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何为动心?便是此刻这样


    时幼只觉得这氛围越来越不对。


    再叫一次?为什么?


    她已经叫过了,为什么非要再来一次?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也不像是他的性子。即便是心魇,也不应该如此。


    但时幼还是小声又重复了一次:“公玉白离。”


    她唤他名字的声音那么轻,却让玄霁王的眼神沉得不像话。


    这不是时幼第一次叫他的名,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可她唤他“玄霁王”的时候,总是带着疏离,带着某种刻意保持的距离,像是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态度。


    可这一声“公玉白离”不一样。


    像是一把钥匙,精准地落在了玄霁王心口,将某个早已封死的锁扣,一点点撬开。


    是啊,自他成为玄霁王后,他不曾允许任何人知晓这个名字,更别提唤出声,可她说的时候,他却一点都不讨厌,甚至……有些想听她再叫一次。


    玄霁王蓦然收紧手臂,将她更牢地困在自己怀里。时幼想退开,可他却箍得更紧,不允许她逃。


    时幼没动,心跳却开始乱了。只因玄霁王蓦然低下头,在她耳侧吐出一声轻叹:


    “时幼。”


    “你方才不是问本王,何为动心?”


    玄霁王低声呢喃,气息拂过她的耳廓,隐忍又炙热。


    然后,他在她耳侧停顿了一瞬,缓缓吐字——


    “便是此刻这样。”


    屋内昏黄的光影映在二人身上,像是无声缠绕的丝线,缠得时幼无法动弹。


    时幼一瞬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他的话而愣住,还是因这忽然变得危险的氛围而本能地戒备。她只觉得,呼吸随着这句话变得有些不畅。


    于是,她快速伸手,将玄霁王推开。


    玄霁王感受到她的推拒,眉梢都未动一下。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只推开了他的手上,久久未曾移开。


    时幼那握刀惯了的手,骨节纤细,掌心却因常年握刀而磨出一层薄茧,连指腹都比男子更粗粝些,推开他时,甚至没用太多力气。


    光秃秃的。


    这个念头,无端出现在玄霁王脑海里,突兀得让他自己都怔了一下。


    这双手,应该添点什么东西。


    比如,专属于他的某种痕迹。


    比如一枚戒指。


    时幼似乎正在对他说些什么,可玄霁王的脑中全然被戒指的念头填满。一时间,竟然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他在衡量。


    衡量什么材质最适合她的手。


    衡量什么样的戒指,才配得上她。


    衡量她性子清冷,素来不喜繁琐之物,什么款式才不会让她嫌麻烦。


    玄霁王思考得太过认真,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她正在说些什么,直到——


    “玄霁王?”


    时幼皱眉看他:“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玄霁王回过神,什么都没说,只是径直伸出手,将时幼的手掌拢了过去。


    时幼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下意识想要将手抽回去,却被他五指一寸寸收紧,掌心相贴,指尖轻触。


    他的手比她大了整整一圈,稍一施力,便能将她整只手完全包裹进去。


    玄霁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交叠的手。


    他的拇指,顺着她的指骨缓慢滑过,从指根,到指腹,连指腹的薄茧都细细感受了一遍,似乎是在精准丈量着什么。


    这个动作实在有点暧昧,令时幼茫然不已。


    时幼本能地抬头去看他,想要从玄霁王神情里找到某种解释,可玄霁王的表情比她想象中更要冷静,甚至称得上是认真,全无半点逾矩的意味。


    时幼被他摸得有些痒,忍不住皱眉:“你在做什么?”


    玄霁王抬眼,视线落在她微微蜷缩的指尖上,随后才若有所思地松开她的手:“哦,无事。”


    时幼更困惑了。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无事”,可他那神态又实在太过平静,仿佛刚才那古怪的动作只是她的错觉。


    时幼正要再


    问,玄霁王却看似随意地抬手,理了理衣袖,神情波澜不惊:


    “本王已经知道了。”


    时幼狐疑地看着他。


    他知道什么了?


    可玄霁王已经移开了视线,懒得再理会她的疑惑。


    时幼看着他这副模样,莫名感到哪里不对,想了想,最终还是谨慎地收紧袖口,将手藏了进去。


    指尖,迟钝地发热了一息。


    窗外夜色沉沉,黑得没有一丝生机。玄霁王看着窗外的夜色,忽然淡淡道:


    “下一层的规则,会和之前不同。”


    “不比武道,不比天赋,不比悟性。”


    “只会问你几个问题。”


    时幼问:“什么问题?”


    玄霁王轻轻摇头,语调放缓了几分:


    “不重要,你只需知晓,随心作答便好。”


    “无需因害怕被淘汰,而说出违心的话。”


    时幼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在某种不知名的期待里,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本王会在外面,陪你。”


    “你想说什么,便说。”


    “就算天地皆敌,本王都会站在你身后,替你兜着。”


    时幼怔住了。


    她看着他,心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一滴墨水落入湖面,缓缓地晕开。


    他说得如此简单,如此理所当然,仿佛这个世上所有的标准、规则、胜负、去留,全都无足轻重。


    一时间,时幼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这样的承诺,她从未听过。


    这样的笃定,她从未拥有过。


    可现在,她听到了,拥有了,甚至……害怕承认自己是有些动容的。


    时幼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低下头,抬手将袖口拢紧,轻声道:


    “好,我知道了。”


    笑意短促,稍纵即逝,她将自己才刚捕捉到的欣慰,压在了心底。


    她在想,如果他不是心魇,而是真的是玄霁王,该有多好?


    不过,不重要了。


    哪怕这只是幻象,是心魇构造出来的骗局,是她不得不面对的试炼,她仍愿意,固执地相信那么一瞬。


    自从时奕死后,时幼便知,世间所有的温情,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想要被人护着,首先要有被利用的价值。


    想要被人珍视,首先得自己足够强大。


    想要活着,就不能依赖任何人。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相信别人。可是最后呢?


    可现在,面前男人的这番话语,让时幼连思考都没有,便毫无防备地生出了信任。


    哪怕时幼明知道,这个“玄霁王”并不是真的。


    可时幼仍愿意,固执地将这一刻,归属于那个真正的玄霁王。


    就当是她在这短暂的一生里,少有的一次任性。


    就当是,她终于可以不用再一个人,面对那些漫长又孤独的黑夜,让她终于有那么一刻,得到了自己不曾敢去奢望的温柔。


    就当是,她自作多情了一回吧。


    时幼不自觉攥紧手心,仿佛这样,就能把这片刻的温暖,留在掌心,不至于太快散去。


    她抬头,看向玄霁王。


    而他已经在看她了。


    他们的身影伴着烛火,映在彼此的眼底。


    二人就这样对视着,谁也没有移开视线,谁也没有开口。目光交缠,沉默无声,却比千言万语更让人心悸。


    那沉默持续得太久,久到玄霁王终于意识到,再看下去,他恐怕要走不出来了。


    于是他轻声道:“时幼,你该走了。”


    时幼微怔,没反应过来:“什么?”


    玄霁王敛下眼睫,指尖微动,一道光影在墙中浮现,那是一扇通往下一层的门:


    “本王会送你去下一层。”


    时幼直觉不对,回想方才的一切,试图找出自己取胜的关键,可回忆再三,也没想明白,她到底做了什么能让心魇臣服的举动。


    她疑惑道:“可是……不是说,要让心魇臣服,才算通过第六层试炼吗?”


    是啊,她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会成功?她是怎么让他臣服的?


    玄霁王看着她疑惑的模样,忽然有些想笑。


    他很想告诉她——


    你其实,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不需要刻意去让心魇臣服,去证明自己,去驯服心魇。


    只要是你。


    从你踏入这一层幻境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赢了。


    可玄霁王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间,落在她看向他的眼神里。


    时幼根本就不知道。


    之所以这一层试炼迟迟未曾结束,不过,只是他的一点小小私心罢了。


    他只是想多留她片刻。


    只是想让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再让她留在这里……久一点。


    仅此而已。


    玄霁王沉默着,看着时幼。


    那道通往下一层的门终于亮了起来,流泻出的光辉宛若潮水,溢满整个房间,将时幼映得眉眼柔和,格外美丽,让她眼中的情绪无所遁形。


    时幼眼神晃动,似乎是在犹豫,不知此刻是该踏出那扇门,还是该再停留片刻。


    玄霁王看出了她的迟疑,可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像是要把她此刻的迟疑永远记住。


    然后,他朝她笑了。


    笑容很淡,却极为温柔。


    时幼怔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玄霁王笑。


    不是错觉,而是真真切切的笑了。这份笑容,让他的眉眼少了太多冷意,脸上的浅淡笑意极快地浮现,又极快地隐去,可时幼还是看见了,他唇角浅浅的弧度,和右颊那枚极淡的酒窝。


    他这样杀伐果断的人,竟也会有酒窝。


    这一瞬,时幼竟有些恍惚。


    耳边,传来玄霁王低低的声音:


    “走吧,时幼,别回头。”


    他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一些:


    “本王在终点等你。”


    烛火在时幼瞳中晃了一下。


    她站起身,看着玄霁王,沉默了一瞬,然后郑重地弯下身,衣袖拂过地面,姿态端然,行了一礼。


    正如当日,她在鬼极殿决定离开,踏入武道司之时,所做的一般。


    时幼行完礼,缓缓起身,径直朝门的方向走去。


    光自门后倾泻而出,将她的身影笼罩其中,马上就要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即将消失在光里。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被彻底吞没的刹那,时幼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回头,看向他。


    她的眼神在光影的映衬下,柔和又清晰,所有的情绪都被收敛,只有最真实的那一点情绪,被留在了玄霁王的视线之中。


    时幼轻声道——


    “公玉白离。”


    “下次见。”


    烛火灭了,像一道无形的幕,将她的身影从他的世界里隔开。门扉合拢,将时幼吞没,连带着将她的声音一同带走。


    玄霁王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那一声“公玉白离”,像一簇火,他的掌心一路烧到胸口,烧到骨子里,烧得他连心都在发烫。


    玄霁王好想再听一遍。


    最好比方才再轻一点,再温柔一点,带上那么一点点——属于她的感情。


    这种空虚,让他极为不适。


    时间是不是过得太快了一点?


    玄霁王知道,等她抵达终点,与自己再见之时,她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她会重新和他拉开距离,恢复那份不远不近的冷淡和清醒,甚至连今日之事都不会再提。


    时幼只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他不会。


    她既然唤了他的名字,就该知道,光是呼唤名字,不足以偿还他一直以来的克制。


    玄霁王敛下眼睫,薄唇轻抿,回味着掌心残留的温度。


    然后,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屋内的黑暗深处,语气淡漠:


    “千风,去查。”


    “她的指骨尺寸,适合什么样的戒指。”


    “最好是——”


    “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的那种。”


    第82章 与神对话关于真相


    时幼穿过光门,在一片浓雾之中睁开眼。


    所有人都在等她。


    她是最后一个到的。


    宁弃脸色苍白,半边衣襟被血浸透,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沾湿了,看起来疼得厉害。璃的情况好不到哪去,一看便知,她们二人,经历了一场极为惨烈的试炼。


    但两人看到她的瞬间,所有的疲惫、伤痛,顷刻间被抛之脑后。


    璃蓦地睁大眼,眼里一瞬间浮现惊喜:“时幼!”


    宁弃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起身,一步跨到时幼面前,拽住她的手腕,明显松了口气的:“你怎么才来?”


    宁弃一边说着,眼神上下打量时幼,生怕她身上有什么伤,嘴上还没停:“就差你了,我们还以为……”


    她说着说着,忽然皱起眉头,鼻尖轻轻抽动了一下,表情瞬间有些微妙:“时幼,你身上,怎么这么香?”


    时幼不大明白:“难道我平时很臭吗。”


    璃也凑过来,深深地闻了一下,面色大变,眼神奇怪得不行:“不对不对,你平时也香,但是,绝对不是这个味道。”


    宁弃点头,表示赞同:“没错,这味道,不像是蹭上的,更像是渗进去了。时幼,你在上一层做了什么?”


    时幼疑惑不已。


    她身上能有什么味道?


    时幼下意识嗅了嗅自己的袖口,没觉出什么异样。可就在这一瞬间,她的脑海里猛地闪过一个画面——


    黑色广袖落在她肩上,玄霁王俯身压近,用力抱紧了她。


    时幼耳尖猛地泛起一点热意。


    她终于反应过来了。


    难怪璃和宁弃会这么震惊,难怪她们的表情那么诡异……


    原来是因为,她现在,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玄霁王身上的味道。


    时幼的思绪在脑子里乱成一团,紧接着,她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热了。她抬手,快速拍了拍璃的肩膀:“好了好了,别问了。”


    “有些事,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璃和宁弃的眼神意味深长,显然并不觉得这事儿就能这么揭过去。


    时幼却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目光落在宁弃身上。


    “你伤得不轻。”时幼打量着宁弃身上的伤口,“别逞强,我来处理。”


    宁弃闻言,原本还想摆摆手,表示自己还能撑住,可话刚到嘴边,她却猛地感受到一股温凉的气息自伤口处蔓延。浑身的疼痛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时幼瞳中已凝结阴阳印,安静地替宁弃疗起伤来。


    璃盯着宁弃快速愈合的伤口,忍不住惊叹道:“时幼,你的能力,越来越像神祇了。”


    时幼神色未变:“我怎么能与神相提并论呢。”


    短短数息,宁弃的伤口彻底消失,连旧痕都不曾留下。没有一丝疼痛,没有任何滞涩,甚至连愈合的过程都极为流畅,像是被崭新的规则重新塑造。


    宁弃抬起受伤的手,活动了一下,在确认自己真的一点痛感都没有后,眼中盛满了惊讶,刚要开口,冷修宁那极冷的声音在众人头顶突兀地响起。


    一瞬间,所有人都下意识抬头。


    “欢迎来到日塔第七层,这一关,不再需要你们厮杀,也不需要合作。”


    “你们只需要回答几个问题。”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浓雾瞬间褪去。


    天地骤然清明,在所有人的面前,一扇巨门矗立在天地之间!


    它过于高大,像是从世界诞生之初便已存在,厚重的门扉中心,雕刻着一只巨大的眼瞳。


    那眼瞳是活的。


    哪怕它只是静静地镌刻在门上,哪怕它一动不动,但只要站在这里,就会生出一种极为奇异的错觉——


    它在看你。


    它在审视你。


    那眼瞳似能穿透皮肤,洞察内心,连人内心无法窥见的念头,它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冷修宁道:“天道从不入世,不干涉世间。”


    “它只留了一扇门。”


    “唯一能向天道发问的门。”


    “当年,圣人道陵子,便是在这扇门后,悟出了圣瞳的存在。”


    宁弃呼吸微微一滞:“……什么?”


    “几千年前,圣人踏入此门,与天道对话。”


    “他提出问题,天道给了他答案。”


    “但圣人不满意这份答案,于是他选择推翻它。”


    “圣人以自己的意志,改写了天道的判定。”


    “所以,他成了圣人。”


    空气沉寂如死。


    冷修宁又道:“你们将进入门内,里面会有人向你们提出问题。”


    “你们只需作答。如若答案符合天道的判定,那便算通过。”


    “若答案不符合天道的判定,那你们便要去证明,你们坚持的答案是正确的。”


    听到这里,站在众人后方的桑砚辞,猛地抬头,眼神变得灼热,嘴角一点点地翘了起来:“哈哈……这比试……真是不白来啊。”


    “我原本只是想来玩玩……可现在,我居然能和天道对话?”


    “多少人穷尽毕生,都无法窥见它的规则。可如今,我竟然能有与神对话的机会?我真是有太多问题想要问了……”


    “它制定的规则,真的对吗?”


    “它给出的答案,真的正确吗?”


    “所谓天道,与人的距离,究竟有多远?!哈哈哈哈哈哈!”


    等待已久的赌徒,终于等来了天命的掷骰。桑砚辞昂首,瞪大的眼瞳中映着那扇巍峨高耸的门,整个人笑得越来越放肆,越来越兴奋。


    而在桑砚辞达到了某个兴奋的临界点时,他骤然收起笑声,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扇门:“冷监主,什么时候能进去?”


    “我等不及了。”


    冷修宁声音平静:“现在就可以。”


    这句话落下,沉寂已久的巨门震颤了一下。


    门缝缓缓开启,光从缝隙之中一寸寸地溢出。


    门后,是一片虚无。


    天地不存,星辰不落,甚至连时间的流动都消失了。


    冷修宁介绍道:“每个人进去之后,门会关闭。”


    “直到前一个人出来,下一个才能进入。里面的时间流动与外界不同。有些人进去后,片刻便会出来。”


    “有些人……会耗费很久。”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闪过。


    桑砚辞根本没等冷修宁说完,整个人如同残影般掠出,直接冲进门后。


    光吞没了他的身影,巨门缓缓合拢。


    自桑砚辞踏入门后,冷修宁便没有再说话,所有人安静地等待着桑砚辞出来。


    时幼望着那扇巨门,有些好奇。同时心中响起玄霁王曾对她说的话语——


    不用因为害怕淘汰,而说出违心的话。


    这句话让时幼觉得很温暖。


    尽管这句话是出自心魇,而不是玄霁王……


    时幼闭上眼,调整呼吸,安静地等待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突然,那百丈高的大门,再度震颤了一瞬。


    桑砚辞跌跌撞撞从门后走出。


    他眼神失焦,那只假手垂落在身侧,轻微颤抖了一下,整个人还未从某种沉重的思绪中抽离,脸色比进去时更苍白,眼神失焦,仿佛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有人忍不住问:“喂,你被问了什么?”


    桑砚辞的肩膀猛地一抖,看向问话的修行者:“我以为是真理的东西,原来,全部都是错的。”


    时幼一愣。


    天道否定了他?


    桑砚辞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坐下,一言不发,垂着头,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时幼看着他,心里莫名一阵发凉。


    桑砚辞曾疯癫、狂妄、目中无人。他可以是任何样子,可他不该是现在这样。


    但很快,桑砚辞的肩膀微微一颤,捂着脸的指缝里,露出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微微弯着。


    他在偷笑。


    时幼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


    这家伙……方才到底经历了什么?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原本跃跃欲试的几个修行者,在看见桑砚辞那副模样后,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就在众人犹豫时,有人迈步了。


    璃下意识地抬头,然后她看到,时幼目光沉静,迈开脚步,稳稳地朝门走去。


    若门后的存在,确确实实是真正的天道,那时幼的确有太多话想问。


    时幼这么想着,瞟了一眼人堆中负手而立的云倾散人。


    这个人站在那里,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甚至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流露出任何犹豫或不安。


    他就这般站在光影的交错之间,静静地看着她。


    时幼冷漠收回目光,没有多停留,径直走向门扉  。


    门后的光将时幼彻底吞没。


    门,轰然合拢。


    黑暗来袭。


    时幼像是被抛进了一场彻底的虚无,没有重量,没有方向,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她站在那里,或者说,她根本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在“站着”。


    然后,时幼听见了一个声音——


    “时幼,你来了。”


    这道声音,既不像男子低沉,也不像女子清亮,明显不属于任何性别,而是来自于某种更高维度的音节,同时融合了男声与女声的特点。


    四周猛地亮了起来。


    时幼呼吸一滞。


    她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它悬浮在虚无的天地之间,庞大到无法丈量,眼瞳深邃,虹膜层层叠叠,像是构造着无尽的时间与规则,瞳孔里倒映着整个世界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时幼站在从那眼睛散播出的无垠光辉之下,没有畏惧,也没有退缩。


    她只是直视着这双眼睛,开口问道:


    “你就是天道?”


    四面八方的声音同时落下:


    “我是你们眼中的‘天道’。”


    “也是你们所定义的‘天道’。”


    “那么,时幼,一路走到这里,你感觉如何?”


    ——这是天道的第一个问题。


    从悬浮的巨大眼球中洒下的光辉,洒落在时幼身上。像是要通过这份光辉,渗透进她的血肉,渗透进她的灵魂,窥视她所有的记忆、执念、恐惧与怒火。


    天道在等待时幼的答案。


    可时幼不想回答。


    时幼笑了笑,语气平淡:“我记得,试炼的规则,是回答你的问题,但没人说过不能向你提问,对吧?”


    “我可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


    那悬浮的眼球咯咯笑了起来。


    它看着她,似乎觉得她很有趣。


    “你要问我问题?”


    “时幼,你有资格吗?”


    时幼站在光里,不以为然地反问道:“既然你能问我问题,我问你几个,不算过分吧?”


    天道沉默了一瞬,然后,它笑了一下,声音悠然:“我倒是好奇你的问题,你问吧。”


    时幼抬起眼,冷冷地看着它,毫无畏惧。她没有犹豫,直接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云倾散人曾在修行中窥见未来。”


    “他说,他看到我和玄霁王毁了这个世界。”


    “那么,我的问题是——”


    “他看到的未来,究竟是真正的未来,还是你想让他看到的未来?”


    天道那巨大的眼瞳快速旋转:“你在质疑我给出的未来?”


    时幼没说话,她知道,天道之所以反问,是不想让她继续问下去,也不想给出答案。


    所以时幼没有停下,直接落下第二个问题。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秩序的制定者,还是说,你是秩序本身?”


    这一刻,光线流动的幅度更大了一些。


    天道第一次真正认真地看着她。


    它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在警告时幼:“你想说什么?”


    时幼轻声道:“我想说的很简单。如果你是制定规则的神,那你是否会有私心?你……该如何证明,你的规则,是否真的公平?”


    天道的光芒,在这一瞬,微微暗了一丝。


    可时幼却不在意,有些问题,她忍了太久,也愤怒了太久,她必须要借着这个机会,把该问的全部问出口:“玄霁王曾告诉过我,鬼物在天道眼中,是残次品,是要被回收的,是注定不配出现在人间的。”


    “那么,你为什么会允许玄霁王活了九百年?”


    “既然鬼物不该存在,他怎么还能活到今天?”


    时幼轻轻一笑,眼神锋利:“究竟是你不想杀他,还是——你杀不死他?”


    光辉翻腾,天道巨眼低垂,似在疑惑于少女的僭越。


    它准备说些什么,给这位无知少女一点教训。于是,天道冷冷开口:“天地万物,皆有归属。规则之内的一切,皆由秩序而生,皆归于秩序。他们的命运,皆在我的掌控之中。”


    天道话锋一转:“但偶有例外。”


    “比如他。”


    “比如……你。”


    “其实,你们两个,包括妖族,都是这个世界的异数。”


    “你们的存在,从未被铭刻入秩序。你们的轨迹,亦未受规则所定义。你们的来处,皆不在我的权柄之下。”


    天道微微停顿了一瞬,最终落下最后一句话:


    “既然并非我的造物。”


    “那么,你们的生死去留,自有你们的造物主决断。”


    这一刻,时幼的脑中几乎是空白的。她本能地生出了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所有的思考,都被天道这番话冲得七零八落。


    造物主?


    能被称为造物主,创造生命的,除了天道,还能有谁……既然她与玄霁王的命运,不由眼前的天道所掌控,那这是否意味着,这个世界上,至少还存在另一个天道?!


    一个与它对立,与它相争,与它分庭抗礼的天道!


    无数细节,飞快地浮现在时幼脑海中。过往她所忽略的、所无法理解的、所被刻意隐藏的东西,瞬间被剥离了伪装,露出了它们最本质的样子……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


    眼前的天道方才说过,它无法控制自己造物之外的生死去留,可云倾散人,还是窥见了她未来的命运。


    她的未来,真的是被窥见的吗?


    不。


    是天道想让云倾散人“看到”。


    它无法直接消灭属于另一个造物主的痕迹,所以,天道在规则里做了一个“极小的调整”,让云倾散人误以为自己看到了时幼的未来,让他这个所谓的“天命之师”,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天道最锋利的刀,朝着一手养大的时幼,挥了下去。


    一切都极其隐秘,一切都滴水不漏。


    天道从未真正定下时幼的命运,它只是让世人自己做出了决定。


    它只是把她推了一把,让云倾散人去相信,她是必须死的。


    时幼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也终于明白,为何玄霁王,被视为世人畏惧的鬼域之主。在这浩瀚的鬼域之外,所有人都怕他。所有人都说他恶事做尽。所有人都巴不得他死。


    为什么?


    只因天道无法直接杀死玄霁王。


    所以,它需要在人们心里,埋下一点点对玄霁王的恐惧。


    哪怕他有着悲惨的出身,哪怕他比任何人都要克制……也一定会有人,逼他,成为世人眼中的恶人。


    因为天道想要他是恶人。


    天道在用自己的方式,以众生为由,清理不属于它的造物!


    时幼眼底的冷意一点点沉了下去,最终变成了一片死寂:“你说,你不是我们的造物主。那么我和他真正的造物主,又在哪里?”


    那悬浮的巨大眼球,上下打量着时幼。片刻后,它笑了,声音低缓,带着令人不安的温和:


    “你想见你们的造物主?”


    天道顿了顿,审视着时幼此刻的表情,满意地开口:


    “他倒是很想见你。”


    “毕竟,你是他最满意的造物之一。”


    “可惜,我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毕竟,他存在的意义,与我冲突。他制定的规则,与我相悖。所以,我取代了他。”


    “因为神,不需要同伴。”


    那巨大的眼瞳无悲无喜,沉默地宣告着属于天道的绝对权威。


    时幼心跳得剧烈,嗓音却压得极低:“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你不是原本的天道。你是篡位者……你害怕他。”


    光流剧烈翻腾了一瞬。天道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这片刻的沉默,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那只眼睛转了转,最终冷漠道:“时幼,这是比试。你若想通过这一层,便需回答我的问题,而非反客为主。”


    时幼笑了:“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天道降下声音:“你之所以无法凭借圣瞳修行,是因为,你缺失了一段


    记忆。你,并非完整的你。”


    “若你能取回你失去的记忆,其实,你会轻松成为,这世间最完美的修行者。”


    “你的命运,将完全由你自己掌控。那么,如果我愿还给你失去的记忆,你愿意凭借圣瞳修行吗?”


    俯瞰万物的神明,等待着少女的回答。


    时幼站在光辉之下,感受到那只巨大的眼瞳正凝视着她,像是在剖析她的灵魂,等待她做出选择。


    这一刻,时幼忽然想起当时在鬼极殿里,九日间翻阅过的那些书籍。当她看到里面关于圣瞳的记载时,她的第一反应是震惊,而第二反应是难以置信。不只是因为里面的内容,同时也是因为,玄霁王明明嘴上不屑于神明,背地里却收藏了大量关于圣瞳的书。


    如今,时幼才真正明白,原来玄霁王也早有察觉,这个世界早已定好的秩序中,有些东西,根本就不合理。


    圣瞳,被视作修行者踏入大道的唯一途径。可凭什么,非要依赖圣瞳而修行呢?


    时幼的指尖一点点收紧。


    她低头,缓缓吐出一口气。


    然后,时幼抬眼,直视天道——


    “如果,你制定的规则,是绝对正确的……如果,所谓命运,真是最公平的秩序,”


    “那几千年前,你为何还要让道陵子推行圣瞳?”


    这一瞬,天地间的光辉猛然一缩。


    时幼没有给它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嗓音平静到几乎没有情绪:


    “修行者,本就已经是凡人之中,最优秀的一批人。他们天赋卓绝,意志坚定,是文明能够延续至今的关键。”


    “因此,你害怕他们站在你的对立面。”


    “你害怕他们不再需要你。你害怕,他们能够自立秩序,挣脱你的掌控。所以,你制造了圣瞳。”


    “你将‘天命’伪装成神恩,将‘规则’伪装成秩序。挑拨妖族与人族之间的矛盾,再以圣瞳为名,带给人族翻盘的机会……”


    “让当年自以为在拯救人族命运的修行者们,铲除你无法操控的妖族。”


    “可惜,他们根本不知,他们走的每一步,都是在你的安排之中。你只是想让世人修行的唯一途径,掌握在你的手里。”


    “所以,他们修的不是道。”


    时幼的声音忽然顿了一瞬,随后蓦然冷笑。


    “他们修的,是你给的枷锁。”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


    “你根本,无法控制‘未开启圣瞳’之人?”


    轰——!!


    天地剧烈震颤,光流倒卷,整个世界都因她的这句话而动荡!


    这一次,天道终于收敛了些许傲慢,目光一凝。


    它在思索该如何应对她。


    可时幼已经不想再等它回答了。她上前一步,继续道:“你自诩公正,可你的秩序,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你害怕修行者觉醒,因此,你制造了对立。只因你不想大家成为真正的‘人’。”


    “所以,你把他们变成了神的奴隶。”


    “你方才问我,若给我机会,我会不会修圣瞳?”


    时幼抬眼,声音平静,带着一丝讥讽。


    “抱歉。”


    “我不信神。”


    “我会做我自己的神。”


    第83章 真相他早就在等她


    金色的光辉翻涌,天道的目光幽幽垂落,俯视着时幼,似乎正看着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笑话:


    “时幼,你以为不修圣瞳,改修阴阳眼,就能挣脱我制定的规则?”


    “天真。”


    “你靠这双阴阳眼,能随心所欲创造出想要的东西,可你知不知道,你这可笑的权能,是有代价的?”


    时幼不信天道的这番话。


    至少,现在不信。


    “什么代价?”时幼问。


    天道低低地笑了一声:“你,与创造了阴阳眼的那位圣女,你们用这双眼睛改天换地,以为自己能凌驾于规则之上,随心所欲地塑造世界……”


    “错了。”


    “世界不会凭白无故地给你想要的东西。它会从你身上,拿走等价的代价。”


    “你能凭空塑造新的事物,是因为每一次塑造,你都在透支本不该耗费的东西,比如——”


    “你,的,性,命。”


    时幼瞳孔骤缩。


    她掌心一瞬间泛冷,她有猜测过,阴阳眼的能力绝非无代价可言,可她从未想过,代价是她的生命本身。


    这一刻,时幼脑中飞速闪过很多念头,试图找到这番话的漏洞,试图找出能够推翻这番话的依据。


    可天道并没有给时幼这个机会。它只是继续平静开口:


    “说起来,那位创造阴阳眼的小圣女,原本命格极佳,按你们的说法,她至少可以活上好几百年。”


    “可惜,她去世时,才不过二十岁。从她彻底掌握阴阳眼,到她死去那日,不过才过去了五年。”


    时幼喉咙微微发紧,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迟滞了一瞬。


    “你不会比她活得更久。因为,你比她更贪婪。”


    “所以,你的‘终点’,比她还要近。”


    “时幼,你啊,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天道一番话毕,满意地看着时幼,似在等待她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等待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力,等待她……向它低头。


    可天道等来的,只是淡淡的一声轻笑:


    “那又如何?”


    时幼的声音没有起伏,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惊讶,平静得就像听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天道的光辉微微一滞。


    时幼昂首,目光漠然地望向面前那巨大的眼睛:“八岁那年,我和时奕,差点死在天昭城的大雪里。是云倾散人出现,救了我们,替我们续了一条命。”


    “我本该埋骨雪地,如今却仍在此处,多活的每一天,都是白捡的,又何谈损失?


    天道盯着这不知死活的少女,沉默了一息,随即开口:“你就不怕死吗?”


    时幼微微一顿,仿佛终于被问到了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她低头,思索了片刻。


    然后,时幼笑了。


    那笑意淡得几乎不可察觉,落在天道眼中,竟让它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不安。


    时幼轻声道:“怎么会有人不怕死呢。”


    “可我更怕,在我死之前,云倾散人还活着啊。”


    整片天地都在震颤,天道显然不信时幼这太过坦然的回答:“若你死前,也没能杀死云倾散人呢?”


    时幼轻轻一笑,语气极淡。


    “那就带着他,一起下去。”


    “将他的性命,送给时奕,化作一场最为绚烂的献祭。”


    这一刻,天道出现了未曾有过的滞涩与迟疑。


    它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灵。


    这时幼,活着不是为了求存,不是为了修行,不是为了追寻意义,而是单纯地、决然地、毫不犹豫地,为了拖一个人下地狱。


    不求胜,不求长生,不求超脱,只求毁灭,只求亲手埋葬仇敌。


    天道向来俯瞰众生,可这一刻,它竟被一个凡人女子逼入了沉默。它长久地凝视着时幼,最终缓缓


    道:


    “你可以离开了。”


    “我宣布你通过。”


    光门打开,天地恢复平静。


    时幼眉目间一丝惊讶稍纵即逝,似是没想到,这一关竟会如此轻松。


    可时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迈步向大门走去。


    这时,天道看着时幼的背影,忽而开口:


    “说起来,你可知,你与公玉白离,都只是我规则之外的异数。终有一日,你们终将会被彻底抹除,坠入深渊。”


    时幼微微偏头,面无表情:“坠入深渊又如何,我们,本就活在深渊里。”


    门后的光,即将吞没时幼的身影。


    天道心绪翻涌,它本不该有情绪,可此刻,它竟生出了一种被挑衅的错觉。它不喜欢她的反应,不喜欢她这样淡漠地离开,不喜欢她那毫无波澜的平静。


    这让天道下了决心,送给时幼一份大礼。


    一根种在心里的倒刺。


    天道低笑一声,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缓缓道:“时幼,既然你这般了解公玉白离,那你走之前,不妨,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公玉白离,他的情蛊啊……”


    “是五百年前,被那位创造阴阳眼的小圣女,亲手种下的。”


    声音落下,一片死寂。


    时幼的脚步,终于停了。


    她的思绪,在这一刻,被天道撕裂成两半。


    这份反应,令天道十分满意,它咯咯笑了两声,继续道:“那位小圣女,亲手替你定下了这场缘。你不过,只是走在她拿命为你铺好的路上而已。”


    “所以啊,公玉白离他对你的善意,对你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干净。”


    时幼背对着天道,站在巨大的门扉之前。光芒自她的头顶弥散,却照不进她的眼底半分。


    玄霁王曾说过,给他种下情蛊之人,行事极为疯狂。


    而在她的认知里,那位合欢宗圣女,是一位真正的传奇。


    时幼从未将“疯子”与“传奇”画上等号,也从未想过,五百年前那个在古籍里留下辉煌事迹的圣女,会与玄霁王口中的“给他下情蛊的疯子”是同一个人。


    脑海中无数记忆飞快翻涌,她想起玄霁王被下情蛊的时间,被封印的时间,与圣女的死亡时间——


    这一切,全部发生在五百年前。


    时幼本能地推断出一个极为荒谬的结论。


    五百年前,圣女给玄霁王种下情蛊。玄霁王震怒,反手杀了她。可圣女这一死,情蛊再无人可解。然后……在世人眼中,玄霁王便被封印了。


    所有人都默认,是某个强者出手镇压了这位可怕的鬼域之主,是某个高高在上的天道代言者,为了维护天地秩序,将玄霁王封存于白鬼山深处。


    时幼从未怀疑过这说法的真实性,也从未深究过是谁封印了玄霁王。可细细想来,若真有能封印玄霁王的人存在,怎么从未有人,拿玄霁王五百年的沉睡,作为自身功绩,大肆炫耀?如若真有那么一个能镇压玄霁王的至强之人,所有人岂非应当铭记他的名字?


    只有一个解释。


    所谓封印玄霁王之人,根本不存在。


    是玄霁王,亲手封印了自己。


    时幼甚至可以想象那一日,鬼极殿灯火通明,他高坐王座,目光冷漠地望着那些臣服在他脚下的鬼物们,在交代好一切之后,孤独地,缓慢地,一个人走向百鬼山深处,只为彻底封存自己,让时间冻结,让意识沉眠,让痛苦不再继续,让自己不必在清醒的状态下,承受情蛊的折磨。


    于是,在给自己套上八十八道锁魂链后,玄霁王安静阖上了眼。


    时幼盯着手背上的双生印,眼神发沉。


    根据她对玄霁王的了解,这个人封印自己,断不可能只是为了等死。他是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能够解开封印的人。


    这个人,能够让他重新睁开眼睛。


    这个人,能够解开他的情蛊。


    于是他等了五百年,等到了她,从百鬼山的悬崖上坠落。


    寒意从脊椎蔓延至指尖,耳边嗡嗡作响。时幼想起那一天,崖上的风冷得像刀,她坠落,半个身子都摔成了肉泥,她的鲜血顺着风的轨迹洒落,沿着玄霁王封印的痕迹蜿蜒而下,最终震碎了八十八道锁魂链。可在那被鲜血浸透的夜里,她没心思去深思什么因果,只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光里,救了她,抱起她,将她带回鬼极殿,细心拭去浑身的血污。


    只因当时被仇恨裹挟,时幼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世上有多少人想要玄霁王的命?有多少势力在等着他彻底湮灭?可在这五百年里,没有一个人,能撼动玄霁王的封印。


    而她,怎么能如此轻松地解开玄霁王的封印?


    这一切,过于顺理成章了。他们的相遇太过理所应当,就像是……他早就在等她。


    因为只有她,才能解开他的封印。


    因为他的封印,本就是为等她解开而存在的!


    这些被掩盖的真相,像是潮水般汹涌袭来,让时幼生出一丝荒谬的恍惚。


    时幼回头,望向那悬浮在虚空中的巨大眼瞳。它注视着她,似乎没有情绪,可若直视太久,便能察觉到冰冷的审视,漠然,带着一种被剥离人性的残酷。


    她站在那里,忽然意识到,这道目光从未离开过她。


    她一直被注视着,从她踏入日塔的那一刻,从她睁开眼看到玄霁王的那一刻,甚至更早——或许在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人在看着她。


    她到底是谁?


    她的阴阳眼从何而来?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在时幼脑海中翻腾,可在她尚未找到答案之前,天道的笑声缓缓响起,那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温柔得像是在低语,又寒冷得不带一丝人性。


    “时幼,看来,你并非毫无悟性。”


    它悠然地说着:“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在这世间,除了那小圣女之外,再无人修成阴阳眼?”


    “为何,你自出生起,便拥有了这双阴阳眼?”


    天道不急不缓地看着时幼,欣赏着这个即将明白真相的人,如何从困惑走向绝望。


    “因为你本就该拥有它。”


    “你,就是那小圣女的转世啊。”


    第84章 他已经杀过你一次了再杀你一次,又有……


    时幼的脑海一片空白。


    这答案太过荒谬,荒谬得让她想笑。


    可她笑不出来。


    她是时幼,是时奕被杀后苟活至今的时幼。是恨透了云倾散人、恨透了所谓命运的时幼。她怎么可能是圣女转世?圣女那样的人,高高在上,被铭刻进经书,被无数信徒朝拜……


    而她,从来只是个行走在刀尖上的……寻常人。


    时幼这一刻的动摇与震惊,被天道清晰地捕捉进眼里。它很满意时幼的反应,欣赏了片刻后,刻意柔和地怜悯道:


    “你以为公玉白离,为何对你这般有耐心?为何一次次容忍你的抗拒,接受你的疏远,甚至在你锋芒毕露的时候,仍旧放任你活着?”


    “难道是因为他生性宽厚?”


    天道声音带着藏不住的愉悦:“不,当然不是。”


    “是因为他身中情蛊,必须等到下蛊之人,真心沦陷,才能彻底解开蛊毒。”


    “你明白了吗?他对你好,从来不是因为你是谁,不过只是因为,你是小圣女的转世,是这世上,唯一能解开情蛊的人。”


    “所以,他不得不对你好,不得不靠近你,不得不让你一步步沦陷……不过,最可笑的是,他告诉过你情蛊的存在,也告诉过你,情蛊的条件,他甚至,早就告诉过你,他曾经,亲手杀过那个圣女。”


    “你以为,他在诉说一个与你无关的故事,可你怎么就没想过,那个人,其实就是你自己?”


    天道轻声叹息:“你这


    辈子,活成了前人的影子,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真是可怜。你真以为,你是他的破例?那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当初,情蛊种在别人身上,公玉白离会不会也像对你这样,对别人好?若你不是圣女的转世,若你没有这副能解开他情蛊的身体,你以为,他还会多看你一眼?”


    时幼的身体一僵。她的理智告诉她,天道是在试图挑拨她,可她却无法控制自己去思考这个问题。


    时幼垂眸,试图将自己的动摇,藏在睫毛的阴影里:“我并不在意这背后的原因。我的心里,只有一件事,那便是为时奕报仇。”


    她的话落得极轻,可天道却分明察觉到,她的呼吸,比刚才要快了一丝。


    这就足够了。


    天道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忽然轻轻笑了:“确实,你的确是这样想的,杀心坚决,意志坚定,木头,真是块木头。”


    “不过,还好你是块木头。既然公玉白离曾亲手杀了小圣女,亲手捏碎了她的喉咙,让她死在他的脚下,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那么,你一旦对他动心,情蛊一解,他大抵会当场杀了你吧。”


    “毕竟,他已经杀过你一次了。”


    “再杀你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道边说边兴奋地笑着:“你方才不是说,你与他,本就活在深渊之中吗?”


    “别自作多情了。一直活在深渊里的,只有你自己啊,时幼!”


    时幼的手指蜷缩了一瞬,她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驳。


    天道的话是错的吗?


    天道可能是对的吧。


    时幼脑海混乱不堪,像是有人将一根燃着的火把,丢进了浸满油的纸堆里,烧得她措手不及,无法控制。


    她一直都知道,玄霁王不是善人,这个人所有的慷慨都有代价。她也知道这个世界的运作法则,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可是……


    是啊,她明明都知道,可为何在这一刻,她还是会有一点点的不开心?


    ……


    ……


    璃与宁弃,已在门后等候了许久。


    久到四周的浓雾散开又聚集,久到她们忍不住开始担心,时幼在里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就在她们开始焦虑之时,那扇高达百丈的巨门终于开启,时幼穿过光,从门后走了出来。


    时幼神色一如既往的的平静,步伐依旧稳当,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可宁弃和璃,却在第一眼看见她的瞬间,心头猛地一跳。


    她太安静了。


    时幼的眸光是空的,眼神散得不像话,甚至带着一点飘忽不定的呆滞,就像是灵魂被遗忘在门后,没能跟着一并走出来。


    璃几乎是第一时间冲了上去:“你怎么去了那么久?你在里面都被问了什么?”


    时幼没有回答,她的眼神涣散地落在前方,像是没听见璃在说什么。


    宁弃也围了上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时幼,你还好吗?”


    时幼站在那里,安静得诡异,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


    她根本没在听。


    璃和宁弃对视了一眼,以时幼的性子,哪怕再镇定,也不会是这样的反应。她连反驳的情绪都没有,甚至连敷衍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宁弃心头的疑惑越来越大,忍不住伸手拉住时幼的手腕,认真地问:“时幼,你到底怎么了?”


    时幼愣了一瞬,低下头,看着宁弃的手。她知道自己该回神,该回答,可所有的言语在唇齿间滚了一遍,最终只剩下沉默。


    她的思绪仍停留在门内,那里只有那只至高无上的眼睛,逼着看她去看清,她从未深究过的某些东西。


    时幼原以为自己已成长得足够快,已经能够接受所有真相,可当天道将那些东西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时,她才发现——


    她,完全接受不了。


    并不是说她无法接受玄霁王所有的靠近与温柔,都带着目的。


    比起这些,时幼更无法接受,自己竟然是圣女的转世。


    她会死。


    不是什么模糊的、遥远的、终有一天会降临的死亡,而是已经开始进行倒计时的死亡。


    她还剩下多少时间?一年?半年?还是百天?


    时幼同样无法接受,自己那一瞬的不开心。她脑海里那些纷杂、破碎、隐秘的情绪,像荒原上的野火,稍微一点火星,就能彻底蔓延燃烧。


    可她,竟然不想去灭掉它。


    这才是时幼最无法接受的地方。


    璃和宁弃围在她身旁,说着什么,声音焦急,语速快得像要努力抓住她飘远的意识。但时幼什么都听不清,径直从二人之间穿过,找了个人群远一点的地方,坐下,任由风将她的发梢吹得扬起。


    她的脑海里,是天道的话,是门后的光,是那只巨大的眼睛。


    天道对她说的那番话,每一件事单拎出来都是颠覆性的,她实在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这一切。


    门还在开合。


    有人进去,有人出来。有人进去,再无踪影。昭琰进去了。璃进去了。宁弃进去了。云倾散人进去了。


    一些叫不上名字的修行者,被永远留在了门后。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去问。


    时幼还坐在那里,眼神怔怔的,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却又满满当当的,堆满了她无法彻底理解和消化的东西。


    她忽然意识到,她的过去、她的现在、她的未来,被人写得清清楚楚,而她自己,却是最后一个知道。


    她很茫然。


    这时,天空之上,冷修宁的声音适时响起:


    “第七轮试炼,结束。”


    “剩余七人,将进入日塔第八层。”


    只剩下七人。


    时幼、璃、昭宁公主、太子昭琰、桑砚辞、明烬、云倾散人。


    不知不觉间,整整三千六百名修行者已被淘汰得只剩寥寥七人,连那些熟悉的名字,如今也变得遥远。


    璃和宁弃看向时幼,刚想扶她站起来,脚下的地面,猛然塌陷,所有人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制牵引着,向下坠落!


    轰!


    时幼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被黑暗吞噬。风在耳边呼啸,身体随之被狠狠甩进了某处。


    眼前,只剩黑暗,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丢进了一个彻底无光的空间里。


    冷修宁的声音,如影随形地从上空飘落:“此地乃无尽迷宫,无光,无日月,无时间。”


    “找到出口者,晋级。”


    “铃铛破碎者,淘汰。”


    话音落下,时幼耳边响起了极其细微的声响。


    叮铃。


    叮铃叮铃——


    ……铃铛?


    时幼眉心微动,低头一看,自己的脖颈间,竟然凭空多了一只黑色铃铛。


    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玄霁王曾经那句“本王,便是她的铃。”


    原来,当时他说这句话,不过是场精心策划的算计?


    时幼淡淡一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罢了,等出去以后,她得和某个人,好好算一算账。


    若她那时还活着的话。


    时幼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努力寻找着出口。每迈出一步,铃铛都会轻轻作响。她有些迟钝地想,这铃铛,大抵是用来锁定他们位置的吧。


    是想让他们互相猎杀,还是让他们互相避让?


    但无论是哪种,时幼现在只想一个人走,顺着某个方向,慢慢摸索到出口。她的手碰着冰冷的墙壁,沿着边缘一点点向前走去,脑子还是一团乱,她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思考,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


    出口……是哪里?


    时幼伸手,掌心触到冰冷的墙,又是一个死角。


    这里不对,换个方向。


    时幼心不在焉地摸索着,脑子依旧混沌。然而,就在这时


    哒、哒、哒。


    那是金属、陶瓷、与骨骼碰撞出的独特韵律,只会来自于一个人。


    桑砚辞。


    时幼的意识瞬间被拉回现实。


    他在靠近她。


    时幼脚步稍微一顿,随后无声地向旁挪了一步。她现在没那个心情,也不想以目前的状态与桑砚辞交手,只想尽可能避开这场无意义的争斗。


    可惜,已经迟了。


    一丝杀意掠过时幼的后额。


    时幼瞬间绷紧身子,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把她往侧边一拉!


    脖颈上的铃铛,叮铃铃作响,时幼整个人往后一倾,直接跌入黑暗里。


    是桑砚辞吗?


    不对。


    那只拽住她的手,力道中带着一丝谨慎、温柔、与不服气。


    时幼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重重地跌


    进某个柔软的怀抱里。她猝不及防地撞上那人,脖颈一僵,本能地想挣脱……


    嘘。”


    对方的手掌猛地按住她的唇,低声道:“别出声。”


    时幼怔住,方才下意识想要挣脱的动作也停滞在半空。只因她这时,终于看清了那人。


    是明烬。


    明烬的气息极近,几乎贴着她耳侧,声音极低,像是为了不惊动黑暗中的其他人:


    “别出声。”


    明烬一边说着,攥着时幼胳膊的指尖用力,示意时幼别乱动。


    时幼不欲多言,只安静听着桑砚辞的脚步时不时传来,伴随着他伪肢敲击身侧的声音。


    桑砚辞在找她。


    时幼不动声色地屏住呼吸,与明烬一起,在黑暗中沉默了好几息。


    嗒——


    脚步声落下,桑砚辞,走了。


    桑砚辞没发现她。


    直到桑砚辞过分规律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黑暗的深处,明烬才终于松开了时幼的手臂。


    时幼本该松口气了,可是,她没有。


    她的身体依旧僵硬,哪怕明烬退开了一些距离,她仍面色复杂。


    比起桑砚辞,时幼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明烬。


    她才在天道那里得知自己前世的身份,现在,又撞见了自己前世的传人。


    这时,时幼已然差不多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四周的一切,都稍稍变得清楚了些许。


    这让时幼能清楚看见明烬的神情。


    明烬依然是那副高傲的模样,仿佛千军万马碾过,岁月风霜浸透,她也只会冷哼一声,没有丝毫惧意。然而,唯独那双眼睛——


    犹豫,害怕,肯定,质疑……层层叠叠,几乎要从黑暗中溢出来。


    那里正翻涌着太多让时幼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情绪。


    时幼偏头,避开明烬的目光,压低声音道:“谢谢你,帮了我。”


    明烬的指尖收紧了一瞬,明显在克制着什么,眼底翻涌的情绪终于凝聚成一点,化作了几乎咬牙切齿的两个字——


    “……骗子。”


    第85章 我看见他吻了你而你,也回应得很是用……


    明烬声音虽小,说得却很用力,一字一句,将所有的情绪咬碎在牙关之间。


    时幼不大理解“骗子”这二字从而而来:“你这是何意?”


    明烬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呼吸间的起伏泄露了一切:“时幼。”


    “我在月塔试炼之时,曾经把你当成我的朋友。”


    “我甚至觉得,我们其实是一路人。”明烬小声道,“你不信命,我也不信。你不服输,我也不服。我以为我们至少,会有某些相似的东西。”


    时幼忽然觉得不该听下去了。


    可明烬没有给时幼这个机会。


    “可是,”明烬抬眼,盯住时幼,“当我眼见你站在鬼域之主旁边,听着他亲口承认,是他,杀死了那位圣女,而你,毫无反应。的时候,我很失望。你明明是个很骄傲的人,时幼,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不可能向任何人低头的人。”


    “可你站在那里,站在他身边,一句话都没说。他拽着你离开,你更是什么都没做。”


    “你知道你当时看起来像什么吗?”


    “你就像是,他的俘虏。”


    时幼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脑子本就乱成一团浆糊,听到这些,更是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更何况,当时的她,的确什么都没做。但“俘虏”二字,确实让时幼感到有些不舒服。


    她从来,不是,也没做过任何人的俘虏。


    “明烬,我不明白,你到底在失望些什么。”时幼直接将心底的疑惑说了出来。


    黑暗中明烬的脸半隐半现,明烬笑了一声,往前一步,离时幼更近了些:


    “你啊,先前对圣女之事那么感兴趣,我还以为,你至少在意圣女的结局。可在你得知圣女死于鬼域之主之手时,你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哪怕只是问一句,为什么。”


    “怎么,你就这么喜欢他?你当时的沉默,还真像个纵容爱人的共犯啊。”


    时幼眼角微微抽动。


    她已经很烦躁了。所有的真相,她尚未来得及消化,可现在,她还要面对明烬的质问,甚至差点被这荒唐的指责气笑了:“你凭什么说我喜欢他?爱人?你怎会有这种想法。”


    “嘴硬。”明烬冷笑,“当时在日月广场,我本想追问下去,可鬼域之主,直接将你拽走,消失在原地。我不甘心让真相沉寂于此,所以,我去找了你们,想再问个清楚,好不容易追到天昭河畔时,却看见——”


    时幼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明烬盯着时幼,嗓音已冷到极点:“我看见你们站在河畔,他吻了你。”


    “而你,也回应得很是用力。”


    “所以,你还要告诉我,你对鬼域之主,丝毫没有任何情意?”


    明烬很期待时幼的答案。


    她清楚记得,她当时站在离她们不过十步远的树后,带着满腔怒气,看着那个冷淡疏离的人低头吻下去,看着时幼……没有推开,甚至主动迎了上去,像是要把整个人都交上去。


    那一瞬,站在层层枝叶后的明烬无法接受,甚至无法形容这当时她的愤怒究竟来源于何处。她只是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曾经把时幼当成朋友。


    后悔自己曾在月塔试炼时,对时幼动过那么一丝愚蠢的认同。


    后悔自己曾经觉得,她们是一样的。


    时幼明明不该是任何人的附庸,更不该成为被情爱束缚的囚徒。可惜,如今看来,时幼终究不过是个会向鬼域之主低头的人,是个会被他拥在怀里吻住、甚至主动迎合的人。


    而时幼没有回答。


    她的确亲了玄霁王,的确更用力地吻了上去……可她当时是在斗气啊。


    时幼知道明烬误会了,她可以解释,但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她觉得,现在最需要一个解释的,是她。


    她站在这里,脑子里堆满了无法消化的真相,她才刚刚知道自己是谁,才刚刚知道自己注定活不了多久,才刚刚接受,她这一生,从出生起就已经写好了结局。可有谁问过她?谁问过一句——


    时幼,你愿不愿意?


    时幼在黑暗中看向明烬,目光平静得像被剥夺了一切情绪:“你就这么想找我要一个答案,是吗?”


    “我现在很烦,不想说话。但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的话,那便用你最擅长的方式,来找答案吧。”


    明烬眼底闪过一抹冷光:“你确定?”


    回答她的是——


    叮铃。


    两人脖颈上的铃铛,几乎在同一瞬间震动,黑暗里,风声骤起!


    时幼反手拔刀,直劈明烬肩头。


    明烬手中长鞭瞬间燃起赤色火光,在黑暗中狠狠迎上。


    砰!


    火光和刀锋相撞,震开一片气浪。火光炸开的一瞬,时幼和明烬几乎同时眯起眼,可紧接着,那炽烈的火光便被黑暗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


    明烬心头一沉,长鞭翻转,火焰炸开,光影照亮两人的侧脸,交错一瞬,便又熄灭在无边的黑暗里。


    时幼看懂了,这地方,能够吃掉一切光源。


    这里太黑了。黑得看不清前方,黑得只能凭借脚步和铃音判断敌人的位置。可黑暗又如此真实,甚至能模糊感官,放大杀意。


    这也代表着,所有的攻击,都必须赌对方向。


    明烬的鞭子似乎缠上了时幼的刀。


    时幼脚下一错,顺势借力旋身,刀锋斜斜划过衣角,直逼明烬颈侧。明烬手腕一抖,长鞭猛地收紧,反倒将时幼拽得更近一步。


    “怎么,一问到你是否对鬼域之主有情意,便拔刀相对……”明烬声音出现在时幼耳侧,“这是,恼羞成怒了?”


    “倒也不是。”时幼觉得烦躁,快速向前半步,“明烬,作为未来的合欢宗圣女,你需要,学会一点最基本的东西。”


    “比如,凡事不要只看表面。”


    话毕,无归刀锋挑起,斜斩而下。


    明烬的长鞭艰难接住这一击,她冷笑一声,语气压低,带着些许轻蔑:“时幼,我可是合欢宗未来的圣女,你凭什么教训我?”


    时幼听了,轻轻笑了一下。


    她笑得很淡,带着点疲惫:“你怎知我不配呢。”


    黑暗之中,无归刀锋上的寒光,一寸一寸,贴着明烬的发梢逼近,压迫得明烬几乎无法喘息。明烬咬紧牙关,鞭梢扬起,火焰绽开,可是刹那之间,又被黑暗吞没。


    明


    烬恼怒地抽回鞭子,再次横扫,可四周实在太黒,她的攻势一再落空。


    她甚至都无法判断时幼真正的方位。


    黑暗模糊了明烬的感官,也让她的怒意越发清晰。


    黑暗中,时幼的声音幽幽响起:“我现在,不大高兴。所以,我不会手下留情。”


    话音落下,刀锋骤然劈落,明烬下意识侧身,肩头被刀气擦过,衣袖瞬间裂开,带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明烬抬眼,看向对面的黑暗中模糊的影子。


    这一刀,若是再偏半分,她的手臂恐怕已经废了。


    怒意如烈焰升腾,有血珠沿着明烬的手臂蜿蜒而下,转瞬间落进黑暗里。


    明烬并不在意这伤口,也不在意疼痛,她只在意一点。


    这伤,是时幼给的。


    明烬收紧五指,赤色的火焰,在鞭身的纹路间疯狂涌动。


    下一瞬,在明烬的后颅之下,有光,燃烧了起来。


    那是一道金红交错的光流,它从明烬的圣瞳之中诞生,在她皮肤下浮现,流经锁骨,路过手腕,攀上指骨。


    圣流!


    这道光,燃烧了她的血液,让她的力量陡然攀升。


    明烬的眼瞳中,倒映出了一片火海,滔天而起,照亮了整个黑暗:


    “我本以为,你至少是个有本事的人,可如今看来,你最擅长的,竟然是给人讲大道理。”


    长鞭微动,短暂的红光映照间,明烬微微抬眼,嗓音冷淡至极:“你怎会觉得,你有资格教训我呢。”


    “凭你无论做什么,总有鬼域之主在你身后,替你擦屁股吗?”


    明烬开启了圣瞳,气势顷刻间拔高数倍。她身形疾掠,长鞭翻卷如龙,带着滚滚热浪朝时幼当头砸下。


    时幼静立原地,眼神漠然,直到长鞭即将触及头顶的刹那,她才忽然动了。


    刀气如霜刃破空,朝明烬一刀斩去。


    这次的刀风太过凛冽,逼得明烬不得不举鞭格挡,可即便如此,她仍旧感受到了一股藏于刀锋之下的隐怒。


    黑暗之中,唯有二人脖颈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时幼指节收紧,低声道:“你,不要提他。”


    这一句,清清淡淡,字字分明。


    明烬听着,忽而低笑了一声:“怎么?提不得?从何时起,鬼域之主的名字,竟成了你的逆鳞?”


    长鞭再度扬起,明烬这次彻底放弃了适应黑暗的试探,也不再去思考如何洞察时幼的动作,而是将所有的圣流,倾注进圣瞳的爆发中!


    明烬猛地甩鞭,黑暗中腾起滚滚炽热气浪:“既然如此,那便让你看看,合欢宗真正的禁术。”


    “这一招,合欢宗历代圣女中,唯有三人练成。”


    “我是第四个。”


    长鞭横空,圣流沿着鞭身游走,明烬屈指一弹,鞭身即刻绽放出一朵朵诡异的红莲,火焰明灭之间,红莲倏然绽放,一瓣接一瓣,在幽邃的无光之地燃烧。


    霎时,数不清的花瓣骤然爆开,空气中尽是红色的花粉。花粉如雨,簌簌飘摇,纷纷扬扬落在无垠的黑暗里。那味道甜腻,馥郁,温柔而致命,不动声色地侵蚀着时幼的鼻腔,令她体温微微上升。


    “此招,名为彼岸红尘,未曾有外人见过。”


    “连我,也只勉强掌握。”


    “它能让人甘愿跪在红尘里,沉溺不愿醒来。”


    “时幼,若你能挣脱,我便承认你有资格教训我。”


    明烬语调淡然,却带着绝对的自信。


    时幼试图抬手,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分毫。


    不仅是四肢,连意识都像被层层情丝缠绕,所有的感知,在顷刻间被剥夺。


    红色的花粉仍在落下。


    就连黑暗都无法吞噬它。


    因为它不是光。


    它是情,是欲,是世间最难挣脱的枷锁。


    时幼骤然意识到不对劲。


    这一招,不是冲着她的身体来的,而是冲着她的心来的!


    第86章 他一直都在经历这些?……是。……


    炽热的花粉在黑暗中流转,而时幼的意识,也在顷刻间深陷其中。


    时幼的眼神渐渐迷离,有什么东西借着花粉钻进了她的鼻腔,攀附上了她的骨骼。


    时幼指尖颤了一下,意识到不对劲,想要挣脱,可一股陌生的酥麻突然从背脊升起,让她连迈步都变得困难。


    体温正在攀升。


    燥热。


    难以言喻的燥热,从骨血深处升腾,如同烈火焚身,烧得她的理智近乎溃散。


    花粉的气息甜腻得过分,它们似乎被揉碎成雾,渗透到时幼的皮肤、血肉、骨骼里,甚至渗透进灵魂最深处。时幼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那声音剧烈、急促、甚至不受控制地乱了节奏,血液在体内翻腾,每一次呼吸,宛如在吞下燃烧的火焰。


    指尖颤抖。


    理智被一寸寸剥开,赤裸裸暴露在灼热之下,而身体,早已不受她的掌控。


    时幼的后背撞上了冰冷的墙壁,她拼命想要稳住呼吸,可喉间溢出的,却是难以抑制的颤音。


    她的身体正在渴求些什么。


    这份渴求让她屈辱、愤怒,甚至是,绝望。


    时幼强迫自己冷静,可越是克制,那些花粉便在她体内叫嚣得越发疯狂。


    她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欲望二字的含义。


    此时的时幼,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感觉不属于她。这不是她的意志,不是她的选择,而是一种被强加于她的,彻头彻尾的污染。明明想要挣脱,可是浑身力气却像被抽空,膝盖软得不像话,双腿甚至有些发颤。她能感觉到自己每一寸皮肤都在升温,每一寸骨骼都在变得酸软,难受得几乎要哭出来。


    眼眶泛红,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滑过滚烫的面颊,砸落在颈侧。


    时幼不知道这是因为难受,还是因为愤怒。


    忍啊,再忍一下啊。


    哪怕疼到发抖,哪怕难受得想哭,哪怕眼泪无声地滑落,她也不能输在这里啊。


    就在那一瞬间,玄霁王的面容——


    那些冷漠的、凌然的、压抑的、隐忍的,纷纷浮现在时幼的脑海里。


    原来一直以来,他所忍受的,便是这样的感觉吗?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这股压迫感,她只承受了短短一瞬,而玄霁王……已经承受了许久、许久……


    时幼闭上眼,心脏疯狂地跳动着,耳边满是血液沸腾的声音。造化弄人,那种压抑得要发疯的情绪,终于被她亲身尝了一遍。


    “噬魂脊……”时幼声音近乎成了破碎的气音,“玄霁王他……一直,都在经历这些?”


    无归刀柄上,那只圆溜溜的黑色眼珠安静盯着时幼。沉默一瞬后,噬魂脊低低应了一声:“是。”


    “我记得,他最难熬的时候啊,甚至试过把自己弄残了。可惜,他死不了。”


    时幼的唇颤了一下:“那……五百年前,他选择封印自己,就是为了等待我出现,将他从情蛊里解救出来,是吗?”


    噬魂脊道:“……是。”


    出于身体本能地反应,时幼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滑落,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擅长忍耐,可这一刻,时幼才发现,所谓情蛊的力量,根本无法用理智去抵御。


    可玄霁王呢?


    他是怎么


    忍过来的?


    从她出生之前,从她还未踏入他的世界之前,他便已经陷入这无边无际的折磨里。


    时幼很想笑,真的想笑。


    她本该愤怒的。


    本该对玄霁王的算计而愤怒,对他的蓄谋已久而愤怒,对他这么久以来的布局而愤怒。


    可这一刻,她竟忽然不在意了。


    算计是真的。


    可他对她的好,也是真的。


    他忍了太久了。


    久到时幼不敢去想,玄霁王究竟是如何挺过来的。


    哪怕是最强大的人,也终究是人啊。


    噬魂脊似乎察觉到时幼的想法,眼珠一转:“你不用特意去同情他。”


    “他啊,早就习惯了,况且,再遇到你之后,他也找到勉强压制的办法了。我倒是巴不得他更惨些,你现在最该想的,是赶紧从这里离开。要不,我把他叫过来,你们两个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互相折磨折磨?”


    噬魂脊故意拉长了尾音,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时幼,看她的反应。


    她似乎,动容了。


    噬魂脊心头顿时翻起一阵古怪的情绪,玄霁王那个天生冷漠的怪物,杀了他全族的凶手,居然也会有人对他生出怜悯?玄霁王也配?


    想到这里,噬魂脊眼珠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时幼这个表情,该不会是,她终于打算主动替那混账王八解蛊了吧?


    时幼决心对玄霁王动情了?


    可下一瞬,少女沙哑而坚定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


    “我一定会找到办法,解开他的情蛊。”


    “让我们两个……都能清醒地活着。”


    噬魂脊顿时噤了声。


    哪怕它没有心脏,也在此刻隐约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错愕。


    噬魂脊咳嗽两声:“你不对他动心,如何解情蛊?想解情蛊,那可得有真正的情感,懂吗?”


    时幼睁开眼,眼中有光:“我不是有一双……能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的阴阳眼吗。”


    噬魂脊忽然想起时幼与天道的对话,声音不禁拔高了不少:“你每一次动用阴阳眼,都是在透支生命啊。你觉得你值得吗?”


    时幼道:“非常值得。”


    “我若动心,只能因他值得。我的心,只归我自己掌控。我绝不会因为某种规则,某种责任,而去对他动心。”


    “若一切都是出于规则,情感还有什么意义?”


    噬魂脊只觉无从斑驳,半晌,它“啧”了一声,声音里不免多了几分酸意:“那混账王八若听了这番话,怕又是要疯魔三分。哪怕再困这情蛊百年,他也愿了。”


    时幼深吸一口气,拭去眼角泪痕,忍着浑身的酥麻,抽出无归:“先不说这些,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做。”


    “比如,把这乱摊子,一刀砍干净。”


    时幼话音落下,脚下猛地一踏,脖颈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无归刀锋寒光大作,直冲彼岸红尘的花雾!


    刹那间,刀锋破开黑暗,直直劈开漫天的花雾。刀尖所过之处,那些细若尘埃的花粉,每一粒都被斩成两半。


    那些被劈开的花雾,瞬间化作无数细小的碎屑,像血色的雪一般,簌簌飘落。


    短短一瞬,视野在黑暗中被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


    只可惜,刀芒只绽放了一瞬便归于寂灭。


    “明烬!”时幼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被黑暗吞没,只余下微弱的回音。


    没有回应。


    只有花雾在继续飘荡,像温柔的绞索,一点点缠绕住她。


    时幼一口咬住下唇,血腥味瞬间炸开,痛觉让意识稍微清醒了些许。她站定,刻意拉高声音:“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你们合欢宗,只会这些下三滥的招式吗?”


    寂静持续了片刻。


    一声冷笑,从黑暗深处传来:


    “既然你这么想找死,那我成全你!”


    一声刺耳的鞭鸣撕裂黑暗,赤红的火焰瞬间从虚无中卷起,明烬的怒气铺天盖地朝时幼席卷而来。


    时幼几乎是凭着本能抬手,刀锋破空劈下,火光被硬生生斩成两半,可就在她喘息的刹那,炽热的鞭梢缠上她的手腕,力道之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生生拖走。


    嘶嘶。


    手腕传来灼痛,时幼强撑着脚步,脚下一错,避开了明烬的攻击。


    可紧接着,空气中弥漫的花粉再度扑面而来,浓郁的甜香裹挟着灼热的力量钻入鼻腔,时幼胸腔一闷,整个人的血液仿佛再次被点燃,心跳猛地失控。


    “唔……”时幼咬紧牙关,喉间逸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该死的合欢宗。


    明烬的声音近在咫尺,“你连站都快站不稳了,居然还敢嘴硬。怎么样,我们合欢宗的独门绝技,你可享受?”


    时幼体内燥热得可怕,花粉的侵蚀在这一刻攀至顶点,像万千尖针从皮肤下扎入,搅乱她的五感、撕碎她的意志。


    然而,时幼却忍耐着,在这一刻,低低笑了一声。


    下一瞬,她直接松开刀柄,反手扣住缠上的鞭子,猛地一拽!


    明烬猝不及防,被时幼的力道牵引,身形一晃,脚下失了寸许的平衡。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时幼已然逼近,膝盖猛然撞上她的小腿,一道沉重的力道直击而来——


    砰!


    明烬的身体被狠狠压向地面!


    落地的刹那,黑暗像是一张巨口,将她们完全吞噬。


    一片铃音作响。


    明烬的手掌撑住地面,气息急促,她咬牙,正要反击,却被时幼一把扣住肩膀,力道之大,令她猝然僵住。


    黑暗里,明烬听见了时幼的声音,冷淡至极,却带着藏不住的怒意——


    “明烬,你真是太吵了。”


    “你若真成了合欢宗的圣女,记住一句话。”


    “靠媚药和幻术,可不足以支撑整个宗门。”


    刀锋微斜,一瞬的寒芒映进明烬的瞳孔。


    “别再用这些下三滥的招式,显得合欢宗廉价。想要立足世间,靠拳头,靠刀,靠志气。若想赢,就得拿点硬本事。若再敢对我用这种肮脏的手段——”


    时幼停顿半息,幽幽道:“我会拧断你的喉咙。”


    明烬喉头一紧,半是愤怒,半是错愕,更多的却是那股从胸腔深处翻涌而起的屈辱感。她握鞭的指节泛白,半晌,才冷冷吐出一句:“……疯子。”


    时幼靠着强悍的意志硬生生撑着,眼底翻涌着隐忍到极致的怒意。


    “你说对了。”时幼道,“我确实是个疯子。”


    “一个将死的疯子。”


    第87章 不要做天道豢养的羔羊去做屠刀。……


    在听到“将死”二字后,明烬的瞳孔猛地一缩。但这震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很快,她的眼神又冷静下来。


    明烬倏然抬眼,目光定定落在时幼身上。


    在黑暗里,她勉强能看到此刻的时幼,她明明面色潮红,脖颈上青筋一跳一跳,整个人在极限的边缘摇摇欲坠,可她的手,却仍死死握着刀。


    彼岸红尘,能够侵蚀心神,勾引欲念。明烬自问,若不是施术者,置身于此,哪怕是最顶尖的修士,也会在短短一瞬间溃败崩溃。


    可眼前的时幼,她在撑。


    比任何人都拼命地撑着。


    她是如何做到的?


    明烬心中一股从未有过的焦躁翻涌而上。她咬紧牙关,强行将这股情绪压下,但眼神


    已悄然变了味。可下一瞬,她又摇了摇头——


    她在想什么?这是敌人!


    明烬试图抬手反击,不料时幼一把按住明烬的肩膀,力道之猛,几乎要将明烬嵌进地面。


    “收了你的招数。”时幼声音哑得发紧。


    明烬冷笑,不屑道:“我凭什么听你的?”


    话音未落,明烬后颅的圣瞳轰然亮起。


    “红尘之彼岸,情欲化锋芒,花覆万骨,血溢长川——”


    明烬低声吟唱:“因欲而生,因欲而灭。”


    “沉溺彼岸,永堕……尘泥。”


    伴随着明烬的吟唱,时幼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簌簌声。


    这里太黑了,时幼什么都看不见。但她能感受到,似乎有东西,在黑暗里凝成了形。


    时幼的感觉是对的。


    漫天的花粉正在黑暗中蠕动,被明烬的意志牵引着,旋转,簇拥,最终凝结成螺旋状,在时幼的头顶上方缓缓聚拢,逐渐勾勒出一柄血红长刃,悬停于时幼的后颅。


    见杀招已成,明烬嗤笑一声:“时幼,我承认你的确很强。”


    “但是,有一点你也需要知道。”


    “永远不要在黑暗中,掉以轻心。”


    锋芒已现,只差最后一瞬。明烬屏息,全神贯注地控制着那柄花刃。


    刺下去,她就赢了。


    只是,控制花粉凝刃,必须将自己的神魂与其完全相连,一旦心神不稳,便会反噬心脉。明烬知道,这是她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此招,消耗的心神,远比她预想的更为剧烈。


    咔嚓。


    一瞬间,明烬的心神,裂开一道缝隙。许多已被明烬遗忘的事情,在试图操控花刃的瞬间,钻入了明烬脑海之中。


    她十三岁开启圣瞳,被视作合欢宗百年未见的天才。


    她的名字被刻进宗门的石碑,她的画像被挂上了祠堂的墙。长老们围着她说,这是命定的圣女,是要扛起合欢宗未来的人。掌声、认可、期待,一股脑砸下来,所有人都盼着她,扛起落败宗门的未来。


    明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时小小的她,把自己关进藏经阁,一卷卷地啃下那些枯燥的经书,早晨练气,夜里修心,别的孩子在河边玩耍,她在咒阵中站了一整天,嘴角流血也没有动过一下。


    第一次感到孤单,是在冬天。


    藏经阁的窗外结了一层冰花,明烬停下抄写经文的手,听到院子里有弟子在打雪仗,笑声传进来,闷闷地撞在她的心口。她很久没有听见这样热闹的声音了。明烬盯着窗外的雪,发了很久的呆,最后还是低下头,继续抄经。


    师兄师姐夸她聪明,长老们也喜欢她的专注。没人觉得她有什么不对。她也习惯了,直到有一天,她听见别的弟子在背后说:


    “她挺厉害的,就是人有点孤。”


    明烬那天晚上失了眠。她望着屋梁,想了很久。可最后,她还是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没关系,修行人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她在术法上的进境快得吓人。但朋友,她没有过一个。


    明烬偶尔也会在夜里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但她想不出来。


    她一直都在做“对”的事,一直都在变强。只是,这条路太冷了,冷得像走在雪地里,鞋子破了洞,雪水渗进来,但她不能停。


    只因她一直在追逐一个影子——那位创立阴阳眼的最强圣女。


    明烬曾无数次背诵她的事迹,她嫉妒那样的强大,也渴望成为那样的存在。她想,等她振兴了宗门,等所有人都抬头仰望她的时候,孤独,也许就不会再那么重要了。


    只可惜,明烬已记不清从何时开始,连孤单这种情绪,她也慢慢感受不到了。


    但现在。


    明明只要朝时幼刺下花刃,她便赢了。偏偏脑海里,全是这些记忆,一桩桩,一件件,全是明烬以为早就扔掉了的东西。


    她想起那个冬天的雪,想起抄经的时候,纸上滴的血,外面的嬉笑。


    明烬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这一生,拼了命地想赢。赢得圣女之位,赢得宗门的期待,赢得所有人的目光。她把“赢”看得比命还重,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


    原来,她不过想在这条孤独得令她发狂的路上,走得不那么孤单啊。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她只是……不想再那么孤单了啊!


    想到这里,明烬用尽全力,所有圣流灌注进花刃里。


    尽管这一击会反噬她的心神,会让她脱力,甚至,丧命。


    但明烬还是这么做了。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毫无保留的状态下出手。没有宗门,没有身份,没有胜负,只有她自己。


    她的骄傲,她的倔强,她的一切。


    这是她全力以赴的证明。


    明烬终于笑了,带着释然,也带着一种少年人独有的骄傲。


    她觉得时幼配得上她最强的一击。


    无论结局如何,她不再孤单,尽管只有一瞬而已。


    死寂被打破,花刃如流星坠落,带着撕天裂地的寒意,直刺时幼的后脑。


    嗡——!


    时幼眼前一片漆黑,但她没有犹豫,肢体先于思考做出反应,脚下猛踏地面,整个人横身一扭,手中无归几乎是本能地反撩而起!


    一声巨响传来,无归刀锋正中花刃,花瓣四溅,划过时幼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却被她死死撑住。


    时幼被震得虎口裂开,鲜血沿着刀柄流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花瓣纷飞间,她单膝跪地,整条手臂在颤抖,半边身体仿佛被这股巨力碾碎,喉咙腥甜,几乎要吐血,但她却硬生生将这口血咽了下去。


    嗖!嗖!嗖!


    黑暗中,更多的花刃凝聚成型,凝成数十柄血刃,自黑暗中蜂拥而至,角度刁钻,杀机毕露,几乎封死所有退路。每一刀,都直刺时幼咽喉、心口、后脑。


    一声巨响震彻黑暗。


    时幼头一偏,手中无归再度横扫而出,准确无误地将所有花刃震碎!


    明烬心下一沉。


    这怎么可能?


    因为圣瞳,她能凭借时幼身上的鬼气,大概感知到时幼的方向。可时幼明明未开圣瞳,她是如何感知到花刃的轨迹……又提前挡下的?


    明烬瞪大眼睛。


    这不可能是运气,更像是本能。


    本能地在每一次花刃来袭时,提前半息改刀,恰到好处。


    明烬心底升起一股荒唐的战栗感。


    突然,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你不是说,在黑暗里,永远不要掉以轻心吗?”


    冷冽的声音从黑暗的某个角落响起,回荡在每一片花瓣之间。


    明烬蓦地抬头,声音毫无源头,她只能凭借圣瞳找寻时幼的方位。


    “可你根本就不明白。”时幼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早就习惯了黑暗。而你,也根本不懂黑暗。”


    明烬握紧拳,再度凝结花刃:“你为何能在我的攻击下毫发无伤?”


    黑暗中,时幼笑了一下:“因为……我为这一刻,准备了整整一年啊。”


    “一年前,我和某个人立下契约,若我得偿所愿,便会把自己的眼睛交给他。”


    “为了避免那一天到来时,我彻底沦为废人,我必须提前学会适应黑暗。”


    “这一年,我每天都会斩断五感,闭上眼睛,去听空气的颤动,去感知杀意的流动,去适应没有光明的世界。”


    “所以,这一刻的黑暗,对我来说,不过是熟悉的旧朋友罢了。”


    明烬听着,唇角冷笑浮现。


    她后颅的光芒愈发幽深,在时幼每一个字落下的间隙,无数花粉已在黑暗中蠕动翻滚,凝结成一柄又一柄利刃,像蛛网般在四周交错盘旋,刃尖全数指向时幼的方向。


    明烬未出声,只抬指轻轻一挥。


    万千花刃瞬间撕裂寂静,带着势不可挡的锋芒,刹那间朝时幼暴刺而下!


    然而,下一瞬,尖锐的刺痛感猛然从明烬胸口传来。


    一口鲜血猝然喷出,洒在地面,猩红一片。


    明烬更感受到,一片片花瓣正自空中崩散,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凝聚的锋芒全数溃散,连带着她的心神,也跟着一同耗损。


    她喉头一阵腥甜,剧烈的眩晕袭来,明烬死死撑着,却还是踉跄一步,半边身子已然发软。


    这里实在太黑,明烬根本无法知晓发生了什么,所有感知在这一刻像被撕碎了一般,只留下一片空白。


    明烬抬手,想再凝聚花粉,却发现掌心早已空无一物,甚至连圣流都像堵住了一般。


    无归冷冽的刀,锋不知何时贴近了她的咽喉,仅差毫厘。


    “明烬,用阴招不可耻,但若只会依赖阴招——”


    “那便没资格做圣女。”


    “也没资格与我为敌。”


    时幼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最后一片花瓣从空中飘落,碎成齑粉。


    明烬气息紊乱,圣瞳暗淡无光,却依旧倔强地挺直脊背,不肯倒下。


    这幅模样,忽然让时幼还想多说两句。


    “你想拯救合欢宗,我看得出来。”


    “若想成为改写合欢宗的那个人,那便听我一句劝。不要依赖圣瞳,也不要让其他人依赖圣瞳。所谓圣瞳,只是一个阴谋。”


    明烬自然不信。


    世人皆知,没有圣瞳,便是废物,便是凡骨凡胎,便是注定要被踩在脚下的劣者,终其一生,都无法窥见真正的光明。


    明烬冷笑:“你自己没能力开圣瞳,就想让我也放弃?”


    时幼平静质问:“那位创立阴阳眼


    的圣女,她开过圣瞳吗?”


    明烬浑身一震。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不靠圣瞳,依然有在这世上行走的弟底气。”时幼神色漠然,“所以,你确定你要把你,和整个合欢宗的命,押在天道塞给你们的东西上?”


    明烬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时幼收刀,轻抬刀尖,挑起地上一片破碎的花瓣,薄薄一层灰白,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若想真正振兴合欢宗,就去想想她当年是怎么做到的。”


    “不要做天道豢养的羔羊。”


    “去做屠刀。”


    明烬的心跳乱了节奏。她强迫自己镇定,试图让自己的信念重新变得坚固,可心底某处,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裂开,无法复原。


    时幼,一个没有圣瞳,却依旧能在黑暗中,杀得她毫无还手之力,劈碎她所有骄傲的凡人。她走的路,明烬从未见过,可现在,她居然有一丝……想去尝试的冲动。


    明烬甚至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如果,她能早些遇到时幼呢?


    如果,她能抢在鬼域之主之前,先遇到时幼呢?


    明烬突然觉得很累,她的身体晃了晃,整个人摇摇欲坠,却仍拔高声音:“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明明可以立于所有人之上,明明……你可以站在最高处的。”


    “可你却自甘堕落,和那个鬼域之主……纠缠不清。”


    “你……你这种人……本不该有牵挂的……”明烬喘息,额头渗出冷汗,喃喃低语,“你明明不需要那些东西的……你明明……”


    “你明明可以……和我一样的……”


    明烬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呜咽:“这样说一套做一套的你,让我恶心,你让我愤怒,你让我……”


    羡慕。


    可明烬说不下去了。


    她恨时幼,恨她强大,恨她独行无忌,恨她能做到她做不到的一切。可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嘶吼,逼着她叫她承认——


    她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她也想像时幼那样,活得清醒,活得自由,活得毫无拘束,还有人愿意无条件陪伴在她旁边。


    可她不能,她做不到。


    黑暗之中,明烬眼眶猩红,哽咽了一下,死死盯着时幼,所有心念只汇成一句话——


    “为什么只有我,被困在这座牢笼里!!”


    话音落下,有温热的血,溅在时幼脸上。


    温热、腥甜、黏稠,一瞬间将时幼从黑暗里惊醒。


    时幼眨了眨眼。


    明烬胸口猛地一震,似是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她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红色迅速浸透衣襟,蜿蜒而下,沿着指尖滴落。


    她抬手,想要捂住,却只是徒劳地触到满掌温热的血。


    叮——


    铃铛碎裂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


    那是明烬的铃铛。


    明烬脚步一晃,似乎还想站稳,可她的腿终于支撑不住,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时幼听到一阵懒懒的拍掌声。


    时幼猛地转身,目光穿透黑暗,勉强看到一个悠然的身影。


    桑砚辞鼓了鼓掌,掌心拈着一只小巧的瓷瓶,瓶内有极细的赤色粉末随之翻涌。


    他垂眸端详着瓶子,语气轻快,似乎因得到了一个有趣的新玩具而欣喜:


    “合欢宗果然名不虚传,这等妙物,竟让我……有些情难自已了。”


    桑砚辞顿了顿,慢条斯理地收起瓶子,连看明烬一眼的兴趣都欠奉,语气意味不明:


    “这东西不错,我得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就在这时,冷修宁的声音从口中沉沉压下——


    “明烬,淘汰。”


    第88章 简单,我要当神找死呢?


    明烬倒在地上,胸口还在咕噜噜往外冒血。


    时幼不清楚明烬到底听没听见那句“淘汰”。


    但她就是很生气。


    说她喜欢明烬吧,算不上。可此刻,时幼的心情确实比任何时候都要糟糕。尤其是,明明她可以亲手淘汰明烬,结果却被桑砚辞偷袭截了胡。


    时幼不喜欢这种感觉。


    血腥气在黑暗中扩散,凝滞不散。


    桑砚辞似是感受到时幼的怒意,嘴角带着点笑,拖长了语调:“时姑娘,消消气。你放心,我不动你。”


    话音未落,刀光横扫。


    时幼出手了。


    她没说话,也不需要说话。毕竟,她一向不爱多费唇舌。


    桑砚辞偏头躲过,发丝骤然断裂,几缕青丝飘落在空中。


    时幼有些惊讶,他避得太轻松了。


    她步伐一错,反手一撩,刀锋从一个桑砚辞绝不可能想象到的角度再次斩下。


    可桑砚辞的身形就像泥鳅一般滑溜,每一次都在毫厘之间避开致命的攻击。


    时幼眯起眼睛。


    这不对。


    这里的黑暗太过浓稠,连光都可以吞没。可桑砚辞不仅能“看见”她的刀路,甚至能预判她下一招的轨迹,仿佛黑暗对他毫无影响。


    桑砚辞似窥破时幼心中所想,长指一抬,推了推鼻梁上的单边镜:


    “我这镜片,可是特制之物,哪怕伸手不见五指,亦可洞悉万物。”


    “你以为,能适应黑暗的,只有你一个吗?


    虽看不清桑砚辞的表情,但时幼几乎能想象到那副得意的神情。


    这令她极为不满。


    下一瞬,时幼突然抛刀,疾步上前。


    砰——!


    一记拳风,毫无征兆地朝桑砚辞砸了过来。


    时幼的拳头,狠狠砸在桑砚辞的单边镜上。


    坚硬的镜片瞬间碎裂,破碎的玻璃四散飞溅,几片锋利的碎屑直接划破桑砚辞的侧脸,血珠迸溅而出。


    桑砚辞身形一滞,整个人猛地被这股力道震退数步,脚跟在地面上犁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镜片已碎,视野尽失。黑暗重新吞噬了桑砚辞的世界。


    寂静中,桑砚辞竟轻轻笑了。他没管脸上的血,反而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一切:“好,好得很。”


    “只有在黑暗里,才配玩真正的猎杀!”


    “这种感觉,才带劲啊!”


    桑砚辞一边说着,整个人像头脱笼的疯犬,不顾一切地冲向时幼。


    时幼冷眼看着他,随即抬手召回无归,寒光如瀑,直直劈向桑砚辞颈侧的铃铛!


    叮——


    刃锋擦过,火星四溅,桑砚辞身形诡异一扭,强行避开。同时他猛然抬掌,素指修长,竟生生将这无归刃口死死攥住。


    “时姑娘可真无情。”桑砚辞微斜着头,唇角噙着一抹笑意,血顺着指缝淌下,他却不以为意。


    时幼冷着脸,手腕一抖,欲将无归抽回,但桑砚辞力气太大,令她无法撼动分毫。


    桑砚辞似乎对时幼的挣扎颇为满意。


    他还想看她再多挣扎。


    一阵冷风骤起,拂乱时幼的鬓发,也拂动桑砚辞的右手袖口。桑砚辞握着刀刃的手似乎更紧了些,时幼倏然一愣。正欲再次发力,却见桑砚辞右臂的袖口正在鼓起。


    关节错动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刺耳。


    那只乌金为骨,白玉为节的假手,正一寸寸伸展,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如枝蔓疯长,伴随着脆响,一寸寸爬上时幼的手腕。


    砰!


    五根金属指节死死扣住她的手腕,力道之重,几乎能将骨头捏碎。


    时幼立刻扭身,试图试图挣脱束缚,


    然而桑砚辞那只假手骤然异变,节节生长,迅速缠绕住她的手臂、肩膀,甚至沿着地面迅速攀爬,将她的双腿也一并固定住。


    “别急着反抗嘛。我对你,没有敌意。”


    桑砚辞唇角微扬:“时姑娘,方才你与明烬姑娘那番话,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这些话,还真是让我心生共鸣。”


    “你说,所谓圣瞳,只是一场阴谋?这种反叛的话,我喜欢。时姑娘,你可否能展开说说?”


    动弹不得的时幼,冷冷地朝他吐了口唾沫。


    桑砚辞整个人颤抖了一下,看起来兴奋极了:“时姑娘,你别搞错了,我不是在求你。我是在命令你。”


    他说着,眼神骤然锐利,直勾勾盯着时幼脖子上的铃铛:“你也不想被淘汰吧?只要我愿意,下一瞬,你就能听到它碎裂的声音。”


    时幼冷眼瞪着他。


    桑砚辞笑得越发灿烂了,自顾自说了下去:“天道何其冷漠,偏又怜悯可怜虫,施舍些假希望。以圣瞳为名,给修行者们拴上了一条狗链。”


    “但你与明烬姑娘的话倒是提醒了我。”


    “狗也有咬主人的时候。”


    桑砚辞低头看了看手中残碎的镜片,随手一捏,将碎裂的镜片碾成粉末,语气里多了几分玩味。


    “你很聪明,你不是狗,你是狼,知道什么时候该咬死猎物,什么时候该等风来。”


    “你和我是一类人,时姑娘。你,聪明,冷静,知道这真正的世界有多脏,又知道怎么从烂泥里爬出来。”


    “我喜欢和聪明人合作。”


    “所以,和我合作吧。”


    时幼问:“怎么合作?”


    桑砚辞轻描淡写:“简单,我要当神。”


    时幼眸色陡然沉了几分。


    桑砚辞继续道:“很多人选择参加承天榜比试,只是为了国师之位、为了那点蝇营狗苟的权柄。但我不是。”


    “我来,是为了找人。找一个有资格……见证我成神的人。”


    “然后我便发现了你。一个腐朽秩序中的异数。没有圣瞳,却强大到这等地步。”


    时幼问:“你想让我在你这场疯梦里,扮演什么角色?”


    桑砚辞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这个世界是个笼子,所有修行者都在笼中,天道是牢笼的匠人,而圣瞳——”他停顿了一下,敲了敲自己太阳穴的位置,“是锁。”


    “而你,就是开锁的那把钥匙。”


    时幼摇了摇头:


    “我不是你的钥匙,更不是任何人的钥匙。”


    桑砚辞听到时幼的话,怔了下,随即低声笑了起来。他手腕一翻,从袖中滑出那只细颈瓷瓶,瓶塞轻轻旋开,那股能令人失控的香气便弥散开来。


    他抬手,将瓶口凑近时幼唇边:“明烬姑娘这花粉,你光是闻着便已几近失控。那若是全数吞下去呢?”


    时幼冷冷道:“你在威胁我。”


    桑砚辞似是觉得好笑:“是啊,我就是在威胁你啊。最后一次,你是否选择与我为伍?”


    “你做梦。”


    得到了非他所愿的答案后,桑砚辞眼中出现了一瞬近乎温柔的怜悯,但只一瞬,很快便被浓烈的兴奋吞没。


    桑砚辞靠近,粗暴地捏住时幼下巴,将她的下颌掰开。


    瓷瓶一倾,细粉簌簌而下。


    时幼四肢都被束着,只能拼命别过头,鼻腔里却早已灌满了香甜又发苦的味道,刺得她鼻腔一阵灼痛。


    她强忍着没有呛出声,但还是被迫吞下了大半,剩下的一些在唇齿间溢开,染得唇角都是斑驳的粉色。


    “乖。”桑砚辞笑得极轻,像哄骗小孩子般,“这便是你拒绝我的代价,时姑娘。”


    时幼指尖渗出细密的汗,火辣的灼烧感在体内炸开,眼前一阵发黑,浑身血液似乎在这一瞬沸腾了。


    她颤抖着伸手,抬起拇指,抵上了无归刀柄上的那颗眼睛。


    从左至右,艰难地划了一圈。


    一瞬间,刀柄上的眼睛微微一缩,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时幼闭上眼,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一息。


    体内的花粉开始起效,燎得五脏六腑在发痒。


    两息。


    喉间的灼烧感越发强烈,意识开始模糊,每一寸肌肉都在战栗。


    三息。


    无归刀柄,噬魂脊的那只眼缓慢睁开,冷光一寸寸侵蚀黑暗。


    桑砚辞瞪大眼睛,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降临。


    他刚要后退——


    砰!


    无归刀炸裂开一圈气浪,几缕猩红的细丝自刀锋间疯长,空间被撕裂出一道狭长的裂缝。


    尉迟风游翩翩而至,足尖一落地,整片空气的温度骤降数度,身上的那绣着珊瑚银纹的白衣,虚实之间,像是被风吹皱的云海。


    “啧。”尉迟风游尾音轻佻,带着几分不耐烦,“那混账王八才一会儿没盯着,你就敢对她动手?”


    “——找死呢?”


    桑砚辞脸色微变,下意识想将假手收拢,却已然来不及。


    尉迟风游一抬手,一道暗焰悄无声息地攀上了桑砚辞的假手。


    火焰无声燃起。


    乌金为骨,白玉为节的假手在炽焰中蠕动、扭曲,就像有意识一般地挣扎,却终究抵不过焚尽一切的龙焰。


    坚硬的金属扭曲变形,融化,坠落。


    桑砚辞眼底惊色未褪,可还没等他喘口气——


    尉迟风游抬头,唇角一勾,张口猛地一吐,一股龙焰轰然喷涌而出!


    那青色的龙焰太过炽热,直直朝桑砚辞席卷而去,灼烧的热浪几乎令他窒息。


    桑砚辞脸色骤变,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死死护住自己脖颈上的铃铛。


    下一瞬,龙焰吞噬了一切。


    炽烈的火焰疯狂席卷,桑砚辞的外袍瞬间被焚得精光,皮肤被高温灼烂,露出部分皮肉下精细的机关结构,连假手都被直接融化,乌金化作滚烫的铁水,顺着手臂流下,滴在地面上,冒起一阵刺鼻的白烟。


    可即便如此,桑砚辞仍死死护着脖颈上的铃铛。


    铃铛上方的铜铃微微震颤着,几乎被烧得变了色,但始终没有碎裂。


    “哈哈……有意思……有意思!”桑砚辞笑容疯癫,“果然,时姑娘,你身上,有更多秘密等着被挖出来。”


    桑砚辞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指腹按在自己胸前。


    那里,有一块小小的护心镜。


    咔哒一声,桑砚辞按下护心镜。


    “再见啦,时姑娘。”桑砚辞冲时幼咧嘴一笑,牙缝间还溢着血,“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我同你说的话。”


    “等待……你的答案。”


    那块乌金护心镜,瞬间裂开一道缝隙,内部的机关宛如活物般翻涌,数根镂空的金属骨刺“唰”地弹出,像蛛网般交错缠绕,包裹住他的身体。


    一团浓雾自桑砚辞身上炸开,黑色的雾气缠绕着刺耳的哨音,等一切归于寂静,桑砚辞早已消失无踪。


    地面上,留有一道凿痕,蜿蜒向远处。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金属味,以及某种……淡淡的药香。


    时幼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尉迟风游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语气轻飘飘:“瞧你那副脸色,不用谢我,反正我也不是出于好心。”


    话音未落,尉迟风游伸手,像拎小鸡崽一样把时幼单手拎起,随手往自己背上一甩。


    “啧,你倒挺轻的。”


    他刚扛稳,便察觉到背后不对劲。


    时幼的呼吸越来越浅,身子却越来越烫,胸口抵在他背上,起伏得厉害。


    尉迟风游眉头一挑。


    他偏头,目光落在时幼苍白又潮红的脸上。


    她睫毛颤得厉害,喉间甚至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喘息。整个人死死挂在他背上,虚弱得像是下一瞬就会晕过去。


    尉迟风游脸色古怪地顿住,嘴角抽了抽,露出一个头疼的笑。


    “果然,还是得把那混账王八叫来。”他咂了咂嘴,眉头挑得老高,“毕竟,这烂摊子……可不是我能收拾的。”


    第89章 走吧,时幼,别回头漂亮的赢给本王看……


    时幼觉得自己像被扔进了一团火里,浑身燥热,喉咙里


    像卡着什么东西,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好像是在什么人的背上,额头抵着一片冷硬的布料,身下的灼热与这份冰凉交织着,反倒让她更清醒几分。


    但这种清醒,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下一刻,她被放了下来。


    脚尖碰到地面时,时幼双腿软得像灌了铅,根本站不住。有人随手把她扶在一旁的墙上,她的后背撞上冰冷的石壁,整个人半倚着滑了下去。


    四周一片寂静。


    ……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时幼迷迷糊糊地喘着粗气,呼吸又热又急,理智和混沌在拉扯,她咬了咬牙,强撑着不让自己彻底软下去。


    “不行啊……”她喃喃,唇瓣干裂,声音嘶哑,“我还没有走出去……”


    她着急。心急如焚。


    明明已经撑到了这一步,怎么能在这时候倒下?


    可她的身体却背叛了意志,滚烫的热度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像有万千蚂蚁在血液里爬行,细密的、难以忍受的痒,几乎要把她逼疯。


    时幼似乎轻轻骂了句什么,掌心用力按着地面,想站起来,却只是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又重重跌回地上。


    墙壁冰冷,地面冰冷,只有她自己热得要炸开了。


    喉咙深处溢出一声闷哼,时幼勉强睁开一只眼,眼前却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她只能感觉到,在这里,只剩她一个人,被困在黑暗与炙热里煎熬。


    仿佛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她。


    “唔啊……”


    时幼很想开口催促自己,可话到嘴边,只能发出一句低吟,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很快,又是一阵灼热从小腹翻滚而起,几乎将时幼仅剩的理智烧得粉碎。


    她快要疯了。


    就在这时,时幼听到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沉稳,越来越近,每一步都踩在时幼几乎碎裂的理智上。


    时幼竭力抬起头,眼角猩红,睫毛颤着,用满是湿意的眼睛模糊地望去。她嘴唇嗡动,想说“帮我”,却在临出口的刹那硬生生卡住。


    她不知道自己想让对方帮什么。


    是帮她从迷宫中走出去,还是……救她一把,哪怕是最丢脸的方式。


    可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泪水一滴滴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溢出,顺着脸颊滑落,打在锁骨上,烫得她猛地一哆嗦。


    时幼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哭。


    只是控制不住地掉泪,一颗接一颗。


    那是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最后的骄傲也被碾碎,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话没出口,泪水滚滚而下,落在唇边,她还是没来得及说出半个“求”字。


    这时,时幼几乎能感觉到,那个停在她面前的人,缓缓蹲了下来。


    时幼迷迷糊糊地想着:好香的人。


    她已然分辨不出具体的味道,只知道这股香气很熟悉,很强大。强大让她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安心。


    那人伸出手,指腹冰凉,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时幼不知道,玄霁王蹲在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


    玄霁王也不知道,原本他只是想给她挑一枚戒指,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她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这里的确很黑,但只要玄霁王想,再浓的黑暗,也无法藏住时幼分毫。


    时幼缩在墙角,红着眼,颤抖着喘息,碎发黏在脸颊上,唇角被咬破,可即便如此,她的手,还死死攥着刀柄。


    这是玄霁王不曾见过的时幼。


    可他偏偏觉得这样的她,挺好看。


    说起来,噬魂脊那龙崽子说,伤害她的那个人……叫桑什么来着?


    嗯,千刀万剐太便宜了,得让那个桑什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待那人被淘汰了,先把他的手剁了,看看以后还怎么碰她。再把他的魂剥出来,挂在鬼极殿外,日夜受风吹,最后把他全家一起抓来,一起挂着,让他们天天给时幼认错磕头……


    玄霁王还没想完,时幼突然松开手中的刀,抱了上来。


    小臂绕过他的脖子,半边脸贴在他肩头。


    玄霁王浑身血液几乎逆流而上。


    她柔软的耳垂就贴在他下颌处,一切都在这一瞬安静了下来,只剩时幼混乱无序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撞进他的耳朵里。


    他一向心如顽石,百年不动,如今却因她一声浅浅的喘息,裂了条缝。


    他的指尖都在颤。


    抱她。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疯狂嘶吼,可玄霁王却按住了自己这个念头。


    不能失控,不能。


    如此时趁虚而入,时幼日后大抵会讨厌他吧。


    他想放开她,他真的该放开她。


    “唔……”时幼在他怀里闷闷地哼了一声,又往玄霁王肩头缩了缩,蜻蜓点水般亲了他一口。


    她亲了他。


    她亲了他!


    细细的鬓发扫过他的下颌,痒得玄霁王心头一颤。他喉结一下又一下地滚动,心底泛起一阵无法遏制的畅快感。


    还好这里够黑,外面的人,无论是道陵子也好,冷修宁也好,只能通过铃音判断里面的人淘汰与否。黑暗成了他最后的庇护,任凭外人如何窥探,也看不到他此刻彻底失控的模样。


    “……时幼。”他嗓音哑到不行,喉咙像被火灼过,“你还敢再靠近一点么。”


    她真的照做了,鼻尖蹭着他的下颌,嘴唇一张一合,轻轻吐息,像是在向他讨要什么,却又无知无觉。


    唇,软软地擦过了他的下巴。


    只是一瞬。


    却在他心头燎起了整整一片的火。


    玄霁王不想忍了,手臂死死收紧,将她整个人揉进怀里。


    他想亲她。


    想亲到她喘不过气。


    想亲到她唇上溢出血来,亲到她整个人碎在他怀里。


    哪怕下一秒窒息,他也认了。


    可就在玄霁王低头的那一瞬——


    时幼忽然轻轻哼了一声,迷迷糊糊地吐出一句话:“你……是谁呀?”


    玄霁王僵住了。


    她不知道是他。她只是需要一个怀抱,而恰好,这个怀抱是他的。


    他伸手,轻轻覆上她的头顶,指腹在她发间流连,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纵容。


    “不知道来者是谁,还敢这样放肆?若来的不是本王,你也要这样抱上去么?时幼,你怎能如此?”


    语气是严厉的,手上的动作却是温柔的。


    被她抱着的感觉可真好。


    尽管玄霁王清楚,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只是错乱中的本能反应。可他还是无法控制地沉溺下去,哪怕明知道这只是一场幻觉。


    时幼。


    他没有出声,只在心里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这一瞬,你是真心想抱我的。


    无论是出于什么,我都记住了。


    玄霁王指腹缓慢地划过她的唇角,她太痛苦了,他知道。


    他低下头,鼻尖擦过她的额心,似是无意地蹭了蹭。


    然后,玄霁王亲了上去。


    唇瓣贴上去的刹那,他用舌尖撬开她的齿缝,细细引着花粉倒灌进自己体内。


    时幼意识模糊,只觉得唇上的温度一阵阵升高,像是被什么东西缓慢吸走了体内的炙热。她下意识地想要更靠近一点,指尖紧紧攥住他的衣襟,身子软得几乎要溶化在他怀里。


    她唇珠温热,混着那股未散去的花粉香甜,像是蛊。


    玄霁王心头发痒,却还是强行压住自己想放纵的欲望,舌尖扫过她齿间残留的花粉,将那一丝丝残留的粉末悉数带走。


    灼热在蔓延。


    花粉已然在体内起效,他知道。但这点灼热算什么?他早已习惯了。与胸口疯狂跳动的心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玄霁王很清楚,此刻汹涌的情欲,从来都不是花粉。


    是她。


    哪怕这一刻是错觉,哪怕下一秒她会忘得干干净净,他也认了。


    但他终究是狠得下心的。


    那一瞬间,玄霁王想起了时幼清醒时看他的眼神,冷静、倔强、不近人情。如果他真的趁人之危,时幼日后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抽刀捅他一刀吧。


    在确认时幼体内再无花粉残留后,玄霁王咬着牙,强行停下,额上浮出薄汗。


    唇瓣分离的刹那,玄霁王感到一阵极重的空荡感。


    ……真要命。


    时幼还半昏迷着,脸颊绯红,气息杂乱,但状态明显好了许多。


    他盯着她,许久,才缓缓开口:


    “走吧,时幼,别回头。”


    “漂亮的赢给本王看吧。”


    其实,他想说,下次,清醒点的时候,也抱抱我,也再亲我一次。


    但他没说出口,只敢在心里念了一遍。


    ……


    ……


    时幼猛地睁眼,黑暗依旧,喉咙里还带着一丝灼烫。


    她偏头喘了几口气,连忙去摸颈间的铃铛,


    感受到铃铛还在,时幼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没被淘汰。


    但很快,时幼察觉到了不对。


    嘴唇隐隐发麻,似乎是肿了。


    时幼努力回忆,却只记得模糊的画面。有人背着她,肩膀很宽,将她扔了下去。然后似乎又有人来了,身上很香,她还蹭了蹭那个人。


    啊……


    时幼忽而觉得有些尴尬,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有些心虚地开口:“噬、尉迟风游,方才发生了什么?”


    无归刀柄上的眼睛转了半圈,低低哼了一声:“你还活着呢?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是想听实话,还是想让我撒个谎,让你好受点?”


    时幼僵硬地挠了挠头:“不记得了,我要听实话。”


    “你差点被合欢宗的邪门歪道弄死了,结果有个疯子来了,硬生生把你从鬼门关拽了回来。顺便——”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顺便还吸了你一嘴花粉。”


    “……”


    时幼眉心突突地跳了两下。


    “谁?”


    噬魂脊一副“我才不会告诉你”的语气:“你自己猜去吧。反正——”它尾音拉得老长,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那家伙亲得可认真了。”


    刀柄上的眼睛又转了一圈,像是生怕时幼还不够僵硬,又添油加醋道:


    “真是,你嘴都肿成这样了,心里还没点数呢?”


    “我真是受不了了,请你俩、比试结束后、赶紧立刻快点滚去成亲,入洞房!”


    第90章 可算出来了运气最差的,大多都是心软……


    时幼:……?


    她内心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但她不敢直白的问出来,只敢小心翼翼试探:“没发生什么出格的事吧?”


    噬魂脊幽幽道:“哦,你放心,你的清白还在。”


    时幼终于松了口气。


    噬魂脊:“就是差点被亲死。”


    时幼刚吐出去的那口气,硬生生噎了回去。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别说了。”时幼声音哑哑的,底气明显不足。


    这事儿明显不能再想下去了。


    脑袋还是晕的,整个人一阵一阵发懵,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勉强缓了口气,将无归插回背后,爬了起来,脚步踉跄地扶着墙往前走。


    还是先从第八层出去吧。


    四周没有任何可以引路的光,一条路,弯弯绕绕,没有尽头。


    这般黑得彻底,倒也不必担心有人瞧见她之前的狼狈模样。毕竟,那模样若是被云倾散人看见,她得有多难堪?


    时幼赶紧摇了摇头,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她讨厌自己这种慌乱的情绪。心里早该刀枪不入了,可现在,偏生浮躁。


    时间在黑暗中仿佛失去了意义,时幼已然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黑暗把她裹得太紧了,每一次呼吸,都在在腐蚀她的意识。


    就在时幼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永远走不出去的时候,她的靴尖,终于踢到了什么。


    一块石砖,略微凸起。她迟疑了一瞬,弯腰,摸索着抚过那块石砖。


    咔哒。


    一道微弱的光,从石砖缝隙中渗了出来。


    时幼的心跳猛地一紧。


    出口!


    她顾不得思考,抬脚狠狠踢开那块石砖。下一秒,整面墙轰然崩塌,刺眼的光从裂缝中流淌出来!


    时幼抬手挡住双眼,眼前一片刺白,整个人几乎被推着冲了出去。


    可算出来了。


    时幼猛地抬头,广阔的空地,冷光洒在青石地上,光线明亮得刺眼,而正对面,一道挺拔身影站在那里。


    冷修宁。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青石地上,垂眸看着时幼。


    “时姑娘,恭喜离开日塔第八层。”冷修宁语气冷淡,仿佛只是一句例行公事。


    但冷修宁看时幼的眼神,透着点意味深长,有些……怪怪的。


    时幼心里莫名有点心虚,不自觉地别开了视线,瞥向冷修宁身后。


    三道门,静静立在那里,一字排开,像是三只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着时幼。


    冷修宁侧身让出身后那三道门:“这三道门,是第九层的入口。你必须选一扇进去。”


    冷修宁颔首:“加上你,目前还有六人未被淘汰。你先到,便可先占一席,待你进去后,若有人选同一扇门,便要一战。”


    “胜者留下,败者淘汰。没有例外。”


    时幼一噎,心中下意识浮现出璃宁弃的身影。


    冷修宁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悠悠道:“说起来,你与璃,昭宁公主关系不错吧。”


    “可惜,这里并无盟友之说。若她们其中一位,恰好与你选了同一扇门,你们之间,便只能留一个人。”


    冷修宁顿了顿,补上一句:“你要知道,运气最差的,大多都是心软的人。”


    时幼望着那三道门,一时间竟没立刻迈步。门是一模一样的,漆黑的木门,门板上连个花纹都省了,只有铜色的圆形门环,沉甸甸地挂着,气息一致,像是在挑衅她的直觉。


    “有人已经进去了?”时幼开口。


    冷修宁想了一下,再度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时幼:“没有。你是第一个到的,挺意外的,居然是你。”


    时幼尴尬,偏头扫了眼那三道一模一样的门,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抬手指向最左边的那一扇。


    “我选这个。”


    说完时幼便抬步朝门走去,刚要推门进去,冷修宁忽然开口:“等等。”


    时幼停住,回头。


    冷修宁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脖颈:“铃铛。”


    时幼这才反应过来,解下了脖颈上的铃铛,两个指头捻着细绳,将那枚沉甸甸的铜铃抛给冷修宁。


    铃铛直直飞过去,被冷修宁稳稳接住。她将铃铛收回袖中,似是想到了什么,犹豫片刻后道:“时幼。”


    “人从未被允许赢天。挣扎是人的天性,失败却是命数。因此,人从未赢过天。”


    时幼沉默了一瞬,推开门了最左边的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黑暗顺着门缝渗透出来,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一只脚刚买进去,时幼脚步一顿,偏头看向冷修宁:


    “可如果天非要我死呢?”


    这一句落下,时幼抬脚跨入门内。


    进来的瞬间,脚下的地砖像是被什么引动,一座绘有天照国纹章的擂台,缓缓从地底升起。


    很快,一片死寂。


    时幼很清楚,这种寂静不会持续太久。每一刻,都有可能会有人闯进来,而这个擂台,只能允许一人离开。


    脑海中闪过璃的脸,又闪过宁弃的。


    以时幼对璃的理解,璃进来后若是发现她在,大抵会欣喜地认输吧。这样的胜利,确实不是时幼想要的。她要赢,但不想靠璃的心软而赢。


    但若是宁弃……


    时幼能看出宁弃对首席的决心。宁弃是与她一样的人,用其他底色的壳子包括着自己,内心实则藏着非完成不可的事情。而自始至终,宁弃对她没有半分恶意,甚至处处留情。她记着宁弃的善意,也不愿用利刃回报。


    璃不行,宁弃更不行。


    余下的三人,谁都行。


    时幼在内心暗自祈祷着,缓步走上擂台中央,衣摆铺开,盘膝坐下,取下无归横放在膝上。


    阖目,静心,养神,等。


    至少,看上去是这


    样的。


    只因时幼此刻的心境,远远称不上“平静”。


    有什么东西,正从心底缓缓冒头,撕扯着她平日里引以为傲的沉稳。


    因为时幼朦胧想起在花粉弥漫的黑暗里,那柔软的唇。


    时幼同时想起了明烬。她还能不能再见到她?明烬的合欢宗还等着她复兴,如今,她却倒在这里。明烬倒下前,那句不甘的呐喊仿佛未曾散去,成为她脑海中无法驱散的余音。


    她也想起了天道的话。天道说过,她与玄霁王,有自己的造物主,而且,那位造物主很想见她。


    谁是造物主?是何种形态的存在?是神?是某种超然的意志?还是一场谎言?难道……她与所谓的“造物主”曾经见过,她却浑然不觉?


    时幼自问,她不喜欢被人摆弄,更不喜欢身不由己。或许,她迟早会知道真相。这个“迟早”,可能就是下一刻,也可能是她生命的终点。


    不过……


    只有活下去,才能把所有谜团,一刀刀劈开。


    时幼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陷入宁静。


    ……


    ……


    诺大的日月广场里,拥有着真正的宁静。


    道陵子一个人坐在白玉椅上,眼神在斜阳的余晖中泛起冷意。


    能窥视塔内情况的光幕,已被玄霁王尽数毁去。可道陵子并不在意。


    哪怕光幕已碎,哪怕目不能及,他依然能感受到日塔内每一丝波动。


    他活得太久了,久到那两座巍峨矗立、被世人敬畏的日塔月塔,不过只是他随意搭造的小世界而已。他无需用眼睛看,无需用耳朵听,只需一念,便能知塔内发生了什么。


    这一路看下来,道陵子有些感慨。


    原以为冷得彻骨的玄霁王连情爱二字都不知,却没想到……竟是个情种。


    同时,还有一事,也令他意外。


    他原先是看好顾鸾与伶舟莲的,一个生来顺遂,妖族明珠;一个锋芒毕露,虽癫狂却足够强大。结果,竟还没挺到第九层就双双折戟。


    不过那伶舟莲,当时若不是执意要冲上玄霁王,撑到比试最后未必没有可能。


    毕竟,伶舟家的孩子们都……


    道陵子眉心微动。他闻到了一缕极淡的香气。


    那香气内敛,威严,像是龙涎,又透着的凛冽。


    道陵子未曾转身:“终于肯回来,见证你孩子们的胜利了吗?”


    无人回应,帝君半点情绪未露,落座那把本该留给玄霁王的空椅。


    道陵子低头轻笑,似是早料到帝君不会答话,他淡声道:“不过,你倒也不必说什么。”


    “反正,无论谁赢了……都只会是你的孩子。输了的,也会有你的孩子。”


    帝君沉默,指尖在椅扶上轻轻一叩,像是不耐烦了。


    道陵子笑意更浓:“你是在气时幼和鬼域之主,当众驳了你的颜面?还是……”


    “气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擅自对外宣布,赢了的人,能获得我国师的权柄?”


    帝君偏头,看向道陵子,眸底寒意透骨:


    “既然朕未阻拦,便是默许。但记住。”


    “这权柄,重得很。不是每个人,都能担得起。”


    道陵子依旧笑着,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切:“陛下还是和往常一样,不肯认输。”


    说着,道陵子翻掌一挥,一道圣流自袖中流泻而出,为帝君凝成一面新的光幕。


    光幕中,宁弃仍伫立在第八层的迷宫一隅。


    宁弃额间沁着薄汗,明显已被困了许久,每走几步,便有一声微弱的铃音自她颈间传来。


    不过她步伐依旧稳重,仿佛即便被困得心浮气躁,也依旧要将那份端方矜持维持下去。可偏偏,这样的坚持,有时竟真成了运气。


    不知绕过了第几道死路,也不知再拐了多少个弯,前方黑暗终于悄然松动,薄薄的光晕自石墙缝隙间透出,宁弃怔了怔,脚步下意识加快。


    通路,竟在这里。


    铃铛清脆地响了一声,宁弃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终是步出黑暗,站到了那三道门前。冷修宁早已立在门旁,双手负在身后,给宁弃交代着接下来的规则。


    道陵子微微侧首,目光从光幕上挪开,落向身旁沉默许久的帝君。


    他似乎,并未因女儿的阶段性胜利而感到半分喜悦。脸上看不出情绪波动,仿佛光幕内发生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


    道陵子晶亮的眸中泛起一丝揶揄。


    光幕内,宁弃已在三道门前停了片刻,终于抬手,敲了敲门。


    咚。


    咚。


    隔着一丈九尺的距离,时幼耳边骤然响起那清脆的敲门声。


    宁弃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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