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找大夫治你的怪毛病◎
当夜,伏州灵芝药堂遭了一场洗劫,闯入者动静太大,出逃时还伤了打更的。
打更的好端端的走在路上被吓一跳不说,还被推了一把,后脑勺磕在巷道墙壁上,嗷了一嗓子大喊“有贼人抢东西”,立马闹醒了不少人。
伏州百姓因为经历战乱,不兴自扫门前雪那一套,只要能动弹的都拎上了手边的武器,什么锄头柴刀水火棍都上了,门一开就问“哪里有贼人!?”
喧闹蔓延到将军府这边,在灯火下看医书寻求解毒办法的奚从霜也听见了声音。
“谁在吵?”
不用她说,在桌边托着腮帮子打盹的红豆唰的睁眼,小蝴蝶似的飞出门。
奚从霜有些在意突如其来的意外,思忖片刻,她放下手中古籍,披上搭在椅背上的外袍,缓步出门。
她没有贸然出了无名院,站在门口等红豆回来。
刚刚红豆出门急,没把院门关上,站在正堂大门,视线越过天井,能看见院门外漆黑夜色。
等了许久,奚从霜没有等到红豆回来,倒是等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来人一身红衣,衣裳佩饰都整齐,几缕碎发垂在脸侧,不像是打扮好了要出门,倒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
而且还是一路快马,束紧的头发都掉落了。
奚从霜没想到会在这个时辰看见她,一时没有言语。
还是来人先开了口:“我就知道你还没睡,大晚上傻站在门口干什么?”
奚从霜扶着门框的手微微用力,她说:“等人。”
她在对方跨过高高门槛,往庭院里走时说:“外面有点吵,红豆出去了。”
听见只有她一个人在,荀随凰大步靠近,边走边说:“我知道你不知道,要是你知道了,就不会派身边的小丫头去前院打听。”
而后她站定在台阶下,抬头问奚从霜:“你怎么不问问外面发生了什么?”
奚从霜也走出了灯火明亮的屋子,一块沐浴在清冷月光下,她走近:“我不敢问,怕你怀疑我。”
她说话的语气很轻,
从荀随凰出现的开始,她就知道会被奚从霜察觉:“这么说你是承认灵芝药堂的主人是你的人?直接告诉你也无妨,灵芝药堂被人打砸烧抢,现在就剩个空壳。”
奚从霜看起来没有太大反应:“听起来灵芝药堂附近的人都平安无事。”
真是嘴里没个准话,荀随凰也偏不给奚从霜说实话:“时间晚了,奚宗主早些休息吧,我就先走了。”
好像专门来一趟就是为了讨奚从霜的嫌,撒一撒多到无处安放的闲话。
然后她没能走动,垂下的袖子被人扯住,荀随凰回头,恰好看见月光盈满身后人双眸,显得分外温柔。
奚从霜温声道:“天色不早了,将军慢走,我就不送了,道句晚安好梦。”
荀随凰:“……”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对方,只记得挺直腰板,以将军的姿态走出庭院,看起来十分有出息。
走出庭院后还没忘记关上门,在夜风中走了好远,被下属一叫才回神。
“将军才回来,是她口风很紧,很难办吗?”
荀随凰冷了脸色,对副将说:“不是她。”
下属也是一通忙,她抹了把脸,点头道:“不是的话,那今晚的人果然不是我朝的人。”
荀随凰看了她一眼:“谷代芳回来没?”
下属摇头:“谷将军追出城外去了,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
荀随凰像是心里有事,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下属有一点想不明白:“这么远,也是追不到了,也蛮人狡猾,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夜舍得动用城里的线人,却是去找一个大夫的麻烦。不过也是好事,省得咱们继续费时费力去大海捞针,都自己跑了。”
荀随凰道:“柳大夫怎么说也是伏州神医,也蛮大夫救不了生命垂危的王,就把主意打在了她身上。”
下属震惊,随后咋舌道:“我竟然忘了他还没死,将军都快把他穿个对穿还能活到现在,真能熬。”
荀随凰:“行了,你也忙震惊了,赶紧把这些人周边的,亲近的,还有保持长期联系的都盘问一遍,跑的这几个只是明面上的,人家钻的就是你的空子。”
下属神色一肃:“得令!”
*
听了一耳朵消息的红豆回了无名院,一五一十地说给奚从霜听。
“还好柳大夫走得快,不然今晚肯定被吓一跳。”同是一蒿堂的人,红豆感同身受,听了出门回来的将军府部曲描述,更是心有余悸。
如果是她不一定会怕,可柳大夫是货真价实的真大夫,没有一丁点武功护身,要是真被抓走了肯定会遭遇不测。
奚从霜合上古籍,妥善收好:“赶巧是赶巧,倒是比我想象的还快,不出五日,嘉山关外会有消息传来。”
没有人比奚从霜更清楚柳大夫的下落,柳锦娘早在中午就以风寒为由挂牌歇业,随后改换面目假借探亲之名出城,便一去不复返了,这些人不知道柳大夫不在家,只会扑了个空。
不光扑了个空,还恼羞成怒砸了大半药堂,惊动了打更人,进而惊动了附近巡逻的将军府部曲,才将此事闹得那么大。
奚从霜唇角隐隐有一丝,笑意,跟荀随凰面前的温柔安然截然相反,是货真价实的冷笑:*“事已至此,只能自认倒霉了。”
红豆不明白,只觉宗主好像在幸灾乐祸。
事情果然如奚从霜所料,不出五日,嘉山关外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也蛮王城中,找不到大夫,得不到有效治疗的也蛮王撒手人寰,临死前他依然无法放下自己的野望,浑浊双眼始终望着永朝方向,不甘愿地死去,甚至没有留下一字一句关于王位传给谁的遗言。
这像是某种讯号,几位王子对手足大开杀戒,疯了一样要坐上镶嵌宝石,铺着狼皮的王座。
几位王子的争夺终于以二王子杀光了所有兄弟,在也蛮太师的辅佐下,登上王位。
年轻的王对富饶的永朝依然垂涎,只要见过永朝风光的人,永远无法忘记那种资源取之不尽的感觉。
只是去岁暴雪里冻死的牛羊无法支撑王的雄心壮志,有荀随凰的阻拦,相当一大批勇士是直接饿死在前往战场的路上,而年幼的三十六部勇士需要成长时间,他在群臣的建议下,决定与永朝议和。
议和的信号像蒲公英一样,随着南下的风刮过伏州,吹到了繁华奢靡的永都之中。
上龙颜大悦,欣然接受议和请求,也同意了新王明年前往永都觐见——甚至对方提出不去,建兴帝也会意思意思答应。
新任也蛮王派出了使臣前往伏州,将在伏州城内签订议和书。
红豆在事发的第三天就听到了老王身死,新王登基的消息。
第五天,就听府上的人议论也蛮使臣在路上的消息。
时间卡得刚刚好,还真是神了。
*
因为休战消息传来,使臣当真在路上,即将到达。
伏州城内像过年那样高兴,处处张灯结彩,百姓自发庆祝,打算过几天办个灯会。
老天也赏脸,好几天都是风和日丽的大晴天。
也是这时候,像是不存在的监军太监忽然炸尸,从行李堆里掏出一封明黄卷轴,说自己是奉圣命而来,主持议和事宜。
宣旨的时候谷代芳就在荀随凰身后,她是忍了又忍,才没把拳头放下太监的脸上。
好不容易忍到那帮耀武扬威的太监离去,谷代芳及一帮下属都憋着气站起来,齐齐看向荀随凰:“将军,这未免欺人……”
荀随凰出言打断:“好了,都很闲?都忙去,这几天巡逻给我安排好,越是事到临头越要谨慎,去吧。”
“将军……!”
荀随凰不耐:“这么大人要吃奶吗?还喊个没完了,再不走我让若姨拿扫把轰你们了。”
众人只好不情不愿地走了。
隐在堂后的若姨缓步上前,因岁月流逝而变得浑浊的双眼看着众人离去的方向,像是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她们不知道,将军别不高兴。”
如果是她年轻那会,她只会比谷代芳更不忿,但她年轻的时候,老将军绝不会碰上这种事情,不论是圣祖皇帝或是先帝,都非常倚重老元帅。
荀随凰咧嘴一笑:“客气,我看若姨也是我们伏州一枝花,跟我不分上下。”
若姨一看她嘴贫就破功,摇头道:“怪不得老将军总放心不下你,从小你就这样,不爱把这些放心上……”
人年纪一上来,就喜欢回忆往昔,絮絮叨叨的,那是荀随凰避之不及的东西,她忙脚下抹油,溜之。
末了只留下一句话:“今晚不用备饭,我去外面看灯会。”
出到外面,天色已晚,她今天不骑马,步行拐出长街,却是眼前一亮。
不远处,大街上人头攒动,灯火明亮。
在荀随凰眼里看来,放个烟花就跟永都差不多了,她绝不会承认是她对伏州偏爱,以至于闭着眼睛夸。
她当自己不是将军,游鱼似的涌入人群中,她已经过了爱玩花灯的年纪,只爱看别人玩,不爱自己玩。
说若姨有爱想起从前的毛病,现在她也被染上了,记得小时候她娘打过她之后,收走了御赐琉璃瓶,给了她一盏琉璃灯。
一共有六面,每一面都画着不一样的画面,全是容貌出尘的仕女画,旁边题了词。
那会的荀随凰只是会读字,还不到能完全明白诗词意思的年纪,所以只顾着看画,把六面仕女图都记得清清楚楚。
荀随凰很喜欢,摆在桌子上不肯提出去玩,后来那琉璃灯还是摔碎了,同年,她披上盔甲上了战场。
记得那个琉璃灯的形状长得有点……荀随凰抱着寻找旧梦的想法,眼睛往一个个琳琅满目的摊子上看去,一不小心碰到了谁的肩膀。
荀随凰下意识回头:“不好意思,没认真看路……”
一回头,她对上了一个彩绘面具,漆黑的底色,深红而愤怒的眉毛,脸上有几抹彩绘,双唇露出獠牙。
那姑娘身形清瘦,衣袖宽大,手上拿着一只大螃蟹灯笼,这一只的做工比她一路看来的都要精致,估计是花大价钱买来的。
好一个辟邪的恶鬼面具,差点把荀随凰给吓一跳,视线越过对方的肩膀,看见了她身后面具摊子缺人不是真鬼,松了口气。
她对这个有钱的千金说:“不好意思,没看路。”
戴面具的女人笑了一声,她说:“没关系,我也没怎么看路。”
荀随凰:“?”
这个声音有点耳熟,这身高,这个打扮风格,让她想起了一个熟悉的人。
她下意识抬手,要摘掉面具,指尖碰上面具,却被面具女人空着的另一只手按住,体温有点凉。
说不明白的失望闪过心头,荀随凰歉然:“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
双方都是女人,倒也不用担心什么清誉。
荀随凰今天盘了个发髻,耳朵两边兔子耳朵似的垂下两束头发,即便衣着利落,腕配护腕,也能轻易看穿是个女人。
“唐突什么?”面具女人依然不松开手,反而按着荀随凰的手放到脸侧,然后对发愣的人说,“我脑后有束面具的绳子,你帮我解开。”
面具下的双眼很亮,倒映了灯会所有的璀璨似的,荀随凰抬起另一只手绕到她脑后,拉下一根绳子,手上一松。
荀随凰被人握着手,揭开了对面人脸上的面具,还真给她看见了熟悉的泪痣。
她们正站在长街中央,人群来往,言笑晏晏地往前走去,一切的热闹都成了荀随凰眼中的陪衬,眼里唯一清晰的,只有穿月白衣衫的女人。
荀随凰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怎么在这?”
看见自己拿着面具的手,第二个问题就冒出来了:“你的手套呢?!”
奚从霜很淡定:“刚不小心弄脏了,我摘了。”
荀随凰觉得哪里不对:“你摘了不是更容易弄脏手?”
奚从霜如实道:“是,所以我现在也后悔为什么要摘下来,可是我不摘我也忍受不了脏了的感觉,没办法随时洗手。”
两人说话时,交叠的手依然没有松开,一边奇怪今天奚从霜的手怎么不烫的吓人,一边试图收手。
结果当然没成功。
荀随凰:“……你要不说说你到底有什么怪毛病?我找宫廷御医给你治。”
“不碰你就会浑身难受,你要是强行挣脱我就敢抱着你一路回将军府不撒手的病,到时候谣言怎么传,我就没办法了。”
奚从霜说,“我自己就是大夫,暂时治不了,只能满足欲望到状态缓解。”
“……”是了,她自己就是大夫。
一想到那场面,荀随凰就头皮发麻,奚宗主人在江湖混,多了几笔风流债倒是没所谓,她可会是被参的!
虽然参多了再加几本不疼不痒,可荀随凰都没喜欢过谁,清白直接毁奚从霜手里,还是觉得古怪。
她皱眉道:“你又在胡言乱语什么?”
奚从霜摇头:“我没有胡言乱语,只是握着你的手是我尽力克制的结果,你知道我还想做什么吗?”
在荀随凰一脸惊恐又好奇的表情中,奚从霜缓缓靠近她耳边:“我想像握着你的手那样,毫无遮拦地抱着你。”
眼前的脸慢慢放大,凑得近了,荀随凰看见了奚从霜掩藏在温暖灯火下不自然的脸红。
那一刻,她脑子里闪过的念头就是:谪仙也会脸红。
是健康状态的红,不是毒发咳出一盆血的病态红,这样比之前更好看。
随后,她就听清了奚从霜在她耳边说的话。
“……”
毫无遮拦?抱着?
身经百战,戳穿也蛮王也能睡个好觉的荀随凰裂开了,呆在了原地,被手上的力道拉着走也忘了反抗。
后背被压在不知谁家前院上时,荀随凰还想挣扎一下,被身前重量一压,身上传来另一人的体温,她就像五指山下的孙猴子,瞬间动弹不得。
“一会就好,我尽快。”
荀随凰勉强找回几分理智:“这鬼上身似的坏毛病是怎么得的?”
奚从霜想了想:“从小父母双亡,没有及时得到爱护。”
就她家那情况,除了看成绩和赶保姆才会出现的家长,跟双亡没有明显差别了。
“在建立对世界感触的时候没办法亲近任何人,字面意义上的肌肤之亲。”
“缺少关爱的人。”
光听了第一句话,荀随凰胸膛急急起伏一瞬:“父母双亡怎么会……”
话没说完,她越听,越没声了。
远离人群的小巷里,一墙之隔的院子养了狗,狗偶尔被远处的喧闹惊动,嗷嗷叫几声。
荀随凰在安静时说:“行吧。”
又心软了。
其实奚从霜很好奇,怎么会有人把心软和杀敌不手软结合得那么完美,对芸芸众生有极强的包容性,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守护什么的。
奚从霜不想浪费机会,趁她心软问;“认识将军那么久,你还没告诉过我该怎么称呼你?”
荀随凰觉得不自在,又想把人推开了,余光被奚从霜手上的青螃蟹灯吸引:“什么怎么称呼?”
“直呼大名不雅,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字?我第一天就说了。”
奚从霜注意到她目光,提了提手里会动的青螃蟹灯,引诱道,“你告诉我,我用这个灯笼跟你换,是我在摊子上猜字谜得到的,最大的一个灯笼,有人想买都买不了。”
“谁要你的灯笼。”荀随凰无语又无奈,“……澄之,我字澄之。”
【作者有话说】
发现自家宗主不见了,红豆:[问号][问号][裂开][爆哭]
第92章 你对我下蛊了?
◎好吧,听你的。◎
说好一会,就是一会,没有太久,靠得很近的人往后退开。
身上的温度离去,清苦药味似乎还缠绵在身上,靠在墙上的人搓了搓指尖,好悬忍住举手去闻的动作。
并不难闻,也没有毒。
随后一只巨大的青蟹出现在眼前,纤细修长的手合拢,抓着丝线上的交叉木板,她指尖一动,勾动一根线,青蟹的大钳子也跟着动了动。
奚从霜视线在她不住后退的脸上晃了一圈,眼底笑意加深:“刚刚说好的,用灯笼做交换,这个青蟹灯就送给你。”
荀随凰放书房里的糖人还没化,现在又多了个青蟹灯笼,怪麻烦的:“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奚从霜面露遗憾:“不要吗?我还觉得独一无二的东西才配得上澄之。”
她这句话让荀随凰下意识想起一路看见的灯笼,什么形状都有,确实没见过这么大,每一根螯足都会动的青蟹灯笼。
也不知奚从霜口中哪一个词打动了她,抬手去接。
也是风水轮流转,先前奇怪她为什么端杯茶都要避着谁的手,现在她也小心避开奚从霜的手。
碰一下就要抱一下的,天亮都回不了将军府。
拿过青蟹灯笼,荀随凰想起了什么,好笑道:“你叫本将军什么?”
奚从霜蹙眉:“你告诉我你的字却不愿意让我叫,是嫌弃我是江湖中人,并非朝堂朝臣?那我以后就不叫了,我也去找个老师进学堂,考个状元再来唤你的字。”
得益于圣祖皇帝登基,封了亲妹妹为军侯,又颁圣旨命女子入学,可入朝为官。
最开始的几年,只是少量女子榜上有名,但这只是开始,她们不会永远只在底层,甘心在翰林馆待一辈子。
这些人也是圣祖皇帝的心腹,熬过了自然得到圣祖皇帝赏识,平步青云,渐渐将朝堂变成她的一言堂。
要是奚从霜想去,也不是没有机会,八十岁白发老翁都能拄着拐杖去科举,她年纪轻轻的当然更可以。
荀随凰头都大了:“叫吧叫吧,别搞得我赖账似的,我的字还没金贵到要考状元才能叫。”
她是永都长大的没错,不说多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是不缺的,可她有个军功封侯的娘,年轻时偷偷在嫁衣下穿软甲的女人,怎么说都跟温柔小意拉不上一丝关系。
长大之后,手下不是牛脾气就是钢铁做的骨头,一个赛一个好强,忽然生活里多了个青衫雅致,举止斯文的,难免多看两眼。
被这样对待,要多新奇有多新奇,好奇又肉麻。
奚从霜就是看出来了,故意的逗她,还真是被她捡了漏。
但她也没有看漏,荀澄之的心不在焉,战争分明大获全胜,至少能迎来五年的太平,该是班师回朝,论功行赏的时候,作为主帅却中人群中露出恍惚神色。
只能证明一件事,她知道回去之后会发生什么。
奚从霜跟在她身后,望着她背影忽然道:“澄之。”
走在前面的身影一顿,还真是不太习惯,应了一声:“干嘛?”
奚从霜问:“你的字是谁给你取的,是前北燕元帅吗?”
荀随凰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般字都是长辈取的,猜来猜去也就几个人,所以她点头:“对,我娘取的。”
奚从霜:“是揽辔澄清的澄?”
根她所知,老平定侯是志向远大的女子,大半辈子都在往返永都与嘉山关之间,她跟也蛮斗了一辈子,以自己为防线拦住也蛮三十六部,临终之际她又将这份遗志寄托在自己孩子身上。
但是老平定侯万万没想到,荀随凰有一个无诏不得出京的圣旨,如果不是也蛮冲破嘉山关,涌进伏州,即将南下,荀随凰还是永都里的闲散侯爵。
然而三步之隔的人给出的答案和奚从霜想的很不一样。
荀随凰语气有点怪,细听却很平静:“是我心澄澈的澄。”
没想到是这个澄,奚从霜一怔。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估计是外面热闹太甚,也或许是对面的人见得太少,反正机会不多,有些话说出来也无妨。
荀随凰被青蟹灯笼映红了半边脸,好像是笑着的:“我娘平时只读兵书,其他的诗词歌赋她不太懂,是个又犟又轴的老太太,很多人都说我和她一点都不一样。”
说着,她嘶了一声,对奚从霜道:“我说你那么好奇我干什么?别说你仰慕我,本将军不吃美人计。”
“这话是我想说澄之才对。”奚从霜假意唉声叹气,“那日见了澄之我就念念不忘,不惜反了信王也要去将军府,只想对看你几眼,那日澄之是不是在茶里下了蛊?”
被反客为主的荀随凰:“?”
她忽然变脸,呵呵笑着离开了,手上也没扔下占地又碍眼的青蟹灯笼。
奚从霜追了上去,她不毒发时,身体状况还是不错的,能跑能跳,还能追的上大步流星的将军。
荀随凰暗骂自己也是被猪油蒙了心,看她吐几次血就真以为她是弱不禁风的。
她不仅耐杀,嘴巴还会说的很!
荀随凰决定先发制人:“你再说我不爱听的话,就把这灯笼拿回去,我不要了。”
奚从霜只好住口,过了一会她没忍住:“我快走了,只是想在离开前跟你多说几句话。”
荀随凰都习惯了府里偶尔的药味,现在听人说要走,第一反应竟不是送瘟神般的高兴。
她停下脚步,看向奚从霜的目光复杂,她怀疑红豆那晚端来的茶里下了蛊。
互相怀疑对方给自己下蛊的两人对视片刻,荀随凰问:“什么时候走?”
奚从霜很快给出答案:“就这两天吧。”
既然问题不是出在荀随凰身上,那就是出在永都里。
说她被爱情盲目也好,偏听偏信也罢,对方既然表示没有二心,那就用没有二心的办法去处理。
要在荀随凰回到永都之前,先去永都看看怎么回事。
监军太监们都忙着接待也蛮使臣,签订休战盟约,这事办好了皇帝的赏赐就在眼前,早就顾不上“潜入”将军府的奚从霜。
两人往前走,渐渐走到人少之处,奚从霜问:“你也差不多是这段时间回永都了,我送你灯笼还有糖人,别老把我当敌人看。”
“我是真心想站你那一边的,我能为你做很多事情。”
“你还敢提糖人!”荀随凰可算是明白了为何暗探那日支支吾吾,没想到此人不出门则已,一出门惹事。
还给她惹了好大一事,大街小巷的小孩都在啃她脑袋。
这事是奚从霜理亏,她歉然道:“我是没想到,你的名字那么大,有一呼百应的效果。”
“……”
气闷过后,荀随凰也释然了,起码不是建生祠,还好她先一步毁掉了生祠,待消息传回永都,生祠已经被她变成养猪场。
祭拜焚香就不必了,她不是建兴帝,不兴修仙不求长生,大家还是吃好喝好吧。
听了奚从霜说要走的事,荀随凰终于把想问的话问出口:“信王那么倚重你,干什么要背弃他?别说什么弃暗投明,这个理由在我这废了。”
“好吧,听你的。”奚从霜又想了个理由,“因为他瞧不起我,觉得我手段阴私,恶毒妇人心。再继续辅佐他,我只会被卸磨杀驴,得不到我想要的,别说位极人臣,高官厚禄都捞不到。”
荀随凰点评:“想位极人臣,你该去科举。”
这么干太迂回了,想走捷径就另说。
奚从霜:“我师尊不给去。”
荀随凰终于想起了她药谷企图的身份:“所以你是因为不给去……”
“……”这口锅不认也得认。
药谷谷主不让她去参与仕途也是事实。
奚从霜点头认了,果然收获荀随凰可怜的眼神,她老大似的拍拍奚从霜肩膀安慰她:“人都这样,年轻时年少轻狂,感觉无人能敌,不让做什么偏要去做什么,非要干一番大事业证明自己。”
“澄之,其实我与你岁数相当,你安慰错了。”奚从霜微笑着,手按住肩膀上的手背,握住。
荀随凰手背一热,蓦然瞪大眼睛:“……”
完了,她又要犯怪病了。
最后将军忍辱负重,被拉入暗巷,她坚决不接受被握着手走到将军府门前,门房是个大嘴巴,肯定要传得满府皆知。
那灯笼还是被荀随凰提回了家里,挂在飞虹院书房里当装饰,里面的灯油燃完,她也没放新的,只当摆件挂在那。
谷代芳见了,震惊不已:“原来昨晚上一摆出来就把青蟹灯赢走的时将军您啊。”
荀随凰最近一直忙着写奏折,头也不抬道:“不是我,人送我的。”
谷代芳戳戳螃蟹螯足,惊讶道:“谁送礼那么寒酸,给您送一个灯笼?”
荀随凰:“奚宗主。”
谷代芳呛咳:“谁……咳咳咳咳!”
荀随凰以为她没听清楚,又重复一遍:“奚从霜,哦对,她大名奚嫣。”
都怪对方好好的,问她的字是什么意思,昨晚上不小心梦见她娘,非说她非礼姑娘,拎着扫帚追了一晚上。
明明她才是被非礼的那个!
谷代芳不解且震惊,尊称都忘记用了:“你怎么跟她混一块去了?”
差点写错一个笔画,荀随凰一搁笔,皱眉道:“说什么胡话?”
书房外就又多了一个凉快的人,将军是个好人,总怕自己下属热着,就喜欢叫人出去凉快。
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红豆不高兴了好几天,一提到螃蟹或者灯就脸色突变,怏怏不乐蹲地上拔杂草。
薅秃了一片地,她也哄好了自己,又恢复往日高高兴兴的模样。
因为宗主让她准备回永都,不继续在伏州待着,要是宗主说回冰州而不是永都,她会更高兴。
说是两天就是两天,两天后,奚从霜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伏州。
离开前还得给监军太监一点交代,总不能去了一趟将军府,什么事情都没干,空着手就出来了。
于是她写了一封信过去,厚厚的一封。
信被人送到知州府上,监军如获至宝,没想到这么厚一封的罪证。
结果一打开,好几张叠成一叠的银票掉了出来,轻飘飘几张就有几万两。
监军:“……”
他看了银票好久,双眼发直。
猛然想起什么,抽出信封里薄薄一张纸,上书:某辜负大人所托,奈何将军对我防备过甚,不得有法,恰逢信王来信召回,实在惭愧,唯有薄礼补偿。
薄礼,几万两。
太监在宫中做事,怎么说也是见多识广的,他不如他干爹得力显眼,也是吃了几口汤。
现在突然被人塞了一个喷香酱肘子,当然晕乎。
“干爹,您在屋里不?”
门外传来敲门声,监军迅速收起桌上银票,收进内袋中,清清嗓子才道:“进来吧。”
奚从霜光顾着想给自己解毒的药方,和想荀澄之为何会走向那样的结果,连敷衍一下的心思都没有。
几万两不过是她的九牛一毛,半点不心疼,先堵住太监的嘴。
若是就这样回去,肯定不行。
信王有召也是她的两边糊弄,奚从霜决定到下一个客栈就写一封信去冰州,早做部署。
正沉思着,马车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她没有太在意,以为同是赶路人。
一阵风吹进了马车内,伴随着红豆的大呼小叫,荀随凰带笑的脸出现在车窗之后。
“还好,我没来迟。”
哑巴马夫啊啊叫唤,看见车旁熟悉的人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闭上嘴坐回原位。
车内的奚从霜没想到她会打马而来,看了她好一会,确认了这是货真价实的荀随凰。
“你不是去了城外,你怎么……”奚从霜没能等到人,再迟得在野外过夜,只好出发。
荀随凰哦了一声,把手上的锦囊丢了进来:“我是想跟你说,住将军府不用给租金,传出去我像什么了?”
奚从霜抬手抓住丢来的锦囊,里面只有几个碎银,根本说不上租金:“我忘了拿走,辛苦你亲自你给我送来。”
看了车内人一会,荀随凰忽然说:“别回永都了,回冰州,最好回药谷去。你师尊从小养你大,感情肯定还有,你去磕磕头,诉诉苦,掐大腿哭几滴眼泪,说不定你师尊会给你开门。”
这些全是荀随凰的经验之谈,奈何老平定侯有一颗秤砣心,不为所动,对她信奉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要是奚从霜这样的,在老平定侯面前哭一哭,说几句好话,她说不定真会心软,谁让她长了一张让人容易心软的脸。
奚从霜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笑着听完,随后摇头:“不行,我得去永都。”
荀随凰劝不动人,有点不高兴:“那你打算另找一个皇子辅佐?”
既然想要位极人臣,要想要左右皇位归属,肯定还得在几个皇子身上下手。
“你好像不在意?”奚从霜早发现了她的无所谓,“你不是效忠钟氏皇室,大永朝皇帝?”
也是欺负红豆不懂事,马夫是个不识字的哑巴,奚从霜胆敢如此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奚从霜说:“你该杀了我才是。”
荀随凰挑眉,满脸写着要杀早杀了,何必用这罪名,她答:“谁在皇位上都一样。”
她劝不动人,准备往后退,却被拉住。
这动作和力道太熟悉了,她下意识一惊,看见覆盖在手背上的白手套才松口气,随后手上被塞了冰凉柔软的东西。
“外面风沙大,这个没用过也没有标记,拿去用吧。”奚从霜说完,便退回位置上,又变回斯斯文文的奚宗主。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影停在原地,她遥望马车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才低头看向手上的东西。
“……一股药味,奚从霜的味道。”
犹豫半天,她戴上了面纱,随手在脑后系住,这个以前被她视为累赘之物,但呼吸果然顺畅许多,把糊满口鼻的细沙挡住。
一路策马,回了城就摘下,洗干净了蒙在青蟹灯眼睛上,乌黑的眼睛隔着一层纱,欲语还休似的看着桌案前写不知道第几封奏折的她。
约到这时候,越不能出错。
半月后,临近永都外的道路上出现一辆其貌不扬的灰布马车。
这边离官道有一定距离,最近官道山洪封路,不少人只好另寻出路,把这片人迹罕至的小路踏成两辆马车并行的宽阔大道,附近的人抓住机会,在这开起了茶寮,供人歇脚喝茶。
自远方而来,风尘仆仆的马车晃晃悠悠,最终停在了附近的茶寮出。
茶寮旁,有三五人聚在一块喝茶,手脚利落老板娘在炉前煮茶。
见了那其貌不扬的马车,众人撇嘴,收回视线。
一看就是穷鬼,没什么油水。
但这车夫倒是穿的不错,衣服没补丁,脚下竟不是草鞋,俨然大户人家马夫打扮。
心有疑窦的几人留了个心眼,眼看马夫跳下了车,闷声闷气地从车后拎来一个板凳放在车辙下,里面跳出了一个紫裙小姑娘。
那小姑娘年纪不大,雪肤花貌,明眸善睐,铁能卖个好价钱。
没等茶寮里的几人摔杯为号,拍案而起,来一场悄无声息的绑架。
就见紫裙姑娘眼皮一抬,忽然就笑了,她从袖中抽出一样东西,细长黑影蛇似的甩到众人眼前。
一桌四人,站起来的都轰然倒下,还有正在放药粉的老板娘一哆嗦,摔了茶杯,哆哆嗦嗦道:“女侠饶命……”
红豆冷着脸上前,一鞭子勾回想跑的老板娘,手刀砍在她颈后,她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一帮人,齐齐整整躺在地上,红豆巡视了一圈确认安全无误,才走到马车旁说:“贼人都晕了过去,请宗主下车。”
安静的马车内有了动静,奚从霜掀帘下车,红豆在一边说:“真想不到,临近永都周边还会遇到这种事,附近官兵干什么吃的。”
她又问:“这些贼人都晕了,也不知道老巢在哪,怎么处理?”
奚从霜眼微垂:“都捆起来,下药关起来,派人提醒信王,他现在肯定很乐意干些天下皆知的功劳,只要不让澄之风头太盛的事情他都愿意干。”
“是。”
前有也蛮投降,后有信王剿匪有功,刚好她也能让人运作一番,让建兴帝相信是他修行有效,功德显现。
这时候他肯定不会满足于河清海晏,还会更进一步,比如——求长生。
哑巴从茶寮里搜罗来了绳子,把这几人结结实实捆起来,红豆就着煮好的茶,把随身带的软筋散倒进去,搅拌搅拌,让哑巴每人灌一碗。
哑巴倒得太急,有人被呛醒,没来得及看清给他灌药的人的脸,药效发作又睡了过去。
奚从霜仰头,刚好差不多时间,天边的黑点越来越近,她抬起手,一只信鸽落在她手臂上。
抽出绑在信鸽腿上的纸筒,奚从霜垂眸看去,上面赫然一行黄豆大小的字——老神仙入宫献药,帝服之大戏,奉座上宾。
奚从霜看完,用火折子烧了纸条。
荀随凰以为她回京后会另寻好控制的皇子,殊不知她早不耐烦了,直接对建兴帝出手。
擒贼先擒王,不如直接拿建兴帝开刀。
【作者有话说】
提前布置好窝等老婆回家的雪花
第93章 澄之亲启
◎怪自己太心急◎
可只有几个拐卖人口的土匪不能满足信王的胃口,奚从霜回到永都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信王府拜见。
起初信王觉得手上傀儡失控,他还没叫人回来,自己就回来了,老大的不满意,想要将人晾上一晾,让人去通传王爷正忙,谁也不见。
叫着对向来在信王府中畅通无阻的主仆吃了闭门羹。
红豆忍住怒火,心里戳了信王八百次小人,转头走向马车边:“怎么办宗主?”
马车内沉吟片刻,奚从霜只说了一句话。
红豆听了,脸上闪过明显的诧异,转头又去跟门房说了。
门房听不懂这些话,但也知道这位清客对王爷的重要性,眼睛一转,忙转身去找王府长史去。
不到一刻钟,信王府的侧门向奚从霜的马车敞开,又仆从卸了门槛,蓝布马车哒哒入内。
停稳后,哑巴啊啊几声,拿出板凳放下就退到一边。
奚从霜从马车里出来,第一眼就看见站在人群前面的中年男子,续了胡子,眉目和煦。
身上穿的衣料不俗,但不至于到罕见的程度,有大家之气却习惯性躬身,这便是王府长史,姓王。
在回来的路上,奚从霜不得不做好万全之策——让人把信王府查了个底朝天,连夜翻看。
她现在对信王府的了解程度就是她闭着眼睛,也能走出信王府。
王长史恭恭敬敬道:“奚宗主见谅,方才王爷正在接见宫里来的公公,同传的小厮是个死脑筋的,只记得王爷说没事别打扰,却忘了您来府上就是大事。”
奚从霜下马车,白衣飘逸。
永都没有北地那么冷,身上只披了件薄裘,长身玉立往地上一站,不冷不淡道:“无妨,只是稍坐,王爷的事要紧。”
王长史只笑:“奚宗主这边请。”
信王府中人人敬她三分,也只是看在信王面上,信王一旦表露不虞,奚从霜刚刚门都进不了。
王长史落后半步跟在奚从霜身后,余光不住往她身上看。
自她出发前往伏州前,他便看不清奚从霜,如今行北地回来,她变得更加讳莫如深,喜怒难辨。
他根本不知道奚宗主有没有为怠慢一事不虞,哪怕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跋扈一些,王长史也有办法顺毛。
可奚从霜毛都不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常走进*王府中。
反叫王长史惴惴不安,就像是看见脚边有一条毒蛇,不声不响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对对自己来上一口。
怪不得王爷提起她时,总语气忌惮,疑心她当真位极人臣后,是否还可控。
有时候有明显缺点的人才会叫人放心,奚从霜在某种意义上缺点不明显,不好彻底拿捏。
她只说高官厚禄,却没对朝堂表露太大兴趣,她甘心吃毒效忠,之后竟再无二话,怨言也不曾有。
世上真会有如此忠心之人吗?
信王还没有自恋到觉得自己能叫一个叱咤江湖的宗主死心塌地,她在信王府从来只喝茶,还是带着手套。
这是独身出药谷的人,她没有对以往透露太多,大概能猜出她出药谷是不过十几岁。
到如今的一宗之主,仅凭一己之力开宗立派,实力绝不容小觑,信王甚至怀疑她吃毒那么干脆,是因为她转头就能解毒。
也担忧这是第二个“平定侯”,一个平定侯就让他父皇辗转不安多年,绝不能出第二个平定侯。
不过在此之前,信王不会轻易放弃奚从霜,总得要物尽其用,登上皇位后再做打算。
正这么想的信王抬眼,问道:“奚宗主多久才到?”
不等侍从领命出门查看,门外就传来了王长史的说话声,信王终于忍不住,端起礼贤下士的架子,主动起身出门迎接。
“奚宗主,你刚刚让人说的可是真的?父皇正宠信的老神仙其实是我二哥举荐的?”信王一见到人,就迫不及待问出想知道的问题。
奚从霜被追问时,刚好踩上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走。
门前站着锦衣男子,相貌英俊,约摸三十上下,身上掺了一股宫廷熏香的味道,味道很新,刚刚的确有宫里的人来了一趟。
奚从霜点头:“自然是真,若我不说,王爷岂不是被吴王蒙在鼓里?”
红豆低垂着脑袋跟在奚从霜身后,听见信王一口一个“老神仙”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她不知道这老神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样。
这老神仙在皇帝面前自称一百三十岁,续了山羊胡,体态清瘦,宽袍大袖,飘飘欲仙,据说能御风而行,非常符合建兴帝对神仙的想象。
其实他只有四十岁,俗姓钱,是个把家产赌完被扫地出门的败家子。
被赶出家门后他什么都干过,不光没挣到钱,把自己饿成一把骨头。
为了不饿死,他什么都干过,但赌瘾难治,又因为偷了雇主家的东西不肯承认,再次被扫地出门。
这次被扫地出门,他坚定了老实做活是养不活自己的。
只能去坑蒙拐骗继续赌,后来看街头算命的都能挣到钱,他也续了胡子,咬牙戒赌一段时间赌,拿出从雇主家透偷出来的易容工具,又去买了几身像模像样的衣服,改换姓名,拎着本破书到处算命。
他算不准,相书上面的内容都是半知不解,所以都是找几个托,闯出名堂后去大户人家做法事,拿了钱分赃就抽身离开,换下一个地方。
也是运气好,云游四方的时候碰见了一个货真价实的老道士,为了躲债,“老神仙”留在了破道观照顾了老道士几天,在老道士死后继承了破道观。
这给他提供了发展的场地,拿出以前攒下的前把道观前殿修缮一番,举办醮坛,在热闹人群面前御风而行,当时他满面霞光,将神像映得金灿灿的,好像随时要羽化登仙。
名声彻底打响,他所住的道观香火旺盛。
直到他受吴王举荐,走到建兴帝面前,献上至少能增长一甲子寿命的仙丹给建兴帝付下。
不过代价就是,他耗尽了所有修为连成了仙丹只为献药,他恐怕有一段时间无法御风而行。
吃了仙丹的建兴帝当真身体好转,龙精虎猛,骑马狩猎也不在话下。
连太医院院首也说陛下身体比从前康健,更是让龙颜大悦,赏赐黄金千两,赐了一串老长的道号,简称敏真道人。
至于为什么红豆那么清楚,因为这些都写在二堂主给宗主送的信里,那晚上宗主嫌她太闹,自己看了一遍,又让红豆读一遍。
红豆有挺多字都看不太懂,还是连蒙带猜猜出来的,猜得过程过于艰难,所以才对这“老神仙”的身世如此了如指掌。
她还知道把“老神仙”带到吴王面前的是一蒿堂的人,还知道“老神仙”身边的两个十几岁的药童也是一蒿堂的人。
但“老神仙”以为这两个药童是吴王府派来监视他的,而吴王府则以为自己随便买了两个娃娃给“老神仙”做帮手,偶尔通风报信。
没有人知道奚从霜究竟在做什么部署,连吴王府内也有了她的人,搭上了侧妃甄氏的线,她因言失宠,被王妃打压,不甘心就此下去。
出门上香之际,得知“老神仙”的存在,她被有心之人撺掇,将此事告知吴王。
果然吴王大喜过望,只想能苟就苟,偏安一隅的“老神仙”就被拱到台前,骑虎难下。
红豆觉得那场面莫名滑稽,抿了抿嘴,提醒自己别笑。
信王就在跟前,死嘴不准笑!
听了奚从霜的话,信王先是讪讪,回身一拍桌子,坐在主位:“二哥以前就这样,特别会讨好父皇,没想到……”
奚从霜慢悠悠接上话:“没想到我才走了没多久,吴王就钻了空子。”
不想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信王不是个面皮薄的人,他问:“你有什么想法?”
奚从霜端了茶杯,润了嗓子,在信王催促的目光中说:“去岁让人埋的石麒麟,王爷挑个日子挖出来,献给陛下吧。”
那本来就是信王给自己造势用的,一场大雨后,雷劈开了山包,里面竟然埋着浑然天成的麒麟,通体雪白。
建兴帝求长生,不用想也知道把这个祥瑞献上去,再说几句吉祥话,建兴帝会多高兴,兴许就松口给册封太子。
信王下意识不想:“不可,那麒麟是打算在父皇千秋宴献出来,力压众人的,现在就献出来了,那千秋宴岂不是两手空空?”
想起这白麒麟的另一个用途,就这么为了对打而献上去,岂不是太子册封书离自己更远了。
欲言又止几番,信王:“况且……”
奚从霜心想愚子不可教也,她放下茶杯道:“可王爷想没想过,陛下刚得了一甲子寿命,您在千秋宴献白麒麟,恭贺陛下得祥瑞,转头群臣上奏封奉太子,陛下会如何想法?”
“他会觉得这是巧合吗?还是您想秦王后路?”
信王脸色一变,这在建兴帝看来,跟催他早日驾崩有何区别?
直接触他霉头!
听见秦王,他更是脸色难看:“本王当然不想!”
谁不知道秦王是建兴帝嫡长子,本该是太子首选,却因为与朝臣交往过甚被禁足府中思过。
月余后,中宫皇后被查出巫蛊诅咒皇帝,打入冷宫后赐死。
废秦王直接疯了,冲出府门时被封府侍卫的马踩断了腿,成了废人一个。
此后谁帮废秦王说话,皇帝就杀谁,皇后母族直接诛九族,血染红了菜市口,从此无人敢为废秦王喊冤。
此事过去还没有五年,所有事情信王还历历在目。
“礼不在早晚,只在巧,陛下正高兴着,你却因为这点小事跟吴王争风吃醋,他只会更高兴,说不定会补偿你。”
奚从霜一锤定音,“现在能牵制住你的,只有吴王了。”
信王怎么不知道,建兴帝最喜欢让几个皇子互相牵制。
从前几人牵制秦王,后来秦王没了,建兴帝有好一段时间谁都不理,后来被吴王讨好,多宠爱了他几分。
直到这份宠爱被信王夺来,他也开始担心这份信重会失去。
没有在府中留饭,奚从霜说完就走,留信王自己思量。
现在的他顾不上责问奚从霜为什么擅自回京,在她走后又叫来养在府中的几个清客,一块商议此事。
商量来商量去,又听宫中传来消息,皇帝留吴王伴驾,命王妃携世子入宫,说是要享受天伦之乐。
皇帝自废秦王那事之后,从不让任何皇子在宫中留宿,还嫌弃各府世子命格妨碍皇帝,全都不见,现在竟然见了?
第一个见的还是吴王世子。
更让信王有危机感,连夜修书让人挖白麒麟出土。
糊弄完信王,奚从霜出门回府,之后的事情她再有预料,也不再管。
回到永都,红豆就嫌马车里闷热,还挂念永都的繁华,坐在车辙外看热闹。
她年纪还小,性格好动,喜欢热闹有意思的地方,在伏州的那段日子,除了灯会那一夜,都快把她憋坏了。
此时临近傍晚,华灯初上。
长宁巷中住的大多是达官显贵,一块砖砸下去能砸中几个皇亲国戚,鲜有百姓经过此地。
如今天色不早,已经有仆从出门点灯,一盏盏灯火亮起,红豆托着下巴去看这些都是那些人的府邸。
然后她看见一家大门又大又阔,但是没人点灯的府邸。
没有亮起的,写了姓氏的灯笼,她只好抬头看匾额。
红豆疑惑,睁大眼睛多看了几眼:“这是谁家?府侯定平……不对,是平定侯府!”
哗啦一声,她身后的帘子被人掀开,奚从霜也探头看出车外。
偌大的平定侯府展现在眼前,朱红门柱顶天立地,门前无人点灯混黑一片,最上方的匾额果然写了几个字——平定侯府。
没想到这么巧,回去的路上碰见荀澄之的家。
哑巴悄无声息地放慢了速度,让奚从霜看得更清楚。
府门宽阔,门前的石狮子染了一层灰,灰头土脸地蹲在石墩子上继续守家,兴许以前还有几个打扫,现在一个人都不剩,门可罗雀,冷清荒凉。
听将军府的人提过,荀帅在出征前带走了府里的所有人。
再过几天,就是班师回朝的日子。
奚从霜身体不好,不能快马加鞭赶回来,荀随凰不拘小节,皇帝赏赐的大马车也不乐意多坐一会,她必定是骑马而归的。
坐回马车中,奚从霜摇头,心想:还是快回来吧,再不回来她怕是会忍不住写信过去。
清点人数,即将班师回朝的荀随凰打了个喷嚏。
谷代芳哈哈一笑:“将军你被谁念了?”
荀随凰一抬长腿,即将给她一脚,谷代芳连忙闪开,一众都在哈哈大笑,都说谷代芳又去讨讨大将军的嫌。
府中若姨上前,将手中的东西递给荀随凰:“将军,有人给您送信。”
说着,若姨看了看木盒旁挂的锁:“你有钥匙没?”
“信?这不是个盒?”谷代芳凑了过来,好奇地拨了拨锁:“锁上怎么还刻了个字?不对,我看走眼了,不是字。”
荀随凰一眼就看见了锁上的纹样,劈手抢过巴掌大的木盒:“我的信,都退下。”
轰不走想凑热闹的人,只好自己走到书房里,掰断了铜锁,打开盒子查看。
只是那刻着霜花纹样的锁就这么被掰坏她觉得有点可惜,怪自己太心急。
盒子里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看见了盒子里放了一个锦囊,以及一封信。
锦囊隐隐飘来花香,里面也不知道装了什么,淡青锦囊鼓着肚子躺在信封上。
她没第一时间拿锦囊,而是去看信。
上面的落款果然是:澄之亲启。
是奚从霜的字没错。
【作者有话说】
摘花瓣,写,不写,写,不写,写……
第94章 白而修长的手
◎少自作多情◎
抽出薄薄信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
里面文字并不长,只有短短几行,来不及失望,看清内容后,荀随凰唇角忍不住笑意。
“梨花寄离人,院中栽的梨花树开了,一想你看不到,就觉得可惜,摘了几朵邀你共赏。”
她将手中信纸一攥,拆了胖嘟嘟的锦囊,果然掉出了好几朵纯白梨花。
也不知道奚从霜对这些花做了什么,横跨千里而来的梨花还栩栩如生,拈起一朵闻了闻,还能闻到梨花香气。
好像是刚从树上掉下来,被奚从霜随手收起,放进锦囊就送了过来。
荀随凰一脸古怪地收起信,好半天,她又看看手里的信封:“这信里真没下蛊?”
她抬起信纸,放到鼻子下嗅闻,只闻到浅淡的药味,还有梨花浸染的香气。
也不知怎么回事,荀随凰骨子里的风花雪月被这封信和梨花勾了出来,被克制的动容难以抑制。
她又不是生下来就是将军,将军早不是她最想做的人。
这一刻,她仿若穿透了时间与距离,看见了在纷纷扬扬梨花树下,挽袖写信的身影。
她竟也因此产生想早点回永都的想法。
“啪”的一声,荀随凰合上了木盒,掐了一把自己的脸。
“这么高兴做什么?又不是这辈子都没见过梨花。”
这么说的人小心地把盒子放了起来,跟挂在一边的青蟹灯大眼瞪小眼片刻,叫了人进来把这灯笼小心收好带走。
长这么大,荀随凰收过不少珍奇礼物,但是灯笼也就两盏。
她已经坏了一盏琉璃灯,这青蟹灯不能再坏了。
*
永都之内,等了好几天的奚从霜没有等来远在千里之外的回信,说不惋惜那是不可能的。
可如今正是敏感时候,荀随凰谨慎些再正常不过。
倒是等到了来自宫里的消息,红豆蹦跳着把手里的信放到奚从霜手边:“宗主,有您的信。”
奚从霜放下书卷,拆了一一查看。
第一条就是关于信王的,信中说建兴帝赏了信王世子入宫令牌,并言此子肖我的消息。
信王世子不过六岁,生的虎头虎脑的,非但不怕浑身丹药味的建兴帝,还笑着扑过去喊爷爷。
还是建兴帝第一次见这个孙子,兴许是年纪上来了,容易被年轻活泼的存在打动。
自秦王世子出生后,建兴帝让护国寺和尚算过,说王不见王,他的龙子凤孙都是来吸他龙气的,要吃他的精气神长大。
这让建兴帝忌讳不已,再也不愿见任何一个孩子,直接连坐。
而最近他最信任的敏真道人却说:陛下是万中无一的真龙天子,世间只有您一人最独特,上天还指引让贫道将仙丹献给您,世上怎么会有东西能妨害到您?只有邪祟才会被您的龙气所伤。
两相比较,建兴帝当然更喜欢敏真道人的话,更中听舒心。
他爱屋及乌,叫来了吴王一家子进宫,只是吴王世子天生胆小,被建兴帝吓哭,不住往王妃身后躲。
建兴帝只好让王妃将人带下去哄,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了芥蒂,如今又碰见信王世子如此讨人喜欢,更认定不是自己的问题。
才看到此处,就有仆从通传,信王请她过府。
“请信王稍等,我更衣便去。”奚从霜将看完的信直接烧了,直到纸张全部化为灰烬,才起身离开。
“奚宗主来了,来人奉茶。”信王说,“今日父皇让我带贯儿进宫,夸了贯儿,还赏了他入宫腰牌,可随时入宫。”
没想到误打误撞出了这结果,信王只会更加觉得奚从霜料事如神。
他提起另一件事:“刚刚离宫前,父皇叫住我,说我做事谨慎仔细,让我去城门三十里外的送别亭迎荀帅回永都,明日早朝就宣布此事。”
“我看二哥能拿什么跟本王斗,有个道士天天在耳边进谗言又有何用,到头来父皇还是最倚重本王。”
说了半天,终于说到了有用的消息。
奚从霜神色难辨:“这么快回来?”
信王不疑有他,多说了几句:“差不多了,也就这几天,到时候你……”
下意识想带上智囊的信王一顿,她是白身,还是江湖中人,不该出现在人前。
若说实话,并非不该,只是不想。
能有几个人能认识奚从霜?大多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他改口道:“到时候你在府上好好歇歇,我让王妃给你送些药材,你自伏州回来一直为本王奔波,本王看在眼里。”
奚从霜领了一大堆药材出来,让人搬上车就回府上,像是领老板廉价且不走心的节日礼物。
大致布局已经完成,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回到府上,管家来问该怎么处理这些药材。
这些俗事奚从霜是只当甩手掌柜的,担子又落在红豆身上。
到底是王府赐下来的东西,管家不敢随便拿主意,可跟宗主的药材放在一块好像也不太妥。
红豆挑挑拣拣半天,她不爱看书,辨认药材的眼力还是有的。
问就是为宗主熬药练出来的,还有耳濡目染熏陶出来的。
看了半天,她起身叉腰嫌弃道:“都是些年份才过百的东西,怎么好意思送?”
管家汗颜,她就是看出来了,才会有此一问。
到底是一宗之主,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她用的药也都是顶尖的,百年份的药材在她眼中不过是堪堪一用,不得已才用的。
王府送的这些自然都是好东西,跟宫廷御用的差一截,但也是极好的东西。
可跟宗主惯常用的相比较,那就很不够看。
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给家财万贯的用毒高手送这些东西,王府连贵精不贵多的道理都不懂?
说到底就是不上心,觉得谁都应该感恩戴德。
越看越眼睛疼,红豆大手一挥:“直接放库房吧,压箱底得了,别不小心拿错了送人了,我们一蒿堂丢不起这个人。”
管家如获大赦,忙叫侍女过来搬走。
五天后的清晨,信王携百官前往永都城门三十里外的送别亭迎荀随凰班师回朝。
上一个有这样待遇的,还是老平定侯。
可见皇帝对北燕十三营主帅的倚重——这是大多数人所看见的。
还没到回城时间,奚从霜早就定好了酒楼的最佳位置,等将军回城。
从栏杆往下看去,能将整条长街一览无余。
有她这个想法的当然不止一人,街道两旁早已人满为患,后有侍卫带人赶到,将涌在街上的百姓拦到两边,叫人收起摊子,晚些再摆。
这就是一个信号,入城长街被肃清,满街的人头都挤在两边,翘首以盼城门的方向。
大家已经听见了阵阵马蹄声,整齐而训练有素地往城中走来。
红豆还是第一次看将军班师回朝,一边说好威风啊,一边凑到栏杆外看,要不是奚从霜拦着,她就要把半边身子探出栏杆外看。
像她这样的人可不少,不论是在地上的,还是窗边,或是栏杆边的,都伸长脑袋,好好见证这一幕。
“来了!”
随着一声惊呼,城门出现一片黑压压铿锵乌云,唯有中间一抹红最是亮眼,这些都是是身披软甲的北燕将士。
为首的红衣白马女将正是荀随凰,英姿飒爽,红衣飘飘。
一时有人看楞了,这么厉害的将军没有可怕得像夜叉,相反还挺俊秀,眉眼深刻,双唇微抿。
而且跟大家想象的不太一样,她神色淡淡,毫无倨傲,好像万事都在掌握之中。
以往有无诏不得出压身的荀随凰压根不爱出府门,出府门也不会把我是平定侯几个字顶在脑门上,作风不如皇亲国戚点眼的她还真不被太多人记住。
直到战争来临,建兴帝瞬间就把这人想起来了。
众人看荀随凰的时候,她也在看大家。
她看遍一张张兴奋的脸,忽而转眸,直视前方,不再看了。
奚从霜往下看去,却是眉头一皱:“不对。”
红豆看得转不过眼睛,听了奚从霜的声音,她下意识问:“怎么不对?”
奚从霜在栏杆边起身,俯瞰着长街上的将士们:“人数不对,还有,都卸甲了。”
“嗯?”红豆这才发现大家只穿护体软甲,跟经常穿的盔甲不太一样,“还真是。”
为首的荀随凰衣着堪称随意,只是被她气势所掩盖,没能发现她穿的只是文武袖,随身携带的长枪也不在手上。
不仅是她,几乎进程的所有人都这样,擅长使刀的谷代芳也是两手空空。
肃正有序的将士们打头,随后便是文武百官的马车,以及将百官们夹在中间的侍卫们,浩浩荡荡都往皇城而去。
奚从霜没有看见装武器和盔甲的运河送车,皇城之外有守卫军,就驻扎在洞山上,刚好离送别亭不远。
人还没有彻底走离长街,奚从霜目光紧随最前方的红影:“入宫觐见卸甲理所当然,入城前就卸甲……”
那是演都不演了,把我怕你忽然造反刻脑门上了。
所有人都提防着荀随凰,担心她抗旨,带了不少侍卫过去,谁知道她干脆利落地卸了,也愿意两手空空地进城。
今夜宫里有夜宴,为将军接风洗尘,打胜仗将军兼任皇亲国戚的荀随凰必须参加。
人去之后,楼下也都散了,各自去干自己的事情。
奚从霜放下从开始就没怎么动过的茶杯,扭身就走。
“宗主等等我。”红豆匆忙捞了桌上的两块糕点,匆忙跟上奚从霜的脚步。
若是荀随凰知道奚从霜在楼上的想法,也会发出和信王一样的声音:奚宗主真是料事如神。
当夜,换了一身衣服的荀随凰坐在了夜宴之中,耳边乐声靡靡,看众人话里有话的觥筹交错。
也就一年多没有回永都,没想到是越来越不适应永都。
觉得这丝竹声都有气无力的。
“恭喜将军凯旋,敬您一杯!”又一官员含笑而来,手端酒杯道贺。
荀随凰边想幸好今天下午把谷代芳打发去了平定侯府开荒去了,不然她定要不耐烦。
抬手一举,没有二话就把杯中酒液喝干净。
那大人双眼一亮,大呼:“将军真是爽快!”
荀随凰勾唇一笑:“大人客气。”
其实她正在想,这酒喝一缸都醉不了她,但是比起跟这帮文官虚与委蛇,她更愿意喝酒。
果然是跟谷代芳一块玩久了,脾气都变差了,这一点她跟她娘不像,别看老平定侯脾气爆,她人情来往可比她利索得多。
到底是皇室公主,也到底是把送亲队伍指挥成退敌之师的女人。
有这位大人开头,又见将军赏脸,更多敬酒的人都来了,最后还是一声“陛下驾到”,才让各位各归各位。
这时候荀随凰还不觉得晕,站得稳稳当当,还能看清建兴帝似乎更显年轻了。
皇帝今天心情好,可以说他最近的心情都很不错,对荀随凰的态度出乎意料的温和。
荀随凰不知道他又吃了几斤丹药把脑子吃坏,全程毕恭毕敬,不敢有一丝出格。
谁知道建兴帝是不是疑心病又犯了,就是……
荀随凰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奚从霜,她曾对自己说过一个词,很古怪,但经过她解释之后异常符合现在她对建兴帝的心情。
钓鱼执法。
皇帝想惩罚谁,想奖赏谁,很多时候都是随心而动,没有那么多的赏罚分明。
尤其是建兴帝这种的,他晚上回去在床上盘算盘算,觉得谁的眼神不太对,就会下圣旨惩罚。
皇帝的身份可以直接跳过记仇这一步。
见荀随凰诚惶诚恐,建兴帝笑意更甚:“澄之你何必如此拘谨,今天就当是家宴,跟表哥坐下好好说会话。”
荀随凰不为所动,恪守本分:“谢陛下赐座。”
一撩衣袍,垂眼落座。
她过分谨慎,让建兴帝觉得没劲,又觉得她在做戏,但心里是受用的。
太监总管接上话:“将军今日一路回城,想必是累了才会话少。”
建兴帝一听,连连点头,才想起这事一样:“是了是了,差点忘了澄之才回来,那就开宴吧。”
总之,接风洗尘的夜宴正式开启。
靡靡乐声再度奏响,容貌姝丽的舞姬在舞池中起舞,文武百官言笑晏晏。
今日是接风宴,皇帝说了不谈国事,只谈家事,没人在这节骨眼上不识相。
一道道菜品被端了上来,荀随凰却紧抓着酒壶不放,一杯接一杯的喝,她有点后悔。
后悔在更衣的时候没多塞两满头,依她从小的经验之谈,宫里的宴会必吃冷饭。
御膳房离及英殿很远,等宫人把饭菜送上来时,黄花菜都凉了,就没吃过一次热乎的。
整张桌子上最热乎的是被自己捂热的酒。
很快,一群衣着统一的侍女翩然入殿,走到各个官员面前,放下托盘中凉了的佳肴。
荀随凰正盯着桌子上的桌布数有几朵花,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传来,抬头一看,果然是漂亮的侍女带着凉的菜品站到她桌前。
“放着吧,离我远点就行。”荀随凰见侍女动作慢吞吞的,还以为她是第一天进宫,不太熟练,好心指了一个方向。
那粉裙侍女素手端起白瓷碟,缓缓放在荀随凰指的方向。
荀随凰不经意看一眼,第一反应就是好白好眼熟的手,随后抬头,果然对上一双烟灰色双眼。
“……”不会吧?
侍女被盯着看也不惧,依旧不紧不慢地端起托盘里另一盘烤鹿肉,放在一侧。
荀随凰:“…………”
好像真的是!
有这样身量的侍女并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可荀随凰对那双手实在是记忆深刻,实在难以忘记。
白而修长,不毒发的时候是温凉的,毒发后就烫得惊人。
放完托盘里的东西,好像天生学不会弯腰的侍女盈盈一点头,低声道句:“将军慢用。”
就转身要跟另一个侍女出门离开。
荀随凰差点就脱口而出喊一句站住,想到这是皇宫夜宴,还是忍住了。
皇宫夜宴,她是参加的皇宫夜宴没错。
奚从霜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还敢大喇喇出现在自己面前,就不怕暴露了?!
再也坐不住的荀随凰仔细回想,后知后觉察觉刚刚奚从霜的脸和平时看见的不一样,毋庸置疑是一张清秀好看的脸,但跟她本人有明显的差别。
所以这样就不会被发现吧……
心里没底,且等到的第二轮上菜侍女也不是奚从霜,荀随凰再也坐不住了,找了个更衣的理由,出了及英殿。
被外面的冷风一吹,荀随凰又想回去了。
说不定对方进宫的原因压根跟她没有关系,少自作多情。
【作者有话说】
谈了没?如谈()
第95章 牵手手
◎说会悄悄话◎
时间回到一刻钟前。
一行粉裙侍女从及英殿中鱼贯而出,衣袂飘飘往来时的方向而去,她们没有注意到,行走在最后面的粉裙侍女在走过一处拐角后悄然消失。
没有人察觉她们之间有人不见了,继续往前走。
待人影消失后,一道身形高挑的粉裙侍女从阴影处走出,眉眼清秀,五官分开看都十分不错,可凑在一块却叫人看多少遍都觉得记不住。
她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随手挂在腰间,随即胸有成竹地走上另一个方向。
今夜及英殿夜宴饮乐,多有侍卫在宫中巡视,拱卫皇帝安危,可宫中最不缺的就是伺候的宫女太监,远远见了那粉裙侍女,也只以为是普通宫女。
严格些的侍卫在看见侍女腰间腰牌,顿时了然,不多看一眼就将人放走。
远在皇宫另一边,长生宫的敏真道人被皇帝召见,临走前叮嘱身边两个童子给他看好炉火。
待敏真道人离开约莫半个时辰,两个小童子叫来了宫中侍从。
敏真道人不在,拿主意的自然就剩下这两个小童子。
红衣童子眼角上挑,耳垂上有一点红痣,头戴垂缨冠:“师父叫我们过去一趟,你们就留着看炉火。”
另一个童子着绿衣,头发分两边梳成发髻,系着和身上同色发带,她更不苟言笑:“炼丹炉的药材已经添完,柴火也加好了,你们只看这炉别让人碰丹炉就成。”
长生宫一众忙点头称是。
没有人知道这对雌雄莫辨的童子们年岁几何,只看身形约莫在十一二岁左右,模样也极其相似,只能用耳垂上是否有红痣加以区分。
交代完事情,一双童子取上药,双双携手出门。
见附近没人,红衣童子马上不笑了,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好久没这么短手短脚的,什么时候才能出宫啊。”
绿衣童子面无表情:“慎言,早知道你那么爱啰嗦,我宁愿跟其他人进宫,也不要跟你在一块。”
红衣童子立马不干:“那不行,我两从娘胎开始就就在一块,我出生的时候比你重,理应照顾你。”
绿衣童子:“是吗?那你喊我句长姐听听。”
红衣童子:“……”
两人边斗嘴边继续走,安分不过一盏茶时间的红衣童子又说话了:“今天会是谁来?”
这个可说不好,绿衣童子摇头。
为了不暴露两人身份,自进宫以后就再也没人联系她们,天天给招摇撞骗的假道士当炼丹童子,今天看见标记还以为看错了,再三确认后,看清消息的两人将标记直接销毁。
今日夜里出门,就是为了此时而来。
很快,两人趁周围无人,走到了及英殿附近的品清池。
今日夜宴,外面少人游走,天黑之后的品清池旁显得更加清冷。
“怎么没人?”红衣童子先说。
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挤在一块,往品清池附近假山里探头探脑。
身后却传来一道清冷的:“在你们身后。”
两人悚然一惊,红衣童子直接扒住了身边的人,哆哆嗦嗦:“长姐救我!”
刚刚她们来的时候,没看见身后假山有什么人啊!
难道是藏在阴影里的怨鬼?
这偌大宫廷,处处都有可能死过人。
说不定这里就死过一个宫女,她在深夜里被品清池的水鬼引诱,杀死在假山上,勾走了魂,现在又在找替死鬼,引诱别人看她的真面目,看见就杀死对方给自己替命!
“我我我有点冷,你觉不觉得啊?”红衣童子瑟瑟发抖,扒得更紧。
绿衣童子却一把推开身上的人,往假山后走去,在红衣童子惊慌眼神中,俯身行礼:“闵韶见过宗主。”
红衣童子迷茫,见隔壁飞来一记眼刀,连忙也上前行礼:“闵瑶见过宗主。”
匆忙之间看了*月色下的人影一眼,清瘦高挑,穿了宫女的粉裙,发髻上别的发钗也是宫女才会用的打扮。
脸也有点陌生,还有点别扭。
只要懂点易容术的人,就知道这是改变过五官之后带来的违和感,让人见了过眼就忘。
以为来接应送药的只是寻常堂众,再不济就是身手利落的卢红豆,谁曾想是宗主亲自来。
难不成……
宗主很希望皇帝快点死?不惜亲自出现来催我们?
两童子悄悄扭头看彼此,看见了对方眼里跟自己如出一辙的想法。
被两人行礼的人嗯了一声,她从袖中暗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此药无色无味似清水,每次给皇帝炼丹就在里面加一点,他就会看起来更健康。”
正准备伸手去接的两个童子一愣,双双抬头。
不应该是盼着皇帝快点死吗?
怎么还给人下补药了?
奚从霜没有解释太多,将手中的药瓶放进绿衣童子摊开的双手中:“去吧。”
再不走,巡逻的侍卫就要找过来了。
“……是。”
两人拿过药,也就晕晕乎乎地往及英殿走去,随便编了个理由找敏真道人,随后果然被拒绝,两人又回了长生宫。
实在想不明白,这点小事为什么不让其余人来办,怎么就需要宗主亲身上阵?
亲自上阵,易容打扮,只为了给皇帝送补药?
不对!红衣童子一拍脑袋,看向绿衣童子的眼神都变了。
宗主是用毒大家,肯定不会那么肤浅的直接下毒。
皇帝天天把丹药当糖豆吃,一天就要吃一粒,说不定宗主这是以毒攻毒,以消耗建兴帝为代价的健康,叫他回光返照!
随后要是驾崩了,也不会有人察觉到是因为什么驾崩。
不知不觉被真相了的奚从霜准备离开。
她一动,不远处传来侍卫的呵斥声:“谁在哪?出来!”
听声音好像是在说这边,她并不打算遮遮掩掩,待侍卫叫来更多人,跳进品清池也会被捞出来。
没等她动身,就听侍卫们陡然转变语气:“原来是荀将军,失礼了,方才天色太暗,弟兄们错看了您,还望见谅。”
藏在假山后的人一顿,就听远处传来荀随凰的声音:“无碍。”
巡逻的侍卫很快被打发走,荀随凰还不想回去,里面太闷。
她便往品清池旁走来,路过一处假山,荀随凰本能有什么在阴影中窥视她,脑子里警惕的弦绷紧。
顷刻间,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什么刺客埋伏都有了,下意识抬手攻去,看清对方的脸又急忙住手。
奚从霜站在阴影处,垂眸看伸到自己眼前的手,动也不动。
好像不怕死一样。
荀随凰有些气闷,随后想起这人本就不怕死,怕死的人可不会吃那样的药,血一盆一盆吐依然爬起来折腾。
奚从霜:“今夜良辰美景,将军也是来赏月的吗?”
“?”荀随凰疑惑,左右看了看,刚刚是谁在说话?
谁发出了那么诡异的动静?
奚从霜双眸低垂,依然掐着嗓子说:“将军怎么了?是还不舍陛下给您办的洗尘宴,想回去了吗?”
荀随凰搓搓胳膊:“是啊,我有事就先回去了。”
她说完就走,转出假山,走了好几步路,回头一看,那人还站在原地,微垂的脑袋抬了起来,双目看着这边。
“……”
夜间的品清池旁寒凉,想起这人在伏州那会是火盆不离身的人,如今却一身单薄侍女衣裙,站在湖边那么久。
荀随凰忽然想起那封沾了清苦药味的信,还有塞满锦囊的梨花,想告诉对方她给带了回来。
况且人都易容,转换声音再正常不过。
越想越于心不忍。
奚从霜本打算在荀随凰走了之后她也顺势离开,今夜入宫她只是想亲自看一眼对方,确认对方一切无恙就离开。
不想荀随凰被她气走,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回头看了好一会,竟转身走了过来。
奚从霜眼看对方走到面前,以为她有什么话想说,却不想对方问的是:“你不冷?”
脸上有易容,双唇抹了胭脂,光看脸色看不出对方冷不冷。
奚从霜意想不到她会关心这个,说出口的话也卡了一下:“我,还好。”
荀随凰没说信不信,她抬起手,本想碰一碰奚从霜手背,眼见不能为实的时候,那就用手摸。
即将碰上交叠在腹前的双手,她想起什么,左右看看旁边没人,小心碰了碰,眼里闪过讶异:“真不太冷。”
奚从霜失笑,她进宫前做了万全准备,吃了能让身体暖和起来的药,摸起来才没那么冷。
这时候有什么看不出来,她是不想那么快就走。
碰完之后,荀随凰警惕地看向奚从霜,好在她把手伸出来前做好准备,然而奚从霜依然安安静静地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说不明白心情是失望还是松一口气。
荀随凰问:“你没事了?”
既然已经暴露身份,就没必要再掐着嗓子装下去,奚从霜道:“来之前我配了副中药喝了。”
荀随凰没想到这病能治,她还真以为医者不自医:“所以你就喝中药调理好了?”
奚从霜:“一点点。”
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她抬手碰了碰荀随凰没有收回去的手,一触即离。
奚从霜说:“这样就没事。”
荀随凰脑子一抽:“那怎样有事?”
下一刻,温凉的手直接握住了她的手掌,熟悉的十指交叉,手指内侧皮肤互相摩擦。
没来得及后悔,更来不及收回举在半空中的手,就被人牵住手,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这种程度就有事。”
荀随凰:“……”
那真是大事不妙。
想抗拒为时已晚,荀随凰还是忍不住挣扎一下:“这里是皇宫,你要不克制一下?”
已经非常克制,只是握住对方两只手的奚从霜抬眼:“澄之,我从未发现你是如此口是心非之人?”
荀随凰:“?”
奚从霜弯眼一笑:“澄之,想要拒绝人得拿出行动,直接推开我,警告我不准靠近你三步之内,我就不会再靠近。”
荀随凰一听,眉头下意识一皱,嘀咕了句话。
隐约闪过不行两个字,前后都没听清。
奚从霜没听清,俯身凑近:“你刚刚说你什么?我没有听清。”
起初荀随凰不可能说,总找借口,让她快点。
奚从霜怎么能让人这么躲躲过去,都快把人压在假山上,非要问出她刚说了什么话。
“第一回见你的时候冷冰冰的,要死了也会跳起来给人补一刀,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话那么多?”荀随凰说。
她后背靠在假山上,奚从霜的力道不重,也不觉难受。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神志不清,怎么看出我冷冰冰的?”奚从霜晃晃牵住的手,“你别打岔,真的不愿意告诉我?”
“……”
奚从霜:“不愿意说就不愿意说吧,那就拿这个做交换。”
沉默的人忽然又长了嘴,荀随凰问:“你要什么?”
这会又变得语气轻松,好像只要奚从霜开口,天上星星都给她摘一颗下来玩玩。
当大将军当习惯了,总做那个庇护大家的人,也对奚从霜拿出这样的态度。
奚从霜想了想,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我听闻,当今皇帝在皇子时,先帝曾聘平定侯为师,教授其武艺,少时情谊深刻,为何如今如此猜忌你?”
“别想糊弄我,你今天是卸了甲,交了武器才进城门,红豆说谷将军的脸黑得像锅底。”
荀随凰笑了:“就她每天像个野猴子一样满山跑的脾气,怎么能不黑?”
跟奚从霜对视片刻,她知道想糊弄奚宗主肯定比谷代芳难上百倍。
荀随凰:“奚宗主也觉得少时情谊,为人师长就一定会得到尊重?”
难不成还真是皇子时期的那几年授课里出现的端倪?
圣祖皇帝在位三十年,一个个孩子都先她而去,最后只留下一个羸弱多思的幼子,再无人能继位,只好传位于他。
后退位至太上皇,但未还政于先帝,十年太上皇,十年听政,不变的东西很多,她依旧数十年如一日信重平定侯。
圣祖皇帝驾崩后,由幼子继位,然先帝天生体弱,天不假年,五年后随先祖皇帝而去。
先帝留遗诏由大皇子承嗣,也就是建兴帝继位。
前几年都好好的,谁知大皇子被圣祖皇帝影响太深,过于惧怕,不知怎么的认定先帝的体弱跟平定侯有关系。
可惜人平定侯早已辞世,盖棺定论,诸多疑点只能存自己心里。
或许建兴帝的忌惮是从年幼开始的,母妃早逝,父皇体弱,教养他的妃子是个淡泊女子,平素爱好就是吃斋念佛,对大皇子也不大管教。
圣祖皇帝一看这样不行,大手一挥将人送到平定侯府,管教过一阵子。
荀随凰目光回忆:“我娘又不是什么温柔和煦的女子,只觉得大家都是一家人,更不会忌惮他的皇子身份,要求自然比宫里的武师傅严格些,但她知晓分寸,打我都是假把式。”
“况且那是皇子,更是雷声大雨点小。”
靠在假山上的人叹了口气,她道:“我就当是我娘年轻时力气更大,打得人更疼,才让陛下记恨吧。”
奚从霜:“……”
曾经她想过很多关于为什么建兴帝那么忌惮平定侯府的理由,功高震主或许有,可荀随凰算得上识趣,也从不插手关于皇位之争,只袖手旁观。
没想到还有因为年少时受到的管教太严格的缘故,令她感到荒谬的同时,又不觉得太意外。
老平定侯是三朝老臣,还是长辈,无论如何都不能动,况且她在建兴帝改年号那一年辞世,以军侯的规格下葬。
所有压在建兴帝头顶,能左右他的人都死了,于是就剩下新的平定侯。
由老平定侯的孩子,继承对她的怨恨。
荀随凰在这个时代出生长大,说有多超前的意识也不一定,先前她拒绝奚从霜使用的理由是“谁在皇位上都一样”,那确实是她的真心话。
她无意皇位,更不想造成更大的动荡,只会因此苦了百姓。
也并非藐视君上,只是单纯的不在乎。
奚从霜:“这时候我是真心希望你是跟我玩欲擒故纵。”
黄袍加身,不上也得上。
荀随凰冷不丁听她这么说,想不明白又震惊:“……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混江湖不是每天上山采药,你采药采到哪里去了?”
“?”
原本奚从霜在想给如何给皇帝加大药量,她知道消灭心理阴影最好的办法就是看造成心理阴影的人过得更惨,那她也可以礼尚往来,看谁笑到最后。
听了一耳朵语无伦次的话,抬眼看去,奚从霜答:“自然不必我亲自上山,吩咐手下就是。”
荀随凰对上她目光,料到是自己想错了,忙刹住话头,垂眸看向交握的手:“你好了没?”
出来时间太长,会有人出来找的。
奚从霜想起大殿上的场景:“要回去了?”
荀随凰:“差不多时间了,再不回去也不好,你……你出宫一路小心。”
奚从霜手上却用力,将人一拉:“你让我小心,不应该霸气侧漏地让人送我出宫?”
以前看的电视剧都这样演,主角无论身处何地都霸气侧漏,视王权于无物。
然后无论身处何地,都会有下属打理好一切,招手则出。
荀随凰知道她在说笑,也真的被逗笑:“我宫里有的人,就是我,我送你出宫太引人注目了,不过你想要我也可以努力一番。”
最后还是没能让她努力上,奚从霜换下易容,在下属的接应下出宫,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自己当了一把霸气侧漏的影视剧主角。
*
若说最近朝中的大事,莫过于北燕主帅班师回朝一事。
洗尘宴过后,次日上朝,建兴帝高坐龙椅,问将军想要何种奖赏?
荀随凰思索片刻,答:“臣,要钱。”
侯府自她娘在世开始就没有修,她娘活得粗糙,东西能用就行,带的兵都是一样的脾气。
之前干干净净是多亏府中老仆打扫,如今那些老仆都给她留在伏州养老,平定侯府是彻底没人了。
野草跟疯了似的狂长,不知道的路过看了,还以为这是闹鬼的鬼宅。
昨天直到半夜,谷代芳都只清出了几间能睡的屋子,今天开始清点需要修缮的地方,列了一张比命还长的清单。
所以荀随凰的朴素愿望就是,拿钱将平定侯府修缮好。
“……”
建兴帝还真赏了不少黄金,让人抬到平定侯府上。
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
早朝一散,信王便让人把奚从霜叫来,见人就说:“平定侯真是好算计,一招以退为进,足以封王的功绩说不要就不要,只要钱财。”
朝堂上的消息主要来源暂时还是信王是大头,他的消息永远保真。
奚从霜说:“封无可封,陛下也难办,这不是好事吗?怎么以退为进?”
信王叹了口气:“这是好事不错,可一提兵符,那荀随凰就开始装聋作哑,分明就是不想给!果真是狼子野心。”
奚从霜心想这才回来多久:“那王爷想将兵符拿回之后,该如何安排将士们?在百姓眼中,那可是有功之臣。”
“那又如何?宫里的宫女二十五岁遣散出宫,一贯如此。”信王一辈子养尊处优,伏州的水深火热里他太远也没亲眼看过。
因而说出的话格外粗浅:“征战一生只落下一身伤,也是不公。如今天下太平,不必蓄养太多将士,择精锐留下,余下的,拿了钱财,各归各处吧。”
“不对,精锐也得跟皇城军分营,以免兵乱,确实有点棘手。”
“……”
奚从霜再一次觉得此人脑子有问题,敷衍几句,套了几条消息就走。
不过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了远路,换了一身衣服,又上了新的马车前往平定侯府。
从皇帝手里要来万两黄金的荀随凰正在家里躺着当祖宗,指挥着手下拔院子里的杂草。
“钱这东西,用一点就少一点,这么大的平定侯府修起来肯定废钱,就别老想着出去野。”那祖宗还时不时说些话气一气大家,美其名曰振奋士气。
“将军,将军,外面有个木材商毛遂自荐,说可以包工包料,但是将军要同意木材商拿您做广告的事情,价格好商量。”
“怎么投资,什么广告?”荀随凰拿下脸上的催眠兵书,皱眉看向门房,“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
反正她听不懂,合上兵书一拍门房脑袋,语重心长:“不知道我们久未回京,我拿万两黄金回家的事全永都都知道,脸上就写着人傻钱多能宰这几个字吗?”
门房挠头:“可是我已经把人叫进来了。”
荀随凰往后瞥一眼,第一眼没看清,但觉得眼熟:“把人叫走。”
门房一想也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从不会轮到将军,正想把人叫走。
她刚站起来,就听将军忙说:“等会等会,让人沏茶去,这是本侯客人,什么木材商。”
又换了一张脸的奚从霜笑着走近:“将军又留我了?不怕我宰你?”
【作者有话说】
门房:[小丑][小丑]关我啥事呀
第96章 澄之,我想亲你
◎加大药量◎
晴光正好,站在庭院中的人着浅青色衣衫。
说是商人,却是出尘清雅,没有半分铜臭气。
五官陌生的脸温雅笑着,也是这身打扮,还有通身斯文,把她从伏州带回来的门房唬得一愣一愣的,还真把人给带进来。
要是平时,早就被门房轰走,又怎么会晕晕乎乎把人给请了进来。
丝毫不觉自己被皮相迷惑的门房举棋不定,看看荀随凰,又看看青衣客。
这人表里不一,侯府门口前说话那叫一个动听,进来了倒是说话不太客气,但是将军又说是她的客人。
那是还是不是啊?
是要留下,还是赶走?
挠头,她问:“将军……?”
荀随凰看她迷茫的样子就头疼,大手一挥:“叫人泡茶去。”
“得令。”临时门房转头就走。
荀随凰随手将兵书卷成卷,往袖中内袋一揣:“大白天的,你怎么过来了?”
奚从霜余光看见草丛里不断此起彼伏的身影,她们借着疯长的草丛遮掩偷看,又怕被荀随凰发现,因而假动作比寻常多得多。
她放低了声音:“白天我就不能来了?”
这鬼鬼祟祟的,还跟将军站得那么近,草丛里瞬间亮起了几双眼睛。
虽然听不清,但是看将军表情好像是来讨债的,细细品味这不讨厌又假意嫌弃的表情,估计是讨情债!
“我没有说你见不得光的意思,只是你现在的身份……”荀随凰想注意不到身后目光都难,侧了侧身,挡住了一众目光。
奚从霜莞尔:“放心,这张脸没谁见过。”
虽不是第一次见奚从霜动用易容术,第二次终于有了探究的时间,听了这话,荀随凰下意识抬眼,细细看遍站在眼前人的五官。
奚从霜也抬眼:“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
你脸上有的东西可多了,一时半会研究不完。
荀随凰只看,没答。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有点违和。
后来一想估计是因为她知道真正的奚从霜长什么样子,下意识用原本的脸和现在的脸作对比,当然觉得哪哪都违和。
若是在外人看来,只觉得这不过是个纤瘦寻常的商户,穿的衣物也不多华贵,料子也一般。
商户不比士子,很多东西是商户有钱也不能买的,家财万贯也不能绫罗满身。
单看模样,只觉温和清秀,眉毛不浓不淡,脸侧散落零星斑点,但并不明显,鼻梁也比之前矮了一点。
她看得认真,浑然不知后面响起窃窃私语。
“看见没,将军看得目不转睛。”
“以前也没见过这位姑娘,她是谁啊?”
“不知道啊,刚阿佟不是说她是木材商,总不能将军穷疯了,打算出卖色相让她翻修平定侯府吧?”
“不能吧,老将军要是知道了,不得从坟里爬出来。”
“谷将军你认识不?”
谷代芳看了半晌,拔掉脑袋上的杂草,摇头:“不认识。”
真不认识,看脸是第一回见,但总觉得哪里奇怪。
将军可不是什么跟谁都能交朋友的人。
越看,荀随凰越觉得稀奇,她还真对这个能改头换面的易容术起了兴趣:“我以前抓过几个人,有些脸上有易容,但比较粗糙,拷打的时候泼几盆水就掉了,是一张薄薄的皮……”
但奚从霜脸上的天.衣无缝,没有丝毫破绽,叫她更加好奇。
奚从霜握住想碰上她脸侧的手腕,隔着护腕:“将军,还有人在呢。”
她是无所谓,但也不是趁虚而入的人。
今日误会一结成,往后荀随凰怎么解释都没法洗清。
往深了想,若是往后自己光明正大出现在侯府中,岂不是叫人误会澄之朝秦暮楚?
被抓住手腕的人如梦初醒,差点忘了身后有人。
转头就看见草丛里一双双眼睛,个个都双眼放光,看见荀随凰回头,纷纷露出大白牙,笑得很灿烂。
荀随凰:“……”
众人:“……嘿嘿。”
恰逢此时,进门的门房出来禀告:“将军,茶泡好了。”
荀随凰一动手,握在她手腕上的手也松开,她不自在地转了转手腕,往里一扬:“外面日头大,这位随我进来坐坐吧。”
奚从霜欣然应邀,一同入内。
好几双眼睛紧紧跟随两人背影,心生遗憾,怎么不多说会话就进去了?
随后门房出了正厅,她不会泡茶,就是在里面帮忙收拾了一下,谁知一出来就被好几个同袍逮住,揽着她脖子往外走。
“阿佟我们来聊聊。”
“聊什么?”
“别管了,先来再说。”
*
正厅内。
若非外面闲杂人多,荀随凰是不愿意叫人进来的。
因为里面空空荡荡,四面透风,比外面还不如,起码外面还能晒晒太阳。
在离京前,带走了府中所有人,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府邸。
皇帝本对这事感到介怀,哪家将军出门打仗是拖家带口,一个不留的?
岂不是合了外界传闻,平定侯狼子野心?
但荀随凰在奏折中回复:“受家母临终嘱托,命微臣为昔日同袍颐养天年,然永都与伏州相隔甚远,恐照料不及,才随军出发。”
永朝重孝道,荀随凰这番回复叫人说无可说,何况都是昔年老伤兵,难不成还能做什么?
便由她去了。
府中少了人打理,可不就杂草丛生,灰尘漫天,好似鬼宅。
回来收拾只得把所有东西都请出去了慢慢收拾,大部分家具都在后院晾着,过几天才搬回来。
侍从早已退避,空旷的正厅便更加空荡。
荀随凰有种打完仗回家,发现家徒四壁,还碰上朋友来家拜访的窘迫感。
奚从霜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找了地方坐下,这把椅子是擦干净晒过了被人扛回来的,椅背上还有阳光余温。
她本想抬手端茶,看见荀随凰还在一边站着,面露为难,便问:“怎么了?茶有何不妥?”
荀随凰摇头:“没有不妥,府中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是些粗茶,怕你吃不惯。”
奚从霜:“没有什么喝不惯的,去伏州的路上,我天天喝红豆给我泡的茶,她煎药能拿准放多少碗水,泡茶倒是一窍不通。”
想起沿途而来的一壶壶酽茶,还好她病得神志不清,喝了倒头就睡,不然得睁着两眼到天明。
端茶的人失笑:“她就随意抓了一把茶叶放进去,抓一下又觉得少,再抓一下就多了,每次我喝的都是酽茶。”
荀随凰不解:“那在将军府中她泡的茶……”
奚从霜:“我也不知道,那一晚她泡的茶刚刚好,不浓不淡……”
说着,恍然明白的奚从霜住嘴,沉默了。
“……”
荀随凰也想明白了原因,被气笑了:“好哇,原来最浪费茶叶的就是卢红豆本人,她是那晚上嫌我突然过来,放的茶叶不多,所以没有泡了一壶浓茶。”
“我下次看见她,一定要揭穿这件事。”她茶都不喝了,对奚从霜说。
堂堂大将军没有一点胸襟,全是计较,非要把那小孩气得跳起来。
奚从霜不会阻止:“说吧,我也不想喝太浓的茶,晚上容易睡不着。”
笑过之后,有仆从过来呈上点心,这是她们临时出门买回来的,还热乎。
平定侯自从回了永都,除了那日洗尘宴和上朝,她再也没见过谁。
有请帖递过来,她也说旧病复发,在家养伤为理由拒绝。
不知道朝臣们信还是不信,宫里倒是赐下了不少药材过来,还带来了一颗御赐仙丹。
吓得荀随凰不敢继续躺在床上养伤了,接过丹药,看一眼黑漆漆的丹药就合上锦盒。
不等传旨太监把话说完,他就听了一耳朵的:陛下隆恩浩荡,微臣药到病除,+感恩戴德,这枚丹药一定会供起来,让天下知晓陛下的仁慈。
奚从霜问:“那丹药呢?”
昨天下午还跟传旨太监拍胸脯,保证会供起来的荀随凰说:“在库房里,你要看?”
奚从霜点头:“要看。”
荀随凰从善如流起身:“好吧,一块看看陛下赐的仙丹。”
既然要看,她就带人去库房看看。
库房是第二个被收拾好的地方,第一个是能住人的院子。
从管家那要来了钥匙开了锁,荀随凰抬手推门,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但里面很干净。
荀随凰:“里面还没整理好,乱得不行,你在外面站等会,我去给你拿出来。”
奚从霜站在外面等,忽然目光被一处地方吸引,走过去。
在里面翻找一通,可算是找到了皇帝御赐丹药,端着锦盒出门。
当年她娘为了御赐琉璃瓶揍她还是没记住疼,又把御赐丹药乱丢,这玩意还真应该供起来。
她已经想好了,等会被奚从霜看过,她带回房间锁柜子里。
药丸子本身不值钱,黑漆马虎,也不知道用什么搓成的,只因为它是皇帝御赐的,就得好好存放,不然一个藐视君上的罪名跑不了。
出门一看,奚从霜却不在门外,荀随凰心想奇怪,扭头就看见人正站在廊下,盯着一根柱子出神。
“你在看什么?”荀随凰举步靠近,扬声问道。
“看这个。”奚从霜抬手,指向留下一道道划痕的柱子。
这些划痕深浅不一,从下往上,最后在成人腰间部位停住,再也没有新的划痕添上。
荀随凰:“我都忘了,原来是刻在这根柱子上,后来我嫌这样幼稚,说什么都不让我娘在我脑袋上刻划痕。”
只是多年过去,府中仆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将这块地方补上,深色木柱上条条划痕在岁月里隽永。
“这是你小时候留下的?”奚从霜回身,手里被塞了一个锦盒,打开盒子一股药味幽幽飘出。
她没有用手去碰,凑过去闻,仔细分辨其中的药材。
荀随凰见她一脸严肃,好笑过后,却是动容。
也是太多年过习惯了挑大梁的日子,被人多关心了几句,就没出息的想上钩,以前总唾弃美人计,如今才明白并非人美不美的问题,是人对不对的问题。
她忍不住道:“他还不至于在御赐的药上动什么手脚,你不必那么认真。”
奚从霜抬眼,一张嘴就是大逆不道的话:“天下愿意给他背锅的人比比皆是,况且他是九五之尊,杀了谁都不疼不痒,你却只有一条命,我赌不起。”
“你府上的人也都指着你,你好好的,她们也能好好的,伏州的人也能好好的,你不说,我也知道。”
“当初义无反顾把人都带走了,不就是为了尽可能保住更多人吗?”
合上盖子,奚从霜把东西推回她手里:“朱砂放太多了,还掺了水银,吃多了汞中毒,含量超标。”
不知道汞中毒是什么,但是听懂了中毒。
荀随凰:“炼丹不都是放这些东西吗?”
奚从霜笑了一声:“对啊,还能往里面放硫.磺,随后研究出了火药。”
荀随凰:“……”
天天吃这玩意,陛下还能看起来脸色红润,太医院功不可没。
奚从霜想起究竟有多少人给皇帝献药,婉贵妃献药,敏真道人献药,时不时还会有信、吴二王搜罗各种奇药进献,想讨好皇帝的朝臣也会献药。
皇帝当属八方来药,处处吃。
两人没有在库房附近久留,荀随凰把锦盒揣进兜里,感觉自己拿了一个绝世奇毒。
她不求长生,但她也知道,吃这玩意肯定长生不了。
追求长生的皇帝那么多,也没见谁真成了,把自己吃上西天的皇帝倒是不少。
那玩意能是人吃的吗?
三两步追上走在前面的人,奚从霜忽然问:“你家挺大的,修好了之后能给我留一间房间吗?”
荀随凰一愣,随后笑道:“你要哪一间?”
奚从霜转了过来:“这么直接问我要哪?我说哪里,你就给我哪?”
看着眼前莞尔的脸,荀随凰忽然更加不适应,若是没有易容,是奚从霜原本的脸在笑,是不是会更好看?
这与以往看见的客套一笑大不一样,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荀随凰:“当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说,你看中了那里,准备取什么名,几时搬过来?”
奚从霜越听,就知道她在随口哄自己高兴。
她现在还顶着信王门客的身份,怎么能跟平定侯府的人靠太近。
想起奚从霜是一宗之主,住的地方栽种了梨花树,闲来围炉煮茶,喝茶赏花,荀随凰举目四望,反观她这年久失修的侯府,也没几块好地方。
更别说曾经的园景都被她娘让人拔光花草,推平修成演武场。
别说在这地方风花雪月,跟风雅也不相关。
于是荀随凰说:“你挑好地方,我让人去修,在院子里挪点梨花树过来……还是现在多问你几句,你是喜欢什么花多一点?梅花?梨花?还是桃花?”
奚从霜不走了,转头看向她。
荀随凰被她看得奇怪,稍一思量,以为自己想明白了:“其实我说的花你都喜欢,现在还分不清特别喜欢的,你要想好再告诉我?”
“澄之。”奚从霜一步步靠近,身影在对方眼底放大,变得清晰,“我想亲你。”
荀随凰:“?”
她说什么?
荀随凰猛然反应过来,抬手抵住对方靠近的肩膀:“等会等会,光天化日之下……不对,也没什么见不得光的,这是我家……”
她绞尽脑汁,被突如其来的话搅得脑子七荤八素的,一时半会没能想好想说的话。
她不明白,怎么好好的,话题就跳到这来了?
奚从霜感受到了她的抗拒,眉眼微垂,失落道:“你不讨厌我,却说不行,因为我是个女人吗?”
荀随凰差点心软点头,但她是个有原则的人,还是忍住了。
平日大将军大大咧咧,从未对谁特殊过,连她属下都说大将军是无欲则刚,不好男色,不好女色,跟她的长枪过日子足以。
青衣女子步步靠近,不顾抵在肩上的手,越靠越近,为了掩盖身份她摘了手套过来的,这会倒是方便,牵住了荀随凰的手,十指扣紧,另一手揽住她后腰。
一辈子都没被人碰过后腰的荀随凰:“!”
她差点就没出息地软了腰,奚从霜在自己手上下蛊了?
一碰就酥?
荀随凰无力阻挡,步步后退,眼见要靠上墙了,那是真逃不了的程度。
只好说:“因为不是你的脸,我不习惯。”
奚从霜:“……”
若非奚宗主定力过人,她会在听见这句话时,把手放在脸上,扯下□□。
好悬是想起了她没带工具过来,忍住了。
成大业者,该忍常人不能忍。
“我明白,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奚从霜低低道。
随即将这笔账记在皇帝头上,必然要加大药量。
荀随凰:“……”
你不能仗着你是大夫还不用科举,就把孟子的话乱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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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亲一个
◎手套脏了◎
那日一别,平定侯府又恢复往日的门庭冷落。
为了更实惠地利用手上的钱,平定侯府上的管家天天上街跟各种商户谈价格,那管家本就是精打细算的商户娘子,她被丈夫和姨娘一块算计,赶出家门。
商户娘子气不过,满城散播夫君倒插门出身,她夫君也气不过,雇人害她,不巧撞上路过买酒的谷代芳,将人拎到将军面前。
荀随凰不管俗事,让谷代芳带着她去报官,最后那商户娘子带着家产投奔侯府,成了侯府管家。
她一点都不当自己是侯爵府上的管家,没觉得自己身份哪里金贵,随身带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将对面想要虚报价格的商户压到最合适的价格。
过于斤斤计较,传得满城皆知,最后还传到了宫里,叫建兴帝都气笑了。
“这个荀澄之,她管朕要那么多钱,现在修个府邸都这么斤斤计较?”
伺候的太监跪着给他系腰带:“这平定侯总没个正行,一点都不像老平定侯。”
不知那句话戳中建兴帝的心,他脸上的笑容放大,摇头道:“也是,姑姑在宫闱内长大,怎么养出这么个没脸没皮的。”
又过了数日,平定侯府上的管家还在到处讲价,荀随凰上朝的时候还不小心把账本给掉了出来。
她说她看不太明白账本,正在努力学会看明白,毕竟是修了养老的宅子,肯定要更用心。
这番言论叫诸位大臣无言以对。
还是建兴帝看不过眼,让一批工匠过来修缮侯府。
成天哭穷成功的荀随凰直接当了甩手掌柜,躺在家里看账本,她根本心不诚,一看就睡。
任由附近工匠叮叮当当,把大锤抡出火星也不带动弹一下。
又隔几日,建兴帝的封赏下来了,副将谷代芳封振威将军,赐府邸。
身为主帅的荀随凰封赏早已下来——就是那天管皇帝要的几箱黄金,此后再无其他。
原本建兴帝听说府上空空,无人伺候,想让婉贵妃拨一些人去平定侯府,还是管家抢先一步,买了几个奴仆回家。
这批侍女理所当然的被荀随凰给推拒了,直言家里养不起那么多人,求陛下开恩。
以上所有,不仅在坊间传闻,还有人亲自告知奚从霜。
那人就是信王,每次谈起平定侯婉拒婉贵妃赐下的侍女,他都不大高兴。
不高兴还不行,得添油加醋说一遍给奚从霜听,坚决认定此人做贼心虚,不然怎会如此恐慌,迫不及待地拒绝。
奚从霜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虽说平定侯也是皇亲国戚,可家中伺候的人是从宫里来的,只会叫她更加警惕。”
“若是真让人进去了,做贼心虚的平定侯终日战战兢兢,杯弓蛇影,如今这兵符还在她手上,怕不是会弄巧成拙。”
信王还是不高兴:“本王又如何不知?只是本王气不过,她就当着父皇的面拒绝,叫我母妃面上无光。”
“……”你母子俩都安插细作安插到人脸上了,还要脸面。
世上两难全,做不要脸的事情又得要人给脸。
难不成还想平定侯打开大门,把那些侍女扫榻相迎,欢天喜地地迎进去?
不止奚从霜这么想,屋内的其他门客也都端起茶杯,全都眼观鼻鼻观心,低头喝茶。
饶大家都是信王门客,也没办法在此事上宽慰信王,大家为了混口饭吃说的违心话已经够多了,这个就算了。
奚从霜忽然开口:“前几日王爷说,命人去查吴王母家修路贪墨一案,如今可有眉目?”
此话一出,话锋调转,一众门客聚在这都是一门心思弄垮最终对手吴王,好叫大家鸡犬升天。
至于平定侯,那是建兴帝自己都觉得棘手的事情,他们又怎么能有更好的办法?
“是啊王爷,近日吴王因着吴王世子被陛下冷落,正是好时机。”
“平日仗着陛下身边的炼丹师耀武扬威,决不能让他继续这么下去。”
好在信王在正事上还会留几分心思,不再谈论之前那件事,叫人拿来了书信,展开给门客们看。
待事情结束,奚从霜回了奚宅。
红豆出门迎接,边往里走边问她今晚想吃什么。
这座宅子不大,庭中栽树,清雅宜人,还有有几个仆人在宅中洒扫做饭。
奚从霜听她弥彰欲盖的问话就知道她有想吃的东西,叫她去跟厨房说,红豆得了命令,欢呼一声往厨房跑去。
也是红豆实心眼,无论做什么事都得宗主点头了才去做,不然打死不逾矩。
不多时,又听满足愿望的红豆回来,奚从霜正在廊下看信,没回头。
红豆却惊呼一声:“你是谁?哪里来的登徒子,为什么爬我家墙头?”
另一人也说:“什么你家墙头,你看清楚了,这是我家墙头,等会……”
两人异口同声:“怎么是你!”
奚从霜回头,正好看见红豆叉着腰,仰起脑袋站在墙院里跟人吵架:“什么你家,这宅子多少年没人住了。”
跟着红豆的视线看去,墙头刚好趴着一人,年纪约摸十九左右,小麦皮肤,高高竖起的马尾辫了几条辫子,辫子中间穿插细小的发带。
此人正是谷代芳,跟十五岁的红豆毫无负担地吵了起来:“没人住不就巧了,正好我住了,我只是一不小心跳太高没找好地方借力,刚要走,你就劈头盖脸骂我是登徒子。”
红豆丝毫不逊:“就算是你家,你爱跳多高就跳多高,往别人家看过来就是小人行径!”
谷代芳觉得这小孩不可理喻:“我要借力下去,背对着院墙没东西我怎么借,会把腿摔折了。”
红豆:“……你!”
两人还要吵,又同时被身边的人打断。
“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
红豆抬手指院墙,院墙上的人影往下指,异口同声:“就是这个人,非要跟我吵!”
荀随凰:“我帮你说说。”
随后她也借力一跳,墙头上多了一个人。
不愧是怎样的将军带了怎样的兵,这么多人愣是没有人觉得此情此景不对,要想“长辈”出头应该登门拜访,而不是一块爬墙。
往下一看,荀随凰也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栽种着梨花树的庭院里正站着一人,下午的阳光温和,映在她身上,而她也正好抬头,跟墙头上的人对上目光。
奚从霜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荀随凰,忽然笑了,好整以暇等她要跟自己说什么。
“……”荀随凰忽然很想走。
若是别人也就罢,她这段时间装疯卖傻的事情没少干,建兴帝也拿她没辙。
可那人是奚从霜,没辙的反而是她了。
偏偏不懂将军心情,还停留在将军忌惮此人入住将军府,疑似探查消息的时期,忙道:“将军?你快说说她啊!”
荀随凰:“……”说你个头。
想走只是她一瞬间的谎言,好几天没见到人,好不容易光明正大见上一面真容,她还真不一定想走。
红豆也不服输,悄悄扯奚从霜的袖子,奚从霜果然动了,她往院墙下走来:“也是巧了,这府邸与我的宅子背靠背,我搬来开始就是空的,没想到是荀将军搬过来了。”
荀随凰只好说:“不是我住,是这个住。”
只是没想到,皇帝御赐振威将军府后头就是奚从霜的宅子,大门朝不同的巷开,没人想到这其实是挨在一块,只隔了两堵墙。
奚从霜了然,点点头:“既然刚好,要不下来喝杯茶再走,好叫我不要招待不周。”
谷代芳还提防着奚从霜,下意识要拒绝:“谁要……嗯?将军去哪?”
话没说完,身边的人已经翻下去了,留下院墙上目瞪口呆的谷代芳。
眼见将军与她虚与委蛇,越走越远,有点着急。
这女人工于心计,是信王手下的得力干将,将军怕不是蓄意接近她刺探什么消息。
不能让将军一人孤身犯险,她本来也想去,可她不擅长此道,反而连累将军,也就忍痛不去。
谷代芳熟练松手,稳稳落地,边往里走边想:不是属下不去,而是属下真的会拖后腿。
况且宅子里一个药罐子带一个小孩,以及几个仆从,真闹起来谁吃亏还说不定。
不对。
谷代芳脚步一顿,差点忘了这是个用毒高手。
打不过她能顺风撒毒啊!
将军危矣!
红豆却不这样觉得,她没想那么多。
只觉得宗主跟她相谈甚欢,显然是乐意至极,她不敢胡闹,憋着气去叫人泡茶。
自从回来后,她就知道自己泡茶水平特别不行,忍痛让出为宗主泡茶的位置,让手艺更好的顶上。
在各自属下眼里针锋相对的两人正走在一块,荀随凰问:“这是你之前跟我说的梨花树?”
梨花开的时节已经过去,花早已落尽,剩下郁郁葱葱的绿叶遮阴。
奚从霜摇头:“不是这一棵,这棵不爱开花,是我后院里的那一棵爱开花,现在还剩几朵梨花,你要不要去看?”
人已经这么说了,那还有拒绝的道理。
荀随凰有点好奇:“那就看看。”
领着人一直往里走,越是深入,那股经常萦绕在奚从霜身上的清苦药草味越明显。
推开院门,庭院中果然有一棵梨花树,青砖地上有零星纯白花瓣,因为大半梨花都落尽,香味也寥寥。
“澄之要不要进来看看?”奚从霜先迈入门内,朝门外的人伸手。
荀随凰心一横说看看花怕什么,把手放上她手心,被拉了进去。
奚从霜进来之后,才看清楚好久没自己正眼看过的梨花树变成什么样,上面的花朵早就掉完了,树枝上长了不少绿叶。
把人叫过来看花,结果里面和外面一样都是绿叶,恐怕叫人失望。
奚从霜歉然道:“今天恐怕要让澄之失望了,是我想错了,花已经掉完了。”
身边却没有应答,奚从霜以为她生气了,紧了紧隔着一层布料握住的手,回头道:“是我不对,要不等来年……”
话未说完,却忽然失声,奚从霜目光跟身边的人碰上,对方没有预料到她忽然回头,也或许是她看得出神,没有及时反应。
被抓住之后,她一眨眼,似乎有了闪躲之意。
荀随凰似乎想说些什么:“我……”
可下一刻,这句话再也没能说下去,牵着她的手稍一用力,将人拉了过去。
相似的场景,相似的无人打扰的氛围,无形了却那日未尽的遗憾。
奚从霜低头凑近,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在对方眼里不断放大,最终呼吸交融,克制隐忍地碰了碰。
微凉温软的触感相碰,两颗心撞出奇异的火花,闭着眼的荀随凰眼睫细细地颤着,还不敢睁眼。
然后清苦药味再度凑近,吻过她双唇,之后落在了鼻尖,脸侧,最后在额头。
荀随凰闭着眼睛感受全程,途中她悄悄睁开一条缝,跟对方微垂的视线对上,眼底多了几分笑意。
不再颜色浅淡的双唇凑到她耳侧,低声说了几句话,直接将荀随凰耳廓染红。
被请求的人踌躇不定,奚从霜软了声音,低低地说:“你不愿意,为什么不愿意?就因为我是……”
荀随凰慌忙打断:“我帮,别说了。”
要是再让她说下去,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这人是狐狸变的吗?
亏她之前还把人看成兔子,兔子可不会这么装可怜。
荀随凰看也不看互相交握的双手,缓缓退开,快速抽掉了那层束缚,任由洁白手套落地。
今天她没有穿将双手腕扣紧的劲装,差不多是永都寻常女子会穿的款式,她总是走路飞快,两袖也跟着生风。
现在这直袖子的上襦宽松的余地倒是方便了奚从霜,微凉的双手早就不满足只握着手,苦苦克制的人引诱着叫荀随凰摘掉了手上的束缚,肆无忌惮地顺着双手往上,握住了关节。
正待深入吻去,外面传来了谁的声音,红豆没能拦住,也跟着追了进来。
红豆说:“你小声点,宗主不喜欢别人大声嚷嚷。”
谷代芳没看清里面,大声道:“将军,钟庶人死了!”
半晌,里面安静了,脸色有点奇怪的荀随凰走了出来:“谁说的?怎么死的?”
谷代芳本就不是心细的人,更不计较,只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管家刚派人过来说的,她采买的时候经过钟庶人府邸旁,见里面有人进进出出,门外停了一口棺材,留心一二,后来打听出说是用来装钟庶人的。”
“但是没过多久,宫里的太监过来传话,说庶人不配入皇陵,一席草席足以,裹了扔出去便罢。”
钟是国姓,钟庶人指的就是废秦王,五年前因巫蛊之事被废为庶人。
皇帝念及亲子,没有杀他,下旨命他幽闭府中终身不得出,如今身死连一副棺材都不能有。
但幽闭府中,一切供给只靠每年宫里人想起就给一点,还不如直接死了,分明是活生生的折磨。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如今钟庶人都死了,皇帝计较到连一副棺材都不给,永都山雨欲来。
要说建兴帝最计较的事情,一是用巫蛊术诅咒他的皇后以及长子,二就是荀随凰手中的兵符。
那是圣祖皇帝亲赐的玄燕符,能号令北燕十三营,特赦不需归还,战死方还的兵符。
除了北燕主帅亲自呈上,否则就一直握在时代北燕主帅手中的兵符。
荀随凰不交,建兴帝还真无可奈何。况且如今战事才定,这么急着逼人上交兵符,届时天下百姓、史书工笔将如何看他?
而且平定侯府还真跟废后母家有那么点关系,当年皇帝震怒,以谋逆的罪名赐死皇后,其母家也诛九族。
平定侯府跟废后主支没关系,跟旁支有点关系,平定侯荀随凰曾经为老师求过情。
建兴帝本就在气头上,枉顾夫妻情分直接将皇后赐死,更别说文武百官一块求情,就算是圣祖皇帝来了,他也压不住火。
太傅慷慨赴死,还叫荀随凰宽心,她喝的是毒药,是全尸叫她好收拾些。
最终旁支一同被赐死,清贵至极的太傅不得善终。
荀随凰下意识想回平定侯府中,忽然想起身后的人,回头看来:“我要回去了。”
奚从霜点头,她渴望的躁动早已平息,反过来安慰道:“那茶下次再请你喝了。”
“好,我下次再来。”荀随凰说完,大步流星离开。
奚从霜靠在门边,看她背影远走,她也跟着走了一段距离,看两人利落翻墙,匆匆消失。
身后传来红豆的声音:“宗主你的手套怎么掉地上了,有点踩脏了……只能不要了。”
果然没过多久,宫里派传旨太监传圣上口谕,传平定侯入宫觐见,建兴帝病了,叫人入宫侍疾。
他不光叫了平定侯,还叫了信王吴王,以及两位世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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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我喜欢她
◎喜欢一个最难搞的◎
当夜,有人打开了废王府大门。
刚死了人的废王府中一片愁云惨淡。
万籁俱寂,一点动静都能传得很远,府邸深处有一灰布衣裙的女子安抚着怀中熟睡的孩子,开门声惊动了满头灰发的老妇,抓住了灰裙女子的手臂。
灰裙女子将怀中孩子递给老妇,沉沉点头。
两人无言之间做好了计划,灰裙女子出门,老妇则抱着孩子躲进黑暗中。
事到如今,她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是皇帝赶尽杀绝,她如蝼蚁也无可奈何。
偌大府邸俨然成了空城,沉沉脚步声从外传入,火光渐渐明亮,照亮了站在荒芜庭院中的灰裙女子,她还活着,却像一缕幽魂,让来自人间的火光照亮她的脸。
许久在夜间摸黑行走的人,陡然见到光明的第一反应是闭上眼睛,灰裙女子也不例外。
她举袖遮眼,袖后传出她沉冷的声音:“庶人钟禹已草草落葬,圣上下令不准为其哭丧,府上无人哭丧,宫里来人又是为了何事?”
来人声音清越:“久闻秦王妃沉着刚烈,幽闭数年依然撑着秦王府才没有大乱,抄家闭府前放走不少仆从侍妾,逃出生天的人感念王妃救命之恩,暗地接济一二。”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来人将这几年王府情况阐明,显然观察秦王府不是一日两日,她可不觉得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可觊觎的。
“这里早就没有什么王爷王妃,只有几个苟延残喘的鬼。”秦王妃放下手。
漏夜前来的人被身边侍从的火光照亮脸庞,光明正大的很,秦王妃一怔:“你是……?”
对方年华正好,出尘惊绝,清贵至极,在夜里身披薄裘,腰间佩了一枚白玉,大概是游鱼形状。
一眼过去王妃隐隐觉得眼熟,回想片刻,没想起在哪见过。
宫里来的女史,不该是这个打扮……一时间,秦王妃犹豫不定。
奚从霜将对面的人收入眼底,秦王妃不过二十五,人还年轻,心却苍老,鬓边生了几缕银丝。
“鄙姓奚,单字嫣。暂时是信王门客,但我的来意与他无关,信王正在宫中面圣。”
奚从霜看着眼前惊疑不定的人,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深夜前来叨扰,只想问一句,王妃想不想当太后?”
目的太直白,倒是让秦王妃反应不过来,随后她竟笑了:“奚姑娘就别拿我开玩笑,既然你是信王门客,专心辅佐便是,何必舍近求远?”
奚从霜看看她好一会,忽然说:“看王妃反应,应当是知晓我的,我也如实相告,信王非明主。王妃你愿意在这了却残生,可你庇护的人不一定愿意,你在时能庇护一二,若是以后王妃先走一步,又该如何是好?”
“……”
这的确是亲王妃一直担忧的事情,都说虎毒不食子,皇帝却忍心将亲儿子幽闭府中五年,叫他缠绵五年,不给一点药,也没有大夫。
前几天他终于受不了,用腰带把自己吊死在床角,天一亮就被王妃看见,他是解脱了,留下王妃和孩子继续在地狱里沦陷。
秦王妃深知动了心会死,但不动心也绝对会死,还会死得更难看,拼死一搏或许会有一线生机,可……
她塌了肩膀,为难道:“可是恒儿他……他高热过后,便神志不清,恐难当大任。”
同时她希冀着,眼前的人或许有办法治好她的孩子。
奚从霜却跳过他不提:“我记得,闭府次年,王妃产有一女。”
此女因为是闭府后生的,几乎无人知晓,和钟恒不同,没上过宗牒。
王妃也不声张,只希望有一天这个孩子能逃出生天,从此隐姓埋名,当个寻常百姓,别再跟帝王家有半分纠葛。
谁知苦苦隐瞒的消息还是被对面的人知道了,不由叫秦王妃感到心惊。
秦王妃:“你说慎……不行,慎儿年幼,更不能担当大任。”
当年王府幽闭,秦王被废,腿也残了,终日颓废度日。
好巧不巧,闭府那天下了场大雨,长子钟恒淋了雨后高热,无论秦王夫妻如何哀求,也等不到一个大夫,一副药,最终钟恒高热之后成了痴儿,平日只会笑和呆坐。
如今八岁了,他连一句娘都不会喊,次女钟慎倒是健健康康,聪明伶俐。
秦王妃道:“慎儿才三岁。”
她不能把一个无知稚子推入深渊中。
奚从霜不以为意:“三岁刚好是开蒙的时候,往后成为储君怕是再也没有这么平淡的日子。”
在秦王妃的目光中,她上前一步,循循善诱:“要看王妃愿不愿意了。”
对方说得笃定,好像自由与权力就在眼前,饶是心如死灰的秦王妃也为此心动。
“……”
但答应了同样危机与生机并存,这是个意图玩弄王权的女人,她要做的事情并非简单的把一个孩子带出囚牢。
而是——改朝换代。
一行人来去无影,很快就撤出秦王府中,没有几个人发现,见过奚从霜的也只有秦王妃一人。
她回去之后自然不会向老仆提起太多,今夜此事泄露,她也难活。
说起来奚从霜亲自来见,而不是派几个手下过来游说,已经诚意十足。
在离开前,奚从霜还叫人留下药和食物,王妃却是更加难过,道过谢后收起了东西。
能看得出来王妃在想什么,她想这些东西要是五年前就出现还多好,丈夫也不必拖着断腿上吊,聪慧的长子也不必终日痴傻。
一句王不见王的谶语,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夜色深沉,奚从霜上了马车,悄然离开王府附近,今天王府里刚从里面运走一个钟庶人,宫里更不关注这边。
偶尔上线打卡,却看不懂宿主在干什么,但莫名觉得很复杂的红苹果悄然出现问道:“王妃会答应吗?她看起来很犹豫。”
奚从霜在马蹄声中回答:“她会答应的。”
随后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
红苹果看不懂,吃够了能量悄然下线,外面有紫衣少女进来,坐在了一贯待的位置。
红豆直觉宗主在做一件很大的事情,她不敢多问。
此刻的红豆和苹果有同一个想法,王妃会答应吗?
其实无关王妃愿不愿意,结果都会在她的掌控下走向一个结局。
自从碰见荀随凰开始,又得知任务是改变荀随凰谋反后被杀的命运,奚从霜做了几个计划。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将计就计跟着荀随凰反了,成功了直接避免枭首命运。
但也很有可能是重蹈覆辙,冥冥之中走上了原有的命运,走向一样的结局。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办法。
换掉有能力做下这种决定的人,扶持不会做这种决定的人上位,好比如幼帝上位。
没有什么比年幼无知,需要长辈帮扶的皇帝更好掌控的存在。
第一时间被排除的就是信王和吴王的孩子,放眼宗室,一一挑选。
先帝身体不好,子嗣不多,仅有三儿二女,公主们安居后院,无心朝政,建兴帝的两个兄弟早就在他的猜忌中早早病逝。
留下的孩子也都如惊弓之鸟,不堪大用。
挑来挑去,奚从霜觉得钟氏都是一丘之貉,不符合条件,要是时间再长赶不上皇帝驾崩,就只能勉强挑顺眼的扶上去。
她不是没想过亲自来,只是这样太麻烦,外姓上位只会有源源不断的麻烦,跟荀随凰的天下太平初衷截然相反。
奚从霜不想做叫她不高兴的事情,比起和爱人离心,她更愿意多费点心谋划。
就在今天下午,谷副将的话让她发现了意料之外的人选。
即便秦王妃做了太后野心暴涨垂帘听政,皇帝年幼,她依然会很乐意做让钟氏皇室堵心的事情。
满腹算计的人回到自己的宅子里,奚从霜没有着急洗漱去睡,而是去了书房。
她想好要在平定侯府给她留的房间门前种什么花了,先写信告诉她。
侍从为她点亮了灯火,磨好磨后悄然退下。
奚从霜端坐案前,挽袖提笔,在纸张上写下几行字,吹干墨痕收好,起身放出鸟笼里的鸽子,在夜色中放飞。
也不知道宫里如何了。
*
皇宫之内,养心殿。
养心殿是本朝历代皇帝居所,本该是安置的时辰,宫门也落了钥,殿内却依然灯火通明。
沉重殿门之内十分安静,只有两个老太监守在门前,无论说什么都说陛下传召,两位王妃安心吧。
等在门外的两位王妃互相对视一眼,平素针尖对锋芒,非要挣个高下的两人再也没有心情打机锋。
原地转了一圈,吴王妃不愿继续坐以待毙:“已经进去足足有一个时辰了,贯儿心思敏感,怕是会冲撞圣驾,不如让我进去……”
上次面圣回来,一直不得欢喜,好好的今天怎么又叫了进去?
今天皇帝才下了圣旨不准为钟庶人哭丧,想起五年前的事,很难不让两位王妃多心。
老太监眼皮一抬:“吴王妃,你这是要抗旨吗?”
吴王妃:“……臣妾不敢。”
她退了回去,继续和忧心忡忡的信王妃站一块。
不光是两位王妃从黄昏等到晚上都没能见到皇帝,连养心殿里的几人也不例外。
皇帝忽然下旨命人进宫,叫进来后,却让人站在外殿不入内室。
原因也不说,只叫人等。
殿内还焚着香炉,偶尔宫人来去,都能闻到从内殿传来的浓浓药味。
但是听声音,内室里的皇帝分明是清醒的,偶尔有几声咳嗽,还真像是病了。
每一声咳嗽传出来,都叫外面的几人心头绷紧,如临大敌。
先帝早逝一直都是建兴帝心里的疙瘩,他不是大孝子,是怕自己也死这么早。
荀随凰心想在这时节病了多正常,天气不冷不热的,多穿一件觉得热,少穿一件又冷,夜里睡觉还容易贪凉。
更何况建兴帝人也老了,吃了敏真道人献的药之后更是以为自己还是年轻那会,少穿一件衣服也无妨。
也不好好想想,敏真道人献药的时候说过能增长一甲子寿命,是在原本岁数上增长,没说叫他重回二十岁。
一个不注意,着凉病了也是理所当然。
他病了就心里不舒服,开始疑神疑鬼,如今更是变本加厉,把人叫来养心殿站岗。
“父王,我好困……”等了许久,吴王世子揉着眼睛小声说。
吴王低声安抚几句,支撑着他的后背继续站着。
有一个人开头,另一个信王世子也站不住,低声喊困。
别说外面的人撑不住,里面的人也有点累了,赶在皇帝耐心消失之前,消失好一段时间的道士连滚带爬地回来了。
“贫道参见陛下,贫道来迟,陛下恕罪。”
本就消瘦的人在宫里的这段日子也是煎熬,起初他以为自己要飞黄腾达了,可伴君如伴虎,他把嘴皮子说出花来,皇帝也经常感到不满。
今天不过是染了风寒,差点被皇帝质疑本事,他能感受到皇帝对他起了杀心。
可敏真道人打死都不会说他献上的仙丹有问题,只好将事情往外推,想别的办法安抚住皇帝。
没有什么比下一粒丹药迟迟难成,是因为缺了一味药更好的理由了。
于是就有了今夜这一遭。
敏真道人悔之晚矣,他本是自愿进宫,如今想脱身也难了。
“人都给你叫来了,谁合适,你可算出?”
皇帝卧在床上,浑身浓重药味和熏香混合,不算年老的年纪,竟给敏真道人将行就木的感觉。
敏真道人在皇帝锐利的眼光中,强忍住颤抖的冲动,将到了嘴边的人选吞了回去。
本该是荀随凰,刚好皇帝厌恶,又能讨好皇帝,当药引子也是物尽其用。
但身后两道目光也同样明显,那两个平时人畜无害的童子给他喂了东西,叫他敢说,就立马暴毙在皇帝面前。
前后都是死,他还想苟活,沉一口气:“回陛下,您传召进来的人,无一人符合。”
“乓!”建兴帝扔了手边茶杯,愠怒道,“你说养心殿乃龙气汇聚之所,但逆子阴魂不散,用养心殿东北方金命者入药可解。人,已经给你找来了,你跟朕说无一人符合?”
怕到极处,敏真道人竟不抖了,掷地有声道:“敢问陛下真的找齐了东北方的金命人吗?”
“养心殿东北方就是信王府,吴王府,平定侯府,还能有谁?”建兴帝问。
那一片是皇宫门前,住的都是权贵,难道要从官员里面找?
要是这样,得另寻名目。
麻烦是麻烦些,也不算太麻烦。
站在一边侍奉的太监却一动,欲言又止看向了皇帝。
建兴帝:“你想起什么,你说。”
太监总管低声道:“还有钟庶人府上没查。”
*
皇宫之外,奚从霜关好了鸟笼,她还不准备睡。
“宗主茶来了,厨房做了点夜宵,要不要用点?”门外响起红豆的声音。
“等会再用,还不饿。”奚从霜坐回案前,翻开一本古籍在灯下阅读,要是在桌前忙活的红豆探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这本古籍上比去伏州之前多了一倍的注释。
这上面的笔墨没有白费,还真对奚从霜体内的毒有点眉目,解读的路子也有点熟悉。
好像是……师承里的。
“难不成真要像澄之说的,去药谷门前磕头?”奚从霜有点头疼,真要去磕头,那也得事情定了才有空去磕。
现在永都这情况,她根本离不开。
“什么磕头?”
奚从霜接过红豆递来的茶,随口答道:“解毒方子里有一味药外面没有,药谷里才有。”
红豆:“宗主您跟我说话?”
奚从霜喝茶的手一顿:“是,我让你去打开窗子,用扫把棍顶开,别用手。”
红豆:“?”
虽然不懂,但红豆还是照做了,用扫把顶开了窗户,窗户后是一张倒挂的脸。
长发倒垂,脸白如雪,唇红如血,还一身黑衣,朝窗内的人勾唇一笑。
“红——”
“啊啊啊啊!鬼啊!”红豆握紧扫把乱打,闭着眼睛动作好几下后没听见痛呼声,小心翼翼睁开眼睛,没想到扫把被倒挂的女鬼抓在手里。
“……”红豆倒抽一口冷气,劈手扔了扫把,转过去忙拽奚从霜的袖子:“宗主这里的风水果然被隔壁带衰,都闹起鬼了,我们快跑!”
奚从霜:“……”
挂屋檐下的女鬼却哈哈大笑,翻身落地,将散落的头发理好:“小红豆你怎么还是那么怕鬼?”
这声音耳熟,红豆吓飞的理智找回三分,转头仔细看一眼进屋的女鬼。
这一眼她终于把人认出来了,红豆松了口气:“二堂主你好好的干什么挂檐下说话?”
二堂主自顾自倒了一杯水喝:“这不是走正门太明显了。”
红豆:“那也不能挂屋檐下,万一吓到宗主怎么办?”
灌了大半壶茶的二堂主竖起一根手指点点红豆:“你不能因为自己害怕,就把别人也想得害怕,宗主早发现是我了。”
红豆:“这么说你不是*刚到的?你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二堂主喝完茶,有了正行,“宗主,您叫我办的事情已经办好了,皇帝现在估计派人去了秦王府,闵韶闵瑶会好好看着那孩子的。”
“那两丫头从御膳房采买那买了一笼母鸡,一天割一只够用了。还有就是,我出来的时候,建兴帝也放人了,平定侯平安出宫。”
奚从霜嗯了一声,往门外看去,那只鸽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二堂主吃完茶,又盯上了点心,吭哧吭哧吃了一半,边吃边说:“好好的,宗主为什么要我看顾平定侯?还这么帮她?”
不过她还是很支持宗主另投明主,信王分明就是一头笨猪。
奚从霜悠悠道:“因为我喜欢她,自然要护她周全。”
“……”
书房内陡然安静下来,塞得嘴巴鼓鼓囊囊的二堂主跟红豆对视,两人眼里是如出一辙的震惊。
奚从霜依然淡定看古籍。
二堂主拼命嚼嚼嚼,把嘴巴里的东西吞了进去,抓着红豆肩膀摇晃:“我震惊就算了,你震惊个什么劲?!”
红豆两只眼睛都要转圈圈了:“因为我也是刚知道啊!”
“你天天跟在宗主身边你怎么刚知道?!”
“宗主不说,我肯定不知道!”
“你个傻孩子,等宗主亲自说出来就是完了,你得看,用眼睛看啊!”
红豆欲哭无泪:“我真的在看了,每天两眼一睁就很在宗主身边,我真看不出来。”
“……”
二堂主挠头:“天底下那么多人……”
怎么偏偏喜欢了个最麻烦的一个。
唯一该对此事做解释的人还是在淡定看古籍,抬头等鸟儿回家。
回到平定侯府时,已经月上中天,荀随凰平白站了半天岗,也不知道皇帝要做什么。
反正大家都没能见到建兴帝的面,就被总管太监挥退。
她身边的大孝子大贤孙也不忙给建兴帝请安,多问几句龙体近况,只想快快离开。
今夜的养心殿说不明白为什么,分外瘆人,能靠近皇帝的,除了太监就是那个瘦成一把骨头的道士。
才回到家,府中仆从就说:“将军回来了,有您的信。”
荀随凰奇了,这节骨眼上,谁会给她送信:“信在哪?”
仆从给她拿来了一只鸟笼,里面有只鸽子朝她咕咕咕,荀随凰歪头看它,鸟也歪头咕咕咕。
然后她拎着鸟笼走了。
她也不忙回房洗漱了,直接去了书房,打开鸟笼,从鸟腿上取下信,清隽字迹映入眼底。
看着,她就笑了。
“隆冬赏梅……冬天,也不怕着凉。”荀随凰在鸽子面前提笔写信。
“要是能到冬天……也不是不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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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欺君之罪
◎手好冷◎
夜色深沉,带着回信的鸽子飞过天际,一队从宫里出发的侍卫飞奔出宫门,往远方黑夜奔去。
天色蒙蒙亮,秦王府大门再度被人打开,秦王妃与老仆在睡梦中被惊醒,下床披衣。
“怎么那么快?”秦王妃亲眼看着老仆将孩子抱走,才打开房间门出去。
她想过快点下决定,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找上门,或许根本就容不得她做决定。
另一间房间里的痴儿也被吵醒,身上披着被子跑下床,躲在门后偷看。
他那天起再也没说过话,只会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人。
秦王妃让另一个老仆将他带走,当年的事情还是给钟恒留下影响,他非常害怕马蹄声。
昔日秦王府也成了任人践踏的地方,宫里来的侍卫也敢骑马而入。
最让秦王妃惊讶的,随行的竟有两个小孩,穿得像画上的仙童,两张脸长得一样,其中一人的耳朵上有一点红痣。
“你就是杨氏?”
秦王妃本姓杨,原出身书香门第,家中有长辈在朝为官,但这几年也因为秦王的事情被冷落,远离中央。
天边远处泛鱼肚白,晨光熹微。
秦王妃点头:“我是,你们来干什么?”
为首的侍卫抬手一举,不多做解释:“搜府!”
一众侍卫蓄势待发,个个腰间佩刀,势不可挡。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到门边偷看,只一看熟悉的高头大马和佩刀侍卫,浑身哆嗦,哭喊出声。
杨氏下意识要拦着人,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等等你们……”
即将乱起来之际,有人高声说话,拦住了一切。
“不用搜了,我已经找到人了。”
另一人接话道:“真会藏,跑到密室里了。”
杨氏倏地回头,瞳孔一缩,那两仙童打扮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进去,找点密室还打开了门,找到了藏在里面的人。
苍老的仆妇抱着模样清秀的瘦小孩童,她双手捂着嘴,好奇又害怕地盯着将这里围起来的侍卫们。
红衣童子说:“师父说得不错,这里果然有个孩子。”
绿衣童子面对杨氏的目光丝毫不惧,她平淡道:“从仆妇口中问到了生辰八字,对上了要带进宫里去面圣。”
终于,她看向了紧张的灰裙女人:“孩子太小离不开人,还请杨娘子一块进宫。”
踏着晨光入宫的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会有再回来的一天。
杨娘子撩起窗帘往外看,也不知怎么回事,清晨的朝阳悄然隐藏,天边乌云缓缓飘来。
要下雨了。
不到中午,永都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的,柔韧如丝,轻薄如纱,笼罩在天地之间。
好些天过去,建兴帝没再传人入宫,宫里却频频传来好消息,说建兴帝渐渐康复。
长生宫偏殿。
杨娘子抱着孩子坐在一边,抬手捂住怀中孩童的眼睛,只见红衣童子从笼子里抓来一只公鸡,手起刀落放血。
碗底装了大半碗血,那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鸡也没了声息。
一边的绿衣童子对杨娘子道:“把孩子胳膊抬起来。”
杨娘子照做,帮着绿衣童子将沾了鸡血的纱布绑在胳膊上,落下衣袖。
桌前的红衣童子把公鸡放进桌子底下藏起来,想了想没有拿出藏在衣袖中的药瓶,现在暂时用不上。
她直接端着半碗鸡血往外走。
她心想这大半碗能用很久了,一天一颗鸡血丹,驱邪又补血。
半个时辰后,这碗鸡血被人送到了敏真道人手上,他掀开碗口上方盖着的红布,将血倒进正沸腾的药罐中。
随后他转头对一遍的道童说:“朱砂用完了,你去拿朱砂来。”
一连数日阴雨绵绵,永都到处湿漉漉的,把人浑身骨头都浸软。
“什么时候才雨停啊。”红豆在檐下往外张望,听见屋里传出的咳嗽声猛地站直,扭头往里跑。
比她更快的是二堂主,一把推开奚从霜的书房门,紧张道:“宗主没事吧,又毒发了?”
“解药,解药在哪?好像是宗主随身带着的。”
只是被因为走神被茶呛到的奚从霜:“……”
她将茶杯往桌上一放:“我没……”
话未说完,隔壁传来了动静,轰隆一声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撞开,紧接有马蹄声混进雨幕中。
隔壁是振威将军府,又有何人敢破门而入?
不好的预感瞬间吞没了奚从霜的心神,她看向二堂主:“你派人去平定侯府找平定侯,让她别留在府上。”
二堂主不疑有他,听命去办:“是。”
红豆反应迅速,不等奚从霜下令,她扭头冲进雨幕中,抬脚蹬上院墙,小心探出半个脑袋往隔壁府邸看去。
可惜奚宅跟振威将军府只是背靠背,红豆要提防不被闯入府中的人发现,她能看见的东西也不多。
很快,府上就平静下来,佩刀骑马的衙役来去如风。
在红豆看不见的地方里,正对大街的振威将军府上贴上了封条,扬长而去。
大街上噤若寒蝉,看完了热闹不敢继续停留,纷纷散开。
“宗主,我看清了,那些是大理寺的人。”红豆浑身湿漉漉地回来了,关上门道。
奚从霜从桌后起身,绕出走到门边:“如果是寻常案件,上门的应当是永都府尹,振威将军好歹是从四品将军,背靠手握兵权平定侯。”
“而永都府尹年事已高,即将致仕,她本就是个得过且过的,谁都觉得不想开罪,只会想尽办法把事情推在刑部那边。”
二人不解,她们对朝堂之事并不上心,不明白其中差别:“可闯进将军府的是大理寺的人。”
跟宗主口中说的刑部可没有一点关系。
不光没有一点关系,大理寺和刑部还经常针锋相对,大理寺总仗着直达圣听,总压刑部一头。
“不对的就是出现的人是大理寺,不在刑部先立案,而是直接通过大理寺捉拿,只能是皇帝下令……”奚从霜说着,有点着急,“出去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外面的雨更大了,话语刚落,一道黑影刺破更白的雨幕。
来人浑身湿透,接过眼下侍从递来的布巾擦了把脸。
“回宗主,二堂主,平定侯府上的人说,今日是大朝会,平定侯不在府上。”
二堂主:“不在?怎么偏偏是今天?”
她说的,正是书房内外所有人的心声。
奚从霜解下身上薄裘:“来人备马车,我要出门一趟。”
红豆应了一声,传了命令去准备出门的东西。
只有来永都时间时间不长的二堂主还摸不着头脑,快速审视一番自己的位置,她转头追上了奚从霜。
“宗主怎么那么着急出门?你喜欢平定侯我理解,但是她上朝去了,你为何这表情啊?”二堂主边追边说。
她从不知道宗主还有走路这么快的一天,真是好久没看见宗主这么健康的时候,自从中毒之后她身体变得羸弱,有时候炎夏里也离不开炭盆。
马车准备得很快,尽头有撑伞的仆从在等候。
奚从霜语气快速:“小朝会三日一次,京内四品及以上官员得上朝的规定是从圣祖皇帝传下来的,沿用至今,平定侯是超品勋爵,身上领了闲职但也在上朝官员之列。”
二堂主:“对啊,她官大,所以她也在啊,不对,谷将军也是四品,怎么没去上朝?”
奚从霜不得不说明白些:“谷代芳只是从四品,除非大朝会,她不用去上朝。皇帝病了多日,也罢朝多日,这个月快过完了,这是本月第一个小朝会。”
“偏偏还在小朝会今天,命大理寺将谷将军带走,没有一点消息。”
“世人皆知谷副将是平定侯副将,两人从永都到伏州,最终凯旋,你会认为这真的是巧合吗?”
即将走到末尾,仆从将伞移到奚从霜头顶上,她在伞下回头对二堂主说:“有一件事,要意蕴你帮我去办。”
何意蕴:“但请宗主吩咐。”
*
皇宫之内,一时辰之前,官员们已经到达议政殿中等候。
各自无所事事地低声交谈,偶尔看向高高在上的空皇位,大家心里都清楚,等了那么多就皇帝都没有来,估计跟之前几次没有区别。
再等一会,太监总管就会出来宣布退朝。
荀随凰也在此列,她这几天都在盯着人在家院子里栽种梅树,确保今年冬天能开花。
她都跟人约好了打了包票,可不能坏在不肯开花的梅树上。
果不其然,在荀随凰听了一耳朵互相阴阳,见证了三次吵架,也劝了三次架,回回成功。
因为大家觉得要是继续吵下去,平定侯的铁拳就会落在自己脸上,顿时安分下来,比建兴帝亲自劝架还管用。
在腹诽第十遍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之后,荀随凰等到了太监走到人前。
一甩拂尘,太监尖声尖气道:“陛下有旨,今日休朝。”
随众人一块道过吾皇万岁,荀随凰下朝跟着人往外走,心想要跟兵部的官员借一借伞出门。
没等她走出议政殿大门,身后传来阴柔尖细的喊声。
“平定侯还请慢走,陛下传召。”
周边还没走完的官员一听,纷纷加快脚步离开。
有的还没等到伞,要么挤进同僚的伞一块走,要么直接冲进雨幕狂奔。
“……”
荀随凰站定,回头看去,第一眼看见的不是皮笑肉不笑的太监,而是黑瘟神似的大理寺衙役。
大理寺,是当年圣祖皇帝为了对抗顾命大臣,为了亲政而扶持起来的,乃君王心腹。
如今也不例外。
*
“你怎么才来,听说了吗?”
“我老娘上午腰病犯了,我去抓药没来,听说什么?”
“今天大理寺来了两位稀客,说出去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脱下蓑衣的主簿震惊道:“什么?谁?”
另一人也煞有介事压低了声音:“平定侯和她的副将。”
主簿彻底惊住了:“什么?平、平定侯?那,那现在人……”
那人往里面指了指:“在里面呢。”
监牢深处,负责审讯此案的大理寺少卿把身体深深弯下,歪着脑袋对里面的人苦口婆心。
“平定侯啊,您怎么就这么糊涂,将您副将身份如实相告便是,何必苦苦隐瞒,让陛下不高兴?”
荀随凰用身下的稻草杆编了一只圆咕隆咚的小球,对方把嘴巴说干了,她也编好了,放在手上抛着玩。
听完,她又问:“我好好的在家里修房子,今天要回家盯着人将最后一棵梅树进挖好的坑里,我怎么惹陛下不高兴了?”
“陛下……”荀随凰忽然神色一凛,压低了声音,“难道陛下……”
大理寺少卿以为这事有谱,不管对方说什么连连点头:“对对。”
荀随凰说完未尽之语:“最近不让人种树?”
大理寺少卿:“……”
冥顽不灵。
人要找死,怎么拦都拦不住。
“平定侯你可想好了,要是陛下治罪,一个欺君之罪是逃不掉的。”大理寺少卿站直了,居高临下道,“您要是执意不肯承认你那副将是罪臣方氏之后,陛下雷霆一怒,您好好受着吧。”
荀随凰低着眼没理会:“我老师……方太傅作古多年,哪里还有后啊。”
大理寺少卿也火了:“要是不是,我就让人把谷将军带到方氏坟前,掘坟鞭尸,看她认不认。”
荀随凰一把握住手中的小球:“方氏满门抄斩,方太傅赐鹤顶红,一大家子曝尸荒野,哪里还有坟?”
“我看是将军贵人多忘事,忘了鸣凤山上埋着谁。”一时最快,叫大理寺少卿说出了压箱底的话。
他有些后悔,又有些快意。
天下都知道荀随凰是个贤徒,为了给方太傅求情不惜被陛下厌弃,从此无诏不得出永都。
这么多年不得帝心,世人都说跟那次求情脱不开干系。
荀随凰收了笑意,半晌,她哂笑一声:“山上那么多无名无姓,无人祭拜,荒草丛生的孤坟,你问我埋着谁,里面埋的就是无名无姓的尸体呗。”
她有恃无恐,倒叫大理寺少卿气个倒仰,拂袖而去。
“脾气真差,说两句话就生气。”荀随凰坐回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背对着监牢门,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
煞有介事的,起初让路过的狱卒认真去听,他不光自己听,还叫来了主簿也听。
说不定平定侯有说梦话的习惯,把自己干的事情全给秃噜出来了。
那他们就是立功了!
结果两人仔仔细细拼凑那语焉不详的话,终于听明白了,全是“空腹吃冰会肚子痛”之类的废话。
于是无人再理会这个嘴巴很硬的平定侯,各忙各的。
忽然,床上的荀随凰听见动静,她坐起来说:“嘿鼠妹,玩不玩球?我看你肚子挺大,怕不是有孕。”
说着,床上的人哑火了,因为门前站着一人,正看着床上逗老鼠的她。
来人薄唇微动,眼下一点泪痣:“鼠妹?”
荀随凰跟大理寺少卿都能撩闲,面对奚从霜倒是觉得有点压力,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她下床跺脚吓走了鼠妹一家,走到门边:“你怎么来了?”
奚从霜快速看一遍门内的人,手脚齐全,没有大碍:“早知道这样,我在伏州的时候说什么都要逼你干一把。”
说完她也觉得是了,才进来第一天,还没有到动刑的时候。
荀随凰没听明白:“什么?”
奚从霜见不得人犯傻,也不考虑她是不是还在装傻,把手穿过栏杆之间,绕到她颈后按住往自己靠近。
如果有第三人在场,还以为这对亡命鸳鸯在依依惜别,在牢房里都不忘亲近。
荀随凰却后颈一凉,有什么东西落在她颈后衣服里,顺着后颈往下滑,卡在后腰腰带上方。
那冰冰凉凉的温度冰得她一激灵,这时候荀随凰还有心情想奚从霜一路赶来手有多冷,钥匙都捂不热。
“谷代芳罪臣之后,平定侯欺君之罪,是怎么回事?”也在此时,奚从霜在她耳边问。
【作者有话说】
我有罪。
被过敏药诱惑,贪恋那种吃了之后不会浑身过敏红成小龙虾,半小时内就能睡着不再失眠的感觉,一连吃了大半个月过敏药,直到从依巴斯汀吃完辗转录雷他定,吃到四肢乏力总想睡觉面对电脑大脑一片空白时才幡然醒悟。
我恨你,录雷他定。
我的全勤岌岌可危。
第100章 不做乱臣贼子
◎我成全你(修bug)◎
那点心旌摇曳瞬间化为泡影,落回了现实。
荀随凰侧过脸,和奚从霜对视。
奚从霜在她开口之前说:“我不会回冰州,更不会去药谷门前磕头求药,然后离你和永都远远的。”
“……”
想说的话都被说完了,荀随凰无言以对。
奚从霜想起什么,她按在她颈后的力道微松:“你不信我?”
“没有不信你。”时间紧迫,不容荀随凰儿女情长几句表衷心,“我不知道是怎么查出来的,代芳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她只记得她是我从土匪窝谷堆后找到的人,无父无母的孤儿。”
奚从霜反应很快:“因此缺了一段记忆?”
荀随凰忧愁点头:“抄家发生那天,方府仆从正围着一具锦衣华服的尸体恸哭,逢人就说这是贪玩溺死的二小姐。”
“那日情况混乱,没有仵作去检查那是否是真的二小姐,都当她死了,我那会顾不上很多,忙着为老师求情被陛下斥责在府中思过……”
奚从霜重复了一遍一个词:“思过?”
她嘴上说着思过,眼里写着当真?
还真不觉得荀随凰能是坐以待毙的人,较真地说,荀随凰不知为何只在关于皇位的问题上逃避和抗拒。
奚从霜不愿逼她,只当不知道。
“……”荀随凰咳了一声,承认了,“是,我的确不在府上,我去鸣凤山上安葬老师,回来被人劫道,将计就计去了土匪窝打算把这帮人一锅端,却在谷堆后发现满脑袋是血的方二。”
“府上那个溺死的二小姐不是她,她不知道怎么跑出方府,被贼人劫走,逃跑的路上碰上了我,她什么都不记得,我想那都是过去的事情,给她取了新名字,送她去伏州让她继续活下去。”
奚从霜:“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也不该把她送去伏州。”
荀随凰认同:“是,起初我是掩人耳目才把她送去伏州,谁曾想她动了参军念头,要是我不允,她也依然会在别的地方换了名字去,那时候危险只会更大。”
实在没办法,留在身边看着,谁知……
荀随凰也是无奈:“谁知她还真闯出一番名堂,被陛下召回永都。”
奚从霜:“……”
你还挺骄傲。
事已至此,纠结过去只会什么都做不成,明白了到底所为何事,她也好想办法解决。
荀随凰欲言又止,奚从霜直截了当:“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好看的嘴巴一张一合,就把自己划入荀随凰那边去了,还真是应了那句患难见人心,说不动容那是不可能的。
外面都对她荀随凰避之不及,平定侯又如何?
犯了欺君之罪的人谁会愿意搭理,巴不得远远避开,明哲保身。
奚从霜语速很快:“一是我调动兵符,帮你反了,光明正大把你接出去,黄袍加身。二是我满盘皆输,也不再吃解药,跟你一块下地狱。”
任务失败反正她也活不长,不如干脆利落点。
奚从霜本就不是怕死的人,也是红苹果不在线,要是在线听了她这段发言,又得跳起来苦口婆心,赛博眼泪攻击。
可所有人都不清楚,要是奚从霜铁了心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拦得住她。
荀随凰急了:“你……你好好一宗之主,大好年华,这又是何苦?”
奚从霜不为所动:“这话我也送给你,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我只保证让你活下来,其他的我不会在乎。”
她自认不是什么好人,若是北燕十三营反了之后会牵连起怎样的效果,永朝会又怎样的动荡,天下百姓又如何,暂时不在她考虑范围内。
届时奚从霜也只会和“红颜祸水论”的君主一样,将一切问题推在“咎由自取论”上,若不是建兴帝为君不仁,他的天下有这么会衰亡?
哪管生前身后事,奚从霜不会在乎史书工笔要如何评价她,说她是弄权的奸佞也好,颠覆王朝的孤勇也罢。
永都免不了一场动乱。
“钟家的江山,谁都坐的,怎么你就坐不得?”
奚从霜言罢就要走。
“等一下。”慌乱之中,荀随凰捉住了奚从霜的袖子,紧紧抓在手里,不让她走。
她还真不会怀疑这女人干得出这种事情。
“我不愿意有我的道理。”
“那我愿意也有我的道理。”
“奚从霜你听我说,陛下知道我不是我娘亲生的,钟家宗室都知道,荀随凰不过是平定侯在二十六年前一次出征从路边捡回来的弃婴。”
这句话成功留住奚从霜的脚步,似乎一直以来的欲言又止有了解释。
这些话也不怕被人听了,荀随凰并不在意自己不是钟氏血脉,也不怕大声说了。
荀随凰:“那时弃婴浑身空无一物只剩下一张写了生辰八字和名字的字条,我娘把我带回永都,除了宫里,都以为我是平定侯在外面珠胎暗结的孩子。”
“我娘从不管那些闲言碎语,将我视如己出,还将爵位传给我,我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反了,污了她一世清名?”
“我情愿清清白白地死,我也不要苟延残喘地活。”
之后无论荀随凰如何做,做得多好,都免不了被诟病以军功封侯的平定侯钟琅养了个乱臣贼子。
钟琅生前够辛苦,最后几年浑身伤病齐齐发作,荀随凰坐在床边守夜,听她偶尔哀叹,低低说了句“真狼狈。”
威风赫赫的,纵马驰骋的大将军成了个老太太,提不动刀,甚至听不清人说话。
她做不到让她死后还要遭人诟病,做个遗臭万年的白眼狼。
最后一句话说完,监牢内外都安静下来,始终背对荀随凰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奚从霜回头:“你一世为了别人而活,连名字都在表忠心,那你呢?”
荀随凰根本不是随心所欲的凤凰,是追随皇权的忠臣。
也不知钟琅有没有想过平定侯府也会有这一天。
荀随凰马上答道:“救命之恩,养育之恩,削骨削肉也难还。”
看来的双眼很亮,很坚定,像极了以前奚从霜以前读过的忠义女将或不报终不还的女侠,或许是她生活的时代太浮躁,理解不了这种感情和气节。
若是别人,奚从霜或许会被感动,称颂一二,偏偏这人是自己喜欢的人。
“……”
奚从霜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但她没有,脑子出奇地冷静,几息之间就将之前的计划推翻。
最终她答应了荀随凰:“好,你要为你母亲留一世清名,史书工笔都称颂她,我成全你。”
“你现在也要答应我,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要承认她的身份,现在不是翻案的好时候。”
“你等我,我回去想办法。”
再三交代,奚从霜在荀随凰的叫停声中离开大理寺狱。
“怎么就这么犟不肯回冰州,嘶,什么扎我?”被床上小球扎了屁股的荀随凰挪了个位置坐下。
“都是死局,怎么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
等在狱门的红豆与牢头在一炷香后等到了人出来,这时候的雨还没停。
今年永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特别多雨。
越是临近初夏,越爱下雨,下得也不大,总下头发丝粗的毛毛细雨。
偶尔也会闹腾一下,下一会倾盆大雨,随后绵绵阴雨一整天。
忽然,守在门边的粉衣小姑娘一动,转头往里看去。
在这威严深沉的大理寺中,年轻灵动的粉裙姑娘是大片黑色中的一抹亮色。
牢头也把目光转向里面,过了好一会,才看见里面有人走出。
从牢狱深处走出的人雪似的白,唇也浅淡,身上的颜色都很淡,高而清瘦,她好似冰雪堆成的雪人,随时都会化了似的。
可身上颜色浓郁的地方也很浓,未挽起的长发披在身后,乌黑如墨。
也不知是不是里面太暗的缘故,察觉到动静的奚从霜抬头,看来的双眼冷而黑,深渊似的。
牢头被她一慑,不敢再看。
卢红豆见奚从霜走近,一言不发撑开宽大的油纸伞,雨水落在上面,噼啪作响。
牢头见人走近了,不知觉后退几步,不敢靠太近。
不清楚对方是什么来头,但这通身清贵,肯定是惹不起的人:“大理寺卿派小的给您传话,今日之事只此一次,下一次别说是户部尚书的手书,就算是丞相的手书也不能再进一步。”
奚从霜:“我知道。”
檐下的青衫人影走进卢红豆努力撑高的伞下,走进重重雨幕中。
两道清浅人影越行越远,走出了高大巍峨的大门。
“回奚宅。”吩咐一声,奚从霜先上了马车。
卢红豆在后面收了伞,甩干净上面的水珠,也跟这钻进焚着炭盆的马车内。
她仔细留了缝没有把马车帘拉严实,坐下也伸手烤干手上的水珠。
奚从霜冷白如雪的双手悬在燃烧的炭盆之上,烤了好一会也没有血色,卢红豆见了,总担心宗主只是强撑,但她不知如何劝。
雨幕发白,马夫和马都看不清前方的路,走得比较慢。
一片安静中,奚从霜忽然说话:“怎么会这么巧,红豆有没有人告诉你,你是怎么来的?”
卢红豆啃着糕点:“啊?我当然知道,是宗主上山采药捡的我,我天杀的爹娘在我襁褓里放一袋红豆当酬劳,最后我随谷主姓,就叫卢红豆。”
奚从霜继续烤火:“在药谷里好好的,你偷偷跑出来找我,有没有后悔过?”
“为什么会后悔?”卢红豆觉得很奇怪,“宗主当时没有嫌弃我,把我留下,给我饭吃,还给我找武师傅练武,救命之恩,养育之恩都无以为报,就算您让我去……”
“好,这就可以了。”奚从霜开口打断,她没有立flag的习惯。
卢红豆及时住口,埋头啃糕点。
奚从霜懊恼:“怎么忘了她是土生土长古代人,这时代的人都重气节。”
卢红豆听不懂,啃完一个糕点,拿起另一块接着啃。
马车载着人回到奚宅,她准备下车,车边已经站着来接的人。
来人正是何意蕴,她撑着宽大的伞,借着接人说了她要说的话:“宗主叫我派人去看着平定侯府,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动。”
奚从霜应了一声,跨过高高的门槛:“这么说你有了发现?”
何意蕴:“有,侯府中上下因为我们派人过去问了一嘴,也有点怀疑平定侯迟迟未归所为何事,也算我们通知得及时。”
“那管家是个机敏的,当机立断让府中上下的工匠今天都停工,待在院子里不准出来。”
听到这处,奚从霜就知道接下来何意蕴会说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何意蕴说:“有个工匠不听管教,偷偷溜出西院往北院跑,被侯府侍卫抓住,从他身上搜出一件旧龙袍。”
两人已经走到了正厅前,何意蕴将手中的伞随手递出,有仆从拿过退下。
这也没耽误何意蕴说话:“管家拿过来一看,叫人把那工匠绑了,说他偷吃厨房剩饭突发痢疾,叫了府医来治,其实是让人把他看严实了。”
奚从霜:“那东西呢?”
“我拿回来了。”
奚从霜转头,沉默看着何意蕴。
何意蕴一脸无辜:“我拿回来用东西裹了,淋上火油烧成灰,神仙来了也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烧成的灰。还有上面的金线珍珠我全拆了砸碎磨成粉,跟灰混在一块分成五份,让人各找一块地方洒进河里或是粪……这个就不说了,反正五马分尸,无影无踪。”
奚从霜赞同:“家里的井还要用,不能往里面倒乱七八糟的东西。”
何意蕴:“那当然。”
奚从霜终于明白,平定侯造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要是荀随凰不在府中,又有工匠便宜行事,管家是寻常商户娘子,对那身衣服有敬畏之心,不敢随意处置,肯定要等到平定侯吩咐。
所以搜出龙袍是一定的,欺君之罪,觊觎皇位两者联合,荀随凰就算交出一斤兵符都没有用。
谋反本身就是抄家灭族的死罪,而荀随凰也想不到,建兴帝忌惮她如此深。
身边的何意蕴忽然说:“对了,那工匠说,他是受吴王爷指使。”
奚从霜忽然反悔,吩咐一句:“此人断不可留。”
本还以为是皇帝指使,要是吴王指使那就轻松多了,谅吴王也不敢声张,不然他没法跟天下交代这件旧龙袍是怎么来的。
要是来路明白,建兴帝就更不可能承认,身为君王使这种阴私手段算计朝臣,只会更被人诟病。
何意蕴:“我没留,洒了化骨水,现在那工匠连骨头渣都不剩。”
不愧是宗门二堂主,干事就是利索。
奚从霜赞赏:“你办得很好。”
何意蕴简直憋不住嘴角的笑,激动道:“能为宗主分忧,是属下的荣幸。”
一事刚平,*一时又起。
好一段时间没能见到父皇的信王正焦头烂额另一件事情,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个智囊没用上,也有一段时间没见对方主动上门商议大事。
他便派人来奚宅中叫奚从霜过去,得知的结果是因为近日阴雨连绵,奚宗主不慎受寒,提前毒发,来不了的消息。
难得感到愧疚的信王让人送了几个月的解药过来,被奚宅的仆从接下。
过了好一会,几乎是撵着奚从霜马车的后脚,信王府又叫人乔装送了信过来。
奚从霜本不耐理会,她正在写信摇人,让何意蕴拆了念一遍。
“好吧,我念。”何意蕴拆了信,展开书信,“圣上千秋宴在即,父皇大胜也蛮应当会为此大办,祥瑞白麒麟早已进献,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比上次更好的,不知奚宗主有何想法?”
顿了顿,何意蕴道:“没了。就这么多。”
奚从霜还有正事要忙,本就不待见这帮姓钟的,现在更不待见:“你替我回,我说你回。”
说了她毒发休养中,没办法亲自回信,由仆从代笔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
何意蕴抄来一张纸,笔尖点了点墨:“好。”
刚好有仆从进门送茶,正在长身体的卢红豆又从厨房拿来一盘信的点心,把脸塞得圆鼓鼓的,边走边吃。
她们一进门,就听见书桌后传来奚从霜微冷的声音:“跟他当父子那么多年连自己亲爹喜欢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是要紧关头知道着急了,能送送,不能送别送。”
仆从,卢红豆:“……”
看来宗主今天心情真的很不好。
还会骂人了,以前宗主从不直接骂人。
何意蕴点点头,边写边念:“知父莫若子,王爷与陛下感情深厚,立储一时悬而未决,此确为一难事,王爷且再思量,某定全力相助。”
写完,她吹干了墨痕,叠好塞进信封里封好,叫人送了出去。
将一封有问必答,但不一定能答到点子上的信送出去,至于信王又会怎样焦头烂额,那不是奚从霜会管的事情。
不多时,仆从又来通传:“回宗主,有人给您送信。”
何意蕴起身出门那信,她奇怪道:“一天天的,信王怎么那么多话要讲?他不是还有别的门客吗?难不成……”
定睛一看,何意蕴眉头一皱:“这是什么?”
她抬手挥退仆从,转身进了书房,里面比外面温暖很多,温暖得在里面久待都觉得热的程度。
走到桌前,何意蕴将手上的信放下,露出正面的徽记上:“宗主,这是谁给您的信?”
奚从霜看了一眼,只是随意一眼,让她愣住了。
传说中的药谷,师承之地,出现了。
这个徽记就是药谷用来跟谷内弟子联系的,谷中独有的晴幽兰花,花粉入药可将深入骨髓的伤痕抚平。
“怎么了宗主?这封信有问题?”
何意蕴和卢红豆不一样,她本是世家千金,半路出门追随奚从霜的,不知道药谷的徽记。
只知道自家宗主是出自药谷,而药谷是个神秘的地方,那里能医死人肉白骨,偏偏出了奚嫣这个爱用毒的。
所以她就成了药谷弃徒,被逐出师门。
其中种种,不为外人道也,真正的原因唯有自知。
奚从霜拿过那封信,细细对比,跟经常不离手的古籍扉页上的徽记对上,分毫不差。
药谷会有谁在这时候给她寄信?
不再犹豫,她拆开信件,第一行就让她惊讶不已。
【霜儿吾徒亲启,见信如唔。
难为你苦心经营,想必是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你母亲临终前求我不要将此事告知,叫你远离朝堂,远离永都。
实则你母亲本是宫中医女,侍奉先帝被纳为妃,建兴帝却在侍疾时对你母亲暗生情愫,巧言哄骗,乃至珠胎暗结。
册封太子前,梁妃突然病重将死,实则被建兴帝送至别庄养胎,打算叫她改换姓名后以别的身份入宫,可你母亲不愿,想尽办法出逃。
一路辗转,竟逃到药谷附近……】
往后种种,奚从霜没有接着看下去。
双手捧着这封信,她第一个想法就是——我不知道。
很快她就反应过来,她不一定不知道,她的野心有了解释。
她奚从霜可没有后顾之忧。
钟家的江山,是时候该易主了。
【作者有话说】
一百章了,感觉好快,我有点恍惚[饭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