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字的名姓从陈恒脱口的这一瞬, 谢清晏正从树下翳影间踱出了一步,踏至烛火清明处。
他闻声,停了停身, 回眸一瞥。
那人眼底似含了薄凉笑色, 却又好像只是树影葱茏落下的碎影。
只是此刻这副神清骨秀的容颜再映入陈恒眼底,就和一身血衣、踏着尸山血海而来的修罗恶鬼没什么两样了。
“——!”
陈恒两眼一翻白, 往后倒下。
竟是惊厥了过去。
“噗,哈哈哈哈……”
云侵月乐得扶着戚世隐的素舆笑得直不起腰,“谢琰之啊谢琰之,我看你这画皮是披不住多久了,阎王收那等凶戾披靡声名在外,这些习武从军之人最晓得其中厉害, 嘴上不以为然,心里个个畏你如恶鬼罗刹啊?”
谢清晏往旁淡扫了眼:“弄醒他。”
“是,公子。”董其伤应声过去。
谢清晏望向云侵月,道:“之后让他手书一封请罪书,条列出这些年他所知晓的安家罪行。”
“这是请罪书吗?举告书还差不多。”云侵月摇头而笑。
戚世隐原本有所异议, 听了这席,也默允了。
谢清晏不以为意:“待他写完后, 叫他再写一封,对比陈列罪款,两封一同签字画押。”
“嗯?”
云侵月轻转过扇子, 和谢清晏对视了眼,跟着恍然。
他摇头笑起来, “枭心鹤貌。”
谢清晏也并不在意这点毒辣评说,他偏了偏身,懒怠扬眉:“戚大人腿伤不便, 只能乘马车,难免路上耽搁。拿上请罪书与搜回来的供词罪证后,你们便连夜入京。其伤,你来护送。”
“那公子如何?”董其伤不放心地问。
“我带上陈恒,”谢清晏停顿,“还有戚姑娘,节度使府还须再作一日太平象,为你们拖延些时间。我们晚一日出发。”
戚世隐皱眉:“白商还是随我一同——”
“戚大人连自己都护不住,何苦给旁人妄添负累?”
谢清晏清眸淡扫,眉眼温柔却又如含霜。
“若是路上出了险事,戚大人是要眼睁睁看她为你挡剑不成?”
“……”
戚世隐一哑,郁郁垂眉。
攥拳几息,他重新抬头,神色肃然:“白商于我,于庆国公府,不吝于婉儿轻重分毫。还请谢公务必护她周全。”
谢清晏将手中要命的劲弓拭过,还于一旁,他眉眼倦垂着,似是不曾听到,回身走向廊外厢房。
戚世隐皱眉欲拦。
“哎,”云侵月却按住了他,低声道,“戚大人是舒舒服服躺了两日,又被抬进节度使府的——谢琰之为这场戏,里外碌碌两日不曾合眼,此后更是从昨夜便陪着那个酒囊饭袋宴饮,至今方休——想他护好戚姑娘,至少也得他喘口气吧?”
戚世隐皱眉道:“并非我强人所难,只是白商她身子骨弱,经不得……”
“她如何,不须旁人说与我。”
那人身影在廊下兀停。
他似回眸,眼底如墨海叠涌,却在避灯火的昏昧处,难辨分明。
“只要我一日不死,世上便没人能伤她性命。”
“——”
戚世隐心中一悸,怔在了素舆里。
等他回过神,廊下厢房门关合,谢清晏已经入内休息去了。
戚世隐拧着眉回头望:“云公子,谢公此言何意?”
“啊,这个,”云侵月捏着扇子保持微笑,“这大概就是,爱屋及乌的意思吧。”
“……”戚世隐:“?”-
是夜,上京,安府。
安仲德关上书房门后,反身,轻声走入里间,在烛火盈盈的案桌旁无声停住。
一位只着了玄色中衣的老者正提着毛笔,站在桌案后,于宣纸上挥墨淋漓。
“功名利禄”四字跃然纸上。
最后一捺长甩,老者罢笔,吁气长叹,直起身来。
烛火映过他沧桑而皱纹满补的脸——
赫然便是当朝太傅,安惟演。
看清了纸上的四个字,安仲德眉毛轻轻一抖,低下头去:“父亲。”
安惟演却未曾应声。
他只端详着墨香未散的宣纸,喟然叹道:“四字而已,却叫多少风流人物、耀世门楣尽葬送于此啊。”
“……”
安仲德想说什么,嘴唇颤了颤,没听到声音时,才察觉自己已经叫父亲短短一句话便骇得失了声。
他轻抬袖,擦了擦额角:“父亲教诲的是,儿子谨记于心。”
安惟演抬头,端详了他两息,却慢慢笑了,他摆着手绕过书桌:“你记不住。我自你幼时便教过,你若记得住,也不会同你那个鼠目寸光、贪得无厌的庶妹,做下那些授人以柄的事了。”
安仲德咬了咬牙,跟上去:“萱儿如今也坐到了贵妃的位子上,我知父亲向来看她不上,只是……”
“怎么,做到了贵妃位,便不是你的庶妹,比嫡妹还亲近了?”
安惟演走到明间,在堂椅前落座。
安仲德急辩道:“怎会呢,我是一直记着望舒的,只是父亲,望舒的死并非萱儿的过错,您何必将此事一直归咎于她,徒伤情分、叫父女离心——”
“砰。”
拿起的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回了桌面上。
这声将安仲德急得口不择言的话一并压住了,理智回笼,他脸色一白,连忙低下头去:“父亲,请恕我情急失言。”
“茶凉了,倒掉,换一杯就是。”安惟演神色间不辨喜怒,只是眼眸沉沉地盯着他的长子,“可若人心凉了,那便是将整座骊山都点了,也是烧不热的。”
“……是,父亲。”
安仲德本就有些佝偻的背,顿时弯得更低了。
安惟演摇头,轻叹。
到他这个岁数,自然早就知晓,这世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人的根性是骨子里的,说不听,也改不掉。
是他安惟演的嫡长子、未来安家的当家人,也是一样。
“仲雍呢?”想起了自己的次子,安惟演问道。
“仲雍今日又回来晚了,临着宵禁才归府。他身子不好,这会多半已回房休息了。”
安惟演微皱眉:“他近日在忙些什么?”
“上次我问过,他只含糊说是与人有约,手里倒是拿着块女子绢帕似的东西,日日去含云楼守着。我叫家里人跟过几次,都不见赴约之人,他一人独守至宵禁前,才会驱车回府。”
安惟演神色略沉;“他多少年二门不迈,能与什么人有约?”
“不过从帕子和那日他在谢清晏的封典上表现来看,二弟似乎是在上京高门贵女中,寻什么人?”
安仲德犹豫了下,猜道:“二弟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
“他若真能枯木逢春,那也是好事。只怕……”
安惟演一顿,不知想起什么,脸上皱纹都似更深了几分。
“罢了,过往不追。所查之事如何了。”
提起这个,安仲德眉宇间的郁结愈沉了些。
他走上前去,弓腰屈膝地
春鈤
放低了声,在安惟演身旁说了一通话。
安惟演眉峰一跳:“确定?”
“我们的人亲眼所见,原本欲拦杀的那一行人,马车中女子确是戚婉儿,而非那个大姑娘戚白商。”
“声东击西,必有后招,”安惟演神色见沉,“还真叫她将戚世隐找到了?”
安仲德拧眉厉声:“父亲,此女断不可留。若是谢清晏铁了心要护她,不如一道杀——”
“在谢清晏杀第一个人的年纪,他怕是还没玄铠军的饮血长刀高。如今死在他手上的西宁北鄢翘楚之将,可止百十?若连那些兵士一并,万人斩亦不住。”
安惟演冷眼望来。
“你想杀他?谁来杀、如何杀?他贵为长公主独子、圣上亲甥,又有军功等身,若事不成而露,天下人言可诛,你要为此赔上安家满府性命不成?”
安仲德咬牙,几欲言辩,但最终还是忍耐下来:“父亲教训的是,还请您示下。”
安惟演轻抚茶盏:“谢清晏自封典后,便称病避客,连长公主府的庆宴都未曾办,是么?”
“是,”安仲德道,“依儿猜测,他应已私自出京,前去兆南了。”
“若非如此,料想戚家兄妹二人也难顺利逃出生天。”安惟演点头道。
“父亲是想,以欺君之罪问他?”
“以圣上对他的信任与偏私,纵使真落实处,也不过小惩大诫,无用。”
“那当如何?”
安惟演望了长子一眼:“刀箭之骇人,其威势最盛于悬而未落之时。”
安仲德低头弯腰,眼珠转了两圈,反应过来:“父亲是指,先逼他回京?”
“秋意见深,百兽还巢,”安惟演低头,轻啜茶,“今年的秋猎之行,也该近了吧。”
“……!”
安仲德神色一喜,“如此不仅使其离之,圣上与京中诸贵移步行宫,还能叫戚世隐他们归京也扑个空处!”
安惟演点了点头:“此间空隙,便是你转圜仅有的余地了。”
“我正好有一个人,应用得上,愿为父亲引荐!”
“哦?”
安仲德得了安惟演的应允,便立刻回身到屋外。
不消片刻,他便从外面领回来一个披着黑色斗篷、将全身罩在阴影中的人。
黑斗篷轻步走到安惟演面前,低头做了礼:“见过安太傅。”
“你?”
安惟演轻眯起眼,打量几息,他那脸皱纹慢慢笑开来:
“看来,你是要叛主了?”
——
“姑娘,前院好像消停下来了?”
兆南节度使府,后院,连翘快步回了婚房中,对着床榻上盖着红盖头昏昏欲睡的戚白商道。
戚白商微微醒神,困得打了个呵欠:“唔……好……兄长明日的药,如何了?”
“啊?”
连翘呆了两息,啊了一声,惊慌失措地往外跑:“哎呀我给忘了!姑娘你别急,我立刻去煎!今晚绝对能煎好!”
“……”
不等戚白商那个呵欠打完,房中已经没有声音了。
戚白商停了两息,轻叹声,抬手擦去眼角困出的泪珠。
她侧了侧身,扶着叫她颈子都酸疼的嫁娘头冠,微微歪倚着靠到床帏旁。
这样小憩了不知多久,
“吱呀。”
开门声扰了静谧下来的夜色。
戚白商听见有脚步声清缓踏入,须臾后,似乎便停在了她身旁。
困得快睁不开眼的戚白商眨了眨眼睫,慢慢坐起身,从盖头下的缝隙里,她瞧见了一截艳色的红袍。
——和她同样质地的绲金彩绣。
是婚服。
“谢清晏?”戚白商轻哑着音,刚抬手,要掀起盖头。
先她一步。
搁在旁边榻上木盘内,雕花攀凤的金喜秤被一只指骨修长的手拿起,勾住了她戴着的红盖头的边沿。
不等戚白商反应,喜秤轻轻一拨。
“刷……”
红色盖头被挑下来,滑落她膝上。
戚白商怔怔抬眼。
映入眸中的,果然便是一身婚服、玉冠束发的谢清晏。
只是那人此刻漆眸幽暗,唇色浸红。
身周更是……
戚白商鼻尖轻动,她蹙眉问:“你不会是喝醉了吧?”
“……”
谢清晏却不语,只是拿那双清隽又深情的眉眼凝眄着她。
戚白商欲起身:“我叫连翘再给你准备一副醒酒的汤药来。”
话音未落。
刚起身的戚白商被谢清晏攥住了手腕,又扣压回榻上。
而那人竟就势在她膝前慢慢蹲了下来,他有些生疏却又认真地低着头,从袖中慢慢抽出一条红缎来,绕过她手腕。
冷玉似的修长指骨在她手腕间缠过,交叠。
等戚白商回了神,谢清晏已经将结扣系好,跟着他起身,一抬袖。
“簌。”
直到被那根红缎牵着,她往谢清晏那儿歪了一下,戚白商才陡然反应过来——
那根红缎的另一头,竟是系在谢清晏手腕上的!
戚白商哭笑不得,低头去解:“谢公醉酒之后的玩兴,当真……”
“嘘。”
谢清晏兀地伏身。
清影如玉山倾颓,将猝不及防的戚白商压在了满榻枣桂之上。
“…!”戚白商被谢清晏捂住了唇,惊慌抬眸,对上了他漆黑又深情的眼。
“你已嫁给我了。”
谢清晏俯在她耳旁,呢喃似的,低声道。
“今生今世,到我死之前,不可以再许旁人了。……好不好?”
第42章 归京 “……夫人。”
戚白商怔了数息, 终于反应过来。
绯色漫染过她雪白两颊,乌眸也叫羞恼的情绪沁得雾气盈盈地湿潮。
她抬起胳膊试图推拒开他。
“谢清晏,你醉得分不清真假了吗?我是戚白商, 不是婉——”
“夫人。”
谢清晏将修长素净的左掌轻抬, 很轻易地,便拿虎口卡住了她的手腕, 叫她被禁锢榻上,挣脱不得。
他则低低覆靠在她薄肩上,微微偏首,气息像是烫透了她身上的喜服,熨帖过她薄红里衫下微颤的肌理。
“……夫人,莫吵。”
那人染着醉意的附耳低音亲昵至极, 像毫不设防。
“……”
和一个醉鬼显然是说不通道理的。
戚白商挣扎不脱,又不知院外情况,怕出声惊扰来了旁人,她只得偏过头颈去,不理身上醉鬼, 咬牙等着。
困意倒是被消解得彻底,寂静阒然的婚房中, 她只看得到头顶红帐层叠,烛火盈晃,以及离着极近的谢清晏的气息。
心跳声像急促起来, 却不知是谁的。
戚白商凌霜艳雪的脸颊上,绯红又釉染过一层, 呼吸愈发灼灼,几乎难捱。
就在戚白商忍不住往侧外,想蹭挪出一点空隙时, 她身影忽僵停。
面色绯红的女子本能地要往下望。
不等视线落实,她又猛醒过神,将目光蓦然抬回,羞愤欲绝地恼着声:“…谢琅!”
娇靥渐染,咬唇色红得欲滴。
只是未待细究,门外忽传来一声惊声。
“姑娘?!”
连翘不知何时推门进来,将给戚白商准备的药茶放在一旁桌上,拎起花瓶就扑过来,要朝着胆敢“欺负”他们家姑娘的浪荡子脑袋上砸——
“——别。”
戚白商忙出声拦:“是谢清晏。先帮我扶开他。”
“哎?谢公?”
连翘赶忙心虚地放下花瓶,绕上前来,和被压在身下的戚白商一道,费力将着婚服长袍的人推进了榻内。
得了自由的戚白商长松了口气,扶着榻坐起身。
她刚踩下踏凳,手腕就被什么牵动了下。
“姑娘。”连翘眼神古怪地往后示意。
“?”
戚白商低眸望去,却见她皓白的手腕下垂着一条鲜红而暧昧的红缎,另一头没入谢清晏凌乱微掩的袍袖间。
戚白商没来由地脸上一热,抬手去解。
某人虽酒醉,结扣却系得极紧,戚白商费力了好半天,都没能松解开,不由恼回身:“拿我药剪来。”
“……喔。”
连翘快步去侧间,又快步回来。
戚白商接过铜金色的小药剪,拎起手腕,剪刀卡在红缎间,停顿了下。
不知是不是这抹红色太过艳丽,竟叫她有些不忍。
但也只刹那。
随着“咔嚓”一声,系在两人腕间的红缎剪作两段。
刚递回药剪,戚白商就撞上了连翘好奇又隐忍的目光。
“望什么。”
“没,没啊,”连翘飘开眼神,又忍不住落回来,往榻内飘,“就
𝑪𝑹
奇怪,我刚听说前院的事情解决了,长公子他们要带着罪证物证先赴上京,回来就见这……”
戚白商此事也消了恼意,郁郁叹了声,她回眸:“他饮醉了酒,把我当作婉儿了。”
“啊,原来如此。”连翘恍然大悟,“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
对上自家姑娘凉淡似笑的眼神,连翘顿时噤了声:“没,没什么。我胡思乱想的,哈哈,怎么可能呢!”
戚白商今日折腾得属实累了,也无心计较。
确定前院事已解决,她最后一点心思也得以放下,便一边拆着嫁娘头冠,一边起身:“拉起屏风,今夜,便在侧榻休息吧。”
“那这儿?”连翘一指榻上。
戚白商停身,侧回眸。
女子清丽绝艳的眉眼间划过了一丝难抑的恼色,她捡起地上掉落的红盖头,指尖一甩,覆在了谢清晏的脸上。
“让床上枣桂硌他一夜,叫他长些记性。下回便不会认错人、跑错房间了。”
“……”
戚白商出过了气,也乖慵了眉眼,她转过身,随连翘一同朝侧间去。
屏风拉上的刹那,无人注意——
榻上,那张艳红盖头下。
有人长睫轻颤,微张开,露出漆黑又清朗的眼眸来-
载着戚白商一行人的马车,是在第三日清晨,天还未亮时,从兆南节度使府侧门离开的。
“此次乃是押送秘密要犯,不可声张,若走漏风声,回来以后我唯你们是问——知道了吗?”
陈恒背手站在马车上,对着府兵厉声吩咐。
藏在袖下的手带着旁人不察的颤抖。
“大人,不带府兵,只怕道上会有危险啊。”亲兵还欲阻拦。
“用你教我做事?”
陈恒虎目一瞪,见下属缩回脖子,他才稍松了语气:“护卫之事,我另有安排。你们在府中守好夫人便是。”
“是,谨遵大人吩咐!”
被昨夜的酒“醉”昏了一夜的府兵们显然还没察觉什么不对,尽数低头应了声,目送陈恒回到马车中,面孔陌生的车夫驾马离开。
马车哒哒踏上了青石板路,走到街尾翳影中,似乎有模糊的影丛跟了上去。
只是很快,那片影就转过长街尽头,再望不见了。
车内。
擦着汗的陈恒弯腰屈膝地回过身,朝马车最里面左位上的青年谄媚道:“谢公,我已按您说的安排妥当了。此行入京,定能瞒天过海,畅行无阻。”
谢清晏展袖,眉眼温润:“陈兄请坐。”
“不敢不敢,谢公面前,陈某岂敢妄论年长?”
陈恒一边赔着笑,一边小心翼翼坐在了马车最末,看屈膝程度也只是稍沾了座边,谨慎得严阵以待。
与他稍斜对着,连翘瞅了两眼,憋着笑转过去。
“姑娘,天气这般凉了,陈大人还盗汗至此,看来虚火旺得很,不如您好心给他搭搭脉,看是不是有什么良心不安的毛病。”
“……”
云纱覆面的戚白商原本侧扶着额,闻言浅淡撩眸,不语望了连翘一眼。
连翘自觉闭上嘴巴,继续整理药箱了。
陈恒也是个能屈能伸的,这会半点没有之前几日飞扬骄横的模样,闻言赔笑:“岂敢劳烦,劳烦……”
他卡了壳,迟疑地扫视马车最里的两人。
那张棋盘方寸的案几两旁,论貌相气度,称得上天作之合,金玉成双。只是谢清晏那边端方自若,而女子那旁,似有意无意的朝另一侧,避开了与他的眼神交集。
可即便这般躲着,又好像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将两人系在了一处,外人皆融入不得。
陈恒转了转眼珠,很快反应过来:“这位定就是谢公尚未过门的夫人,庆国公府的嫡女,才女戚婉儿吧?”
戚白商写着药案的笔尖微微一停,顿下滴浓墨。
陈恒尚未察觉,谄媚笑道:“早便听闻庆国公府的掌上明珠乃上京第一才女,今日见了才发现——比起才情,婉儿姑娘的相貌更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如此佳人,与谢公当真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佳偶玉成!也难怪谢公为求娶姑娘,不惜触怒龙颜……”
“陈大人误会了。”
戚白商本意是等谢清晏解释,偏偏那人像失了聪似的,竟就懒支着额,任由陈恒这般不着调地说了下去。
她却再听不下,只能出声阻拦。
“…啊?”陈恒茫然地停住,看向戚白商。
戚白商眼神微凉,侧过脸,望向隔着矮几的身畔:“谢公,不解释么。”
“哦。”
谢清晏玉长的指骨轻抬,又落回眼尾,长睫漫不经心低扫,遮过了眸中似笑非笑的薄色。
“陈兄确是误会,这位并非戚婉儿,而是戚家大姑娘,名白商。”
“戚大……”
陈恒噎了下。
这也不等怪他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他哪想到,能与谢清晏同起同坐的女子,不是他未过门的夫人,竟是他未来妻姊呢?
而且,这般覆面薄纱之上青黛乌眸,怎么瞧着,那么像之前那日燕云楼宴饮,靠在谢清晏怀中喂酒的那个……
“陈大人,在想什么。”
一截清沉疏慵的低声,兀然楔断了陈恒的心思。
他下意识望向开口的谢清晏,对上了那人似笑而凌冽的眼眸——其中蕴着的杀意,竟比前夜还要戾然分明。
陈恒心里猛地一抖,低下头去,再不敢往下想了。
有兆南节度使保驾护航,马车很快安然出了蕲州。
等离开兆南边界,到了山林间,众人下了马车,按谢清晏命人准备的,改骑马入京。
换乘工夫,陈恒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玄铠军亲兵将缰绳递给他,他迟疑着接过,眼神略有挣扎。
众人不备间,他悄然回头,看向不远处的树下——谢清晏与那名面覆云纱的女子站在一处,长袍清荡,眉眼温和,不知说着什么。
若是趁现在……
陈恒才刚起了念。
“哦,陈兄。”
谢清晏信手握着缰绳,侧身望过来:“有件事,我忘了说与你听。”
陈恒一哆嗦,忙若无其事地捧笑回头:“谢公吩咐?”
“你前日夜里写的那两封请罪书,一封在戚大人那儿,不日将面禀圣听,另一封么。”
谢清晏轻捋马鬃,回身,温柔含笑,“由我的暗卫,亲自护送去了安家府上。此时,应已呈到安老太傅面前了。”
“什——?!”
陈恒骇然之下都失了声。
“朝野尽知,安太傅好文墨,对你这位得意门生的笔迹,应是再熟悉不过。想来即便没有签字画押,他也一眼便知。”
谢清晏牵着马,在陈恒铁青扭曲的面前走近,停住。
他微微偏身,端方峻雅。
“安老太傅的心性,陈兄应比我清楚。请罪书既见了,今朝此案他若不‘死’,来日,死的就是你了。”
谢清晏一停,似遗憾道:“循往例,还是五马分尸、祸及满门的死法。”
“…………”
陈恒咬得颧骨抖动,栗然欲碎。
戚白商在后面微蹙眉望着,都怕陈恒扑上去咬谢清晏。
十数息后。
陈恒呼哧呼哧的急喘声终于平歇下来,他用瞪得通红的眼看向谢清晏,皮笑肉不笑地挤着话音:“我与谢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谢公又何必将我往死路上逼?”
“死路?”
谢清晏低声笑了,“陈兄,你看不清么,我给你指的,才是唯一的活路。”
陈恒眼神一闪,冷笑:“逼我与老师不死不休,是活路?”
“是,”谢清晏淡然应了,“即便这封请罪书不送到安惟演案头,戚世隐一行安然归京,状告御前,兆南办事不力,安惟演便能放过你了?”
陈恒表情晦沉了下。
自是不可能。
谢清晏又道:“宋安两家成角逐之势,首鼠两端者,最先作车碾之下尘土;而今,陈兄若为弃暗投明之表率,你猜,二皇子与宋家,会如何待你来彰于众人呢?”
“……”
陈恒眼神一动,表情微微变
椿?日?
了,眼神也有些闪烁起来。
“何况,如今朝中山火欲燃,兆南之事便是棋局之上的引线。陈兄亲手点上了第一把火,来日山火漫漫成燎原之势,安家高楼倾圮之时,二皇子会忘了你这个头功么。”
“…………”
这一次,更为漫长的沉默过后。
陈恒慢慢抬臂,交手,弯腰长揖下去:“多谢谢帅救我。陈某虚长年岁,昔日心怀不敬,竟以萤火之光妄比皓月之辉。谢帅大才,可睥天下。论用兵之计,论深谋远虑,论审时度势,我弗如谢帅远也。”
那一揖诚恳得要到地,只是还未过半,便见谢清晏束缰垂腕,单手轻易便从容地将人扶正回来。
“陈兄不必过誉。我帮陈兄,也是怜陈兄昔年欲以军功效朝廷,却明珠暗投,行将踏错。”
谢清晏轻拍了拍陈恒的臂膀,似惋惜垂眸。
“可惜啊,销魂窟里酥了骨,当年满腔热血,势要马踏西宁、收复失地的雄心壮志,是否也一同在深夜里下了残酒了?”
陈恒僵在原地,不知这短短刹那想过多少画面,他嘴唇颤了颤,竟是眼圈一红:
“谢帅,我愧对先祖啊……”
“…………”
看一个年岁不小、老脸沧桑的男人落泪,是一件极折磨的事。
何况戚白商也实在不忍心看了。
她背过身去。
——陈恒这些年为非作歹,鱼肉乡里,算得上恶贯满盈,但看着这么一个恶人被玩弄得如此惨烈,竟能叫人生出些同情。
不错,就是玩弄。
谢清晏此番话里,情真意切,句句肺腑,可哪怕能有二分真情,戚白商都敢将他琅园荷花池里的水喝干净。
陈恒算恶人。
这个轻易几句,便将恶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谢清晏,又该算是什么人?
又想起那块刻着“琅”字的玉佩,戚白商的思绪逐渐飘远了。
直到身后传来那人低声:
“站在这儿不动,是在等我么。”
“……”
戚白商回过身,却见谢清晏身后,原本的玄铠军亲卫少了大半,陈恒也不见了。
“他人呢?”
“先一步回京了。若戚世隐用得人证,他愈早回去,扳倒安惟演的心愈是至诚,愈是能将安家板上钉钉。”谢清晏轻描淡写道。
戚白商问:“你真将请罪书送到安府了?”
谢清晏眼神微动,似含了默契的笑,他瞥过她:“尚未。”
“那……”
“待陈恒车马安全入京,那封信自然送到。”
“……”
戚白商哑口无言。
谢清晏停了几息,不闻余音,他停住,望回来:“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有些感慨。”
戚白商深望着他,轻声言道:“功、名、利、禄,无孔不入。攻心之术,无所不用其极。谢清晏,你当真是长公主殿下亲生的么。”
“——”
风声骤寂。
戚白商回过神有些尴尬,最后一句本是她心底所猜测的,不成想,竟脱口而出了。
阒然过后,谢清晏却是低头,他笑了声。
戚白商蹙眉:“你笑什么?”
“笑你,不知死活。”
“?”
若是谢清晏拿旁的语气来,兴许戚白商还会忌惮一二,偏他此刻眉眼都叫晨曦薄染上一层浅金色,昳丽惊艳。
笑声更是愉悦透哑,倒是半点不见那张画皮模样了。
“戚白商,你何时起,已对我如此放心……”
谢清晏笑罢,微微倾身。
他颀长身影将她从碎金色的朝晖之中一点点覆没,笼入他眼底翳影里。
“你不怕我了?”
是个问句,却又叫他眼底愉悦的笑色凝作了轻描淡写的断定。
“…!”
戚白商心口一紧。
像是某个秘密在秋日将临之际,倏然被吹散了雾曦,曝露于心底。
“吁——”
道旁传来驰马嘶鸣。
戚白商自己都辨不清是心慌还是什么,她立刻挪眼,掩饰地望向了声音来处。
谢清晏原本深沉凝眄着她,一瞬不瞬。
直至马蹄声停。
谢清晏有所察觉,在戚白商身前,他不避不退地扬眸望去。
“主上。”
下马的玄铠军亲卫铿锵上前,单膝叩地——
“圣上口谕入府,召您秋猎随行。长公主令,请您快马、即刻归京!”
第43章 秋猎 “我要做的,是太子妃。”
“秋猎?”
戚白商蹙眉, “怎会恰巧在这个时候?”
“……”
林中阒寂,无人回应。
戚白商疑惑回身,望见谢清晏的侧颜, 却不由地一怔——
那人眉眼清绝, 神容似如常。
然而她站在近处看得更细微,分明得见谢清晏唇角一点点薄厉抿起, 凝睇向下的眼神,更是蕴着几分肃杀的冷戾慑人。
他这是,怎么了?
戚白商一个恍惚出神,再定眸时,却见谢清晏好似从容淡然地垂低了睫。
他抬了抬袖,挥退来人。
只这短短几息间, 那人垂眸复抬眼,最后一点煞气也匿如尘烟。
“这等时机,料是安贵妃劝于陛下,使出的缓兵之计罢。”
谢清晏低哂,道。
“确是妙计。”
戚白商有些不解:“可即便缓兵, 蕲州入京沿途都不见安家设伏,他们是对陈恒的能力如此信任、全权交由他了?”
谢清晏抬眸, 凝眄未语。
几息后,他轻叹:“只怕杀招在上京,不在途中。以病欺君尚可回旋, 若抗旨不遵,恐生变故——此行入京, 我须先行一步,料是不能亲自护送戚姑娘了。”
“……”
戚白商有些迟滞地眨了下眼。
是她错觉么。
为何觉着,谢清晏此刻的语气忽又疏离起来了?
只是她自忖两人关系, 虽然有种种阴差阳错在,但本也不该熟稔,更无问话的身份余地。
戚白商压下心口欲言,低了低头:“我自归京,不敢劳驾谢公。”
说罢,她伏身回礼,便转了身,朝同行众人间去。
谢清晏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下。
于他袍袖下,如竹似玉的指骨下意识朝女子背影追去,只是抬起几寸,最终又僵停在半空。
冷白骨节发力,收紧,一点点捏攥成拳。
——昔日行宫秋猎燎天之火历历在目,尚灼肌骨,明知此间地狱,他不该拉她同去。
那只手终还是坠了下去。
“……”
戚白商走回到马旁时,正听见身后,那人甩袖离去,翻身上马,猎猎衣袍间荡起居高临下的凌冽声线。
“护戚姑娘入京,不得有失。”
“是!!”
铿锵声后。
烈马长嘶,哒哒的马蹄声载着那道身影,迅疾隐没入了林间。
戚白商轻捋着马鬃,正有些失神时,连翘小心翼翼遛到她身旁。
“姑娘,既然谢公和那个陈恒都走了,那我们是不是也不用骑马,可以驾车回京了?”
戚白商回神,侧眸望她:“累了?”
“累还好,主要是——”
连翘拍了拍腰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觍着脸笑:“颠得我腿都酸了。”
戚白商略作思忖:“嗯……”
连翘眼睛一亮:“姑娘同意了?那我们——”
“待入京后,我帮你调制个药膏,抹上三日,定能散淤止痛。”戚白商慢吞吞说着,牵起了系在树上的缰绳。
“啊……”
连翘拖着声跟上去,“姑娘为何还要急着入京啊?”
“安家沿途不作防范,反而叫我有些不安,不知他们要如何应对。还是尽早入京,在兄长身旁照看一二,能稍放心些。”
戚白商蹙眉,看向上京方向。
“算时辰,兄长的车驾,明日也该入京了吧。”
——
“什么?圣上移驾行宫,秋猎去了?”
翌日,晌午。
戚世隐踏着午色进到大理寺官署,却是迎面便被至交好友大理寺右少卿萧世明拉住了。旁顾无人后,萧世明匆匆将戚世隐拽到了折廊下的角落里,附耳低语交代了几句。
“嘘,你小声些。”
萧世明连忙压了压戚世隐的袍袖,跟着向他的官袍下望了眼,“你就是太过勤勉了些,腿伤未愈,还来署里做什么?”
“休扯闲言,”戚世隐反手扣住了萧世明官袍下的手腕,“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我离开前,尚未听闻圣上要移驾行宫秋猎之事?”
萧世明轻叹:“还能怎么回事,自然是安家那位贵妃给圣上吹了枕边风,宫中也是临时起意,随行百官匆忙得很。”
“百官?”戚世隐面色一沉,“都有谁去了?”
“圣上诏下,宫里贵人们,包括皇后妃嫔、两位殿下与征阳公主,以及朝中各家高门诸位大人的亲眷们,”
萧世明挣脱手腕,手指在两人之间一划。
“除了你我这等留下视事、宿值之人,皆已在去往行宫的路上了。”
“安、家。”戚世隐攥拳,几分苍白的唇更显冷厉。
“这招釜底抽薪,确实出乎意料,没能防备。”萧世明叹气,“我得知消息后,便主动请留京中,知道你回来后定会扑个空处。”
“难道朝中便没人知晓这是安家为此案的缓兵之计?百官之中竟无一人出言阻止?”戚世隐恼声沉问。
“我的戚大人呐,”萧世明苦笑着摇头,“你此次南下查案,所察之事甚是隐秘,如今朝中派系之外,言官谏臣是有,可他们无帮无派,更无耳目,鲜有人知啊。”
戚世隐眼神微烁:“二皇子门下,宋氏党羽也不曾出言阻拦?”
“你可真是什么都敢说……”
萧世明无奈睖了他一眼,跟着侧身,以手遮口:“二皇子旁的不会,谦恭孝悌却是‘做’得最好的,陛下要去行宫秋猎,他怎会拦?”
戚世隐重沉了气:“那他便什么都不做?”
“倒也不是。你这趟归京,怕是过府门都不曾入吧?”
“提这做什么?”
“自是劝戚大人回府修整一番,这等仪容到陛下面前,怕是要治你个君前失仪……”
不等戚世隐打断,萧世明拉了下他袍袖:“最好路过崇文坊附近时,停一停马,听听那边的童谣动静,兴许能略纾身心。”
“?”
戚世隐抬眸,对上萧世明目光。
二人眼神转圜,戚世隐皱着眉点了点头:“我会去的。”
说罢,戚世隐转身便要走。
“哎,等等,”萧世明又拦住他,“你是准备追去行宫吧?”
戚世隐道:“安家在朝中树大根深,莫说半月秋猎,便是一时一刻都不能耽搁——多耽误一息,便要多上一分变数。”
萧世明摇头叹道:“无尘兄,你是当真目下无尘呐。”
“何意?”
“你可知,此事上,二殿下为何明面做得这般孝悌,连宋氏党羽也缄默不语?”
“……”
戚世隐微微攥拳,抿唇不语。
“你看,你明知。”
萧世明上前,声音压到最低:“自十五年前秋猎出了那事,圣上已经极少去行宫了,如今安贵妃再得宠,又如何一夜便能劝得陛下转意?——这是天意昭然。”
他悄然自袍袖下竖起一指,指了指头顶廊外的青天:
“储君之位,尚未到分明之时啊。”
“……天意?”
漫长寂然后,只听戚世隐冷笑了声。
他回身,跛着官袍下夹板未愈的左腿,背影却如青山岿然。
“戚某只闻天下民意、不知天意。”-
崇文坊在上京城西南,素来是学堂公塾兴办之地,文人墨客聚居之所。
戚世隐令马车直赴城外行宫前,特意绕路,到崇文坊停留片刻。他不便露面,便让云侵月留给他的小厮跑了一趟。
没片刻,小厮就带着抄录的一张纸回到了马车中。
“戚大人,学堂附近,今日刚传唱起一首童谣。我誊录下来了,还请您过目。”
小厮递给了戚世隐,便到车外驾马。
戚世隐靠在车中,结果白纸,展开。
纸上只有十二字童谣——
[百两金,刺史新;三千贯,绿袍换。]
“……”
戚世隐合上纸,半晌,他冷哂了声:“好一位孝悌谦恭、藏头遮尾的二殿下。”
他将纸撕碎了,厌恶至极地丢在一旁。
当今圣上的秋猎行宫,就坐落在距离上京城外五十里的骊山逍遥峰下,依山傍水,避暑一佳。
因着腿伤缘故,戚世隐无法驾马,只能乘车,比之前者要慢上太多,故而直至日暮西山,车马沿着官道下行,他才望见了行宫在山中的轮廓。
只是尚未及守兵盘问处,马车就提前叫人拦了下来。
车内,翻看罪书的戚世隐皱眉抬头,刚要出声问。
“可是大房兄长在车内?”
“……”
戚世隐一停,放下手中记录案册,掀起帘子。只见马车外,亭亭立着位面容姣好、含羞带涩的女子。
他皱了皱眉:“三妹,你为何在此。”
“果真是兄长,”戚妍容忙做了一礼,抿着唇浅笑,“我得二殿下的密命,在此恭候兄长。”
“二殿下?”
提起这位表弟,戚世隐眼神不由微冷,“我入京来此之事不曾外宣,连府门都未入,二殿下好耳目。”
“二殿下便是知兄长清正刚直,定会匆忙来此,怕您惊扰了圣驾,禀案不成、反遭问罪,这才叫我来等您。”
戚妍容仰头,有些楚楚地看向马车里的戚世隐:“兄长,此次秋猎,祖母、公爷与大夫人如今都在行宫亲眷之中,您万莫冲动行事。还是请随我来,如今,也只有二殿下能为您寻到面圣的适宜时机了。”
戚世隐皱眉思索。
今日在官署中,萧世明已经点得清楚——当今圣上不欲二、三皇子殿下之争如今便分明,有意回护安家。
若是他贸然强闯面圣,获罪事小,累及案情不白事大。
谢聪的为人他虽瞧不上,更不属意将来能成为明主,但眼下,要定安家之罪、大白安萱卖官鬻爵之案,也只有靠宫中助力了。
这般想过,戚世隐点了头:“那你便上马车吧。”
“兄长,天子驾临,行宫外秋猎场四方戒严,进出盘查严苛,还是乘我那驾吧。”
戚世隐略作迟疑:“好罢。”
他将案上书册整理齐整,正要拿起,犹豫了下,又挑开车帘。
戚世隐见戚妍容等在不远处的马车前,他低下头,对驾车小厮道:“劳你回禀云公子,今日之事,多谢他襄助。”
他一顿,瞥向后方林中隐没难察的树丛。
“也代我谢过谢公下属一路看顾。”
“戚大人客气了。”小厮连忙应声。
“另外,还须劳烦你一件事,”戚世隐示意车内书案,“此处案卷,我入京这两日做了整理誊录,你将其中一份交由你家公子。还有南安县前县丞乔二等人的请罪书原册,也一并在内。”
小厮迟疑:“这等关键罪证,是否由戚大人您随身……”
“戚某今日面圣,不知死生,若圣上执意回护安家,那戚某也只能不惜官名、据理力争,届时我获罪事小,令此案再无清白之日事大。”
戚世隐慢慢叹出口气。
“我信云公子为人,不会弃之不顾。纵我不能,亦有后继之人。”
小厮嘴唇微动,最后作揖下去:“定不负戚大人所托。”
“……”
由他扶着,戚世隐拿上誊录罪证,下了马车。
戚妍容远远见了,忙上前来。
“兄长为何伤了腿?可严重么?”她关切说着,侧身绕过来,便要去扶戚世隐不利的左侧。
“兆南途中,不慎坠马。”戚世隐微微抬袖,避过了戚妍容的搀扶,“无碍,走吧。”
“……
春鈤
是。”
戚妍容垂回手,失落色一闪而过,很快便压下。她主动上前,去马车旁给戚世隐拿下踏凳,掀起车帘。
一炷香后,行宫山庄内。
戚世隐被戚妍容领到角落的一座偏殿里。
“二殿下稍后便至,我陪兄长在这儿等片刻吧。”
戚妍容说着,主动为戚世隐斟上茶。
殿中燃着的香气馨甜,有些像戚妍容身上的脂粉香,戚世隐闻惯了戚白商身周那种轻淡的药香,如今乍一换,不免厌倦。
他忍着没有抬袖遮鼻,只皱了皱眉,将茶盏合上碗盖。
“你不必与我多礼。若要等着见二殿下,在一旁便是。”
戚妍容见他不肯碰茶盏,眼神幽怨地瞥过,坐去一旁。
殿内寂静,盏茶转眼见凉。
戚妍容忽出声问:“兄长不问我,为何与二殿下相识、还代他传话做事吗?”
戚世隐从紧闭的房门上收回视线,淡声道:“儿女情长之事,我虽为兄长,亦不能插手。”
“若是戚白商,兄长也不管吗?”
“……”
戚世隐回眸,眼神清冷:“你此言何意?”
“没什么,只是觉着兄长偏心罢了。若是我与大姐姐相争,兄长定是偏向大姐姐的,我说的对么?”戚妍容郁郁抬头,眼底楚楚见泪。
戚世隐收回视线,冷落向外:“你有祖母相护,婉儿也有父亲母亲照顾,不必我来帮。”
“果然,”戚妍容凄然笑了笑,“兄长还不如一直做那个大公无私的圣人,为何要有偏心。”
“白商在偌大国公府内称得上无亲无怙,她孤苦伶仃地被送去庄子时才几岁?如今你想起与她争个公平,这些年怎么不去与她计较共苦楚?”
“……”
戚妍容咬了咬唇,泪沾长睫,“又不是我要送她去的。”
她一顿,眼底的楚楚可怜里掠过一丝冷意:“即便是公爷对女儿再狠心,若来日在我这个二房侄女与她这个名义上的亲生女儿之间,也必是选她的。”
“那是他为父之责、理所应当。”戚世隐沉冷了声。
戚妍容恼然回头:“可就连二殿下也对她——”
话声戛然停住。
“殿下如何选,那是他的事,”戚世隐皱眉看向戚妍容,“何况,你莫不是以为,殿下将来能独宠于你吧?”
“我自然不会做这等奢望。”
戚妍容垂下头去,藏在莲袖间在纤细指节捏紧,“可戚家女里,婉儿许了谢清晏,殿下将来必会再择一位,入主后宫,以固镇北军之所属。”
“……”
戚世隐轻狭起眸,眼神一时有些震然又不虞:“你还妄想二殿下的正妃?”
“不。”
戚妍容抬眸,长睫眨了眨,轻易便叫眼底泪意褪去。
她竟显出一两分笑:“我要做的,是太子妃。”
“——”
戚世隐一震。
“二皇子会成为未来的太子殿下,所以我才倾慕他,接近他,为他所用,”戚妍容慢慢起身,“他本该也没得选——偏偏,偏偏!”
女子细白的手掌用力拍在桌上,恼声:“偏偏那个狐媚子要在此时回京!”
戚世隐回神,面色一沉:“戚妍容,注意你的言辞。她是你姐姐。”
“姐姐?姐姐又如何?”
戚妍容轻笑起来,扶着桌案过来。
戚世隐怒眉,刚起身到一半,竟身影一晃,又跌坐回去。
来得汹涌的眩晕里,他抬手扶额,跟着反应过来,变了脸色,扬眉怒视走到他面前的戚妍容:“是你做了手脚?”
戚妍容勉力停住,拇指与食指间拈着一颗极小的药丸:“兄长谨慎,不肯饮茶,可惜软筋散本便不止在茶中,还在熏香中。”
“这,便是解药,兄长想要么?”
她在戚世隐面前一掠而过,跟着,在他伸手来取前,将它扔入口中。
“…!”
戚世隐怒目而视,他用力摇了摇头,却眩晕得更厉害了。
戚妍容抚掌而笑:“兄长此时可能体谅一二,我眼见着太子妃之位,钓在我面前、却又要擦肩而过的痛心了?”
“你——”
戚世隐欲强撑着起身,却被戚妍容向前一扑,压在了椅中。
戚妍容冷然轻笑:“姐妹,兄长,或者戚家亲眷,又如何?我连我自己都能摈弃,难道还舍不得这些身外之事吗?”
戚世隐眩晕得厉害,不妨碍他心念电转,虽不明内中细则,但他也有了猜测——
“你被安家收买了?”
“嗯?怎么会是收买呢?明明是合作而已。”戚妍容靠在他怀中,双手攀上戚世隐的后颈,羞辱似的向下望着他,“我要戚白商声名狼藉、对我再无威胁,而他们要毁了兄长你……”
戚妍容语气哀婉下来,指尖轻拨过戚世隐棱角分明的冷峻侧颜,“兄长在我心中向来是冰清玉洁,高不可攀,我还当真是不舍得呢?”
“戚、妍、容。”
戚世隐猛地侧过脸,避开了她的手,咬牙切齿道:“你不要一错再错。”
“错?我哪里有错?”
戚妍容好似不解,拈起食指,“我只是有那么一点点野心而已,只因为我是女子,是二房庶出,有野心便是错了?”
“……野心无错,”戚世隐紧闭了闭眼,一咬舌尖,试图保持清明神志,“可你不择手段、牺牲无辜之人,便是大错……”
戚妍容笑容冷了下来,她坐在戚世隐腿上,慢慢直身,居高临下地睨他:“是么,那兄长告诉我,如我这样的出身,若不利用旁人,要如何爬到我想要的位置?”
“名利对你就那么重要?”
戚世隐咬牙回眸,“生在戚家,你已强过世间万千百姓太多太多……我不明白,你为何还要如此执迷——”
“你当然不明白,因为你已经有了!”
戚妍容忽地拔尖了声。
“兄长可曾被抢走什么?可曾被大房随便一个嬷嬷打骂过?可曾亲眼见自己心爱的狸奴只因惊吓着了嫡出的贵女便被狠心的奴仆活活打死?不管你怎么哀求、怎么哭泣,都没用!这世间的规则就是,生作弱者,活着就必须跪着!!”
“……”
戚世隐眼神沉恸地睖着她,想说什么,却已经将舌尖咬得发麻,也难吐出清晰字句了。
“自我亲手将踏雪埋在后院的那一刻,我就发过誓了,”
戚妍容深吸气,慢慢抬手,温婉柔和地整理她弄乱了的鬓发,首饰。
她望着在他眼底的那个自己。
“为了我所谋求的,我可以利用一切我所能利用的、摈弃一切我所需摈弃的,不择手段,不计代价。”
“所以……”
戚妍容垂下袖,柔声说着,亲手解开了戚世隐的衣衫——
“对不住了,兄长。”
第44章 舅父 “我、我是你的舅父啊!”(加更……
苍苍晚色, 照薄了上京千重楼影。
西市,永乐坊。
湛云楼所在的庆新街街首,戴着帷帽的戚白商走在前, 连翘跟在她身旁, 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
两名穿着褐衣短打的男子面容肃正,举手投足都带着些与常人不同的杀伐气, 此刻正牵着马,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们身后。
“姑娘,”连翘转回来,都不敢看旁边路人视线,“他们还跟着呢。”
戚白商未动声色,只点了点头, 直至湛云楼的檐角探入视线内。
“到了,姑娘!”
连翘指着几丈外,那张明显是新挂上去的“妙春堂”的牌匾。
不等戚白商说话,她已快步跑出去:“我去和葛老说一声!入京两个多月,这都好久没见他们了!”
戚白商缓停住, 回过身,对跟着的同样立刻收步的那二人望去:“劳烦二位, 送到这儿便可以了。”
两人对视了眼,其中一个抱拳躬身:“戚姑娘,主上虽未言明, 但我二人不敢妄自懈怠。等您安全回到戚府,我等自当离去。”
“……”戚白商慢慢叹了口气, 这番话她入城后约莫听了三五遍了,只得忍着抬起纤纤素手,往身后一指, “这妙春堂,二位可看见了么?”
两人点头。
戚白商指回身前:“我开的。”
两人对视,迟疑了下。
其中一个跟着抱拳,这次是齐声:“戚姑娘了得。”
“…………”
不是让你们夸我的意思。
戚白商指向自己的手慢慢攥紧了,捏成一只恼火的拳,最后又徒劳松开。
戚白商扶额,听见自己轻忽的声音都颤:“我的意思是,回到这里,和回府没有区别,不会有任何危险。”
“此坊间鱼龙混杂,万万不可。”
戚白商:“……”
眼见这人眉头打结,神色肃穆,她也实在无话可说了。
正僵持间。
“夭夭姑娘?”
带颤的老者声音从身后传来。
戚白商有些惊喜地回过身,帷帽下,一道上都懒怠乖慵的音色难得起了情绪:“葛老,您怎么还亲自出来了呢。”
“哎哟,老婆子我又不是年纪大到走不动道了,夭夭姑娘回京,我还能不亲眼看看?”
迎面来的老太太头发花白,疏作一丝不苟的发髻,身上着平民布衣,却又针线都细密齐整,不染片尘。
外人一眼也能知是个谨慎条理的老太太。
“在外面呢,”戚白商回过神,有些赧然,“您就别喊我小名了。”
“噢,对对,”葛老顺着她笑,牵起戚白商的手就要转身,“我领咱们戚大掌柜去医馆里看——咦,这二位是?”
话自然是奔着身后拴上马就要跟戚白商走的二人去得。
戚白商回头,对上两人坚毅的眼神,只觉着头又开始痛了。
谢清晏临走时,也没说他们杀威远扬的玄铠军内,摘了恶鬼面的甲士竟是这样不懂变通的榆木脑袋啊?
“这两位是我路上…雇的,扈从,”戚白商扯过去,“葛老,我们先进去吧。”
“好,好。珠儿,快,去给你白商姐姐倒茶,要她平日里常喝的那种。”
“好哎!”
趴在门框后边踮脚往外看的小姑娘顶着透黑的面皮,朝看过来的戚白商羞涩一笑,应了声就往里跑。
医馆里为了方便行医,立了室内的屏风,分出了前后两堂。葛老领着戚白商几人,就到后堂落了座,还给随行的两位也看了茶。
但两人只肯站在屏风两侧,跟两桩门神似的守着。
“他们这是……”葛老没见过这阵仗,和旁边的两个小姑娘一起看着咋舌。
刚摘下帷帽的戚白商哭笑不得转回来:“随他们去吧。”
“好,先跟婆婆说说,我听连翘在信里讲的,你入京以后在戚府中可是不少受那个大夫人欺负了?”
戚白商微微偏首,望向一侧。
正拽着叫珠儿的小姑娘话家常的连翘撞上她目光,吐了吐舌,连忙把脸转开了。
“没有的事儿……”
戚白商与葛老这般絮了片刻,三言两语,带过了兆南之行的凶险,戚白商终于将话题引向了另一重来意。
“我离京这些日子,湛云楼那边可有动静?”戚白商轻声问道。
“噢,这个……”
葛老忙压低声:“我教她们观察过了,姑娘所说不错,这湛云楼确实应当是胡商团在上京的据点。这些日子里,数个胡人商团在夜间进出楼后巷子,像是在交易货物。”
“夜间交易,竟能避开宵禁,若说朝中无庇,怕是不能取信于人。”戚白商眼神微凉。
“还有一事,也不同寻常。”
“嗯?”
葛老迟疑了下,朝戚白商示意了下,附耳道:“我怀疑他们在夜间交易的货物,是大胤明令禁止与外邦商贩交易的,军中辎重。”
“——!”
戚白商眼皮跳了下,惊抬眸。
“确定?”
“那夜是珠儿值守,遇到个毛手毛脚的胡人,掉了件货物出来。珠儿说,听起来像是玄铁落地之声。”
“……”
戚白商眼底波澜掠起,情绪汹涌难抑,直到几息后才叫她平复下去。
“此事事关重大,待过几日,兄长那儿——”
“嘶!你还敢打我?!”
屏风外,忽响起个年轻公子的怒声:“我看你这间医馆是不想开了!”
随着这句尖声,医馆外堂穿进来了一阵骚乱吵闹声。戚白商蹙眉,停了会儿,还是起身向外走去。
葛老比她快些,在戚白商绕过屏风时,她已护住了医馆里一位从衢州同来的女医。
“公子可是醉了酒,不识得路?老朽这儿是医馆,不是你可以放肆的酒楼!”
“呦呵,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婆,口气挺硬啊?”
那青衣公子一捋袖,对着身后家丁冷笑。
“来,给我把这医馆砸——”
“何事喧闹。”
戚白商轻声掷地,走了过去。
“又有谁敢管宋家的事?!”
叫嚣的青衣公子回过头,话声在他看清了戚白商的脸时,凶相戛然而止。
几息后他猛回过神,色眯眯地打量住面前女子:“莫不成你也是医馆里的医女?好啊,这间花楼有点意思,还打着医馆的招牌,里面的姑娘一个比一个——噗!”
话是前一息说的,人是下一刻飞出去的。
连眉眼冷淡的戚白商与满面怒容的医馆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原本立在屏风后,两名玄铠军中的一人三步上来就是凌空一脚,直接给那青衣从中门踹出去了。
“公子??!!”
原本跟着的三个家丁还在给他家公子助场,情势一转,全都吓青了脸,吆喝着往外跑。
还剩了最后一个,扭头放狠话:“你们完了!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人吗?他可是太府少卿之子、当朝宋太师是他舅爷!你们竟敢伤他,看我不带人回来砸了这儿,把你们全都卖进花楼——”
刚要放腿的甲士面无表情,就势往下一踩。
“咔嚓。”
一声寂静下过于清晰的骨折声。
下一息,那家仆抱着断了的腿,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
没两声便眼一翻,痛晕了过去。
刹那工夫,戚白商只来得及轻慢地眨了眨眼。
回过神的葛老惊愕地望了眼那个其貌不扬、此刻端是煞气骇人的“扈从”。
她快步过来,拽了下戚白商袖子:“姑娘,这二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怎地出手如此、如此不留余地呢!”
“或许,”戚白商想了想二人来历,“这已是留余地了。”
“??”
葛老和医馆众人扭头,对上那恶仆断腿间的森森白骨。
压着外面围观人群的议论,两名布衣玄铠军前后踏出门。
不等那两个扶着他家公子吓蒙了的家丁再说什么,另一个没动腿的抬手抖袖,一截羽箭箭尾便甩出去,不轻不重地点在了惨白了脸的青衣公子胸口。
戚白商看得分明,虽是随后一丢,却正中心骨。
青衣公子从身前僵抬起头,显然也懂了这一下的震慑,更是气怒又惧怕:“你们,你们当街行凶,目无王法!”
围观的路人间,有人闻言笑出了声。
“万衙内还知道王法呢。”
“哈哈,往日里都是旁人说这番话,能教他说出这话来,了不得啊。”
“这医馆什么来头?”
“不知道啊,这万家一个太府少卿虽算不得什么,可这个万墨狗仗人势,背靠宋家呢,得罪了他,怕是要出事哦。”
“……”
似乎小有名气的衙内气得面如金纸:“好,今日我就去京兆尹,看——”
“公子!”
旁边小厮忽然出声拦住了他。
不等万墨呵斥,小厮颤着手,将方才捡起来的那枚箭羽抬起,刻字一面朝向他家公子。
万墨仓促看了眼,眼珠就定住了。
透着玄紫色的箭羽之上,描金圆圈内赫然一个“谢”字,走笔清疏而冰冷。
墨锋如剑。
万墨愣了几息,瞬间汗如雨下:“玄玄玄——”
小厮一把给他家公子捂住,重重点下头,他和对面仆从对视了眼,竟是二话不说,捞起他们家公子,扭头就跑了。
“哎!别急着跑啊,这儿还落了一个呢?”
连翘幸灾乐祸地出声。
可惜那边跑得头都没回,只余下百姓们惊讶又舒坦地议论着医馆来历,渐次散去了。
“连翘,回来。”戚白商出声。
“…哦。”
连翘探回身,皱眉看地上这个:“他怎么办?”
“折在医馆里,算他祸福相依,”戚白商
𝑪𝑹
望向旁边的医女,“我记得巧姐儿擅折疡之症,你来吧。”
叫巧姐儿的正是方才被调戏反手抽了万墨一巴掌的姑娘,她并无迟疑地点了点头,跟着忧心道:“姑娘,他们会不会再回来?”
戚白商还未答话。
“不会。”踹人的那个瓮声瓮气道,“他们不敢。”
“……”
尽管没了方才动手时骇人的煞气,又其貌不扬地敛下来,但几个医女显然都有些怕他二人了,怯怯看向戚白商。
见戚白商轻颔首,她们才放心,各自散去忙医馆中事了。
“今日之事,多谢二位解围。”
戚白商朝二人作礼。
两人忙抱拳还礼:“是属下分内之事!”
齐声铿锵,气吞山河,震得刚四散馆内的葛老和医女病患们惊愕望来。
“……”
戚白商凝滞两息,尴尬地收手遮眼,转身往回走。
向来乖慵懒慢的脚步难得轻快,像被什么撵在身后似的。
“连翘,紫苏还未来么?”
进到屏风内,戚白商匆匆转移话题。
“珠儿说她每日这个时辰都该过来了的,怎么今日还没……”
连翘说着,半身踏出医馆门。
她眼尖,轻易便在门外长街往来的百姓间望见了那道身影。
“紫苏!”连翘喜声,朝惊愕望来的紫苏挥手,“姑娘今日回京了!你快——”
没说完,连翘就不解地停住了口。
对面的紫苏俨然一脸“快把你的嘴给我闭上”的凶劲儿。
不等她茫然地问,就见紫苏身后,一个青年文士模样、脸色也病恹恹的男子,听见她的话后眼睛一亮,急忙忙朝她扑过来。
“你家姑娘?哪位是你家姑娘??”
“……?”
连翘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朝医馆内:“姑娘,有人找你——唔唔唔!”
话没说完,连翘就被扑上来的紫苏一把捂住了嘴,跟要灭口似的往里面拖。
可惜还是晚了。
戚白商莲步轻挪,正懒倦地掀眸回望:“又何事?”
“——”
连翘站得近,看得分明。
病秧子文士那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抖了抖,更褪出覆了霜似的白,连带着那张有些清峻却枯槁的脸一起,眼白也攀上血丝,鬼似的骇人。
那人几次张口都没能出声,终于在戚白商和他对上视线,神色微微凝停之时:
“夭夭!……我、我是你舅父啊!”
门外站着的病书生赫然便是当朝太傅安惟演之子,安仲雍。
此刻他声音沙哑哽咽着,只这一瞬,苍白眼眶就沁作深红,长泪伴着痛彻心扉的哑声直下。
第45章 相认 若夫人介意,我认罚便是。
戚白商凝伫在医馆内, 足有五息之久。
紫苏皱眉松开了连翘,认错道:“姑娘,是我办事不周。那日代姑娘赴约后, 今日街上遇见, 没防备被他缠上了……”
戚白商屏息,轻抬手, 止住了紫苏的话音。
她颤垂了长睫,清音徐徐:“安府门庭显赫,目下无尘,母亲与我岂攀得起。”
说罢,戚白商转身向内。
“夭夭……”
身后,安仲雍痛意颤栗的哑声缠住了戚白商的脚步。
她眼前像模糊晃过幼时被舅父拿着铜铃铛逗乐的残影。
六亲孽缘, 终如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戚白商背身对着门外,慢慢垂低了长睫,压下泪意,也一并吐出微颤的息声。
“连翘, ”她偏首,“领他到内堂。”
最贪趣的连翘此刻也大气不敢出, 小心应声:“是,姑娘。”
“……”
戚白商在医馆中坐了半个时辰的诊,才姗姗迟来了后院。
此间, 安仲雍已擦干了泪,手里紧紧攥着那方绣着海棠的帕子。
在未找来时, 他在府里寝食难安地焦急了好些日子,想过许多该如何与那个孩子确认身份的问题,只是如今只见了一眼, 他就知晓,什么都不必问了。
她是,她一定是。
这世上再找不到一个孩子,与望舒那般像了。
于是亟待确认便成了近乡情怯,安仲雍时时去内堂,隔着屏风,眺看那个在外堂坐诊的姑娘。
他情不自禁地观她言,观她行,观她与病人轻声慢语时的眉目神色,看着看着便又忘了打好的腹稿要说什么,只是又恍惚又难受,时而又喜从中来。
就像是他那个去世多年的妹妹,又一次回来他身旁了。
戚白商进到后院,落座而抬眼时,撞见的便是安仲雍这样似念故人的目光。
她微微垂眸,清音徐懒:“安大人。”
安仲雍醒过神,仓皇又无措地否认:“我如今只是布衣,偶去崇文坊的公塾教书,你若实在不愿唤我舅父,就,就唤我一声先生也好。”
“先生。”戚白商从善如流。
“好,好……”安仲雍攥着海棠帕子的手紧了紧,“你这些年家住何处,过得可好?”
“还好。”
戚白商轻抚过茶盏杯沿。
“你既是借着重阳宴将帕子与信放去了我那儿,想是本就知晓自己身世,这些年为何不回来安家呢?”安仲雍急切问。
戚白商轻撩眸,缓声:“我记得,十五年前,是安家将母亲与我驱离。”
“——”
安仲雍一哽,嘴唇嗫嚅了下,面色也苍白几分,“父亲并非本意……”
“是不是本意,重要么。我以为,结果才更重要。”戚白商轻声说道,“母亲病重将去之时,我都未能等到安家的一个人。”
安仲雍颤声:“你母亲离家那两年,断不肯再与安家往来,更不肯告知住处,只许你姨母去探望。等到我们知晓时,她早已——”
姨母……
安萱,安贵妃么?
使母亲当年害病而亡的秘毒,与婉儿之前的急性发作不同,而是日积月累,聚沙成塔。若安仲雍所言不假,那安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安萱了?
戚白商心念暗转,面上却清缓如初。
她指尖轻拈起盛着药茶的茶盏,啜了口,才幽幽问道:“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今日,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安仲雍忙抬眼:“何事?”
“十五年前,”戚白商话声一顿,抬眼,“安家为何要将我母亲驱离府中。”
安仲雍脸色微改,手中捏着的帕子都跟着颤了颤。
他牙关轻叩:“夭夭,此事并非舅父不愿告诉你,只是其中牵涉甚广,你知道得越少,对你就越是安——”
“可是与裴家贪赃谋逆案有关?”
“……!”
安仲雍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看向她。
紧跟着,他面色骤变,沙哑着声低问:“你在查那件事?绝不可!!”
“为何。”戚白商神色不动。
安仲雍急切道:“那件事对圣上、对宋家、对安家,乃至对满朝文武,都是绝不可触的逆鳞!”
戚白商淡淡转开了脸:“看来,我母亲确是受此事牵连,才被安府驱离的。”
“——”安仲雍急得捏住了桌沿,“你当真非查不可?”
“我已经在查了。”
戚白商回眸,“忘了与先生说,我如今身在庆国公府,戚家。我兄长便是前几日在兆南被追杀的大理寺正,戚世隐。”
“什么?你是戚家……”安仲雍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你就是那个赴兆南行医救兄的戚家长女,戚白商?”
“是。”
“那你可知,你和你兄长早已犯了大忌,连你外王父与大舅父都对你们——”
“我知晓。”戚白商平静打断,“自我入京以来,安家数次要置我于死地,这份礼,我定会还的。”
安仲雍眉头恸结:“你……你与安家本是同根,何必如此……你势单力薄,如蚍蜉撼树,又怎斗得过他们啊?”
“那树倒之日,便是其下掩藏的污秽旧事大白之时。至于结果,为何斗不过?”
戚白商轻声道。
“安家久居青云之上,侵吞灾银、卖官鬻爵,作孽无数,不知人间疾苦。想是早已忘了,无根
椿?日?
之木,怎得长久?我与兄长同行,背靠公理大义,理、义之内,是天下百姓。兄长所究,乃民心相向,唯不忘民心,以苍生为沃土,着根之芽方可平青云、昭天理——既是天下民心所向,又有何须惧?”
“……”
安仲雍眼神烁动,神色维艰:“可你兄长清正刚直,不知变通,又如何斗得过宵小手段?”
“那好在我并非不通世事的闺阁女子,尚有一二自保手段,可助兄长一臂之力。”
戚白商说罢,起身。
她想知道的已经尽数知道了,余下的,这会便是问,安仲雍也不会对她说。
戚白商刚要显出送客之意,又想起什么:“夭夭尚在人世之事,先生便不要再与安家任何人提起了。”
安仲雍急声:“你祖父也十分想念你——”
“若舅父,不想我与母亲一样销声匿迹、此生再不复相见的话。”
戚白商淡声打断,抬眸。
“便不要再提起。”
安仲雍颤声:“为何?”
“…理由有万千,”戚白商轻哂,嘲弄尽压于眸底,“当下之由,那许是,我怕和母亲一样死得不明不白、遗恨世间罢。”
“——!”
安仲雍手里一抖,那方海棠帕子终究飘落于地。
他僵坐几息,弯下腰,翼翼将它捡起。
到此时他才发现,它已经很旧,很旧了。
就像他日日所念的,记忆里那个扶着海棠花言笑晏晏地回眸唤他的妹妹,早已如前尘旧事,飘散成烟,零落尘埃里。
“……”
戚白商随老师游医近十载,人心她看得分明。故而也知安仲雍并非虚情假意。
可那又如何呢。
她心里一叹,正要送客,身后屋外忽然传来连翘的急声:
“姑娘,您快出去看看吧!”
“?”戚白商回身,“怎么了。”
“府里三姑娘的丫鬟方才跑来医馆找长公子,说是长公子傍晚赶去了秋猎行宫,欲面圣禀案,转身工夫,人就不见了!”
“行宫?”
戚白商脸色微变,提裙便要往外走。
身后,却传来安仲雍恸然哑声:“…等等!”
——
一个时辰后。
夜色满落深山,山林丛木间,连翘焦急地缀在戚白商身后。
“姑娘,你等等我啊。”
“你快些。”
戚白商提着只灯笼,匆促跟在走在前面的戚妍容的丫鬟身后:“还未到吗?”
那丫鬟应声:“就在前面那片山石后,大姑娘小心,这儿山路难走得很!”
“嗯。”
戚白商应着声,跟在丫鬟身后,急匆匆转过山石。
只是刚一定足,骤然一道香雾便迎面洒了上来。
来不及躲避,女子一惊,手中灯笼跌落。
下一刻,她便阖眼软跌下去。
藏躲在山石后的侍卫与戚妍容的丫鬟对视颔首,侍卫负起晕厥的女子,便快步朝夜色中的山路遁去。
而丫鬟立刻熄灭了灯笼,悄然退开。
直至连翘追过来,遍寻不见,急声四顾:“姑娘?姑娘?!”
“……”
暗处,丫鬟嘴角一勾,冷笑着转身,躲入丛林密影里。
一炷香后。
山路上,一驾马车悠悠驶入行宫。
车内烛火昏昧,难辨人面。
刚进入车里的安仲德皱眉,扫向角落里看着晕厥女子的青年:“明儿,为何不多点几盏灯?”
谢明一僵,回过身:“舅父。…我是怕行宫今夜官眷太多,被人看到了面目。”
“不错,考虑周到。”安仲德坐在外侧,扫向马车最里面那个躺倒在阴翳里的女子,“准备周全了吗?”
“是,戚世隐已经在启云殿内了。”
安仲德点头:“今夜之事,必须成功。否则你母妃、你,还有整个安家皆将临万劫不复之地,你可明白?”
“…自然。”
“听闻这位戚家长女貌美绝伦?你二哥起了色心不说,连谢清晏竟都对她属意。各府传闻里,称她上京第一美人,哼,我看他们是没见过当年真正的上京第一。”
安仲德想起什么,面色微黯,他抬手过去:“那日在挽风苑里她戴着帷帽,我还未能看清长相……”
他正要拨过女子,伸出去的手却忽然被三皇子谢明拦了一下。
安仲德抬头:“又怎么了?”
“我怕…会惊醒了她。”谢明微微咬牙。
——他不敢赌。
若被大舅父发现,戚白商当真是姨母所留的孩子,那今夜计划岂不是要搁停。
“舅父,我不太明白,”
谢明转开话题,“戚世隐与戚白商虽名义上皆是庆国公所出,但世人皆知,戚世隐是旁支过继来的养子——便是今夜引父皇与百官撞破他二人在偏殿偷情的丑事,也不过私德有失,小惩大诫罢了,又如何永绝后患?”
“若只是这件丑事,自然不够。”
“还有什么?”
安仲德冷笑:“关键是,这件丑事发生的时机、地方。”
“?”
谢明这次不装也茫然,“启云殿?”
安仲德迟疑片刻,“也罢,这件事终归是要叫你知道的。你可知,在你与你二哥之上,圣上原本还有一位皇子?”
谢明脸色微变:“知道,传闻他天纵奇才,世所罕见。连几位老师偶然说到都憾然难已,只说是天妒、慧极而夭。但母妃从不让提。”
“当然不让,谁敢提?那可是当今圣上的逆鳞!”
安仲德沉低了声。
“当年的裴氏皇后,也就是大皇子的生母,便是在这启云殿被发现与侍卫通奸有染!”
“通……”谢明愕然。
安仲德轻眯起眼:“那日圣上大怒,下令将她幽禁启云殿中。之后,裴家谋逆灭门消息从京中传来,裴氏听闻后,竟纵火自焚——将她与她的儿子一同烧死在启云殿中。”
“——!”谢明惊滞。
“那场大火烧得当真酷烈啊,只余下母子二人抱在一起、焦黑蜷缩的尸骨,那年大皇子才七岁,通百书而擅弓剑,能御烈驹,文武奇才,实是痛煞了你父皇啊……”
安仲德一顿,意味深长地落回眼。
“可若非他死了,哪有宋安两家相争的局势?他那年本该立为太子,只差封典了的。”
谢明惊问:“那如今的启云殿?”
“自是火灾后重新建起,只是即便重建,陛下也再不许人踏足了。”
“若他二人在殿内秽乱宫闱被发现……”
谢明眼神一颤,“那父皇想起当年之事,必是勃然大怒,不会给戚世隐任何言表机会。甚至,可能牵连戚家满门?”
“不错。”
安仲德藏在翳影里,慢慢笑了起来,“谁让戚家偏要做二皇子的刀呢?出了这样天大的丑事,连戚婉儿与谢清晏的姻亲也绝保不住!”
谢明慢慢伏身,抱拳:“舅父高计,叫宋家两臂尽断,明儿折服。”
“舅父也是为了你啊,”安仲德抬手,拍了拍他肩膀,“这把火,必须烧得耀眼,叫朝中百官看看,与我安家作对是何下场,懂吗?”
“——是,舅父。”
谢明叩首下去-
行宫主殿,难得一场高官亲眷皆在的盛大宫宴。
当今圣上谢策自然是最至高的首位,宋氏皇后与安氏贵妃陪列两侧。
二皇子在官员席中,正执学生礼,细致谨慎,时不时对着官员们问政谢拜——端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未来皇帝的楷模典范。
三皇子性子与二皇子正相反,平日里洒脱不羁,这类场合不见他出席,也算常事,没人见怪。
皇座之下,离着最近的,便是长公主与其独子谢清晏的位置。
而今夜,还有两位在临席被长公主赐了座——
正是此刻笑得合不拢嘴的宋氏,与戚家嫡女戚婉儿。
两席对面,征阳公主正气愤又幽怨地盯着此处。
长公主望了眼宴席中间,离着谢清晏远远的舞姬,以及对面征阳如芒在刺的表情。
她轻摇了摇头。
“三年前征阳年少,做了那等凶恶事,实属失仪,你往后要看护着婉儿。可不能让她伤了去。”
谢清晏如玉山清拔,跪坐在侧,闻言垂着漆眸,不波不澜地应声:“看顾戚家,是我分内之事,母亲放心。”
长公主点了点头。
宋氏在旁,闻言有些忌惮迟疑地问道:“敢问殿下,何事?”
长公主意外:“你未曾听闻?那不说也罢,都是些旧事……”
“是征阳少时无知作恶,”谢清晏接过话声,淡声道,“因我及冠那年,宴饮后轻薄了一位舞姬,惹得她不快,将人左手涂蜜、锁入毒蚁笼中,虫噬三日,逼得舞姬咬舌自尽。”
“——”
宋氏长吸了口气,一时僵在那儿,竟不知要做何反应。
长公主却是蹙眉睖了谢清晏一眼:“旁人摘自己尚不够,你怎么反倒往自己身上泼污水?不过是酒醉晕眩,执手一望,也叫轻薄?”
谢清晏垂眸:“若是我未来夫人介意,自是轻薄。我认罚便是。”
“……?”
长公主下意识看向了戚婉儿。
却见戚婉儿正望着高官亲眷席内,似是未曾属意。
而谢清晏说此番话时,也是眼都未抬,眸子虚垂,像是并不对在场人言。
长公主心里一时古怪。
“婉儿,”宋氏却最先反应,笑着拉了戚婉儿一把,“谢公与你说话呢。”
戚婉儿仓促回神,歉然作礼:“抱歉,一时失神,请殿下与谢公恕罪。”
“自家人,无须客气。”
长公主见宋氏殷切望来,只得对谢清晏开口:“你向来临危岿然,未有孟浪,那时为何攥着个舞姬左手不放?徒害了人家。”
说着,长公主给他使了个眼色。
自然是叫谢清晏当下解释给戚婉儿听,也好有个台阶下。
谢清晏拈起杯盏:“因我总梦一个仙子,左手拇指根处,有一颗血色小痣。”
戚婉儿一愣,抬眸望来。
谢清晏却正漆眸瞥着她,似笑而眸色浅淡薄凉:“那舞姬手上也有,我醉后恍惚,一时看错了位置。”
“……”
这解释叫长公主与宋氏都一哽。
还不如不说。
尴尬静默间,长公主轻动眼帘:“说到仙子,我听闻,聪儿喜欢上了一位医仙,竟恰巧是戚家长女?”
席中一寂。
另外三人眼神不约而同地变了。
长公主并未察觉:“若聪儿喜欢,戚家也有意,那不妨亲上加亲。虽是庶出,但戚家名门,与婉儿又是姐妹,可作良娣——”
“母亲。”
谢清晏少有地清声打断了长公主的话声,手中金盏沉落:“不妥。”
“是,是不妥。”
急得脸色陡变的宋氏长松了口气,感激地看向谢清晏。
长公主却更意外,她眉心轻蹙,打量向谢清晏:“何处不妥?”
谢清晏长睫低压:“我与戚家是圣上赐婚,婚娶之日未定,不可越过。”
“你何时在意这个了?”长公主一顿,“不过也是,这婚娶日子,怎地钦天监择了一月,都未曾定下?”
说着,长公主抬手,叫身边侍女从官员席中召来了钦天监监正沈尽夏。
沈尽夏愁眉苦脸地过来了。
长公主闲语两句,便直问道:“两府结亲之日,可有选定?”
“这个……”
沈尽夏弓着腰,悄然抬头,看向了谢清晏。
那人胜瑶林琼树,侧颜清隽,此刻渊懿端方地拈起杯盏,眉眼间叫满殿烛火映如青山落拓,岿然未动。
沈尽夏立刻知趣地跪下去,苦道:“长公主殿下恕罪,今岁,并无吉日。”
“?”
长公主刚要开口。
余光里,董其伤忽穿众人间,快步停到谢清晏身侧,俯身附耳,低言了句。
宋氏与戚婉儿就在临席。
若有似无间,两人听见了句“戚白商”,皆是神色微变。
一语毕。
“——啪嗒。”
谢清晏手中金盏从他指骨间直坠而下,跌落在地。
清酒倒出,漫洒过他衣袍。
长公主一惊:“晏儿?发生何事了?”
正此时。
一名太监急声从殿外跑入:“陛下!启云殿——启云殿又失火了!”
“…………!!!”
满殿皆惊,一刹死寂。
而这片死寂之中,侧席为首,谢清晏竟是蓦然起身,不待皇命便离席直奔向殿外。
他身后。
长公主面色惊惶骤变:“晏儿?!”
第46章 身世 谢清晏,你想替她死?
谢清晏停在启云殿前。
映在他漆黑瞳孔深处的, 漫过整座启云殿的火势燎天,像是要烧穿了这片浓墨似的夜。
滚滚浓烟间,来往的宫人们弯着腰, 奔走匆匆。
一桶桶的井水被车马载来。
董其伤迟了几息, 此刻才停在谢清晏身后。他不安地望着那人背影。
“公子,若依连翘所说, 戚白商应当……”
“——”
谢清晏漆黑瞳眸一颤。
像是从那片烧得通红的、叫他分不清现实与梦魇的火里醒回神来。
他上前,拉住一名宫人,将对方手中的木盆接过。
宫人抬头一愣,跟着惊声:“谢公,这等粗活怎敢劳您亲自——”
话刚过半。
那一盆水已叫谢清晏倾了他自己满身。
宫人:“!?”
董其伤反应过来,急拦:“公子!不可!”
木盆掷地, 谢清晏置若不顾,以袖掩鼻,身影扑向启云殿下的大火中。
——
深秋的井水冰冷刺骨,却覆不过他几千个日日夜夜如在肺腑的窒息灼烫。
十五年前那场火,终究从谢清晏的梦魇里烧了出来, 再次将他吞没。
须臾后。
“陛下到——”
太监尖锐的唱礼声,荡过烟火灼灼的启云殿上空。
踏着最后一个字音, 以谢策为首,朝中皇室与高官家眷们尽数来到殿外。
望着这场大火,与站在最前的皇帝沉默不语的背影, 官眷们一时慌乱,却又尽不敢高声语, 只将声音压低在纷乱来往的宫人间。
“陛下,火势凶猛,万万不能再靠近了!”
随侍太监见谢策情不自禁地踏前, 慌忙绕拦过去。只是甫一转过来,他就对上谢策那双发红的像要杀人的眼——
“你敢拦朕?”
“……奴不敢。”
两腿一软,随侍大太监扑通一声跪在了谢策脚边,老脸挂泪。
“便是为了大胤国祚,您也得保重龙体啊,陛下!!”
二皇子原本落后了一个身位,皱眉防备着汹涌的热焰。
此刻见状,他抹了抹脸,刚踏出一步,准备上前去同往常一样做个乖顺孝悌的皇子典范出来,冷不防被身后伸来的手狠狠掼在原地。
二皇子一怔,扭头:“…母后?”
宋皇后此刻神色复杂,眼神里被灼着的火光烫下难以言喻的阴沉。
她盯着面前汹涌的大火:“不能去。”
“可父皇……”
“还想坐稳你的位置,今夜就当你没带耳目唇舌出来——听懂了么?”
“……”
谢聪极少在向来性子素淡得与世无争的母后面上看到这般慑人的神情。
他迟疑了下,点头。
宋皇后攥在他袍袖上、紧得有些颤栗的手这才一抖,松开,掩垂到了凤袍广袖下。
谢聪退后回来,而同时,一道仓皇踉跄的身影从他身侧快步扑向前方——
“晏儿?我的晏儿呢?”
“殿下小心!”
身后追来的侍女与嬷嬷急切出声,在越过皇帝身位一丈后,终于险险将长公主从灼得面
春鈤
皮欲裂的火势前拉回了安全地带。
长公主回过神,四处急望,红透的眼眶里含着泪:“皇兄,晏儿呢?你可叫人拦住他了?”
谢策堪堪抑下了情绪,沉声:“你的儿子,你来同朕要?”
“可晏儿他——”
“殿下!”不知哪个角落出来的宫人快步过来,跪到长公主面前,头都不敢抬地指向身后火中的大殿,“谢公,谢公他进殿里了!”
“——!”
长公主惊厥之下,竟是一口气没上来,扶着心口晃了下身。
嬷嬷和侍女慌忙将人扶住。
连谢策眼底的火色都烁动了下,他拧眉沉声:“谢清晏进了启云殿?”
“是啊陛下!我们根本就拦、拦不住啊!”宫人急得快哭出来了,跪伏在地颤声道。
谢策眉头沉了沉,示意扶着长公主的侍女和嬷嬷:“将你们长公主带到一旁,看顾好了。”
他回过头,“丁畅真?”
“臣在。”禁军侍卫统领立刻上前。
“你亲自带人,将谢清晏给我完璧无损地抬出来。他若伤着分毫,朕唯你们是问。”
“臣领命!”
一队禁军侍卫披上不易着火的石麻衣,边清道边迅疾地进到火场里。
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不过须臾,就见几名侍卫从着火的大殿内抬出来两道拿石麻衣盖住的身影。
从身量和垂落在侧的衣着来看,显然是一对男女。
“陛下,在殿中发现二人,似乎是被烟熏晕过去的,昏迷在殿内。”
为首侍卫跪地禀声。
“好,好啊!”
谢策盛怒转身,龙袍一挥,他怒笑两声,睖着身后瑟然低头的官眷——
“秋猎首日,宫闱禁地,竟有男女私会?!”
他笑一冷,沉声:“邱林远!”
“陛下,奴在。”随侍太监连忙上前。
“去查!哪家官眷今夜不在!”
“诺。”
皇帝身旁,贵妃安萱若有似无地勾了下嘴角,回头看了眼——
身后官眷熙攘间,文官中仍是以宋家和安家隐约分作两派。
宋仲儒称岁老难捱,未至行宫。
此刻百官间便是隐隐以安惟演为首,他正同大太监邱林远协理,查官眷名录。而其后,紧挨着他的,正是安家的安仲德等人。
安萱与安仲德对视了眼,安仲德不动声色地微微点下头去。
安萱会意,扭头,朝不远处宫人中的一名侍卫示意了眼。
侍卫本来面有迟色,似乎想说什么。
安萱狠一瞪他。
侍卫僵了下,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陛下,臣有事,不敢不禀。”
谢策正气怒难抑地望着火中的启云殿,闻言沉了沉眼:“何事。”
“臣,臣今夜办差入行宫时,在山外遇上了一对朝中官眷男女,因对方恳辞,故而将二人带入行宫内。”
谢策冷睨着他:“私带官眷,你要命不要?”
侍卫吓得膝盖一软,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是那位大人说有急事须面圣,臣,臣这才一时糊涂——求陛下开恩!”
“哦?面圣?我怎么不知今日有哪位朝臣来求见朕呢?”
谢策背手,微微伏身,沉睨着他。
“哪二人啊?”
“是,是……”
安家众人间,安仲德嘴角冷勾,瞥向那被盖在石麻衣下尚昏着的两人。
只是他视线刚要收回,就兀地一停。
他皱眉定眸,看向掩在石麻衣下的那截鹅黄色女子衣裙。
今夜,昏迷的戚白商躺在马车里时,穿的似乎不是这个颜色……
“母亲,妍容今夜为何不见了?”
戚婉儿焦急的轻音从身后纷议里传入耳中,安仲德面色骤然一变。
不好!
他连忙抬手,就要拦住那侍卫开口——
恰这一刻,侍卫叩首在地。
“是戚家大房长子,戚世隐,与其庶妹,戚白商。”
“……”
话声落地,砸得在场官眷轰然一寂。
紧跟着,无数道目光从四方罩下,落向惊定住身的宋氏母女。
“怎、怎么可能?”宋氏惨败着脸,惊声,“无尘领圣命,如今正在兆南巡查!”
而此刻石破天惊,官眷间纷纷回神,议论声已经压不住了。
“什么?难道殿内那对男女是戚家人?”
“戚白商?便是戚家那个近些日子传出了上京第一美人之称的庶女?”
“她与戚世隐可是兄妹!”
“可庆国公这位嫡子是旁支过继,这件事在朝中倒是人尽皆知……”
“那也是乱——违礼法的!”
“……”
皇帝身外,二皇子最先变了脸色,惊疑地看向他原本并未在意的地上那二人身影。
他正情不自禁要上前,就被皇后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此番惊议间,谢策眼底怒意沉作冷笑:“好啊,朕委以重任的好臣子——邱林远,你去看看,是不是他二人!”
“陛下。”
宋皇后神色素淡,瞥过一旁隐有得逞笑意的贵妃安萱,她微皱眉,作礼:“此事毕竟事关官眷清名,还是……”
“他们都做得出这等丑事!还要什么清名?”
谢策勃然怒声。
安萱轻慢哼了声笑:“是啊,陛下,胆敢在秋猎日做出这等秽乱宫闱之事,便是为了皇室颜面也必须严惩。”
她这边话声刚落,便对上了不远处,安仲德面色铁青地朝她摇头的神情。
安萱一愣。
她正有些恍惚不明间。
却见,随侍太监邱林远走到那石麻衣下的两人旁边,掀起来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起身时甚至踉跄了下。
直到到了皇帝身旁,邱林远才有些哆嗦地张口:“陛,陛下……”
谢策扫过他,虎目微眯:“怎么,不是戚世隐?”
“不……确实不是戚大人。”
“那是谁啊?”
“……”
邱林远在官眷们的视线下僵着身,一时汗如雨下,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贵妃安萱。
安萱一停,僵住了唇角尚未敛去的笑。
到此刻她才突然想起——
她的明儿呢?
就在此刻,谢策压低的眼神晦暗不明时,殿内忽传出一名侍卫急声:
“殿内还有人!”
“——??”
殿外哗然。
“…什么?”
百官亲眷后,安惟演听得疾步过来的安仲德附耳低声,神色顿沉,“你怎么办的事!”
安仲德咬牙:“我亲眼确认过戚世隐的情况,又到行宫外接走了昏迷的戚白商,按理说不该有误……”
安惟演懒得去听他说辞,眼底精光急转:“这么说,戚白商和戚世隐还在殿中?”
“虽不知缘由,但应是如此。”
“事至此,已无退路。决不能让他们二人亲口说出明儿。”安惟演看向他。
安仲德嘴唇微颤:“父亲是说……”
他抬手,在颈前横了下。
“你亲自去办,”安惟演冷声,“不成功,便成仁。”
安仲德咬牙应声,扭头就欲穿过议论纷纷的官眷,往侧方绕去——那儿有一道折廊,能直达启云殿后殿。
官袍垂下,安仲德袖内,泛着冷光的匕首滑落掌心。
就在安仲德趁着殿外乱局,将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踏入折廊内时。
一道身影忽然拦在了他面前。
“让——”
安仲德杀意抬头,跟着却一愣,皱眉低声疾语:“仲雍,你在这儿做什么?”
“大哥,”安仲雍脸色如往常的苍白病态,只是此刻眼圈泛红,他扣住了兄长手臂,“不可啊。”
“安家性命攸关之时,你疯了不成!”
安仲德二话不说,一把将孱弱弟弟的手拂开,攥着刀就要往折廊下走。
安仲雍踉跄了下,艰难立住身。
他佝偻着扭头看向安仲德,眼眶泛红,嘴唇轻颤:“大哥。”
安仲德头也不回地踏出。
“安仲德!”
那一声震然,如晴空霹雳,骇得百官回眸。
就连为首,皇帝谢策与后妃等宫人也都从僵持里回头望来。
安仲德脸色剧变,他难以置信地僵转过身:“你究竟……”
“戚白商!”
安仲雍扑上去,死死攥住了安仲德袍袖下的刀,他周身颤栗,长泪沾襟。
“她是望舒的女儿啊——大、哥!!”
“——”
轰隆。
一声秋雷劈落长穹。
身在百官间的安惟演背影一栗,猛地扭过头。
百官之前,贵妃安萱嘴唇惊颤。
谢策龙袍一震,狰狞抬眸。
“咔嚓。”
死寂之中,枯木朽断之音踏于足下。
殿外众人回眸,正见谢清晏抱着戚白商,不知何时从大殿火海里走出。
那人身影却滞停在殿前。
如天苍地老的窒息过后,谢清晏指骨颤着,漆眸栗然垂下,望向怀中。
——安望舒、之女?
“夭……”
“晏儿!”长公主惊呼的恸声盖过了他低颤的声线。
“清晏哥哥,你没事吧?”
“谢公!”
“……”
凌乱的影在眼前幢幢晃动,和着方才那句哑厉的话声,叫谢清晏头痛欲裂。
他身影一晃,抱着怀中女子折膝跪了下去。
“晏儿?!”长公主慌忙在旁扶住他,“太医!传太医!”
“戚大人也救出来了,戚大人在这儿!”将扑灭的启云殿火中,余下的禁军侍卫抬着腿伤昏迷且只披着外衣的戚世隐,纷纷撤出。
天边乌云集聚,山雨欲来。
云层内,藏着秋雷滚滚,如天怒将临。
一时殿外纷乱,却又像被漆穹里的黑云死死压抑着。
戚白商被戚婉儿带丫鬟扶到一侧。
而谢清晏身前,太医长松了口气,擦着汗回禀长公主:“殿下宽心,谢公无恙,更像是一时惊惧,恸怒攻心所致……”
“那就好,那就好,”长公主转回身,扶住了谢清晏的肩,颤声哽咽,“晏儿,你,你何苦啊?”
“……”
谢清晏阖眸,似失魂半晌,才听他声线低哑道:“劳,殿下忧心。”
“!”
长公主惊得面色一白,“晏儿。”
她声音压得极低,余光确定四下除亲信外无人在侧,这才缓回呼吸。
长公主慢慢伏身,将额头抵住谢清晏的,睫羽栗然又哽咽轻言:“晏儿,我知你想她了,可你答应我,你答应母亲……今夜不要,不要再插手任何事了,好不好?”
“……”
不知是答了还是未答,谢清晏苍白薄厉的唇线动了动,似清绝又自嘲的一道薄讥后,他倦然阖低了长睫。
另一旁。
“阿姐?你醒了?”
婉儿惊喜地扶起怀里睁开眼的戚白商:“你没事吧?”
只是不见对面半点昏迷后的茫然,反而是略微直身后,戚白商就转动视线,跟着落定在不远处——
安贵妃正悄然指挥着自己宫里的宫女侍卫,将石麻衣下还昏迷着的男子趁乱抬向外。
只是还未离开几丈。
一道单薄纤弱的身影蓦然拦在了宫人们身前。
“等等。”
“?”
闻声的安萱刚要发怒,就对上女子那张有些苍白而惊艳的脸庞,那似曾相识到几近刻骨的五官轮廓,叫她脸色骤然一变:“姐……”
第二个姐字被咬断在唇齿间。
“…大胆,”安萱颤着声,给宫女使眼色,“还不把她拉开——”
“三皇子是中毒昏迷,贵妃若不惜他性命,便径直叫人将他抬走便是。”
戚白商面色苍白,但眼神清冷,不退不避地望着安萱。
声音所传之处,众人哗然,一时也再顾不得旁的动静,纷纷望来。
“你,你胡说什么!什么中毒!我皇儿何曾——”
“我下的。”戚白商轻言道。
安萱僵在原地,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戚白商却未曾停,她上前两步,在所有人未及反应也来不及阻止时,蓦然抬手,掀开了那张遮丑的石麻衣。
昏迷的三皇子谢明的脸庞,赫然曝露在百官面前。
“你——!!”安萱骤然醒神,目眦欲裂。
戚白商却未看她一眼,侧身转向那抹矗立原地的龙袍,屈膝跪地。
“臣女戚白商,今日与家兄戚世隐,受安家奸人所害,骗入启云殿中,险些罹难——请陛下为家兄与臣女作主!”
安萱几乎要发狂了:“你休得胡言!安家何曾害过你?!你——”
戚白商冷然抬眸:“将臣女迷昏,送入启云殿中的,不是旁人,正是三皇子殿下。”
“……!!”
殿内大火已经扑灭了。
殿外,却似有一场更大的火熊熊烧了起来,清晰露出那片焦黑的空地,和空地中间单薄却决然的女子身影来。
闷雷暗哮,黑云翻涌。
百官亲眷与宫人们退避,戚婉儿也被宋氏死死拉着向后,让出了戚白商与皇帝谢策一跪一站的空阔地。
谢策低头,望着地上昏迷的谢明:“你是说,三皇子加害于你,而你给他下了毒?”
“臣女为求自保,情非得已。”戚白商叩首作礼,“还请陛下恕——”
“你可知,谋害皇嗣,该当何罪?”谢策戾声打断。
“……”
伏地的戚白商心中一惊。
谢策虽非多么仁慈心软的君主,但至少不该是个昏君,尤其此刻当百官之面,他何故一反常态,如此——
戚白商尚未想完。
“歘。”
谢策随手一抬,便抽出了身旁禁军侍卫的长剑。
他眼底狰狞杀意几乎难抑,死死扫过战栗不已的安贵妃、看似淡然实则袖中指节颤握的宋皇后——
最后,如万钧山,压落在戚白商身上。
“谋害皇子、你安家有几条命够偿?!!”
“轰隆!!”
惊雷再落。
身后,百官与宫人们哗然跪地,纷纷叩首。
戚白商跪直身,对上了谢策那发红的、几乎已无多少理智的眼神。
她心头微凉。
——裴氏皇后,与那位惊才绝艳的大皇子,皆是死在她身后启云殿,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里。
她终究低估了这件事对皇帝的影响。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哪管什么无辜不无辜,迁怒不迁怒,皇帝便是要杀了她,以祭裴氏和大皇子。
她能如何。
她敢如何。
谢策提着长剑,踏过空阔地,杀意狰狞地走向戚白商。
戚白商心口生寒,却矗身未动,她看向了被宋氏死死拽着,跪在栗然的百官间的婉儿,微微摇头。
就像在护国寺那方狼藉庐舍中,她在屏风后,与谢清晏说的那样。
此行入京,她本便是向死而生。
为了母亲身死之真相,她要不遗余力、追缉真凶。
可若死于中途……纵有不甘、绝无悔意。
“……”
戚白商缓缓合上了眼。
令人窒息的死寂里,谢策一步步踏近,他带着刻骨的恨意望着戚白商,手腕抬起。
“刷。”
秋雨如丝,冰凉地落在戚白商身前。
与秋雨一同拂落的,是那道似曾相识的,雪后松木似的薄凉冷香。
她曾在一枚玉佩和藏着玉佩的鹤氅上嗅到。
再熟悉不过的——
戚白商倏然睁开了眼。
就在那冰冷长剑挥斩下美人头颅前的一瞬间。
谢清晏几步踏至,侧身转向,铿然跪地挡在了帝王刀锋之前。
“谢清晏!!!”
回神的长公主撕声裂肺。
望着那柄堪堪架停在谢清晏颈侧的剑,她的心一刹那被死死揪紧,眸子颤栗难抑地望向了握剑的人——
“皇兄,不可……”
“——咔嚓!”
惊雷裂空。
谢策眼底的怒意如墨海翻澜,势欲吞天。他侧了侧颤着的手腕,长剑压在谢清晏颈上。
一线血色逼出,沁过三尺青锋。
“谢清晏。”
冷彻秋雨之下,帝王低语声戾然森寒——
“你想替她死、是么?”
第47章 红颜 朝那颗小痣咬下去。
“你想替她死、是么?”
“……”
薄刃在悬, 杀意冽然。
戚白商颤眸望着那柄抵在谢清晏致命处的长剑,只看都觉着心口惊栗欲碎。
“谢——”
话音与她阻拦的身影还未起,她的手腕就被那人死死扣在了掌心, 禁锢得不得寸挪。
而直面着无人敢阻的帝王之怒, 谢清晏清身玉挺,岿然未动。
于再次劈落的惊雷间, 他抬起了漆黑清绝的眼。
“陛下。”
“天子之威,不可不存。”
“——”
惊雷骤寂。
谢策被噬心的痛意与恨意蒙蔽了的理智终于在此刻回转。
文武百官在列,他若亲手斩了一个受三皇子戕害、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家女子,殉了的又岂止是天子之威?
只怕十五年前那场行宫大火,更是要烧穿史书,给他落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
谢策紧握着剑的手慢慢松开了些。
值此刻, 长公主拂开两侧阻拦她的宫人,扑向前来,少有地失了端庄仪容,眼圈通红地在剑旁跪下来。
“皇兄!晏儿心仁,不忍见未来妻妇之姊受难, 这才一时情急而失礼,还请皇兄恕罪!”
长公主向来有驾前免跪之尊, 此刻尽行大礼,字字恳切欲泣,显也是忧心至极了。
从方才便惊默的二皇子这会回神, 他就着跪伏在地的姿势,悄然扭过头去, 对着身后宋家党派中的一名官员使了下眼色。
那人会意颔首。
几息后,百官中就有人带头,边山呼万岁, 边求陛下恕罪。
山呼声里,谢策背光站着,眉目阴翳地打量谢清晏身后的女子。
跟着他将目光落回剑侧。
“我倒是忘了你与戚家尚有亲……区区妻妇之姊,便值得你如此不惜性命?”谢策沉哼了声,收剑。
“……”
谢清晏藏背于身后的,箭袖下指骨因攥得过于用力而轻微僵着,此刻徐缓地从戚白商手腕上松开。
他长睫垂低,如密羽遮过眸底情绪。
“自是不值。”
谢清晏平静道。
“我为陛下,不为她。”
谢策面上未消散的阴郁怒意稍霁,他扯了扯嘴角:“起来吧。”
“谢陛下。”
谢清晏直身跪起。
“至于她……”谢策冷冷扫视过,那个被谢清晏身上玄色鹤氅遮了大半的跪地女子的身影。
戚白商下意识抬眼,对上了帝王垂睨下来的目光。
即便此刻谢策情绪已叫理智压下大半,但眼中杀意之深,依旧叫戚白商心里一惊。
为何……
不及戚白商细察,眼前,那人披下的鹤氅如堆雪积玉般浮动,遮过了她与帝王间最后一隙目光胶着。
“戚白商下毒之事,虽为自保,但有失礼法,望陛下小惩大诫。”
谢清晏声线温润,却又透着秋夜肃凉。
“臣代戚家请命,求陛下将她逐离上京,永生不得还——”
“!?”
戚白商愕然仰颈,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清晏的背影。
在她要开口前。
一道有些气虚的声音,自安静的百官间响起——
“陛下,臣,有事请奏。”
“……”
谢清晏止身,漠然抬眸。
而他目光所及之地,百官间一阵回首,戚白商就听见有人惊声:“戚大人醒了!”
“戚大人感觉如何?身体可有恙?”
片刻后,在两位同僚的搀扶下,醒来的戚世隐到了谢策面前,跪身作礼。
“陛下,”戚世隐将怀中书信罪证一一叠呈向谢策,他面色苍白,声音却字句决然坚厉,“今日之事,乃臣奉圣命入兆南,查察蕲州赈灾银案,牵出朝中高官勾结后宫,行谋害忠良、卖官鬻爵、祸乱朝纲之举而引发!安家涉案之流,欲借秋猎挑旧日之事、以恶名污臣与家妹,才行今夜之举!望陛下明鉴!”
谢策眼神沉冷,一抬手。
随侍太监邱林远立刻上前,取走戚世隐手中书信罪证,快步回来,呈给谢策。
在安萱逐渐惨白、面如金纸的脸色前,谢策一边翻看,一边捏紧了掌骨。
到中间某页血书红字时,他用力一合。
“砰。”
书册合上,轻声若惊雷。
安萱腿一软,险些卧地,在旁边宫女的惊呼搀扶中才勉强站直了身。
“安家……”
谢策冷眼扫过安萱,又眺向百官中间以安惟演为首的安家众人。
他攥着奏折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底怒意分明:“卖官鬻爵、祸乱朝纲不止,还敢在行宫焚火作乱、妄追悖逆之举——你们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陛下!”
安萱这次再站不住了,她哭得梨花带泪地跪地,膝行两步,哀求拽住了龙袍:“臣妾冤枉啊陛下!”
谢策皱眉低头,恨铁不成钢地怒瞪着她。
戚世隐在旁转向安萱:“臣只说后宫与前朝牟利通私,不曾直指贵妃,贵妃何故自认罪名?”
“你!”
安萱恼羞成怒地回身,怒指着戚世隐:“你怎敢如此与本宫——”
“够了。”谢策沉声打断。
“陛下,”邱林远上前,低声回禀,“经太医诊治,三殿下吸入的只是寻常迷药,此刻虽仍在昏睡,但明日醒来后便可无碍。”
谢策面色稍霁,语气却冷:“这逆子,行事狂悖,便是醒了也有他的过!”
“陛下。”
谢清晏忽清疏作声:“三殿下素来纯良孝悌,今日所为,定非他本意。”
“……”
话声一落,戚世隐皱眉望来,戚白商随之抬眸。而安萱有些难置信又感激地扭过头,殷切期待地看向了谢清晏。
谢策却好似猜到他话中意,微微眯眼:“不是他本意,那是谁的意思?”
谢清晏平静地垂着眼:“三殿下年纪尚轻,若身遭有奸佞蛊惑,受亲缘所困,难免失察。行将踏错,非他之过。”
“……!”
安萱脸色顿时煞白,她惊恐地望着谢清晏,张了张嘴,却半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谢策眯着眼扫视百官,视线掠及二皇子谢聪慌忙压下的那点喜色,最后落在了仍昏迷着的谢明身上。
安家敢借启云殿大火触他逆鳞,妄揣帝心,在他这儿本就是罪无可恕。
何况为保下老三,也只得牺牲他们。
只是眼前局面还不够啊。
谢策正迟疑间。
“陛下若不信,可再问一人。”
谢清晏说罢,侧了侧身,让出自始至终被他藏于帝王视野之外的女子。
戚白商微微仰首,对上了谢清晏琨玉秋霜似的冷淡眉眼。
“戚姑娘,”他漆眸临睨着她,如透霜雪,“你既是安家之后,不妨由你来说——今日将你囚困启云殿的,除了三皇子,可还有旁人?”
戚白商尚无反应。
戚世隐面色却变了,他跪直身,攥拳睖向谢清晏:“谢公,你这是要陷家妹于不孝不义之地吗?!”
他句句厉声,带着恨不能叫戚白商字字铭心的提醒:“若她今日举安家之罪、那便是背祖忘宗,你叫她来日在上京如何自处!?”
“……”
谢清晏低垂的睫羽像不经意地颤了下。
“那是她的事。”
戚白商听见头顶荡下那人漠然清冷的声线,如击冰叩玉:
“与我何干?”
戚世隐大怒:“谢清——”
“兄长。”
直跪在地,戚白商出声打断。
她望着自始至终清疏冷淡的谢清晏,停了两息,缓缓垂低了睫。女子声轻如羽地动唇:“今日入夜,臣女受蔽入殿前,马车中还有一人,乃吏部尚书……”
她抬眸,隔着百官震撼眼神,望向了那块不知何时被隐隐隔开间距的安家众人。
她一字一句:“安仲德。”
“——!”
“你疯了不成?!”安萱惊骇之后,怒指戚白商,“你母亲也是安家之女,你当真不顾半点忠孝亲缘,竟伙同外人一起攀咬你至亲!!”
谢策一个眼神,安萱身旁的大宫女上前,捏住激动的安萱后颈轻轻一掐,便将昏倒的安萱接入怀中:“陛下,安贵妃情绪过激,晕过去了,奴等带她去殿中调息。”
“嗯。”
谢策应了,转向戚白商,“你愿证安
春鈤
家悖逆之罪?”
“臣女,”戚白商微微咬唇,指尖掐出白痕,“愿……”
“陛下!!”
一声嘶哑高呼,盖过了戚白商的话音。
她睫眸轻颤着抬起。
百官之中,安家众人间,一道布衣身影踉跄而起,笑意狂肆悲怆——
“草民安仲雍,愿自举父兄之罪!只求陛下来日恩宽、赦草民不曾行同流合污之举!”
“仲雍?!”安仲德不可置信地扭回头,目眦欲裂地瞪着他的亲弟弟。
而为首,自戚白商身份被安仲雍点破后,便一言不发的安惟演只是慢慢叹了口气,阖了阖眼。
他脸上的皱纹像是更深了,如刀凿斧刻。
“陛下!”安仲雍却颤着手自解冠巾,披头散发,他热泪盈眶又大笑着,隔着父兄朝谢策重重叩首,额头见血,“三皇子确是受安家蒙蔽!草民愿举发父兄!愿列数安家十数年来桩桩件件的罪过!求陛下恩宽——求陛下恩宽草民啊!!”
“——”
百官间乱作一团,鄙夷唾弃之意涌动难抑。
而谢清晏身后,戚白商栗然难已。
“…………舅父。”
心口骤涌痛热之意,她紧紧盯着那个方向,却来不及看清安仲雍的神情,视线就被模糊了大半。
“陛下,案情已明。”
谢清晏鹤氅长帔再次如墨云拂过,遮蔽了戚白商全部身影。
这一次她红着眼圈,含恼抬眸,紧紧睖住了谢清晏的背影。
那人似不察,岿然未动:
“安家除此二人外,皆是狂悖逆行、欲蒙蔽圣听之辈,还请陛下处置。”
“…戚世隐。”谢策冷声。
戚世隐恨瞪了谢清晏一眼,跪地回身,抬手作礼:“臣在。”
“此案便交大理寺,由你亲审,务秉公处置。”
谢策沉声,甩袖而去:“教唆皇子、祸乱朝廷法度纲纪者,绝不姑息!”
“臣领命。”
戚世隐同百官一并跪地,等谢策带着皇子与后妃们离开,他这才起身。
对禁军侍卫,戚世隐一指百官间慌乱难已的安家众人:“将安家布衣与女眷于宅内看管,非令出不得解禁——其余在朝为官或附从行事者,无论官职高低,悉数押解、带回大理寺候审!”
“是!!”
侍卫们身影幢幢,于将熄灭的黢黑殿内的火星间,烁动难辨。
官眷们远远避开了安家,今日天子之怒,叫百官噤若寒蝉——
十五年前裴氏血案历历在目,没人想再履后尘。
被侍卫身影隔绝在后。
谢清晏低声劝离了神思难属的长公主后,这才回过身。
他对上了跪在地上女子清凌凌的眼。
不知是惊吓还是气恼,白皙细长的眼尾泛上艳丽的红。她就那样直挺着纤细羸弱的颈,在灯火映衬下,不退不避地恨然仰睖着他。
谢清晏情不自禁地踏出了一步,在跪地的她身前屈膝半蹲下来。
他单手抚托起她下颌,似笑而冷:“你在恨我?”
“白商岂敢,”戚白商咬唇,忍下,“若非谢公舍命相救,方才我已——”
“别自作多情了。”
谢清晏蓦然冷声打断。
戚白商一惊,抬眸。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谢清晏身上感知到如此汹涌而难抑的情绪。
“让我舍命……”谢清晏扣紧她下颌,指骨折屈起凌冽弧线,“就凭你么?”
那人俯得太近,若非他眼神冰冷慑人,更该像一个未落的吻。
戚白商欲挣脱而不得,只能恼然睖着他:“那谢公为何救我?”
“我怎会救你。”
谢清晏字字轻低,却又薄凉彻骨:“……若非因你是我未来妻姊,今日安家覆巢之下、你最该随他们一同粉身碎骨、偿你生母罪孽。”
“……”
戚白商眸子一栗,双手抬起,掐握住了谢清晏的指骨:“你此话何意?”
“何、意?”
谢清晏低声笑了,他从她清凌陷人的眸子里艰难挣脱,抬眼,望向了她身后烧得破败黢黑的启云殿。
正如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
他好像望见了火海里,那两道被烧得狰狞佝偻的枯骨。
“启云殿,是你烧的吧。”
“——”
戚白商一僵,她没想到自己瞒过了所有人,却独独会被谢清晏看破。
“戚白商。”
谢清晏没有等她的答案,他只是再一次低回了眼,用冰冷又深恸的眼神望着她。掐握着她下颌的指骨轻慢抬起,抚过她如画眉眼。
“你和你母亲一样,红颜祸水,肆意妄为。”
“?”戚白商登时起了怒,“此事本便是三皇子本意伎俩,我不过趁势而为。便是有错,你可以羞辱我,但我母亲无辜。”
“安望舒无辜?”
谢清晏低头,笑了起来。
“阿姐!”
“……”
越过谢清晏的肩,戚白商望见了隔着幢幢经过的侍卫宫人们,朝她这儿快步跑来的戚婉儿与她身后宋氏的身影。
“你先松开,婉儿来了——”
戚白商眼神微惊,她向后起身,试图推脱开近在咫尺的谢清晏。
只是下一刻,她就被谢清晏扣着手腕,锢住腰身,死死扣回身前。
那人自翳影间低眸,眼底墨海翻涌,抑着一种欲焚世似的疯戾。
她的左手被他擒在两人之间,那颗血色小痣比火都烫得灼眼。
戚白商的手被他强硬地一寸寸拉近。
谢清晏捏紧她手腕,含恨又恸极地朝那颗小痣咬下去。
“…呜!”
戚白商吃痛,惊得含泪仰眸望他。
“谢清晏!”
停住刹那。
谢清晏松开了唇齿,望着那颗小痣被点淡殷红色圈禁。
“十五年前十月初七,先皇后裴氏,被指证与侍卫通奸有染,幽禁行宫,是夜,携子纵火自焚而死……”
谢清晏缓声平息,漆眸抬起。
“你可知,当日指证她的,便是你母亲一番无辜证词?”
第48章 生疑 我真想杀了你。
“——”
戚白商惊骇欲绝地僵在了谢清晏身前。
她早便在舅父那儿验证过, 母亲与当年裴氏抄家灭门惨案有关,更料想母亲之死多半与那件事脱不开干系。
但她万万不曾想过——
那个心善又明媚如春日初阳的母亲,会是十五年前裴氏那场惨绝人寰的灭门案的开端?
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 竟因母亲而起?
“不, 不可能。”
戚白商面色苍白地摇头,仰眸望谢清晏:“我母亲不是那样的人。若是她那样说了, 那便定是亲眼看到——”
话声在对上谢清晏那双漆黑阒寂的眼眸时,戛然而止。
“看到什么。”
谢清晏轻抚过她纤弱易折的颈子,拇指指腹慢慢压下,扣紧,“看到裴氏皇后,恰于裴家获罪灭门前夜, 在陛下亲驾的行宫里,与一个来路去向皆不明的侍卫通奸么?”
“…!”
戚白商唇色咬得泛白。
裴氏皇后昔日作为惠王妃与惠王的伉俪情深天下皆知,这样违背常理人伦的“巧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该说不愧是她的女儿。”
谢清晏折腰俯身,漆眸叫翳影遮得彻底,
她只能听辨寥寥夜火里, 那人像叫秋凉沁入肌骨肺腑的低哑声音。
“戚白商,我真想杀了你。”
“……那谢公、方才不该拦陛下的。”
戚白商下意识地辩驳。
那一刹那, 她见他眼底如滂沱。
恍惚给了她她轻易便能伤谢清晏至深的错觉。
戚白商垂眸:“…抱歉。无论谢公方才为何舍身相护,都是临帝怒之威前救了白商一命。若来日谢公后悔了,要为舅母与表弟报仇, 来寻我便是。”
谢清晏扣握着她的颈,欲用力却又止住:
“……你以为我不舍?”
“我怎会这样以为, ”戚白商自嘲勾唇,“谢公对我的杀心,也并非一日之由。”
“——”
戚白商不曾看到, 身前那人俯侧了身,低低凝眄着她的、藏在翳影里的眼颤栗难已,比夜色与深渊都无底。
他说我真想杀了你,可从头至尾他的眼神里只有痛与绝望,注定求而不得的不甘心,没有半点杀意。
“阿姐!”
婉儿的呼声越过最后一队离开的禁军侍卫,直奔二人身影。
戚白商醒神,惊抬眸,回望去。
提着裙角焦急跑来的戚婉儿终于望见了她的身影,只是跟着便神情一怔,有些迟疑地慢下步子。
“婉儿,你小心些,等等娘——”
𝑪𝑹
比她迟了一步来的宋氏顺着婉儿回头,只来得及看见,谢清晏收束得凌冽的箭袖从戚白商颈前垂下的残影。
宋氏顿时生疑。
这二人,方才是在……
“见过谢公。”姻亲未成便礼不可废,宋氏和婉儿前后朝谢清晏作礼。
隔着尚有几丈距离,谢清晏眉眼淡薄扫过,似望着那二人信口对戚白商道:“世间魑魅魍魉横行,画皮披身,安辨善恶?”
他转眸,定在戚白商身上:“即便是你母亲,你便一定了解她么?”
戚白商轻声而决然:“至少,在我查清一切前,我不会怀疑她。”
“……”
谢清晏薄唇冷勾起,长睫覆下,遮去了眼底沉翳。
走近的宋氏与戚婉儿这一刻,同戚白商一并听清了他的话音:
“在陛下面前所言,字字句句皆是我真心——望戚姑娘早日离京,永生不还。”
谢清晏复抬眸,眼神清疏冷冽。
“这里没人想见到你。”
戚白商眼睫微颤了下:“谢公警言,白商定谨记在心。”
说罢,戚白商抬眼,正对上宋氏原本有些难看的脸色稍霁模样。
宋氏不着痕迹地剜了她一眼,抬手轻推了下戚婉儿:“婉儿,你还不送送谢公?他可是为了你才冒险护了你阿姐一回,你瞧,还受了伤呢。”
“戚夫人客气。”
谢清晏今日的渊懿温雅里多了几分凉淡的敷衍意,在不熟悉他的外人看来倒也不分明。
他朝戚白商望去,声清若寂:“婉儿的阿姐,便也是我的……至亲。”
那个微妙的停顿叫宋氏心里莫名多跳了下,只是她扭头去看,谢清晏对着戚白商又似乎只有一片清冷疏离。
方才那语气,也不像是有什么。
只是尽管再三劝说自己,宋氏心头那点阴霾依旧没能散去。
她强笑道:“今日行宫中杂事溃乱,还是请谢公送婉儿一道吧。”
戚婉儿本欲拒绝,只是想到什么,她面露迟疑地看向谢清晏。
谢清晏颔首:“自然。”
婉儿跟着叠手作礼:“那就劳烦谢公了。”
“去吧,去吧。”
宋氏一面招手,目送那两道背影远去,一面冷了笑色,扭回头来看向戚白商。
“你不会是以为,得了安家之女的名号,就有和婉儿比肩、攀龙附凤的可能了吧?”
戚白商垂着眸:“夫人明鉴,我从未想要与婉儿争什么。”
“没想过最好!想了也是痴心妄想!”
宋氏压低了声,狞然道:“谢清晏可不是凌永安那等见了美色就挪不动腿的凡夫俗子,你再如何去他面前搔首弄姿,他也不会多瞧你一眼!”
戚白商淡应:“是。”
“你以为他向婉儿求亲,看中的是什么?是婉儿的才情、是戚家的清名、是二殿下来路辉煌、是宋家青云指日可待!”
宋氏一口气说完,将憋红的脸重重一沉。
她吐气,整理过有些激动而低侧的发髻,冷眼扫向戚白商:“莫说今日之后安家辉煌不再,满门都要被牵连,便是还在,你也休想——”
话声戛然而止。
原本乖慵敷衍的戚白商停了几息,未能听得耳边余音。
她有些意外,抬眼。
却正见宋氏像见了鬼似的,死死盯着她的——
戚白商顺着低眸望去。
正瞧见她衣袖勾挂在腕前,露出了左手指根处,绕着那颗红色小痣,一圈有些分明的沁红齿痕。
“…!”
戚白商连忙垂手,就要叫袖子遮过去。
没来得及,就被宋氏一把攥起。
她神情狞然又带着某种惶恐,死死盯着戚白商左手指根的那颗小痣:“这是什么?”
戚白商眼睫轻颤:“昨日赶路太困,我自己咬的……”
“我不是问这个!”
宋氏压根没把红痕往什么地方想,只是咬牙切齿地盯着那点小痣。
“这颗红痣,你何时有的?!”
——
“敢问谢公,今夜宫宴上,你所提及左手有血色小痣的梦中仙子……”
行宫一角。
屋檐下,戚婉儿艰难地抬头问出口:“可是我阿姐?”
话出口时,戚婉儿也终于鼓足了勇气,望向了谢清晏。
他生就一副神清骨秀的好容颜,比传闻中温润如玉更显几分藏锋的凌冽。
在戚婉儿为数不多的印象里,谢清晏向来从容不惊,举止端方无咎,唯有此刻眉眼如薄雾绕远山,幽邃,冷冽,叫人看不透分毫。
戚婉儿下意识地退后了步,几乎想逃。
——她不是戚白商那般见过许多生死的医者,谢清晏身上的杀意哪怕只漏一隙,都够叫她背后生汗,掌心微潮。
“戚二姑娘不必如此畏惧。”
谢清晏疏慵了神容,垂眸懒眺向轻抚过薄茧的指腹:“我若起意杀你,她大抵是要第一个来取我性命。”
“……”
戚婉儿诚实地吞了下口水。
她方才只是本能觉着谢清晏危险,完全没想到,他竟然还动了杀意啊。
“谢公所说的她,是指阿姐吗?”戚婉儿努力压住想逃还发软的腿,“所以,谢公当真是对我阿姐有意?”
谢清晏含笑,温润回眸。
可他眼神却清凌如薄极的剑,一眼扫过,便足够刮尽她掩饰压抑之下的愉悦:“你是想我去与陛下退婚,成全了你和云鉴机,是么。”
一席话叫他说得散漫随意,又寒意丛生。
他低眸,眼尾难抑地显出几分戾。
“我成全你们,何人成全我呢?”
“——!”
戚婉儿早在听见“云鉴机”三个字时,便脸色煞白,惊厥地像见了鬼似的,她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谢清晏。
“你、谢公怎会知道?”
“你问了一个最不重要的问题。”谢清晏回了神,他容色不改,声线却疏淡至极,“你我之婚不会成。”
大惊之后便是欣喜,戚婉儿一时有些恍不过神:“那——”
“但,亦不会退婚。”
“…为何??”
戚婉儿有些急了,下意识上前了步,“谢公既然想娶的是我阿姐,那向陛下说明便是,又何必委屈了我阿姐——”
“我不会与她在一起。”
谢清晏扶上木制栏杆,箭袖下的修长指骨缓缓捏紧,颤栗得欲碎木裂石。他望着行宫灯火万千重阙,侧颜清冷,眼底暗若沉渊。
“她与我,本便不是同路之人。”
戚婉儿似乎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问:“谢公执意要阿姐离开上京,难道是因为,日后还会有像今夜这样危险的事发生吗?”
谢清晏未作声,只徐起漆眸,侧身临睨她。
“…我明白了。”
戚婉儿下定了某种决心,用力点下头去,跟着她抬手作礼:“为了阿姐安危,我也愿配合谢公行事,只求谢公事毕之日,能助我自由。”
“自由?”谢清晏薄声,“宋家与戚家荣华富贵的青云梦,戚二姑娘不做了?”
戚婉儿攥了攥拳,涩然而意决:“那是父亲母亲与姨母表兄的梦,不是我的。我早看清了,身为世家嫡女,不借外力襄助就永无脱困之时。”
“……”
谢清晏到底是默允了。
——他若不应,来日累了她的好妹妹一起下黄泉,怕是纵他死了,她都要恨得咬牙切齿吧?
这般想着,谢清晏有些想笑。
只是唇角像坠了千钧玄铁,半分也难勾起,最后徒然付作一叹。
“今日所言,不须与任何人提起。”
刚准备离开的戚婉儿一愣:“连阿姐也不能——”
“唯她,最不可知。”
春鈤
谢清晏侧回身,眉眼依旧温润清隽,“我告知与你,是她太在意你,我不想你一无所知再累及她。可若因你轻言而将她卷入死生之地……”
那人眼尾微弯,似温柔含笑。
夜风中,他衣袍猎猎拂动,却簌然如刺骨杀机。
“世人皆有不可失去。”
戚婉儿瞳眸栗了下,咬牙颔首:“还请谢公高抬贵手。我记得了,今夜所谈,绝不会与阿姐或任何人提起一字。”
“好,”谢清晏温声道,“那谢某在此,先谢过戚二姑娘了。”
“……”
再俊美的容颜此刻瞧着也像恶鬼画皮。
戚婉儿在冷风里打了个哆嗦,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转身便逃了-
为了审定赈灾银案并卖官鬻爵案、两案下牵涉的分支,以及核裁涉案的各级官员,戚世隐整整五日都宿在大理寺的官署里,未曾有一夜归府。
而五日里,上京巷陌间各路消息层出不穷,所有人茶余饭后闲议的,莫过于闹得越发轰动的安家巨案——
曾在上京高门显赫、贵客如流云、盛极一时的安府,如今被禁军与巡捕营合围得水泄不通。如阎罗殿般,路过都叫人背脊生寒。
一朝眼见它楼倾台圮,单掀起的尘嚣也够朝野惶惶,满城风雨。
“姑娘,这等紧要关口上,旁人躲还来不及呢,怎么姑娘还要往上凑?”
连翘忧心地嘟囔着,跟在戚白商身后转过了垂花门旁的侧门,朝影壁走去。
戚白商轻音道:“我与旁人又不同。”
“您当然不同了,如今半个上京都知道,您是安家后人,正最该是摘清关系的时候!”
连翘哭丧着脸:“您倒好,安家鼎盛时候您过门不入,安家落魄了,您还起劲要去什么大理寺狱……就单大理寺狱这名号,对上京官眷来说,那跟阴曹地府有什么区别?”
“未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戚白商在影壁前徐徐一停:“况且,有些事旁人不知,便只能问问我的那位外王父,看他知晓多少了。”
两人话间,到了戚府正门外。
戚嘉学前些日子被圣上派去宁东,查海运情况,不在府中。
好在有戚世隐的嫡长公子印信在,戚白商在家中行事,还算便宜。
“大姑娘要出府?”当日拦她的门房今日一见她,却是眉开眼笑,“夫人吩咐过了,自今日起,大姑娘进出不必出示印信。”
“?”
戚白商拿印信的手有些意外地停住,她望向对方,顿了两息,颔首。
“多谢。”
“哎呦,不敢不敢,大姑娘请!”
门房为戚白商打开了正门,陪着笑候在门旁,连翘一边回头一边跟着戚白商下了石阶。
“大夫人不是一向最爱刁难姑娘,还整日责你抛头露面败坏门风,如今这是犯什么毛病?怎还主动纵容您出府了?”
连翘茫然地挠了挠脑袋。
“莫非,是因为安家一倒,二皇子的储君之位稳了大半,宋家再无后顾之忧,她才如此宽宏大度?”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怕未必是善意。”
戚白商在紫苏提前驾来府前的马车旁停住,她回眸,望了眼庆国公府那辉熠的金字黑匾。
“啊?那怎么办?”连翘掀起帘子。
“只有千日做贼,哪来千日防贼,”戚白商落下目光,对上了门房那满面谄媚的笑容,懒吞吞敛回眸,轻叹息,“兵来将挡咯。”
“……”
马车帘子垂落,随着长鞭一甩,紫苏驾马,朝大理寺方向去了。
笑僵了脸的门房收去笑容,对着门口呸了一声,扭头,招呼身后小厮。
“去,与夫人禀报,说人已出府了。”
——
戚府,大夫人院。
明间里。
一位秘访府中的男客正皱着眉,坐在与宋氏隔桌的椅里。
他迟疑地扣着茶碗。
“家里在京中的口舌,确实都归我打理,只是这等手段用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他看向宋氏,“会不会有些过了?”
宋氏咬牙切齿:“她可是安望舒的女儿!”
“那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姑娘,”宋嘉平微微摇头,“你让我再想想。”
“次兄!不能再拖延了!”
宋氏终于急了,按着梨木桌半抬起身:“要真是叫她攀上了谢清晏这根高枝——哪怕是做妾,那也迟早是我宋家心腹大患啊!”
“……”
宋嘉平沉吟良久,终于作定,将茶碗放回桌上。
“好吧,我会吩咐下去,叫他们尽早传扬开此事。”
他起身道:“不过,要将这事做大,单轻风细雨不够。既做了,便一步到位,不留余地和后患。”
宋氏眉眼见喜:“次兄的意思是?”
“谢清晏进爵谢恩的烧尾宴,不是过些日子,就要在长公主府兴办了么?”
宋嘉平背手,狭起眼道。
“天时地利人和,声面越大越好。长公主殿下再仁善,难道还能容一个少时入过青楼的女子,进了谢清晏的后院不成?”
第49章 入宫 她的事我不想再听。
大理寺狱。
两名值守狱卒正靠在墙根唠着。
“……当朝太傅, 那可是官居一品,打从当差起我还是头一回亲眼见这么大的官儿。”
“有什么用?进了这儿,想出去就难喽!安家案子闹得各地民怨四起, 如今审得板上钉钉, 只等着陛下发落了!”
“安家树大根深,怎会折戚家手里了?”
“自然不只是戚家, 还有宋家和二皇子撑腰呢!”
“可宋安两家斗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分晓啊。”
“嘁,如今二皇子身边那可是多了位三十万镇北军统帅,镇国公谢清晏的!他与戚家嫡女成亲在即,那就是选了二皇子,朝中大臣有几个脖子比他手中刀硬?今时局势能和从前一样吗?”
“原来如此, 还是老兄高见……”
“你们两个!当差工夫,瞎聊什么呢!”
一声呼呵从阴暗廊道的另一头传来。
随着脚步声,大理狱丞从廊道转角后的阴影里走出来。
“李大人。”
“卑职见过李大人。”
两名当差狱卒慌忙低头弯腰,朝他们的顶头上司见礼。
只是地上影子中,跟在大理狱丞身后, 还有一道披着斗篷的身影。
两名狱卒悄然抬头,好奇地去瞄。
只见来人一身雪白刺绣斗篷, 斗篷帽子垂遮下来,全然盖住了相貌。
但从身量来看,似是名官家女子。
“看什么看!不想要眼睛了?”
大理狱丞一声怒斥, 跟着便扭头,朝斗篷女子谄笑道:“戚姑娘, 您随我往这边来。这地儿腌臜得很,您小心些,莫脏了衣裳。”
“……”
待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朝大理寺狱最里面的巷道走进去后。
当差狱卒抬头, 两人对视了眼。
其中一个迟疑:“这没有提前批令,怎突然来探望的人了?戚?不会是……”
“嘘!就当没看见!”另一个忙阻止,指了指头顶,“莫说大理寺正如今是圣上红人,单戚家结亲那位……那可不是我们能告状的。”
“也是。”
开口那个摸了摸发凉的脖子,艳羡地望向早没了人影的巷道:“戚家可真是好运道,嫡女寻了个好夫婿,满门跟着平步青云啊……”
——
巷道最深处。
大理狱丞打开了最里面那间牢房的锁,就转身,自觉一揖:“我到外面候着。”
“劳烦大人了。”斗篷下女子轻声道。
“不敢不敢。”
大理狱丞一边赔着笑,一边转身离开了。
牢房内。
安惟演原本对着那巴掌大的一隙天窗静坐,听见身后动静时,他才不紧不慢地转回身。
分辨出藏在斗篷下的是名女子的身量,他略皱起眉。
安萱这会不知躲在宫里何处求神拜佛,没那个胆量在此时来大理寺狱看他,其余家眷又都正
春鈤
被拘禁府中。
那还有什么女子会……
安惟演花白的胡子猛地一颤,晃了下才从地上起身:“夭夭?”
那道身影停滞。
须臾后,戚白商回身抬手,掬下了斗篷帷帽,露出了绝艳又不着粉黛的面容,她无波无澜地望向牢房中的老者。
“像……”
安惟演望着她的眼神复杂,痛惜又怀缅,“夭夭长大了,和你母亲越来越像了。”
“是么,”戚白商缓着声,“可惜母亲临终前那几年病容枯槁,我看不出。而她去得早,也没来得及见我长大成人的模样。”
“……”
安惟演原本布衣囹圄也自持的神情,在这句话后终于变了。
他嘴唇微抖着:“不该如此,不该如此啊……”
“即便到今日,外王父也不肯认一句错,是么?”戚白商淡声轻慢,“也好,我本也不想替母亲原谅什么人。”
安惟演有些痛心地看向她:“你就这么恨外王父?这么恨安家?为了你的这点恨意,不惜性命,也要叫整个安家的前途基业为你母亲陪葬?”
戚白商低眸笑了,眼神薄凉,语声嘲弄:“这等天大的污名,我如何担得起?”
她走上前:“安萱与安仲德,利用前朝后宫职权勾连之便,贪赃枉法、卖官鬻爵、残害多少忠良?外王父您的门生们结党营私,多年来不知谋划了多少肮脏事,如今连蕲州等地受灾百姓救命的赈灾银粮都要夺走,还要反污他们不满朝廷、妄生暴乱,借由镇压、草菅人命……”
戚白商停在安惟演面前,声轻而言重:“桩桩件件,皆是滔天罪过。外王父却想归咎于我的这点恨意?”
“仲德与安萱确有错处,”安惟演叹声,“可是夭夭,你还小,不懂何为和光同尘,在这朝堂中想要立足,又岂能自清?”
“不,你不是想立足,你想名利权柄皆在手,想三皇子登上储君之位,想来日安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十五年前裴家灭门,我不信你们当真问心无愧么!”
戚白商不为所动。
“安家有今日,皆是你们贪念作祟,莫怨世道与旁人。”
“……”
安惟演花白胡子动了动,眼神复杂地望着戚白商,最终没有再辩驳什么。
他只摇了摇头,坐回去:“既如此,你还来见我做什么?”
“我要知道,”戚白商轻攥紧指尖,“当年,我母亲被驱离安家,只是因为裴氏皇后与大皇子之死、安家不想犯圣怒吗?”
“不然呢?”
安惟演拧眉回首,“彼时龙颜大怒,我要她离开上京,何尝不是为了她?”
戚白商紧盯着安惟演的眼:“难道不是安家利用我母亲,栽赃裴皇后,又想灭口?”
“——!”
安惟演眼神又惊又怒,胡子颤得厉害,脸色也涨红了。
这般怒指着戚白商语塞数息,他才勉强嗓音嘶哑地开口:“我安惟演、便是要争权夺名,也断不会用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去作赌!”
“当日你母亲作证之事,我阻拦都不及!怎会诓她去做——即便你不信我,难道连你自己母亲也不信?!”
许是气极,肺火过旺,安惟演说罢就抚胸剧烈地咳嗽起来。
戚白商指尖微动。
但她到底没做什么,只在旁望着,等安惟演自行平息下来。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一并问了吧。”安惟演像被彻底抽走了气力,慢慢靠在了牢房墙壁前。
“安家,是否与胡商有勾结?”
“胡商?”
安惟演原本要跌阖下去的眼又抬起,不明显的厌恶掠过他神情间,“安家世代清流名士,怎会与胡人有关系?”
果真不是。
戚白商眼神微动。
之前她便有所怀疑,若安家当真与胡人勾结,那从中渔利必不是小数,安萱与安仲德又何须为了财帛行卖官鬻爵之险事。
且安惟演之前安家便有祖训,令族中子弟不得与商贾通婚,显是对行商之事嗤之以鼻……
如此说来,母亲那毒的来处——湛云楼背后的主人,当真与安家无干了?
戚白商只觉眼前一时迷局似海,她身在其中,不知手中仅有的那根漂浮的线究竟通向何处。
可即便前方未知之地是万丈悬崖,她亦要查个清楚。
母亲决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
虑定后,戚白商压下情绪,淡然抬眸,带着最后一丝试探开口:“明日是十月初八,也是裴氏皇后忌日,陛下与大臣们皆辍朝五日。”
安惟演眉毛抖了抖,没有说话,沉着浑浊的眼目望她。
“待初九,舍妹戚婉儿将入宫探望姨母,我亦会与之同行——去见安贵妃一面。”
“她肯见你?”安惟演皱眉问。
“安贵妃如今失了安家这棵大树荫蔽,圣意又如颈上利斧、悬而未决,怕是再细的稻草,她也会死死攥住。”
戚白商审度问:“外王父不想我去见她?”
安惟演摇头叹息:“你不必试我,安萱也没有对你母亲下手的胆量。”
“……人是会变的。”
戚白商缓缓转身,声清而冷。
“就像我母亲从未料到,将她弃如敝履的,会是曾经最疼爱她的父亲。”
“——”
安惟演脸上剧烈地一抖,忍不住回头。
他张了张口,嗓子却像灌了铅,哑得说不出话。
重新戴上斗篷帽子的女子背影翩然,如凌霜踏雪,不曾有丝毫的迟疑与停留。
她不曾回头。
就像十五年前那个含泪决然离开安家的他最疼爱的女儿的背影——
“来日,无论太傅是问斩还是流放,我会代我母亲,送你最后一程。”
“……”
牢门重新关上,被人从外面落了锁。
安惟演神容枯槁地坐在地上,望着天窗外寥落的秋色。
冬雪依稀要来了。
他叹了声,腰背慢慢佝偻下去。
只是在低到最后一瞬,他忽地身形一震,惊骇得睁大了眼,起身便神容狰狞地扑向牢门。
“不能去——”
“夭夭、你绝不能入宫啊!!”-
十月初九。
天寒,黑云压城,风啸如鼓。
琅园海河楼的二楼内,门窗皆闭,灯火晦暗,唯有珠帘外的玉璧前点起了莹莹火烛宫灯。
微弱的烛火投过珠帘,映在最里面床榻前拢束起的幔帐上。
倏地。
一只筋骨分明、冷白修长的手猛地攥住了幔帐。青筋从他屈折的指背间绽起,覆着薄薄汗意,直没入榻里那人白色中衣袖下。
昨夜伤痛难忍,谢清晏捱到了晨光初泻时,才昏沉沉地睡过去。
不意外地,他又落入那个梦魇里。
只是这一次与从前不同。
梦里的最初,他像是回到了幼时那座宅院中,他喜欢骑在父亲背上,一边说着驾,一边拍着父亲的肩,叫他在院子里驮着他跑。
母亲就坐在一旁的亭子下,时而垂眸拾掇那些晒作香料的干花,时而抬眼,含笑又温柔地唤他父亲慢些,别摔着他。
谢清晏听见父亲唤他“琅儿”,笑声爽朗又爱重。
他低头,想去看清驮着他的父亲的模样。
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父亲都没有抬过头,那张面容藏在春日柔和的光里,模糊又陌生。
直到一双温柔的手覆过他眉眼。
‘母亲?’
梦中的谢清晏欢喜地拨开,转过身。
却见温柔含笑的母亲的脸,像是正在被炽烈的火烧灼、融化——
血肉混着涕泪向下淌。
从血肉间露出森白的骨与焦黑的眼眶,仿佛属于母亲、又像重叠上另一个人,面前如恶鬼般的白骨掐着他的脖颈,用力到狰狞又战栗——
‘是你……是你!’
‘最该死的人是你啊……!’
‘要不是你,我的父兄满门都不会死,要不是你,我的儿子也不会死——’
‘最该死的人是你!!’
那道声音被无数声音重叠上,模糊,放大,逐渐漫过整个天际,如同那场大火一样。
只是更滚烫的,不知是血肉还是眼泪,从要将他掐死的白骨的“脸”上淌落下来,灼得他心口栗然欲碎似的疼,烫。
掐着他的恶鬼又哭了起来。
‘琅儿,随母亲一起走吧,好不好?……莫留在这世间受苦了……他们会撕碎了你,一口口将你吞下去的……’
‘别怕,再忍忍,琅儿,很快就不烫了……’
‘外王父和兄长都在等我们呢……’
——不。
“不要。”
幔帐之下,墨发如瀑的谢清晏猛地睁开了眼,坐
𝑪𝑹
起身来。
他漆黑瞳孔幽暗、冰冷又戾然。
眼前还有些昏红,像是梦里的那场火未曾烧完。
十五年前的昨日,十月初八,行宫大火,上京事变,裴家一朝获罪满门抄斩。
如今郎朗乾坤间,裴氏满门忠烈只余他一个未亡之人。
他不会走。
在豺狼虎豹扑上来前,那便由他先撕碎他们。送他们下葬之日,他自会去九泉之下,给裴家满门谢罪。
“……”
谢清晏攥着薄衾的指骨栗然,又徐徐松开。
他正欲掀被下榻。
一道身影忽匆忙入内:“公子!出事了!”
董其伤在榻前骤然停住,即便屋内烛火幽微,他也看得分明——
谢清晏侧身朝外,身前雪白的中衣,竟叫鲜红的血染得如火般盛放绝艳。
“公子,你…!”董其伤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剧变。
谢清晏因失血而色微白的唇淡淡抿着,眉尾薄锐,像一柄敛垂在鞘中的剑。
他清疏侧眸:“何事。”
董其伤迟疑了下:“是戚家大姑娘。”
“……”
拉上外衣的指骨像是不经意地颤了下,谢清晏幽黑眼眸凝停几息,长睫垂遮过去。
“她的事,我不想再听。”
董其伤犹豫了下,应声点头,就退到一旁。
而此刻,原本等在门外的云侵月忍无可忍,拍开房门便冲了进来。
“你个木头!”
云侵月过来就怒指董其伤。
“他说不听你就不说了?你这么听话,等明个儿他要拿自己给戚白商殉葬你拉得住么?!”
“——”
榻前,谢清晏蓦地一停。
他抬眸冷睖向云侵月:“你说什么?”
第50章 赐酒 此罪,我代她领。
戚白商是初九这日辰时, 同婉儿一起入宫的。
兴许是前一日刚为裴皇后与大皇子行了丧祭的缘故,宫中今日格外冷清肃穆。
领她们进后宫的一路上,宫人们皆低着头弓着腰, 像生怕有一点神色外显, 再惹怒了贵人,招致祸罚。
“按往年, 因是裴皇后与那位的忌日,皆是辍朝五日。”
婉儿小声与戚白商解释。
戚白商先怔了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婉儿说的“那位”是指当朝已故的那位大皇子。
戚婉儿又道:“宫中规矩森严,非每月定日、后妃家眷提前请批,皆不得入。便是两位殿下, 除了晨昏定省外,再去母后母妃宫中,也是要向陛下请示的。”
戚白商不解:“为何如此严苛?”
“旁人都猜与,”戚婉儿抬手,比划了个十五, “年前的那件事有关。”
戚白商眨了眨眼。
显然那是说的启云殿裴氏皇后纵火,将大皇子与自己一并烧死的事了。
若真如此, 当今圣上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哦,说起来,有一人例外。”
戚婉儿想起什么, 含笑看向戚白商,轻声道:“谢公是唯一得了皇帝敕令, 可以先入后请、自由出入宫闱之人。”
“谢清晏?”戚白商意外至极,“皇帝对他的偏宠如此盛极,二位殿下都要介怀了吧?”
“这也没法, ”戚婉儿凑近了些,小声附耳,“谢公十二岁那年才从长公主封地回到上京,起初也算受尽流言轻侮,直至偶然面圣。陛下初见他便十分喜爱,还说了一句‘此子肖朕’,传得朝野尽知。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有人说,圣上是把他当了已故那位的替代,顶了对那位的舐犊情深,这才冒幸至今。”
“原来如此。”
两人不及多言,领路的宫人已分作两处。
“戚大姑娘,此处通往安贵妃宫苑,请随我来。”
“二姑娘,皇后殿下盼您许久了。”
“……”
戚白商与婉儿对视了眼,两人颔首,随领路的宫人左右分道,各自向着安贵妃与皇后的宫苑去了。
行宫秋猎之事后,三皇子谢明被陛下下旨禁足,连给母妃请安都免了。
而前朝,安家以安惟演、安仲德为首的一干人等皆下狱候审。其余家眷也被禁于府中,由禁军和巡捕营一同看守,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安萱在宫中如失耳目,早已焦躁好几日了。
戚白商由宫女领入时,安萱正像只焦躁的雀鸟,在烫脚似的波斯毯上来回踱步。
“殿下,人带到了。”
直至宫女出声回禀,安萱猛地停住,回过身来。
她像是激动难抑地朝戚白商踏出一步,又连忙停住,按捺下神采轻咳了声。
“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诺。”
“……”
趁宫女们退下的片刻,戚白商眼神微妙地度量过安萱的神色。
对她这位姨母,戚白商了解不多,幼时记忆里也没多少印象。
但于情于理,经了她配合兄长捅破安家大案、几乎断绝了三皇子争储的可能后,安萱再怎么急于向宫外求助,见到她也不该是如此反应。
戚白商心念暗动,神情却不显,循规蹈矩地给贵妃请了安。
“虽你不愿认,但怎么也是一家人,不必拘礼了。”
安萱示意戚白商到了里面的暖阁落座,拿起茶盏饮了口,似乎嫌凉了,又蹙着眉放开。
她这才抬眼打量过戚白商:
“坐吧。”
待戚白商在暖炉旁坐下,正听安萱颇有些慨叹地开口:“你与我那阿姐生得一样美,只可惜,没有她那样好的命。”
“……”
戚白商眼睫缓撩起,“我母亲,命好么。”
“她若不好,天下就没有命好的女子了,”安萱靠在软枕上,似乎是笑,眉眼却藏不住讥诮,“那会儿天下若有十斗颜色,你母亲便独占七斗;上京公子们若有十分爱慕,你母亲便坐拥八分。多少女子艳羡她啊……”
安萱回忆着,转回头来,对上了戚白商的眼神。
她顿了下,低头笑:“是,我自然也是艳羡…不,我该是嫉妒她的。毕竟她们与她尚非同门,我呢?她是得万千宠爱的嫡女,我是无人记得、无人在意的庶出。她有多明媚、光彩耀人,便衬得我有多黯淡,如沟渠中直不起腰的藓草。”
戚白商蹙眉:“母亲不会这样觉着。”
“她自然不会,她眼里何曾有过我呢?”
安萱抬起手腕,轻抚过上面掐丝彩琅描金镶玉的镯子:“她在府中时,父兄从未注意过我,我用的所有东西都是她挑剩的、不要的,我多羡慕加诸她身的那些琳琅满目的衣物与首饰?我想要,只能靠自己挣到,我有错吗?”
“殿下是想说,卖官鬻爵、残害忠良之事该怪我母亲,若非她,你今日也不会如此么?”戚白商淡声道。
安萱恼提眉:“难道不是吗?她是死了好些年了,可我又何曾从她的影子里真正逃得过一日?如今次兄还要为她的女儿——为了你,将安家满门的清名与仕途葬送!”
“殿下错了,”戚白商不为所动:“葬送了安家的是你,是大舅父,是外王父,是每一个参与了那些恶事的人,唯独不该是将这些丑事大白于天下之人。”
“你……大胆!”
安萱恼怒至极,“本宫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敢如此与本宫说话?!”
戚白商起身,朝安萱作了礼,只是末尾,她直身回来,清凌凌地抬眸,声轻也缓:“此刻,殿下与我又不是一家人了?”
“你!”
安萱扣住靠榻侧的矮几便要发怒唤人,只是在张口之前,她不知想起什么,望了眼寂静无人的院子,又堪堪忍住了。
安萱克制地坐回身,有些咬牙切齿地睖戚白商:“你一个小辈,我懒得与你计较!”
“……”
戚白商眼神不曾为此和缓,反倒凝重起来。
——以传闻中她这位贵妃姨母的脾性,怎么可能容忍她至此?
事出反常,必有所图。
戚白商眉心轻蹙,索性也抛了繁文缛节,单刀直入:“自母亲离府,安家旁人便不曾再见过她了,除了姨母。”
安萱脸色不自在起来,顾忌地望了眼明间:“那又如何。我也不常去,不过偶尔带些宫中的稀罕物什,对你母亲好也有错了?”
戚白商心中冷哂。
与其说是好,不如说是炫耀。若当初她还不明白这位衣着华贵的姨母每每嫌弃又总要出现的意思,现下却看得再透不过了——
分明是曾久居母亲之下,自认为忍辱多年,之后一朝事变,天翻地覆,她要回回去母亲那儿炫耀羞辱,来托举自己那颗爱慕虚荣的心罢了!
这般想着,戚白商垂低了眸:“我只是想问,姨母是否知道我母亲是如何去的。”
“不是病死的吗?”安萱目露疑惑。
过了两息,她忽然反应过来,警惕地直起腰身:“你不会想要将你母亲的死,也推诿到我身上来吧?”
“……”
戚白商不语,淡淡抬眸,凝着她神情容貌,分毫都不落。
气恼又愤懑的情绪将安萱的脸色涨得发红:“我是嫉妒你母亲,可我不曾对你母亲做过任何伤害的事!因为、因为——”
“因为幼时在府中,母亲并非从不将你放在眼中。”戚白商蓦地轻声打断。
安萱的恼怒愤懑僵在了脸上。
戚白商轻声继续:“我猜,只有母亲对你格外关照,体贴至极。你所谓她挑剩的、不要的,便是她代替父兄,回回叫人专门送去你那儿的东西。”
“——你、你是如何得知?”
安萱涨红的脸色慢慢淡了。
面前不过十九岁的姑娘那双清凌凌的眼眸,竟像是能轻易看透她深埋于幽暗心底、不愿为任何人所知的过往与秘密。
叫她那些肮脏、龌龊、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忘恩负义,尽数曝露于烈日之下,无可遁避。
“我了解母亲,她是敢爱敢恨,却不是你口中那个漠视旁人的高傲女子。”
戚白商一顿,垂眸。
“只可惜,她关怀体贴的妹妹,到她死后多少年,依然只是个把她的真心善意当作鄙夷轻视的薄情人。”
“……”
安萱面色苍白下来。
只是不等她再说什么,明间外,忽然传入一个威严沉冷的声音。
“听起来,你很是为你母亲抱不平?”
戚白商一滞。
慢了那道声音半拍,随侍太监邱林远尖锐的声音撕破寂静:“陛下驾到——”
“臣妾参见陛下。”
“臣女叩见陛下。”
谢策大步入内,顺手扶起了行拜礼的安萱,却对跪地的戚白商视若未见。
他径直走到暖阁榻前,坐了下去。
随侍太监停在明间入暖阁的幔帐檐柱下,朝身后宫人使了个眼神。
而此时,谢策才用冷刃似的眼神刮向了跪地的戚白商:“朕问你话,为何不答?”
戚白商跪直身:“臣女,不敢答。”
“哦?”谢策虎目微眯,“你怕什么。”
“陛下心中,臣女母亲万死难恕;而于臣女而言,孝之一道,当时时谨记、刻骨铭心。”
谢策按着桌沿的指头动了动,有些意外地挑眉:“你倒是会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比你母亲要聪慧上太多了。”
他回头看向安萱,“你说是不是?”
安萱原本就慌神难定,此刻笑起来更是勉强:“陛下说得自然是。”
“……可惜啊。”
谢策叩了叩黄杨木做的花纹精致的案几,“邱林远。”
“奴在。”邱林远忙从幔帐后绕出来。
谢策抬了抬食指,示意底下跪着的女子:“赐酒吧。”
“是,陛下。”
邱林远同情地看了眼地上的女子,回身向院里方才便得了示意的宫人出声召:“来人,赐戚姑娘酒。”
“……”
只须臾间,金盘金樽的清酒,就端到了戚白商面前。
妍容绝艳的女子面色微微透白,神情却又平静。
她望着宫人站定,又望了眼那盏酒。
至此,戚白商已经明白了——
今日本就是陛下借安贵妃之手,给她设下的一场局。
一场死局。
只是……
“为何。”
“什么?”谢策眯眼,有些不虞地回过头,“你还敢质问朕?”
“君要臣女死,臣女不敢不从。臣女只是想死个明白,”戚白商抬眸,清然平静地望着谢策,“敢问陛下,为何臣女非死不可。”
“你母亲的罪,由你来赎,不应该么?”谢策沉声问。
“母亲若有罪,也已拿命赎了,不应。也不值得陛下如此隐秘行事……”
戚白商话至末尾,恍惚察觉了什么。
她轻抬眸:“原来,陛下是为了二皇子殿下么?”
安萱脸色一变,看向谢策。
“你确实聪慧,闺阁女子中尤为难得。”谢策不为所动,静静盯着戚白商,“可惜,你越聪明,朕越留不得你。后宫之中,绝不可再出勾连前朝、搅弄风云之人了。”
“……”
此话一出,安萱以为是冲她来的,吓得脸色一白,仓皇跪了下去:“陛下饶命,臣妾绝无此意啊!”
谢策有些嫌弃地望了眼。
若是有暇,戚白商大约也要同情这个贪心无脑的姨母,可惜如今她泥菩萨过江,小命难保,更没时间考虑别人了。
戚白商叹声:“若臣女愿自毁容颜,并发誓永生永世不入宫闱呢?”
“以你心性,不须入宫也能做许多了。”谢策皱眉,“喝吧。莫逼朕叫人给你灌下去。”
跪地的宫人将金盘金樽往戚白商面前再端一寸。
“……”
戚白商微微蹙眉,似是迟疑地小声:“敢问陛下,酒中是何毒?若是牵机,头足抽搐之死相过于难看,为免惊扰了陛下,臣女可否自配?”
谢策缓眯起眼,打量了戚白商两息:“你在拖延?”
戚白商面色微白。
谢策笑了起来,眼神和语气却沉冷至极:“你莫不是以为,还有什么人能救得了你吧?”
“邱林远,”他摆手,“给她灌下去。”
“是,陛下。”
邱林远撩起衣袍就要上前。
戚白商蹙眉,将有些薄汗的指尖抬起,伸向金樽:“不必劳……”
“谢公!陛下在里面,您不可强闯——!”
随着院落里一声戛然而止的宫人惊呼,刹那后,秋风过堂,掀起了一阵清冽至极的雪后松木冷香。
“臣,拜见陛下。”谢清晏在暖阁外的明间内,掀袍跪地。
“……”
谢策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谢琰之,与朕屡屡作对,你有几条命?”
“臣唯有一命。”
谢清晏抬起清濯的乌眸,薄厉的唇透出几分白。
“愿替戚白商,领陛下恩赐。”
谢策猛地按住了案几,上身前倾,如猛虎欲扑:“——你敢威胁朕?”
“臣不敢,”谢清晏似抑不住,轻咳了两声,“实言而已。”
“你——”
这一眼望见了跪地之人无法掩饰的病色,谢策怒意稍止,眉头拧起:“不是前些日子刚病愈,怎又复起了?罢了,你先平身,入暖阁来。”
谢清晏无声叩谢。
起身后,他踏入暖阁,径直停在了戚白商身畔。
那名端着金樽的宫人被他垂眸一扫。
也不知那一眼里是如何煞意可怖,竟叫那宫人手抖了下,盘中的金樽险些晃倒。
谢策余光瞥见,怒意又生:“你当真要为了你未来妻妇家中一个庶出姐妹,便如此与朕——”
话声蓦地一止。
此刻如福至心灵,谢策忽惊神似的,将上身微微后仰,他睨扫过底下一站一跪的两人。
“…等等。”
“你那日在殿中叩拜一夜,只说要求娶戚家女……”
谢策微微沉眸。
春鈤
“难道,说的是她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