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不要告诉玄霁王“就当是我对你,唯一……


    不会太快,也不会太慢。


    不会让你痛得死去活来,也不会让你毫无痛感地走。


    我会让你彻底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我的痛,我的恨,我的……怨。


    风雪越下越大,天地苍茫,四周寂静得可怕,唯有两人的杀意交错,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场杀意填满。


    云倾散人四仰八叉躺在雪地里,仰望着天。


    脖颈间的力道没有丝毫松懈,时幼骑在他身上,手死死扣着他的喉咙,指节泛白,像是要把一切恨意都揉他的喉咙里,力气大的不像是她这个体格能有的,云倾散人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骨节被掐出的“咯咯”声。


    可时幼的眼睛是红的,眼尾湿润,睫毛也颤着。


    四周是白茫茫的天地,眼前的雪原像是融化成了一滩光,云倾散人的眼睫上,落满了融化的雪水,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的胸膛已经无力起伏,世界在崩塌,耳鸣一片窒息感袭来,喉咙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云倾散人知道,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可他依旧死死盯着时幼的脸。


    “师父。”她轻声唤他,语气里甚至带着点儿哄骗的意味,“再见了。谢谢你送我的这十年。”


    说完,时幼笑了。


    不是狰狞的、憎恨的、疯狂的笑,而是带着一点惋惜,带着一点释然,甚至还有一点温柔。


    融化的雪水落进眼里,让云倾散人不自觉眨了下眼,那一瞬间,他忽然发现,这一生,他好像从未真正看清过她。


    他以为,他这一生,再也不会看到时幼笑了。


    云倾散人看着时幼的笑容恍惚了一瞬。


    耳朵里全是风声,像是漫天的呜咽。原来死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她的笑。


    这笑里有恨,有怨,有愤怒,有释然……唯独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时幼滚烫的泪砸在他脸上,烫得他有一瞬间的晃神。


    这时他的眼睛已经彻底模糊了,眼前的雪地和天幕都在晃,白色的,黑色的,他仿佛又一次看见了那个跟在他身后学剑的小姑娘,总是缠着他说要去皎原国看雪。


    他答应了她的。


    可惜啊,终究是食言了。


    恍惚间,云倾散人甚至觉得——


    其实,被她杀死,这样的结局也还不错。


    眼前的一切,彻底暗了下去。


    云倾散人还是死在了时幼的手里。


    安详的,释怀的,亏欠的。


    那一句对不起,到最后他也没能说出口。


    云倾散人的眼睛彻底阖上了,头也偏向一侧。


    时幼的手还掐在他的喉咙上,力道已经松了,可他再也没有动静了。


    不会再伤害她了。


    不会再惹她生气了。


    不会再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时幼怔怔地看着他,手指慢慢松开,伸手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睫毛上落了雪,嘴唇发白,整个人像是彻底融进了这片白色的天地里。


    “……师父?”


    这一次,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你曾说过,无论是什么,风也好,水也好,竹叶也好,若想存在于这世上,便要遵从天命,就算是成为剑,也是该应天命而生的一把利剑。”


    “那时,我反驳了你,你便罚我跪在竹林里,让我捡起一千片竹叶。”


    “我当然没捡,因为我不服气啊。直


    到那么多年后的现在,我依然不服气。”


    “如若我是竹叶,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顺着风向自己想去的地方,而不是落在谁规定的归处。”


    “我……都这么不听话了,你快罚我啊,师父……”


    雪一直在下,落在时幼的肩上,落在她的头发上,落在她的眼里,落得她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周围的声音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雪,远远的、模糊的,直到有一道声音从天上传来,穿透了那层雪,落进了她的耳朵里。


    “天命既定,胜者为尊。承天之榜,今日封席——时幼,得胜,以战服众,自此为榜首,冠绝群雄!”


    时幼怔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在宣布结果。


    可这结果又如何呢?她该高兴吗?该满意吗?该为这一刻的胜利而雀跃吗?


    她跌坐在雪地里,胸口闷得厉害,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晃。她本能地伸手去扶着什么,手指却碰到了云倾散人沾满血的发丝。


    雪落在云倾散人的银发上,一片,一片,将那些血色慢慢盖住了。她茫然地看着这满地的白,看着云倾散人安静地躺在那里。


    她想,她终于赢了。


    可这场胜利,为什么一点都不值得庆祝呢?


    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空的,像是这场大雪,把她所有的情绪都掩埋了,连一点回音都听不到。


    时幼只是呆呆盯着云倾散人的尸体。


    盯着云倾散人,盯着他的脸,盯着他落在雪地里的剑,盯着他沾满血的衣摆,盯着他眉宇间的那点疲惫和释然。然后时幼突然觉得很累,累到连睁开眼睛都觉得是件难事。


    天地间像是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一个还活着,一个已经死去。


    过了一会,帝君的声音也幽幽传来:“时幼,你诛杀太子,其罪当诛!你等着!”


    时幼低下头,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雪融化在她嘴里,混着干涩的血腥味。


    是了,确实还有事情要做。帝君这番话,倒是提醒了她。


    她还不能停在这里,不能被这场雪埋住。


    还有最后一件事,只有她才能做到,必须亲自完成。在做完后,她才能放心,或者说,才能让自己死心。她的寿命已经不多了,她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她的胜利,她的首席之位,她的一切,都来得太迟,太苦,太冷。


    但至少,还有最后一点点力气,还足够支撑她做完这件事。


    然后,她就可以真正停下,庆祝她来之不易的胜利了。


    时幼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一开始她脚下发虚,踉跄了一下,差点又摔回雪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身形,一步,两步,她的步子越来越稳,从踉跄到直起背脊,从沉重到坚定。


    时幼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她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停下来,就会忍不住去想,想这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想她是不是可以早一点明白点什么,做点什么,去阻止这一切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可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阻止的了。


    时幼抬起手,轻轻一收。


    四周的雪原,寒风,瞬间崩塌,化作光点,被她收进掌心。


    这幻境终于破了。


    时幼看着掌心里残存的一丝微光,心里苦笑了一下。她的体力已经透支得差不多了,可比起身体的疲惫,更深的是心里的那股无力感。


    若是一年前的她,没有这么强的体术,没有这些力量,没有千风的那些训练,那倒在雪里的,可能就是她了。


    那个曾经不堪一击,被云倾散人压着走的时幼,已经死在了过去。现在的她,终于有了行走世间的资格。


    时幼收回手,最后看了一眼云倾散人的尸体。


    然后,向前走去,永不回头。


    第九层依旧如旧,只有那三扇一模一样的门,沉默地立在那里。


    时幼走到中央,没有多想,扬起无归,狠狠地刺进地面。


    这一刀扎得极深,像是要把整个日塔劈开,刀尖没入地面的一瞬间,整座塔猛地一颤,裂痕疯长,咔嚓一声,直接崩开一道巨大的缺口。


    塔层崩塌,缝隙向下蔓延,一路贯穿,像是劈开了整个塔心,直直贯穿下方的每一层。


    时幼站在裂口边,低头看了一眼,纵身一跃,跃入日塔第七层。


    那里,有一扇门。


    是那扇可以与天道对话的门。


    一直藏在无归里观望的噬魂脊,实在看不懂时幼想做什么。


    他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时幼赢了,承天榜的首席已定,云倾散人也死在了她手里,所有她该报的仇、该斩断的因果都已落幕。


    可时幼的表现太奇怪了,不像是胜利者,倒像是一个走到了尽头的人。


    “时幼。”噬魂脊忍不住开口,声音里满是不安,“你怎么来这了?你想做什么?”


    时幼没有回答噬魂脊的问题,反而要求道:“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你不要告诉玄霁王,也不要让他看见。”


    时幼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可这一次,那一丝平静背后,藏着他从未见过的恳求。


    “好吗?”她轻声道,“就当是我对你,唯一的一次……求你。”


    噬魂脊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但他转念一想,若时幼真因莽撞受了点小伤,那混账王八得多难受啊。王八羔子越难受,他越开心,想到这里,噬魂脊故作不耐烦地应道:


    “好好好,知道了,就这一次啊。”


    时幼没再多说,抬脚,猛地踹开那扇门。


    门砰然大开。


    门内,天道的那只眼球收缩了一下,像是有些惊讶。


    “时幼,你已经拿到了首席。怎么不去享受你的成果,来这里做什么?”


    时幼站在门口,神色冷淡:“满意?我亲手杀了太子,整个天昭,已经容不下我了。”


    她往前走了一步,直视那颗巨大的眼球。


    “你不是也容不下我吗?”时幼问,“否则,怎么会特地让云倾散人看到你所谓的天命?”


    眼球干笑了两声:“那你来找我,是想做什么?莫不是想与我合作?”


    时幼轻轻摇了摇头:“我和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伪神,能有什么可合作的?”


    巨大的眼球同时转动,终于认真看向了她,严肃问道:“那你来,是想做什么?”


    时幼走到眼球面前,将手覆在眼球表面,道:


    “我来收了你。”


    第102章 这世道不配让你输这一瞬间,噬魂脊确……


    天道不可思议地笑了:“就凭你?你算什么东西?你妄想逆天?拿下承天榜首席的荣耀还不够?你还想染指神权?”


    时幼抬眼,望向天道的眼,那巨大的瞳孔倒映着整个世界,可她在其中看不到半分属于自己的影子:


    “你说我算什么东西,可你又算什么?你连东西都不是,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一直袖手旁观,等着看戏,等着一切事情的走向变成你所期待的那样。你不过是用用圣瞳散播谎言,维系自己存在的笑话而已。”


    “你还说我妄想逆天?”时幼站得笔直,眼里毫无惧色,“不  ,你错了,我从未妄想,我就是要逆天。”


    “因为你根本就不配当神啊。”


    天道怒极,狂风如刃般席卷而来,雷霆在混沌中炸开。然而时幼站在风暴中央,衣袂翻飞,她的眼睛透着猩红的光,透着疯狂。


    时幼再一次打开阴阳眼,阴阳鱼在她瞳孔中疯狂旋转,速度快得仿佛要撕裂她的眼眶。


    她屏息,闭眼,心念一动,所有的力量尽数涌向那颗巨大的眼球,想象着已将那眼球收进自己的体内。


    天道的眼猛地抽搐起来,瞳孔剧烈收缩,表面的流光一瞬间扭曲,像是要挣脱她的掌控。


    时幼能感觉到那颗眼球的挣扎。


    它哀嚎着,扭曲着,像是一个畸形的生命,在她的手下疯狂颤抖,形状不断变化,时而狰狞,时而模糊,甚至一度变得像某种人类的形态,仿佛要借此威吓她。


    “放手——!”天道的声音带着刺耳的回音,几乎要震碎她的耳膜:


    “我是天!我是神!我是这世间的主宰!你以为吞噬了我,你就能改变这一切?愚蠢!你不过是个凡人!一个被我标记的不祥之人!你永远不会被这个世界容纳!不论你拿下多少首席,不论你变得多强,你始终是多余的存在!就算吞了我的眼睛,你又能如何?这不过只是我的一部分碎片罢了,我的分身无穷无尽!只要这个世界还在,我就能借圣瞳统御众生!只要我还在,我就会让你走投无路,活不下去!不只是你,还有你在乎的那些人,你就等着跟他们一起完蛋吧!”


    “我告诉你,你看的天,地,这一切都是假的,我让你们看到什么,你们才能看到什么!天昭的百姓,天昭的皇族,皎原的修士,只要是开了圣瞳的,我都能让他们亲手杀了你!你以为这世间会有你的立足之地?你错了……你终究会死!在所有人唾弃的目光中,在所有人对你的厌恶里,你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时幼五指骤然收拢,眼中的阴阳鱼加速旋转,黑白二色流光交缠翻滚:


    “是,又要搬出你这一套了。”


    “你作为神,不去问你的子民,他们,是否愿意一生被神的意志操控,是否愿意活成你的眼睛,而不是为了自己的意愿而活。你算什么神?”


    “你放心,我会用你的力量,去毁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圣瞳。”


    “然后,再为每一个人,创造一个真正的圣瞳。”


    时幼的手死死按在那只巨大的眼球上,整个手臂都被震得痉挛,骨头像是被生生碾碎,痛到发麻。


    天道的力量狂暴地冲击着她,试图将她弹开,可她仍然咬紧牙关,不肯松手。她咬着牙,继续说道:


    “一个不属于你,不属于天,只属所有人自己的圣瞳。能靠自己操控,而不是被所谓命运牵着走的……圣瞳。”


    时幼一边说着,一遍竭力想象自己成功的样子。


    她的阴阳眼剧烈地旋转着,黑白两色的光疯狂地纠缠、扩散,冲入那只眼球之中。


    天道的意志疯狂反抗,巨大的冲击从眼球深处爆发,时幼的肋骨被直接震裂,鲜血顺着衣襟往下流,瞬间染透了她的整个身躯。


    她能感觉到,天道正试图剥离她的灵魂,把她整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她的意识已经混沌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天道的意识在她脑海中狂吼,带着居高临下的愤怒与不屑:


    “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一个凡人,一个无足轻重的棋子,你以为你能动摇神?”


    天道力量的反噬已经超越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她的血肉正在被剥离,她的灵魂正在承担难以言喻的痛楚,痛得连思考的能力都快要消失。可时幼还是稳稳地站着,死死地撑着,靠着仅剩的执念让自己不倒下。


    尽管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甚至连呼吸都像是钝刀剐骨,每一次都能让她濒死一次。


    可时幼仍在咬牙道:


    “神?你不过只是一颗腐烂的眼球罢了。我怎么会同意自己被你这种东西,牵着鼻子走呢?”


    那一瞬,时幼的阴阳眼猛然加速旋转。


    她像是在燃尽自己的整个生命,把全部的意识都压上,用尽最后的气力去想象,去描摹,去构筑那个画面——她吞噬了天道的眼睛,掌控它,收下了它的力量。


    天道发出了剧烈的咆哮,它拼命挣扎,试图撕碎她,可时幼一直没有任何退缩。


    可能是不惧怕死亡的底气,给了她足够多的勇气,让她敢破釜沉舟,好好活一次。


    终于,时幼听到有东西碎了的声音。


    像是某个自诩为神的分身,终于在她掌心下,碎了。


    刹那间,黑白光流炸裂开来,天道的嚎叫戛然而止,所有挣扎的气息被彻底吞噬,化作无数光点,涌入她的四肢百骸,渗入她的血肉骨髓。


    时幼静静感受着天道的眼睛,涌入体内的力量。炽热的力量疯狂翻滚,如同滔天的浪潮,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生生撕碎。天道的力量仍在灌注,她只能竭力承受,任由这股洪流冲刷灵魂,逼迫她攀上更高的境界。


    她的意识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思维如被烈火淬炼,极速扩张。无数晦涩的智慧涌入脑海,过往那些残缺的记忆、曾经想不起的片段,此刻尽数浮现。


    可她没有时间去翻阅过去的记忆。


    毕竟,这般大肆动用阴阳眼,她的人生,应该也不剩几个时辰了吧。


    想到这里,时幼忍不住苦笑起来。


    不过,不重要了。


    时幼睁开眼,四周的一切确实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抬起手,捏了捏掌心,感受着体内翻涌的崭新力量。


    是啊,这个世界,终究该换个主人了。


    这时,一直不敢说话的噬魂脊,终于开了口。


    噬魂脊声音都抖了,气得险些没骂出来:“你疯得连我都害怕了,时幼,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之前觉得玄霁王已经疯得够彻底了,结果你比他还疯?你这是嫌自己的命太长,还是嫌天下不够乱?!”


    噬魂脊甚至破了音,讲话也没了章法: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颠覆天道?这么大的事情,你还敢让我替你瞒着他?”


    “时幼,你是不是脑子被什么东西撞坏了,想要逆天,也不找玄霁王和你同行?你要把整个世界翻个底朝天,就凭你一个人?你哪来的胆子不带上玄霁王?!”


    “时幼,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时幼伸出手,掌心里还残留着天道眼睛的碎片,十分冷静道:“有人害我,我便杀他;有人救我,我便护着他。”


    “玄霁王救过我很多次。”她轻轻地说,“所以,我不该连累他,我应该用自己的办法,去保护他。”


    噬魂脊一下子住了口,心里生出了一种极度不安的情绪。


    时幼继续道:“这世上,骂他的人那么多,怕他的人也那么多,可他们都不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朋友,没有人敢陪着他。”她的语气淡淡的,“就连我……我也快没办法陪着他了。”


    噬魂脊的心猛地一沉。


    “可他还活着,还要好好的活下去,不能再浪费一丁点寿命。既然要活下去,便不该跟我一样。”


    时幼停了一下,嘴角微微弯了弯:“他要活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他该有人愿意陪着他,愿意留在他身边。而不是像我这样……把他拖入深渊。”


    “他已经陪我走了太远,而这个世界,也亏欠他太多了,就连我……也欠他太多太多了。”


    “所以——”


    “他站在深渊边缘那么久,也该有人为他点上一盏灯。即便是一个不再有我的世界,我也想为他留下一个……我和他,都曾向往过的未来。”


    噬魂脊罕见的没有破口大骂。


    他不愿承认,可这一瞬间,他确实有些嫉妒,甚至是羡慕玄霁王。


    时幼,那个疯子般的女人,愿意为了出一口气,更愿为了不拖累玄霁王,而选择一人与天道为敌,愿意不计代价地为玄霁王留下一个光明的未来,哪怕她自己可能不会活着看到。


    这样的情谊,世间能有几个?


    噬魂脊无奈地笑了一声。


    她是玄霁王的,而玄霁王也是她的。这大概是他见过的,最值得他羡慕的事。


    但这一次,他不会再去破坏它。不会,也不该。


    噬魂脊半真半假地笑了一声:“时幼,你之前说,你看不透我和那混账王八的关系。”


    “现在我把这句话还你。”


    “我也开始看不透你和他的关系了。”


    时幼闻言,弯起嘴角,故意回了那句当时噬魂脊回过的一摸一样的话:“看不透就对了,毕竟连我自己都看不透。”


    噬魂脊看着时幼的笑,心里五味杂陈,最终只轻哼了一声。


    “既然你选择不让他陪你,那老子陪你。”


    “想做什么,大胆去做吧,时幼。”


    噬魂脊停了一下,语气难得地认真了一分:“有些事,很多人都看不懂,但我看懂了。”


    “你疯得彻底,也活得彻底。正因如此,你才是你。”


    “这世道不配让你输。”


    “今日,就由老子陪你,让我们一起把这天,掀了!”


    时幼颔首,拇指贴上无归刀柄上的眼睛,指尖顺着眼睛,由左至右划了一圈。


    下一瞬,一声凌冽的龙吟撕裂了天地!


    第103章 囚王(文案内容出现)这一定是你期盼……


    整座日塔轰然摇晃不已。


    一条巨大的白龙从刀中腾空而起,龙鳞在狂风中翻卷,雪白的长须如流云般飘动。龙眼晶亮,透着神性与戾气交织的光。


    时幼脚尖一点,直接跃上龙背。


    跃上龙背的瞬间,她能异常清晰地感受到,从天道那里剥夺来的力量,已彻底融入了她的身体。


    一开始,她并没有察觉出明显的不同,只觉得身体轻盈了几分,可当她握紧刀柄时,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疲惫,彻底消失了。


    此前,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哪怕是简单的抬手,都像是在从一片枯竭的湖泊里舀水,空荡荡的,连最后一点力气都要被榨干。


    可现在,当时幼收紧十指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的力量——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饱满感。


    不仅是力气恢复了,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顺畅,五感也敏锐了数倍。


    她已然变得更强。


    噬魂脊,不,此时应改称他为尉迟风游了,他昂首,发出一声震撼的龙啸。


    一道滚烫的龙焰自他喉间喷涌而出,像是在替时幼,将所有的压抑、不甘、愤怒,全都借着这一声龙啸吼出来。


    时幼握紧刀柄,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破碎的高塔,眸光微沉,猛然扬刀——


    轰轰轰!


    无归狠狠斩下。


    日塔从中心处被生生劈开,整座高塔,伴随着沉重的轰鸣声,向两侧倒塌!


    那些被关押在塔中的妖兽、万象兽,终于冲破牢笼,从裂缝中狂奔而出,嘶吼着奔向自由,也扬起漫天尘土。


    外面的光,倾泻而下,将时幼彻底笼罩。


    时幼骑在龙上,没有再看身下的日塔残骸,眼前,是浩荡的武道司广场。


    那片广场上,密密麻麻,乌泱泱一片,全是早已列阵等待的陵光卫,和身披甲胄的天昭士兵。


    高台之上,天昭帝君负手而立,脸色阴沉。道陵子的神情更是奇怪,看不出是欣喜,还是愤怒。


    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时幼的视线,最终落在那黑发翻飞的男人身上。


    玄霁王站在人群之后,静静望着她。


    他的眼神,很复杂。


    而这复杂的眼神,从始至终都追随着她,从未离开。


    时幼骑在龙背上,低头望着这风姿无双的男人,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缓缓扬起手中的刀,刀刃映着天光,直指苍穹,朝下面所有听着的人宣布——


    “既然这天是假的,那我便斩了这天。”


    “既然神无正义,那我只能——杀神!”


    一片死寂。


    时幼立在九天之上,衣袂翻飞,身后是断裂的日塔,是奔涌而出的妖兽,而她站在这一切的最顶端,独自一人,孤身面对整个天下。


    十九岁的少女,在这一刻成了天道之敌,成了所有人眼中最该诛灭的叛徒。


    玄霁王第一次看不透她的野心。


    他见过她挣扎,见过她在一次又一次失败中死撑,见过她一遍又一遍地被推入深渊,又一遍又一遍地爬回来。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这样一无所有,又无所畏惧的她。


    这样轻狂到让他喜欢得发疯的她。


    广场上死一般的沉默,天昭帝君脸色阴沉,陵光卫与天昭军无声地架起弓弩,所有人都在等一个信号,等着将那个逆神的叛徒当场格杀。


    可还未有人动,玄霁王率先向前一步。


    仅仅是一步。


    但那一步,足够让所有人停滞,足够让那些高高举起的弩箭,迟疑在半空,不敢放下,也不敢射出。


    玄霁王抬头,看向时幼,声音平静得近乎温柔:


    “杀尽伪神之后,你又想杀谁?”


    “杀天道。”


    玄霁王若有所思地点头:“那本王呢?”


    时幼沉默了一瞬。


    然后,时幼笑了,笑得有点心酸,可又怕态度不够严肃,怕他就此跟着她一起胡闹,她的语气一瞬收紧,变得前所未有的冷静,故意一板一眼道:


    “若玄霁王挡路,我只能连你一并杀。”


    这句话落下的一瞬,时幼的心莫名提了一下。


    可玄霁王却没有生气。


    他甚至没有半分愤怒的迹象,而是缓缓闭上眼睛,像是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一般,低声道:


    “既如此……本王,甘之如饴。”


    这四个字落下的瞬间,时幼的心猛地一颤。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看他了。


    时幼握紧尉迟风游背后垂落的龙须,像是驾驭烈马一般,膝盖一紧,手猛地一拽,给他下达了开战的信号。


    尉迟风游心领神会,猛然昂首,张开巨口,龙焰轰然喷薄而出!


    焰浪席卷而下,吞没武道司广场,整个天昭国的神圣之地,顷刻间成了燃烧的炼狱。


    那些原本站得整整齐齐的陵光卫、武道司门徒、天昭士兵,瞬间被青色的烈焰吞没。


    紧接着,时幼的刀挥下,刀锋裹挟着黑色鬼气,与尉迟风游的龙焰交缠,刀意化作实质,猛然斩向大地!


    “轰——!”


    如果说从前,她像是一柄削铁如泥的锋刃,那么自吞了一部分天道力量后,她就成了那掌控锋刃的人。


    地面龟裂,武道司巍峨的宫殿在冲击下崩塌,灰尘滚滚,火光与碎石交错,天昭皇室好不容易重新建起来的尊严,再一次被人毁了。


    帝君脸色阴沉到了极点,身旁的道陵子微微睁开眼,朝着时幼的方向轻声一叹。


    帝君向前一步,威严的龙袍随烈风猎猎作响,声音透过所有人后颅的圣瞳,直震全场:


    “妖女时幼,弑君犯上,逆乱人伦,杀我太子,当诛——!”


    “当诛!”陵光卫举起长枪,喊杀声震天。


    “当诛!”天昭士兵杀意滚滚,刀剑齐出。


    时幼懒得理他们,抬刀便是一挥。


    刀气横扫而出,铺天盖地的狂风席卷广场,刃气交错,前排士兵根本来不及反应,瞬间被震得倒飞出去。


    在那一片狼藉之中,两个身影冲破尘雾。


    傅夜城,冷修宁。


    傅夜城一只袖口空荡荡的,身上缠满了染血的帛布,但仍拦在时幼面前。冷修宁表情欲言又止,但只是叹了口气,细细道拐杖一横,拦在她前方。


    “时姑娘,你啊你啊,总是犯些叫我为难的事。”傅夜城摇了摇头,“你真是我在任职路上,碰到的最大绊脚石。”


    时幼笑了:“傅守将,对不住了,这回真是最后一次了。”


    话毕,她挥出无归。


    一刀。两刀。


    第一刀,将冷修宁的细杖劈成两段。刀风掀起,直接将冷修宁震飞数丈。第二刀,傅夜城想要招架,却根本来不及,无归的刀气擦着他的身侧掠过,却足以将他整个人狠狠甩了出去。


    陵光卫们见状,齐齐踏前一步,手中结印开口吟唱,圣流在他们周身升腾,再度汇成一双双小手,试图伸向时幼。


    可同样的亏,时幼怎肯吃第二次?更何况,是已经吞下部分天道力量的时幼?


    时幼对着他们,扬起手中的无归,轻轻一扇。


    刀风呼啸,狂烈的鬼气裹挟着她的意志,直直向陵光卫们刮去。


    尘埃滚滚,陵光卫们纷纷被时幼的刀风掀飞。


    这一刻,武道司彻底混乱了。


    而在这片混乱之中,玄霁王微微抬眸。


    时幼变强了。强得不像话,强得让他心里特别不安。


    在时幼仍在日塔之时,尉迟风游那家伙刻意封住了自己的眼睛,让玄霁王无法窥见日塔内的情况。因此,时幼后来在日塔中做了什么,玄霁王并不清楚,也因需要时间逼出体内花粉,他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现在,玄霁王能感觉到,时幼的气息里,多了太多


    陌生的东西,那是强大到近乎失控的力量,不属于她的力量。


    但玄霁王最担心的不是这个。


    时幼的每一次出手,都在压制敌人,而不是杀戮。


    哪怕那些人喊着“当诛”,哪怕他们曾围杀她,她仍然……没有真正取走任何人的命。


    玄霁王的心,骤然沉了一寸。


    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席卷了他。


    时幼她到底想做什么?


    玄霁王从不怕失去什么。天下万物,他想要的都能得到,想毁的也能亲手毁掉,唯独时幼……唯独她,是个例外。


    可现在,他心底有个莫名的声音在疯狂叫嚣:


    他怎么感觉自己快要失去她了?


    这个念头玄霁王指尖发凉,连血都像是冰的。


    他脚下一踏,直冲向龙背上的时幼,语气不自觉地沉了下来,近乎命令:“时幼,你还有我,别做傻事。”


    他太着急了,以至于都忘记称呼自己为本王。


    可时幼只是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摇了摇头。


    她的表情里甚至没有他期待中的犹豫。就像是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她终于能放下了。


    然后时幼伸手,摸向自己脖颈上的坠子。


    那枚坠子,曾经是他亲手替他戴上的。


    那是他的鬼域,他的小世界,他的归属,他的牵绊,更是他最引以为豪的,拿得出手的礼物。


    可现在,她正在摘下它。


    玄霁王从未害怕过什么,可此刻,他真的怕了。


    他大喊一声:“不许摘,本王命令你不许摘——”


    来不及了。


    时幼已经将那枚坠子取了下来,脸上满是释怀与谢意,手一扬,郑重地将坠子朝他抛了过来。


    玄霁王瞳孔骤缩,伸手去接。


    可就在他指尖触碰到坠子的那一刻,那坠子微微一震。


    红色的光涌了出来,迅速膨胀、折叠、变形,短短几息之间,坠子从一颗小小的圆球,变成了人一样高的红色晶体,像是鲜血凝固成的琉璃。


    其红色表面还能看到流动的宫阙楼阁,静静地立在里面。


    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时幼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玄霁王困在了这晶体里面。


    玄霁王下意识就要扬手。


    时幼却突然道:“对不起。”


    “你看见了,困住你的,是你的鬼域。你若想从这里出去,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亲手,毁了你的鬼域。”


    “可你若这么做了,里面的鬼物都会被放出来。那么,你所守护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


    时幼这番话说得冷漠,但身体却出卖了她,她在发抖。


    透过这红色的囚笼,她可以清楚地看见玄霁王的脸。他正沉沉地盯着她,阴森地让她觉得可怕。


    他从未这般看过她。


    那眼神,就像是一个让他信任到极点的人,做了一件让他痛得麻木的事。


    时幼嗓子干得厉害:“我知道你不会毁了鬼域,所以,接下来的事,你就看着……不要出来,好吗?很快,就会结束的。”


    那声音太温柔了,带着哽咽,甚至带着一点点祈求的意味。


    玄霁王终于开口了,咬牙切齿:“时幼,你敢。”


    时幼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动了一下:“算我求你了……”


    玄霁王一瞬间怔住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时幼示弱,从来没有听过她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她不该是这样的,她应该是不服输的,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求他半分的,可现在,她却在求他,求他什么都不要做,求他就这样看着。


    她在求他。


    求他,不要出来。


    玄霁王盯着她,脸上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一点,可那一丝变化刚刚浮现,时幼便像是怕自己撑不住了,忽然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神情间一瞬的松动,更是让玄霁王好像看到了机会一般。他猛地抬手,满脑子都是想伸手去捏住她的下巴,想让她抬起头,想让她看着自己,想听她亲口说清楚,为什么要把他困在这里,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把他推开,困住他!


    可他在喜欢时幼的同时,他也是鬼域之主啊。


    他怎能亲手毁了他的鬼域?


    她把他锁在这里,不正是因为她清楚,他绝不会这样做吗?


    她真狠啊。


    说实话,玄霁王真想不到时幼能背叛他,他更没有想过,她是真的敢这么做。


    他抬眼,盯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她。


    可即便如此,即便玄霁王手上已然青筋暴起,连骨节都发了白,却仍忍着没有发怒:“打开。”


    “时幼,打开它。”


    “你现在打开它,本王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时幼红着眼,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觉得,本王会一直任由你为所欲为?”


    “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时幼!”


    时幼别过头去:“你放心,我欠你的,都会一份不落的还给你。”


    这话说得很诚恳,因为时幼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可落在玄霁王耳中却变了味。


    他只知道,她时幼……这是在道别。


    怎么回事?她要做什么?


    她无论做什么都好,可为什么,这一次,她不、需、要、他!


    她果然没对他动过心!


    就连一丁点,都没有!


    她宁可骑在尉迟风游身上,与他的手下败将合作,都不需要他玄霁王陪在身边!在她心里,他还比不上尉迟风游!


    他可是玄霁王啊,多少人喜欢他,喜欢到连给他下了情蛊的都有,而他也能抬手翻云覆雨将这世间搅活得稀巴烂,这样的他,明明对这该死的时幼这么好,她怎能这般没有心?


    白眼狼!


    好、好、好,玄霁王在内心发誓,从今以后,他再也不疼这白眼狼了,再也不任由她耍性子了。不过,如果她现在能改了态度,他倒也愿意考虑考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不对。


    玄霁王愤怒地抬头,眼见白眼狼已经骑着龙走了。


    这让他恨得牙咯吱咯吱响。


    时幼根本不敢再看玄霁王的神情。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你待会就会原谅我的……对吧?


    可是她心里没底,于是又回头偷瞄了眼被她困住的玄霁王。


    玄霁王的脸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指尖死死扣住红色的壁障,一言不发。


    时幼的心狠狠缩了一下。她不该回头的,她真的不该回头的。


    堂堂鬼域之主,何等风光,又何曾这般狼狈过呢。


    时幼只觉得自己心里压了一座大山。这种感觉,和当年发现时奕死在血泊里不一样。这不是痛,这是窒息,是心脏被人攥住,是整个人沉入水底,感觉一切都回不去的窒息感。


    她猛然摇了摇头,让自己赶快清醒一些,毕竟她已经没有时间去犹豫了。


    时幼猛地抓紧龙须,像驾马一样,让尉迟风游直冲天穹。


    身下,是被她困住的孤王,是是满地的陵光卫,是天昭帝君,是那些自诩正道、掌控秩序的人,是等着将她挫骨扬灰的人。


    可他们不是时幼真正要消灭的人。


    时幼骑着龙,直冲离天穹最近的地方!


    那速度实在太快,烈风割破她的衣角,刀柄在她掌心滚烫,她的耳边只有风声,只有心跳,只有她体内涌动的天道之力,在催促她快一点,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时幼抬手,猛地挥刀!


    她要在死之前,让那些曾说鬼物不该存世的人付出代价,要那些以天道之名裁决生死的人化作尘埃!


    她要玄霁王和他的鬼域,从此活得堂堂正正,再也不用被当作异端!她要在死之前给他留下一片,再也无人能伤害鬼物的世界!


    ……这一定是你期盼已久的,是吧,公玉白离?


    时幼这一刀,将天斩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


    裂痕之上,站着乌泱泱的神影。


    这些影子密密麻麻,身体透明,通身发着光。金色的,白色的,像某种神圣的虚影,又像失去灵魂的躯壳。


    他们无脸,无目,无情。


    只是一个个泛着光的人形,长得一模一样,整齐地排列,静静俯视着人间。


    他们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们见证了多少生死?


    这就是被世人歌颂、敬畏、恐惧的神?


    她只觉得想笑。她曾经敬畏过神,也曾经问过,天命为何这般对她?她也真的好奇过,天的另一端,是否真的有神明在看着这个世界,在掌控这个世界,在决定谁该活、谁该死?


    现在,时幼终于知道答案了。


    哪有什么神啊。


    只有这些光影,这些连形体都不完整的东西,决定了世人的命运,决定了这个世界的规则。


    时幼蓦地冷笑,她无法想象,原来璃的圣瞳就是被这种东西挖走的,也无法想象自己的命运,就是被这种东西一手控制的。


    天上那些人影齐齐发出笑声,那笑声不似凡人,而是一种神性的声音,像是无数道回音交叠,低沉、悠远、贯穿天地,落进所有人的后颅里:


    “时幼,你以为吞了我一只


    眼睛,便有能力跟我斗了?”


    那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可每一个字都带着高高在上的审判意味:


    “你真可笑。”


    “你只吞了我的一点残渣,便妄想毁灭我?”


    “这世间的秩序,是我定下的,看看你自己,时幼,你凭什么与我斗?凭你的将死之身?还是凭你那可笑的执念?”


    将死之身四字落下,玄霁王整个人脑子嗡地一声。


    天上的人影们越发明亮,光辉涌动,如同千百道神性洪流汇聚,一瞬间照亮了整个大地。


    与此同时,所有拥有圣瞳的人,后颅处的骤然大亮!


    “时幼,你跟我作对,便是与天下为敌啊!”无数个天道齐声大笑。


    洁白的圣流,顺着拥有圣瞳的每一个人的脊椎涌入四肢,流窜进骨骼,所有人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了一样,数千人,数千道光,一起腾空!


    包括傅夜城,包括冷修宁,甚至包括道陵子。


    所有人的身体,似乎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夺去了掌控权。他们的身体在半空中悬停了一瞬,紧接着,全部朝着时幼攻去。


    无数道圣流在天空炸开,整整数千人,像是神降临的军队,被彻底化作天道的傀儡,向时幼扑杀而来!


    数千道光影铺天盖地,将这片战场照得如同神罚降临的炼狱。


    但时幼没有理会他们,她知道,这些人并不是她真正的敌人。


    只有把病根除了,这个世界,才会真正的痊愈。


    时幼对着天上密密麻麻的神影,高喊一声:


    “天道,你不是一直看不起鬼物吗?”


    “你不是觉得他们是污秽,是瑕疵,是错误吗?”


    “真是不巧,我体内,刚好储存了数不尽的鬼气。”


    时幼眸光变得冷冽起来,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狠意:“你既然这么厌恶鬼物,那就让我,把你们也一并污染了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幼体内的鬼气,彻底爆发。


    鬼气像是决堤的洪流,从她体内的每一个毛孔疯狂涌出,铺天盖地地朝天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神影涌去!


    一瞬间,整片天地都被黑暗吞没。


    时幼的血管撑得发胀,皮肤一寸寸裂开,血沿着手臂滴落,蒸发在滚滚鬼气之中。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骨骼都在颤抖,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钻出汹涌的鬼气。


    太汹涌了。


    鬼气失控般地从她体内倾泻,像是千百道恶鬼在她的经脉中狂啸,硬生生要把她撕裂。


    可时幼不在乎。


    她只是笑着,看着天上的那些神影在步步后退。


    那些自称“神”的东西,之前一直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现在却像是遇到了天敌一样,开始不安地退缩。


    他们果然怕鬼气。


    这印证了时幼的猜想。


    她记得天道那颗眼球曾对她说过,这世界上,曾有另一个造物主。她与玄霁王,妖族,都属于另一个造物主的产物。尽管天道未提鬼物,但时幼已然敏锐猜到,鬼物,也根本不属于天道的造物。


    所谓鬼物是他们造出的瑕疵,不过是他们以恐惧为名,所制造出的幌子罢了。


    正因恐惧,才被视为瑕疵,错误。


    她赌对了。


    浩浩荡荡的鬼气,彻底冲了上去。


    起初只是几丝黑烟,缓缓缠上那些神影的身体。


    然而,鬼气的侵蚀,比时幼想象的还要快。


    就像一滴墨汁坠入白水,眨眼之间,天上的神影开始迅速被鬼气染黑。


    他们身上圣洁的光,被鬼气快速吞噬、污染、腐蚀!


    一个、两个、三个……


    天道的分身们,终于开始慌了。


    他们挣扎着想要逃离鬼气,可他们无法摆脱,只能眼睁睁被鬼气腐蚀,一点点,将他们彻底染成黑色。


    与此同时,所有被天道控制修行者,他们的后颅的光瞬间熄灭。


    傅夜城的剑停在半空,瞳孔重新恢复焦距,像是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冷修宁喘着气,茫然地望向自己双手。


    所有人,像是从噩梦中惊醒,茫然地环视四周,茫然地……


    看向站在天地间,孤身对抗天道的那个少女。


    时幼猛地一扯尉迟风游的龙须,强硬地拽着这头狂怒的巨龙。


    “吼——!”


    尉迟风游猛然仰头,震天的龙吟响彻云霄。他睁开那双猩红的龙瞳,眼底满是狂暴的戾气,龙须翻卷,整条龙的身体在鬼气中盘旋,长长的尾翼横扫过被时幼一刀劈开的天穹。


    “天道?我呸!不过是一群在高处俯视凡人的泥胎木偶罢了!”


    尉迟风游骂完,龙焰自他喉间翻涌,沸腾的青色火焰在空气中熊熊燃烧,刹那间喷薄而出。


    时幼知道,这还不够。


    她抬手,狠狠地按在自己眉心。


    阴阳眼——开!


    她的眼瞳里,黑白两色的阴阳鱼疯狂旋转。


    前所未有的速度,快到她的眼睛几乎要失明,快到她的意识在撕裂般的痛楚里翻腾,可她不能停。


    她在想象。


    想象这个世界的所有人,没有天道用来操控他们的枷锁,没有后颅的那颗眼睛……


    所有人,都是自由的。


    时幼用尽全身的力量,在意识的最深处,构建着新的规则——


    她要在这个世界上,种下真正的圣瞳。


    她要让所有的修行者,都拥有一颗不属于天道的眼睛。


    她要让所有人,都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堂堂正正的,不受任何人操控的活着!


    天地开始震动。


    天上的神影发出刺耳的咆哮,他们察觉到了,他们终于知道时幼想做什么了!然而,他们拼命地想要阻止,可已经来不及了。


    时幼的阴阳眼彻底打开,黑白交错的光流轰然爆发,她的力量,正顺着天与地之间,贯穿了整个世界。


    那一瞬,时幼看到了无数个角落。她看到了那些修行者,在深山,在庙宇,在宫殿,在凡尘……她看到了傅夜城,冷修宁,道陵子……


    从现在起,你们会拥有只属于自己的圣瞳了。不属于天道的,真正的圣瞳。


    这是她准备在死之前,送给世间的最后一份大礼。


    时幼眼中的黑白光流像潮水般涌向四方,冲入所有人的后颅。


    没错,所有人,不止是修行者,而是这世间的所有人。


    他们瞬间头颅后仰,眼睛瞪大。


    修行者们的圣瞳,正在枯萎,而未修圣瞳之人,后颅亮起了温柔的光。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们的身体变轻了,意识也跟着变清醒了。那是一种新奇且久违的自由感。


    像是一个人终于从梦境中醒来,像是一直在水下憋气的人突然浮出水面,再一次,感受到了呼吸的感觉。


    他们错愕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感受着体内的变化。四肢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血液流动得更加顺畅,主要是头脑,非常清明。


    有了新圣瞳的感觉,一切明明没变,可一切,又不大一样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高亢的惨叫从天穹传来。


    鬼气仍在乌泱泱的神影身上疯狂地攀附,他们发出像被火灼烧一般的惨叫,身体扭曲不已。


    时幼立于龙背之上,冷漠开口:“天道,如今,你变成自己口中的瑕疵了,这种感觉,你可喜欢?”


    天道的影子们猛


    地一颤。


    时幼低声笑了一下:“你靠着圣瞳操控世人,以这种手段才顺势成为天道。现在,你唯一的手段也被我毁了……”


    “现在的你,还能拿什么当神?”


    这话似乎触怒了天道,它是神,是天,是世界的统治者,它的神权,怎么可能被一个凡人颠覆?


    那些神影齐齐怒吼起来,它们怒吼,它们咆哮,它们不甘心!


    这一刻,整个天穹都在震颤。


    那些原本被鬼气污染的神影,忽然疯狂地朝一个方向汇聚。


    扭曲,融合,重塑,最终化作了一道庞大的影子——


    一尊拔地而起,直冲天穹,遮天蔽日的黑色人形。


    它没有五官,没有面目,只有无尽的黑暗,仿佛天地间所有的怨恨、愤怒、不甘,全都汇聚在这一具庞然大物之中。


    这是天道的愤怒。


    它要毁掉这个妄图挑战神权的女人!


    那庞然巨影抬手,下一瞬,一只比整座城池还要庞大的巨掌,从天而降,带着足以摧毁一切的怒火,狠狠地朝时幼拍下!


    天地风暴骤起,狂风撕裂云层,空间震荡,整片世界都在这股恐怖的威压下颤抖、崩裂。


    似乎只要这一掌落下,整个大地,甚至整个世界,都会被碾成齑粉。


    时幼仰头,看着那压下来的巨掌。


    她没有闪躲,没有惊慌,只是问尉迟风游:“你怕吗。”


    尉迟风游切了一声:“老子怕个屁。”


    时幼点了点头,然后,她回头,看向玄霁王。


    玄霁王被困在原地,满眼猩红。


    这一眼漫长的像一生那么久。


    风声很大,足以让时幼听不清很多东西,可她知道,他正在喊她。


    她也知道,他很愤怒,她知道……如果他此刻能动,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过来,将她拽下龙背,不让她继续犯任何蠢事。


    可她真的不想他再用自己的寿元来换她的。她欠他太多,她怕真的还不清了。


    那么,这一眼,就当作是道别了。


    时幼转回头,握紧刀柄。


    下一刻,她的眼神冷了下来,像极了她短暂一生里无数次拔刀的瞬间。


    龙背之上,时幼身形微沉,单手抽出无归,锋刃映着天穹翻涌的云,映着那黑色的巨掌,也映着她此刻决绝的眼神。


    时幼猛地一夹龙腹,尉迟风游狂吼一声,直冲天穹!


    她拔刀,身影一跃而起,直冲那压下来的黑色巨掌。


    时幼,逆着天,斩了上去!


    这一刀,用尽了时幼的全力。


    正因她太过用力,刀刃破空的瞬间,时幼仿佛看到了许多画面。


    模糊的,残缺的,支离破碎的。


    她看见了她出生的那一天,看见了宏伟的皇宫,看见了母亲被毒杀,看见她和时奕成为丧家之犬,手牵着手,饥肠辘辘倒在天昭的死人堆里,看见他们被云倾散人捡了回去,看见云倾散人满身杀气,她逃无可逃,一路跌落百鬼山深渊……


    她又看见玄霁王把她捡了回去,看见了二人醉酒时他脸上的红晕,看见他孩子气似的要拉着她买糖人,看见那夜温暖的拥抱,看见他着魔一样覆上自己的唇,看见日塔里玄霁王的心魇近乎哀求地逼问他,时幼,对本王动情,很难吗?很难吗?


    一幕幕,一瞬瞬,所有的记忆交错翻涌。


    时幼忍不住苦笑。


    她这一生,太短了。


    短到她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已经走到了这里。


    短到她还没来得及告诉玄霁王,她其实也曾经想过,如果没有这么多仇恨,如果她能再活久一点,如果她没有走上这条路……


    她也愿意尝试一下,对他动情的滋味。


    可惜,没有如果。


    所以,她只能将这短暂的一生,化作这一刀——


    时幼的无归,重重地斩了下去。


    这一刀落下的瞬间,世界像是停止了运作。


    那遮天蔽日的巨影,被生生斩成两半。


    那两半巨影,朝两边倒去,轰地一声,落在地上,那操控众生的天道,轰然化作点点光尘,四散开来。


    时幼的身体被这份冲击力狠狠地抛向高空。


    她没料到自己会飞得这么高,高到连地面都看不清了,高到她只能听见风声,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整个世界都在离她远去。


    但她知道,她赢了。


    从今以后,世间再无天道,每个人都能做自己的神了,多美妙啊。


    一想到这里,时幼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她这一世,也没算白活。


    然后,她听见了那声喊。


    “时幼——时幼!”


    时幼从没听过玄霁王这么叫她。


    撕裂的、绝望的、几乎不成声的嘶吼。


    她猛地回头。


    玄霁王在她亲手造出的囚笼里,疯狂地将额头一次次撞在那堵墙上,血顺着眉毛滴落,落在眼睛里,他全然不觉。


    像是一头疯了的野兽,被无可奈何地困在笼子里,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重要的东西。


    这样的玄霁王,着实让时幼百感交集。


    对了,最后一件事……


    能利用天道的力量,替他去做的之后一件事……


    阴阳鱼印记,最后一次在眼底缓慢流转起来。


    时幼最后一次开始想象。


    想象玄霁王的情蛊被彻底解开,想象他终于不用再因她的情欲折磨,想象他从此可以自由地去做任何事,就算不需要她,也能正常的,幸福的活下去。


    想象着,她终于能把上辈子欠他的债,一笔还清了。


    风声呼啸,像是替在她叹息。


    时幼左手背的昙花印散了。


    玄霁王的身体猛地一颤。


    血液在血管里沸腾,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剥离,被生生撕扯出去。


    玄霁王从未感受过这种彻骨的疼痛,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他体内的情蛊,被她亲手解开了。


    彻底解开了。


    她放了他。


    玄霁王愣了一瞬,像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死死盯着时幼,像是要把她刻进眼底。


    他不信。


    他不信她真的会放开他,不信她能这么心狠,不信她竟然敢丢下他。


    他撑着墙,大喊一声:“你不准——”


    “本王命令你活着!”


    时幼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超过了能承受的极限,就像一只被掏空的灯盏,而里面的火苗,已经彻底燃尽。


    意识正在一点点变轻,仿佛整个人都要随风而去。


    啪嗒一声。


    时幼垂下视线,看见自己的指尖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裂痕一路从指尖向上蔓延,滑过手臂,攀上肩膀,胸口,一点一点,崩裂开来。


    时幼的身体开始碎了。


    像瓷片一样,从最边缘的角开始剥落,化成一片片透明的光尘,轻轻飘向空中。


    时幼很想在这时候抓住点什么。


    于是她抬起手,朝玄霁王的方向伸过去。


    玄霁王眼睛里全是血丝,那双狭长的眼睛里什么都有,愤怒、痛苦、不甘,甚至是恐惧,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法接受的事。


    时幼看着这样的他,忽然觉得好遗憾。


    不过还好,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把鬼物当成错误了。


    她努力朝他挤出一个笑容,嗓音也轻,轻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我知道,其实,你不是真的需要我的眼睛……你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自由。”


    “现在,你拥有真正的自由了。”


    时幼的指尖向前探了一点:“再见,公玉白——”


    “离”字还未来得及说完,时幼的身体,啪地一声,彻底裂成了无数碎片。


    这些碎片化作无数光点飘散开来,像燃尽的火星,短暂的亮了一瞬,又轻轻落下。


    就这样,她的一切,彻底的,干干净净的,消失了。


    玄霁王浑身血液倒流。


    禁锢玄霁王的囚笼,在时幼消失的瞬间,终于恢复了原状。那枚红色的坠子,在半空中旋转了一圈,绕过玄霁王的脖颈,重新扣在他的锁骨上,就像时幼亲手扣上去的一般。


    可玄霁王就连坠子重新落回脖颈都未曾察觉,他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着了魔一般冲出去,疯了一样地往前冲,冲向时幼最后消失的地方。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哪怕只剩一根头发丝也好,哪怕用掉所有的寿元……


    玄霁王的衣袍被狂风卷起,速度快得只剩残影,可当他的手伸出去,试图抓住她留下的一丝痕迹时——


    连最后一缕光尘,都已经散了。


    玄霁王的手掌悬在半空,指尖僵着,轻轻地收了一下,像是还不肯死心一般,怔怔看着自己的手,眼神无焦距地落在掌心。


    怎么办啊。


    没有她的世界,他该怎么办啊?!


    时幼,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第104章 重生“他不大好。”


    时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暖洋洋的,落在皮肤上,有种久违的温度。耳边是潺潺的水声,远处是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声音,一切都


    带着初春湿润的气息,连呼吸都透着生命的味道。


    ……奈何桥会有这么美的阳光吗?


    不对。


    不对!


    时幼猛地坐起。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她明明记得她死了,整个身体像瓷片一样裂开,连渣都没剩下啊。


    时幼手撑着地,踉跄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溪边。


    溪水很清,像一面天然的镜子,倒映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她的脸。


    怎么还是这张脸。她没投胎吗?


    时幼愣愣地抬手,摸着自己的脸,指腹滑过眉眼、鼻梁,温度是真实的,触感也是真实的。她的皮肤仍然细腻,眼睛依旧明亮……不对,这是怎么回事?


    为确认自己还活着,时幼猛地伸手掐了自己一把。


    小臂立马出现了一道红印,而且很疼。


    时幼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调动阴阳眼的力量,想看看自己的状态。


    可熟悉的阴阳鱼印记并未出现。


    她皱起眉,又试了一次。


    依旧没有出现。


    与此同时,她的眼眶中,溢出一缕黑色的雾气。


    森冷的,熟悉的,鬼气。


    时幼猛地顿住了。


    玄霁王那猩红的眼睛,一下子撞进脑海之中。


    她抬起头,看着周围的一切。陌生的树,陌生的溪水,陌生的天空。这是哪里?天昭国吗?时幼想往前走一步,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可自己的脚就像不听话一般,硬生生僵住。


    时幼不甘心,再次尝试迈出左脚,结果整条腿再度迟钝了一瞬,僵硬地抬了一点点,然后……没站稳,额头冲地,直直摔在了地上。


    她只觉得,自己就像是第一次学会行走的幼兽,连最简单的动作都需要重新适应。


    真是奇怪。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


    “哎呦,你可算、终于、彻底醒了。”


    尉迟风游的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惊喜,更带着一点点被折腾到极致的怨气。


    时幼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尉迟风游已然化作人形,穿着夸张的衣服,整个人透着说不出的邪气。他衣襟微敞,露出肩颈处的皮肤,上面赫然长着数只黑色眼睛。


    还是那副熟悉的脸,但比时幼印象里意气风发多了。


    时幼看到熟悉的人,心里瞬间踏实了些,连忙问:“我不是死了吗?这里是哪里?这是怎么回事?你……你怎么变成人形了?”


    尉迟风游慢悠悠走近,寻了块离时幼最近的大石头,两条长腿一伸,二话不说坐了下来,他抬眼瞥了时幼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


    “你问我怎么变成人形了?说到底,我能有今日自由,全拜你所赐啊。”


    时幼疑惑:“自由?”


    尉迟风游低笑一声,不知是唏嘘还是讽刺:“你出事后,那混账王八可改了脾性。以前他就知道折磨我,以羞辱我为乐,可我真没想到,自那件事以后,他竟然把我从刀里放了出来,还了我自由。”


    “他说,他再也不想看见我,让我滚远点,永远,都不要出现在他眼前。”


    时幼听到“混账王八”四个字,有些高兴,但很快又不敢高兴了。她很想问玄霁王为什么这么做,他还好吗,得到他该有的幸福了吗,但想了想,还是硬把这些疑问压了下去,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我死了多久?”


    尉迟风游立刻呸呸呸了好几声:“行了,你以后别再提‘死’这个字,真晦气。”


    时幼懵懂地点头。


    尉迟风游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轻叹了一声,语气带着点无奈:“已经过去二十二年了。”


    时幼眉头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二十二……年?”


    尉迟风怕她听不清似的,拔高声音,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对!二十二年!”


    时幼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雷劈了一下。


    那些方才被她压下,她不敢得到答案的问题,此刻她再也无法压制去问的冲动:“那,这二十二年,他……他过得还好吗?应该还不错吧。”


    不知道为什么,时幼竟连说出“玄霁王”三个字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停了一下,又问:“而且鬼域呢?还是被当成瑕疵和错误吗?还是不允许出现在这世间吗?”


    尉迟风游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意味不明:“现在的鬼域,可不得了啊。”


    “自那天起,混账王八就再也不肯把鬼域藏在小世界里,而是光明正大地把鬼域安置在了百鬼山。现在的百鬼山啊,可比天昭城热闹多了。”


    “这又得拜你所赐。你当年一个人用鬼气灭了天道,世人一看,嚯,原来鬼道这么厉害,这下好了,人人都觉得鬼气才是真正的至高之力。”


    “现在不仅鬼物都聚在百鬼山,甚至还有不少人主动投奔过去,渴望成为鬼族。好些人把你和混账王八当神供着,还给那臭王八立了神像,日夜焚香祭拜。你要是去百鬼山最中心看看,你的神像可比他的还高,就立在城中央。”


    城……如今的百鬼山,已然有了城池吗?


    时幼怔住,嘴巴张着,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呢?”


    她没指名道姓,可尉迟风游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他顿了一下,脸上的笑意终于收敛了些:


    “他不大好。”


    说完,尉迟风游更是摇了摇头:“不对,是非常不好。”


    时幼心口闷得难受,像有什么东西压着。


    尉迟风游看出来时幼既想问又不敢问,啧了一声,也不坐着了,起身走了两步,然后干脆蹲下来,离时幼极近,仔细地看着她:


    “我跟你说个最直观的,你自己悟。”


    “那混账王八还了我自由后,我开心死了,天天去找他打架,想去给我这些年讨一个说法。”


    “你说按照他以前的脾气,他真能抽我一万次龙筋,是,我承认我确实打不过他,更杀不死他,可他现在根本懒得理我,他也不打我,就单纯把我绑了,然后最多只是警告一句,让我滚,别碍他眼。”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连杀意都没有。”


    “他连恨都不愿意再恨我了。”


    尉迟风游说完这句话后,停了一下,似乎有点落寞,又似乎是在给时幼一个消化的时间。


    “所以,我也懒得再找他打架了。太没劲。”他目光沉了沉,声音低了几分:“你应该知道,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时幼没说话。她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


    尉迟风游似乎想笑,又笑不出来:“我要赢的,不是现在这个像行尸走肉一样的人。”


    “我要赢的,是以前那个嚣张得恨不得把天都捅个窟窿的混账王八。”


    尉迟风游的话,一字一句敲在时幼心上,让时幼一句都没敢接。


    她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想不出来,玄霁王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会是什么样子。她甚至不敢去想。


    怎么会变成这样?没了情蛊,没了世人对鬼物的偏见,他不应该快乐吗?


    时幼还没想明白,尉迟风游突然坏笑着来了一句:“时幼,你要不要去见他?”


    时幼猛地抬头。


    尉迟风游像是在随口一问,但那眼神却格外认真:“你要是想见他,我带你去找他啊。”


    时幼心跳漏了一拍,指尖一下子就凉了。想见吗?说实话,确实是想见的。可她也害怕。


    她怕玄霁王看见她的第一眼,眼里只有恨,怕玄霁王冲上来给她抽筋扒皮。


    时幼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害怕见他。可现在,她真有点打怵。


    她垂着眼,声音有些低:“我,我再想想吧。”


    尉迟风游瞥了她一眼,没催,点了点头,算是认了这个回答。


    一阵沉默后,时幼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你觉得,他会


    想见我吗?”


    尉迟风游意味深长道:“谁知道呢?这么个怪人,我上哪揣测他的脾性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时幼伸出手,将时幼从地上拉了起来。


    时幼踉跄了一下,向前走了两步。


    这一回,她的手和脚总算听她使唤,不至于连走路都会摔跤了,像是终于适应了这副躯体。


    时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攥了攥拳,又抬起头,迟疑地问:“我觉得,这具身体,不是我本来的身体。”


    尉迟风游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哦”了一声:“你想多了。”


    时幼盯着他,越看越觉得可疑。直觉告诉她,尉迟风游肯定知道些什么。


    她心里有点发毛。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逼着尉迟风游把话说明白,可这次,她却有点犹豫了。


    时幼不敢深想。


    说实话,她甚至不敢问。


    时幼还在适应这具身体,脚步不太稳,走得也不快,尉迟风游也不催她,两人慢悠悠地走着,也没特意挑方向,结果一抬头,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天昭城。


    天昭依然繁华,地面整齐的青石板,被无数人的脚步磨得光滑如镜,街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酒肆、绸缎庄、香料铺子,招牌都是鎏金雕刻,朱红的门楼高高立起,富贵逼人。檐角依然悬着铜铃,被风一吹,发出一串清脆悠长的声响,听得时幼以为自己回到了那年下着雨的九曲巷。


    “说起来……”尉迟风游随手剥着刚买的糖炒栗子,一边丢进嘴里,“我记得,你以和天昭的小公主关系不错。她叫什么来着?昭宁?”


    “前两年,天昭帝君退位了,听说是受了什么打击,后来整个人都蔫了,寻了个地方避世修行去了。”


    “继位的,就是你那位老相识小公主。她倒成了女帝,听说登基以后手腕挺硬,几场内乱都平了,天昭国现在风调雨顺,日子过得不错。”


    听到好友如今过得这般不错,时幼内心替宁弃欣慰不已。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道惊讶的声音——


    “这个人……怎么那么像……佑神?”


    周围的人齐刷刷地转头看过来,目光落在时幼身上。


    短暂的沉默后,街道炸开了。


    “是她!她回来了!”


    “天啊,竟然是……是佑神!”


    “神显灵了!神回来了!”


    短短几息之间,人潮疯狂涌来。有人激动得浑身颤抖,跪在地上连连叩首,还有人双手合十,脸上满是狂热,眼泪都要掉下来。


    “参见天昭佑神!”


    “吾等虔诚叩拜,感谢佑神赐吾等的圣瞳!”


    尉迟风游剥栗子的手顿住了。


    时幼整个人也僵住了,站在人群中央,看着那些跪倒一地的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佑神?谁?她?!


    第105章 他不管鬼域了?他去哪儿都不重要,重……


    时幼还没反应过来,无数人朝时幼围过来,或惊或喜,或颤抖,或狂热,很快,有人跪下了,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不到片刻,满街人潮黑压压地跪了一地,虔诚地叩首,口中喃喃:“佑神,真是您回来了……您竟然回来了……”


    时幼被围在中央,一时不知所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因为她脚刚动,就听见有人泣不成声地央求:“佑神,求您再护佑我们……”


    尉迟风游眉头一皱,他可不管那么多,直接拽住时幼的袖子,头也不回地拉着时幼往人群外走。


    时幼前脚刚走,后方人潮猛地涌动,显然是打算追上来,场面一度混乱。


    时幼看到这么多人,只觉得头疼,索性被尉迟风游拉着走。


    然而,街道之上,人影越来越多,脚步声、喊声、惊呼声交织,仿佛要把她生生淹没。


    直到那一刻。


    前方的人流中,一道身影静静站在那里。


    那人披着一件狐裘,白毛翻卷,里边却是碧色锦袍,整个人风姿张扬,明明带着贵气,偏偏透着点浪荡的意味,腰间还挂着酒袋。


    可最显眼的,是他少了一条手臂,右手的袖子空荡荡的。


    傅夜城垂眼看她,先是怔了一瞬,似是不敢置信,随后,忽然歪着头,目光落在她身上,甚至弯下腰,仔细地打量着她,这才瞪大眼睛,面露喜色:


    “时姑娘!我说,真的是你?”


    时幼愣住了,脱口而出:“傅守将?”


    她没记错的话,傅夜城是凡人,可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然丝毫未老。看来,修行者与凡人的衰老速度就是不同。


    傅夜城站定,冲着时幼拱了拱手,行了个标准的武将之礼,只是少了一条手臂,让这动作显得有些不太对称:“还真是……许久未见了。”


    “时姑娘,你也知道,我曾是帝君手里的一把刀。说到这,他自己顿了下,笑意里带了点嘲弄,


    “说是刀,也有点太抬举自己了,说白了,我就是帝君手下最凶的那条野狗。帝君让我咬谁,我就咬谁,给多少赏银,我办多少事。所以,如今帝君退位,之前要是有什么得罪的,你也别往心里去。我这人吧,说不上良善,但对你,倒是确实有几分欣赏。”


    傅夜城忽然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我记得很清楚,你当时已经死——”


    他这“死”字还没来得及说完,尉迟风游将手中的糖炒栗子,往傅夜城身上猛地一扬:“闭嘴吧你,什么死不死的?就不能换个吉利的说法?乌鸦嘴,我看你真是找揍。”


    时幼哭笑不得。


    这回她是真真切切感觉到,尉迟风游对她的态度,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看来,他们最后的那次合作,倒是让这条独龙对她生出了几分认同。


    傅夜城也没生气,只是用左手挠了挠头。


    “也是,也是,毕竟你这一……”傅夜城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忍住没把“死”这个字说出口,而是换了个说法,“天下人都知道,你这一走,倒真是带走了鬼域之主半条命。”


    尉迟风游闻言,难得没有反驳,甚至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时幼听到“鬼域之主”四个字,心脏莫名其妙突突直跳,喉咙也紧得厉害,几乎是下意识地试探道:“我听说,他变化很大?”


    傅夜城依旧拖着懒散的长音:“嗯,倒也没变多少。”


    “也就是跟换了个人似的。”


    时幼的心猛地一沉。


    “不过,时姑娘,你倒也不用太担心。”傅夜城打量着时幼的神情,“你这旧情人啊,还是相貌堂堂,风采不减一点,甚至比从前更让姑娘们挪不开眼。只是他的性子,变的……有点太多了些。”


    时幼握紧了手指,心里翻涌着太多话,可还没等她开口,傅夜城忽然往后看了一眼。


    他们周围,乌压压的人群越聚越多,甚至有人竖着耳朵听他们的对话,眼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激动,仿佛在认真倾听神明诉说尘世往事。


    傅夜城皱起眉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既然你已归来,昔


    日你与陛下交情匪浅,不如随我入宫,与她叙叙旧。”


    时幼听着“陛下”二字,愣了一瞬,随即才反应过来,傅夜城口中的陛下,自然是宁弃。


    宁弃……


    时幼心中微微一动。算来,她如今成了女帝,是否过得称心如意?她想见她,发自内心地想见。


    所以时幼没有犹豫,轻轻颔首,应下了。


    尉迟风游原本是打算直接腾空化龙,驮着时幼直飞皇宫,省得在人群里兜兜转转,可刚要动,傅夜城便拦住了他,表示天昭皇城规矩森严,尉迟风游这一飞,要是闹得满城皆惊,他这边也不好收场。


    二人剑拔弩张,时幼觉得傅夜城说得有理,便也跟着劝了两句。此刻街头巷尾不知多少人在看着她,若再闹出更大的动静,只会让宁弃难办。


    见时幼也同意,尉迟风游便也没再坚持,只是撩起衣摆,随意地跟在后头,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一行人上了傅夜城的马车,往天昭宫而去。


    马车上,时幼问:“对了,傅守将,这佑神是怎回事?”


    傅夜城懒洋洋倚着车壁:“你凭一人覆灭天道,又将修行者奉为信仰的圣瞳都给抹了,修行界格局自此变了天,天道的位子空出来了,谁来填?当然是你啊。你不是神,那谁是神?”


    时幼被这话噎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傅夜城倒是没打算让她回答,自顾自地继续道:“不过‘佑’这个字,是后来陛下继任后特意为你赐的。”


    时幼脱口而出:“宁弃?”


    傅夜城手指点着车壁:“正是,陛下说,你名字里的“幼”字,虽意指年幼,但你做的事,却是在普度众生。你庇佑了这世间,也让所有修行者失去了桎梏,所以为你赐了“佑”字,以怀念你赠给这世间的一切。”


    时幼听着,觉得心里暖暖的,同时也多了些说不清的滋味。她从没想过,她做的那些事,最终会让世人以这样的方式记住她。


    她正沉默着,傅夜城又来了一句:“不过话说回来,你现在被尊为神,与那鬼域之主一个神,一个鬼,倒还真是挺配。”


    时幼抿紧唇。


    天昭宫殿宇高耸,宫墙巍峨,辉煌得让时幼觉得恍惚。一路前行,殿门层层开启,侍卫、宫女纷纷避让,行礼相送,实在气派至极。


    很快,时幼被领入主殿。她抬眼,便看见殿前高座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宁弃。


    她一身帝王朝服,眉眼间是藏不住的英气,神色不怒自威,可当她看清时幼的那一刻,所有威仪都在顷刻间崩塌了。


    宁弃僵在原地,死死地盯着时幼,眼圈却一点点泛红,唇角微颤。


    一瞬的沉默后,她骤然抬手,轻轻一挥。


    殿内所有人,无论是侍卫还是宫人,没有人敢多看一眼,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纷纷退下,无声地关上了殿门。


    时幼刚要开口,宁弃迈步上前,猛地抱住了时幼。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宁弃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颤抖,“这一句感谢,我终于能有机会说出来了。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宁弃埋着头,声音发闷:“你知道的……我欠你的,我永远都欠你一条命。”


    时幼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的情绪:“这是什么话……”


    毕竟时幼记得,宁弃当时的死,与她脱不了干系。不过以前的事情既然已过去,时幼也不想再提。宁弃深吸一口气,在平复了情绪后,这才松开她,亲手将她扶到座位上坐下。


    傅夜城倒是知趣,见二人已有话要谈,直接拉着尉迟风游退至一旁,远远地避开了她们的交谈。


    等到殿内安静下来,时幼才发现,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


    她想问宁弃这些年是如何走到今日,想问天道覆灭后这世间发生了什么,可当真正开口时,最先脱口而出的竟是:


    “所有人都说,玄霁王他变了。这到底是怎回事?他怎么了?”


    宁弃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他。”


    时幼语气下意识地带了点不确定:“我只怕他不想见我。”


    宁弃笑了:“他如若真不想见你,也不会疯成那样。我真没想到,他能为你做那么多,会……那么痴情。”


    时幼愣了,像是没听懂:“疯?痴情?”


    “那日事情发生后,他就跟疯了一般,到处去找你残留下来的魂魄。”


    “他在世间的传闻虽然不怎么好听,凶名赫赫,可大家都知道,他很看重他的鬼域。”


    “只是,那日的事情发生后没过多久,他连鬼域都不要了,直接丢给手下打理,自己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去哪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直在找你。谁都知道他是什么性子,他以前再冷血再无情,也不可能做这种荒唐事。可他就这么做了,疯了一样到处寻你魂魄,去妖族、去人间,翻遍了所有能找人的地方。能求的,不能求的,他都求过。他那样的一个人,什么威严、身份、尊贵,全都不要了。”


    “可有用吗?”宁弃看着时幼,目光沉沉,“你应该也记得,武道司那日,多少人在场。他们都亲眼看见你的魂魄散了,散了的东西,还能再找回来吗?”


    时幼心突突跳,脸一阵红一阵白,指尖攥紧了衣角。


    宁弃道:“所以,大家便随他去了。谁也不真劝,谁也不真拦,毕竟惹也惹不起他,只当他疯了,迟早会放弃。”


    “可要是让他知道你回来了,我觉得,他定会欣喜若狂的。”


    一番话落,时幼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耳边交错,她抓不住哪一个是真实的,只觉得心跳得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玄霁王……在找她的魂魄?


    他已经自由了,已经解开情蛊了,已经不需要她了,不是吗?


    可他却不管鬼域了?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她该去见玄霁王的。


    可时幼又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承受得住那一面。


    玄霁王把鬼域当作礼物送给他,满心信任地交到她手上,可她呢?把他的鬼域,当着所有人的面,化作困住他的囚笼。


    那样的羞辱,那样的背叛,他该有多恨她啊?


    时幼甚至想,他这么拼命地寻她的魂魄,会不会只是为了待她活过来后,亲手往死里折磨她?


    宁弃看出时幼情绪不对,没有再提玄霁王的事,而是换了个话题,提起承天榜往事。


    当年承天榜首席原该是时幼,但她既已不在,顺位该由次席继任,可次席、季席也都陨落,这个名头最终落到了宁弃身上。


    按规矩,赢得首席,便能执掌天昭国师之权。而那一年,道陵子遵循承诺,将国师之位赐给了宁弃。自那之后,宁弃便位高权重,又因帝君后来郁郁寡欢,无心理政,宁弃则顺理成章地接过了这个位置。


    一切因时幼起,最后又在她之外落定。


    宁弃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幼却先一步抬头看她,仿佛这一瞬间,两人心知肚明对方要说什么,但谁都没有再开口。


    最后,时幼只是先摇了摇头,伸手,轻轻握住了宁弃的手。


    二人呆了好一会儿,时幼才起身离开。


    时幼以为自己该高兴的,毕竟宁弃安好,这本该是值得欣慰的事。可她走出皇宫,坐在傅夜城的马车上,踏上回程的路时,脑子里却堆满了玄霁王的事情。


    出了天昭,时幼下了马车,与傅夜城道别,和尉迟风游一道往外走。两人并肩行了一路,最后竟又回到了那条小溪边。


    夜色已沉,溪水泛着淡淡的月光,倒映着两人的影子。


    尉迟风游看着时幼,问:“既然你现在已经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时幼看着水面,沉默了一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她抬起头,四下打量了一圈:“这小溪边不错,我就在这先搭个房子,住几天,清醒清醒


    ……我脑子很乱。”


    尉迟风游瞥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嘴角勾起一个不甚在意的笑。


    时幼没看见他这不怀好意的笑容,她折了几根树枝,认真地摆弄起来,计划着怎么搭个能挡风遮雨的窝。


    她刚想着要不要再去捡点石头垒个灶,下一瞬,她整个人像袋大米一样,被尉迟风游扛在了肩上。


    时幼猝不及防被拎起来,挣扎道:“你,你这是做什么啊?”


    “时幼,我看你脑子是真有病吧?有豪华大宫殿不住,非要在这荒郊野岭刨树枝,搞得跟逃荒似的。你真是有毛病,有大毛病!”


    这话一落,时幼心里已有了预感,可还是问了一句:“你要带我去哪?”


    尉迟风游扛着她,大摇大摆地往前走,悠然道:“还能去哪?当然是送你去见你那怨气冲天的旧情人啊!”


    他拖长语调,轻飘飘地丢下一句:“都二十二年了,该算的账,是不是也该跟他好好算一算了?”


    第106章 他果然恨极了她“他人呢?”……


    时幼心头猛地一跳,条件反射地挣了挣,想让尉迟风游把她放下来。


    可时幼又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半句抗议都卡在喉咙口,连自己都觉得虚。尤其是在之前听完宁弃那番话之后,她比谁都清楚,她终究还是得去看看他。


    但她原本想留一点时间给自己,至少……给自己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待调理好状态,再去见他。然而,尉迟风游根本不给她拖延的机会,扛着她就往鬼极殿去了。


    一路上,时幼嘴上还在说着反抗的话,可声音越来越小,气势也一点点泄了下去。


    到最后,她彻底没了底气,认命般地闭了嘴,甚至连挣扎都省了,干脆垂着手由着尉迟风游抗着她走。


    尉迟风游看她终于放弃了挣扎,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悠哉悠哉地变回了龙形,驼着她往鬼极殿飞去。


    时幼心情忐忑,双手死死攥着尉迟风游的鳞片,也没心思去看现在百鬼山是何风光,直到熟悉的殿宇轮廓浮现在视野里,她才猛然抬起头。


    鬼极殿。


    它依旧立在那,巍峨、冷肃,俯瞰着大地。


    她低头看去,鬼极殿前那块宽阔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的死亡刻印依旧存在。


    那些印记,是当年玄霁王为她留下的,是她曾在这里同千风次次拼死一战时刻下的。


    看着这些印记,时幼的心竟在这一刻,生出了一丝久违的……怀念。


    她抬起眼,看向鬼极殿那扇紧闭的大门,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尉迟风游驮着时幼一路飞行,直到鬼极殿的殿门近在眼前,他才一个猛子俯冲而下,直接把她甩在了殿门前的台阶上。


    时幼一个踉跄,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听见尉迟风游一副看戏的语气:“行了,我就送你送到这了。我可懒得见那个王八羔子。你自己进去,该面对的迟早得面对。”


    时幼站稳了,尉迟风游却又似笑非笑地补上一句:“不过,见了面,你最好别哭。”


    他拖着长音,听着就不像是好话。


    时幼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眼前熟悉的大门。


    她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心脏跳得飞快,连手心都沁出了汗,终究还是咬了咬牙,抬手推开了门。


    大门缓缓打开,鬼极殿内部依旧华丽又气派,一切仍旧是时幼记忆里的样子。


    只是空荡荡的,少了点生气。


    大殿里,鬼奴们正各司其职,可就在她踏入殿门的瞬间,所有鬼奴都愣住了。


    它们齐刷刷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般,盯着时幼。


    时幼内心却没由来的焦急,目光在殿内扫过,满脑子都是玄霁王在哪,可就在这时,一片铃音轻响,那些鬼奴同时单膝跪地,朝时幼行了一个极为隆重的跪拜大礼。


    时幼一怔。


    她不是没见过这套礼仪,事实上,这些年她见得太多了。


    但这礼,只该是玄霁王受的。


    有几个鬼奴,看到时幼后甚至有些激动,发出哽咽的声音。


    似乎有人走了过来。


    时幼心头一跳,猛地抬眼望过去。会是他吗?


    可下一瞬,时幼看清了来人,心里猛然落了一拍。


    是千风啊。


    千风仍是少年模样,眉眼还是那么冷淡,可他看着时幼的眼里却多了高兴,欣慰,还有说不清的复杂。


    “时姑娘,你回来了。”千风站定在她面前,朝时幼行下一礼。


    这“回来”二字,听得时幼百感交集,鼻头一酸。


    千风没问是如何死而复生的,也没对她的归来表现出震惊,仿佛早已知晓她会回来一般。他们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可时幼毕竟心思也不在寒暄上,直接问道:“玄霁王呢?”


    千风微顿了一下:“王在殿内。”


    时幼刚刚还有些揪紧的心,忽然松了一些。他在就好,他还在就好。


    但千风接下来话锋一转:“不过……现在王有要事在忙。时姑娘,不如我先带你去歇息吧。”


    时幼突然有些没来由的失落。但她也没再追问,算是默认了这个安排。


    千风抬手,示意她跟上,带她去了鬼极殿深处的一间房。那是时幼曾经住过的房间。


    房间里的陈设似乎从未变过,房间被打理得极其干净,窗边的帘帐依旧垂落,就连她临走前忘了带走的笔记,都还摊在桌上。


    二十二年了,一切却像是昨日一样。


    时幼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恍惚得仿佛时间从未流动过。


    千风没有多言,只是朝她点了点头,随即退了出去,关上门,留她独自待着。


    时幼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那本笔记上,百感交集地伸手翻开。


    可是才翻了几页,她便发现,有几页被撕掉了。


    时幼仔细想了想,自己当初究竟在那几页上写了什么?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她盯着那本笔记看了一会儿,最终也没多想,转身往床榻上一躺。


    这张床,还是一如既往地舒服。


    时幼闭上眼,久违地松了口气。


    她竟真的回来了。


    这会时幼突然想起,从前玄霁王总爱没事出现在这张床上,仗着身高腿长,理直气壮地占据大半个位置。而如今千风说他在忙……能让玄霁王亲自去忙的,必然是极重要的事吧。


    等他一会也无妨。毕竟初次见千风时,他曾说过,他的这位王不喜久等,自然也不会让人久等。


    “那便等着吧。”时幼翻了个身,轻声喃喃。


    她实在是累了,经历的每一步明明看似落了地,却又飘忽不定,直到此刻,枕着这张熟悉的床榻,才终于找回一点真实感。


    就这样躺了一会,时幼的意识逐渐模糊,倦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眼皮越来越沉,最终沉沉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时幼感到似乎有人在摸她的脸。


    然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像水滴一般,滴落在了她的脸颊上,倏忽即逝。


    她


    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没能醒来去分辨,梦境又将她吞没,直到天光透过窗棂洒落,她才悠悠醒来。


    时幼怔了一下,猛地坐起身。


    ……不会吧?玄霁王居然还没忙完?


    时幼有点不信邪,翻身下床,整理了一下衣襟,推门走了出去。


    不多时,她就看见了千风。


    时幼快步走过去:“他人呢?”


    千风垂眸,淡淡地摇了摇头。


    时幼也没再问,想着等着就是了。结果这一等,就等了三日。


    第一日她还觉得正常,第二日她开始有些疑惑,第三日,时幼终于不得不怀疑,玄霁王到底是在忙,还是根本不想见她?


    她也没去问千风,毕竟时幼从不怀疑千风对玄霁王的忠诚。千风这个人,该说的自然会说,玄霁王不允他说的,问了也是白问。


    第三日晚上,千风如常出现在门口,唤时幼去用晚膳。时幼实在憋得慌,也没拒绝,跟着千风去了膳厅。


    鬼极殿的膳厅一如既往地奢华,长桌足有十几步长,上面摆满了各色精致的菜肴,色香味俱全,光是看着就让时幼食欲大动。


    她这些天都一个人吃饭,倒也习惯了,只是心里多了些不该有的烦躁。


    她坐下,随便夹了几样菜,慢悠悠地吃着,心不在焉。


    等到她快吃完的时候,膳厅外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千风的,也不是鬼奴的。


    时幼忽然感觉自己拿不住手中的筷子了。


    她原本已经接受了玄霁王不想见她的结果,可当那脚步声落下时,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准备好。


    玄霁王赫然出现在膳厅门口。


    还是那么俊美,只是多了些沉郁。


    时幼心跳加速,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眼神。


    那双眼眸里的恨,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重。


    像是一把磨了二十二年的刀,正等着她自己凑上去,被他剜心剔骨。


    她的确还是没准备好面对这样的他。


    玄霁王一直盯着她,什么都没说,非常自然地一步步走近,最终在她对面落座。


    时幼脑子里一片空白,手里还拿着筷子,可连膳都忘了用。她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可出口的第一句话竟是:


    “你忙、忙完了?”


    可玄霁王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好像没听见一般,只是拿起玉筷,抬手夹起一粒被鬼奴剔净的石榴置于唇间,口中传来果肉被齿间咬碎的轻响。


    他以前的眼神就足够压迫人,现在更可怕了。


    时幼莫名有点发怵,手里的筷子握紧了些,琢磨着再说点什么,打破这让她不舒服的气氛。她盯着他,随口说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是从不需要吃东西吗?今日……这是怎么了?”


    玄霁王没回话。


    时幼干脆不说话了,低头扒饭,可目光还是忍不住往他身上瞟。他今日穿得太不同了,从发冠到衣袍,处处都透着不寻常的讲究,像是特意打扮过。


    她心里刚有点疑惑,就听见玄霁王忽然道:


    “看来,时姑娘,是不愿意与本王同桌用膳了。”


    “不过也是。本王在你这里,一向是朝之即来,呼之即去。”


    时……时姑娘?


    完了。


    他果然恨极了她。


    时幼心里叹了口气,心知他心里的怨怼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化解的,便故意打趣道:“这么见外,都开始叫我时姑娘了,你从前,可都来都不会这么叫我啊。”


    时幼边说边往他盘中夹菜。


    玄霁王将手中玉筷“啪”地往桌上一放,吓了时幼一跳。


    “那该叫你什么。”他眼神既冰冷又锋利,“叫你白眼狼吗?”


    第107章 “玄霁王!”为何会这么在意他的态度……


    时幼干笑两声:“这叫什么话,我何时成白眼狼了……”


    这话没说完,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她心虚,太心虚了,甚至生怕自己说中了什么,急忙岔开话题:“所有人都说……你这二十二年来,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我很担心你,特地来看看你。”


    时幼越说声音越小。


    她知道自己应该是心虚的,可除了心虚之外,应该还有什么别的情绪夹杂在其中,只是她自己也说不清。


    玄霁王原本就压着的怒气,终于被她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所、有、人、都、说?”


    “你回来后,见了一圈人,就是不肯见本王,是吧。”


    时幼心里突突跳,没想到他在意的竟是这个。


    她张了张嘴,试图解释:“我一醒来,就莫名其妙地碰到了尉迟风游,我们想着随便走走,谁知道就走到了天昭,又遇见了傅夜城和宁弃……”


    话音未落,砰——


    一声巨响,玄霁王生生捏碎手中的杯盏,瓷片飞溅,扎得他满手是血。


    “本王无需你再重复一遍。”他冷冷打断她,“你都见了谁,本王清清楚楚。”


    时幼惊讶:“你都知道?”


    “只要本王想,又有何事能瞒得住本王?”


    时幼咽了口唾沫:“那我在这里等了你三日,你也知道吗。”


    玄霁王不语,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时幼这便明白了,道:“所以,这三日你并不是真的在忙。你只是晾了我三日。”


    “本王允许你这么理解。”


    他声音带着不欲再忍的怒意:“你不在的这些年,让本王想明白了一件事。”


    “本王以前太过纵容你,纵得你竟然忘了,你从来,都没有资格,站在本王面前与本王平等对话。”


    这话确实让时幼难受极了。


    从认识玄霁王到现在,他对她的态度一直是纵容的,偶尔讽刺几句,也不过是逗弄的意思,从来没像现在这般,冷着脸,说出这么重的话。


    时幼的脸火辣辣的,像是被隔空扇了一巴掌。可那又该怎么办呢?若这句话真是一巴掌,她也该受着。站在他的立场上,她的确是“背叛”了他,他生气、怨恨,甚至不愿意再见她,都是理所当然的。


    她又忍不住想起宁弃说的那些话……罢了,罢了,如果骂她几句能让他消气,那就骂吧。


    时幼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眼神可怜巴巴的,声音也软了几分:“你,你别生气了……我理解你的愤怒,我的确做错了。”


    玄霁王看着这样的她,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瞬,声音也稍放缓了些许:


    “你理解?你错在哪了?”


    时幼认真想了想。


    她错在哪了?她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他啊。她只是想在自己死前,趁着还有能力做点什么的时候,多帮他一点,让他彻底摆脱那些束缚,让他自由……


    可如果非要说错,她最大的错误,就是用他亲手交给她的鬼域,困住了他,让天下人都看到了他的狼狈,让他在所有人面前颜面扫地。


    时幼抬起眼,再三犹豫后道:“我错在……用你送我的东西,困住了你,也让你……丢了脸。”


    桌上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玄霁王刚刚稍微软下来的眼神,猛地又沉了下去。


    他失望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这话一出,时幼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她想说些什么补救,可玄霁王却好像看穿了她的意图,像是为了让她住口一般,先她一步冷漠开口:


    “你走吧。”


    “本王真是后悔见你。”


    玄霁王说完,冷着脸站起身,甩袖就走,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她。


    时幼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有点慌,喊了一声:“玄霁王!”


    他仿佛什么都听不见,背对着她往外走去。


    时幼心口更闷了些,又急急喊了一声:“公玉——”


    玄霁王立刻停了下来。


    他站在那里,背脊绷得死紧,过了两息,才猛地回头,眼睛猩红,像是二十二年的怨怒全被这一声叫喊烧了起来。他死死盯着时幼,目光里带着难过:


    “时幼,你已经没资格再叫这个名字了。”


    玄霁王丢下这一句后,就真的走了。


    他这一走,偌大的膳厅更是空荡荡的,好像这地方一下子就变空了。


    他是真的走了,不愿意再跟她多说一句话。


    时幼没来由地想起尉迟风游那一句,见了面,你最好别哭。


    还真是要被尉迟风游说中了。时幼安静盯着殿顶那沉沉的雕梁画栋,眼眶发酸,努力眨了眨眼,才把情绪逼了回去。


    他说的是气话,还是真的?


    他是真的不想再见到她了吧?他都说后悔见她了,她再留下来,算什么呢?不对,她想这些事做什么?


    那既然他都不想见她,她还是知趣点,走吧。


    时幼迈步往外走,脚步虚浮,像是没了魂儿。一路上有鬼奴朝她行礼,她都像没看见一样,脚步一点


    点往前挪着,像是这趟回来,什么都没带走,也什么都没留下。


    为何会这么在意他的态度呢?


    直到踏出鬼极殿的门,时幼才被外面骤然的凉意冻得回了神。


    外面正下着大雨。


    雨落得又急又猛,像是有人在天上翻倒了一整江的水。大滴的雨砸在地砖上,风吹得她有点冷,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想着干脆淋会儿雨也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她觉得自己现在脑子有点糊,浑浑噩噩的,像是还没从刚才的情绪里缓过来。


    玄霁王说的那些话一遍遍在脑子里转着,连带着先前的事情,一起翻上心头。


    他想解情蛊,她给他解了。


    他看重鬼域,她也帮他让鬼域得以光明正大地存在于世。


    他恨她,怨她,她都受着了。


    如今,算是彻底两清了吧。


    也是,非要见他做什么?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时幼自问,曾经的自己活得快乐,很多事都入不了心,而时奕死去后,她心里想的都是报仇,都是怎么变强,因此,她几乎没有过现在这种,心里发闷,发酸的感觉。


    不过,幸好他还好端端的……


    她都不敢想,若见到的是个缺胳膊少腿的玄霁王,她心里该有多内疚。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时幼自己都愣住了,那可是玄霁王,他强大到让世人都忌惮,又那么骄傲,怎么可能会有事?他若真的受了伤,又怎么可能不找法子恢复?时幼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自从醒来后,脑子就乱得不行,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往外冒。


    时幼回头看了一眼鬼极殿。


    这一眼,就当是和你告别了吧。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丝打在时幼身上,她没管,心里只想着快点离开。


    可她才走了几步,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


    某人正用不容拒绝的力道,用力将她往后一拽。


    时幼整个人被扯得往后跌去,还没来得及稳住,后背便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玄霁王的衣裳也被雨打湿了,乌黑的发丝贴着脸颊,平日里一丝不苟的衣冠此刻有些凌乱。他的眼神比方才更加阴沉,盯着她,像是能把她整个人吞进去:


    “谁让你走的?”


    时幼见到是他,十分意外:“不是你让我走吗?你不是不想见我吗?”


    玄霁王站在雨里,脸色沉得可怕:“本王只是让你走,没准你离开鬼极殿。”


    时幼瞪大眼睛。还能这么强词夺理?


    玄霁王继续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凶:“外面雨这么大,你想去哪,你又能去哪?你,才死而复生不久,这具身体脆弱得很,若是病了,受伤了,你怎么办?谁去管你?谁能管你?”


    时幼委屈得厉害,可心里也没忘了方才受的气,便有点倔地顶了回去:“你凶什么?声音那么大做什么?你管不着。”


    玄霁王捏着她手腕的力道加重了一分:“你,跟本王回去。”


    那语气,带着不容抗拒的执拗。


    时幼道:“我不跟你回去。”


    “为何不跟本王回去?”


    “你现在状态不对,我现在状态也不对。现在面对面,怕是会多出很多不开心的事。我希望,我们两个,能留下的都是一些快乐的,美好的回忆,而不是现在这样。”


    玄霁王整个人像被针扎了一下。


    “美好的回忆?”他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咀嚼这四个字的荒谬,“你死在了本王面前,这就是你口中美好的回忆?”


    “你把本王关在离你最近的地方,让本王眼睁睁地看着你死,这就是你口中的美好回忆?”


    时幼被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现在只想走,离这个能让自己产生情绪波动的人远一点。


    玄霁王看出了时幼的退意,眼里的火几乎快要烧出来了:“好,既然都说到这了,你便说说,你当时怎么想的,为何要这么做?你欠本王一个解释。”


    时幼垂下眼:“我在日塔时,曾于天道的眼睛对话。在那里,我知道了很多事。”


    “比如,我的寿命已经不多了,每用一次阴阳眼,就折去一分。就算没有那一战,也根本撑不了多久。”


    玄霁王指尖收紧,唇抿得死紧。


    时幼顿了顿,轻笑了一声:“所以我就想啊,既然横竖都是死,至少……我还能在死前,替你做点什么。”


    玄霁王的手倏地松开,抬起双手猛地按在时幼肩膀上,力道大得让她吃痛:“可你有本王啊!”


    他声音陡然拔高,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带着压不住的颤意:


    “本王可以用命换你的命!”


    时幼怔住了。


    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她抬眼看他,玄霁王的眼眶有些泛红,明显在极力压制某种汹涌的情绪。


    时幼有些发慌:“我就是不想看你这么做!我知道,我都知道,正是因为知道了,我才选择这么做。我更知道,你之所以对我好,都是因为你需要我动情,好解情蛊。所以我更不希望你为了解情蛊,把自己的再寿元搭进去啊。”


    说完,她避开她灼灼的视线,又轻声补了一句:“我真的不想再……多耗走你一丁点的寿元了。”


    玄霁王捏着她肩膀的力气很大,又像是意识到这样会弄疼她,稍微松开了一点,力道忽紧忽松,连指尖都在抖,终究还是没能彻底放开。


    他嗓音沉得可怕:“所以你就选择去死?那如若本王后来不是为了解情蛊,只是单纯地想对你好,你会接受么?”


    “你是不是宁愿去死,都不愿意承认,你欠本王的,不是一个鬼域,不是一条命,而是——”


    时幼根本没听清他后半段话。


    她本该听清的,可她没有。


    不是因为雨声太大,而是因为时幼突然发现,玄霁王的眼角泛着红,雨水顺着别的什么,正一起从他的脸颊滚滚滑落。


    时幼脑子里一片空白。


    玄霁王……哭了?


    第108章 漫长的“吻”“时幼,你让本王拿你怎……


    时幼从未想过会见到玄霁王的眼泪。


    她见过他生气,见过他冷漠,见过他刻意无视别人的情绪,也见过他像神祇一样睥睨众生的模样。可她从没见过他是现在这样。


    眼泪一起混着雨水滑落的时候,他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只是死死盯着她,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或者说,他现在根本就不在乎。


    什么都不在乎。


    那双猩红的眼里,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压抑的、克制的、绝望的,像是快要把时幼整个人都吞噬了,可他还是站在这里,固执地捏着她的肩,不肯放她走。


    她该怎么办?他这样难过,她该怎么办?


    时幼本来是气的,是真的气。


    这个人晾她,赶她,对她阴阳怪气,说后悔见她,她告诉自己,该走了,早点走,彻底走,就当这一切从来没发生过。


    可她心软了。


    她想不到,这样一个人,会有为了她而流泪的那一天。


    时幼不知道自己那一瞬是怎么想的,她唯一确定的是,她必须做点什么,否则她会被那种心口发闷的感觉活生生憋死。


    于是,时幼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把他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拿下来,然后踮起脚,反手勾住了玄霁王的脖子。


    她抱住了他。


    玄霁王浑身一僵,没有推开她,也没有抱住她,一动不动,不知所措。


    雨顺着时幼额头的发丝滴落,落在玄霁王衣领上,她贴在他怀里,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刚被雨涮洗过的星子。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擦去了他眼角的水痕。


    “是雨吧。”时幼轻轻道,“都怪这雨太大,把你的眼睛打湿了。”


    她没有说“你哭了”,只是轻轻地  ,又抱紧了他一点点。


    隔着华贵的衣料,时幼的脸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听着玄霁王的心跳,从微弱,变成了沉重又快得惊人的撞击,一下接着一下,像要把胸腔震碎一样。


    这剧烈的心跳,让时幼不禁再一次踮起脚,像是为了安抚他似的,贴着他的脸颊,很轻,很轻的亲了一下:“别生气了,好吗?我跟你回去。”


    时幼其实心里有点没底,可她没想到,在她说完的下一瞬,就感觉玄霁王的眼神沉了一下。


    好像有些东西让他忍了很久,久到,他已经再也忍不下去了。


    下一瞬,时幼后颈被他的大手托住。


    他低头,汹涌地吻住了她。


    这个吻,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没有犹豫,没有克制,没有试探,只有彻彻底底的侵占。


    他咬住她的唇,甚至带着一点惩罚的狠劲,把她的脑袋往后压,让时幼不得不仰着头承受。他身上的雪松气息裹挟着她,像是要把她的身上的气息尽数夺走。冰凉的雨水顺着发丝滑落,沿着脖颈渗进衣领,而他唇齿间的温度却滚烫得像要烧起来。


    玄霁王吻得太用力了,像是要把失去的二十二年,全部都填进这一个吻里。


    愤怒、不甘、痛苦、怨怼,还有那么多的不舍、思念、隐忍……沉甸甸的,全通过他的热热的舌尖传递过来,压得时幼有点喘不过气。


    她试图推他,可他揽着她的腰,把她整个人往自己怀里压,丝毫不肯放松一寸,像是怕她跑了,很快,时幼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襟,从他身上汲取力气,才不至于因为腿软而滑下去。


    时幼感受到了,他在发狠,在宣泄,也在绝望地确认,是她,她真的回来了。


    雨水顺着两人的脸颊滑落,混在彼此的气息里,更添一丝混乱的旖旎。她的腿终于彻底站不住了,整个人软得不行,腿更是十分酥麻,可他仍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她的心跳很乱,呼吸也很乱,脑子里像是炸开了无数个声音,但最终什么都没剩下,只剩下这个人,和这个吻。时幼勾着他肩膀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只知道既然他没松手,那她也不想放了。


    就这样吻了很久很久,玄霁王终于停止了这个漫长的吻,额头抵着她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时幼,你让本王拿你怎么办……”


    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时幼突然开始怀疑,自己二十二年前背着他做出的那个决定,究竟是不是错了。


    玄霁王没给她时间想得太多,直接一把抱起她,往鬼极殿走去。她靠在他滚烫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也不知道是谁的更快一些。


    玄霁王抱着时幼,回到她曾住过的房间,她还没回神,唇又被覆上了。两人身上的湿衣服贴在身上,雨水的凉意混着彼此的体温,让每一下触碰都更加清晰。


    一进房,玄霁王便疯狂地吻她,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倾泻出来,在门边,在案几前,在她熟悉的榻上。他吻着她,抵着她,手掌收紧,像是怎么也不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不甘。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知道,若是此刻再多说一个字,或许又会把彼此推远。于是,唯有这个吻,能让他们短暂地逃离现实,沉溺在仅属于彼此的喘息之间。


    偶尔,他会在她的眉心落下轻轻一吻,像是怕她再次消失。


    偶尔,她会用指尖描摹他的轮廓,像是在确认怀里的人,真的是他。


    偶尔,在相拥之时,时幼也会小心翼翼的去问:“你会原谅我吗?”


    玄霁王沉默了很久,指尖轻轻擦过她的发丝,声音带着难过:“本王也不知道。”


    “本王觉得自己应该原谅不了你,可是又不想放你走。本王……是不是病了?”


    时幼亲了亲他发热的耳尖:“那你的病,我给你治吧。”


    那一夜,他们恨不得长在对方身上,再不分开。


    等到天亮时,时幼几乎是被晒醒的。


    她的身体酸得不像话,刚想翻个身,却发现腰上有一只手臂搭着,沉沉的,让她不想动弹。


    时幼抬头,才发现自己正被玄霁王抱在怀里。


    温暖的,结实的,他呼吸浅浅地拂在她脖颈间,像二十二年前就该发生的场景,晚了太久太久,终于被补上了。


    好舒服的怀抱啊。


    这张好看的脸近在咫尺。


    时幼忽然意识到,她似乎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他的脸。


    他太强大,太高不可攀,可是这一刻,他就这样沉沉地抱着她,睡在她离她那么近的地方,让时幼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时幼看得入了神,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玄霁王的脸颊。


    这人可真会长,皮肤又白,睫毛又长,连鼻尖都那么精致。难怪自己的前世会见色起意,给他下情蛊。


    时幼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怎么她前世就这么有眼光,一眼就挑中了世间最好看的男人?


    她的目光沿着玄霁王的脸一路往下,落在那只抱着她的手上。


    这只手干净,修长,一点疤痕也无,像只有养尊处优的人才会有的手。可正是这样的手,杀了无数人,也杀了她的前世……


    想到这,时幼忽然有些不痛快。


    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连时幼自己都觉得奇怪。明明她以为自己并不会在意玄霁王杀了自己前世的这件事,可为何现在,她竟然会有点不开心?


    不想了,不想了。


    时幼闭上眼睛,干脆一头扎进玄霁王怀里,脸埋在他结实的胸膛上,闷闷地蹭了蹭。太阳再热,她躲在这里,也晒不着,很快便舒舒服服地又睡了过去。


    因为大仇得报,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松了,让时幼难得睡了一次回笼觉。


    睡得正舒服呢,时幼便感觉脸上痒痒的,一睁眼,便看到玄霁王侧身撑着脑袋,指尖戳着她的脸颊,两人靠得极近,她几乎能数清他的睫毛有多少根。


    四目相对。


    时幼的脸腾地就红了。


    玄霁王道:“怎么,既已同床共枕,你倒是害羞。”


    “我可没有害羞。”


    “那你这脸红得跟染了胭脂似的,是怎么回事?”


    时幼被他这话弄得心跳一乱,偏开头闷声道:“太阳太晒了,热的。”


    玄霁王轻笑了一声,脸上浮起浅浅的酒窝,眼神特别温柔。


    时幼从没见过他这样笑。她印象里的玄霁王,总是高傲冷漠的,从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软化了一样。


    她看得有点出神,玄霁王又问:“饿不饿。”


    时幼刚想说“不饿”,但肚子却很不给面子地“咕噜噜”叫了一声。


    玄霁王随即侧头喊了一声:“千风,进来。”


    门被推开,千风迈步走进,结果才刚踏进房间就顿住了。


    房内,玄霁王与时幼躺在榻上,时幼脖颈上都是吻痕,衣衫松散、发丝凌乱,彼此的姿势亲密,暧昧到不行。


    一向没有表情的千风都僵了一瞬,耳根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拿点吃的,时幼饿了。”玄霁王十分自然地吩咐道。


    时幼扯了扯他的袖子:“我们可以去膳厅吃。”


    话音未落,她就被他一把抱住,玄霁王搂着她倒回榻上,顺手拢了拢被子,还用头蹭了一下她的颈窝,声音懒散:“不去,本王还想再抱你一会儿。”


    千风哪里见过玄霁王这虎狼的一面,耳根的红色唰一下子烧了满脸,低声应了句“是”,迅速动作流畅地关门离开。


    时幼又享受了一会这温暖的拥抱,忽然想到,如果当年自己不是满心只有复仇,那她会不会早就对这个人动心了?


    可什么是动心呢?她现在,算是动心了吗?


    时幼突然想起他们曾结缔的双生印。


    她眼神一变,想也没想,就抬手朝玄霁王胸口砸了一下。


    玄霁王被她这一拳砸得怔了一下,低头看她:“哦,说变脸就变脸。”


    时幼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像是憋了一肚子话,最后语气意味不明地道:“之前没空跟想这些事情,现在仔细想来,你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玄霁王抬手拢起她耳畔的发丝,意外道:“本王何时骗过你?”


    时幼道:“当年你与我结下双生印,说好的条件是,我得偿所愿,你拿到我的眼睛,这印记才算作废。”


    “可后来我也知道了,你压根不想要我的眼睛,你只是想让我,对你动情。”


    时幼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果然,看似平静的玄霁王,眼神顿了一下,像是被戳中了什么。


    她继续道:“既然如此,那你当初为何不直接说?干嘛绕那么大一圈?合着这双生印,只是一个摆设么。”


    玄霁王不语。


    时幼越看越觉得有趣,索性凑过去:“说不定,你就是怕直接说了,我不答应,对吧?”


    玄霁王脸色有那么一丝不自然。他侧过头:“谁知道你是个愣木头。”


    “世间多少人巴不得得本王半分青睐,你倒好,本王怎么对你好都没用,倒是修行变强成了头等大事。再多的示好,竟连个像样的反应都没有。天下少见的愣头青。”


    时幼见他这副傲慢又微妙带点别扭的样子,觉得实在好玩,可笑着笑着,也笑不出来了:“那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要骗我?”


    第109章 病你要是拿嘴来喂,本王倒是可以考虑……


    玄霁王抬眼看她:“本王当时,想得很简单。”


    “先以双生印为由,将你绑在身边。”


    “你要变强,本王便教你,要教你,便能日日在你身边,既然日日在你身边,更有得是让你动情的机会。若是直接要求你动情,倒怕适得其反。”


    他语气轻松,可眼神却透着不加掩饰的沉郁,像是有什么更深的情绪隐在其中。


    谁成想,换来的,是你那颗一心赴死的心呢。玄霁王想。


    时幼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也幸亏我是个愣头青。要是我当时早早对你动情了,你解了情蛊,估计也不会留我了。”


    玄霁王道:“是。”


    时幼的笑意一下子就散了:“所以你真的……解了情蛊就打算杀了我?”


    玄霁王沉默了片刻,淡声道:“本王不是善人。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


    这话一出口,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时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又泛起莫名的不快。这人怎么回事?这么诚实干什么?


    她心里腾起些说不清的情绪,过了一会,才不咸不淡地道:“那你现在解了情蛊,也没必要再对我好了。”


    玄霁王的脸色变得阴沉不已。


    他没再看她,原本抱着她的手松开,直接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语气冷得很:


    “原来你不喜欢本王对你好。”


    时幼看着他的后背,愣了一下。


    她认真道:“你当时对我好,不正是因为想解情蛊吗,现在情蛊解了,你的确不需要再对我好了吧。这不是实话吗?”


    玄霁王没说话,没反驳,也没点头。


    他心里清楚,晚了。情蛊解了,心里的情蛊却解不开了。


    可他说不出口,也不愿意说。


    气氛莫名有些尴尬。


    过了一会儿,千风端着满满的饭菜进来,食盒里热气腾腾,菜肴摆得极为丰盛,显然是特意为时幼准备的。


    时幼也没客气,坐下就开始吃。玄霁王仍躺着不动,也不看她。


    她心里腹诽,要抱一会儿的是他,背过身不抱了的也是他,这人怎么这么阴晴不定?


    但时幼也不欲多想,埋头吃饭,一口接一口,把碗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末了还喝了点热汤,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暖了不少。


    吃完饭,她想拉着他出去走走,于是便伸手戳了戳玄霁王的肩。


    没反应。


    她又推了推他的胳膊,还是没反应。


    时幼俯身看他,这一看,她的心猛地一揪。


    玄霁王平日里脸色总是冷白的,此刻却透着一层不正常的红,额头上甚至沁出些许汗意。她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刚一触上去,便觉得不对劲。


    怎么有点烫啊?!


    他是谁?是玄霁王啊。是那个被世人称为鬼域之主,杀人如麻,几乎无人能伤他一分一毫的玄霁王。他会发热?怎么可能?


    仔细想来,他以前可不怎么睡觉的,千风以前也说过,他不需要睡觉。时幼原以为昨夜的相拥而眠,是因两个人久别重逢。可现在看来,好像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时幼几乎是跑着找到千风的:“千风,玄霁王他……好像生病了。”


    千风皱眉道:“生病?”


    时幼脑子有点乱,回想了一下:“仔细想想,昨晚我们在外面淋了雨……但我又觉得不应该,他、他怎么会生病呢?”


    千风的表情骤然沉了下去,像是一下子想到了什么,立刻迅速吩咐几个鬼奴去取药,让他们煮药、备汤,又让人去查看王的情况。


    做完这些,千风又看了时幼一眼,没多说什么,伸手拉着她往外走。


    他领着她走到一处安静的回廊,确认周围无人后,才沉声道:“王,已不是从前的王了。”


    时幼盯着他严肃的神色:“这话是什么意思?”


    千风没有直接回答:“时姑娘,有些事王不允我告诉你,所以我不能多言。”


    “但我只能说,王为了让你重回世间,付出了比所有人想象中更多的代价。”


    “既然你选择回来,那便好好陪着王吧。我只能说到这里,抱歉,时姑娘。”


    ……


    ……


    等时幼回到房间,鬼奴已经将煎好的药端来,热气腾腾地放在一旁。


    玄霁王仍皱着眉躺着,时幼站在床边,心滋味实在不好受。她端起药碗,舀了一勺,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调整角度,好让他喝药。


    可就在这时,平日向来不喜露肤的他,立领处的扣子,因这动作而崩开了一颗,露出胸前的肌肤。


    时幼的目光蓦地停住在他的锁骨处。


    锁骨中央,那朵昙花的印记,依旧在那里。


    时幼全身猛地一滞。


    怎么可能?他明明已经解了情蛊,这个印记,为什么还在?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枚昙花。


    乍一看,它还是原来的样子。可再仔细看,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过去的昙花印记是活的,会随着呼吸忽明忽灭。可现在,这枚昙花像一块烙印,死死嵌在他的皮肤上,不会消退,也不会消失。


    时幼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恐慌,探出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


    不对。


    这不是双生印,这是刺青。


    滚烫的,刺青。


    只是先前那朵昙花是未开的,他刺上去的这朵,却已然盛开。


    时幼愣住了,像是有人狠狠在她脑子里轰了一记重锤,炸得她整个世界都空了一瞬。


    双生印消失了,他便亲手将双生印刺在了自己身上。刻在了自己的皮肤里,刻在了血肉里,刻在了再也不会褪去的地方。即便她解了蛊,他还是用这样的方式,把双生印留了下来。


    时幼的指尖压在昙花花芯上,沉默了许久,许久。


    所有人都说,他为了找她,做了很多事。


    说他去了去所有他曾经不会踏足的地方。他求过所有能求的,也求过所有不能求的,将他曾引以为傲的尊严丢进泥里。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在保护他,可如今看来,她到底是保护了他,还是毁了他?


    二十二年前,当他眼睁睁看着她去死的时候,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她无措道:“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没有答案。


    时幼突然发现,她好像真的低估了玄霁王对她的情。


    只不过,这份情,究竟是何时开始的?


    他真的很喜欢她吗?


    只因先前满心都是报仇,时幼并未仔细琢磨过先前的种种。如今想来,从最开始,他拿湿漉漉的帛巾擦拭她身上的血迹,到一次次将她


    救活,再到承天榜比试时挺身而出……到底从何时开始,他对她,动了真心?


    自己何德何能,能拥有一颗这般炙热的真心?


    时幼不自觉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她原本以为欠他的,她都还上了。可现在想来,她忽然觉得可能自己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玄霁王醒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他一睁眼,便见到时幼满脸阴沉地抱着他,盯着她看,不言不语。


    他道:“怎么,本王还没死,神情便这般丧气。”


    时幼沉沉望着他:“你之前,到底做了什么,才换来了我这条命?”


    玄霁王不咸不淡地问:“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时幼摇头:“谁敢忤逆你呢。你既已交代不允他们告诉我,又有谁敢说呢。”


    不知为何,玄霁王竟然松了口气:“本王什么都没做,是你命大。过来,亲一下。”


    时幼没有动。


    “那你把本王松开,脖子酸。”他说着,把时幼往下拽了拽,“抱一会可以了吧。”


    时幼乖乖照做,二人一同钻进被窝里,面对面抱着,但时幼的神情明显还阴郁得很。


    她愧疚道:“对不起。”


    这话让玄霁王有些惊讶:“有何对不起本王的?”


    时幼想说,又说不出口:“罢了,先喝药吧。你还病着,需要好好修养。”


    当“病”这个字说出口的时候,时幼的心都是揪着的。她只觉得,都是她,害得他生了凡人才会有的病,让他从高高在上的孤星,坠入了尘泥。


    ……尽管她的初衷,是为了还他的情。


    时幼起身拿药,喂了他两口,却发现玄霁王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时幼,”他的发丝因为出汗,黏在两鬓处,“无人同你多嘴吧。”


    玄霁王着重加重“无人”二字的音节。


    这一下,他又变回了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域之主。


    时幼将药喂到他嘴边:“你放心,你养出的人,一个个忠诚的不能再忠诚了,都只听你的,我想问什么都问不出。”


    因为时幼正一口口地给他喂药,玄霁王脸上的寒气一下子就化了。


    只可惜,那表情先是满意,很快又变得不满起来。时幼是他的人,怎么能只对他一人忠诚呢?罢了,若时幼真知道他做了什么,怕是又要再抛弃他一次。他想。


    时幼瞪着圆圆的眼睛问他:“怎么了?”


    玄霁王只是安静喝药:“本王还是头一回喝这种东西,真难喝。”


    这话让时幼听得难受不已:“难喝也得喝,早点好起来,我还想等你带我看看,现在的百鬼山,都变得何等风光了呢。”


    玄霁王听完,将头偏过去:“不喝了,走,现在就去。”


    时幼哭笑不得:“你得先养好身体,把药喝完。”


    玄霁王偏着头:“你要是拿嘴来喂,本王倒是可以考虑多喝一些。哦对,这可并不代表,本王,原谅了你的所作所为。”


    令玄霁王意外的是,时幼完全没有犹豫,直接将一勺药放入嘴里,贴上了他的唇。


    温热的药液,从她的口里流入他的,让玄霁王心里满是不愿承认的快乐。


    他贪婪地允吸着,这一套下来,二人的脸色都有些红润。


    时幼给他掖好被子,故作轻松地问:“我听闻,你连鬼域都不要了。这是真的么?”


    玄霁王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


    第110章 等姻缘这都已经成百鬼山的传统了!……


    玄霁王沉沉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漠:“问这个做什么?”


    时幼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近了些:“我……我想知道。”


    “别问了。”


    他闭上眼,像是不愿多谈,语气生硬得很。


    时幼怔了一下,意识到昨夜那些亲密缠绵,并没有真正拔掉他心里的刺。她想,若想拔掉那根刺,不是单靠一夜就能弥补的。可既然自己重活了一次,既然她曾经欠了他那么多,那就好好陪陪他吧。


    玄霁王病得不轻,没多久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这一回,他是背对着她睡的,像是在无声地抗议她方才的问题。


    时幼也不敢再惹他,只能坐在床边,悄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的发丝又黑又软,顺着她的指尖滑落,摸起来很是舒服。这让时幼忍不住多摸了几下,甚至小心翼翼地绕了一缕在指间把玩。


    时幼忽然觉得他像一只大猫,平时高傲又难以亲近,开心的时候愿意贴着你蹭一蹭,可一旦心情不好,说翻脸就翻脸,甚至随时能狠狠反咬你一口。


    这让她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还是不能因为昨夜的缠绵,就觉得他们之间真的没有隔阂了啊。


    可千风那句“王,已经不是从前的王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时幼一直在琢磨这句话。


    她让鬼奴送来一套干净的衣服,还有水盆、帛巾。因为发热,玄霁王衣襟都被汗浸透了,混着发丝贴在皮肤上,透出淡淡的潮气。时幼一边拧着帛巾,一边仔细地给他擦去额角的汗,手腕下滑,落在他的颈侧、锁骨,最后顺着手臂一路向下。


    这不禁让时幼想起他们初遇那日,他也是这样低头给她擦拭血污,而她,因为怕他,一直闭眼装死。


    她低头看着他昏沉的睡颜,只觉得,命运这东西,有时候还真是说不清。


    榻上的人睫毛轻颤了一下。


    时幼把帛巾搁在水盆里:“你醒了?”


    玄霁王没动。


    时幼轻轻掐了掐他的脸:“堂堂鬼域之主,竟学会装睡了。”


    玄霁王终于睁开了眼,嗓音带着些许刚醒的沙哑:“你摸够了吗?”


    时幼将帛巾洗了洗,拧干后顺势帮他擦去手臂上的汗迹,一边擦,一边随口问道:“你把我捡回鬼极殿那日,给我擦拭血迹的时候,你是不是也知道我在装睡啊?”


    玄霁王淡淡道:“怎会不知,你装得太过拙劣,连呼吸都乱得很。”


    时幼手上一顿,抬眼看他:“那你当时怎么不拆穿?”


    “本王若是当时揭穿了你,你定是恼了,兴许会立刻翻身就跑。既然你愿意乖乖待着,装睡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要让你动情,本王从一开始可做足了准备。”


    时幼初遇之时,他抱着她,一路回到鬼极殿,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在“算计”她了。


    她侧头看着玄霁王:“那后来呢?咱们在鬼域手牵手,让镜鬼测缘那次,我记得是你主动过来牵我的手。你当时是不是、也是为了让我动情?”


    那倒不是。


    但玄霁王觉得没必要告诉她,他还是比较在乎自己的颜面,于是不动声色地答道:“你可以这么理解。”


    时幼不高兴了。


    他送她鬼域,一次次出现,护着她,救她,都不过是为了让她对他生情?


    她想了想,又什么都没说。


    自己又有何资格生气呢。何况若真要细想,她也不明白自己在不高兴什么。要不是当时他还指望着她,自己怕是早就死在他手里了,哪还有机会在这里问东问西。


    这点不适她没深究,翻身下床,把鬼奴送来的衣服取了过来。


    依旧是玄霁王惯常的衣裳,高立的衣领刚好能将脖颈遮得严严实实,袖口收束,衣摆垂落,刚好能不露一丝多余的肌肤。但仔细看,暗纹层叠,金线细密,乍一看沉稳低调,细看又带着点……骚气。


    确实是他一贯的衣着风格。


    时幼带着气,低头把衣服递过去:“你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换件新的吧。”


    玄霁王“哦”了一声,慢悠悠道:“身上酸得很,你给本王换。”


    这人靠在床榻上,脸色还有点发白,但眼神清醒得很,明显是在捉弄她。


    时幼有些不知所措。换……怎么换?给他扒了么?


    见时幼没反应,玄霁王又补了一句,语气还意外地放轻了些许:“本王病着呢。”


    罢了,罢了。换就换,她也不吃亏。怕什么,不就是换个衣服吗?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这点小事有什


    么好大惊小怪的?


    时幼把袖子一挽,索性蹲到床榻边,伸手去解他的衣襟。


    玄霁王身子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刚才的厉色一下子就没了。


    时幼笑了:“好啊,纸老虎。”


    玄霁王盯着她,眼神危险了几分,像是在警告她再多说一个字就直接把她摁在床上。


    时幼却一点也不怕,笑着把外袍扯下,顺势把干净的衣裳丢过去:“快换吧,玄霁王。”


    她站起身,背对着他,嘴角忍不住地扬起。


    这人有时候看着挺凶,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第二日,玄霁王终于不发热了。


    他们都觉得这回是真正躺够了。窝在这间屋子里好几天,他俩谁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玄霁王便领着时幼出了鬼极殿,带她看看现在的百鬼山。


    时幼全程嘴都是张着的。


    百鬼山再也不是记忆中的那样,荒寒肃杀,只有鬼物出没,阴气浓重得让人生畏。现在的百鬼山,繁华得不行,比时幼记忆中许多人间的城镇还要热闹。


    街道宽阔,楼阁林立,到处都是人影。各种各样的商贩叫卖着奇怪的东西,有些店铺甚至挂上了精致的红灯笼,街道两旁还有人族孩童奔跑的身影,笑声不断。


    她诧异道:“百鬼山怎么这么多人?”


    “人总是趋利的。”玄霁王道,“托你的福,鬼物可以光明正大的生活,百鬼山安稳了,他们自然愿意来。”


    时幼内心感慨不已。


    她真是没想过,百鬼山现在竟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城邦,一个容纳鬼、人共存的地方。


    他们一路往山巅走。


    悬崖边,几个鬼民正兴致勃勃地给外来的人族讲解:“当年的佑神,就是在这悬崖下面遇见了我们的王,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一帮人回答道:“知道,当然知道!”


    时幼下意识往崖下一看,结果整个人都麻了。


    只见崖底密密麻麻站了一大群人,有鬼、有妖,甚至还有不少人族,全部都在崖底排队,不知道在等些什么。


    有人问:“诶,他们这是在等什么呢?”


    有鬼民理所当然地答道:“等姻缘啊。”


    “等姻缘?”又有人好奇问道。


    鬼民一脸认真:“对啊,这地方灵啊!佑神和我们王不就是在这儿相遇的吗?大家都觉得,这悬崖底下有特别的姻缘气运,来这儿走一遭,说不定就能遇见自己的命定之人。”


    “这都已经成百鬼山的传统了!想求姻缘的,都要来这儿走一圈。瞧见没?那边那条小路,是专门修出来的‘缘定道’,走完这条路,说不定就能遇上个命定之人。”


    时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条蜿蜒向下的小道,入口处居然还立了个牌子,上面写着——


    百鬼山第一相亲圣地,缘定此生。


    时幼险些没站稳,感觉连后脖颈都在往外冒冷汗。


    更离谱的是,下面那些排队的人,除了鬼族、妖族,还有不少人族姑娘,个个穿得整整齐齐,甚至有人拿着小镜子对着自己整理仪容,确保自己随时能以最完美的状态“偶遇”。


    时幼尴尬地笑了一下,正要往后退,玄霁王忽然从后面按住了她的肩膀,带着她往前走,走了一会,视野陡然开阔。


    然后,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山巅之上,竟然立着两尊高大的神像,一尊是玄霁王,一尊是她。


    而更让她吃惊的是,她的神像真像尉迟风游说的那样,竟然比玄霁王的还要高,还要气派,连衣袍的雕纹都比他的繁复,神态还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威严。


    她嘴巴大张,半晌,指着自己的神像,想说什么都说不出来。正想着怎么表达自己的震惊,突然,一声惊叫炸开——


    “天上来!是天上来回来了!”


    时幼一愣,顺着声音望过去,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长毛鬼,佝着身子,颤颤巍巍地站在人群中,眼里满是激动与狂喜。他的话音刚落,周围的鬼民更是沸腾了:


    “天上来?!”


    “天上来真的回来了?!”


    一时间,百鬼山闹得沸反盈天,鬼民们惊喜交加,竟然有几个直接跪了下来,双手合十,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另一个长臂鬼民狠狠拍了那长毛鬼一把,低声喝道:“你说什么呢?那是佑神!是我们的佑神!不能再叫人家天上来了!”


    那长毛鬼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连忙改口:“对对对!是佑神!是我们的佑神!”


    而就在这时,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时幼身边的玄霁王。


    一瞬间,原本激动喧闹的鬼民们全都如被雷劈一般,齐刷刷地噤声,然后,“哗啦——”一片,所有人整整齐齐地跪了下去,伏地行礼。


    百鬼山,原本熙熙攘攘、喧闹非凡的街巷,在陷入一片死寂后,所有人恭恭敬敬地俯首高呼:“恭迎王上!”


    “佑神与王上同归,百鬼永昌——!”


    一时间,鬼民们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佑神回来了!”、“佑神与吾王同至啦!”、“神迹啊!”……声音汇聚成浪,震得时幼头皮发麻。声音从山巅一直传向四方,久久回荡,震得整个百鬼山仿佛都在共鸣。


    时幼瞠目结舌,看着眼前密密麻麻跪倒的一片,额角跳了跳,忍不住低声对玄霁王道:“这,这也太夸张了点。”


    玄霁王神色淡漠,负手而立:“这才叫规矩。”


    他微微一顿,垂眼看向她:“这一次,他们跪的不止是本王,还有你了,时幼。”


    时幼被玄霁王这话撩得心里发暖,忽然人群中有人激动地喊了一声:“不愧是王!不愧是王!我们的王果然言出必行,把魂魄都散了的佑神……带了回来!


    这话落下,鬼民们纷纷响应:“是啊!我们都有多久没见到王了!这些年王东奔西走,就是为了让佑神回来。谁说鬼族无情?世人只知王杀伐果断,却不知王……”


    玄霁王神情骤然冷了下去,语气不重,但压得整个百鬼山瞬间安静下来:


    “多嘴。”


    只是两个字,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方才还在议论的鬼民们纷纷低头,垂眸退散,不敢再多言一个字。


    玄霁王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只淡淡道:“散了。”


    大家纷纷从地上爬起,迅速退开,不敢再看。


    玄霁王目光落回时幼身上,拽着她的手腕,带着她朝前走去。


    时幼被他牵着,脚步有些飘忽。


    她很想问到底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但她了解玄霁王。


    这个人若不想说,她就是把他嘴撬开,他都不会吐出半个字。


    她只能盯着他的侧脸:“你要带我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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