀了你,我自是无责的。”
昭琰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艰难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并不愉悦,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痛苦。
“好、好、好……”昭琰边笑,嘴里边往外涌血,“你倒是真敢啊……谁都敢杀。”
“昔日的师父敢杀,天昭的太子你也敢杀……”他顿了顿,语调拖长一点,“连那与你并肩作战的姑娘……叫什么来着?
昭琰假装思索了一瞬,声音轻飘飘的:“哦,对,洛争争。”
“连她……你也杀了。”
昭琰盯着时幼,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恶意。
时幼当然猜到洛争争死了。
但她更知道,昭琰说这话不是为了告诉她什么,而是为了扰乱她的心境。
果然,昭琰嗤笑了一声:“一个承天榜比试,死伤倒是不少啊。你,咳咳,杀了这么多人……这样的人,也配拿首席吗?”
昭琰很期待时幼的反应。
可时幼偏偏没有任何反应。
昭琰的笑意冷了几分,心底那股不甘被撩拨得更深。
她怎么能一点都不动怒?
她凭什么还能这么冷静?
他忽然很想看她痛苦,想看她崩溃,想看她在人群中失控大笑或嚎啕大哭,想看她捂着脸蹲下,想看她握着刀的手抖到无法控制。昭琰继续断断续续道:“你之前,跟云卿散人……哦,你的前师父……你们应该是住在竹隐谷吧?”
时幼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昭琰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眸光微亮:“你弟弟死的那日……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年前、我、我的密卫,在那竹林里的竹屋内,发现了一个少年。”
“大概、十几岁?”
“密卫说、他倒在血泊里,整个人像是要没气了。”
“没错、他……他还有呼吸……”
轰!
鬼气翻涌,时幼猛地伸手,一把揪住昭琰的衣领,将已嵌进地里的昭琰,狠狠地拽了起来!
“他还活着?!”时幼急了。
昭琰那被撞碎的半边身子被她这一么扯,血水混着碎骨,哗啦啦往下流。可他却全然不在意,哪怕被揪着脖领子,哪怕狼狈不堪,他依旧抬起眼睛,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时幼:
“秘卫来报,说这少年虽命悬一线,可他毕竟上了承天榜,若是救了……或许还有些价值。”
“所以,密卫地来问我,要不要救。”
时幼的手指再度收紧,青筋爆起。
昭琰心情大好,又咳出一口血:“可惜啊……”
“任何对我有威胁的人,我都不会留!”
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像是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嘶吼:
“所以、那日密卫来问我,要不要救那个他时,我连头都没抬,就说了一句话——”
“不用管他。”
“他能活下来,那是他的命。”
“他死了,也是他的命。”
“世上死了那么多人,你弟弟算哪一个!?”
昭琰的笑声越来越大,声音尖锐得像指甲划过青石板的声音,刺耳得很。他的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可这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看到时幼激动,他痛快极了。
“怎么?你生气了?”
“来啊,杀了我!”
轰——
忽然,时幼头顶,一道声音滚滚而来。
“孩子,三思。”
那是帝君的声音。
“道陵子言你杀人无责,可天昭国律,从未容得下弑君之人。”
“若你执意杀死昭琰,那便是与整个天昭为敌,与天下秩序为敌,与朕为敌。”
“你以为,道陵子的一句话,便能庇佑你不死?朕天昭的天子,若死在你的刀下,即便你斩尽承天榜之敌,也绝无可能活着离开!”
昭琰大口喘息着,血泊在身下蔓延,可他却露出了得意的笑。
时幼看着他的笑,心脏一下一下揪紧,耳朵嗡嗡作响,血气在翻涌,指尖热得发麻。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屏蔽了,世界在那一瞬变成了死寂的黑白色。
她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只有替时奕感到不甘的情绪在滋生。
最疼她的弟弟,死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只因为昭琰的随口一句话。
时幼甚至不敢去想象,时奕死前是不是在等她,是不是在忍着痛,是不是努力地想活下去。
他本可以活下来的。
他本可以活下来的!
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轰隆作响。
无归,出现在了时幼的手中。双手高举,刀尖对准了他的心脏。
昭琰的笑容戛然而止,他愣了一下,然后瞳孔骤缩。
下一刻——
噗嗤!
时幼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拔的刀,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动的手。
仅仅一瞬,刀锋猛地刺穿了昭琰的心脏,深深贯入,透骨而入!
第96章 他怎么能救我那么多次?“用他的寿命……
“呃——”
昭琰猛地睁大眼睛,嘴角的笑意瞬间凝滞,血沫疯狂地从他嘴里往外溢。
时幼俯视着他,冷漠地将刀抽出来,昭
琰胸口处的鲜血如从泉眼般涌出似的,哗啦啦地往外流。昭琰的身体猛地抽搐起来,瞳孔剧烈收缩,嘴巴张了张,像是非常努力地想说些什么。
可时幼不等他开口,直接抬手,反手再刺!
管你是谁,管你是天昭太子也好,老天爷也罢,与整个世界为敌也好,死在这里也罢,她就是要为时奕出这口气!
噗嗤。
昭琰的身体再一次被穿透,涓涓流出的鲜血将四周染得深红,嘴里大口大口往外吐血,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像是终于要死了。
可时幼却不打算让他死得太快。
她抬手,狠狠拔出刀,反手又一次刺下去。
噗嗤!
再刺。
噗嗤!
再刺!
噗嗤!
她的弟弟死了,她的师父变了,她没有过去的记忆,除了弟弟,连自己真正的亲人都找不到……这世上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昭琰还能被父亲护着……好端端的,心安理得的活着?!
昭琰的白衣被鲜血彻底染成了红色。
时幼将无归扔到一旁,又一次抓住昭琰的衣领,硬生生将他从血泊里拎起来:
“你也会害怕吗?”
“你也会怕死吗?”
“你是不是也会不甘心?”
“你是不是也想活着?也想有人能拉你一把?”
“那你喊啊。”
“喊得大声一点,最好让你父亲听得更清楚些啊。”
“现在便替时奕……好好尝尝这种滋味吧。”
昭琰的眼神已经涣散,可在视线扫过时幼攥着他衣领的手时,愣住了。
时幼那满是血的左手,无名指第二关节处,有一颗殷红的痣。
昭琰通红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你啊,你没死,你竟然没死!”昭琰瞳孔骤缩了一瞬,紧接着,喉咙里涌出一阵笑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终于发现了某个天大的秘密。
他知道父亲正在看着,他必须告诉他这个发现,这事情太过重要,关乎于天昭未来的存亡。
可他没有力气了。
昭琰眼睛还睁着,视线却变得空洞无光。
天昭国的瑞光,熄灭了。
他死了。
时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彻底没反应,有些急了。
她伸手,重重地拍了拍昭琰的脸,试图让他清醒过来。
可昭琰的头只是歪了一下。
时幼看了看自己沾满血的手掌,忽然觉得很累,她踉跄了一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累极了。
她抿着唇,下唇瓣抖着,几不可闻地说了句:“别死得这么容易啊……”
可昭琰已经不会再回应了。
黑色的鬼气像是黑夜生了根,吞噬了屋内的所有光亮。
时幼盯着昭琰的尸体,愣了很久,很久。
随后她抬起头,目光透过黑暗,落在那看不见的高处:“帝君,看着你的儿子,天昭的太子,未来的继承人死去,感觉如何,后悔让他参加比试了么?”
时幼笑了一下,可那笑容却冷极了。
“你别装什么道貌岸然。”
“这里之前都发生的事,想必,你也都看见了。你的儿子,要拿整个天昭的百姓祭天,要屠尽世间万民,也任由我的弟弟,你的子民,在孤独的绝望里死去。你听见了,你默认,你没跳出来说过一句,反倒是你儿子遇到危险之时,你才开了金口,叫我,三思。”
“你教出来的这个太子,视生命如草芥。这是你的责任,你没做,那我来做。”
“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又该如何三思?”
四周沉默了一瞬,隐约传来牙关紧咬的声音。
果不其然,帝君压抑着愤怒开口:“你杀了天昭的太子,犯下弑君之罪。”
“朕会让你知道,承天榜算不得什么,首席算不得什么,道陵子的庇佑,更算不得什么。”
“你该想想,你要如何活着走出这里。”
时幼根本不怕他的威胁。
她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更是连一丝愠怒都欠奉。
这时,宁弃虚弱到几乎气息都散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时……有这样的哥哥和父亲,还真是……对不起。”
宁弃的声音将时幼从茫然中拉回神来。她方才完全沉浸在为时奕报仇的愤怒中,竟一时忘了宁弃,也忘了宁弃的伤势。
时奕连忙伸出手,鬼气轰然回涌,顺着她的毛孔尽数归入体内。四周的视野随之清晰起来。
然后,时幼看到了宁弃。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鬼气完全散去的瞬间,时幼的呼吸还是停滞了一下。
破碎的剑刃遍地,仍有未完全消散的鬼气蚕食着四周,宁弃倒在血泊之中,那将她身体插了个遍的锋刃……已然被鬼气烧得断裂,焦黑,融了在皮肤里。
宁弃微微侧头,看向时幼,眼神里竟然还带着几分歉意,嘴角轻轻勾了勾,像是想安慰她一样,然而,只吐出了一口血。
时幼突然发现,自己在发抖。
她踉跄着往前走去,膝盖一软,几乎是跪在了宁弃身旁。
宁弃身上的伤口已经无法计数,血几乎流干,断裂的锋刃弥留着丝丝鬼气,仍然在灼烧着她的皮肤,发出滋滋的声音,连连皮肉都卷了起来。
时幼盯着那伤口,脑子里嗡嗡作响。
那是被她的鬼气烧的。
她终于意识到,方才在她与昭琰生死交锋的时候,宁弃也一直被那些锋刃贯穿,被自己的鬼气灼烧。
她太过上头了,完全忘了宁弃的存在。
时幼脑子里一片空白,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像是想去碰宁弃,可她的手在半空中颤抖着,怎么也落不下去。
可宁弃却抬起手,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气,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时幼……”
宁弃的手很凉,指尖已经没什么温度了,声音很低,很轻:
“别露出这种表情啊……”
时幼愣住,眼神空白地看着她。
她现在是什么表情?她甚至自己都不知道。
时幼只知道,自己的心像是被钝刀反复割着,疼得她说不出一句话。
宁弃眼睫颤了颤,她还是笑着的,可眼角已经湿了:“至少你救了天昭,你能报仇了……不是吗?”
“你说,人死了……真的会去黄泉吗?”
“会不会真的有桥?有很多人?”
“如果有的话,那应该……也不算太可怕吧……”
宁弃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困了,可下一瞬,她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死死地抓住时幼的手,指尖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眼泪一下子滚落下来。
“可是、可是……我不想死。时幼,我不想死……”
“我本来只是想把哥哥从那个他不该坐的位置拽下来……我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我、我真的没有想过……”
“我还没活够啊……我还没看过皎原国的雪,我还想再喝一次九曲巷的酒,哥哥刚刚……刚刚才从那个位置掉下来,时幼……你别放开我……只要你不放开,我就还活着……对不对……”
宁弃的手突然一滑,像是
力气用尽了一样。
她的嘴唇张了张,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可血涌了上来,堵住了所有的话。
“时……幼……”宁弃的眼神开始失焦,像是看不清眼前的人了,又像是看见了什么别的东西。她的指尖动了动,像是想要去抓住什么,可最终,那只手还是无力地松开了。
时幼感觉有人在她心口重重砸了一拳,根本不敢眨眼,像是眨一下,眼前的画面就会变得更清晰。
她慌了。
时幼手忙脚乱地想去探宁弃的脉搏,可她的手抖得厉害,怎么都摸不准。
“宁弃?”时幼试探着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昭宁?”时幼换了个名字又叫一遍,声音急得带着哭腔。
没有回应。
时幼颤着手,用力捏住宁弃的肩膀,试图把她抱起来,可是手抖得太厉害,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她手忙脚乱地去撕自己的袖子,可布料太过厚实,撕不开,时幼便直接用牙去咬,用尽全力把布条撕下来,然后颤抖着按住宁弃的伤口,想要堵住那些流出去的血,可血流得太多,根本不知道该按住哪里。
时幼哑着嗓子开口:“噬魂脊。”
过了一会,她拔高声音,声音压不住地抖:“尉迟风游!”
这一次,噬魂脊终于应了,声音带着些许迟疑:“怎么了?”
时幼嘴唇发白:“在鬼极殿的时候,我被千风杀死过那么多次,玄霁王每次都能把我救回来,他是怎么做到的?”
噬魂脊支支吾吾,像是在犹豫。
时幼等不了,猛地吸了一口气:“告诉我!”
半晌,噬魂脊才慢吞吞地开口,带着十足的无奈:“她已经死了。时幼,你一个凡人,还是别妄想救活她了。”
“妄想?”时幼眼眶泛红,眼泪憋在眼底,整个人都快要疯了,“我问你,他是怎么做到的!”
噬魂脊沉默了一瞬。
“用他的寿命换的。”
时幼僵住:“你说什么?”
“那混账王八是长生之身,他的寿命比凡世间的万物都要长很多很多。所以,每当你死一次,他只需要分给你一点寿元,就足够让你活过来了。
时幼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变得冰凉。
她不太敢细想,在鬼极殿的那段时间里,她来来回回,少说死了有上万次。玄霁王一次次救她,到底耗了他多少寿元?这么重的情,她又如何该还得起?
就算再长生,也扛不住这般消耗性命吧?
可噬魂脊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时幼,你当你是谁?那混账王八是什么,你又是什么?他能拿命换你,因为他够贱,寿命也长得根本用不完,这才能替你分担因果。而你呢?想复活这姑娘,你又有几条命够换?”
“更何况,他每次救你,都是卡在你刚咽气的瞬间。这种时候,你的魂魄还困在身体里,没有开始消散,所以他才能把你救回来。若是你已经咽了气,一万个混账王八加在一起都救不了你。”
第97章 阿幼,你变了很多我,尉迟风游对天发……
“但这姑娘的魂已经开始散了。”
“她已经没有被救的资格了。”
噬魂脊的话语落下,一瞬间,时幼的世界塌了。
她身体猛地僵住,像是被人迎面砸了一拳,整个人都晃了一下,跌坐在地。
时幼来不及去想噬魂脊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也没有细想玄霁王到底给了她多少寿命。
她只是猛地抬手,指尖死死抓住宁弃的肩膀,宁弃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可她不信,她不信她救不回来!
她的眼瞳骤然一缩,阴阳鱼印记在瞳孔中疯狂旋转,黑白两色的光自她眼底迸发,几乎是在顷刻之间,笼罩了宁弃的全身。
时幼拼尽全力去想象。
想象宁弃活过来,想象她还能睁开眼睛,还能笑着对她说话。
凭阴阳眼复活宁弃要耗掉多少寿命?她不在乎。
她一辈子活到现在,对她真心好的,也就那么几个。
更何况……她也算是害死宁弃的人啊。
黑白二色的光流从她瞳孔中迸发,死死攀附在宁弃身上。时幼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逆流,头痛得像是要裂开,可她的手指依旧死死地扣在宁弃的肩膀上,咬紧牙关,拼命维持阴阳眼的力量。
她曾见过太多的死,太多的绝望,可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害怕。
怕她唯二的朋友真的会离开,怕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唤她一声“时时”。
阴阳鱼疯狂旋转,快得像是要把她的魂魄一同撕碎。时幼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全是嗡鸣声。但她不能停。
她根本不敢停。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有没有用,可她必须赌这一把。
就当是她在死之前,多为这个世界留下一些美好善良的人吧。
时幼身体在发抖,心脏跳得剧烈而疼痛,意识一阵阵地模糊,但她仍将全身力气汇聚于心念之中,拼命去想象宁弃骄傲地站在武道司高台上,对台下的那些人喊出自己的名字,昭告天下她赢了!
“听着……”时幼眼泪滚落,砸进宁弃身下蔓出的那片血泊里,“你不准死,听到没有?!你这个随性的人,你不是要赢吗?你不是不想死吗?!你要是不起来,我就——”
时幼的声音猛地哽住了:“我就再也不把你当朋友了!”
光流骤然爆发,阴阳鱼旋转到极致,光芒冲破了所有的黑暗,又猛然坠入宁弃的体内。
一瞬间,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时间仿佛静止。
然后,极其微弱的一声咳嗽响起。
时幼浑身一震,眼睛猛地睁大。
宁弃的手指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发出极轻的喘息。
时幼几乎是扑过去,手忙脚乱地去探她的脉搏,然而手抖得太厉害,怎么也按不准,她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终于稳住,按在宁弃的腕上。
断续的,极其微弱的跳动,从时幼指尖传来。
……是真的。
她把人,救回来了。
那一瞬间,时幼感觉自己那颗一直在极速下坠的心,突然一把被人拽住,不再往下坠了。她陡然松了口气,整个人脱力般地跪坐在地,背脊发麻,连意识都跟着迟钝了一瞬。
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可时幼却满意的笑了。
这时,噬魂脊难得关切道:“时幼,快别笑了,你眼睛流血了。”
时幼怔了一瞬,下意识摸了摸眼角,指尖沾湿,低头一看,满手鲜血。
可时幼却不在意,反倒咧开嘴笑了:“没事,没事。”
她说着,手背在衣服上胡乱一抹,血迹被蹭开,在衣服上留下一道红。她既期待又不安地问噬魂脊:“你快帮我好好看看,宁弃的魂魄,彻底回来了没有?”
噬魂脊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拿你没办法。”噬魂脊安静下来,似是在认真感知,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魂魄稳了,命续上了。”
时幼看着沉睡的宁弃,鼻尖一酸。
“那就好。”
噬魂脊道:“是啊,命是续上了,你也快差不多把自己给续没了。”
时幼依旧盯着宁弃,像是生怕她再度消失:“他在看吗。”
噬魂脊这才意识到时幼问的是玄霁王:“没有,他现在有点棘手的事,要,嗯,解决一下。”
时幼道:“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他。”
噬魂脊“嗯”了一声,想了想,觉得有些话,他再不说怕是没机会说了,于是又道:“时幼,就算你不怕死,好歹也为你自己算算账啊。你要是把自己玩没了,谁去给那混账王八解情蛊?他现在可全靠你吊着命呢,你要是没了,他就真活不了了。”
“哎,一个中情蛊又……诶,不说他了,一个又苦大仇深,你们两个在这比惨呢?真是绝配,绝配。”
噬魂脊看着她这副不言不语的样子,忍不住啧了一声:“当然,我可不关心他死不死,他死不死关我屁事?我只是觉得,你也得为了自己的将来,好好做做打算吧。”
“我希望你能觉得自己是有将来的。只有活着的人,才配思考将来。”
时幼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大概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
噬魂脊本来还想再说上两句,可听到这话,顿时闭了嘴。他不太清楚时幼到底在想什么,但那语气实在太笃定了,让他有点莫名心慌。
半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劝了一句:“我比你活了那么多年,也不讨厌你,甚至有点欣赏你。所以我只想劝你一句……别冲动。”
时幼像是没听见似的,手指一点一点收紧:“玄霁王真的是拿命在救活我?”
噬魂脊意味深长道:“这么想知道,你自己去问他啊,看他怎么回答你。”
时幼不吭声了。
噬魂脊
道:“我,尉迟风游对天发誓,我要是骗你的话,我就死全家。”
可刚说完,他才想起自己全家早就已经死完了,这才连忙“呸”了一声,改口道:“算了,我要是撒谎的话,玄霁王那个王八羔子,就当场被雷劈死,天打五雷轰,死得比谁都惨!”
时幼眼底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虽然很淡,但至少不像刚才那样绷着了:
“我还真是有点看不透你们俩的关系了。”
噬魂脊慢悠悠地道:“看不透就对了,毕竟连我自己都看不透。”
时幼又看了宁弃一眼,观察着她的呼吸,确认她的确只是在沉睡,确实已经无碍了后,她终于站了起来。
自从踏入武道司,不,甚至更久远,比如看见时奕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刻开始,她的人生就是为了接下来的这一刻而存在的。
是啊,她走过的路,杀过的人,做过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此刻。她走了这么久,才终于,走到了这里。
是时候做她该做的事了。
时幼朝门走去,手指搭上门扉。
推开。
外面的光瞬间被吞没了她。
云倾散人站在光里,似乎已等待了时幼许久。
时幼曾想过无数次此刻会是什么样子,她曾以为自己会愤怒,会恨得想要将他撕碎,可现在,她站在这里,心里却是一片释然。
她笑了一下,仿佛只是与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打招呼。
“你好啊,师父。”时幼轻声道,“这么久了,我终于能这样面对面地,平静地和你说话了。
云倾散人戴着面具,让时幼看不见他的神色,可声音却挂着笑意:“又见面了,阿幼。”
时幼摊开手心,无归稳稳飞来,刀刃轻颤,似在回应她的召唤。
云倾散人看着那把与玄霁王的噬魂脊如出一辙,却只是缩小了一分的脊刀,轻叹了一声,有些百感交集:
“当年我惧你与鬼域之主相识,竭力斩断所有可能的因果,可终究,命数难违。”
时幼道:“是啊。若非师父当年的决断,我与他,与你们,又该有多么不同的结局呢?”
云倾散人有些说不话来。
从前的时幼,总是鲜活的,爱玩爱闹,像风一样不受拘束。他当年收她为徒的时候,她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女孩,手软得握不住剑,练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喜欢躺在竹林里晒太阳,一边晃着腿一边嚷着无聊。
可如今——
他终于仔细看了她一眼。
时幼还是那么漂亮,就连浑身血污都盖不住那份锋利的明艳,可眼神已经不同了,那双曾经天真放肆的眼睛,如今藏着一份阴沉的死气,让他感觉那么的陌生。
她的手曾经细腻白嫩,如今却满是茧子,那是长年练刀留下的痕迹。
再也不是那个一边抱怨师父严苛,一边偷白糖的小姑娘了。
云倾散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再也不是那个最了解她的人了。甚至,他能感受到,她身上有另一人的影子了。
时幼是真的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女人。这成长拜他所赐,却又不属于他。
云倾散人心里叹息,玄霁王所喜欢的,究竟是他看着长大的时幼,还是现在的时幼呢?
寒光乍现,云倾散人缓缓抽出逐命剑。他刻意将抽剑的速度放得很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与这曾经淘气的小徒弟多聊一会:
“阿幼,你变了很多。”
“师父,这话就没什么意思了。之前交手的时候,你难道就没仔细看过我么。”时幼刻意加重了“师父”二字。
云倾散人一怔,继而轻笑了一声。
下一瞬,刀剑交错,清脆的声音在一片死寂里显得格外清晰。
时幼发现,云倾散人的剑招还是一样,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破绽。
云倾散人发现,时幼比不久前冷静太多了,再也不是那个会鲁莽出手的少女。
他们都知道,对方变了,可在交手的这一刻,他们又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
竹林深处,午后阳光落在剑尖,他教她如何握剑,如何出招,如何藏住锋芒。
可现在,他们正用着彼此最熟悉的招式,伤害彼此。
这一次,与过往他们的交手完全不同。
这一回,他们都没有拼死的架势。
这一刻,也不像是仇人相见,倒像是师徒对练。
剑锋错开,云倾散人侧身避开她的攻势,像是懒得躲,又像是不愿躲太远。这让时幼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这一剑好像根本不是要伤她,而只是想试试她的刀还利不利。
真奇怪。
明明不久前,他们还想要彼此的命。
云倾散人看出时幼动作慢了一拍,剑势一顿:“你不认真。”
时幼道:“你也不认真。”
云倾散人沉默片刻,轻声道:
“是啊。”
他们的剑锋相触,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像是他们都默认了这一场交手只是该打一场,并非要分生死。
可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一次,才是真正的最后一次了。过去一年,他们走了太远,太快,共同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推向一个谁都无法回头的终点,以至于再回头时,才发现竹林里的岁月早已遥不可及。
所以他们才会不急。
像是想借着这最后一次交手,将这一年来被遗失的全部,重新找回来似的。
第98章 不能是玄霁王“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毁……
二人交锋许久,锋芒交错之间,时幼蓦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其实是喜欢战斗的。
若不是她的每一次战斗,都被赋予了太多沉重意义的话。
时幼刀光骤然一沉,眼神透过残影,直直落在云倾散人身上:
“你当初告诉我,时奕愿意拿他的命换我的命。你答应了他,却仍依旧要杀我。”
“那你告诉我,时奕的死到底算什么?”
云倾散人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一瞬,剑势微微一顿:“我当时没有答应他。”
“是他自己,冲上了我的剑锋。”
云倾散人顿了顿,仿佛觉得再解释也无意义,语气淡淡地补了一句:“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世间万物自有因果,他的命数至此,便是天命。”
“你与我,注定针锋相对,不死不休,这也是天命。”
“是啊,”时幼哑声重复,“不死……不休。”
云倾散人瞥了一眼她脖颈处的链子,又看向无归刀柄上的眼睛,问:“鬼域之主给了你那么多宝物,你为何不用这些来对付我?”
时幼一边挥刀,一边答:“可能是因为,我还想和你再多打一会吧。”
云倾散人没说话,抬手挡下她的刀,忽然抬头看了眼远方的天空。
“其实,我以前一直有打算带你和时奕去一趟皎原国,看看母国的雪。”
时幼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件事。
雪。
皎原国,四季无春,终年积雪。
她想起很久以前,云倾散人教她和时奕,如何看懂皎原国的雪语。云倾散人说过,皎原的雪是活的,雪落时是静的,可踩上去,会发出咯吱的响声,所以她与时奕若是去了,第一步得踩实了,不然会跌进去。
那时候,当云倾散人说这些话时,时奕坐在台阶上,撑着脑袋听得入神,而她则趴在案上,拿着笔漫不经心地写着“雪”这个字。她记得当时云倾散人摸了摸时奕的脑袋,又弹了弹她的额心,说她若再不认真听,就把她扔到皎原国喂冰原狼。
可那时他们从未想过,雪国的风物,他们终究是没法一起看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云倾散人道,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悲喜。
“还是有机会的。”时幼握刀的手收紧了一瞬,“我知道你能做到。既然都是最后了……”
“让我看看皎原的雪吧。”
云倾散人静默片刻,没问她“为什么”,也没问她“怎么看”。他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忽然笑了一下。
“也好。”
云倾散人抬手一挥,袖口涌出清风,带起了一丝雪意。风涌动起来,卷起散落在地的尘埃,带起未散尽的血腥味,又渐渐地,带起了些许雪花。
一片,两片,三片……
雪花从头顶落下,落在他们的肩上,落在刀锋上。
四周的景象被无边的雪原取代,天地寂静,皎原的雪无声地下着,苍茫无际。
云倾散人顺势收了剑,道:“这里是我以圣流构筑的幻境,虽不抵真正的母国,却也能复刻的七七八八。”
见云倾散人收了战意,时幼也顺势收刀,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她看着那片雪落在掌心,没化开,便微微低头,轻轻呵了一口气。
雪终于化了,化成一滴水,顺着她的指尖滑落,
落在脚下厚厚的积雪上,一点点渗透进去,发出噗嗤的一声。
时幼弯腰,伸手抓了一把雪,握了一下,松开,又重新捏紧,她抬头看着云倾散人,忽然扬手,将那团雪抛了过去。
皑皑白雪划出一道弧线,径直砸在云倾散人肩上,瞬间四散开来,碎成无数细小的冰屑,洒落一地。
云倾散人微微一怔,脑海深处某个角落被突然唤醒。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满天飞雪里,两个孩子仰着脸,笑得眉眼弯弯,一左一右扑向他,将一把雪塞进他怀里。
许久,他才抬起手,轻轻地抖落那些碎雪。
风在吹,雪在落。
“师父。”时幼说,“陪我打一场雪仗吧。”
云倾散人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许久,许久。
然后他轻轻点了点头,伸手,从地上捧起了一把雪。
“……好。”他说,“最后一次。”
他说着,忽然抬手,轻轻将雪球朝时幼扔去。那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连时幼都愣了一下。
雪落在时幼肩上,碎成了白色的粉末。她忽然笑了,手一抬,抓起一把雪,反手扔了过去。
两人都没有说话,却都默契地继续捡起雪,开始这场最后的雪仗。
起初,那只是松软的雪团,落在衣襟上,落在发梢上,轻飘飘的。但不知何时,雪球开始变得不同了。
时幼的雪团染了鬼气,云倾散人的则渗了圣流。
雪落在彼此身上,不再是不痛不痒的,而是真的会疼。
时幼的动作没有停,云倾散人也没有停。
他们一次次抬手,一次次投掷,鬼气与圣流在空气中激烈冲撞,融化,蒸腾。
不知是谁先停下来的。
云倾散人看着时幼,有些发懵。
因为不知从何开始,时幼已然满脸都挂着泪了。
云倾散人从没见过时幼哭成这样。
可现在,她站在茫茫雪原里,泪水一滴接一滴砸在雪地上,鼻尖和眼睛红得不行。她哽咽了一下,抬手抹去脸上的泪,可泪水没停,手背一擦,更多的泪就滚落下来。她气得咬牙,像是终于崩不住了,像是积攒了一年、一生的怨恨终于溃堤。
“师父,我好恨你。”
时幼说着,朝云倾散人一步步走近,每走一步,雪地就深深陷下一脚,像是把沉甸甸的怨恨都踩进了大地里。
“我不只是恨你杀了时奕,不只是恨你毁了我们的平淡日子……”
“我最恨的是,你为什么从没有坚定地选择过我?”
“为什么要相信那些所谓的天命?”
“你明明是我的师父啊!师父保护徒弟,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时幼抬起手,指向自己,指向胸口的位置:“我就站在你面前……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我真的就不值得你违背天命,护我一次吗?”
云倾散人的呼吸停住了。
他仍记得第一次看到时幼的未来,看到时幼与一个陌生男人并肩,甚至大婚时,他心底那种隐隐的愤怒,无法忍受的嫉妒,还有,痛彻心扉的恨意。
“你说话啊。”
时幼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哭腔,她抬手,一个雪球狠狠砸在他胸口,冰凉的雪顺着衣襟滑落,冻得皮肤发疼。
云倾散人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神色有一瞬的恍惚。
又是一个雪球砸来,这一次,雪球里裹着黑色鬼气,落在他身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在衣服上蒸腾出一缕白雾。
“你倒是说话啊,师父!”
时幼一个又一个雪球扔过去,力道越来越重,带着愤怒,带着委屈,带着恨意。
云倾散人看着这样的时幼,脑海只剩一句话:
你是我养大的,你是我捡回家的,
你怎么能属于别人呢?这难道不可笑吗?
他站在风雪中,尚未抛出的雪球融化在手心。
他害怕的从来不是她的堕落,而是她的未来里没有他啊!
雪花簌簌落下,云倾散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张了张口,最终,只吐出四个字:
“我别无选择。”
“你撒谎!”时幼喊。
“那你想听什么实话?”
时幼猛地一滞。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
云倾散人也不明白时幼想听什么。
想听他承认什么?承认他杀她是错的?承认他也曾犹豫过?承认他哪怕只是一瞬间,有过哪怕一点点的悔意?
可他不会说的。
就在这时,时幼咬紧牙,猛地上前一步,抬起手。
啪!
一记耳光落在云倾散人脸上。
云倾散人被这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的面具也被打飞了,被风卷起,翻滚着,最终消失在漫天飞雪里。
露出的那张脸,长相绝美,苍白冷艳。即便是三十多岁,也丝毫不显老。
他懵了,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时幼竟然给了他一耳光。
时幼手还悬在半空,掌心发麻,红得不行。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云倾散人的脸,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张脸上的每一分冷漠,都不是伪装。
可他仍旧没有怒意,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
只是在回过神后,安静地,慢慢地回过头来,看着她。
然后,云倾散人轻轻地,笑了一下。
“时幼,你要是真恨我,恨我杀了时奕,恨我没护着你,恨我成了你的敌人,那便杀了我,刀抬高些,直接刺穿心口,干净利落。”
云倾散人顿了顿,眸色深了一分,忽然抬手,捧住时幼的头,逼她与自己对视,语气比风雪还要冷冽。
“说实话,我接受不了你跟别人。”
“我在乎天命,也在乎所谓的世道沉浮,但我更在乎你和除我之外的人并肩。如果天命告诉我,你未来要和我一起作乱人间,时幼,我会护着你,一路杀过去,但那个人不能是别人,得是我。”
“不能是我没见过,没接触过,没办法掌控的男人。”
“不能是玄霁王。”
最后几个字落下时,云倾散人几乎是咬牙切齿,隐忍的怒意终于破开了冷漠的伪装,露出了那一丝藏得极深、极狠、极偏执的东西。
他终于承认了,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圣人。
他可以眼睁睁看着她死,看着她堕入黑暗,看着她恨自己。
唯独,不能看着她属于别人。什么拯救苍生,不过是他私念的遮羞布罢了。
时幼眼里盛着泪,盯着云倾散人,眼神茫然。
她问:“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毁了我一辈子?”
“为何不能是玄霁王?他对我哪一点不如你?”
“你说不要我就不要我,连原因,都是我从你那所谓的遗书里看见的。如若不是我命大,如若不是玄霁王救了我,我早就死了。”
“所以,凭什么不能是他?”
云倾散人收紧手指,指节泛白,一双眼死死盯着时幼。
然后,他突然怒极反笑,猛地抬起头,低吼出声——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人比我更爱你!”
时幼愣了一瞬:“你不觉得,你这句话,很可笑吗。”
“你在拿这句话……糊弄谁呢。你说爱我,可是你亲手毁了我。”
“你说比谁都爱我,可你信的,从来只有天命,只有你自己。”
“所以,”她看着云倾散人,最后淡淡一笑,轻声道,“你这所谓的爱,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第99章 你说凭什么不能是他?“时幼,你告诉……
云倾散人轻轻笑了一下;“你说他对你好?”
“我,皎原国云倾世家嫡子,原本该留在皎原,继承家业,守着我的姓氏,迎娶一位贵女,传承我的血脉。”
“可我没有。”
“本是继承家业前最后一次入世修行,很不巧,我遇见了你们。你和时奕那时候不过是两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孩子,被人追杀,被人丢弃。我把你们带回来
,给你们安身之所,护你们无忧无虑地长大。”
“我教你修行,护你周全,替你挡去所有的风雨。我完全可以将你扔在天昭,可以将你托付给任何一个人,我更完全可以袖手旁观。只因皎原之地,容不下外来人生活。”
云倾散人定定地看着时幼,声音忽然轻了些,却又像钉子一样,一字一句往她心里钉去。
“我怕被家族发现,戴着面具隐姓埋名。皎原国的人把我当叛徒,家族把我当弃子,过去的一切我都不敢再提,可我认了。我养着你,护着你,教着你,我为了你失去了一切,我的家,我的姓,我的未来,我的一切……”
“你说玄霁王对你好,他到底拿什么对你好?”
“他也在你身上花了十几年吗。”
“他能有我这么多年护着你,守着你,为你们舍下一切,连自己的家族都不配再提的这些年吗?”
“你现在站在我面前,告诉我,他对你好?”
云倾散人一步步走近,低头看着时幼:“你说凭什么不能是他?”
“时幼,你告诉我,凭什么不能是我?”
这番话彻底点燃了时幼的怒火。
“你疯了吗,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猛地拔刀,刀光一闪,云倾散人没有躲,而是任由她砍。那一刀劈开了云倾散人的肩膀,直见白骨,鲜血涌出,染红了大片白雪,他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仿佛这点疼根本不值得一提。
这让时幼更加愤怒。
她猛地甩开刀,随手丢进雪里,下一瞬,拳头重重砸在云倾散人的脸上。
云倾散人被打得偏过头去,嘴角溢出血丝。
时幼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手指微微颤抖,像是还嫌不够。她把刀丢进雪里,一拳接着一拳,打在云倾散人身上,毫不留情。
她要让他痛。
她要他知道,不是只有他能决定她的生死,不是只有他能胡乱操控她的命运。
一拳、两拳、三拳。
她的力气比从前大了太多,一拳接着一拳,将他打得踉跄后退,直到最后,云倾散人终于站不住,被她生生打倒在雪里。
大雪落下来,天地寂静无声。
云倾散人倒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中,银发散落,嘴角带着血痕,却只是安静地仰望着漫天风雪,神色淡漠得不像是刚挨了一顿毒打的人。
“阿幼……”云倾散人轻声唤她,
“让我们一起死在这场母国的雪里吧。”
时幼脸上的泪珠已经被寒气冻结,皮肤泛着冷白色。她眼里没有愤怒,甚至连鄙夷都懒得表露,只有深深的疲惫。
“别想拉着我死,我还有未竟之事要做。”
时幼说完,她抬腿,重重踢了云倾散人好几脚。
可她还是不解气。
时幼俯身,狠狠拽住他的衣襟,把他从雪地里拖起来,拳头一下一下砸在他身上,带着一点狠戾,却并没有真要置他于死地的力道,每一拳都砸得云倾散人肩膀一颤,可他始终没动,
打着打着,时幼的眼泪就又掉了下来。
她愣了一下,抬手抹了一把脸,掌心湿漉漉的全是泪。她狠狠吸了口气,把刀捡起来,翻手用硕大的刀柄砸在他胸口。她真的怕像杀了昭琰那样,那么轻易就把人杀死了,但又气得不想停手。
云倾散人终于动了动,银白的长发被血浸透了,一缕缕贴在脸侧,眼神却还是淡的,空得好像看不到时幼的拳头:
“……其实,我真的很后悔。”
时幼听到这话,手里的刀柄停在半空。
“你掉下悬崖的那天,”云倾散人喃喃道,“我当时以为你死了。”
“那个高度,换做任何人,都是必死无疑。我想着,你死了,你终于不会落入任何人的手里了。”
“可如果,如果我早知道……你会被玄霁王捡回去……”云倾散人顿了顿,嗓音有点哑了,“我当时怎么也要把百鬼山烧了。”
时幼的手抖了一下。
没听到期待的话,她狠狠地,落下刀柄,又是一下。
云倾散人闷哼了一声,像是终于痛了,缓缓抬眼看着她。
这漂亮又陌生的眼睛里,蕴含的复杂情绪,一下子让时幼无所适从。
她喘着气,抬手胡乱擦了一把脸,可手背上满是血,根本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她的。她气得要命,却又觉得哭出来实在没用,便只是咬着牙,死死盯着云倾散人:“师父,你若真那么后悔的话,当时就不该把我和时奕捡回去。”
云倾散人看着她:“是啊。我太后悔了。”
时幼气笑了:“你还想烧百鬼山。我承认你很强,强到需要我花一年的时间,以恨你为动力,才敢与你这般面对面站着。但这全是因为我足够恨你,恨到我无法接受你死在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手里,所以我没办法向玄霁王开口,求他杀你,而是求他,助我变强。”
“但凡我向他开口,你根本活不到现在。你有他强吗?你真觉得,凭你,也能烧了百鬼山?你以为玄霁王是什么人,你不怕,你烧了他的山,他把你剥皮抽筋?”
云倾散人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碾了一下。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时幼会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用这么锋利的言辞,一句接一句,狠狠地往他心上扎。自悬崖之事过后,时幼一心一意只想杀他,还将想杀他的心情昭告天下,这实则让云倾散人既惊喜又高兴。这样一来,她的心里,就又变得全是他了,又容不下其他人了。
所以此刻时幼这些话,远远比时幼拿刀砍他,更令他难受不已。
云倾散人勉强笑了一下:“你就这么护着他?他在你心里……已经重要到这种地步了?”
这话让时幼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我只是实话实说。”
“我了解他。他这个人,护短,护得很彻底。他的人,连一根头发都不能动。百鬼山,更是他的命。”
“所以在他的眼里,你已经是他的人了,是吗?”云倾散人反问。
时幼说不出话来。
她选择用拳头回答这个问题。
“他对你做过什么了?他吻过你了吗,与你行过男女之事了吗,他已经彻彻底底,把你当成他的人
了吗?”
“你病了,师父。”
云倾散人又道:“阿幼,那玄霁王相貌堂堂什么都不缺,凡是他想要的,他勾勾手指,就连天上的太阳都能立刻得到。这样的人,他能看上你什么?就算他今日明日对你热络点,厌恶你也是迟早的事。你不过只是一个凡人女子,若你身上没了他需要的东西,他还能这般惯着你么?难道就因为他短暂的与你甜蜜些,你不会就看不清自己,真要和他过一辈子吧?”
云倾散人是故意挑难听话说的。他实在看不惯时幼这般袒护玄霁王,但的确也说出了一些他内心的疑虑。
时幼很好不假。
但那是玄霁王。
他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有真心。
时幼更不相信玄霁王对她有真心。
她边揍云倾散人边说:“你不知道,我与他,不过是各取所需。我就算与他同床共枕,他也没有碰过我,像真正的师父一般,教过我很多东西。心情不好时,更是会朝我发脾气,所以,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这样。”
云倾散人眼睛瞪大,惊讶地干笑两声。
早,早知道时幼是个这么不开窍的,他当初何必要将时幼推开,一手促成了时幼与玄霁王的今日?
这难道……就是天命么?
云倾散人喃喃:“难怪,他曾亲口说过,你与他,可不只是单单一个情字能定义的。”
他说着,情绪有些激动起来:“阿幼,你真天真。你见过哪个各自所需的,见你受了点委屈,屁颠屁颠跑过来给你善后?”
“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正常来说,你这样的人,就算在他眼前死一万次,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何况,你们既已同床共枕,他都不碰你,你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他太过于喜欢你,怕破坏了你们的关系,所以他才不敢碰你?你就没想过这些吗?”
时幼冷冷道:“师父倒是很懂男女之情。”
云倾散人心里无奈的笑了。他何尝不懂,就是因为太懂,才……
罢了,他与时幼这一世,既已不剩缘分,那还是带着时幼一起走吧,总比把她留给玄霁王好。
只有在这件事上,他不想听从天命的安排。
云倾散人抬掌,重重拍向身侧。
手掌落下的瞬间,一旁的积雪轰然震起。
万千雪片腾空而起,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托举,一瞬间冲向高空,又被寒风裹挟着纷纷扬扬落下。
天地之间,尽是飞雪。
云倾散人望着漫天雪幕,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释然,他低声道:“既然你说,想同我想打一场雪仗。”
他侧头看向时幼,眸光藏着心酸。
“这最后一场雪仗,我陪你认真好好打。”
云倾散人抬手,指尖轻触雪面,圣流流转,雪便亮了,落在世间的每一处,若不是藏着杀意,这一刻,几乎美得让人屏息。
第100章 再见了,师父师父,你这句话,我等了……
时幼见状,更是重重拍了一下身侧的雪。
比云倾散人更猛烈的冲击在她脚下爆开,大片的雪翻涌而起,卷入狂风,化作另一片飞雪。
鬼气席卷,将大片积雪染上一层黑色。
雪静静地飘落,一片是光,一片是影,一片温暖,一片冰冷,落在了他们之间。
云倾散人没有躲,他任由黑色的的雪落在自己肩上,衣襟迅速被灼穿,皮肤被烫出一道道焦痕,他却像是毫无所觉,只是久久地看着时幼。
时幼也没有躲,那些染上圣流的雪,锋利的像刀片一样,落在身上,身上立刻就出现了好多口子。
雪落得越来越密,像是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被掩埋在这无垠的大雪里。
两人隔着风雪对视,眼神里藏着太多东西,过去的、现在的,甚至是从未说出口的未来。
然后,他们动了。
云倾散人袖袍翻飞,掌心凝起圣流,将周身的雪都化作锋锐的雪柱,如流光一般卷向时幼。时幼反手一拍地面,鬼气翻涌而上,漫天黑雪呼啸着席卷而去,与圣流之雪在半空中撞成一片。
黑白交错,天地失色。
这一战,足足两日。
就像当年云倾散人追杀时幼至百鬼山一样久。
他们拼尽全力,以术法交锋,以刀剑争锋,天地间尽是圣流与鬼气交错的残影。
可打了两日,他们都累了,曾经铺天盖地的杀招,变成了简单的雪球。
最初雪球里还藏着圣流与鬼气,落在对方身上,能烧穿衣襟,能刺破皮肤。
可渐渐地,力竭的他们甚至连术法都无法再催动。最后,抛出的,竟然只是最普通的雪团。
时幼浑身是血,摇摇晃晃地将一团雪掷向云倾散人,砸在他肩上,没了鬼气加持,只是简单的一抛。
云倾散人沉默地接过,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洁白的雪,蓦地笑了一下,抬手回掷,雪球擦过时幼的发,落在她肩头,雪屑飞散。
承天榜的首席之争,这竟然真的演化成了一场孩童般的雪仗。
他们之间所有的恨,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执念,最后都随着这场雪消融了。
时幼捡起一团雪,又砸了过去。
这一次掷出雪球后,时幼的手停在半空,没有再拿起新的雪团。她的嗓子哽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怎么都说不出话。
时幼缓缓抬眼,看着云倾散人。
“师父。”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云倾散人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时幼的手指攥紧,眼里盛满了雪原的白,“你说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你更爱我,这一点我不认同。”
她看着云倾散人,疲惫道:“爱应该是自由的,是温暖的,是能让人活得更快乐的……可你的爱,让我家破人亡,让我失去一切,让我恨了你整整一年……你说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爱我,可你有没有想过,没有人比你,更伤我。”
“我配得上更好的爱。”时幼说到这里,鼻尖泛红,呼吸有些急促,可她没有停下,
“我值得被好好地爱,被坚定地选择,被人无条件地站在身边……我值得,因为我坚韧,善良,所以我值得有人护我一世平安,值得有人陪我并肩而立,而不是推我入深渊。”
“但无论如何,谢谢你最后陪伴我的这两日。”
云倾散人连手指都止不住地收紧了。
他何尝不知道呢?
正因为他知道,他太知道了,他才害怕,才不安,才想要在时幼彻底属于别人之前毁了她。他早就察觉到时幼的与众不同……可他怎么能接受,她最终会属于别人,属于那个样样都强过他、连天命都对他无可奈何的玄霁王?
云倾散人喉结滚了滚,他看着她通红的鼻尖,看着她颤抖的指尖,看着她满脸的泪,看着疲惫的眼神下,那藏着的深深的、深深的恨意。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雪落得太重,像是把他所有的话都压在了胸口,沉甸甸的,怎么也吐不出来。半晌,他才低低地道:
“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太信天命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或许,我太信天命了,相信你最终一定会离开我,相信这世上无论怎么挣扎,你的归宿都不会是我,所以……才会做这些事吧。”
时幼摇了摇头。
“如果换作玄霁王,”她说,“我相信,他一定会坚定地站在我身后。”
“我相信他。哪怕天命说我会毁了他,哪怕所有人都说我该死,他也会义无反顾地站在我身边。他不会推开我,不会杀我,不会用任何借口让我离开他。”
“他不会像你这样。”时幼向前一步,“用所谓的‘命定’来解释自己的懦弱。”
云倾散人猛地抬头,眼底压抑了太久的愤怒终于彻底炸开:“对!我那么信天命的一个人,可我偏偏背离了家族,斩断了所有羁绊,离开皎原国,抛下我的一切,就为了养大你和时奕!这已经是我对天命最大的抗争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我为何那般教你们遵从天命?就是因为我已经错了,我不能容许你们像我一样错下去啊!”
“你要我把这天地都颠覆了,把命运撕碎给你看吗!?可你看看你自己,你口口声声都是他,你早就站在别人身边了!”
时幼手指攥紧,几乎是本能地抓起一团雪,狠狠砸向云倾散人。
“你住口!”从来没这般生气过的时幼,此刻竟喊得比他还大声。
雪团啪地一声砸在云倾散人的肩上,碎成一片白沫,“那你杀我弟弟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这些?你是我师父啊,你当时为什么不选我,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你凭什么,要不是你突然像被人上身一样要杀我,我怎么会站在玄霁王身边呢?”
云倾散人被砸了一脸雪,整个人都愣了一瞬,随后他脸上的表情彻底变了,目光沉下去,眼神里压着怒意。
“你讨打。”他咬牙,一手抄起地上的雪,直接回砸回去。
时幼身子一偏,避开了,但她实在太累了,脚下一滑,还是被打了个正着,她气得不行,又抓了一团砸回去。
云倾散人哪肯吃这个亏,直接抡起一大把雪,结结实实地回敬了她。
两人脱离了所有的束缚,在雪地里厮打起来。
雪球、拳头、胳膊肘,能用的都用了,刚开始他们还能站着动手,后来累了,
就直接滚在雪地里继续打,谁也不肯让谁,互相摁着对方的头往雪里按,胡乱掐着对方的手腕,狠狠踹对方的腿,搞得整片雪地都乱七八糟。
两个世间最顶尖的修行者,如今却成了两个不讲道理的孩子,打得彼此都快喘不过气。
风雪翻涌,天地之间回荡着他们混乱的拳拳到肉声,云倾散人沾满血的银色长发被揉乱了,时幼的脸上全是雪,两个人身上都带着伤。打到最后,云倾散人的眼睛红了,时幼的眼睛也红了。
云倾散人嗓音哑得不成样子:“可能,是我真的错了。”
时幼愣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师父,你这句话,我等了一年。”
云倾散人嘴角轻轻动了动,像是还想说什么,身体已经弓了起来,剧烈地咳嗽着。
每咳一下,胸口就像被刀剜了一下,他按着心口,眼前一阵阵发黑,像是天地都远了,风声远了,时幼的声音也远了。
那日,他以为自己杀了她,回去后立马大病了一场,每天都在梦里见到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对于时幼死了这件事,他到底是满意多一点,还是难过多一点。
后来病好了些,可身体再也回不到从前,哪怕是最简单的练剑都会让他咳嗽到喘不上气。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他还是一步步追到了这里,不是为了求死,而是为了来到这里,再杀死她一次……
可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自己能走到这里,只是因为心底那点不甘心罢了。
他果然还是不甘心她活着,不甘心她活着去找玄霁王,不甘心成为别人手里的一把刀,任由他人去做那把刀鞘。
那么便在死前,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吧。
云倾散人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已经给了自己最后的答案:
“你是被天道标记的不祥之人。无论如何,我都要结果了你。”
“阿幼,陪你玩了那么久,也该是时候结束了。”
时幼听完,不怒不笑,只是轻声道:“你想多了。”
“既然神明不会宽恕我。”
“那么我只能先杀了神。”
“既然你要杀了我。”
“那我只会先杀了你。”
云倾散人不知说没有在听时幼的话,还是没有听懂,干净清冽的剑光骤起,云倾散人的逐命剑出鞘,直直朝她胸前刺去——
可时幼却丝毫都没躲,赤手握住了剑刃。
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滴落,落在雪里。
云倾散人微微皱眉,正要收剑,时幼已经抢先一步,猛地夺过他的剑,狠狠地甩进雪地里,接着抬手,直接将他按进雪中!
一声闷响传来,云倾散人的身体陷进冰冷的雪里,时幼跨坐在他身上,膝盖死死抵住他的胸口,双手扣住他的脖颈,手指收紧,死死掐住。
云倾散人躺在冰冷的雪里,脸被掐得通红,银发散开,凌乱地铺在白雪上,反而低低地笑了。
那笑容刺激到了时幼,她更用力地掐住了云倾散人的脖颈,把云倾散人雪白的脖颈掐的全是红印。
时幼鼻息间都是冰冷的雪气,她低头盯着云倾散人,眼神沉得可怕,像是盛着千年不散的怨恨:
“我想过很多次……你该怎么死。”
“你死得太痛快,我不甘心。”
“你死得太折磨,我又舍不得。”
“可你不死,我就对不起时奕,也更对不起我自己。”
她一字一顿地道:
“所以……”
“我会让你死得刚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