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鸾忽然觉得,自己一向顺遂的人生,好像不会再那么顺遂了。
她的瞳孔里,映着那道遮天蔽日的身影。白色的巨龙自云层间破空而出,狂风骤起,气浪翻涌,许多尚未完全驯服坐骑的修行者猝不及防地被吹翻,甚至有几个直接被卷下浮岛,消失在无尽的深渊里。
时幼稳稳立于龙首之上,俯瞰众生。
有修行者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骑着异兽战斗?
他们不久前,还在争抢那些所谓的上等圣流异兽,而时幼,直接驾驭了一条龙。
没人能驯服的龙。
没人敢驯服的龙。
白龙的双目幽深如渊,威压倾泻之际,竟让许多胜负已定的修行者也生出不安。
时幼淡然:“规则里说,必须骑乘异兽战斗,可没说,必须是日塔里的异兽。”
顾鸾手中的烟枪微微一顿。
时幼注意到了顾鸾的动作:“怎么,你怕了?”
“怕?”顾鸾盯着时幼,蓦然一笑,“不,我只是在想……我要是把你宰了,鬼域之主会不会亲自来给你收尸?”
话音未落,顾鸾身下的九尾鸷猛然振翅。
顾鸾再无留手,手腕一抖,烟枪挥出,缠绕着妖火的黑色烟雾凝成蛇形,直冲时幼而去。
九尾鸷的利爪裹挟狂风,直直扑向白龙!
而时幼只是淡淡一笑:“你怕是没有这个机会。”
接着,时幼握紧了无归,刀锋横起,在风暴中反手一斩。
白龙扬首,龙吟震天,金色竖瞳一闪,便抬起龙爪,迎向九尾鸷的攻势!
两道庞然大物在半空中猛烈交击,刹那间气浪爆开,整个浮岛被震得寸寸龟裂!
九尾鸷在狂风中翻腾了好几圈,险些坠落。
顾鸾在九尾鸷背上努力保持平衡,烟枪一敲,火星溅落:“这可不是普通的烟枪,它名为“吞象”,在神兵榜,排名第十。”
“烟罗化影,虚实相生。吞象,可吞尽人间万象。其烟雾所至,皆可化形。”
说着,顾鸾指尖一转,将那细长的烟嘴抵在唇边,深深吸了一口。
呼——
顾鸾吐出一片浓雾,雾气翻涌间,竟在空中凝成了一道狰狞的龙影!
那条烟龙通体漆黑,似乎由无数游离的魂影汇聚而成,它不只是幻象,它是实质的,它活了过来!
顾鸾笑得更欢了,单手托起烟枪,轻轻一吹,黑龙仰天长啸。
“你有龙?”顾鸾慢悠悠地眯起眼,“那又如何?”
顾鸾手指一转,烟枪枪口再次燃起猩红的火焰。
“我也可以。”
尉迟风游看着那条黑雾缭绕的烟龙冲向自己,先是怔了一瞬,旋即竟是笑了。
那带着不屑,带着狂傲,甚至带着几分兴致盎然。
“哈哈哈哈哈哈……”
尉迟风游抬起龙首,森冷的竖瞳中满是蔑然,张开一口锋利的龙牙,一息之后,滔天的青焰从喉间喷涌而出。
几乎瞬间,便将那条由烟雾塑成的龙影吞噬其中。
烟雾本就虚幻,而龙王喷出的龙焰,自然能焚尽虚无。
烟龙在青焰之中翻腾、溃散,眨眼间,顾鸾精心塑造出的烟龙,便被彻底吞没,连残影都未曾留下。
顾鸾的笑容再次僵住了。
时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对不住了,我这条龙,可不是寻常异兽。”
她垂眸,看着被笼罩在龙影下的顾鸾,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睥睨之势。
“它是龙王。”
尉迟风游笑了两声,得意地张开龙口。
青焰在喉间汇聚,犹如潮水逆卷,对准了顾鸾。
下一瞬,龙口微张,凝聚已久的烈焰终于失去桎梏,狠狠朝顾鸾喷去!
那一刻,顾鸾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她一生顺遂,天赋、背景、机缘,甚至运气,都是她傲人的资本。以至于今日的她,一直认为,她依旧是掌控一切的那个人。
然而,现实撕裂了她的自负。
她曾轻蔑地笑过时幼,可现在,她却成了被时幼俯视的人。
原来,现实并不会因她的意愿而改变啊。
那道青焰,如同天罚般坠落。
九尾鸷剧烈挣扎,嘶鸣凄厉,羽翼在烈焰中化作飞灰,它猛地振翅,却被火焰吞没,最后一声哀鸣消散在长空,残破的羽骨在烈焰中扭曲,坠入无尽深渊。
顾鸾透过火海,看到了天上之人。
白龙横空,庞然无匹,银白色的鳞甲反射着晨曦的微光,光芒晃得她睁不开眼。火光之中,时幼仍站在龙首之上,俯瞰燃烧的顾鸾,如神祇临世,无悲无喜。
熊熊烈焰之中,顾鸾唯余最后一声笑,带着一丝不可置信,带着一丝……不甘。
龙焰灼天,燃尽一切。
时幼声音平静,淡然地落下最后的裁定:
“承天榜,五年一比。”
“顾姑娘,五年后,欢迎你再来。”
说完,时幼似是认真思索了片刻:
“不过……”
“下一次,怕是没有我了。”
“你这一世,或许,再也没有机会能赢我了。”
顾鸾耳边是狂风呼啸,烈焰燃烧,九尾鸷坠落得太快,哀鸣声
已经模糊不清。
她的喉间涌上一丝血腥气,却只是低低笑了一声。像是不服气,又像是在怅然。
她知道时幼说的没错。
这一世,她怕没有机会赢了。
浮岛在顾鸾眼中迅速远去,上面站着的人影越来越渺小,最后化作一道虚无的剪影,最后的最后,顾鸾的世界,在炽热中彻底坍塌。
连她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烈焰之中。
风从裂开的浮岛间穿过,带走顾鸾坠落的最后一丝痕迹。
尉迟风游盯着顾鸾坠去的方向,嗤笑了一声,甩了甩尾巴:“还以为有多了不起,结果也不过如此。”
时幼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龙首之上,目光掠过众人,落在远处的云倾散人身上。
她没有刻意去找他,但目光自然而然地,就停在了那里。
她以为,他会看过来。
她站得这么高,脚下是一条真正的龙王,她赢了,赢得毫无悬念,赢得漂漂亮亮。
时幼很想让云倾散人看见。
看看自己已经不一样了,看看自己如今站在这里,站在那些曾经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人头顶上,站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可云倾散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白衣在风里飘着,逐命剑还挂在身侧,神色平静,目光疏淡,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他没看她。
时幼觉得这很好笑。
她唇角轻轻抿了一下,又松开。
算了。
时幼低头,缓缓收刀,声音听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区别:“我们走吧。”
白龙掀起狂风,飞向更高的天空。
站在浮岛上的云倾散人,终于抬起了眼。
可时幼已经离去了。
……
……
第四层比试,几乎完全没有悬念地结束了。
除了顾鸾之外,剩下的白色圣流者几乎都轻松胜出,战局并没有太大波澜。
无人再对时幼说出任何轻视之语。她骑龙降临、以龙焰吞没对手的一幕,成功震慑住了所有人。
时幼本有些担心璃,毕竟她没有圣瞳,在这场依赖异兽的对决里,应该会吃些亏才对。
可璃解决对手的速度,远比时幼想象中还要快。
按理来说,没有圣瞳的璃,应该会处处受限。
可无论是感知、反应,还是战斗方式,璃都表现得如同从未失去圣瞳一般。
就像她自己一样。
可时幼还没来得及细想,冷修宁的声音便已自高空落下。
“恭喜诸位,通过第四层的考验。然而,试炼,还远未结束。”
“在接下来的第五层比试里,不比悟性,不比速度,不比驯兽……而是比力气。”
场上众人神色各异,有念修者皱起眉,也有行修者隐隐露出兴奋之色。
冷修宁继续道:“踏入第五层后,所有术法、圣瞳之力皆被封锁,妖术亦无法施展。你们能依仗的,只有自己最原始的肉身之力。”
“这一关,谁的力量更强,谁便能晋级。”
话音刚落,天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收拢,四周的景象骤然变幻。
众人只觉脚下浮岛崩解,空间剧烈扭曲,眼前的一切瞬间被吞没进一片炽白之中。
白光骤散,新的天地随之展开。
天穹昏黄,仿佛烈阳被风沙蒙蔽,所有人落在一座高大的石台之上。
这是一座被巨石环绕的广阔比试场,比起之前几层,这里的气息格外沉闷,少了风的流动,多了一种压抑的静谧。
而真正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是石台中央的石像。
不止一座,而是四十五座。
石像整齐排列着,每一座都高达数十丈,形态各异,有的似神祇端坐,有的如武将擎戟,它们沉默地矗立在那里,等待着挑战者的降临。
众人站定的刹那,才惊觉自身的圣流已被彻底封禁,无论如何调动,皆无丝毫反应。
更诡异的是,石像四周的地面,遍布着一道道深深的拖痕,像是曾有人尝试移动它们,但无一例外,最终都失败了。
冷修宁语调未变:“几千年前,妖族大军攻入人境,百万铁骑碾碎三十六城,人族几近灭亡。”
“而就在最绝望的那一日,圣人率四十五人站了出来。”
“他们身无长物,身后是已化焦土的国度,他们的手中,也没有神兵利器。他们只有一样东西。”
“圣瞳。”
“这一战,逆转了人族的命运,圣瞳之术自此传承。而这些雕像——”
“便是当年四十五位,第一批圣瞳者的英灵像。”
“后人铭刻他们的形貌,将他们的意志永远留在这里。”
“让神像离地。”
“这便是你们的试炼。”
修行者们倒抽一口冷气。
没有圣流护持,连呼吸都变得沉重,浑身的肌肉像,是被迫回归到了最原始的状态。
而站在神像下的众人,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石像!
每一座神像,至少千斤以上!
有些甚至重达数万斤!
许多修行者脸色惨白,望着那些庞然巨物,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怎么抬?!
第72章 时幼,通过这怎么能算通过?!……
圣瞳被禁用,无法借助外力。
单凭凡躯之力,谁能抬起这等庞然巨物?
有修行者试着上前,鼓足全身气力,双手扣住神像底座,青筋绽出。
紧接着……
咔嚓!
清晰可闻的骨裂声炸开,那修行者的手臂,瞬间扭曲成了一个不该存在的角度!
那人惨叫着倒退,满头冷汗,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四周一片死寂。
其他修行者看着他的下场,背后冷汗直冒,望着整整四十五座神像,彻底陷入绝望。
绝望的气息在众人之间弥漫开来。
难道这一关,根本无法通过?
昭琰站在不远处,手指轻轻叩着腕侧,眸光沉静,似在认真推演破解之法。
而时幼,亦未急着行动。
她走近一座神像,抬手在神像底座处轻轻拂过,指腹下触感冰冷,粗粝,似乎透着千年沉积的厚重。
……这些石像,的确沉重得可怕。
而冷修宁刚才的话,在时幼脑海中浮现。
离地。
不是“举起”,不是“搬走”,不是“托起”,只是简单的“离地”二字。
既然规则并未限制如何让它们离地——
时幼的指尖在石像底座敲了敲。
看来,未必非要依靠“举”这种方式。
想到这里,时幼向后退了两步,握紧无归刀柄。
下一刻,她拔刀!
刀刃破空,锋锐的鬼气在无归之上狂涌,直直斩向石像!
轰——!
刀光炸裂,大地震颤,狂风骤起,碎石迸溅。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瞪大眼,看着那座石像。
一块块石片在空中翻滚、碎裂,最后如雨般洒落在所有人脚下。
……石像碎了。
有人怔怔地看着那片废墟,眼中映着残破的雕像残骸,嘴唇微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们已然明白,时幼正是那唯一的变数。
时幼站在那里,刀落,石碎,先贤的遗像成了满地齑粉。
某种意义上,石像的确离地了。
但下一瞬,嘈杂声骤然炸开。
“你做什么呢?!”
一个修行者脸色铁青,猛地向前一步,指着时幼怒道:“这些神像,是先贤打败妖族的象征!你竟然毁了它们?!”
有人附和:“是啊!我们拼尽全力,只为抬起神像,你倒好,直接把它砍碎了?”
“这可是纪念先贤的雕像啊,你竟然说毁就毁?”
桑砚辞见状,更是火上浇油道:“时姑娘不愧是被鬼域庇护之人,在你眼里,什么都可以不敬。还真有些鬼域之主的做派了。”
话音落下,不少人目光微动,显然被桑砚辞这句话挑起了某些念头。
可时幼始终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波动一下。
她站在破碎的石像前,默默将刀收回,神色平静至极。
就在气氛逐渐沸腾,几乎要失控之际——
冷修宁的声音飘然而至。
“时幼,通过。”
此言一出,四周瞬间炸开了锅。
“这怎么能算通过?”有人愤然道,“这是在亵渎英灵!”
“这简直是作弊!”
声音此起彼伏,甚至有人愤怒地踏前一步,满脸不忿。
冷修宁声音听不出喜怒:“作弊?”
“承天榜,历来考验修行者的实力与智慧,若是无法举起,便该思考破局之法。以力破之,亦是破局之一。若因此斥责不敬,未免可笑。”
“况且,先贤若知后人连一座石像都抬不动,便只知在此喋喋不休,恐怕才是真的失望。”
这话一出,原本还想指责的修行者神色一滞,脸色微微涨红,却一时无法反驳。
冷修宁继续道:“当年四十五位先贤,面对百万妖族,并未胆怯,未曾退缩。他们可曾因‘规则’二字,便放弃破局之法?他们可曾面对强敌时,因顾虑礼制,而束手待毙?”
“先贤在意的是一块石头?他们在意的,是人族是否还有后继之人,是否还有能继承他们精神的人。若英灵真的在看着,你们自问,他
们会高兴吗?”
无人回答。
那些方才怒斥着“作弊”的人,脸色苍白,攥紧了拳头,却终究无法反驳一句。
桑砚辞脸上看似笑意未减,却没再说话。
冷修宁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关,除时幼之外,尚无人通过,时间仍在继续。”
场间陷入短暂的沉默,而后,终于有人回过神,咬牙望向那座庞大的石像,开始认真思考如何破解这场考验。
片刻后,有人试图学着时幼的做法,握紧武器,屏息凝神,狠狠朝着石像斩下。
见光掠过,劲风卷起地上的沙石,落在石像上——
毫无反应。
不仅如此,石像连一丝划痕都未曾留下。
试图照猫画虎的修行者们一愣,旋即又有几人不信邪,纷纷效仿,刀剑交错,然而结果却如出一辙。
石像巍然不动,连一块碎屑都未曾掉落。
“怎么可能……”有人呢喃,脸色苍白。
骚乱开始蔓延,越来越多人加入尝试,可无论他们如何倾尽全力,眼前的石像仍旧岿然不动。
最开始还抱着侥幸心理的修行者,面色终于变了。
“时幼……她到底怎么做到的?”有人低声问。
没有人回答。
方才还叫嚣着“她不过取巧作弊”的人,此刻已经悄悄收了声,脸色难看。
恐惧,自躁动的人群中滋生蔓延。
他们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就连他们眼中的作弊之法,他们都无法做到。
那些先前质疑时幼、嘲笑时幼的人,呼吸逐渐急促,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盯着那座巍然不动的神像,眼底浮现出深深的不安。
毕竟。
他们可没有多少时间了。
四周静默了一瞬。
然后,有嘲笑声响起。
“哈哈哈哈,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璃直接笑出了声:“先前骂得最凶的,不是你们吗?怎么现在,一个个像狗啃泥似的?”
“你们不是信誓旦旦地说她取巧吗?行啊,你们也取一个给我们看看?”
“连渣都没崩一块出来……真是丢人啊。幸好你们不是鬼物,不然啊,我真是替鬼域,也替王丢脸!”
“你——!”有人被激怒,猛地站起来,“少在那里阴阳怪气,你倒是试试?”
璃转了转手腕,目光掠向时幼。
时幼站在不远处,神色如常,然而眼底的担忧并未掩饰得太好。
璃内心有些触动,摸了摸发间的野菊簪子。
她想,她可不能给时幼丢人。
于是,璃大步走上前,站定在一座巍峨的神像前。
璃目光扫过四周那些带着嘲弄、不屑、或是看好戏的修行者,轻笑一声,眸色冷淡下来:
“你们总说,鬼物注定卑贱,不该存在于世间,那我今日便抬起这座神像,把‘卑贱’二字,彻底砸碎。”
璃偏过头,看向时幼,唇角扬起,像是从前无数次,站在鬼极殿高高的廊檐下,回头对时幼笑的样子。
“时幼,你是光。”
“所以我,绝不能让你为我蒙尘。”
璃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下一瞬,猛地睁开。
她猛地一踏地面,鬼气轰然爆发,狂风如怒潮席卷四方!
璃双手托住石像底座,小臂青筋暴起,全身骨骼嘎吱作响。
血珠顺着指甲缝滑落,璃的身形被沉重的石像压得弯曲,几乎要跪下。
然后,极其细微的,一声震颤,自石像底座传来。
那座巍峨的神像,以极其轻微的幅度,晃了一下。
虽然石像还没有达到“离地”的程度,却足以让围观的修行者们屏住呼吸。
“她……竟然真的撼动了?”有人声音颤抖。
“怎么可能?区区鬼物……居然能做到这一步?”
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人怔然地站在原地。
璃听着那些人震惊的声音,眼底掠过一丝恍惚的笑意。
她当然能做到。
因为在鬼域之外,鬼物不会被庇护,鬼物只能靠自己。
可璃的手臂依旧在颤抖。
璃的力气已经近乎枯竭,脊柱也咯吱作响,像是随时会被压垮。
时幼视线落在璃的手臂、肩胛、膝盖承的受力点上,眉心微蹙。
不对。
璃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但璃仍未松手。
哪怕双手颤抖,哪怕眼前发黑,璃仍死死托着那尊沉重的神像,死死咬住唇角,一寸一寸,想要把它抬离地面。
……甚至连求助的目光都未曾投来。
时幼望着这一幕,沉默了片刻。
她可以开口让璃停下。
时幼清楚,只要自己开口,璃一定会听。
但……那样的话,璃一定会难过吧。
她一定会不甘心吧。
时幼不想让璃输。
她垂眸,认真回忆着冷修宁先前提到的规则。
规则说,圣瞳在这一层不可用。
但——
可没说阴阳眼不可用啊。
时幼盯着璃的身影,脑海中描绘着一个画面。
她在想象。
想象着璃真的做到了,想象着那座庞然大物在璃的坚持下,竟真的被抬离地面,哪怕只是一瞬。
短短的一瞬。
那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汇聚在璃身上,惊愕、错愕,甚至难以置信。那些原本讥讽璃、轻视她的声音会在喉咙里卡住,取而代之的,只有寂静。
她想象着璃成功了。
所有人哑口无言,看着璃的目光里再无轻视,只有震撼。
她想象着——
如果璃能赢,那该多好。
然后,神像动了。
不是微不可察的晃动,而是实实在在地、彻彻底底地,离地了!
第73章 万万没想到若你心中最为强大之人,对……
哪怕仅仅是一瞬,哪怕只是短短的一息之间,石像竟真的在璃双手之间……腾空而起!
四周死寂。
所有人都看呆了。
“……怎么可能?”
有人喃喃出声,显然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他们其实是允许奇迹发生的。
允许奇迹发生在天昭国的修行者身上,甚至能容忍奇迹发生在妖族身上——但鬼物?
鬼物,不行。
修行者们不愿接受。
不管是那些自诩公正的,亦或是那些藏在暗处冷眼旁观的,哪怕他们嘴上不说,心底也是这样想的。
鬼物不配。
因为鬼物所有的荣耀,尊严,都是玄霁王一人带来的。修行者们会尊重玄霁王,但这不代表他们会尊重鬼物。
鬼物是秩序之外的,是不被天地承认的,是不该享受“奇迹”二字的。
可现在呢?
他们亲眼看见,一个鬼物站在这里,试图撼动他们所谓的尊严。
璃自己也愣了。她的骨骼因过度用力而几乎断裂,脚下寸寸龟裂,可她竟然硬生生地,举起了神像!
璃猛地回头,去看时幼。
时幼依旧站在原地,双手负后,神色平静。
风卷过时幼的衣摆,拂过她浓密的睫毛,带起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
是啊。
哪怕没有人相信璃能做到,哪怕她自己都快放弃了……可是她的身后,还有时幼啊。
时幼哪怕一句话都没说,却仿佛已然告诉了璃——
你会赢。
只因我相信你会赢。
所以,朋友,你要加油。
璃没有犹豫,趁着这
短暂的腾空,她爆发出最后的全部力量,拼尽全力,将神像再度托举而上……
彻底离地!
轰!!
空气震荡,地面轰然一震。
神像,离地三寸,在悬空三息后,最终轰然落地。
璃,第五层,通关。
人群炸开了,所有的修行者都震惊地望着这一幕,难以置信,惊惧,失措……他们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怎么可能?!
鬼域的女鬼而已,凭什么这么有力气?!
璃站在神像前,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襟,脊背被冷风激得一片僵硬。她轻轻舒了口气,手掌摸上发间的野菊簪子,指尖摩挲了一下。
她笑了,带着一丝满足,带着某种绝境翻盘后的快意,偏头看向时幼。
璃大声喊道:“时幼——”
沙尘漫天,璃的声音却稳稳地穿透整个比试场:
“这回我可没给你丢人!”
璃眸光亮得像是嵌了星子,眼角眉梢皆带着一丝跃然的得意。
时幼看着她,唇角微动,却最终只是淡淡一笑。
待璃的目光有一瞬不再黏在自己身上时,时幼才对那笑得肆意的鬼域少女,极轻极轻地开口:
“傻子。”
“你从来都没给我丢过人啊。”
……
……
接下来的比试里,再没有人像璃那样徒手去搬神像。
毕竟,对那些白色圣流者而言,劈碎它,比举起来要简单得多。
只是,桑砚辞显然不舍得弄坏那只反复测试才制成的假手,于是,他十分利落地从袖中摸出一颗自制的爆破符,指尖轻弹,将其精准地嵌入了神像底座的缝隙中。
烟尘腾起,石屑炸裂,神像的基座直接被掀飞了半尺,自然算是离了地。
其他人则按部就班,用各自的方法完成试炼,就连云倾散人也是沉默着拔剑,一剑劈下,斩断的神像在剑气冲击下短暂跃起,又重重落地,激起尘浪。
然而即便如此,这一轮比试下来,能通过的修行者,骤减至二十六人。
更令人意外的是,大部分修行者,原本都以为无圣流者会在这一层被彻底淘汰,毕竟他们没有圣瞳,理论上是最不可能完成这场考验的一群人。
但最终结果却恰恰相反。
无圣流者,一个都没淘汰。
反倒是那些原本被视作最有希望晋级的白色圣流者,如顾鸾,落败出局。
当然,伶舟莲这种自己作死的除外。
比试告一段落,剩下的修行者们静候下一关开启。璃干脆坐下晃腿,时幼则盯着地面,时不时偷瞄云倾散人。
这期间,宁弃总觉得昭琰的眼神,和之前不大一样。
那张一贯带着虚伪笑意的脸上,多了一丝……胜券在握的得意?
宁弃说不准,但根据她对昭琰的了解,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昭琰素来喜怒不形于色,那一张温润笑脸下藏着多少算计,连她这个做妹妹的都不曾摸透,如今,却难得露出几分胜券在握的神色……
昭琰分明是在某件事上,胸有成竹,静待收网。
宁弃想提醒时幼,可左思右想,却抓不住半点凭据,只得在心中暗暗记下,待找到机会,定要探一探口风。
正思索间,忽听上方钟声微鸣,悠长一响,冷修宁的声音随之而来:
“第六层比试,将考验诸位的心性。”
“此关,无需动武,不必出力。”
人群中有些许骚动,这一次,又不需要交手了?
众人脸色微妙,显然想起了第二层那场折腾人的试炼。那时,他们在第二层,纷纷看到自己最害怕的往事,许多人至今心有余悸,一闭上眼,甚至还能看到幻象。
有修行者小声嘀咕:“还不如直接打上一场呢。”
“可不是?刀剑劈在身上,总好过这些玄而又玄的考验。”
“心神上的折磨,才最难熬啊……”
人群中议论纷纷,语气无不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忐忑。
冷修宁仍是那副冷漠,认真的语调:“在第六层中,你们每个人,都会迎来一个独属于你们的对手。”
“此对手,由你们心念之中,最为畏惧、最无法战胜之人所化,又名,心魇。”
“让心魇臣服,便可晋级。”
“若无法战胜,则,淘汰。”
时幼听着规则,心中已有了答案。
心魇会化成内心认定的最无法战胜之人。
那么,她在第六层,只会看见一个人。
云倾散人。
她的知识、她的武学、她的一切,皆是师承于他。
她的尊严,她的所有一切,终究曾在那个人面前折断过。
不过,无论如何,时幼也想亲手试试、自己离亲手杀死云倾散人的那个瞬间,还差多远。
想到这里,时幼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毕竟对时幼来说,这世上最难战胜之人,除了云倾散人,还能是谁?
总不能是玄霁王吧?
同时,时幼余光瞥见宁弃的神色。
只见宁弃眉心微蹙,目光沉沉,嘴角甚至比平时还要紧抿几分,像是想到什么不愿面对的东西。
宁弃难得露出这样的神情。
时幼凑近,仔细观察宁弃:“你还好吗。”
宁弃闻言,飞快地看了时幼一眼,旋即笑了一下,语调轻快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我好的很呢,不用担心。”
话虽如此,宁弃藏在袖中的指尖,却轻轻地收紧了些。
时幼看着宁弃的指尖,知道她不愿多说,便没有再追问。
她只是轻声道:“不要太勉强自己。”
宁弃愣了一下,没想到时幼会这么说。她低头,看了看藏在袖中的指尖,片刻后,嘴角浮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也不知是苦笑,还是什么别的情绪。
场间一时无声,唯有冷修宁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么,都准备好了么?”
谁敢说没好?
所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背脊,默不作声。这时,冷修宁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不变地补充了一句:“还有一事,需要提醒。”
“心魇毕竟是虚影,然而,虚幻之物,不代表没有欲念。心魇,会继承原主的意志。”
“只因心魇,继承的不只是那个人的力量,还有那人的心绪。”
“它会做出任何原主未曾实现,却在意识深处真正渴望的事。”
“这便意味着,若你恐惧之人恨你入骨,那么,他的心魇,也将以摧毁你为己任。”
“若你心中最为强大之人,对你有未竟之念……那你们二人之间,便会有一场‘友好’的交流。”
死一般的寂静。
时幼神色未变,心里已然接受好该承受的未来。
她已经准备好,迎战那云倾散人张冷漠的脸,准备好迎接对方那如万年老冰般的攻击,甚至将可能经历的一切,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冷修宁声音淡淡:“那么,欢迎来到,日塔第六层。”
刹那间,天地失衡。
所有人像是被原地抽离,坠入无尽黑暗。
黑暗吞没了一切。
时幼没有惊呼,没有挣扎,只是在落地的刹那,敏锐地感知着脚下的实感z
那是土。
干燥,微凉,柔软的土。
时幼抬步向前,靴底擦过地面,在走了半盏茶的时间后,终于踩在一处硬物上。
不再是土,而是铺着砖石的地面。
时幼微微蹙眉,目光扫过脚下。
那是极为珍贵的金丝玉砖。
寒凉、光滑、坚硬。
时幼心里一跳,抬起头。
那一瞬,光亮自四面八方亮起,如潮水般推开黑暗。
……等等。
这里怎么是鬼极殿?
身后的门无声地阖上,时幼站在房间中央,眼前的一切,她都熟悉得近乎荒诞。
房间依旧是那个房间。是她曾在鬼极殿住了整整一年的地方,连摆设都丝毫未变。甚至连窗前摆放的茶盏位置,都一如往昔。
房内,除了干净清冽的橙皮清香,还有另一种更沉更冷的味道。
是雪松,混着沉木焚烧后的余温,还有些许说不清的危险意味。
像是……有人在一直在等着她。
耐心地,等待了很久。
时幼指尖微蜷,心跳莫名快了一瞬。
烛火昏暗,有人静静地躺在榻上。
是玄霁王。
他阖着眼,黑发散落在枕上,可就在时幼踏入房门的瞬间,他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随即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太熟悉了,熟悉到她第一时间就想转身离开。
玄霁王懒懒地看着她,嗓音低沉,似乎还沾着未醒的倦意:
“怎么,走得这般犹豫?”
他微微侧身,手肘枕在枕上,懒懒地撑起半边身子:“是不想见本王么?”
四目相对,时幼眨了眨眼,视线在玄霁王身上扫了一圈,心底忽然生出一丝难言的错愕。
……云倾散人呢?
这场考验里,她内心认定最无法战胜之人,竟然不是云倾散人,而是玄霁王?
怎么会是他?
时幼内心惊呼不妙。心底浮起一点荒谬感。这场考验的规则她很清楚——让对手臣服。
可问题是,她该如何让玄霁王臣服?
时幼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你是想让我,在床榻上和你打一场么?”
床上的男人听见这话,目光停顿了一瞬,似是对时幼这话有些恼火。
那双眼睛落在她身上,沉静得可怕,却又带着点困倦的随意。
“时幼。”
“你,永远都是如此迟钝么?”
第74章 但本王喜欢你时幼:?
时幼盯着玄霁王,眼神复杂。
心魇,乃是映照人心之物,理应继承本主最深的执念,甚至将其放大。
可玄霁王的心魇,怎么能上来就说这般莫名其妙的话?
时幼真是有点拿不准了:“你想要我做什么?”
玄霁王看着她,指尖在床沿轻叩了两下:
“过来。”
时幼迟疑了一瞬,并未放松警惕,只是想看看这心魇究竟想做什么,于是抬步走进。
然而,她刚走到他手边,玄霁王忽然抬眸,眼底映着跳跃的烛火,神色淡淡的,语气里却带着理所当然:
“陪本王睡觉。”
时幼:“……”
她突然开始怀疑,这玩意儿根本不是玄霁王的心魇,而是玄霁王本人偷偷溜进来占便宜的。
可道陵子造出来的东西,应该不至于如此离谱吧?
时幼思考片刻,决定还是稳一手,耐心哄着:“好了,别闹了,我想赶紧赢下这一局,你……还是乖乖同我打一架吧?”
床榻上的玄霁王却半点不领情。
他微微眯眼,眉目间的阴翳压得更重了些,屋内的雪松气息似乎也冷了一分。
很明显,玄霁王不喜欢这个回答。
“不想打架。”玄霁王缓缓道,“本王只想睡觉。”
他认真想了想,似是觉得这话不大妥当,于是又补上一句:“
“和你,一起。”
玄霁王说着,指尖一勾,竟直接将她的手腕带着往下坠了一分。
时幼瞧着这一幕,沉思了一瞬,觉得自己还是得再确认一下:“……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若想要赢,就得陪你睡觉?”
她特意加重了“睡觉”二字的音节。
玄霁王不答,身体向后微微倾倒,倚靠在榻上,竟是做出了一副懒洋洋的姿态。
像是真的等她过来。
时幼一瞬间警觉,忽然觉得,事情似乎正朝着一个极其不对劲的方向发展。她连忙思索起冷修宁告知的规则:
让心魇臣服。
可仔细想想,臣服二字,似乎也不一定非得靠武力。
只是,时幼望着面前这位半倚在塌上的玄霁王,忽然觉得……不打服他,光靠言语让他臣服,恐怕更难。
时幼甚至无法想象,玄霁王臣服的场景,会是什么样子。
难道要让他俯首认输?还是要他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这人清醒时都不会低头,他的心魇又怎么可能会?
不如,先试探一下,看看这个心魇是否有漏洞可寻。
时幼在榻边坐下,又朝玄霁王挪了挪。
柔软的床榻微微下陷,她的膝盖停在玄霁王手边。再往前半寸,她的膝盖就能触碰到他的手指,而他的指尖上,戴着那枚暗金色的指套,沉沉泛着冷光。
时幼低头,看了片刻。
那枚指套,曾经掐住过她的手腕,也曾冷冷拂过她的发梢。
那么近。
近到只要她稍稍一动,膝盖便会不小心擦过他指尖。
这心魇,的确逼真得有些过分了。
时幼不动声色地抬眼,望向四周。
窗户下的桌案,还保持着她离开鬼极殿时的模样。
她的笔记就那样摊在案上,纸页微微翻卷,看起来,像是有人在她离开后,偷偷翻阅过。
不止是心魇,就连房间,也过分真实了些。
时幼盯着那本摊开的笔记,微微沉默了一瞬。
她回想起自己还在鬼极殿时,明明玄霁王有一整座宫殿可供他挥霍,可他没事就会出现在她的榻上,甚至,比她本人待在那里的时间还长。
……躺得理直气壮。
而现在,这个日塔幻境中的心魇,也依旧保持着这个习惯。
时幼觉得这件事必须得搞清楚。
她试图拉开点距离,同时随口找话:“说起来,你为什么喜欢在我的床上睡觉啊?”
玄霁王懒懒抬眼,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在思考这个问题到底值不值得回答。
片刻后,他平静地开口——
“本王喜欢你的味道。”
他说得太过一本正经,完全没有丝毫犹豫,甚至连眼神都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意味。
时幼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他接着道:“橙子味,甜,安神,让本王睡得很好。”
她眨了眨眼,没听懂。
内心莫名生出一种荒谬感。
敢情她的塌,不只是塌,还是他日常助眠的安眠枕?
时幼心里复杂极了,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试图换个角度让这件事听起来不那么诡异:“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挑地方睡觉,只要有甜甜橙子味就行么。”
床榻上的玄霁王目光落在她身上。
“本王挑地方。”
“要睡的地方,自然得好。”
他停顿了一瞬,又道:
“你的,就是最好。”
时幼有些无法理解了。
她自问,自己向来不是什么讲究之人,别的姑娘身上可能是幽兰冷香、梅雪清雅,她可不一样,更多的时候,她的身上多是刀刃上的铁锈味、尘土味,偶尔混着点膏药香……再不济,身上也该浸透了仇恨的血腥味才对。
这能好闻到哪儿去?
于是,时幼下意识地问:“你确定,你喜欢我的味道?我怎么感觉……我身上都是血腥味?”
玄霁王很是正经地思考了一下,像在权衡一桩极重要的事情。过了半晌,他才淡淡开口:“喜欢的,可能,确实不是你身上的味道。”
时幼松了口气。
他终于对劲了。
结果时幼没等彻底放松下来,便听见对方下一句话缓缓落下——
“但本王喜欢你。”
时幼:?
空气骤然静默,时幼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连表情都僵住了。
她本来还在认真听,这下倒好,直接被他给绕住了。
时幼有些茫然地看着玄霁王,发现他神色平静,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说出了多么不得了的话。
她的脑子飞速旋转,想分析这个心魇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这个心魇,绝对、彻底、完全——坏掉了!
不行,这种情况她应付不了,还是打一架吧。
时幼当机立断,转身就要拔刀。
然而,还未等时幼握住刀柄,手腕便被轻轻扣住了。
玄霁王的指尖覆上她的脉搏,力度不重,甚至有点……慢条斯理,像是许久未曾碰触过她,终于忍不住,想要认真感受一下。
时幼一顿,背脊发紧。可玄霁王只是拉着她的手,缓慢地往自己身侧带。
榻上男人声音平稳,听不
出任何异样:“不是说了么?”
“陪本王睡觉。”
时幼心里咯噔一下。
她很确定,真正的玄霁王绝对不会说这种话。她脑子飞速旋转,试图分析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但她不该分析,她应该跑。
时幼的理智让她跑,可身体却被按着,猝不及防地跌坐在玄霁王身侧。
玄霁王盯着她在自己身侧的模样,似乎颇为满意,五指一松,搭在了她腰侧。
温热的掌心,贴着她光滑的衣料。他指节弯着,是随意搭着,实则不着痕迹地收紧了些,仿佛生怕她突然后退。
太近了。
近到时幼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近到她能察觉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香,被屋内微暖的空气晕染开,混杂着某种从未出现过的湿润气息。
玄霁王垂着眼睫,声音低低的,隐隐透着些微的委屈:
“时幼,是本王对你不够好么?”
时幼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她直觉性地想往后挪,却被他手上的力道拦住,退无可退。
不对劲。
这句话,不像是他会问出口的。
可他就这么问了出来。
时幼被困在这方狭小的天地里,呼吸里都是他的气息,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索性顺着他的话,语调诚恳,总结事实:“你对我,真的很好。没有你,我早就死了。你救了我,助我变强,给了我很多我从未奢求能拥有的东西。”
话语真挚,没有一丝犹豫,像是在向一个值得敬仰的恩人诉说感激。
然而,玄霁王听着,却不太满意。
他眼眸微敛,拇指缓缓摩挲着她腰侧的衣料,似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瞬,他又倾身靠近,像是压抑了许久才终于开口:
“既然你承认,本王待你够好,为何那日,你说承天榜比试结束,便要离开?”
“本王不是说过,你可以一直住在鬼极殿么?”
说完,玄霁王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安静地看着她,眉眼沉沉,似在等一个答案。
时幼目光落在他微敛的眉目间。
她甚至能清晰看到,他眼底那一点不易察觉的情绪,像是压抑太久的某种东西,在这方幻境之中,被剥去了所有伪装,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
这一瞬,时幼确认了,这个心魇,确实继承了原主的记忆。
不仅继承了,还记得极为清楚。
她记得,那是她与玄霁王第一次喝酒时说的话。当时她说,待承天榜比试一结束,她便会离开,去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而玄霁王并未多言,只是安静的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看起来,似是不大高兴。
可如今,这心魇竟旧事重提,甚至连玄霁王的语气,都与那日一模一样,连那点淡淡的不悦都没藏住。
时幼心里,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问题……要怎么回答?
她总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问题,而是他用来掩盖什么的幌子。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想问的,或许远比他说出口的,要复杂得多。
因此无论她怎么答,似乎都无法拿出他想要的答案。
想到这,时幼她干脆闭了嘴,等着看玄霁王还想说什么。
果然,玄霁王没有等她开口,又低低重复了一遍:
“你是觉得本王对你不够好么。”
时幼迟疑了一瞬,答:“不是。”
“那你是觉得本王不够好。”
“不是。”
玄霁王静静地看了她片刻,仿佛要从她的神色里找出什么。很快,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更低哑了一分:
“那你为何,还不肯对本王动情?”
“对本王动情,很难吗?”
“为何不能对本王动情?”
第75章 你生病了如若这算生病的话,那本王,……
一连串的问题沉沉落下,像是小石子投入湖面,一圈一圈地荡开,回音不绝。
动情?
时幼不自觉看向玄霁王。
这世上,可能很难找到比玄霁王更好看的人。眉眼藏着英气、右眼下方那一点极淡的红色泪痣,仿佛烛火,嵌在瓷玉一般的肌肤上,平添几分惑人的气韵。
这样的人,贵不可言,就连头发丝都是香的。
可时幼从未想过对这样的玄霁王动情。
“……你想要我对你动情?”时幼终于开口,语气透着难得的茫然。
玄霁王微微一顿,然后,点了点头,隐隐藏着一丝不耐烦的催促:“不是想,是需要。”
“为什么?”
她以为玄霁王会敷衍过去,可他却认真地思索了一瞬,指尖搭在身前,榻上的锦衾被他捻得微微起皱。他一字一顿道:
“世间万物,很多事都不需要理由。”
“譬如风吹落叶,譬如日升月沉,譬如,你该对本王动情。你若不动情……”
“本王会痛。”
“会难受。”
时幼连忙打断:“难受?”
玄霁王目光落在她唇上,带着无可奈何的疲惫:
“会冷,会燥,会疼。”
“好似血肉被剥离,魂魄被炼化,日日夜夜,万蚁噬心,每一次呼吸,都是劫难。”
“所以,你不可以。”
“不可以不喜欢。”
时幼懵了。
她不觉得玄霁王是在试探她,也不觉得他是在戏弄她。而是真正的、迫切的请求。
他是真的在求她喜欢他。
时幼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不是日塔第六层的幻境吗……
为何她竟听出了几分真情实感?
“你生病了。”时幼脱口而出。
可玄霁王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如若这算生病的话,那本王,已经病了很久、很久了。”
时幼呼吸微滞,整个人都被逼得后仰了些许。
她从未想过,玄霁王有朝一日,会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
甚至,她也从未想过,他会需要她的喜欢。
这个心魇到底是怎么回事。
它和玄霁王长得一模一样,连眼神、语调、呼吸起伏都不差分毫,就连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从玄霁王的心底剖出来的一般。
可这心魇又比真正的玄霁王多了一点……
一点不该存在的坦率。
时幼心念急转,若不能打一架,拼个胜负,以让心魇臣服,难不成,她要以感情去征服他?
抑或是,她必须彻底让他死心,让他承认,她对他无动于衷?
可偏偏,这心魇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她,像是在等她的答案。
偏偏,她也给不出答案。
时幼心里莫名有些发闷,她不擅长应对这样的玄霁王。太坦率,太直接,太……不像他了。
她挪开目光,避开那道灼灼逼人的视线,心里知道自己不该被牵着走,而是需要一个可以脱身的话题。于是时幼盯着他扣着她腕骨的手指,极轻地呼吸了一下,低声道:
“你说你病了很久,是多久?”
玄霁王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仔细地打量着她。
他看得很慢,仿佛要把她的眉眼一寸寸勾勒清楚。
从眼睛,到鼻梁,到唇,最后回到她亮晶晶的眼睛里。他看得很慢,像是要说些什么,唇动了动,最终,他指尖在榻边轻轻一敲:“很久。”
“久到……连本王自己都记不清了。”
时幼自然是不信的:“你怎么会有记不清的时候。”
玄霁王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眸色幽深,似乎透着一点意味不明的神色:“本王记得的事情,比你能想到的都要多。”
他微顿了一下,声音微低:“可唯独这一件,太久了。”
时幼的肩膀绷紧了些,还想再问些什么,可玄霁王已经移开了目光,像是什么都不打算再解释。
时幼看着他,心里有点乱,又有点犹豫。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时幼皱眉,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可玄霁王的心魇不说话,她也不想再纠缠,索性把紧绷的肩放松些许,往后挪了挪,重新坐稳。
只是,时幼并未察觉,自己的这点松懈,落入了谁的眼中。
日月广场,高座之上,真正的玄霁王目光穿透光幕,静静注视着里面的她。
她松了口气,他也跟着松了口气。
道陵子一旁看得分明,意味深长地斜睨着玄霁王,像是刚看见了什么新鲜事:“鬼域之主,你还真是……情根深种。”
玄霁王腮帮微绷,似乎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可表情,看上去倒是依旧云淡风轻,唯独那双眼,死死盯着面前的光幕,似乎要把它盯出一个窟窿。
道陵子摸了摸下巴,他明白,这光幕,怕是要保不住了。
果然。
咔。
光幕骤然一颤,鬼气爬上光幕,画面塌陷成扭曲的光影,顷刻间化作漫天星屑,彻底消失。
很明显,是某人不允许其他人再看下去了。
高坐之上,玄霁王神色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随后,玄霁王看似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衣袖微微一拂,缓缓走下高台,整个人仿佛波澜不惊,面无表情。
可道陵子知道,他此刻真正的情绪,绝不会如表面那般平静。
道陵子笑了笑,对着玄霁王的背影开口问道:“鬼域之主,这是要去哪里?”
玄霁王脚步未停:“透气。”
道陵子和冷修宁对视了一眼。
眼见玄霁王的身影消失在日月广场的长阶尽头,道陵子才收回目光,双手拢进袖中,语气悠然:“修宁,不如赌一赌,鬼域之主最多三息,又要再去观那处幻境。”
冷修宁皱眉:“三息?未免太快了些。”
道陵子轻叹:“再快些也有可能。”
接着,道陵子又继续道:“世人多言他无情,可我看,却未必如此。想看时幼的安危,去看便是,何必自欺,假借透气之名?”
冷修宁知道,道陵子看得比自己更透,知晓得也更多。可她终究还是觉得不解,迟疑道:“可是……日塔幻境里的那个心魇说得情深意切,可那心魇每句话,归根结底,都是要求她喜欢他。可这明显不是喜欢,而是‘需要’。”
接着,冷修宁语气一顿,慢慢道:
“看来,他不是在等她动心,而是把她的情,当成了一桩药方。”
道陵子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看着远方:“修宁,你说得不错。一开始,他或许的确是在求药而已。”
“只是啊……”
道陵子抬起头,望向夜幕中一颗孤亮的星:“情这东西,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它可以是一切,唯独不能单单是药方。”
“若想把情当成药,只会让人病得更重。”
冷修宁沉默片刻,最后只道:“那便是病入膏肓了。怕是治不成病,反倒会生出新的执念。”
道陵子笑了笑,微微敛目:“这不是早已生出来了吗?”
……
……
玄霁王依旧慢条斯理地走着。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他一边走着,一边通过噬魂脊的眼睛,观察着时幼那边的情况。
情况实在是……让他不满意。
那处幻境仍在继续,心魇仍躺在榻上,目光灼灼地盯着时幼,神色坦荡得叫他心烦。
而时幼还在那里,甚至,她皱着眉,似乎在认真思考。
玄霁王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指尖在身侧轻轻一敲。
眉头,正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瞬。
心魇离她太近了。
近得让他不快。
那心魇正低声对时幼说着什么,语气带着耐心、温柔,甚至……缠绵?
玄霁王好奇时幼的反应。
她没有立刻推开,甚至还在认真听着。时不时眼神里还流露出些许动容。
这让武道司上方的天色,骤然暗了一分。
云层低垂,沉得像要压下来。
玄霁王自己都没机会这般靠近她。
他自己,都未拥有过这种待遇。
那心魇,凭什么?
凭什么将他藏在心底许久的念头,如此轻易地说了出来?那分明是他未曾出口的话,是他连自己都未曾面对的心绪,如今却被那虚假的影子剖白在她面前,一字不落,毫无保留。
玄霁王五指骨节收紧,眼神冷得像是淬了冰。
不过,还好。
时幼一如既往,是个愣木头。
她听得认真,可动容的目光中,隐隐带着点狐疑,显然是在怀疑“心魇”出了什么问题,而不是在怀疑他玄霁王本人深藏的心思。
玄霁王的眉宇松了松。
还好,她还是那个时幼。
可下一瞬,时幼看着心魇,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眼神中甚至带着些恍然大悟:“怪不得……可惜了。”
玄霁王眸色倏然一冷。
她方才说什么?
可惜了?
她是觉得可惜了什么?
——是可惜他对她有这般心思?还是可惜……她根本没有动情的可能?
武道司上空,一瞬间风声骤止,云层翻滚,天光昏暗如夜色倒灌。
可时幼根本没有察觉,她还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甚至带着点怜悯的神色,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心魇,慢吞吞地道:
“可惜,你演得很好。”
时幼语气诚恳,甚至带着点惊叹:“只差一点,我便信了。”
“只是,你犯了个错,一个很大的错误。”
“你说你喜欢我,可是,玄霁王曾说过,他生无七情。”
“一个生无七情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人呢?”
“所以,我明白了。你不过,只是个演得太过的冒牌货而已。”
时幼一边说着,往后挪了挪,从床榻上坐起,缓慢抽出背后的无归:
“趁我还愿意听,说吧,你到底是谁。或者,我该问一句,你是什么?”
“给玄霁王道歉,不然,我现在便砍了你。”
玄霁王两眼一黑。
第76章 他超在意玄霁王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还……
透过镶在无归刀柄上的那只眼睛,玄霁王死死盯着一本正经的时幼,沉默。
她在做什么?
她这是想让心魇道歉?
玄霁王向来不受旁人左右,更不会因任何人一句话而动怒,可此刻,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被这场荒谬的局面气到了,还是被她的逻辑逼得说不出话。
这让玄霁王首次深刻地意识到一件事。
时幼宁愿相信,眼前的是个冒牌货,也不愿意相信,他曾对她动过半分真心。
可玄霁王不知,时幼的逻辑很简单。
时幼心里清楚,她不是没见过玄霁王偶尔的温柔,也不是没尝过他那些看上去很亲密的举动。
但她知道,那些行为的背后代表着什么。
是赌气,是较量,是为了不肯在她之前先低头。
玄霁王可以对她好,可以偶尔纵容,甚至可以在某些时候放低语气。可那些行为,时幼看得清楚,那不是喜欢,那只是……
为了争一口气。
就连那莫名其妙的吻——也是。
亲密,是亲密的。可它的底色,不是情意,而是宣告,是试探,是玄霁王一贯的作风。
所以时幼不会误会。尤其是,他曾亲口告诉过她,他生无七情。
既然是这样,又何来的“喜欢”一说?
玄霁王的心魇似乎有些受打击:“你,凭何不相信?”
时幼眼神里带着点怜悯,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戏子:“别演了,道歉。不然,我会生气。”
玄霁王着这一幕,脸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这场幻境,本是考验时幼的,可他现在才发现,这更像是在折磨他自己。
时幼是真的不信。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
这让玄霁王感到有些心烦意乱。
这种感觉极少见,甚至可以说……从未有过。
他本以为自己会无所谓,以为她信不信都一样,可现在,他发现自己竟有些烦躁。
不仅是烦躁,还有些压抑。
只因时幼的笃定比任何质疑都更刺耳。
玄霁王看着那个躺在时幼面前、在他名义下丢人现
眼的“自己”,只觉得一阵荒谬。
他,玄霁王,公玉白离,何时在旁人面前这般不堪过?
心魇的存在,本该是他的执念具现化。可如今,这东西,居然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在时幼面前满口谎言、被冷淡对待的可怜形象。
这不行,绝对不行。
玄霁王不允许,让一个心魇再胡乱吐露他的内心,更不能让时幼继续对那离谱得不成样子的“玄霁王”,毫无波澜地质疑,否定。
……他必须要去扳回一城。
心念一动,鬼气翻涌,玄霁王的身影在刹那间消失无踪。
日月广场寂然,只有残余的鬼气犹在空气中翻腾。
而此时,日塔,第六层。
时幼已不打算再等了。
不管这个心魇想说什么,它终究是假货。
不管它是幻境的试炼,还是某种妖兽幻兽,她都不想听它多废话一个字。
时幼只想速战速决,砍了它,然后尽快去下一层。
无归的刀刃已经出鞘三寸,寒光一闪,杀意已决。
可就在时幼即将出剑的那一瞬,时幼情绪感受到,一股比心魇更沉、更强大的压迫力,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整个幻境。
时幼的眼神一顿,警觉地环顾四周。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幻境里,有什么东西,变了。
可时幼分辨不出是哪一点变了。
危险。
直觉在疯狂示警。
但时幼没有犹豫,反而瞬间收拢心神,手腕微转,无归彻底出鞘!
刀刃利落地划出一抹红光,直取眼前人的咽喉。
然而,就在这一瞬,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扣住了时幼的手腕。
不重,不疾,却快得不可思议,力道稳稳地压在她腕上的内关穴,轻轻一扣。
酸麻感瞬间自腕间炸开,迅速截断了时幼手上的所有气力。
时幼五指一松,剑柄顿时滑落。
无归从她掌中坠下,刀刃擦着床榻的边沿滑落,发出一声闷响。
咣当。
无归落地,落地声在死寂的幻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落在时幼腕上的,是温热的指尖,带着一点懒意,亦有不容拒绝的压制。
时幼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黑色衣袍翻落,某人的气息沉沉压下。
她的一双手腕被按住,整个人往后跌去,失去重心的刹那,她的后背重重撞上锦缎,被迫压进床榻的柔软之中。
熟悉的气息,毫无缝隙地渗入时幼的呼吸之中。
黑色的长发自玄霁王身上倾泻而下,挡住时幼所有的退路。
同样的脸,同样的眉眼,可那双眼睛沉静得可怕,波澜尽敛,不见方才的急切与试探。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时幼能清晰感觉到,他的气息正一声声擦过她的耳侧,像是极度克制,又像是带着某种耐心耗尽后的不满。
时幼屏住呼吸:“你是谁?”
玄霁王低头,看着她,不紧不慢地叹息了一声。
指尖轻动,他手指缓慢滑过她的腕骨,似是随意,却没有半分松开的意思。
片刻后,玄霁王轻轻吐出两个字:
“聒噪。”
时幼被他按在身下,整个人懵了一瞬,随即下意识地抬腿,膝盖直撞向他的腰腹!
可惜,她的动作快,他的动作更快。
膝盖才刚刚抬起,玄霁王的另一只手已经顺势压住她的腿,掌心下滑,落在她膝弯处。她的一切动作被彻底封住,连挣扎,都成了一种被允许的游戏。
动弹不得的时幼死死盯着眼前人,胸口微微起伏。
她本该更冷静些,可此刻,她分明感觉到,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情绪起了变化——
多了一丝怒意,像是被什么话语彻底惹恼了。
难道,是她的判断,错了?面前的人,难道真是玄霁王的心魇……而不是什么旁的东西,闯进幻境里假冒的?
只是,他若真是玄霁王的心魇,他此时此刻,到底在气什么?
是因为她反抗?还是因为她方才的话,戳中了这假心魇的心思?
她该怎么前往下一层?她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彻底臣服?
问题一堆一堆地涌入脑海,令时幼有些烦躁。
她一直觉得自己虽不够聪明,却足够冷静,知道什么时候该忍,什么时候该出手。她可以逼迫自己变强,可以忍受伤痛,可以用所有理性铺垫下一步的路。
可这一次,时幼突然发现,眼前的局势,远比修行,比逼迫自己变强……要复杂得多。
时幼甚至不知道,她现在面对的这个玄霁王,到底该算是敌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她屏住呼吸,试图冷静思考下一步对策。
可她才刚刚稳住心神,玄霁王便忽然低下头,靠近了她:
“你方才说,本王生无七情,因此绝无可能对人动情。”
“那万一,出现了一丝例外呢?”
玄霁王说得极轻,像是随口驳她几句、像是单纯不想在言辞上输给她、甚至像是,在勉强自己,维持最后的体面。
自然,这不是随口驳斥。
更不是随意反问。
只不过,他永远不会承认罢了。
玄霁王垂眸,看着身下这个耿直到令他生气的时幼,脸上刻意挂着一贯的高傲,假装对方才自己提的问题,完全不在意答案。
可他知道。
他在意。
他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在意。
而时幼,正认真分析着他这句话的意图。可最终,她像是没找到合适的答案,眉头轻轻皱起了一瞬。
时幼偏头,避开玄霁王灼灼的目光:“所谓情,缘于心,根于念,长于执,生于不舍。”
“可若本就无情,又何来执念?若无执念……又何来动心?”
“若没有情根,又如何生情?”
玄霁王险些被她气笑。
这女人还真是一点空隙都不给他留。
他刚想出声,便见时幼忽然又开口,似是认真在判断真假:“你说你喜欢我,那你是从何时开始,喜欢上我的?”
玄霁王微微怔住。
他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就连他也不明白,他对时幼,究竟是喜欢,还是仅仅因为她与众不同,因此才会格外在意。
是从她安静待在自己身侧酣睡时,那身上散发出的甜甜气息,让无需睡眠的他,睡得前所未有的沉?
是从给她买了糖人后,她毫不犹豫地想将糖人送给千风时,自己心头那一瞬的不满?
是从那夜微醺,月色落在她眼里,她轻轻的说出那句,我觉得你,比你想象的,更有人情味一点么?抑或是在那醉酒的夜里,她顺理成章抱住了他,给予他漫长的九百岁中,唯一一个平等的拥抱?
思绪翻涌至此,玄霁王忽然意识到——
这个问题,竟然让他认真去想了。
在时幼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否认,而是……在思考答案。
更可笑的是,他竟然,想不到确切的答案。
他作为鬼域之主,心思一向冷静克制,情绪不外露,喜欢?荒唐,他怎么可能喜欢任何人?
可玄霁王无法解释。
无法解释,为何他会对她的一切都不自觉上心。
无法解释为何她在他身边,他竟然能睡得更沉。
无法解释为何她要送千风糖人,他竟生出莫名的不满。
无法解释,为何在这一刻,他的指腹贴着她的脉搏,压住她手腕的手,竟有些舍不
得松开。
玄霁王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时幼,怕是真的……有点喜欢。
一点点而已,不多,只有一点而已。
仅此而已。
而时幼还在看着他。
一双眼清清亮亮的,毫无畏惧地迎上来,像是要把他的反应一寸寸剖开,看他哪里露了破绽,好验证她的猜测。
玄霁王也盯着她,眸光沉沉,他可以承认所有事,但喜欢她这件事——
他死也不会亲口承认。
还好,时幼根本没认出他,把他当成了心魇。
这意味着,就算他此刻压着她、按住她、靠近她,她也不会往那方面去想,让他可以站在幻境的名义之下,隐去真实的自己,让这场试探继续下去。
心魇是心魇、又与他玄霁王本人有什么关系?
玄霁王俯身,嗓音淡淡:“如若本王从一开始,便是带着目的接近你……”
“所谓纵容你、留你在侧、对你比旁人宽容几分,为的不过是引你入局,让你动情,那如今看来,是本王太过高估自己,还是你天生无心?”
第77章 直女与醋王臣服、臣服、该如何让这个……
时幼的手腕被玄霁王钳得极紧,无论如何都挣不开,她索性偏头望着他,带着几分真切的不解:“什么叫引我入局?你为何非要让我动情?这又有何意义?”
玄霁王声音不紧不慢:“方才说过,本王,病了。”
“你动情,便是本王的药引。”
他看似故意答得漫不经心,可偏偏,玄霁王扣住她手腕的十指,微微收紧了一瞬。
时幼脑子飞快运转起来。
他真的病了?
如何治?为何药引偏是她的感情?她该做什么救她?
时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底划过一丝了然的光。
这定是道陵子的幻境在考验她!
这第六层的考验,显然不是让她拼死对战,而目前看来,眼前心魇的目的,是在试探她会不会动情。
只要她演得够好,演得心魇信了,她就能顺利通过试炼,进入日塔第七层!
只是,如何该演绎动情?现在是该……深情款款望他?还是缓缓低眸,显得含蓄?亦或是,轻咬嘴唇,带点矜持?
只是,“情”之一字最是虚无缥缈,若非精雕细琢,如何取信于玄霁王?既要演,便不得敷衍潦草,这才能见深情不露,意蕴悠长。
时幼眼神一凛,瞬间进入状态。
她仰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玄霁王,像是在努力琢磨该怎么演得更像一点。
时幼艰难地抬起手,僵硬地拽住玄霁王的衣袖,可拽得太用力,厚实的布料都被她揪出了褶皱。
“既然,你说我已落入你的局中,我又怎能再……”时幼皱眉,思考了一下,补充道,“嗯,怎能再能逃得出去呢。”
说完这句,她自己也愣了一下,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但话已经说出口,时幼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
于是,时幼下故意轻咬住下唇,试图营造出“情难自抑”的氛围,可下嘴唇咬得太狠,眼神里本该是娇羞,结果多了几分痛色,生生把“含情脉脉”演成了“隐忍不适”。
时幼赶忙偷瞟了玄霁王一眼,可她眼神太直,给人感觉不像是动情,倒像是在研究他的五官。
玄霁王神色难辨。
时幼不明所以,眨了眨眼,以示自己此刻情绪不稳,同时干脆孤注一掷,再添上一刀,语气更缓更软了一点:
“我的态度,你不是想知道么?那我便告诉你。”
“是,我喜欢你。”
本以为这句话出口,便是大功告成,下一步,边该等玄霁王心悦诚服地点头,让她通往下一层了。
可时幼万万没想到,玄霁王只是沉默,很沉默地看着她。
时幼僵硬地挪开视线,愣是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可就在视线偏开的瞬间,她的余光,不小心瞥到了玄霁王。
她在他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看到了某种一闪而过的情绪,似是失落。
那失落极淡极浅,转瞬即逝,淡得几乎不容易察觉,可时幼就是知道,他失落了。
像是有某种不该存在的期待,落了空。
时幼心念急转,快速回忆着自己方才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试图找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这回,时幼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玄霁王这人,若是真不想让人察觉情绪,没人能看出他的异样。
也许,是她看错了。
也许,他根本不在意。
也许,那点微不可察的失落……不是因为她。
时幼没敢再说话。
而玄霁王也沉默了很久,他看着她,握着她手腕的指尖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她演得拙劣,他可以忍。
她到现在都没认出他,他也可以忍。
可她居然,真的以为——
他要的,是她装出来的动情?
玄霁王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胸口那股躁意几乎压不住,耳边仿佛有一根弦,在她骗他说出“我喜欢你”的瞬间,猛地绷断了。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决定不忍了:
“时幼。”
“你以为,本王需要的,是你装出来的那点爱意?”
“你大可不必如此。”
“本王不需要你逢场作戏。”
“不需要你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
“更不需要你假装爱我。”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咬着字说出来的。
时幼愣了。并不完全是因为她的谎言被拆穿得彻底,而是因为,他没有再自称本王。
他说的是“我”。
不是“本王”,是“我”。
这个认知让时幼有片刻的停滞。
她的脑中甚至闯进来一个念头。
面前这将自己压在身下的男人,该不会不是心魇,而是从头到尾,都是玄霁王本人吧?
可,可能吗?
时幼的理智告诉她,不可能。
玄霁王是何人?他的骄矜、他的算计、他的冷漠,就连他偶尔展露出的那点耐心,都是有目的、有分寸的。他不会这么亲自下场,演一出荒唐戏码来试探她。
何况,他图什么?高高在上的鬼域之主,容貌、地位、实力,他一样不缺,他若愿意,多少女子将趋之若鹜,为他奉上赤诚之心。而她,时幼,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女子,又凭什么能成为他的破例?
时幼怎么想都觉得,眼前这个人,应该就是心魇,或者,是某种试炼的产物。
……吧?
罢了,她现在,不该去想这些没用的事。
她必须赶紧去下一层。
可现在,玄霁王死死攥着她,她挣不开,也推不动。正面硬抗行不通,那便只能想别的办法。
臣服、臣服、该如何让这个人臣服?
时幼认真思考,在想到答案后,从未觉得自己这么聪明过。
她努力压住心底那点微妙的波澜:
“你把我按疼了。”
“松一点吧,我又不会跑。”
果然,瞬间,玄霁王手上的力道松了那么一丝。
时幼立刻再推一把,语气低了些,甚至带了点近乎诱哄的味道:“玄霁王,你过来一下。”
“我有话跟你说。”
玄霁王兴致缺缺地看着她,像是准备看她还能耍什么花招,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
时幼也不急,甚至顺势松了松肩膀,整个人放软了几分,似乎真的准备说点什么。然后她偏过头,声音更是放低了些:
“你难道不想知道么。”
“来,我告诉你。”
玄霁王盯着她,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停了半瞬。他当然知道她在骗他,可她骗得太认真了,让他不愿拆穿。
他没再犹豫,终于俯下身去。
淡淡的幽香掠过时幼鼻尖,像是松木燃尽后的檀香,又像是清晨拂过山间的冷雾,薄薄一层,恰好萦绕不散。
他的影子笼罩了下来,气息逼近,烛火在他眼底映出一点暗色:
“说吧。”玄霁王
声音带着点不耐,似是不想再与她纠缠。
时幼抬眼看他,眼底有些犹豫,但很快,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她突然探身,随后——
飞快地、在玄霁王脸侧落下一吻。
玄霁王整个人僵住,脑海里似乎嗡了一声。
他活了九百年,从未有人敢这般轻慢于他……从未有人,敢亲过他。
这个女人……她……她竟敢?
玄霁王骤然起身,毫不犹豫地退到了榻的一边,动作快得像是被什么灼了一下,手掌撑在膝侧,看似是被时幼冒犯得不轻。
时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极轻极浅的甜意,仿佛还留在唇瓣上。
意外的香,意外的软。
她以为玄霁王会是金玉铸就的,坚硬冷漠,万物不侵。可刚刚的短暂接触却告诉她——
金玉的确是金玉,可偏偏是最细腻的一种。
活了九百年,半分不老也就罢了,怎么连皮肤和嘴巴都柔软得过分?
时幼眨眨眼,悄悄观察玄霁王的神色。
他一开始是愣的,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亲他,随即偏过头去,冷着脸,不再看她,像是在极力消化这个局面,整个人沉默得过分。
玄霁王看起来很愤怒。
时幼心里微妙地有点开心。
这个冒牌心魇,这回该臣服了吧?
只是她没看到,在她视线之外,玄霁王的唇角,浅浅地勾了一下。酒窝缓缓晕开,带着一丝……几乎不易察觉的愉悦。
可他依旧没看她,用长发掩住所有情绪,唯独留给她一个冷白的后颈。
然后,玄霁王终于开口:“时幼。”
“谁教你的?”
“只亲一半?”
玄霁王偏回头,低垂的睫羽在烛火下投下一道淡影,给眼尾染上一丝浅淡的红,定定地看着时幼,命令道:“要亲,便亲完整。”
时幼只觉不妙。这反应,可不在她的预期之内。照目前发展来看,这心魇非但没有臣服,反而变本加厉了。
她沉默了一瞬,小声嘀咕:“你这心魇,倒是比玄霁王本人还难应付。”
语气淡淡的,不像是气恼,倒像是在认真地陈述一个事实。
玄霁王的目光瞬间冷了几分:
“本王竟不知,在你眼里,本王竟如此好应付?”
时幼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对,心里认定,这个心魇,八成还在考验她对玄霁王的“情意”。她沉默了一瞬,飞快调整了语气,故作真诚道:
“自然不是。”
“你是高贵,最无可匹敌,最、最最令我折服,世间最独一无二之人。”
时幼说得坦坦荡荡,没有半分心虚,看着玄霁王的目光里甚至带着几分认真。
玄霁王面无表情望着她。
下一瞬,他俯下身,气息贴近她的耳侧,指尖从她的腕骨一路滑过,嗓音极轻极缓:
“既然本王如此令你敬畏、折服……”
“那比试结束后,便别走了。”
“留在鬼极殿,继续敬畏,继续折服。”
见时幼不语,玄霁王指尖一寸寸收紧,似乎要将她的一切都牢牢攥在掌心里:
“看来你不愿意。”
“原来,你所敬畏的,只是心魇,而不是本王?”
第78章 他不想忍了你就不怕本王……要你负责……
若不是眼下还在日塔之中,若不是时幼十分清楚自己正在幻境里,时幼或许真会怀疑,眼前的不是心魇,而是玄霁王本尊了。
毕竟,以玄霁王的性子,他根本做不出这种闲事。
……至少时幼是这么想的。
她干脆利落地敷衍道:“不行。”
气氛有些微妙的停滞。
哪怕早有预感,哪怕早就知道时幼迟早会给出这个答案,可真听她说出口时,玄霁王才惊觉,原来他还是会不悦。
“理由。”玄霁王将声音压低了些。
时幼没犹豫:“你不是说过,只要我相信,一切皆有可能吗?”
“我想在比试之后,努力去尝试,复活时奕。”
时幼语气一如既往的认真。
玄霁王看着她,许久未曾言语。
先前积攒的燥意、隐忍的克制,在这一瞬间,竟然都被浇灭了。
他忽然觉得无趣。
连她骗他的那些话,连她方才的一吻,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他松开她,连余温都懒得留下。
片刻后,玄霁王嗓音淡淡:“知道了。”
“你的心里,永远都是你的师父,你的弟弟。”
时幼下意识点了点头,语气真诚:“你说的是。他们二人,一个我恨之入骨,另一个,我再也见不到了。”
玄霁王安静了一瞬,垂下眼帘,睫羽落下一道淡影。
他彻底不想再说话了。
时幼看着他,有些不解。真正的玄霁王,会因她的离去,甚至一句话而失落吗?哪怕她真要走,他大概只会淡淡颔首,说一句“随你”吧。
看来眼前这“心魇”,还是不够了解玄霁王。
时幼又想起“心魇”方才那句“要亲,便亲完整”,心想这大抵是通往下一层的暗示,那干脆,补完整好了。反正,又不是没亲过,她倒也不在乎这些。
她吸了口气,往前挪了挪,带着一种要认真履行承诺的表情,微微仰头,目光纯澈,一点点靠近他的脸颊。
这一回,玄霁王的手猛地抬起,拎住了时幼的后颈。
紧接着,她的脖颈被擒住,整个人骤然一沉,被按进了床榻之中。
床榻微微一震,时幼被按着,微微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玄霁王。
他的脸近得吓人,呼吸落在她脸侧,冷白的手背上浮起清晰的青筋,似乎是极为用力,可时幼却丝毫感受不到疼。
只是他的眼神,极沉,极暗,像在努力压着什么情绪。
温软的床榻塌陷,红烛摇曳,二人的气息顷刻间交错在一起,危险而缠绵。
时幼眨了眨眼。
她好像……又把他惹怒了?
但时幼不太明白,他到底气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他低声问着,声音极低,近乎咬牙——
“时幼,你当本王是什么?”
玄霁王一边说着,指尖慢慢收紧,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热得惊人。
她下意识想挣脱,可玄霁王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像是要将她困在身下,不许她逃开。
“这么想亲本王,难道,你是没想过后果,还是根本不在乎?”
“你就不怕本王……要你负责?”
时幼仍旧没有察觉出不对,眼神澄澈:“你是心魇,你不会。”
烛火暧昧地跳跃着,玄霁王眼底那簇火,终究还是烧到了不该燃起的地方。
她根本没认出来。
她还以为他是心魇。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面对的,是货真价实的他,而不是幻境之中虚假的投影。
她不知晓这层错位的身份,给了他一个可以肆无忌惮的机会——他可以做任何事,他可以不担玄霁王的名号,他可以悖逆自己的一切禁忌与克制,也可以……
忽然,玄霁王低下头。
他不想忍了。
他冰凉的指尖滑过她后颈,稍稍一抬,便迫使时幼抬头看他:“倘若不是呢?”
时幼向后缩了缩,刚想躲开,手腕却被他牢牢扣住,另一只手则顺势撑在她耳侧,将她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
真的很近啊。
近到时幼能看清他眼底翻涌的情绪,近到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轻擦过她的唇角,近到她的心脏,竟有一瞬间漏了半拍。
玄霁王的指腹缓慢摩挲着她的后颈,带着一点过分的耐心。时幼觉得有些痒,偏过头努力躲开,但他忽然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勾住她的下颚,将她的脸扳正,强迫她继续看着自己。
“你……”时幼一顿,语气带着些迟疑,“你到底……”
玄霁王不打算回答,他俯身贴近,微凉的唇擦过她的耳侧,轻声打断:“既然你爱演,那本王便帮你演得再逼真些。”
他不想再给她逃开的机会了。
玄霁王低下头,封住了她的唇。
那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深吻。
毫无征兆,炽热,危险。
玄霁王吻得极凶,几乎是不顾一切,逼着她后仰,整个人陷进柔软的锦被里。
那双惯常冷淡的眼,此刻被欲色侵染,像是沉溺,又像是忍得极辛苦的炙热。
“唔……”时幼眼睫轻颤,呼吸被玄霁王攫取得彻底,指尖无意识地扣住身下的丝绸。
可玄霁王却偏头加深这个吻,手掌撑在榻沿,膝盖抵在她膝间,将她困在自己的怀里。
肌肤贴合的温热,透过层层衣物渗透出来,时幼能感受到他修长的指节顺着她的后颈滑下,带着冰冷,在她脊背上描摹,勾起一层又一层的战栗。
这一次的吻,根本不同于上次的赌气,他在咬她,含着一点惩罚的意味,明显忍了许久,终于彻底没打算忍了,带着某种隐忍到极致的怒意,又像是在试图确定什么——
确定她的存在,确定她的温度,确定她是否,真的会被他撩拨得心绪紊乱。
时幼被吻得喘不过气,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可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这股席卷一切的力量吞没时,玄霁王却猛地松开了她。
透明的银丝自他们唇瓣间拉出,时幼能感受到,面前的男人似乎是在最后一刻 ,强行遏制住了自己。
时幼眼神仍旧有些迷茫,下意识去看玄霁王。
他眼底一片幽沉,薄唇微启,喘息隐隐,像是下一瞬就会再度覆上来,可最终,他只是冷冷地盯着她。
那眼神,透着无法言说的复杂。
良久,玄霁王嗓音低哑,缓缓开口:“……你,不该招惹本王。”
“再有下一次,本王,不会再忍。”
说完,玄霁王松开了她的后颈。
时幼沉默了。
这和她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承天榜比试,不应该考的是意志、心境、修为吗?她从第一层杀到第六层,一路上破阵、对敌,受的苦可不少,到了这最后,居然……比这个?
这算什么?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松松垮垮的衣襟。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更重要的是……她赢了吗?
时幼坐起身,慢慢把腿收起,抱着膝,脸埋在臂弯之间,透过两膝之间的空隙,偷瞄玄霁王。
玄霁王正盯着她。
二人无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气息,暧昧也好,对峙也罢,总归有点奇怪。
时幼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此刻的玄霁王在想什么,她只想赶紧说点什么,打破这让她不舒服的安静。于是她皱起眉:
“要不,我们还是打一架?”
玄霁王:“……不必。”
他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算了算时间——
日塔第六层,最多只能停留一个时辰,如今才过去了两盏茶的功夫。
接下来的试炼艰难至极,她终究还是要独自面对,不如此刻让她歇一歇,陪她聊聊天,省些力气。
他收回目光,故作随意:“说起来,本王送你的礼物,你可喜欢?”
时幼脑子里还是乱的:“什么礼物?”
玄霁王:“龙。”
“啊。”时幼迟钝地应了一声,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尉迟风游,“挺好的,喜欢。谢……谢。”
玄霁王目光微动,像是嫌弃她这点反应太过敷衍:“细细说。”
时幼老老实实回答:“……它让我前两层通关得很顺利。”
玄霁王轻轻“嗯”了一声:“本王知道。”
沉默又在两人之间兜转了好几息。
时幼抱着膝盖,目光不经意落在自己左手的手背上。
昙花的印记静静浮在那里。
但她从未见过玄霁王的双生印。
按理来说,双生印既然是契约之物,那他们二人身上,理应各有一处才对。可这么久了,她从未在玄霁王身上看到过。
细细想来,玄霁王从不在人前露肤,连喉结都被衣料半掩,衣物始终规整得滴水不漏。除了偶尔露出手腕,剩下的地方从不示人,简直像是要把自己包裹进某种不可侵犯的壳里。
时幼有些好奇,侧头看向玄霁王,眼神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扫了一圈——
果然,还是包裹得严严实实。
所以,他的双生印到底在哪?
时幼干脆开口:“你的呢?”
“……什么?”
“你的双生印,在哪里。”
“你想知道?”
时幼点头。
玄霁王不置可否,语气仍旧淡淡的:“想知道的话,你自己找找看。”
时幼抬头,盯着他裹得一丝不苟的黑色玄衣,连忙往后挪了挪:“不找了。”
结果,下一瞬,时幼听见了衣带被扯开的声音。
第79章 想要每时、每刻、蚀骨、侵心
玄霁王抬起手,指尖勾住衣襟最上方的系带,慢条斯理地向上一挑。
他指节轻捻,将布料向两侧拨开,露出锁骨处的一小片雪白肌肤。
时幼本就没打算看,可在他拨开衣料的那一瞬,视线还是猝不及防地落在了那处。
然后,时幼怔住了。
一朵昙花,落在玄霁王锁骨的正中处。
花瓣收拢,薄薄的一片,仿佛随时都会在肌肤上盛开。
其形状、纹路,与她手背上的那一朵如出一辙,唯独她的是盛开的,他的,却还是沉睡的模样。
“你的为何同我的不一样?”时幼好奇问道,“你的昙花,为何没有盛开?”
玄霁王语气依旧淡淡的:“待它盛开,你自然便会知晓。”
他说着,手指又往下,将衣领微不可察地解开了一寸。
那朵昙花的形状清晰了些。
呼吸,仿佛都变得燥热了一点。
时幼连忙移开目光,正襟危坐。
可惜,玄霁王似乎并不打算让她轻易逃开:“怎么,方才还敢亲本王。”
“现在连多看一眼的胆子都没有了?”
这话倒是让时幼不服气了。
她忍着耳尖的烫意,凑了过去。只见玄霁王锁骨中央的昙花,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又伴着他每一次呼吸明灭。可偏偏,又不曾真正舒展。
时幼眨了眨眼,盯着那朵花,似是为了争口气,刻意抬起手,指尖缓慢地落在那朵未开的昙花上,轻轻地、试探地摸了一下。
玄霁王的呼吸骤然乱了,指尖蓦地一颤,喉间溢出一丝几不可闻的低哑声。
那片肌肤炙热得近乎要烫伤人。
他那双往日沉冷无波的眼,里面藏着汹涌的燥意,整个人看起来正强行遏制着什么,似乎若不这么做,下一刻,他便会彻底失控。
不是刻意的,也不是情绪上的,而是身体最直接的反应。
时幼察觉到了,眼神里带了点疑惑。
她还没来得及收回手,玄霁王便骤然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指尖,从自己锁骨处拽开。
玄霁王额发落下几缕,遮住眼底的晦暗,低声道:“够了。”
他说够了,可他的指尖仍然按在她的手腕上,迟迟没有松开,掌心滚烫得仿佛在灼烧她的皮肤。
半晌,玄霁王缓缓抬眼,琥珀色的瞳仁里映着她的影子:
“别碰。”
时幼愣了一瞬,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看他:“你方才不是还说,我没胆子么?”
“只是让你看,没让你碰。”
时幼“哦”了一声,收回手指,重新抱膝坐着,低着头。
烛火映在她的眼睫上,忽明忽暗。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不会从来没被女子碰过身体吧?”
玄霁王眼神微敛,眉目间仍旧是惯常的冷淡:“除了你,还有谁敢这般大胆。”
时幼盯着他锁骨处的昙花,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
以玄霁王的身份和脾气,旁人别说碰他,怕是连靠近都得先想好后事。
只是有些事情,时幼还是不大明白,她沉默了半息,又补了一句:“可你比我多活了那么多年,难道之前从
未和任何女子……”
“……亲近过?”
玄霁王淡淡扫了她一眼:“本王若愿意,可以拥有太多东西,包括女人。”
时幼点头:“那就是没有。”
玄霁王:“……”
时幼这话说得太快了,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而她,只是礼貌性地问上一句,顺便听个乐子。
这让玄霁王忽然觉得,自己刚刚那句话,有点多余,只好给自己找补一句:“本王对女人不感兴趣。”
他顿了一下,又道:“对情,亦不感兴趣。”
时幼点了点头,细细想来,玄霁王生无七情,自然不会对情有兴趣,这话听着,合情合理。
只是……
时幼目光不自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
面前这人,肩宽腰窄,黑衣衬得肌骨清隽,就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玄霁王的模样生得极好,堪称世间难寻的绝色。时幼实在难以想象,他这副模样,当真无人觊觎过?
时幼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那、就算你不曾对人动心,也总该有人对你动过心吧?”
玄霁王闻言,目光一顿,忽然抬眸看她。
那一眼,意味深长。
他似在透过这一眼回忆些什么:“确实,有过一个。”
“那个人,她不怕死,行事,极为疯狂。”
时幼被勾起了兴趣,抱着膝盖往前凑近了些:“有多疯狂?”
玄霁王沉思片刻后开口,说得极慢,字字落在唇间,像是特意要时幼听清:
“那人曾缠得很紧。”
“她说,不信这世上真有无情之人,偏要治好本王的‘病’,愚蠢至极。”
“于是,她费尽心思,处心积虑试探本王,执着得很,妄想着能让本王动情。”
时幼怔了一瞬,直觉不太对劲,果然,下一刻,玄霁王又道:
“最终,在屡次试探无果之后,她给本王,下了情蛊。”
时幼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嗯,情蛊。”
时幼脸上难得露出震惊的神色,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玩笑话,玄霁王是认真的。
她怎么也想不到,堂堂玄霁王,也会有被人下情蛊的一天。她也很难想象,会有人胆敢对玄霁王做这种事。
时幼想了想,又问:“……那然后呢?”
玄霁王冷冷看了她一眼,像是在思考她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才会问出这种问题。最终,他淡淡道:“然后,本王杀了她。”
“那她死了,你的情蛊,解开了吗?”
“自然没有。”
“怎会如此?”
玄霁王说得云淡风轻:“那女人说过,解开情蛊的唯一条件,便是让本王真心待她。”
“不计较、不敷衍,直到她彻彻底底地沦陷,情蛊才能解。”
“只可惜,她这一死,这情蛊,便成了个难以解开的诅咒。”
时幼怔住了。她沉默地看着玄霁王,眼神逐渐有些微妙:“中情蛊,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玄霁王明明嘴角未动,却让时幼生出一丝被什么危险的东西盯上的错觉:“你想知道?”
时幼当然想知道。
她是真的问得很认真,就连语气,都透着一股求知的诚恳。
玄霁王盯着她,眼神变得晦暗了些许,像是隐忍了许久的什么东西,在这一刻被她轻飘飘一句话捅破了个口子。
最终,他薄唇微启,缓缓吐出两个字——
“想要。”
“每时、每刻、蚀骨、侵心。”
时幼心跳出现了一瞬的停滞。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问出了一个极其不该问的问题。
就连她的呼吸,都被这几个字拉得极紧。
时幼张了张口,试图说点什么,但玄霁王又轻轻道:
“所以——”
“时幼,你还敢再试探本王么?”
时幼后悔了。
非常后悔。
但事情已经走到这里了,她只能努力维持冷静。可脑海里,却无端浮现出从初见至今的点点滴滴。从白鬼山到鬼极殿,从契约成立到一路同行,他的目光,他的靠近……
等等,难道从他苏醒的那天起,他一直都在,努力克制自己?
时幼不敢继续往下想,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可后背已经抵住了榻沿,无路可退。
玄霁王见到她的反应,眼底情绪晦暗了一瞬:“不过,这一次从封印中苏醒后,本王找到了一些方法,能够勉强压制。”
他语气克制,平稳得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可时幼却忽然觉得,这样的平静,更加令她心悸。
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摆,脑中混乱得很,思绪纷乱地飘过去又飘回来,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不大合理。
玄霁王生无七情,既无爱憎,亦无喜怒。这样的他,不该被情绪左右,更不该有欲。可方才那一瞬间,他的眼神里……
那沉郁的、克制的、隐忍到发狠的情绪,几乎都要漫出眼底。
情蛊,时幼听说过。可情蛊的存在,本就是为了催生已经存在的情感。一个无情者,怎会被强行赋予情感,甚至是欲呢?
无论是理论上,抑或是事实上,都不可能才是啊。
可若是真的,那他这些年,都是如何熬过来的?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见过一孤本古籍,其中有一页提及过一种极端罕见的蛊术,施蛊者若无法让目标心生情感,便会反向侵蚀其本性,以“欲”的方式取而代之。
换而言之,本性越冷寂,蛊毒便越炽热。
若七情皆寂,必将烈焰焚身。
这下蛊之人,的确够狠。
若那下蛊之人还活着,会不会在某个时刻,笑得很恶毒地看着玄霁王,告诉他:你活该?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宛如一张无形的网,将这间屋子困住,也将时幼困在玄霁王的眼神里。
时幼察觉到气氛不对,只想赶紧说些什么,打破这该死的寂静:“你说、你找到了压制的方法,那方法倒底是什么?”
玄霁王的目光沉了沉,像被什么东西拨动了弦,隐忍着,不发一语。
下一瞬,他抬起她的手腕,慢慢地、轻轻地,将她的掌心覆在自己锁骨中央。
热意透过指尖传来,掌下那朵昙花,本是黯淡的,却突然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微微亮了一瞬。
玄霁王的睫羽轻颤了一下,气息不自觉地乱了一拍。他看着她,眼神沉沉,呼吸灼热,像是一头即将失控的困兽,勉力维持着最后一丝克制。
时幼被盯得后背发紧,试图移开视线,却发现他的目光如影随形,一落在她身上,便再也不肯挪开。
不该这样的。
时幼心里莫名生出这样的念头。按理说,他生无七情,高高在上,就算被情蛊折磨,也该是无情之人的冷眼旁观,而不是这般——
沉沉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的影子刻进心里。
玄霁王忍着浑身的热意,仍没有松手。
时幼还没有认出他。
她仍旧以为,他只是幻境里的“心魇”,是虚妄,而不是活生生的玄霁王。她甚至会为了通过试炼,迎合“心魇”,演出一场假象……
她的存在,本该让他痛苦,可此刻,她近在咫尺,懵然不觉地看着他,显然对自己的处境毫无戒备。
太不设防了。
她一向既聪明又迟钝,时不时让他头疼,可唯独在这一刻,她主动递出了刀刃,而他,已经站在悬崖边缘。
玄霁王忽然觉得,这场试炼,未必不是一场天赐良机。
有些话,刚好可以趁这个机会,说出口。大不了以后,他可以装作从未出现在这里,而一切所作所为,所有的言语,不过是心魇的作为罢了。
于是,玄霁王握紧她的手,又靠近了些许。
他手上的温度很烫,透过肌肤传到血液里,时幼浑身一僵,耳边传来他极低的一声呢喃:
“你以为本王为何,九百年来,从不近女色?”
“是因为无情?”
玄霁王气息从时幼耳侧扫过,语气平静得可怕:
“是,但又不只是如此。”
他的手掌缓缓收紧:“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本王……动心。”
第80章 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她……喜……
时幼认真思考了一瞬,抬起眼看他,疑惑道:“可你明白何为动心吗?”
她的问题太过直接,没有丝毫迂回。
玄霁王没有立刻开口。
他的目光缓缓落下,落在她微微扬起的脸上,落在她此刻仍轻轻按在自己锁骨处的指尖上,落在那朵未曾盛开的昙花上。
是啊,究竟何为动心?
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心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拧紧,一股过于陌生的情绪自胸膛深处涌上来,闷得他几乎透不过气。
他只是觉得,自己从未有过这种状态。
玄霁王下颌紧绷,呼吸不自觉地沉了些许。
他能忍,可他的身体在出卖他。
哪怕他极力克制,血液的流速仍旧在加快,指尖的温度变得灼烫。不仅是因为情蛊作祟,更是因为这时幼,离他,太近了。
烛火摇曳,她的影子映在他眼底,鼻息间尽是她身上的气息,将这夜色晕染得暧昧至极。那气息缠着他,轻轻地、若有似无地,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疏淡,像是某种无形的钩,钩着他的理智,一点一点地往深处拖。
玄霁王指尖扣在时幼的腕骨处,盯着面前这个让他束手无策的难题。
他不明白,这种烦躁、克制、甚至隐忍到几乎折磨的感觉,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他在认识时幼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是生无七情之人,从未感受过“喜欢”是什么滋味,也未曾真正知晓“心动”该如何判定。可他的脑中,早已被密密麻麻的念头叠满——
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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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她的声音,喜欢她的眼睛,喜欢她的冷静,喜欢她的倔强,喜欢她的聪明,喜欢她说话时的神态,喜欢她总是什么都不知道地站在自己面前——
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她。
玄霁王意识一片粘滞,不知是因为她的手正落在双生印上,催化了体内的情蛊,还是因为他本就早已深陷其中,不想再挣脱。
这枚印记,是玄霁王最大的弱点,能勉强压制住他体内不该有的悸动,一旦触碰,他将会彻底失控。可他还是伸出了手,任由她按在那朵未开的昙花上,哪怕从这一刻起,他将再无退路。
所有压制已久的情绪,从他贫瘠的灵魂深处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他的克制,他的自持,他的冷漠,皆是虚妄。
他本该是她的。
从很久以前,从他未曾察觉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属于她了。
玄霁王很想试图传递这份感受,他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嗓音发涩:
“你问本王,何为动心?”
“本王从前或许不懂。”
“但现在……怕是懂了。”
时幼听着,只觉得玄霁王脉搏鼓动得比方才更急促了几分,似乎有东西即将挣脱桎梏,跃然而出。
她看着他,看着他染上红意的眼尾,看着他微微喘着气的薄唇,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她忽然想起,方才她问他是如何压制情蛊的,他避而不答,只是把她的手,覆在他的双生印之上。
那么,会不会……
从一开始,这双生印的存在,根本就不只是同生共死那么简单。
它,或许也是他用来压制情蛊的手段。
而她,亲手碰了它,两次。
难怪玄霁王呼吸起伏得这样失序、难怪他此刻的模样,简直像是蓄势待发的猛兽,随时都可能将她吞入骨血。
时幼心底骤然生出警觉,下意识就要抽手。
这个动作,玄霁王感受得格外清晰。
这一瞬间,玄霁王忽然清醒了些许。
就差一点,他就要借着“心魇”的身份,把那些从未说出口的东西,坦然地倾泻出来。
可她其实是不需要的。
时幼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她的世界广阔至极,她并不需要她留在其中。
说了又如何?
换来的不过是她讶异的眼神,或许还会是她毫不留情的拒绝。毕竟,她只是块愣木头罢了。
他松开了她的手。
时幼感受到,一切都冷了下来,仿佛方才的炙热只是幻觉。
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掌心里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残存的温度都在迅速消散。而玄霁王的神情,已恢复成一如既往的冷漠。
时幼几乎可以确定,玄霁王的情蛊,是通过双生印在压制。而现在,他已经收回了所有的破绽,把那唯一的软肋,彻底藏好。
看来,以后,他的双生印,她不该再碰了。
玄霁王向侧挪了些许,二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开,隔着一臂的距离,各自坐在榻上。
他嗓音平淡,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你,接下来的比试,会很难。”
时幼松了口气,有些意外自己竟然对他转移话题的举动,生出了一丝感激。她看着榻前烛火微晃的光影,轻声道:“我知道。”
屋内沉默了一瞬,玄霁王忽然开口:“其实,你不必受这些苦。”
“若你愿意,本王可以毁了这里。毁了武道司,再替你报仇。”
烛火又晃动了一下。
“我知道。”时幼说。
她想了想,补充道:“其实当时,傅夜城和冷修宁将我困住,你突然出现,救了我。你明明可以把武道司搅得天翻地覆,可是,你没有。”
“你只是毁了一座承天榜石碑。”
“所以,我很感激你。”
玄霁王听着,视线落在时幼脸上,神色不明。
时幼顿了顿,又道:“世人都说你冷酷无情,杀伐决断,可我觉得,你真的很好。”
“一直以来,你真的有在尊重我。”
“尊重我的意愿,尊重我的决定,尊重我的一切。”
“所以,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忘记……那个,曾经站在承天榜石碑下,为我毁碑,却没有毁掉我的选择的你。”
“这世上,愿意尊重我的人很少。”
“所以,谢谢你。”
屋内再次归于沉寂。
玄霁王沉默了很久,某种情绪翻涌至喉咙,又被他克制着压了下去:“你这番话,听起来,倒像是在告别。”
时幼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我没有。我只是觉得,凡事都该及时,不论是报仇,还是谢意。既然是当下的感受,就该在当下表达出来才是。”
她说完,心绪出现了片刻的晃动。
时幼想起在日塔第二层时,透过噬魂脊的回忆,所见的那个少年玄霁王。
被尉迟一家万剑穿心,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杀的玄霁王。
他哪里是苍生怨念所化成的邪祟?
他只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哪怕百年千年过去,那个活生生的他,仍旧被困在那个火光弥漫的夜晚里,再也没有走出来。
想到这里,时幼抬眼,看了一眼玄霁王。
烛火明明灭灭,映在他的眸子里,倒像是落了一片碎星。
时幼看着他,轻声道:“其实,你也不必多想,我可能……只是有感而发。”
“虽然你只是心魇,不是真正的他,但我还是想把这份感激,快些说出来。”
“毕竟玄霁王他本人,应该也没听过太多真心实意的感谢吧。”
玄霁王看起来有些无奈,像是觉得好笑,又像是觉得荒谬。
他懒得再计较她对自己身份的误判,也懒得说自己确实未曾被人这般感谢过,毕竟,在所有人眼里,他只需要被畏惧便好。
只是,心底那句已被按耐下去的“喜欢她”,又在这不设防的瞬间,从理智的罅隙中钻了出来,烧得他指尖发烫。
罢了,就让她继续误会下去吧。
玄霁王轻声道:“你既这般感激真正的玄霁王,下次再见,不妨直呼他的名字,而不是玄霁王。”
时幼问:“什么名字?”
屋内沉寂了一瞬,烛火跳动的影子投在他眼睫上,摇曳得不真切。
良久,玄霁王缓缓道:“他的真名,曾被人念过千遍万遍。”
“有求的,有畏的,有谄媚的,有咬牙切齿的。不过最后,知道这个名字的,几乎都死了。”
“他很不喜欢这个名字。但若是你愿意——”
“在只有你们
两个人的时候,你可以叫一声。”
“公玉白离。”
玄霁王看她的眼神中,露出一抹难得的温柔:
“他不会生气的。”
时幼安静听着,似乎被这个名字攫住了神思,嘴唇一张一合,像是把这名字轻轻复述了一遍,却没有出声。
许久,时幼才低声喃喃:“这还真是个美好的名字啊。”
她抬眸,看向他,眼神里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但既然他不喜欢这个名字,那我以后偷偷叫,不让旁人听见,就当是只有我和他才知晓的秘密。”
这句话轻得像春夜细雨,落在干涸了九百年的荒原上,让玄霁王生出一丝恍惚的错觉。
这还真是他九百年的岁月里,听到过最温柔的话语。
玄霁王忽然希望,时间能永远停驻在这一刻。若是如此,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是不是就能一直留在他身边了?
他抬手,缓慢地扣住自己的手腕。指腹下,是他腕间的脉搏,轻颤,微热,细细的,却能让他从这一点温度里,尝到前所未有的真实感。
时幼动不动心,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情蛊解不解,似乎也已经无所谓了。
他的情蛊,或许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解不开了。
这屋子太安静了,连她呼吸的声音,都足以让他的理智颤动。
“时幼。”玄霁王忽然开口。
时幼回神,抬眸看他,眼底带着一丝疑惑:“嗯?”
她这一眼,让玄霁王心头那点不该有的执念愈发清晰,像是夜色沉沉下的星火,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
他的指尖松开了手腕,抬手轻轻触到她的衣袖,极轻地拽了一下:“叫一声。”
“什么?”
“他的名字。”
他的目光落在她唇上,像是在等着听:“先叫一声试试看。”
时幼愣住,没太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却还是叫了出来:“公玉白离?”
玄霁王的喉结缓缓滚动了一下。
她唤他名字的声音,那么轻,那么软,一字一顿地落在他心里,像是某种钩子,将他一点点拽得更深,让他觉得,他似乎都不再讨厌这个名字了。
他沉默着,盯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
时幼觉得气氛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刚想问一声,下一瞬,玄霁王骤然收紧指尖,将她猛地拽向自己——
时幼整个人被拽得往前倾了一寸,正好落进他的臂弯里,鼻尖擦过他肩头华贵的衣料,呼吸之间,满是他身上的冷香。
心跳,突然间乱了一拍。
时幼下意识地抬手去推他,然而,玄霁王没有放手。
“再叫。”
这句话,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甚至有些危险。
时幼不知道,此刻的玄霁王已然被她方才的那一声唤,乱了心神。他想要她的声音,想要她的注意,想要她用这样独属于她的方式,叫他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时幼只是直觉不妙。
她偏头避开他的目光,试图装作没听见:“我已经叫过了。”
时幼语气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
可玄霁王却像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他盯着她,缓慢地吐字:
“再、叫、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