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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高烧 你亲手,绝了你逃走的唯一机会。……


    谢策的话音一出, 暖阁内登时死寂。


    安萱悚然惊回过头,看向身后一站一跪的两人。


    而跪着的戚白商也怔然仰面。


    唯谢清晏眉眼清寂,不见半分波澜:“臣绝无此意。”


    “那你为何如此看重她的性命?”


    “戚姑娘与婉儿情深义重, 远逾寻常家中兄弟姐妹, 臣深感其意。况戚姑娘有事,婉儿定伤心欲绝。臣若知而不言、见而不拦, 又如何作婉儿未来夫婿?”


    “……”


    谢清晏一番对答堪称滴水不漏,合情合理,可惜并不足够叫已经生了疑心的谢策相信。


    他将二人打量了片刻,忽道:“不如,你一并娶了她?”


    暖阁内又是一寂。


    戚白商眉心紧蹙,刚欲开口。


    “臣一心心悦婉儿。”谢清晏折下左膝, 跪地,漆眸垂低,“请陛下明鉴。”


    谢策眯眼,上身前压:“驾前妄言可是欺君。”


    “臣不敢。”


    谢清晏淡声说罢,抬眸, “陛下如是忧心二殿下耽于美色,误了国事, 臣亦可另寻他法,为陛下排此忧虑。”


    谢策若有所思地望向戚白商,眼底深处杀意烁动不明, 指腹也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坐榻外黄杨木质地的案几。


    戚白商低着眸,神色浅淡, 唇却不自觉抿紧。


    她听得到自己心跳在胸膛里紧张得栗然难安的动静——虽作为游医,比常人见多了生老病死,可她亦是凡夫俗子, 怎可能真如装出来的这般置生死于度外。


    暖阁里的寂静越来越刺耳,犹如一道绷紧到极致的弦。


    直至青年温润如玉的声线拨开了寂静。


    谢清晏忽低着眼,跪地启唇:“臣听闻,裴氏皇后温柔娴淑,是天底下最心善的女子。”


    “——”


    皇帝无意识地抚着桌沿的动作蓦地一停,目光精绝地横向谢清晏。


    旁边跪地的安萱更是吓得浑身都颤了下,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向了在她眼里大概是连死都不怕了的谢清晏。


    而谢清晏眉眼清绝,如玉山岿然平静:“祭礼未休,陛下,不若便当作是裴皇后在天有灵,愿佑此女。”


    “……”


    戚白商余光瞥见——


    谢策的手竟颤了下,才慢慢握起。


    圣上衣袍荡起,踩下踏跺。带着如山倾海覆般的威势,谢策一直走到谢清晏面前,缓缓蹲了下来。


    谢策低下头,声音也沉哑:“你可知,旁人今日敢提起,便是个死字?”


    谢清晏伏身,跪拜:“臣倚仗圣心恩宠,请陛下降罪。”


    “……”谢策握住了谢清晏的肘骨,用力攥紧,将人一点点从地上拉起。


    在那不知有多大的握力之下,谢清晏袍袖褶皱叠起,陷入衣帛的力道让旁边跪着的戚白商眼皮都抽跳了下。


    她微微咬唇,隐忍低眸。


    “因为你像他,所以不必死。”


    谢策声音愈发低了。


    “但只此一次的开恩,你确定,要用在她身上?”


    “…………”


    像是不觉握着他肘骨欲碎的巨力,谢清晏那张神清骨秀的面庞上不见分毫波澜,他直起身,对上了谢策不怒自威、好恶难测的眼神。


    对视两息。


    终于,像是某种授人以柄的妥协,谢清晏伏身,顶着谢策手中的托力,慢慢俯下去。


    他的叹息藏压在了低声里:


    “臣,谢陛下饶臣妻姊不死之隆恩。”


    “——!”


    谢策眼底的喜与怒交织一处,混杂作晦色。


    他定了两息,终于松开手,起身间重重哼了声,便用力一甩袍袖,背身朝向暖阁里。


    “滚吧!”


    谢清晏垂眸无声应了,起身。


    戚白商不知是不是自己惊悸过度的错觉,眼前那道清挺袍影像是晃了晃,才站定,回身。


    一两息后。


    如玉温润修长的指骨伸到戚白商眼前。


    早就跪到腿麻的戚白商没有在这个时候逞能,她微微咬唇,无声扶住了谢清晏的手掌,借力而起。


    起身间隙,戚白商撞见了安萱在两人叠搭在一起的袍袖间惊疑凝视的眼神。


    她神情微迟了下。


    不等戚白商有所回应,谢清晏已是神颜清疏,克己复礼地松开了手,退避一步,掀起袍袖朝她做出向外请势。


    “……”


    戚白商不想再在这个要命的皇宫里多待一息。


    她没有迟疑,低头就匆匆向外走去。


    谢策身边的随侍太监邱林远亲自送二人出宫,戚白商极有自知之明,晓得这是谢清晏的缘故,与她无关。


    故而她也一声未吭,只无声而安静地走在谢清晏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


    正值午日当空,虽是秋阳不烈,却依旧灼灼如金乌。


    到谢清晏袍尾,掐丝绲金的暗纹被日光反射起金色水纹似的波澜时,戚白商才察觉——


    谢清晏今日一反往常,身上并非温其如玉的雪色,而是一身玄黑长袍。除了襟领与腰带处绲上了金丝卷云纹,镶玉革带勾勒出他劲瘦腰身,一身黑衣如墨,竟衬得他身影更显清拔凌冽。


    于是,终于稍掀去一点他平日里渊清玉絜君子无双的画皮,显出一两分在北境叫人闻风丧胆的阎王收统帅的风采来。


    戚白商一边走神,一边在脑海里对起安惟演与安萱的话。


    安家的可能性越发微小了。


    她入京前倒是不曾想过,母亲的死,竟就像是这座迷道环绕一般的皇宫,叫她深陷其中,窥不清背后藏着怎样的庞然之物……


    “宫门已至,劳烦邱内侍亲自送到此处,请回吧。”


    疏朗声线召回了戚白商的游神。


    前方。


    谢清晏正交叠袍袖,向着内侍邱林远折身作礼。


    邱林远显是受宠若惊,笑得满脸褶子,低声不知奉承着什么,扶谢清晏直身。


    戚白商隔望着,颇有些感慨。


    如谢清晏这般功高位重,能做到他三分克谨自持,已要被世人赞一声高节了。


    偏他循规蹈矩、行节践义,不漏分毫。


    也难怪世人皆信了他的清正儒雅,懿恭端方,且深以为然。


    戚白商想着,见两人身影错离。


    邱林远笑眯眯地路过她身旁。


    戚白商弯膝作礼,邱林远略微点头,又笑眯眯地走远了。


    戚白商直身,见谢清晏清疏冷淡的背影,她在心里叹了声气。


    今日入宫之前她留的口信,他显是收到了。


    谢清晏既应了来救,她就该领情。


    “谢公,今日之恩,白商定……”


    戚白商话音未尽。


    谢清晏却像是未曾听见,冷淡转身,向前出了宫门。


    她迟疑了下,只得跟出去。


    等到离了宫门几丈远,戚白商看到了不远处停着的,谢清晏那座御赐规制远高于寻常公侯的车驾,自觉停住了。


    她轻声道:“我知谢公不愿见我,今日之恩我不会忘。来日结草衔环,定报此恩。谢公慢走,白商告退。”


    说罢,戚白商慢吞吞地回过身,迟疑望向身后宫门内。


    也不知婉儿几时出……


    还没想完。


    身后疾风劲起。


    戚白商慌然回眸,就见谢清晏面上原本的温柔渊懿之色尽褪,他眉眼凉得有些煞人,握住她的腕,不容拒绝就将她拽到了马车后。


    “谢——”


    来不及控身的戚白商踉跄了下,被谢清晏钳着手腕,狼狈摔在他胸膛前。


    她惊慌抬眼,正对上他低睨如噬的漆眸。


    “那日便叫你离京,你听不懂么?”


    戚白商抑着恼站稳了身,却挣不脱他的钳制:“我在京中还有事……”


    “什么事比你生死都重?”


    戚白商迟滞了息,长睫垂下,她轻声微微带颤:“可有些事,于我而言,是比生死更重。”


    “安望舒一死,便是为裴皇后偿命了。她死不足惜。”


    谢清晏声冷得漠然又凌厉:“陛下生平最恨之一莫过没能手刃你母亲——若不想和你母亲一样落个红颜薄命的结果,你就该立刻离去、永生永世不再出现在上京宫城之中。”


    戚白商忍了又忍,忍得睫羽都有些栗然:“我知是我牵累于你……今日之后,我不会再劳烦谢公,还请谢公放心。若我罹难,妙春堂自有人为我偿还谢公恩情。除此之外,我的生死,不敢再劳谢公操心。”


    说


    椿?日?


    罢,女子抬眸,眼底清泠如水,又如霜冰浸着决然凉意。


    对视里,谢清晏竟似望她恍了神思,连攥着她的力道也松弛下来。


    戚白商挣脱了他松开的指骨,转身欲离。


    “——早知如此。”


    身后,漫天秋白里,谢清晏长睫低阖,声线哑然低了下去。


    “那日在火场,我是不是就该杀了你……”


    戚白商蓦地止身,恼红了眼圈回眸:“既如此,你便直接杀——”


    “扑通。”


    话刚说到一半,戚白商就被迎面如玉山倾颓般压下来的身影给砸蒙了。


    她险些撑不住,踉跄又慌忙地扶着倒在她怀里的人退了半步。


    “……谢清晏?谢清晏?”


    原本在马车另一侧,装聋作哑的董其伤几乎是一息内就闪身到了戚白商身旁,帮她扶住了全然压在她怀里的青年。


    “他是怎么了?”


    戚白商一边惊魂甫定地问,一边垂手要去摸谢清晏的脉。


    只是扶着谢清晏的手刚落下来,就见白皙掌心里刺眼的艳红晃过,跟着指尖一颤,她停住。


    戚白商僵硬地屈指,摸过掌心濡湿。


    是血。


    她难以置信地低眸,看向谢清晏那一身如藏渊海的玄黑衣袍:


    “——他受了伤??”-


    傍晚,琅园。


    戚白商临窗,一边推碾着药轮,一边眺着薄暮下的窗外。


    远山浮岚暖翠,映着楼外荷花湖上杳霭流玉,暮色被洇得如画笔水墨,深浅不一地勾勒出这方窗外的山野晚景。


    如此好的景致,胜过世间最绝妙的山水画师,看一眼都该觉着心胸旷怡。


    怎偏偏有些人……


    这般想着,戚白商手里药轮停住,回身去望半掩的幔帐后隐约如青峦起伏的身影。


    “戚姑娘。”


    董其伤不知何时进来的,鬼魅似的站在珠帘外,望着床榻方向。


    尽管这人确如云侵月说的,木头似的看不出表情,但与他接触次数多了,此刻的意思戚白商还是明白的。


    “你家公子没有大碍。”


    戚白商从窗前被她临时作药台的书案前,起身,轻慢着声问:“我见他忧思之重,比上回我来时还甚,最近,你们没有请琴师来琅园,为他调顺心绪么?”


    “公子不允外人进出琅园。”董其伤答话都铿锵得像军令回禀。


    戚白商微微一怔。


    也是,她最近与谢清晏搅在一起的次数太多,连琅园都来了三回,倒是忘了,最初识的谢清晏是怎样一个平等地不信世间的任何人神的性子了。


    “再这般来几次,我该算是你们琅园的医师了。”戚白商拿起覆着碾碎的外用草药的白纱药带,朝榻前走去,“也不止如此当牛做马,够不够抵你们公子救我的恩情?”


    木头显然不知这是句玩笑话,不知怎么接茬,就呆愣愣地盯着戚白商。


    戚白商也不介意,她扶起幔帐,挂在一旁系着绳可以伸拉下来的金钩下,这才在榻旁坐下来。


    床榻内的谢清晏此刻解去了玉簪束冠,墨发迤逦,铺过雪白中衣,又是那副无害至极的美人模样了。


    覆过冷白眼睑的长睫细密如羽,兴许是失血与病中高热的缘故,琉璃似的苍白易碎下又浅浮起春色似的薄绯。


    如此美人,谁能想到他一睁开眼,便会成了要命的恶煞修罗呢?


    戚白商想着,拉开谢清晏虚掩的中衣,露出里面的白纱来。


    即便隔着碾碎的药草,白纱也已经被浸上新鲜的血色。


    戚白商一边小心翼翼清理着伤上的药草,一边蹙眉思索。


    这伤最多不过两日,从复原程度来看,更像是昨日的新伤。


    可身在上京,谁能伤到谢清晏?


    何况是在这个位置,既非刀剑之伤,也不像其他兵刃利器,边缘留下的焦黑痕迹来看,更像是用烙铁……


    划过去的念头叫戚白商指尖一颤。


    中衣半掩的青年似是察觉了痛意,在昏睡中皱起凌厉眉峰。


    戚白商不敢走神,给他换上了新药,合拢中衣。她眉心郁结地转向后。


    “你家公子,是不是有……”


    对上了董其伤木然的神情。


    戚白商顿住,轻叹了声:“算了,还是等他醒后,我问他自己吧。”


    董其伤悄然松了口气,抱拳作揖:“戚姑娘辛劳。”


    “医者本分。”


    戚白商浅浅一停,“等我走前,记得连上回的诊金,一并算结。”


    董其伤呆呆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见面太多回,戚白商发觉自己竟能从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出话意:“你是想说,你家公子是为了去宫里救我,才伤势复发的?”


    董其伤没动。


    戚白商轻声:“我知晓啊。方才只是与你玩笑,救命之恩我还是要另还他的,当牛做马也抵不消,既不能抵,诊金自然要另算。”


    美得不似凡人的医女抬眸,话说得半点烟火气不沾:“这个叫,一码归一码。”


    “……”


    董其伤叹服地作了个揖,扭身出去门外候着了。


    暗卫,自然是都在暗处的。戚白商习以为常地转回去。


    望见那人雪白中衣下的伤处,她又蹙起眉来。


    “当真……会是你自己伤得自己么。”


    屋内寂静,无人答她。


    珠帘外,落地宫灯的盏盏烛火于过堂晚风间轻慢摇曳,灼出兰烬欲碎之音。


    烛影渐矮,烧尽了残夜。


    谢清晏是在晨曦起前,天色最晦暗昏昧时醒来的。


    榻外,烛火捱得极近,将幔帐映得如荼。


    谢清晏察觉时便停了起身——董其伤与琅园亲信仆从皆知晓他习惯,绝不会在内屋燃起烛火。


    被允许进到这里,又恰在他失去意识前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有……


    谢清晏支起上身,低眸望下。


    ——白皙指尖还搭在他手腕上,似乎是做着脉诊便睡过去了的姑娘就委着身,趴在榻外,枕着他身上薄被的外沿。


    将尽的薄薄烛色罩在她身上,落下小小的一团影子。


    她睡得香极了。


    毫无防备,和小时候一样。


    谢清晏醒神时,手已经情不自禁地伸出去,堪堪悬停在离她面颊咫尺的距离。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她轻而柔软的呼吸扑在他指腹间,像细软的羽毛那样,慢慢从他心上刷过去。


    是他的,夭夭。


    【……她是望舒的女儿啊!!】


    启云殿火海前,安仲雍的嘶声又荡回耳旁。


    谢清晏的手骨抽搐了下似的,猛地攥紧,几近痛苦的力道叫他指背上冷白细长的筋骨脉络如劲弓张弦般绽起。


    他的夭夭。


    却偏偏是安家、安望舒的女儿。


    裴家满门忠烈,四百一十七颗人头死难瞑目,安家背负几何?


    九泉之下,母亲与弟弟冤魂可会恨他入骨?


    “咳咳——咳咳咳……”


    戚白商被耳边忽起的急剧咳嗽声唤醒,她困得懵懂,又出于医者本能而焦急地直起身,模糊着视线便向前伸手:“谢清晏,你——”


    伸出去的纤细手腕被猛地握住。


    停了两息,谢清晏忍着剧烈的咳与伤口的痛意,将掌心的手腕甩开。


    “谁许你、来琅园的?”


    谢清晏将手骨用力扣压在榻上,以压过脑海里汹涌的、想要将那令他理智受噬的温香软玉重新攥握回掌中的欲望。


    戚白商回神,蹙眉:“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可如今你是病人,我


    春鈤


    是医者,即便有什么怨怼,你也留到病愈之后再说。”


    说着,戚白商起身:“别再动了,让我看你伤口有没有裂开。”


    “戚、白、商。”


    谢清晏蓦地抬眸,素来透着不近人情的冷白凌冽的眼尾,不知是不是咳得厉害而沁上了淡淡的红。


    只是他眼底此刻的墨意又比往日更汹涌,像死死压抑着什么骇人的东西、不叫它脱笼。


    那个眼神确实吓住了戚白商。


    感觉就像……


    眼前这张华美至极的画皮,已是堪堪维系在最后一弦。


    再向前半点,就会勾得里面藏着的凶兽彻底扑出来,将引诱它的猎物压在身下,撕碎了一口口吞下去。


    戚白商指尖轻蜷起,有些迟疑地起身:“那,不看也行。”


    说着,戚白商就要向后退。


    而恰是那一点退意,点着了谢清晏眼底无尽的墨海。


    他蓦然抬手,死死钳住了她的手腕。


    像烙铁似的温度将戚白商一烫,她惊栗了下,顿住身:“你怎会又发热了?”


    她想都没想,委身便要去试他的额。


    结果就是另一只手也被钳住了。


    “?”戚白商挣了下,试图温言相劝:“谢清晏,你又不是小孩子,能不能不要……”


    “你当真宁死不肯离开上京?”


    谢清晏的声线带着病中的沙哑低沉。


    那双藏在长睫下的乌眸,自床榻内翳影中微微仰起,幽深晦暗地望着她。


    戚白商只觉着被他念得头都痛了:“我说了,这是我的事,是生是死,都不须再劳谢公忧心。”


    “好。”


    谢清晏低垂了眼,握着她的指骨也似慢慢松离。


    戚白商有些迟疑。


    是她错觉么,为何竟从谢清晏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掺着戾然的愉悦?


    “戚白商,你记着,这是你自己选的。”


    “?”


    她来不及问。


    刚松开的手腕兀地紧了回去,无法抗衡的力度将她直接拉上了床榻。


    戚白商甚至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着一两息间天旋地转。


    顷刻后,等她醒神——


    已是被谢清晏扣着双手手腕,压在了他身下。


    “谢清晏?”


    戚白商往上看,只是榻外烛火熹微将尽,她望不清谢清晏的神情。


    她有些慌了,试图挣扎。


    那人像有所意料,缓慢地抵下修长的腿骨,轻易将她襦裙与双腿两侧禁锢。


    “你以为,我弃你不顾、逼你离京,是在惩罚你么?”


    谢清晏低哑着嗓音,慢条斯理地解开了挂着幔帐的金钩。


    柔软的细绳被他绕过修长指骨,慢慢拉下。


    幔帐垂落,将二人身影遮掩其中。


    “正相反,我是在救你。而你……”


    谢清晏握着金钩后的细绳,绕上,一圈圈捆住了被他握出浅淡红痕的手腕。


    倒挂,成结。


    谢清晏低下身来,缓慢松开了另一只覆住了她唇舌的手。


    她睫尾被逼出的泪意叫他抹尽。


    得了呼吸自由的戚白商恼声:“谢清晏,你是不是烧糊涂了?看清楚,我不是婉儿,我是——”


    “戚白商。”


    谢清晏垂回手,轻扣住她下颌,迫她微微仰头。


    在她惊慌得一瞬叫泪意浸满的瞳底。


    他神清骨秀的眉眼低俯下来,缓慢地、折磨似的与她唇舌相交。温柔至极的画皮之下,尽是欲噬骨血的残暴。


    “就在刚刚。”


    谢清晏微微抬起上身,容另一只手向下,覆过女子如秀栾起伏的柔软腰线。


    ——呲啦。


    衣裙裂帛声叫戚白商惊滞。


    而那个彻底撕开了温柔画皮的疯子,就覆在她耳旁,声线低哑缱绻。


    “你亲手,绝了你逃走的唯一机会。”


    第52章 惩罚 “夭夭,莫哭。”


    谢清晏的唇覆上来的那一刹那, 戚白商的脑海里便惊作了一片空白。


    她想不明白——


    究竟是她学艺未精,几次三番都没能诊出谢清晏确是有离魂症之类的大病;还是谢清晏烧坏了神志,疯得彻底, 连好恶都分不清?


    “谢清…”


    晏字未来得及从舌尖勾起, 便叫那人和她呼吸一同吞尽。


    戚白商被这个吻攫得喘不上气来时,恍惚只觉身上那人是要换种方式杀了她。


    拿金钩细绳捆着她手腕不够, 还要用他的手扣压着她手腕,一遍遍用起了薄茧的指腹来回摩挲擦蹭过她指根。


    指根那块细软的皮肉都要被他磨破了,血色的小痣被他按得洇红,细碎的疼混着他的吻,折磨得未经此事的戚白商要哭不哭地从舌根后挤出碎音。


    而这点细碎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就更是将谢清晏所余不多的理智彻底蹂躏, 碾磨成齑粉。


    那些无形的粉末叫她瑟缩的气息轻慢吹拂,便没入了他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燃作一片燎天的火,要把他和她一并吞没。


    仿佛要将两人烧成灰烬、混作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够。


    谢清晏放任那场颤着痛意欲念与恨意的火, 将他的理智陷噬。


    直至一滴泪凝落,沾湿了他密压的睫。


    像是场暴雨浇灭了焚天的火。


    谢清晏停住, 微微支起上身。


    被他扣在身下的女子衣裙凌乱,鬓发垂散,几根细如云丝的长发沾在她湿漉漉的眼角下与被他咬得艳红的唇上, 乌色反衬着白玉似的肤,美得更惊人。


    可最要命的还是她的那双眼睛,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看见眼泪从她眼中凝聚成剔透晶莹的,大颗滚落。


    那双乌眸里像是蓄起了漫漫千秋的雨雾,湿潮又彷徨, 她那样不置信地望着他。


    ‘为什么。’


    他好像听见她这样问了。


    “……”


    谢清晏攥握着她手腕的指骨却一刻都不曾松开,他撑在她身上,哑声笑着,伏了伏身。


    “戚白商,为什么用这种被背叛了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明明先背叛的是安家、是你母亲。


    是你救了我、又背弃了我。


    戚白商下意识地偏过脸,避开他的气息,生理性的惊慌与泪意被她咬着唇压下,她用有些喑哑的声音颤着开口:“谢清晏你忘了么?你昨日还在圣上面前说,你此生只心慕婉儿一人的……你不能这样……”


    “没关系,我不曾心慕你。”


    谢清晏低头,像自我催眠似的,他一边低哑缱绻地说着最薄凉冷漠的话,一边又用最细密而渴求的吻寻她。


    “你本也知晓,我不是什么清正君子。心慕一人如何,便不能豢养外室了?”


    谢清晏低声笑着,戾意入骨,疏慵骀荡,不知作践自己还是她:“戚白商,你把世间男子想得太纯良了。”


    “——!”


    戚白商一边躲他的吻,一边含恼带恨地转回来睖着他:“你怎敢说这种话,尚未成婚就这般…你怎么对得起婉儿?”


    “世间男子总要变心,早晚而已。当年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到头来还不是逼得她家破人亡、尸骨不存……”


    谢清晏着了魔似的低语。


    只是半晌,他又醒回神,声音沙哑地笑起来,“小医女,不要信世人。帝王家的人,最信不得……会要你性命。”


    戚白商快被他气疯了:“那你就不该招惹婉儿——”


    “是戚家想为二皇子折镇北军作鹏羽,我不曾许过她什么,又何必对得起她。”


    谢清晏低眸,指腹勾描过她唇线,薄轻作哂。


    “安家也好,戚家也罢,到头来都是一样的目的……你作为两家之女,上我的床榻,不是正合了你家长辈那些龃龉心思么?”


    “那是他们的,不是我的!”


    “你又怎知,安望舒活着时,不是同安家人一般想的?”


    “…!”


    戚白商气极,偏又动弹不得。


    恰逢谢清晏微凉的指骨勾描到她唇边,她低下头就恶狠狠地咬上去。


    半点没留力,刹那间,她唇齿舌尖就尝到了谢清晏的血的味道。


    ……同他从薄唇间吐出的嘲弄话语间的冰冷刺骨不同,谢清晏的血是灼人的,仿佛烫得她舌尖一颤。


    血腥气将理智冲得清明了几分,戚白商僵着要松开唇齿。


    只是她万没料到,谢清晏非但不躲,竟是继任她咬着之后,察觉她退意,反将指骨压着她舌尖往里更深地抵了抵。


    “呜!”


    戚白商衔咬着他修长如竹玉的指骨,又惊又气又惧地扬起眸,色厉内荏地威胁他。


    这眼神大约是“你再妄为我就咬断了你手指”的意思。


    谢清晏却隐晦着幽暗的眸,声音哑下来,含笑似的戏弄她:“小医女,你怎么不再用力些咬。”


    她惊睖着他,满眼写着疯子变态。


    被她拿眼神骂得凶,谢清晏却更笑,眼神也更暗下去,他拿指骨抵着那截温香软玉的烫意,眸子里如墨泼天倾。


    “就这点力道,比被雀鸟叼了下都轻。……我怕你待会咬不住,声音将琅园里的人都招了来。”


    ——什、什么待会儿?


    若不是头顶细绳缠着手腕,戚白商一定被这句话吓得跳下榻就跑了。


    可她再挣扎,也只是徒劳地叫勾在围栏上的金钩来回挂荡,黑檀木被金钩撞着,叩出岁月历久的清沉声响。


    “想我给你解开?”


    谢清晏长眸轻挑起,一眼瞥过缠着她手腕的细绳。此刻床榻上,他尽脱去了那张温润如玉的画皮,随意流眄间竟也风流难抵。


    戚白商有口难言,衔咬着他指骨,又恼然又屈服地红着眼尾,泪意盈盈地点头。


    能屈能伸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至少要先哄谢清晏解开了金钩,她才有再反抗逃掉的可能。


    “好。”


    谢清晏终于放过她那寸舌尖,散澹从容地将被咬破的指骨蹭过她唇角。


    他似半点不在意自己指骨间看一眼都觉着疼的血迹殷殷,只侧倚在榻外侧,慢条斯理地给她解着手腕上的钩绳。


    “我知道,你正在想,要怎么逃出琅园。”


    “……”


    默然蓄着力的戚白商蓦地一滞。


    “你若不愿,我不会强迫你。”谢清晏低声说着。


    戚白商恼得咬唇。


    可是方才唇肉叫他咬得厉害,这会儿碰一下都觉着疼。


    “那可真是,”她忍,揉着从绳圈间脱开的泛红手腕,试图起身,“多谢谢公了。”


    “不过,戚姑娘是不是忘了件事。”


    刚望着自己断开的裙带慢慢红了脸的戚白商警觉地往里怂了怂。


    “什么?”


    她靠在床柱上,却见谢清晏神情疏慵懒淡地抬眸望着她。


    “你不是要偿我的救命之恩么。”


    谢清晏轻声,“我给你机会。”


    停了几息,戚白商反应过来,激起的情绪叫她本就雾气湿潮的乌眸更恼得欲滴:“我何曾说过用这种法子!?”


    “旁的,你觉着我需要么。”


    谢清晏亦支起身。


    “我…我可以作你琅园医师,今后随叫随到,风雨不——”


    戚白商没说完,被谢清晏捉住了手腕。


    她僵在他漆黑晦沉如山倾海覆的眼底,只能任他捉着她手腕,指骨一点点抠进她掌心,迫得她松开攥紧的指节。


    “恰好,谢某是病了。”


    谢清晏将戚白商的手拉向自己,而他向后,倒在了床榻里。


    这一次是他下而她居上——


    “谢某之病不在身,在心。”


    他握着她的手掌,最终覆在了心口。


    谢清晏按着她根根纤细指节,一点点贴合上他胸膛,触及白纱下的伤他似也不觉着痛。


    直到叫她能够感觉到他胸膛下鼓噪的心跳,衬着他低睨下来的那个眼神,他如此清缓,随意,疏慵散澹,却又满是叫她挣扎不得分毫的侵略性。


    “砰,砰……”


    某个寂静至极的刹那,她的指尖像要被他心跳顶起,戚白商苍白的面颊蓦地透红,她本能想将手指蜷起。


    只是谢清晏像早有预料,他低了低头,垂下的长发遮了他清冷容颜,而她的指尖再一次被他逼着展开,贴覆得更不留缝隙。


    这一次不再满足于停留,他拉着她向下,拂过了半解的中衣,最后落在了真正顶着她指尖跳动之地。


    “——!!”


    戚白商回神刹那,想都没想就要收回,面色更是一瞬就涨得红透,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睖向他。


    “谢琅!”


    “……”


    握着她的指骨蓦地一颤,跟着更用力,那一瞬戚白商几乎在谢清晏墨黑的眼底看到凶戾狰狞的欲意。


    像是张开了狰狞血口的莽兽,要将她完全吞噬下去。


    只是须臾,就云覆水收,尽数藏敛回去。


    谢清晏像不曾听到,只用低哑至极的嗓音清疏懒慢地说道:“既是要还我的救命之恩……求医仙,舍己救人,为我纾解。”


    戚白商快哭了,说不清是慌得还是气得:“我不可能、拿这种事还。”


    “…好啊。”


    谢清晏懒懒应了,竟真松开了她的手。


    藏在袖下的指骨忍得青筋绽起,他眉眼却清平:“我现在叫人去戚府,掳了你心爱的妹妹来,叫她替你偿。”


    戚白商心头一惊,瞪向谢清晏,声音却压不住颤:“此时方夜半三更……什么叫掳来?你,你若敢妄为,婉儿今后声名还如何——”


    “谁叫你欠我的。”


    谢清晏低望着她,哑声道。


    重重幔帐遮蔽了微弱的烛光,将他腰腹以上都藏入翳影中。


    戚白商看不见他的神容,也辨不出他的情绪,只听得那人嗓音缱绻低哑,冷如恶鬼,又蛊人如夜魅。


    “你还、或是你最爱的无辜之人替你还。二者择一。”


    “你看,我对你是不是宽容至极?”


    “…………”


    戚白商被那暗处的眼神攫着,只觉气息都窒住,像无形的网朝她罩下,不留一丝缝隙。


    “看来,你选牺牲她了。”


    谢清晏轻拢中衣,似要合衣下榻,低声轻慢:“来……”


    “人”字终未出口。


    一只纤细白皙、如玉般剔透易折的手腕,带着难以克制的栗然,从后面捏上了他的中衣。


    “我……”


    戚白商合低了眼,湿漉漉的睫羽轻颤,她齿关微栗,哭腔难抑。


    “我自己还。”


    “——”


    低着头的戚白商没看到,那一瞬谢清晏眼底仿佛撕开了最后一隙伪饰的理智,汹涌迸出的情欲有多惊骇噬人。


    如明月下,暗江奔涌。


    遮天蔽日的浪潮顷刻就足够将那道纤弱的身影扑食,吞没。


    最后一道幔帐放下来了。


    那夜黎明前,上京城下起了一场漫长的秋雨,早该亮起的天穹被漆黑的乌云遮蔽,夹着秋寒的雨扑簌簌地落向山野,湖泊,园亭。


    敲在支起的窗牖上的雨声响了多少个时辰,被另一场雨侵蚀又淹没,藏在层层云雾里的细碎气音便持续了多久。


    戚白商挣扎了,却挣不过。


    依稀里她想起北境传闻,说玄铠军统帅谢清晏虽有儒将之名,行如端方清贵的公子,却藏百兵之勇,平地便能拉开十石之弩。


    是否随手御得十石弩,戚白商不知晓,但镇压她的反抗,于他确实不过反掌。


    清雨落湖,纤细秀峦绷作白玉弓,而秀峦间如长河饮马,那湖水在月色下悄然晶莹着,也只能任人尽饮芳泽。


    戚白商踹也踹了,咬也咬了,挠也挠了,最后耗尽了她本就不多的体力,将羞红欲滴的脸埋在了薄衾间,像是要憋死自己。


    可惜雨声再磅礴,也拦不住那人低沉的气息,带着极致的侵略性朝她每一个毛孔渗入。


    他将她从薄衾间捞起,像捧一抔软极了的水,他低头去吻她哭尽了的残泪,她嫌厌地挣扎着,像浅水洼里脱力的那尾小鱼最后的挣扎。


    微弱,又惹人心怜。


    “脏……”


    谢清晏抵着她,声线沉哑,像是忍得痛极,望着她却又贪餍愉悦至极。


    “不脏。”


    他这样说着,到底没强去吻她的唇,只细碎地落下吻,在她衣衫里。


    那一夜戚白商的意识昏昏沉沉,时迷时醒,到最后见窗外云销雨霁,幔帐间都掩不住透晴,而谢清晏却还是不肯完全放过她时,戚白商都有些气得没力哭了。


    某个朦胧间,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她攥着谢清晏的长发,不许他再亲她,倒是反过去狠狠咬在他锁骨下。


    “愿意取悦你的人那么多……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𝑪𝑹


    她在梦里都蹙眉呓语着。


    而梦里,有人将一枚很轻的吻落在她紧蹙的眉心。


    “因为…恨你。”


    “我知道你舍不得她……你本该代她受过,对不对。”-


    谢清晏醒来,窗外暮色浓透,正是黄昏时。


    新的一日。


    而唤醒他的是颈前一点冰凉的锐感。


    谢清晏长睫掀起,又低落了落——


    这一次是只着里衣的女子居于上位,解开的扣子里,露出一角的小衣旁,有比它色泽更鲜丽的红痕。


    像花瓣似的丛落,遍布。


    再往上,泻下的青丝旁,女子巴掌脸上泪痕未干,眼圈红透,只是乌眸熠熠,含泪也凌冽。


    而由戚白商握着的锋锐匕首,就抵在谢清晏的颈前。


    见谢清晏醒了,戚白商将匕首下压。


    她泪眼带恨,锐利几乎割破他冷白的颈:“信不信我杀了你。”


    谢清晏没去拨开匕首,竟受了魇似的起身,像引颈就戮一样——


    “…!”


    戚白商本能将匕首后撤。


    而谢清晏一停未停,直至抵着颈前的匕首,他吻住了她眼尾下新垂的泪。


    “夭夭……”


    那人尚未清醒的低哑声线呢喃着,竟似温柔刻骨:


    “莫哭。”


    第53章 楼塌 由他抱下来的。


    “夭夭……”


    “莫哭。”


    沉重的玄铁匕首蓦地一颤, 在谢清晏冷白凌冽的颈前划下一道血线。


    跟着便骤然松脱。


    “当啷。”


    匕首砸在了榻上。


    惊住的戚白商却顾不得,她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向后退:“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


    谢清晏长睫敛低了。


    望着那把匕首, 他默然许久, 再开口时,声线里已褪去了那些错觉似的温情缱绻, 只余下薄凉清疏的冷漠。


    “想从如今支离破碎的安家里想探听到你的旧事,很难么。”


    戚白商抓不住心口那一刹那似曾相识的惊悸,正颤眸欲再去分辨谢清晏的神色。


    却见那人忽然抬手,拿住了那把匕首冰冷凌冽的刃尖。


    刀尖朝他自己,而刀柄递向戚白商。


    谢清晏漆眸晦暗不明,嗓音也带着某种云雨过后, 低哑又勾人的倦懒疏慵:“找到匕首应当费了你不少力气,这就放弃了?”


    即便历经昨夜,彻底知晓了谢清晏这张端方君子的画皮下是如何一个疯子,戚白商仍有些难以置信地望他。


    “你,就不怕我真杀了你?”


    “我本就是罪人, 总归要死,为何要怕?”


    谢清晏斜倚着身, 叫她握住匕首,刀尖向前,抵上他心口。


    戚白商挣扎着想挪开手, 却被谢清晏压着她手腕,一点点迫下。


    谢清晏漆黑的眸子如噬, 攫着她身影,分毫都不相让。


    他像着了魔似的将额头抵上她,不顾刃尖破开薄衣, 刺入血肉,叫她耳旁只余下他嗓音低哑的呢喃:“我该杀了你,可我做不到。”


    “不如你来杀了我,好不好?”


    “——!”


    戚白商惊恐地望着,那把匕首在谢清晏不留余地的力道下,向他胸膛里送去。


    ——他不是吓她,他是真的疯了。


    认识到这个问题的那一瞬,戚白商想都没想,在那柄匕首当真没入谢清晏胸膛前,她另一只手蓦地攥上。


    “呜…!”


    被握住的锋锐匕首划开了她掌心,痛意顷刻叫她眼眸湿潮如雾。


    谢清晏猛地睁开眼,松了她手腕。


    他皱眉起身,将匕首拿指骨弹刃一甩,伴着嗡然震响,锐风撕破了幔帐。


    谢清晏却没去管,扯着幔帐薄纱随手撕下一条,攥起戚白商的手腕就缠了上去。


    苍蓝色薄纱一层层覆过戚白商掌心,血殷上来,轻易将它染透。


    连着谢清晏眉眼都沉郁下去。


    “你不要手了?”


    “…我哪比得过谢公,”


    最后一道系上,戚白商从不敢再用力的谢清晏手中轻易挣出了手腕,痛意叫她唇色都微白,却不服输。


    她慢慢吞吞起身,咬牙忍着酸软,用沁着红的眼尾凉冰冰地睖向谢清晏。


    “我不要手,你不要命。”


    说罢这句,戚白商连与榻上的人再计较的力气都没了。


    这一遭她看透了——


    榻上之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阴晴不定、好恶难辨、琢磨不透,他连己身性命都玩忽轻怠,她再与他费多少心思力气都是白搭。


    一不小心,她怕是要将她自己连同身后无辜之人全搭上去。


    母亲之死未明、大仇未报,不值当。


    昨夜就当被只她一人知晓的疯狗咬了一口。


    惹不起,她躲得起。


    “谢公的救命之恩,你既要,我便还了,”戚白商掀开幔帐,撑身下榻,“从今日起,你我之间,一笔勾销。”


    话说得轻慢,乖慵,关系也撇得干净利落。


    若是没有因为腿软在起身那一刹那未能撑住,叫身后榻上那人扶住了后腰才免于跌倒,那应当就更完美了。


    “……”


    戚白商背对着谢清晏,羞愤恼恨地咬着唇肉。


    她没回头,用未受伤的手推开了谢清晏——


    “多、谢。”


    说着谢,话里却像是要咬人似的。


    谢清晏将眼神从她掌心的伤处挪上:“不必谢。本就是我做的,也该我善后。”


    “今日过后,希望谢公和我都将此事忘净了。”


    “忘?”


    谢清晏斜倚榻旁,指腹轻慢捻过,从她掌心滴落残留的血殷殷地洇开了薄胭色。


    “温香软玉,香露甘霖,如何忘得。”


    “…!”


    戚白商僵在了搁着药箱的桌案前。


    半晌,她攥着疼得麻木的掌心,听见自己轻音寂平:“谢公就当自己昨日去了花楼,一夜风流。”


    谢清晏眸子微暗,幽然抬眼望向窗前。


    戚白商一边解开止血的帐纱,疼得额角沁汗,一边轻着音色冷嘲:“带伤都不失雅兴,想来谢公往日也不曾少过取乐。云三公子名满江南的风流韵事,莫不是为谢公担的?”


    “……”


    谢清晏眼底情绪起伏如潮涌,只是自始至终都未动,也不曾否认,任她言语中伤。


    直到桌案前,戚白商合上药箱,单手背挂上肩,侧身要走。


    谢清晏道:“董其伤会送你回去。”


    “岂敢劳驾,”戚白商冷淡答,“我自己走。”


    “你是琅园的医师,董其伤代琅园迎来送往,理所应当。”


    不待戚白商再拒,谢清晏淡声道:“或者,叫他亲自护卫在你自雇的马车外,送你入戚府?”


    戚白商:“……”


    那宋氏要拎着长刀出来活剐了她吧。


    “…好,”戚白商忍气吞声地应了,“不过谢公的大病,我治不了,今后另请高明吧。琅园,我不会再来了。”


    这句并未得到回应。


    身后的沉默叫戚白商莫名地不安。


    她只能稍稍紧了步子,拂过珠帘,走向外间。


    就在戚白商绕过玉璧,将身前的门推开一隙时,她听见了身后伴着一声低哑喟叹,荡过珠帘而来的那人清沉声线。


    一如昨夜他握着她的手自渎时,低覆在她耳心,像要刻骨入髓似的缱绻喘息。


    “夭夭。”


    “过不了几日,你便会后悔了。”


    扣上门扉的指尖微颤,戚白商不假思索,拉开门便向外。


    只是逃得出他的屋,逃不过门扉在她身后扣合之际,那人最后一句低声入耳。


    “——后悔今日,不曾杀了我。”-


    戚白商归府后,便闭门谢客,在她那方小小的角院内将养。


    连翘与紫苏那日都见了,她回来时身上又添了一件华贵鹤氅,里面的衣裙有撕扯痕迹,还沾着好多血。


    连翘吓得红了眼圈,戚白商却说上面的血迹不是她的。问是什么人,就见戚白商咬得齿关轻紧,恼恨道不是人,是条疯狗罢了。


    旁的戚白商不愿再提,她们两个也都默契地不敢


    椿?日?


    再问。


    这一番将养,就到了十月下旬。


    在临近冬月前的五六日,今冬第一场雪下下来了。


    一夜间,偌大的上京城覆了满城的白首,连那些高楼琼宇都叫雪压得连成了片,像是将着天塌落下来似的。


    和飘摇的大雪一同落下来的,是宫中过了圣上御批的门下省降旨。


    “……籍没、流放么。”


    戚白商初听这个消息时,是接了旨意督办的戚世隐来说与她听的。


    他一身官袍,褒衣博带,就立在院内的雪地里。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唯独戚世隐那身官袍如火似的,灼得戚白商眼睛都有些痛。


    她涩然地眨了眨,抱着暖炉低了低头。


    戚世隐的官袍袖下攥紧了指骨,神色有些不忍:“白商,此案牵系深广,至今尚未追溯全部,籍没流放,已经是从轻处置了。”


    “我知晓。”


    戚白商抬眸,浅含笑,“本就是他们罪有应得,没什么。”


    戚世隐想劝,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朝堂上议起律法能舌战群儒的戚大人,此刻倒是无措得像个受先生责罚的学童。


    他好些年没有过这样的窘迫感了,只能向前踏出一步,又迟疑停住。


    戚白商被他官靴踩雪的碎玉声唤回神,眼角轻弯下来:“兄长,安家籍没,是何日?”


    “今日午时后。”


    戚世隐上前了两步,到廊下,声音也跟着簌簌的雪低下来:“京兆府协同巡捕营处置,我奉旨督办。我来是想问你,是否要……一同去?”


    戚白商抬眸:“可以么?”


    “当然可以,”戚世隐颔首,“只是连翘说你身子不适,近日又冷,你能撑得住吗?”


    “即便是体力不支,晕过去了,”戚白商见戚世隐替她忧思重重,故意莞尔逗他,“还有兄长在,定能负我回来的。”


    没想到戚世隐却当了真,肃然应:“自然。”


    “……”


    戚白商有些无奈笑了。


    话间,连翘去拿来了给戚白商御寒的大氅,戚白商接了一望,眼神有些不自然地嗔望连翘:“怎是这件…?”


    廊下的戚世隐回头望去。


    挽在戚白商手中的,正是一件掐丝墨竹纹缀玉珠的织锦鹤氅,不须细察,打眼一看便知贵得难抵,更像是宫中物。


    “姑娘,过冬的衣物落在庄子里,入冬后您又病着,还没来得及采办新的。”


    连翘说着,踮起脚给戚白商披上。


    “这已是最厚的一件——身子要紧,您可不能再病了。”


    那枚悬在鹤氅内的龙纹璧轻跌撞在戚白商腰间,凉冰冰的,叫她想起了它主人的温度。


    她脸色微变。


    “白商,她说得对,”戚世隐劝道,“你若觉它扎眼了些,我马车中还有条薄披的长帔,下车前一并披上就好。”


    “……”


    当着戚世隐的面,戚白商不好说什么。


    她只得应了,抱着暖炉跟在戚世隐身后,向院外走去。


    明间内。


    紫苏不知何时从里屋出来的,抱臂靠在门旁,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们姑娘走出去,这才回头,对上了连翘得意的表情。


    “怎么样,还是我有主意吧?”连翘轻扬下巴。


    “琅园的人只说让姑娘随身戴着玉璧,却不肯说明缘由,你也不怕有诈?”


    “谢清晏要是想害姑娘,哪需要这么多弯弯绕绕?”


    连翘歪了歪身,低声道:


    “况且谢公那暗卫可说了,这玉璧,可是能在圣上那儿保姑娘性命的东西!”


    提起这个,连紫苏表情也有些沉下去。


    “希望安家之事不会牵累姑娘。”


    “应当不会吧……”


    连翘也忧心起来,跟着想起什么,挠挠头茫然问紫苏:“不过长公子与姑娘说的,‘籍没’?那是何意?”


    “抄家。”


    ——


    “只判了个抄家流放?”


    行进的马车内,云侵月意外地摇了摇扇子,跟着冻得他一抖,又连忙折起。


    “你么,且不提,咱们陛下又何时这么心软了?”


    “他为三皇子留势,保安家党羽,不愿宋家在朝中独大罢了。”


    谢清晏拢着狐裘锦衣,长眸低阖。


    他说话时有些漫不经心,大半注意力都随着视线垂落在掌心。


    “那完了,所谓树倒猢狲散,如今安家一倒,朋党都急着改换门庭,陛下的想法怕是只能落空了。”


    “也好。”


    云侵月敲着手掌的扇骨一顿:“好什么?”


    “……”


    谢清晏终于舍得从掌心半隐的玉佩上挪开眼,他懒懒掀起了眸:“你觉着,人在何时最容易犯错?”


    云侵月若有所思:“以为自己离着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


    谢清晏手掌覆过:“得意忘形时。”


    “等等,”云侵月吸了口凉气,“你不会下一个瞄的,就是宋…?”


    谢清晏支起眼。


    云侵月却咬断了话头,闭上嘴巴,不肯说了。


    “不继续问了?”谢清晏道。


    “不问!”


    “为何。”


    “贼船都上了,”云侵月咬牙,“与其让我知道前面多么惊涛骇浪的,还不如两眼一抹黑呢。”


    “……”


    谢清晏低声似笑了,他推开马车车窗,望着不远处被巡捕营兵士围着的偌大宅院的正门。


    “就要到了。”


    谢清晏眺着那座高门,眼神霜凉,“既放了安家一马,我也该亲自来送它一程。”


    只是他话声未落,马车忽慢了下来。


    “公子。”


    车外响起董其伤压低的声音:“戚姑娘今日也来了。”


    车内兀地一寂。


    谢清晏眼睫轻颤了下,清声自若:“她本是安家之女,来便来了。”


    董其伤迟疑了下,老实道:“她是从戚世隐的马车里,由他抱下来的。”


    “……”


    谢清晏回眸:“?”


    第54章 籍没 你要为旁人,取我性命?


    安家府门前的青石板路年久失修, 经不住来往兵卒践踏,竟是在今日裂开了。


    白雪被踏作泥泞的污水,又在裂隙凹陷的青石板上汇作了洼。


    戚白商身上披着的鹤氅比起她身量, 本就有些太长了, 她为难地扶着马车车辕蹲下来,一时有些踟蹰得难以下脚。


    “白商?”戚世隐先下了车, 官靴踩过泥水间,回身见戚白商望着泥洼,他不由笑了。


    “兄长,”戚白商有些不好意思,“可否劳烦你扶我一把?”


    戚世隐应声,侧身近回车旁, 抬起手刚要扶住戚白商的手腕,就瞥见了她探出袖笼的左手掌心缠着的白纱。


    “你受伤了?”


    “前些日子,不小心弄的。”戚白商攥起手心,迫自己不去想它的来由。


    只是不等她再向戚世隐解释,就见原本伸过来扶她的手改向后, 戚世隐轻箍过她腰身,官服压下, 另一只手在她屈起的膝后勾住——


    “兄长…!”戚白商一惊,却已经被戚世隐抱得凌空。


    红色官服蹭过她的簪发,戚世隐平稳地将她抱下马车, 踏过安府门前的石板泥洼。


    “受了伤,就不要逞能。”


    戚世隐严肃告诫。


    “…哦。”


    安府外的巡捕营兵卒们不少悄然投过视线, 戚白商刚想将细颈往低处藏一藏,就忽觉着,颈后像是被什么凉冰冰的风刺了一下。


    她莫名一栗, 从戚世隐怀里回头。


    目光所及,只有一辆陌生的官员家眷制式的马车,就停在他们的马车后不远处。


    车驾侧的窗扉,正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扣回。


    那只手……


    骨节分明又漂亮,指节处却覆着薄茧,手背上张弛起伏的脉络又透着明显的张力感,是一只操惯了刀枪剑戟的男人的手。


    而且很眼熟。


    熟得叫她心口都有些栗然,只觉着身上某些地方像还留着曾被它轻慢玩弄的触感。


    不,不会的。


    戚


    𝑪𝑹


    白商脸色微白,忙转回眼。


    一定是她想多了。无缘无故地,那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是他给她留下的噩梦太深刻了。


    被戚世隐放到踏跺上,戚白商慌忙推后了步,直起身:“多谢兄长。”


    从乌黑的鬓发旁露出,白皙小巧的耳廓沁着血色的艳红。


    戚世隐余光瞥见,微微一怔:“是冷么,耳朵为何这般红?”


    “不是…”


    “……”


    隔着厚重的马车,女子乖慵赧然的声音很快就遁入宅院内,再寻不见了。


    “哎呀呀,毕竟不是亲兄妹,这般举止,多少有些不合适了吧?”


    云侵月藏不住狐狸笑,只能拿扇子遮着。


    他眼睛弯得快成了月牙,笑吟吟地从扇子上面窥向那个侧倚在窗畔,披不住画皮而眼神霜凉、冷面修罗似的某人。


    “也是,戚大人一身大红官袍在身,最惹少女怀春,被他抱上一抱,可不逗得戚家姑娘脸红吗?”


    谢清晏垂睫停了半晌。


    到此刻,他才懒抬回眼,“这么好奇,我送你去他怀里怀春?”


    “哎哎,谢琰之,迁怒我,你这可就是玩不起了啊。”


    “……”


    安府当前,又亲眼见戚白商叫戚世隐圈抱在怀中,只露着半截纤白颈子。不知有没有也靠在戚世隐肩上,将她柔软细碎的气息颤拂过对方喉结与下颌,就像那日和他……


    谢清晏眼神愈发沉晦,他没了再与云侵月斗嘴的兴致,叩了下窗扉。


    “其伤。转马,从侧门入府。”


    “是,公子。”


    “……”


    谢清晏是自己一人入了安府,没许云侵月与董其伤陪同。


    巡捕营是父亲元铁麾下,而京兆府的人便是认不得他,那一身狐裘与抬眼间凌冽杀伐之气,也叫他们不敢妄动。


    镇国公也来安府了的消息在巡捕营兵卒间低传,于是人人不敢声张,也人人有了见之便避、权当不曾见的默契。


    谢清晏便这样一路过廊穿院,踏桥拾阶,他漠然路过那些麻木的家眷,绝望奔逃而被扣押在地的仆役,哭嚎的孩童……


    廊院内一地狼藉,文墨书册扔入湖池,贵物被劫掠搜尽,珍惜养护的花草折断了腰肢,被一脚脚狠狠践踏入泥里。


    谢清晏停在院中,冷漠望着周遭幢幢的影。


    这一幕太熟悉、


    只是记忆里的那幅画卷,又远比今日更像人间地狱。


    那是十五年前了,他也曾趁着火一样的晨曦驰马归京,不顾呼吸里的血腥气。


    为他奔死的马驹吐出白沫,他却不曾回头看上一眼,只记得咬碎了牙也要朝那片火光处跑去,摔倒再爬起,踉跄行至,却还是没能来得及。


    满府哭喊求救,满目血肉白骨。


    哭叫的幼童被活活踏死,几步外骁勇善战的大舅父被来自身后的数柄长枪贯胸,面目狰狞死不瞑目。


    年方弱冠的小舅父临死前仰天怒啸,如断爪幼虎,长剑盲目四挥,血泪沾襟,声音嘶哑如恶鬼哀泣:[谢策…!!你这忘恩负义、丧尽人伦、猪狗不如的畜牲!你谢家人人不得好死——我咒你国祚断绝、百年必亡啊!!]


    然后用抱起过他无数次的那双手,少年挥剑自尽,深见白骨。


    随他之后,一颗颗人头落地,一双双眼睛怒睁。


    每个人都死死地瞪着他,从四面八方,从黑暗里,从他行至此的每一步,怨恨,痛苦,狰狞,绝望。


    直到女人的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从身后颤栗着抱住他:


    [翊儿——我的翊儿……不要去、会死的,不要去啊……]


    血色染透了长穹。


    “……”


    青天白日,雪地长空。


    长身立在兵荒马乱的安府内,谢清晏缓缓合上了眼,又再次睁开。


    与耳畔重叠的,来自记忆里久远未歇的哭喊,终于如潮水般褪去。


    从恨意中平定下的眼眸落低。


    穿过月洞门与遮掩的林木间,他望见一道熟悉的纤细身影,匆匆掠过不远处的廊下,朝挽风苑的后院跑去。


    尚未褪去的恨意下,谢清晏攥紧了指骨。他霍然转身,欲反向而离,只是迈出的腿停了两息,他终究转回,又跟了上去。


    ——


    戚白商正在安府中四处寻着安仲雍。


    圣上批下的虽是籍没家产、男丁流放的旨意,道理上不该伤及性命,但抄家的巡捕营兵卒们下起手来哪有什么轻重。


    初冬凛风早将安家倒台的风闻刮入了上京城中家家户户,从前安家在朝野党羽众多,如今甚至没人敢出来为他们说上一句话——自然就更不会有人在意抄家时,是否有偶然失手犯下的几条人命了。


    说到底,如今安家里再没什么贵人官眷,人人逃不过罪籍。


    戚白商感念二舅父在行宫那日为了免她落人口舌,自甘顶了恶名,圣驾面前举数安家桩桩罪行。


    知今日祸乱,她来路上便央兄长,籍没安家家产时,给安仲雍那座书斋小院独留一方清静,免得伤及本就抱病多年的安仲雍。


    没曾想,方才戚世隐接到底下京兆府的官兵回报——安仲雍竟不在他的院中!


    戚世隐安排人去府中寻了,可那些人辨不得这位极少离府的安家次子模样,寻起来如大海捞针,戚白商等不及,亲自寻到挽风苑后院附近。


    戚世隐奉旨督办,自然不能擅离,劝阻不得,便叫了两名京兆府的校尉跟在她身旁护着。


    只是此时府中兵荒马乱,过某道院落廊下,和一群被羁押的罪奴们错身间,那两名校尉也和戚白商走散了。


    “娘——”


    戚白商正欲返身去寻那二人,便被隔壁院子一声孩童哭声绊住了脚。


    她迟疑了下,朝声音来处走去。


    那方院子似是仆役住处,廊外,一名孩童嚎着被从一个妇人身旁拽离。


    地上那个跪着的布衣打扮的仆妇争夺不过,吓得泪流满面地用力叩头:“官爷,他是我的儿!是主子容我娘俩住在府里,他当真不是安家男丁啊官爷……”


    “少废话,是不是带走就知道了!”


    拉住男童的官兵啐了一口,用力拽拖起孩童,就要往院外走。


    妇人急了,忙不管不顾地向前一扑,抱住了官兵的腿脚:“官爷!官爷您放了我们娘俩吧官——”


    “呸!什么腌臜东西!”


    那名官兵拉了两下腿,没能脱开,恼羞成怒,竟是一脚狠狠踹开了那妇人:“再耽误办差,我剁了你脑袋!”


    “娘…!!”


    男童哭嚎声顿时更加凄厉了。


    折廊后,戚白商面露不忍,蹙眉便要踏出山墙后。


    只是那一步尚未落在实处。


    戚白商腰间蓦地一紧,竟是被什么人挟起楚楚纤腰拉回墙后,扣在了那道山墙外粗糙不平的岩壁上。


    就连她险些出口的惊呼都被对方预料,抵着修长微冷的指骨,覆回口中。


    戚白商惊恼仰眸,乌瞳轻缩。


    ——谢清晏!


    竟真是他?!


    “什么眼神,”谢清晏低了低身,声线轻哑疏慵,“见鬼了?”


    戚白商不由地蹙眉。


    ……此刻在她面前低身的谢清晏,无论压抑的眼神还是诡谲的语气,都叫戚白商切实地有种见了无间鬼魅的危险感。


    谁又招惹谢清晏这疯狗了?


    戚白商眼下却没心思计较这些,此间,山墙后的廊外,争执哭嚎之声愈发高了些。


    她偏过脸,避开了谢清晏的手:“烦请谢公放开我。”


    “我当你对安家多无私情,这便心疼了?”


    谢清晏不但未从,反而将她腰身禁锢得更紧,“安家害死的那些性命,连哭叫挣扎的机会都不曾有……今日之事,不过是他们罪有应得。”


    在那孩童啼哭的凄声里,戚白商恼然睖向了身前那人。


    谢清晏逆光俯身,漆眸似墨,神情间竟是当真寻不出一丝动容。


    什么渊清玉絜、君子无双……


    分明冷漠酷烈,修罗在世。


    “我不知谢公为何对安家恨之入骨,但安家之过,不在无辜妇孺。”


    戚白商挣扎欲起。


    却又一次被谢清晏扣紧双手,他隔着两人交扣的双手压在她身前,更借势将她整个人迫于身下荫蔽——


    椿?日?


    “安家妇孺无辜,被安家阴谋构陷、满门烬灭的旁家妇孺又何辜?”


    “你……”


    戚白商恼得睖向他。


    只是不等两人再作争辩,也不等戚白商看清谢清晏眼底的恸意与恨意。


    廊外忽多了凌乱急声——


    “放下他!”


    “你、你敢刀挟官差,你不想活了?!”


    “……”


    戚白商面色陡变。


    多出来的那道声音像是,安仲雍?


    谢清晏同样察觉了。


    他抬眸慑向山墙外,停了两息,薄唇勾出冷意透骨的低哂:“自寻死路。”


    话声未落,戚白商面前的人已转身踏出。


    戚白商面色微白。


    她连忙追着谢清晏身影步入院内,可惜还是晚了他两步。


    院中,安仲雍原本拔刀架着两名官兵中的一个,身旁还跟着个仓皇的婆子,他正示意婆子将男童从另一个官兵那儿带走。


    三人穿过月洞门,忙不迭逃向后一叠的院落。


    谢清晏轻身落入院里。


    没给任何人一息反应机会,他自锦衣狐裘下信手挑出三尺青锋,映着冰雪似的冷冽,抵在了安仲雍颈上。


    两名仓皇应对的官兵顿时跟见了祖宗似的,面露喜色:“谢公?!”


    “公子,您怎么也来了?”


    “……”


    刚踏出院墙后的戚白商更是听得心里一凉。


    如此熟稔,必是巡捕营之人。


    那可是谢清晏父亲元铁的麾下兵卒。


    “安家籍没,竟劳了谢公大驾……”


    安仲雍本就苍白的面色愈发难看了些,长剑在喉,他不敢妄动,一时也未曾注意到廊下的戚白商,“我可以束手就擒,但请谢公放过那对母子,仲雍愿以身名担保,他们确实不是……”


    “军令如山。”


    谢清晏漠然截断。


    他指骨间青锋横平,如雪华长泻,锋锐的薄刃抵得更近安仲雍咽喉要害处。


    “若出了纰漏,他们二人便要以性命相抵。安家之人,就连慈悲也要拿旁人性命作赌?”


    “……”


    即便说这话时,谢清晏是背对戚白商,但她还是有种被谢清晏话锋狠狠刺了下的感觉。


    这话更像是朝她来的。


    安仲雍迟疑了下,还是松开了手中那柄他本也握不住多久的刀:“有谢公在,仲雍愿信他们不会屈枉无辜。”


    谢清晏侧瞥了眼,两名官兵得令要去追逃走的妇孺。


    “谢公,这位也由我们叫兄弟带去前院?”其中一个小心请示。


    谢清晏低了眸,似在问什么人:“依大胤律法,籍没中,遇持刀兵反抗者,何罪?”


    安仲雍脸色一变。


    官兵愣了下:“其罪,当诛。”


    他一时分辨不出这位以端方渊懿著称上京的镇国公,这话到底是玩笑,还是真的要……


    “既如此,”


    谢清晏清声作叹,低掀起了漆沉的眸,似遗憾道,“也只能依律法办了。”


    长风过庭。


    杀意如冬雪,肃然透骨。


    安仲雍愣了下,笑叹:“竟连谢公也领了二殿下的成命,那我岂有偷生之道……”


    “等等。”


    抑着一丝颤意的女子清音,终于忍无可忍地踏入了院中。


    安仲雍闻声一愣,跟着有些不可置信地惊回过头:“夭夭,你怎么来——”


    他刚要踏出的步伐,却是被谢清晏猛然上提的长剑生生逼退了回去。


    一道血痕顷刻划出。


    “……谢清晏你敢!”


    戚白商惊颤了音。


    “大胆!”两名官兵回过神,怒指戚白商,“你是何人,怎敢直呼谢公名姓?”


    “没你们事了。”


    谢清晏侧眸,淡声,“去追。”


    两名官兵被谢清晏眼神一扫,原本还要出口的话立刻咽了回去,对视了眼就提步朝方才妇孺三人离开处追去。


    而此间,戚白商已经踏入院内。


    四下再无旁人。


    戚白商踩过凌乱的碎雪,一步步走至谢清晏身前。


    “谢清晏,我舅父并非持刀兵反抗,是为了救人,你明知晓。”


    “那又如何。”


    谢清晏淡然侧眸,望着一寸寸近身的女子。


    到此时他才分明瞧清楚了,她身上穿着的是那日他赠她的鹤氅。


    乌发如鬓,红唇点朱,雪色间更衬得妍容绝艳。


    美得叫谢清晏眼神轻晃。


    可终究是安家之人。


    ——


    偏偏是安家之人。


    谢清晏阖目,又睁开,他眼神里多了几分戾然的笑意:“不若你求我。”


    刚停住的戚白商一僵。


    安仲雍也是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愕然看向二人。


    谢清晏将手中青锋压得更深,语气却薄凉,似恨似笑:“你求我,我便放过他们,如何?”


    “…好。”


    戚白商抬眸。


    安仲雍顿时急了:“夭——”


    剑锋猛沉,血色再涌。


    “再喊一次、我杀了你。”谢清晏兀地沉了声。


    安仲雍脸色煞白地僵住了。


    “舅父,”戚白商怕安仲雍不知谢清晏疯狗脾性,忙轻声插话,她朝安仲雍摇头,“听他的。”


    “你不是要我求你么,我说,好。”


    戚白商温声,转向谢清晏,“谢公想要我如何求?附耳够么?”


    谢清晏手中长剑稍离,他低眸望向身前走近的女子。


    她少有眼波如烟,神情也柔弱,温吞,低下去的颈子纤弱无害,像伏降的幼兽,身段放到最低,勾人得近妩媚。


    她攀上他的肩,似呵气如兰。


    只一刹那。


    “刷。”


    魅色尽褪,柔软的花瓣下露出要命的锋厉来——


    戚白商在近身的那一瞬拔下了她头顶的金簪,薄锐的簪尖刺穿了狐裘,直直抵住了谢清晏修长的颈。


    簪尖下压,血色如珠。


    戚白商没表情地仰眸,轻声问他:“这样,够求你了么。”


    “……”


    院中刹那死寂。


    安仲雍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个他像认不出来了的胞妹之女:“白商,他,他可是镇国公啊,当今圣上的亲外甥,你万万不可对他——”


    谢清晏似乎终于从这道陷了他的美人计中醒回神。


    他低头,轻笑起来。


    “夭夭。”


    一个称呼就镇住了安仲雍。


    而谢清晏似浑然不觉,他朝身前低眸,狠攫着戚白商近在咫尺的容颜:


    “你披着我亲手为你系上的我的贴身鹤氅……”


    “却要为旁人,取我性命?”


    第55章 金簪 任我欺凌。


    安仲雍只觉着晴空一道霹雳, 正准地落在了他的头顶。


    谢清晏娓娓道来的嗓音低哑缱绻,神情又这般疏慵从容,就仿佛他说出口的二人的亲密无间,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安仲雍一时都恍惚了。


    莫非是他深居简出, 听错了传闻,昔日被圣旨赐婚给谢清晏的不是戚家戚婉儿, 而是她的姐姐、他的亲外甥女,戚白商?


    饱读圣贤书、恪守伦理纲常的安仲雍抱着这最后一线希望,颤颤巍巍地看向了戚白商。


    然而戚白商的惊愕不比他轻上分毫:“你住口,胡说什么——”


    金簪珠花被戚白商攥得轻颤。


    威胁之意愈盛。


    可惜谢清晏不以为意,他长睫低扫,冷哂着瞥过从她纤白细腻的指间探出的金簪。


    “这支金簪, 比起前些日子你在我榻上杀我用的那把匕首,未免弱了太多。”


    谢清晏翻腕,收剑入鞘。


    同时右手一抬,轻易捏住了戚白商攥着金簪的手腕。


    她一瞬有所意料,蓦然松开了指尖, 任金簪坠落在地。


    果不其然——


    谢清晏下一刻就握着她手腕,将她向他身前提拽起。


    戚白商半跌入他怀里, 恼恨又生惧地抬眼。


    而谢清晏似丝毫不觉生死之危擦肩。


    他低低瞥过地上的金簪:“像你这般细弱,怎么够杀了我?”


    ……这个疯子。


    戚白商气得咬牙,低头冷淡避过他眼神:“我若想, 一根金针亦能杀你。”


    “是么。”谢清晏不在意地俯低了身,清绝眉眼愈近她, “那为何当日任我欺凌,也没有


    𝑪𝑹


    让那一刀刺穿我心口?”


    戚白商惊厥仰脸:“你——!”


    “莫非,是舍不得?”


    “……”


    戚白商咬得贝齿欲碎。


    谢清晏……


    岂止是冷漠酷烈、修罗在世, 他还践蔑礼法、无耻之尤!


    否则他怎会当着安仲雍面说出这样的话?!


    戚白商简直不敢去看安仲雍此刻的神情。


    也不待院中死寂僵持再生变化,方才那三名妇孺逃走的方向,兵戈甲胄交错声渐渐近了这方院子,直到一队官兵迈入院内。


    戚白商回过神,立刻向后退了步,拉开与谢清晏有些太过狎近的距离。


    “……”


    谢清晏眼神微动,敛于狐裘下的手似乎抬了下,又克制地落回。


    “谢公,逃走的三人我们都带回来了!”为首的正是方才那两名官兵中的一人,“她们运气不好,正好撞另一队兄弟手里了!”


    戚白商望过去。


    她的视线正巧对上了那个听命于安仲雍的婆子,对方本没什么反应,一望见戚白商的脸,却是猛地一哆嗦,跟着眼圈竟也红了:“姑娘……”


    戚白商微怔——她并不认识对方。


    “废什么话,走!”


    那队官兵不客气地将那个一步三回头的婆子连带着那对母子推搡着,朝前院的方向去了。


    “谢公,那这位……”官兵头子示意向在他眼里也算“命大”没死的安仲雍。


    谢清晏似乎有些倦了,他垂了睫羽:“一并带走吧。”


    “哎!”


    官兵松了口气,朝身后两人一歪头。


    那两个官兵立刻朝安仲雍走去。


    刚到安仲雍身旁的戚白商脸色微变:“舅父,你……”


    “白商,你先听我说。”


    安仲雍病弱而声轻,语气却少有地匆匆:“方才那个婆子是你母亲当年的贴身丫鬟,十五年前行宫大火案之前陪在你母亲身边的人里,也只有她还活着了。”


    “……”戚白商面色一白,蓦然抬眸,“难道她知道——”


    然而来不及多问。


    安仲雍已经被走上前来的两名官兵一左一右擒住:“走!”


    安仲雍咬牙回头:“安家之祸不及奴仆,保下她!”


    戚白商眼圈微红,点头。


    原本要继续奉承谢清晏的官兵头子顿了下:“谢公,这个女子莫非也是安家的……”


    谢清晏神情懒散地抬手,从颈前抹下一缕血痕。


    闻言他停顿了下,拈着指腹间的血,似笑非笑望向官兵头子:“你想连她一起抓?”


    官兵头子木愣愣地咂摸着意思:“额,要她是的话,那应该抓、抓吗?”


    谢清晏低声笑了,他声线愈发温柔,近清缓缱绻:“你碰她下…试试。”


    “——”


    官兵头子对上了谢清晏那一瞬背光凝睨下来的眼。


    薄唇似笑,却煞若修罗。


    他僵了两息,猛地哆嗦了下。


    “不抓不抓,绝对不抓!我就算抓了我亲娘也绝不敢碰这位姑娘啊!”


    “……”


    戚白商忍着焦急,望着舅父被官兵带走,她回身就见那个官兵头子一副指天发誓的模样,对着谢清晏,更是一副比对着他亲爹还殷勤的嘴脸。


    “请问大人,你们是要将安家罪籍之人带去前院按册籍清点吗?”


    “啊?”官兵蒙了下,回头,“是,是,姑娘有何吩咐?”


    戚白商有些不习惯对方两副态度:“…我同你们一起。”


    “行啊,没问题!”


    官兵头子一边偷眼看谢清晏反应,一边拍胸脯应承下来。


    戚白商实在有些不放心,怕去前院的这短短一路上,再有什么人对如今连反抗都要被问罪的安仲雍下黑手,那舅父就当真十死无生了。


    想着,戚白商不着痕迹地睖了谢清晏一眼。


    偏那人明明低侧首,却像是对她的眼神有什么额外觉察力似的,下一息就抬眸望了过来。


    玄色锦衣狐裘愈发衬得那人神清骨秀,立于雪地间如瑶林琼树,惹人侧目。


    谢清晏薄唇微启。


    不待他说第一个字。


    “那走吧。”


    戚白商直接转身,权当身后只有一团空气,径直朝安仲雍被官兵们挟着离开的方向追去。


    “谢公,我也回去复命了?”官兵头子还记着方才那一眼,赔着笑弯着腰问。


    谢清晏漫不经心地应了声,黑漆漆的眸子却始终凝眄着少女背影。


    直至它彻底消逝在他眼底。


    许久后,再无旁人的院子里,冬风簌簌,将屋檐瓦砾与枝梢上的雪粒扑下来。


    独立于院中,谢清晏身上披着的狐裘尾摆也缓慢浮荡。


    地上白雪簌然涌动,如衬他在云隙,在天边。


    唯独不在人间。


    直到一声像认命了的低叹后,那人折腰俯身,从身前的雪地里,拈起了一支金簪。


    “戚夭夭。”


    谢清晏颤了颤落上雪粒的长睫。


    薄唇低勾,他似是笑了,声线却带着一点隐忍到颤意的叹。


    “你不该救我。…该让我死在那场冬雪里。”


    那样,


    你今后就不会被我这只恶鬼缠上、再不得清白-


    安仲雍冒险去寻来的那个曾在安望舒身边侍候过的阿婆,被戚白商请戚世隐注意一二,额外留心了她被羁押后的去处。


    只可惜安府众人,无论罪籍奴籍都要按着册籍一一核查,须得暂时收押留待处置,不能立刻让戚白商将人带走。


    不过戚世隐也答应了戚白商,安仲雍那儿他会尽心关照,等这边案子一结,便设法为她带这位阿婆回府。


    有兄长一诺,戚白商总算安心了许多。


    冬月初,听闻三皇子谢明为了祖父一家,在圣上书房外跪了一夜,惹得龙岩震怒,终于求得圣恩开赦——


    容安家男丁流放之日推到年后。


    得到消息,戚白商也有些心情复杂。


    她既是松了口气,接下来数九寒冬,若此时流放离京,路上二舅父的身子绝撑不住。又有些意外,那位朝野皆知行事素来张扬狂悖的三殿下,如今竟一反常态,能为了祖父一家做出这等引火上身之事……


    也叫戚白商稍淡了些对那日行宫里他阴谋算计的鄙夷,高看他一眼了。


    只是朝中人尽皆知,经此一事,储位之争再与三皇子无关了。


    而戚家,如今却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戚世隐在安家大案中居功甚伟,二殿下乃至宋家将来也会念他从龙之功,朝中一反之前轻鄙,对他是交口称赞,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忧的,则是戚妍容了。


    “好好的姑娘家,胆大包天,不但妄图卷入党争,还敢做出这等构陷兄姊、祸及家门、不忠不孝不知廉耻的错事!”


    戚白商刚踏入观澜苑里,那座五开间硬山正房对着的廊下,就听敞开的明堂内,戚嘉学一声怒意难遏的断然厉喝。


    连翘吓得哆嗦了下。


    而戚白商一缓,轻眨了眨眼。


    兴许是入京后听了太多训斥,若非这会她人还没完全到堂前,都要以为戚嘉学这句是骂她来的。


    “公爷,大姑娘来了。”


    门外小厮一见了戚白商,像是早有准备似的,立刻扭头进门通禀。


    跟在他身后,戚白商缓步进到堂内。


    堂下跪坐在地的正是戚妍容,那日牵涉行宫纵火案,收押了多日,如今应当是刚放归府中,衣衫狼狈,发丝凌乱,还沾着草屑。


    一个月未见,她神情间已尽是麻木冷殆,没了半点昔日的骄矜灵动。


    她身旁,二房叔母正泪水涟涟地抱着自家女儿,跟着低头听训。


    而堂上,居中主位的自然是戚嘉学,大夫人宋氏冷绷着脸儿,捏着手绢坐在左侧。二房那位戚白商都很少见到的叔父戚嘉志,正面色青白,半低着头不安地虚坐在右侧椅中。


    兄长与婉儿都不在。


    戚白商扫罢众人时,也缓步行至堂下,她朝主位上屈膝,垂眸行礼:“白商见过父亲,夫人,叔父,叔母,妍容妹妹。”


    “……”


    地上木头似的戚妍容听到她的声音,终于抬起头,怨恨地瞪向她。


    戚白商像毫无察觉。


    走完了过场,她本直起身,就准备到一旁做她的陪衬去了,然而还未退出去一步,就听堂上戚嘉学有些迟疑地开了口。


    “白商,你……”


    这个称呼先叫戚白商眼皮轻跳了下。


    入京以来,戚嘉学,她的父亲,可从未如此语气地这样称呼过她。


    何况换了往日,父女避不得相见,戚嘉学不是冷淡嫌恶地瞥她一眼,便是当她作空气,今日这是怎么了?


    戚白商察觉今日有什么不对,微微抬眸,对上了堂中:“父亲唤女儿来,可有什么事?”


    “我刚回京复命,就听说你,你上月在行宫,险些叫陛下伤着了?”


    戚嘉学不知缘何神色复杂,身体更是前倾。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戚白商看不懂的意味,在她面上打量:“当真是陛下动手,可曾、可曾伤着你了?”


    戚白商眼波微动。


    自从她入京后,一路走来也算险象环生,受伤遇险难计其数,她的这位父亲何时当真关心过她了?


    不过离京一趟,戚嘉学竟像变了个人。


    莫非,赴了一趟宁东,替陛下查个海运,还落水生病,把脑子弄坏了?


    薄凉情绪抹过明净眼眸,戚白商暂想不透,也未再多思。


    “回父亲,白商无碍,请……”


    话还没说完。


    大夫人忽遮过了她的话音:“夫君,我早说过了,那日陛下未曾对白商当真为难,不过是一时情急失态,叫京中传闻闹得凶了些。”


    “当真?”


    戚嘉学望着戚白商的神色又有些生疑地冷下来。


    戚白商还未开口。


    “夫人这话说得也太偏颇了些!”连翘急得未按捺住,上前一步,匆匆朝戚嘉学行了礼,“公爷明鉴,那日陛下手中的刀差一点就要砍到姑娘身上了!”


    “大胆婢子!这里何时有你说话的份?!”


    宋氏竟是急怒,扭头就唤人将连翘拖下去。


    戚白商抬手,要将连翘拉到身后。


    只是不用她护,戚嘉学先重重哼了声:“这家主之位,我是不是也该让给夫人了?”


    “公爷,我……”


    宋氏脸色顿变,连忙低了头,讪讪道:“我只是一时情急……”


    “若夫人所言句句属实,毫无隐瞒,又情急什么?”


    宋氏神色顿时更加难看。


    带着一种似恼恨又生惧的眼神,她看向了堂下戚白商主仆二人。


    “那个婢女,不必怕,上前说明当日之事。”戚嘉学冷声,从宋氏那儿收回目光,“不得隐瞒、更不得矫言伪饰,懂吗!”


    连翘立刻伏身:“公爷明察,当日之事,朝中不知道有多少官眷亲眼所见呢,婢子要是有一字虚言,天打雷劈!”


    发了毒誓,连翘立刻将当日之事道来,她本就话多善辩,声情并茂,活像个街边的说书人,倒是说着说着还真情实感地带上泪了。


    “……要不是谢公那日挺身相救,我家姑娘,我家姑娘定是要被陛下一刀砍了!真那样,公爷您回京可就只能见到我家姑娘的尸骨了!”


    “他竟当真——”


    戚嘉学神色不知缘何惊厥,眉头深锁,神情几次变幻后,慢慢停在一种近乎阴鹜的沉色上。


    只是那分阴鹜,并非朝堂下,而是朝大夫人宋氏去的。


    宋氏似是察觉,低着头,攥着手绢的指尖止不住地颤,却不肯抬头与戚嘉学对视。


    “好,好啊。”


    戚嘉学似是明白了什么,眼眶沉怒得透红,他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又靠入椅子内,合了合眼。


    半晌,他终于睁开布着血丝的眼,目光复杂地望着戚白商:“白商,来,你……”


    不等戚嘉学说完。


    堂外,忽又响起声痛呼:“我的妍容啊,你受苦了哇……”


    “老夫人,您小心些!”


    “老夫人——”


    嬷嬷与丫鬟的声音追在个头发白花花却颇有些健步如飞气势的老太太身后,几息间就进了堂中。


    “母亲,”戚嘉学不得不停了话,皱眉起身,“您为何来了?”


    说着,他不悦扫向右侧的戚嘉志。


    戚嘉志缩了下肩,忙避开去。


    “祖母…!”始终麻木的戚妍容像是找了靠山,眼泪顿时落下来。


    “哎哟,我的妍容受苦了,受苦了啊……”


    “……”


    堂下一时乱作了团。


    戚嘉学拧着眉,对连翘道:“扶上你家姑娘,到一旁坐着休息。”


    “是,公爷。”


    连翘连忙起身,护着戚白商退到最右侧。


    戚白商捡了个离着最远的位置,在这场纷乱的大戏前坐下了。


    “姑娘,这什么情况啊?”连翘压着声,趁转身给戚白商斟茶的工夫,小声问道。


    “戚妍容犯了大错,二房知躲不过,将老夫人请出来作挡箭牌。”


    戚白商拿起茶盏,先观汤色,再嗅味,最后才浅浅啜了口。


    “老夫人只这一个亲孙女,向来当心肝护着。”


    每次都是这么闹一闹,老夫人虽不是戚嘉学的生母,但早扶了正,如今再拿孝道将戚嘉学压一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此戏份,在庆国公府隔三差五都要上演,并不新鲜,戚白商也早看倦了。


    今日唯独不同么……


    她这个向来背最大锅的,怎么还单独被戚嘉学摘出来了?


    戚白商拿着茶盏的手指微微停顿,如有所思。


    “哎呀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公爷对您的态度啊,比起离京去宁东前,今日简直是天大的差别嘛,”连翘胡思乱想着,“难道,是家里给您定了门好亲事?”


    “……”


    戚白商险些呛了下,有些无奈地瞥她。


    和连翘这一番插科打诨下,堂中的官司也总算有了分明迹象。


    只是与以往不同,今日,戚嘉学的情绪似乎格外暴躁,不近人情。


    甚至有些像,迁怒?


    戚白商无声望着。


    “——母亲不必多言!”


    说不过那哭作一团的祖孙母女三人,戚嘉学怒极甩袖:“戚妍容敢暗通安家,合谋来害无尘与白商!真叫她得逞,那是要毁了我戚府满门!如今她一人失了清白名声也是她咎由自取!必须给宋家、给上京的悠悠众口一个交代——此事绝不是她跪两日祠堂便能平息的!”


    “那你要如何?”老夫人气得脸皮哆嗦,“难不成,难不成你还要将她嫁给三殿下,做个见不得人的妾室?”


    戚妍容闻言哭道:“祖母,我不要嫁三皇子,他母妃都要进冷宫了——”


    “住口!”


    戚嘉学气急败坏地转过身,扬手要抽。


    老夫人慌忙将人护住,又惧又怒:“怎么,你现在是连我这个母亲都不放在眼里了?”


    “……”


    戚嘉学深吸气,慢慢攥住了手,放下去。


    他眼底冷光频现:“母亲,我知您向来偏宠二弟一家,但此事,我请您想清楚了——您先是庆国公府如今的老祖宗,后才是他的母亲、戚妍容的祖母!”


    老夫人面色惊变:“你……”


    “若是庆国公府的门楣倒了,你护得住她?”


    戚嘉学的手指向戚妍容,又指向他身后闷不做声的二弟,“还是护得住他?还是护得住您自己老祖宗的位置啊?!”


    “……”


    在戚嘉学近乎沉冷的眼神下,老夫人终于察觉不妙了。


    她慢慢从戚妍容那儿拽出来自己的衣袖,稍稍正了衣冠,起身来:“你莫唬我,当真有,有那么严重吗?”


    戚嘉学冷声:“您以为,戚家如今既无军功,又无党羽,在朝中、在上京,却撑得住国公爵位府邸,靠的是什么?”


    老夫人神色微露迟疑。


    戚嘉学俯身,将老夫人拉起,带到主位,又扶压着她的胳膊一点点坐了下去。


    “靠的是二殿下背后的宋家,是和镇国公谢清晏的姻亲!”


    戚嘉学背对众


    𝑪𝑹


    人,声色疾厉。


    “而您的孙女,她差点一手毁了这两幢根基!她是为了一己之私,竟不惜要拉我戚家满门下狱!!”


    老夫人面色煞白,不知是被戚嘉学的人还是话给吓得。


    正在堂中死寂里。


    外面,忽有小厮快步匆忙来:“公爷,镇、镇国公亲自来了!”


    “——?!”


    满堂众人惊回头。


    这才刚说到,怎么就来了?


    戚嘉学连忙回身,要下堂迎出去:“为何事来的?”


    “似乎是为了三日后在长公主府办的烧尾宴,谢公亲自来送请帖的。”


    小厮回头看了眼,忙拦住向外的戚嘉学:“公爷,人已经到外面了。”


    坐在角落里的戚白商回过神来,细眉微抬,手中拿着的茶碗轻不可察地颤了下。


    她慢慢咽下口中的清茶,望向堂外。


    檐外,雪晴云淡,天地旷白间,一位披着玄色织金锦松鹤纹狐裘的青年玉簪束冠,缓带轻裘,行过廊间,停于堂外。


    那人眉眼温润,端方雅正,朝迎出去的戚嘉学等人持了礼。


    戚白商隔堂听着,确是来送烧尾宴的请帖。


    她略微松了口气。


    “连翘,我们先回院里吧。”戚白商放下茶盏,无声起身。


    连翘迟疑了下:“那我去禀公爷一声。”


    “嗯。”


    只可惜,连翘刚走出去两步,戚嘉学竟已是笑声和乐地将人请入了堂内。


    迎面撞上连翘,戚嘉学神色一顿。


    连翘迟疑作礼:“公爷,我家姑娘身子不适,可否先回去休憩?”


    戚嘉学略作犹豫,点头应了。


    戚白商向外走,怎么也须行过谢清晏面前。


    今日是当着全家的面,她再多龃龉,也得当作全无前嫌——外人眼中,她与谢清晏该是完完全全地不熟。


    譬如谢清晏从进来至今,端是清疏有礼,一眼都不曾往她这儿落过。


    这般拿捏着分寸,戚白商上前:“见过谢公。父亲,那我先回房了。”


    她直起膝,刚要绕过众人去。


    却在行过谢清晏身旁的刹那,听得那人兀地起了清朗和润的声色。


    “戚姑娘,稍等。”


    “——”


    众人一怔。


    而戚白商的脚步惊在原地,她低垂着眸,压着心口栗然。


    过了两息,她才慢慢回身:“不知谢公有何吩咐?”


    “前些日子,我拾到了件物什。”


    谢清晏缓抬了袖,修长如玉的指骨从锦衣狐裘下探出。


    于他掌间,正托着只黑檀木描金漆盒。


    谢清晏垂眸将它打开了。


    戚白商眼睫一颤,对上谢清晏漆眸幽深,又似含笑温润的神色。


    “戚姑娘,这支金簪,是你落下的么?”


    “——!”


    第56章 虎穴 那一夜我对你做过什么。


    谢清晏一问出口, 众人便惊在了原地。


    其中,宋氏最先反应过来,目光近乎怨毒地落在了戚白商身上。


    若非谢清晏在, 兴许她已经扑上来了。


    戚白商更是如坠冰窟。


    他不会当真要如陛下所说, 要将婉儿与她一同纳入……


    “这是白商的簪子?”戚嘉学回过神,脸色有些古怪, “怎会,怎会在谢公手中?”


    谢清晏睫羽微垂,敛去了漆眸里晦色。


    像是沉浸在戚白商的惊栗神色带给他愉悦又痛楚的情绪里,谢清晏停了几息,方有些自咎地回身:“我竟疏忽了,未曾提起么?”


    那人朝向戚嘉学, 端是琨玉秋霜,清正端方的君子模样:“那日在行宫,情势危急,戚姑娘匆忙间落下的。这支金簪恰钩在了我大氅上,回府后才发现。”


    “竟是这样?”


    戚嘉学明显松了口气, “白商,我都忘了, 那日幸亏有谢公救命之恩才保住了你性命,还不来谢过谢公?”


    戚白商僵着回神,按捺尚未平息的心跳:“白商, 谢……”


    “不必。”


    谢清晏侧过身,似是十分克制守矩, 他虚扶向戚白商,“戚姑娘不是已偿还过了。”


    “……!”


    谢清晏这句压得极低,只有戚白商听得分明。


    她眸心一颤, 乌眸如雾氤氲,脸颊瞬间漫上恼羞成怒的红晕——


    他…他怎还敢提!


    可惜满堂显然只有戚白商一人知晓、一人觉着、一人认得清,这张渊清玉絜、高山白雪似的画皮下的真面目。


    垂在袖笼里的指尖掐起来,戚白商低着头颈,压着眼睫不肯抬头。


    “——白商谢过谢公。”


    气息微颤地说完了那句话,戚白商从谢清晏掌心中接过那只黑檀木盒,便凌然转身。


    “连翘,走。”


    “……”


    尽管戚白商尽力遮掩了,但那点压在恼恨之上的冰冷疏离却未能藏个彻底。


    堂内众人都觉出几分说不清的微妙。


    望着已经离开堂外廊下的身影,戚嘉学迟疑了下,歉意地回过头道:“谢公见谅,今日白商定是身体不适,这才怠慢了……”


    “不怪戚姑娘,是我思虑不周。”


    谢清晏轻叹声,望着空荡荡的廊外,又停了两息,才有些遗憾地收回视线。


    “那日在行宫,圣上大怒,险些伤及了戚姑娘性命。她定是又想起当日之事,心中惧怕,是我不该再提起,徒惹她余悸。”


    “哪里哪里……”


    戚嘉学心头最后一点疑云顿时消散,他暗松了口气,也更愧疚了些。


    请谢清晏落座后,他低头吩咐小厮。


    “叫后厨这几日细心准备,每日送些温补养神的膳食去大姑娘院里。”


    “是,公爷。”


    “……”


    堂外的宋氏刚打发了二房离开,又叫下人暂关了戚妍容,之后少不得家法处置。


    布置过后,有丫鬟来汇报了戚嘉学的吩咐。


    她一边听着,一边气咬得颧骨颤动,又恨又怨毒地看了眼角院的方向——


    那个狐媚浪荡的,果然不安于室,还敢用落簪这种手段,去勾搭婉儿的夫婿。


    那就怪不得她了。


    “你去宋家传话于我兄长,”宋氏咬牙切齿,“依之前定计行事。三日后,长公主府烧尾宴上,我要这个贱种声名扫地、被赶出上京!”-


    被谢清晏惊吓也气得不轻,戚白商不愿再想起他,于是那只黑檀木盒子带回来后,就被扔在了妆镜旁的角落里。


    直至三日后,烧尾宴当日。


    戚白商一早起来就被连翘拉到妆镜前,给她在妆奁里挑选今日的首饰。


    她最近日子都未睡好,今早尚困着,一个懒洋洋慢吞吞的呵欠刚打到一半,就被连翘“呀”的惊声止住了。


    戚白商轻慢眨眼:“怎么…了?”


    回眸间,戚白商才发现,站在一旁神色愕然的连翘手中拿着的,正是回来之后就被她“打入冷宫”的黑檀木盒。


    只是这会被连翘打开了。


    戚白商心里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姑娘!这、这不是你的簪子啊?!”


    连翘回过神,惊慌地将手中的黑檀木盒送到了戚白商面前。


    戚白商垂眸望去。


    ……盒子里的金簪,确实被“掉包”了。


    或者说,原本放进去的就不是戚白商落在安家的那支。


    这支比起戚白商那支更精雕细琢,凤蝶穿花栩栩如生,犹如振翼欲飞——工匠技艺不知要娴熟上多少倍,点缀的东珠也华贵难匹,一看便是御赐或皇室之物,民间罕见。


    戚白商望着它,气息微紊:“连翘,你拿出婉儿赠我的那只镯子来。”


    “哎。”


    连翘连忙跑去东侧厢房。


    不一会儿,那支金丝凤鸟穿芙蓉的镯子便呈到戚白商眼前。


    她拿起,放在眼前一比。


    不等戚白商说什么,连翘惊呼了声:“姑娘,这——这是同一套吧?”


    “……”


    戚白商心口轻颤了下。


    是巧合,还是,谢清晏当真知晓这本便是她母亲生前的东西?


    可他不是恨安家么,为何又要将这样世间难寻的东西赠她?


    戚白商一时心绪复杂。


    “咦,”连翘声音唤回她注意,“姑娘


    椿?日?


    ,盒子里是不是还有张纸条?”


    “…嗯?”


    戚白商醒神,低眸望去。


    果真,在托着金簪的柔软锦布下,还露出了一角纸。


    戚白商将它取出,展开一看。


    张扬遒劲的墨笔写作两行小字,震得戚白商神色一滞。


    几息后。


    安静房间里响起女子忍无可忍、恼羞成怒的低声。


    “谢清晏!”


    “……”


    连翘惊愕又迷茫。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戚白商如此情绪激愤,同时又面颊红得欲滴——也不知被她家姑娘死死攥紧得快要揉碎的那张纸条上,究竟写了什么?


    “是谢公那边,提出什么要求了吗?”连翘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小心翼翼地问。


    戚白商轻咬贝齿,盯着攥紧的纸条,眼里的恼火像是要隔着它烧了那个写下它的人:


    “他拿我的金簪威胁我。”


    “啊?”连翘大惊,“威胁您什么了?”


    戚白商却沉默了。


    停了许久,她泄了气,松开了手中攥着的纸条——


    [欲取金簪,长公主府松壑阁,未时三刻,亲身相见。


    若未能见,谢某只好烧尾宴上当众奉还了。


    ——谢清晏]


    连翘:“……?”


    ——


    幔帐由风扶起,再垂落时,已是入了满府热闹的长公主府邸。


    日近三竿,巳时末。


    烧尾宴入席前正是最喧盛。


    今日这场宴席分作了内外两阁,内席在座涵过了上京在册大半数的皇亲国戚,外阁则尽是朝臣官眷。


    内外皆是按着位次尊卑,唯有一家例外——


    “这内阁西席中,怎是戚家居首?”进了内阁的一位老国公有些意外地问。


    “您忘了不是?用不了多久,戚家可就是长公主府的亲家了。”


    “喔,还真是……”


    如这般言谈在内席不知几桌后议过,明里暗里的目光都在往西侧居首,戚家席间居于后的女眷身上落。


    庆国公戚嘉学在外席同在朝官员们笑语交际,戚世隐不知因何耽搁了,也还未出席。


    而后排女眷席间,老夫人前几日伤了神,在府中休养,戚妍容受家法责罚,如今连起身都难,更别说出席了。


    宋氏领戚家主位,此刻在那些目光中傲然地挺着腰身,出了庆国公府那叫她顾忌受制的宅院,颇有些扬眉吐气之感。


    只是……


    “你阿姐呢?”注意到戚妍容时不时回头,望向身侧空位,宋氏也皱眉问。


    今日这场大戏,没有她可撑不起。


    戚婉儿刚要说话。


    旁边跪着侍候的云雀连忙应声:“方才长公子身旁的书童衔墨来了席间,急匆匆将大姑娘喊出去了。”


    “无尘来了?”想起这位嫡子如今在朝的风光,宋氏先是一喜,跟着不悦,“他为何与戚白商走得那般近?”


    宋氏不满地看向婉儿:“明明你才是他的嫡妹,竟这般不分亲疏……你也是,与你兄长在府多年都不曾亲近,如今那个小贱——那个戚白商一回来,就将你兄长笼络了去。”


    “母亲,阿姐、兄长与我都是亲人,何来亲疏要分……”


    戚婉儿有心反驳,却被宋氏一个眼神瞪了,惯常受压于宋氏一族的戚婉儿蹙着眉低头,声音也轻了:“阿姐为襄助兄长办案,不顾安危,险些丢了性命,兄长自然与她亲近。”


    “哼,尽是些狐媚手段。”


    宋氏将这句低哼压在唇间,不屑又讥讽地看向阁外。


    今日便叫她现了形!


    ——


    阁外,折廊后。


    “什么?!琅园的毒怎会是二殿下的人——”


    戚白商面色煞白,几乎控制不住声量,醒神连忙收住话声:“当真是戚妍容与兄长你说的?”


    “今日我在戚府见家法苛待,救下她后,她亲口所言、我亲耳所闻。”戚世隐同样面色沉肃,“想是她已知二皇子如今已经将她厌弃,或是挑拨,或是不甘,皆有可能。”


    “怎么会…?”


    戚白商攥紧了指尖,想借痛意叫自己清醒一二,“不是征阳与安家,却是二殿下……可婉儿,他那时候还要靠婉儿为他笼络谢清晏啊?”


    “若二皇子原本笃定,此毒不会出事呢?”


    “……!”


    戚白商怔了下,跟着心口一栗。


    是了。


    这才是二皇子的歹毒心思——


    只要他笃信戚婉儿性命无忧,那便是最好的栽赃征阳与安家的苦肉计,不过是叫他的表妹受些磋磨,只要引谢清晏厌恶征阳、将谢清晏拉来身旁,这点“牺牲”对那位二殿下而言,算得了什么?


    戚白商此刻面色发白,却不是惊,而是气了:“难怪,同样与三皇子在宫里听到消息,他却出现得那般及时,身边还跟着最医术了得的太医……分明是早有准备。”


    “只是不知那毒他是从何处取来,”戚世隐神色微厉,“二皇子不晓轻重,对表妹利用至尽,手段宵小,心思却狠辣。”


    戚白商欲言又止。


    跟着她眼神暗了暗,摇头:“此事,还请兄长暂时保密。”


    “嗯?你不准备查下去?”


    “查是一定要查的,却不能明查。”戚白商轻声,“这件事已过了许久,如今安家倒台,二皇子与宋家正是鼎盛得意之时,不可妄动。”


    戚白商一顿,又道:“此地不是言谈之所,待今夜亥时,还请兄长到我院中一叙。”


    戚世隐会意,应声:“也好。那我送你回席。”


    “……”


    戚白商轻颔首,转身,缓步走在前。


    她一边走,一边脑海里想着今日听到的这石破天惊的消息。


    若戚妍容所说不假,毒当真是二皇子安排所下,那,在朝中庇佑湛云楼胡商、与之走私辎重之人,难不成竟是宋家?


    “!”


    此刻正转过折廊,戚白商一时惊失了心神,上阶踩了空,身影一晃就要跌向棱角分明的踏跺——


    “小心!”


    戚世隐原本在她身后,隔着一丈距离,见状大步上前,一把将戚白商扶住了腰身,握住了胳膊与手腕。


    戚白商只觉后背靠上了宽阔紧实的胸膛。


    只一刹那。


    她脑海里掠回的,却是那一夜更炽热强势的拥抱、更退无可退的……


    戚白商狠狠咬了下唇肉。


    从她最不愿想起的记忆里醒回神,戚白商难能有些仓皇地直身,从戚世隐怀中脱身出去。


    “多谢兄长。”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戚世隐轻叹,也走上踏跺,抬手轻敲了下低着头的妹妹额头,“生疏得很。”


    “…!”


    戚白商不曾想到戚世隐会有此举,惊愕地睁圆了眼睛,仰头望向戚世隐。


    戚世隐却似乎也愣住了,难得呆看向自己的手。


    见他如此,戚白商反而笑了起来。


    兄妹二人对视,言笑晏晏,女子妍容清绝,此事眼梢都弯作了月牙似的,那点赧红作衬,更压过了折廊外冬雪红梅娇艳之色。


    “——咔嚓。”


    突兀的断枝声响。


    戚白商一滞,忽觉着颈后凉生生的,像是没进去了捧冰雪。


    她迟疑回身。


    隔着几丈,戚白商撞进了四季藤下,谢清晏那双漆黑如晦的眼眸深处。


    “——!”


    戚白商顿时收住了笑。


    像枝头开得凌霜盛雪的花又敛合回去。


    谢清晏仿佛听见了脑海里弦断之音,锐如清唳。连同原本按捺下的情绪也顷刻如悬海倒灌,冲破了止水的堤。


    狐裘锦衣下,踏出的长靴收回,调转了方向。


    踩过落梅碎瓣,谢清晏眉眼清寒地穿过折廊。


    “谢……”


    见那人竟直接转身朝这边来了,戚白商受惊,下意识退了半步。


    被那双黑漆漆的眼一瞬不瞬地凝眄着,她一时莫名心慌难消——


    谢清晏何时来的?站在那儿看了多久?


    他为何直接走来了??


    戚世隐似乎察觉两人间暗流涌动,他皱眉,上前一步,将戚白商护在身后。


    “谢公无恙。”戚世隐主动作礼。


    不成想,谢清晏竟一改往日人前人后挑不出半点瑕疵的端方渊懿君子作态,像是完全不曾听到戚世隐的话,径直从对方身旁过去。


    戚白商也露了惊。


    他疯了么,今日出门连画皮都忘记披上了?


    “…谢公。”


    眼见谢清晏避无可避地到了身前,戚白商连忙弯膝作礼,她低头垂眸,敷衍过就直身要往兄长身旁走去。


    “等等。”


    却是谢清晏带些沉哑的嗓音,与蓦地横侧掀起的宽长袍袖,拦住了戚白商的身影。


    戚世隐终于察觉这点不安还是落在戚白商身上。


    他皱眉转身欲上前:“谢公,你——”


    “我有事,哦不,是你的白商妹妹有事,”


    谢清晏短短一句话三停两重,意味深长地说着,却半点不曾回神,他只死死凝眄着被他拦在袍袖前纤弱娇质的女子身影。


    “——她要与我单独谈。”


    戚白商恼然抬眸:“我何时说要与你——”


    没说完,也不必说了。


    只在她抬眸这一瞬,便看见了谢清晏拦住她的袍袖前徐徐张开的修长掌骨间,被他按在掌心的那支金簪。


    戚白商瞳孔猛地一缩。


    几息后。


    戚世隐不解问:“白商?”


    “……”戚白商勉强撑起个笑,“兄长,我确实有事要与谢公相谈,请兄长,先一步回席。”


    戚世隐神色有些严峻地看着谢清晏,只可惜那人却像是只见得到戚白商一人身影,从头到尾半点眼神都不曾挪开过。


    他沉了沉声:“那我到前面等你,若有什么事,只须大声唤我。”


    “…好。”


    直到戚世隐的脚步声在二人身后的廊下渐渐远了。


    谢清晏敛下袍袖。


    浓密睫羽也在那一刻垂下,遮住了他眼底如噬的翳影,他再作声,声线清缓又温润:“戚世隐这个兄长做得,对你当真上心。”


    四下再无人,戚白商不掩冷眸:“与你无关,簪子还我。”


    谢清晏像不曾听见,低头袖手把玩着指骨间的金簪,慢条斯理问:“可他毕竟与你毫无血脉之联,为何对你如此上心?”


    戚白商不想理他,欲夺金簪。


    而谢清晏原地未动,只轻一抬袖,漆眸挑起,凝着扑至身前的女子身影:“若是将来,他从戚家离籍,岂不是还能娶你?”


    戚白商刚稳住身,就被这一句惊得抬头:“谢清晏,你胡说什么?”


    谢清晏拈着金簪,憾然轻叹:“这等结果,我活着时可见不得。”


    他停顿,竟是笑了。


    那一笑间,桃花似的眉眼尽展,温其如玉,公子无双——


    “若他先死了呢。”


    “?!”


    戚白商只觉着肱骨都栗然了下。


    那一笑是风华绝代,可那句话里的杀意,同样如冬雪簌簌,遮天蔽日。


    ——至少那一刻里,他是真的想杀戚世隐。


    “谢清晏你这个疯子!”


    戚白商忍无可忍,抬手用力捏住了谢清晏的手腕,“你若敢伤兄长性命,我一定——”


    “一定如何?”谢清晏就着她威胁他的姿势,低缓俯身,眉眼如蛊,“杀了我?”


    “……”


    戚白商心口一栗。


    掀眸间,谢清晏望见了远处长廊后,见到二人身影拉扯相叠,面露疾色就要过来的戚世隐。


    他薄唇轻勾,抬袖。


    戚白商察觉什么,刚要退身躲开。


    “别动。”


    谢清晏低声清哑:“夭夭,你也不想你的兄长,只因你的妄动,今日便葬身在长公主府吧?”


    戚白商气恨得红了眼尾,乌眸狠睖向他。


    谢清晏却似不察。


    那支金簪耀于光下,于他冷白修长的指骨间,抵着女子乌黑浓密的簪发,最后轻慢又亲密无间地插入——


    由他亲手为她戴上。


    廊后,戚世隐身影骤止。


    “……”


    谢清晏望着,轻笑起来。


    他轻抚她的金簪,低低凝着她含恨又雾气氤氲勾人的眸。


    “夭夭,你兄长可知晓,那一夜我对你做过什么?”


    “——!?”


    第57章 应得 你把我当婉儿的替代品?


    戚世隐最终还是没有上前。


    ——在他踏着心中那道名为礼制的线, 攥紧了手掌迟疑难定时,一名官署衙吏打扮的男子从正门方向快步跑过来。


    眼见男子就要到折廊拐角前,闻声回身的戚世隐看清了对方模样, 是大理寺官署里在他手底下办事的小吏, 显是冲他来的。


    戚世隐走过去,侧身拦下男子可能落及拐角后的视线:“何事, 说。”


    “大人,您让小的时刻盯着的那个安家羁押的使婆,今日给放出来了。我们按您说的将她藏了起来,大人是否要现在过去?”


    “……”


    远远眺着折廊拐角的人影,谢清晏望定须臾,似笑非笑地垂了眼。


    “看来, 你的好兄长今日有公事在身,不会等你了。”


    戚白商连忙回身,正见到戚世隐跟那名衙吏转身离开的背影。


    她唇瓣微颤,心里那口气松了下来。


    只要兄长不在……


    “失望么。”


    谢清晏从她身后俯低了点,“他弃你不顾?”


    戚白商回神, 侧身退开,她仰头, 不客气地睖向谢清晏:“我无需兄长照顾。若非谢公卑鄙无耻,出尔反尔,以兄长性命要挟, 我也不会在此与你闲言。”


    “出尔反尔么,”谢清晏踱步上前, 见戚白商警觉后退,他不由展颜笑了,“何时、何事?”


    一抹薄红染上女子本就娇俏的芙蓉面。


    她眼尾是鸢尾花似的沁红, 乌眸湿潮得更如墨,偏她望他的眼神又冷又凶,像蛰伏在暗处恨不能扑上来狠狠撕咬他一口的幼兽:“在琅园——你明明答应过我,还清你的救命之恩后,我们之间一笔勾销!”


    “可那是你说的,我不曾答应过。”


    谢清晏笃定说着,继续上前,“何况,戚姑娘当真觉着,你还清了么?”


    戚白商下意识向后退,却在后腰抵上坚硬的廊木栏杆后,被迫止身。


    她回眸望了眼,确是无路可退了。


    甚至不等她做出什么反应,身前修挺如竹的身影倾下来,宽广的袍袖覆在了她扶着腰后栏杆的手上——


    谢清晏将她全然笼于身前。


    那双漆眸低低睨下来,却在她倔强地仰头看他的眼神前,轻偏开了。


    谢清晏伏在她耳旁,用那道平日里端方渊懿温柔至极的声线,他低声私语:“夭夭,你是不是忘尽了?那夜分明是我侍你一场,卑躬屈膝极尽取悦,只为讨你欢愉,你却不曾顾我分毫……”


    “谢清晏!”


    戚白商只觉着一道滚烫心血从胸口窜上来,顷刻烧没了她理智,叫她如在炽火中。


    芙蓉面娇红欲滴,乌眸就更是濯了春泉似的,盈盈动人。


    谢清晏半低着头,与身前女子对望了须臾,他忽抬起广袖,覆拢住她仰起的如画眉眼。


    眼前天光叫翳影遮了大半,戚白商蓦地轻栗了下——


    她耳垂上忽像是被啜得一点温热,难道是……


    回过神,戚白商气极,刚想推拒便被身前那人攥住了手腕。


    “…别躲。”


    覆在她耳畔的声线低哑,亦有几分狼狈。


    却又似夹杂着隐忍至痛苦的、自虐似的愉悦笑意。


    “别躲,”谢清晏重复,他带着薄茧的指腹缱绻难抵地轻刮蹭过她腕心的软肉,动作温柔又小心,偏偏言语间尽是威胁之意,


    “你若逃了,我难保今日你我还能否出现在烧尾宴上。”


    “——!”


    春鈤


    戚白商快气晕过去。


    她忍着目眩神昏,咬牙轻声:“谢清晏,你是婉儿未来夫婿,而我是婉儿的阿姊,即便你不愿予她一人心,也最不该选我——”


    “若我偏要你呢。”


    “…什么?”


    “正因婉儿是你的妹妹。旁人都不行。”


    谢清晏低叹,“我早说过,你若以她为软肋,便会被我拿捏在掌心。”


    “……”


    戚白商却僵在原地。


    她脑海里回旋的,只余下了他那句“正因婉儿是你的妹妹”。


    “原来你是把我当作,婉儿的替代品?”戚白商颤着声问。


    谢清晏本能地皱了眉。


    只是一两息后,他又低阖下眼,薄唇间溢作轻哂:“这样不好么。”


    “什么?”


    “这样,你能从我这儿护住你的好妹妹,不受伤害,”谢清晏垂下的指骨轻捏住她下颌,“我也不必再压抑自己,大可对你肆意妄为。”


    “…!”


    戚白商气得失了理智,抬起手狠狠甩开了谢清晏的手,用力过度,未能收住,从那人眼尾下狠狠刮了过去。


    那近乎是一记耳光了。


    谢清晏微偏过头,停了两息,他转回来。


    而她叫雾气湿透的乌眸正含恨睖着他,气得呼吸都栗然:“你把我们当什么?任你随意摆弄的棋子吗?!”


    “……”


    被她指甲刮破的血痕,如谢清晏眼尾下落了一笔迤逦的朱砂。


    叫他抬眼那一刹那,蛊人如鬼魅。


    戚白商呼吸被攫住,她眼眸微颤,一时分不清是惊惧还是惊艳。


    “你怎会是棋子呢,夭夭。”


    指腹从眼尾蹭下了一点血痕,谢清晏望着,却毫不生怒地笑了,他漆黑眼神从指腹间的血色上挪起,落到她眉眼间。


    谢清晏抬袖,将那点血痕同样抹在她气得沁红的眼尾下。


    “你是一把刀啊。”


    是那把我逃不开、也不想逃,终究会在最后一幕戏里插进我心口的刀。


    “……”


    戚白商慢慢吸气,吐息,栗然地阖眸。


    她声线轻忽:“谢清晏,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究竟为何不能放过我。”


    “因为我…恨你。”


    谢清晏望着叫他气得合上眼的女子,他眼底情绪复杂而汹涌,唯独不关恨意。


    他低声重复着,声线渐渐哑下去,不知说给谁听:“因为我恨你,所以我会尽一切羞辱你,报复你,这是你生在安家、身为安望舒之女应得的。”


    “……”


    果然。


    戚白商得到了她并不意外的答案。


    长睫轻颤,还是没能抑住的眼泪在她睁开眼的那一瞬溢出眼角。


    戚白商清冷望着他:“我会杀了你。”


    谢清晏像是不曾听到,连眼都不眨一下。


    他只是抬手,用指腹抹去了未来得及落下她脸颊的泪。


    “刀可不能落泪,会锈掉。”


    谢清晏垂下袍袖,退回身去,漠然道。


    “就忍到你真能杀了我那日,在我坟前哭个尽兴吧。”


    “——”


    戚白商再未看他一眼,决然转身。


    背影里,她抬起袖,用力擦拭过他指腹在眼尾留下的温度和痕迹。


    像是厌恶至极。


    谢清晏一动未动地望着,直到那道背影消失在折廊后。


    半晌,他低了眸,望向心口。


    许久无声。


    另一道身影从谢清晏身后方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见左右无人,云侵月这才大了胆子,一改蹑手蹑脚的作态,摇着折扇快步到了谢清晏身旁:“找你半天了,你——”


    话声顿住,云侵月好奇问:“你看什么呢。”


    “刀。”


    “?”


    云侵月吓了一跳,连忙转到谢清晏身前,上上下下给他摸了一遍,他这才长松了口气,同时反应过来:“你要吓死我啊??”


    “你没看到么。”


    早将一切情绪敛入画皮下,谢清晏散澹地掀起了漆睫,修长指骨点在心口。


    “插在这儿,进来半寸了。”


    “…………”云侵月表情阴晴不定地盯着他,像是在判断是自己疯了还是他疯了。


    谢清晏好似淡了兴致。


    他轻叹声:“来找我何事?”


    云侵月想起来意,心虚地咳了两声:“嗯,有两个消息,也可以说是一个。”


    “?”


    谢清晏神色疏慵地抬眸。


    “好消息是,你想替你家夭夭解决的陛下对她起了杀意的那件事,不用我们出手,如今已经解决了。”


    谢清晏正要问因由,忽地一停。


    他回过身,本就漆黑的眸子里似更沉了几分翳影:“…另一个消息是什么。”


    云侵月表情更复杂了,“你不是让我查,她从你幼时遇见的小贵女到如今庆国公府庶女经历了什么吗?”


    谢清晏眉尾低抑下来:“查到了?”


    “我是查到了。”


    云侵月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声:“但,这回不止我知道,半座上京都知道了。”


    “?”


    ——


    戚白商在回席间的一路上,便已经察觉到不对了。


    起初是视线,她本也习惯了自己不戴帷帽时身周那些或明或暗的注目,只是从未如此刻,不加顾忌,甚至明目张胆。


    跟着便是擦肩而过的异样眼神,溜过耳边的低声议论,夹杂着轻视,鄙夷,不再掩饰的觊觎。


    “那茶楼说书的话本里,讲的就是她吗?”


    “难怪说是上京第一美人,这般颜色,可惜了了……”


    “啧啧,今日后,庆国公府怕是容不下她了。”


    “怎地,楚兄想笑纳了?”


    “那可不行,我娘还不打死我?”


    “……”


    出事了。


    戚白商想着,冷了眸心。


    “阿姐!”直到戚婉儿压低的焦急声音忽唤住了她。


    戚白商刚闻声抬眼,就被戚婉儿拉到一旁垂地的檐柱幔帐后。


    “阿姐,你不要再留在这儿了,先回府吧!”戚婉儿少有地神情焦急。


    戚白商问:“为何?”


    “这,这个,”戚婉儿为难而迟疑,“总之就是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回府以后再……”


    “婉儿。”


    戚白商轻声拉住了她,“若是与我有关,你告知我,我才好做防范。”


    戚婉儿为难地看着她,一时欲言又止,几次三番后,终于艰难吐口:“今日京中各家茶楼酒肆内忽起了流言,说……说你在被领回府里之前,待、待过……”


    余下的话戚婉儿难以出口。


    戚白商却已了然,她眸色凉淡地轻声:“青楼,是么。”


    “…!”戚婉儿一下子变了脸色,咬牙道,“阿姐你别生气,待今日之后叫兄长查明是何人暗中中伤你,定能肃清流言,还你一个清白——”


    “可若我本便不清白呢。”


    戚白商淡声反问。


    戚婉儿愣在了那儿,脸色微白:“阿姐你说什么?”


    “在我八岁那年,母亲去世,我受恶仆所害,落难后被卖入青楼。一年后,因双鱼玉佩故,我才被兄长领回府中。”


    戚白商缓声说罢,抬眼:“若这便能算作不清白,那我确是世人口中的不清白。”


    戚婉儿一时惊骇得失了语。


    僵了几息,她涨红了脸,用力摇了摇头:“阿姐说得对,这些事与阿姐有什么关系,只是,只是上京中人言可畏,今日烧尾宴盛事却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怕是……怕是有什么人在背后……”


    就在此刻,二人身后,忽响起宋氏冷声:“婉儿,你拉着戚白商在这儿做什么——还不随我回席间?”


    “母亲?”戚婉儿慌回身,下意识将戚白商藏在身后,“阿姐她,她说身体不适,想先回府。”


    “回府?这是长公主府,更是谢公进爵圣上御批的烧尾宴,你当是自家府邸,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么?”


    宋氏面上显出冷笑,却又压下了,她扭头示意身旁跟着的婆子,过去将婉儿拉向了席间。


    戚婉儿无助回头:“阿姐…”


    戚白商跟了步,却被宋氏横身一拦。


    “你要去哪儿?”宋氏冷脸望着她。


    戚白商蹙眉,从婉儿身上敛回视线:“这等宵小之言,便是


    春鈤


    夫人惩治我的手段了?”


    “手段如何不重要,有用才重要。”近旁无人,宋氏不惮直言,“想用装病这种借口逃掉,你的手段也不见得高明。”


    “我何时说要逃了。”


    戚白商眼神清凌凌地望着她,眉目间不见分毫惧意,“只是夫人日日将庆国公府的清名门楣挂在嘴边,如今却连婉儿的清誉都不顾,如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法子,确是出乎我意料。”


    “你少来拿捏我!”宋氏冷笑,“如今安家倒台,聪儿立为储君是迟早的事,谢清晏与婉儿的婚约自是板上钉钉,绝无更易,我怕什么!”


    听见谢清晏的名姓,戚白商便觉心口闷得慌。


    连带好不容易忘记的他沾着血的指腹那样轻慢地抚过她眼尾的触感,都仿佛又在这一两句话间勾了回来。


    宋氏便见面前女子忽冷恹恹地垂了眼,侧身就要走开。


    她轻眯起眼,思索后似乎明白了什么:“怕了?我早说过,不要将你那些勾引人的路数往谢清晏身上使,他不吃你那一套!”


    戚白商蓦地停身,她气得咬紧了唇肉:“明明是他——”


    理智叫话声戛然而止。


    戚白商垂眸,吐息,再懒得理会宋氏这个满心妇人之争的蠢妇,转身朝席间走去。


    “夫人,这样做,回府之后公爷是否更会怪罪了?”宋氏身旁新来的婆子忧心地问。


    “怕他做什么?届时她丢尽了国公府的脸,事成定局,他也只能把她赶出上京——活该和她母亲落得一样的下场!”


    宋氏得逞快意地笑起来:“这狐媚子不是喜欢抛头露面吗?今日在长公主府,谢清晏当面,就叫他们好好看看,她是个什么下贱胚子!”


    宋氏话音刚落,还未动身。


    便听得阁中,响起了声冰冷厌恶的斥语——


    “放肆!敢叫本王妃落座于她之侧,你们疯了不成?”


    阁内低议声一寂。


    众人纷纷等着好戏,回头瞧了过去。


    戚家席位旁,平阳王妃叠手在前,面露嫌恶地侧过身:“这等青楼出身的肮脏女子,也配登大雅之堂?来人啊,还不给我驱她出去!?”


    “……”


    宋氏面露喜色,正欲上前。


    忽地,一截清冷低声响彻,如簌簌冬雪穿堂,冽然杀意骤然绽于雪覆梢头。


    “我竟不知,长公主府是自何时起,轮到平阳王妃话事了?”


    阁内众人惊声回头望去,一道修挺清影正踏入堂中。


    来人玉簪冠发,缓带轻裘,生就神清骨秀,如今披着一身玄色掐丝绲金锦衣狐裘,更似挟着凌冽风雪,缓步入阁。


    那人长垂的狐裘从宋氏身侧拂过。


    杀意凌身。


    宋氏僵立着,像想起什么,她颤然一晃,看向了那道身影。


    在肃寂里,谢清晏于席前停身。


    平阳王妃面色惊变,强作笑容道:“琰之你来得晚了些,许是还没听说,这个戚白商,她竟是青楼女子出身!怎能叫她这等肮脏之人污了长公主府的——”


    飒。


    金戈声彻,三尺青锋如雪,惊了满堂。


    剑光劈下一片死寂。


    谢清晏本悬于腰间的一截龙形玉珏,此刻被他挑在剑尖,带着杀意,直直抵停在平阳王妃鼻尖前。


    “此珏是圣上进爵所赐。”


    谢清晏语声清和,眼底却幽冷慑人。


    “既是王妃主事,那我这镇国公的位置,也一并让给平阳王妃,如何?”


    第58章 仇雠 我已等了那么多年。


    冰冷森戾的剑锋, 仿佛抵在了在座每一个人的喉前。


    叫满堂骇然死寂。


    他们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可怖的谢清晏,往日那张温润儒雅的画皮如同浓墨濯了冷雨,淋漓褪尽, 终于显露出其下修罗恶煞般的峥嵘杀意。


    直至此刻, 众人才于鸦雀无声间恍惚记起来了——传闻中那个统帅数十万大军、震慑大胤北境的阎王收之名。


    而此刻,真正被剑尖逼喉的平阳王妃已经吓得快站不住了, 她双股栗栗难支,额头顷刻便见了汗意:“你…你……”


    细颤声音里半点没了方才的傲气。


    众人间,最先回过神来的却是宋氏,或说她比所有人都更早惊了魂。


    这杀意她见识过。


    在那夜庆国公府角门后巷里。


    他们竟然早就——早就!


    宋氏咬着微颤的牙关,上前:“谢公,何故盛怒至此?”


    谢清晏冷眸瞥过。


    杀意凌身, 更叫宋氏面色苍白栗然地确定了——


    那夜送戚白商归府的果真是他。


    她又恨又怕地咽了口唾沫,心里想着那个离储君之位一步之遥的外甥,又反复念了两遍“他断不敢拿我宋家如何”。


    宋氏这才强笑着继续道:“平阳王妃一介弱质女流,纵有失言也非大错。谢公如此行事,传出去了, 未免有恃强凌弱之嫌……”


    谢清晏眼底成冰。


    他神容冷戾地扫向宋氏,薄唇微勾, 竟似是笑了。


    “恃强凌弱?……好啊。”


    那一笑却如修罗。


    在这个近乎疯戾的眼神威吓下,宋氏一窒。


    而隔着两丈远,戚白商望清谢清晏神情的一瞬便觉心里猛颤了下, 她暗道不妙,快步朝前踏出两步——


    恰拦在了谢清晏剑锋偏向宋氏的一侧:“谢公!”


    薄极的剑刃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下。


    那是剑尖猛起又悬停。


    谢清晏……


    戚白商栗然望他。


    ——她若不拦、他竟真要当众斩了宋氏?!


    谢清晏缓缓掀起眼睫, 幽黑如冰的眸子凝住了戚白商的身影。


    望着戚白商,谢清晏眼底煞人的杀意缓缓退却。


    像是漫天风雪间终于寻到了某个锚点,那人从暴怒中清明过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戚白商读不懂的眼神。


    他第一次这样不加掩饰地望着她。


    像是痛她所痛、又更痛上千万分。


    就在僵持间。


    忽地,一个惫懒得不太正经的声音插了进来。


    “哎呀呀,刚刚那话谁说的,这般动听?”


    “……”


    满堂冰雪似的肃杀叫轻风拂过,能冻毙了人的煞气如潮水褪去。


    迎着众人骇然回神之后纷纷落来的视线,云侵月摇着折扇进来。


    他与戚白商停得相近,也拦在了剑锋能扫向宋氏的去路上。


    云侵月面上笑容不变,先是夸张地朝宋氏做了礼:“哎呦,原来刚刚那句是戚夫人说的?戚夫人大义啊!”


    身后,长剑归鞘。


    谢清晏勾起了玉珏,墨黑眼神从戚白商身上撕下,转身而离。


    见那“修罗”终于走了,已经面无人色的平阳王妃一哆嗦,腿软后倒,被同样吓得不轻的侍女颤着扶住。


    “快,走,走……”


    平阳王妃颤不成声。


    宋氏僵着的肩背蓦地松了下来,顷刻间,她已是满身大汗,此刻俨然有种死里逃生之感。


    她惨白着脸色,对眼前作礼而不识的云侵月强撑出笑:“谬赞了,何来大义,我只是不想大家伤了和气……”


    “哪里是谬赞?”


    折扇一定,起了身的云侵月夸赞未停:“王妃失言,是她将凌永安受惩的仇记在了戚家,才对着戚大姑娘这般刻薄,恶语相向——如此恃强凌弱,都不见戚夫人出来拦阻,偏见谢公为戚家不平后,戚夫人却是站出来一番仗义执言!”


    云侵月竖起拇指,巡视众人:“了不得,戚夫人这等大公无私,对外人比对自家姑娘宽仁,实属上京高门典范!”


    “……!”


    这番话像是无声扇上来的一巴掌,宋氏煞白的脸色顷刻就涨得通红。


    她惊怒地看向云侵月:“你休得胡言,我——”


    “胡言?哦,也是,我怎么忘了?”


    云侵月冷淡了笑,瞥向宋氏,“戚家大姑娘并非戚夫人所出,在戚府也最不受大夫人待见——如此任人贬损,自是不心疼了。”


    宋氏倚仗宋家,高傲惯了,何曾被一个小辈如此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她听得气急败坏,偏反驳不能,扶着心口怒声:“哪来的狂妄小辈,此地也容得你说话吗?!”


    “嘶,”云侵月假意受惊退后,轻拢折扇,似是不解,“我才疏学浅,实是不知,以长辈之名威压晚辈,这是不是也算得上戚夫人方才骂的——恃强凌弱啊?”


    “你…!!”


    宋氏气得半死,眼见着快厥过去了,旁人却不在意。


    ——自安家倒台后,宋家在上京外戚里一家独大,族内不乏目中无人逞凶斗狠之辈,叫好些人敢怒不敢言。


    椿?日?


    这会见宋氏吃瘪,不少人反而觉着快意,只听席间隐隐响起成片的嗤笑声。


    这一笑里,宋氏更怒火攻心,身形都站不稳地晃了晃。


    “母亲…”


    戚婉儿慌忙上前,和婆子一道搀扶住了宋氏。


    她顿了顿,眼神里压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看向云侵月:“我母亲与平阳王妃交好,今日出言确有失偏颇,云公子…巧言善辩,深入肯綮,婉儿代母亲受教了。”


    “……”


    “巧言善辩”的云侵月一哽。


    可惜,戚婉儿没再多言,说罢就扶着丢尽脸面的宋氏称病退了席,背影匆匆,连补救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云侵月心里哀叹了声,顺便亲切“问候”了谢清晏一通,这才转身。


    戚白商与他对上视线,低折膝道:“谢过云公子。”


    “谢我做什么,我谢你还差不多。”


    云侵月压低嗓音,“要不是你拦着,谢琰之那一剑怕是得让今日的烧尾宴见了血!那可真就是捅出来天大的娄子了……宋家满门猴精,怎么就出了你家主母这样没脑子又不识时务的主儿啊?”


    戚白商抿唇,心绪微杂。


    她确实也不曾料到,宋氏竟然恨她恨到了要将入府前的“丑事”公之于众的地步。


    “大姑娘也不必忧心,此事有谢……咳,有我为大姑娘筹谋。”


    戚白商回神,似有不解地打量云侵月:“我与云公子并不熟识,云公子为何要为我筹谋?”


    “这个,”云侵月眨了眨眼,“纵使不看婉儿与谢琰之的面,结交一位盖得过太医院之首的医仙,总是对我的小命有好处的?”


    这话里信息驳杂,戚白商一时有些怔然:“如此,白商便先谢过云公子了。”


    “客气什么,”云侵月望了眼堂后,又道,“我得先去灭火了——为了某些人的性命着想,戚姑娘今日就早些回府吧。”


    “?”


    戚白商被他说得莫名。


    可惜云侵月不肯点透,说完就一拱手,急匆匆走了。


    “大姑娘。”


    戚世隐身旁的书童衔墨再次入了席,伏身低头道:“长公子的车驾在前门等您,有要事相商,请您移步。”


    戚白商垂眸,余光一扫。


    满堂惴惴不安,心有余悸。


    长公主府今日的烧尾宴,怕是长不了了。


    “…好,走罢。”


    “……”


    戚世隐的马车去而复返,就停在了长公主府的正门前斜道旁。


    将戚白商接入马车内,衔墨立刻利落地收起了踏凳,驾车离开。


    车驾里。


    “兄长不是有公事要办,何故折返?”戚白商问。


    戚世隐忧心地观察着戚白商神色:“我是听闻席间…出了事,这才回来的。”


    戚白商颔首:“原来如此。”


    见她神情淡淡,戚世隐反而更忧重地冷了神色:“你放心,若查明此事是母亲所为,我定不会轻易揭过。”


    戚白商微怔,从席间事里回神抬眸,她浅笑了下:“兄长不必担心,我无碍的。”


    “流言如箭、怎会无碍?”戚世隐低声,眉峰怒斜,拳也攥紧了,“若真是母亲做得……”


    “大夫人毕竟是兄长嫡母,兄长如若为我伤及与宋家情分,反而是要教白商心生愧疚了。”


    “可——”


    “兄长放心吧,”戚白商轻声,“我本也不是忍气吞声之人,只是如今尚有母亲亡故之由未明、仇雠未清,万事还须以大局为重。”


    提及此,戚世隐梢松了眉峰。


    “既如此,那便依你所言,”他一顿,问,“你可知我为何提前离开?”


    戚白商略有不解地对上他目光:“…兄长言下之意,似乎与我有关?”


    “是。”


    戚世隐轻了声:“你托我照顾的安家嬷嬷,今日已出牢狱,被我安置在城南一处小院中了。”


    “!”


    戚白商眼神惊起波澜,是席间流言中伤时也不曾有过的情绪难抑,她无意识地攥紧了袖:“马车此行,可是去……”


    戚世隐点头:“去城南。只是有些远,会耗些时间。”


    “无碍。”


    戚白商慢慢平复微颤的呼吸。


    她低头,望着袖下那只曾属于母亲的镯子,抬手轻抚上去。


    “……我已等了那么多年,再远都不远。”-


    戚世隐虽性子刚直不阿,行事却称得上谨慎。去城南的一路上,戚白商与他前后换了三次车驾,确定无尾随之人后,方免了那些七拐八绕,向着城南直驱。


    到城南那座小院时,已是中日向西,近申时了。


    马车进院,戚白商与戚世隐下了车驾,在一个戚白商没见过的人的指引下,朝院里那座三间正房的明间走去。


    那人为他们推开门,戚白商扫视房内,不等抬脚。


    “姑、姑娘……当真是姑娘!”


    戚白商循声侧眸,便望见了那日在安家对视上的婆子。


    对方此刻神情比那日的不可置信多了许些怀缅与痛楚,望着她的眼圈说红便红了。不等戚白商反应,那婆子便快步跑来,攥起了她的手,竟是跪地恸哭起来。


    “……姑娘,你终于回来了……象奴等了你好久好久了……”


    在婆子那恸哭难以的声音里,戚白商茫然无措地看向了戚世隐:“兄长,这是怎么回事?我怎觉着,这位嬷嬷认错人了?”


    戚世隐轻叹了声:“我为你打听过,她虽在安家后院里做些活计,但已疯了好多年了。”


    “疯了?”


    戚白商脸色微变,低头打量。


    面前婆子虽从她进来以后便抱着她的手哭个不停,但布衣整洁,发丝不乱,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疯子。


    戚世隐看出了她的疑惑:“她的疯有些奇怪,日常自理仍无碍,和人交谈时也正常,能听懂话,能做出反应……”


    戚白商不解:“这怎叫疯?”


    “可唯有一点,”戚世隐顿了下,“她对自己和周围人的认知,似乎停留在了……十五年前。”


    “——”


    戚白商一栗,瞳孔缩紧。


    耳畔只剩下婆子痛哭的声音,戚白商默然许久,才低头望去。


    她轻声道:“所以,她是将我当作了……”


    “……姑娘,你是不是不要象奴了?象奴知道错了,象奴不敢了,你别再抛下象奴……你带象奴一起走吧,求求你了舒姑娘……”


    见婆子哭得哀痛,戚白商不忍地放松了本想挣脱的手。


    象奴果然是将她当作了她的母亲,安望舒。


    直到婆子哭得累了,眼睛都红肿起来,也终于听得戚白商的劝,由她搀着起身,却还是怎么都不肯松开她的手。


    戚白商只得扶着象奴到里间榻上,在榻旁坐下。


    戚世隐轻声解释:“在她看来,她依然是十五年前那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也只认那时候识得的人,旁的人,便是今日见了,明日也会忘。”


    “十五六岁?”戚白商愕然回望榻上看起来容貌枯槁,说是四五十也足取信于人的象奴,“那她岂不是只有三十余,怎会如此……”


    戚世隐摇头:“谁也不知。”


    戚白商不再言语,她一只手任由象奴握着,另只手三指搭脉。


    片刻后,戚白商轻蹙眉:“竟像是心神耗竭所致。”


    戚世隐知晓戚白商医术了得,不由倾身:“她的病可能治?”


    “兴许能


    春鈤


    ,兴许不能。”


    戚白商回眸,神色凝重迟疑,“若我所料不错,她是在许多年前就受过重创,致使心智逆行,停在了十五六岁的认知里。故而可以依十五六岁的心智做出反应,但又将自己认知封闭,更像是心病……药石可医,但结果难说。”


    “能医就好,她这病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急不得。”戚世隐望向榻上的象奴,“何况,这些年疯着对她而言也未必是坏事。”


    “嗯?”


    戚白商察觉话中有话,回眸对上戚世隐。


    戚世隐迟疑了下,还是低声道:“前些日子你将她的事托付于我后,我借查案之机,也查了你母亲当年在安家时的身旁人。”


    戚白商眼睫轻颤:“可有什么结果?”


    “……”


    戚世隐表情复杂,几息后才沉摇了摇头,“你舅父所言不错。除了象奴之外,余下几个贴身服侍的人都不在了,她是唯一一个。那些人,都是在你母亲去世前后陆续因病过世的。”


    “全都因病——这怎么可能?”戚白商一震,周身寒毛竖起。


    “我知道这事不寻常……”


    戚世隐望向此刻哭得累睡过去了的象奴:“只是太久远了,难以追溯。若非她这般心智退化,或许……也活不到今天。”


    戚白商攥紧了指尖:“连身边人都不肯放过,越是遮掩,越是有疑。当年母亲诬告之事,一定还有隐情。”


    “白商,此事绝不可操之过急,你可明白?”戚世隐握住了她的手腕。


    戚白商回神,轻颔首:“我知晓。”


    她回头看向榻内,“象奴既只能认我,那我便顺由着她……不如将她送去妙春堂,安置在后院。如此既能长期为她诊治,时日久了,兴许也能寻及当年之事的线索。”


    戚世隐想了想,还是点了头:“这样也好,城南太远,你过来不便,来往多了也容易惹人生疑。我明日就叫人将她暗中送去你的医馆。”


    “嗯,劳烦兄长了。”


    “你我之间,不须再说此等客套,”戚世隐仍不放心,“我再另安排些人,到你们医馆附近——”


    “兄长,绝不可。”戚白商想起什么,连忙打断。


    “嗯?”戚世隐一愣,“为何?”


    “有一件大案,我本想今夜请兄长到院中再说明,此地既是安全之所,便在此说罢。”


    戚白商轻挣开睡过去的象奴的手,示意戚世隐,两人走到外间。


    戚世隐不解:“何事如此隐秘?”


    戚白商思索须臾,道:“琅园里投毒婉儿的那个胡姬,兄长可还记得?”


    提起此事,戚世隐肃然颔首:“依戚妍容所言,她极有可能是二皇子暗棋,大理寺灭口怕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我查到了那个胡姬背后的胡商团的来处,他们,似在暗中走私军中辎重。”


    “那也……”


    话声戛然一止,戚世隐震撼抬头:“什么?!”


    戚白商将湛云楼之事,与葛老等人在医馆内的所查,一应和盘托出。


    戚世隐听完之后,坐在椅里,许久没能开口。


    盏茶后,他扶额轻叹:“你怀疑谁。”


    “原本,我自以为是安家所为。”


    戚世隐摇头:“安家虽有贪墨,但账目尽数核过,且其族人同门并未涉足酒楼之类的经营生意。不会是他们。”


    “安家倒台前后,我也证实了此点。苦于牵涉太广,不敢妄动,而今日戚妍容所言,似乎已掀出了真正的幕后黑手。”


    戚世隐抬眼,复杂望她:“你就不怕,我不但不追查,反而偏向宋家、埋了此事?”


    “兄长会是那样的人吗?”


    “你怎知不是?”


    “……”


    戚白商轻抿唇,不说话了。


    “好了,并非故意逗你,此事我会暗中去查。”


    戚世隐无奈妥协,又道:“只是这等事,稍有不慎便危及性命,你一个并非在朝为官的姑娘家,怎么还和兆南一行似的,半点不顾忌己身安危?”


    戚白商眨眨眼:“那兄长是顾忌己身安危,才能查破许多桩牵涉朝臣的案子吗?”


    戚世隐被她一哽,摇头失笑:“你啊,父亲还道你散淡无争,我看分明是伶牙俐齿。”


    “……”


    听得戚嘉学名号,戚白商面上情绪淡了,她低头去抚弄茶盏边沿:“他与我本便不熟。”


    “父亲近几日对你似乎颇为关照,”戚世隐神色间见几分疑惑,“和这些年来的态度大不相同,应是有什么事由。”


    戚白商淡漠不改:“是什么、为什么,我都不关心。庆国公府于我是暂居之地,他于我,也不过是一个冠着父名的陌生人罢了。”


    戚世隐知晓劝她不得。


    他暗自摇头,低了视线,却瞥见了戚白商指尖轻抚茶盏边沿,无意识地打着圈。


    戚世隐蓦地一停。


    这个习惯性动作……


    他在谢清晏身上见到过。


    “姑娘……姑娘……”就在此时,里间榻上再次传来婆子惊惶的声音。


    “象奴醒了,我去看看。”戚白商匆忙起身。


    戚世隐醒神:“好。”


    “……”


    在城南这方院子里,一番折腾下来,戚世隐的马车启程归府时,已近宵禁了。


    好在最后一程,他们换上了戚世隐在大理寺官署的马车,借着公事之由,也足够应付宵禁里巡察各坊的官兵。


    马车外,如雾的夜色落满了上京城。


    今夜无风无雪,月华如冰。


    马车行在归庆国公府的阒寂街上,戚白商正在心里盘算着今日种种。


    戚世隐忽开口:“我这些年不去寻你,还有一重原因……是我本以为,你不愿再提起那年随我归府前的事,才不想见到我。”


    “?”


    话题来得突然,戚白商茫然眨了下眼。


    戚世隐道:“早知你不在意,我早该去的。”


    戚白商这才反应过来——戚世隐说的是今日流言里她幼时曾入青楼之事。


    她含笑,垂弯了眼:“已过去了。”


    “……可我觉着过不去。”


    戚世隐低了声,“我听衔墨说了今日长公主府我走后发生的事。谢清晏剑履入阁,险些伤了平阳王妃与宋氏。”


    戚白商顿了下。


    那不是险些伤了,是险些杀了。


    提起那个完全琢磨不透的疯子,戚白商就觉着有些头疼,却又只能尽力为他遮掩:“兴许是,谢公不愿污了婉儿清名……”


    “可我觉着那些人该伤。”戚世隐蓦地抬头。


    “…啊?”


    戚白商反应不及,撞见戚世隐平静眼神下压抑的怒意。


    戚世隐额头青筋微绽:“知晓你曾落难,被恶仆略卖,不能弥补已是我心头大恨,怎能容得她们还拿此事非议——”


    “吁!”


    一声惊马,车驾忽停。


    马车里的戚世隐与戚白商皆是一怔。


    戚世隐皱眉,掀起车帘:“衔墨,为何停车?”


    “公公公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衔墨颤着声回头。


    不必戚世隐接话。


    下一刻,连戚白商都听得清晰——


    “救命——救命啊!”


    阒然死寂的街上,惊恐嘶哑的声音划破了浓重夜色,一道身影踉跄着,一面拖着瘸腿哭嚎,一面回头不知看夜色里的什么。


    只见他摔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最后是连滚带爬,朝着马车方向来。


    月色下。


    那人匍匐过的身后,分明拖出了一条在青石板上骇人的血路。


    “啊啊啊公子!鬼啊!!”衔墨吓得捂住了脸。


    戚世隐神色肃然地下车来,戚白商也紧随其后。


    那道扭曲爬近的身影愈发清晰了——


    简直不是人,是个血葫芦。


    浓重的血痕从他身下到身后,长拖在青石板上,这最后一段路,他正用手肘艰难地爬着,拖在身后的断腿里从血肉间岔出了森白的骨。


    满身满脸的血,披头散发,歇斯底里,哑声狰狞。


    “救——救命——大人救我——”


    戚白商本能地蹙了眉。


    此人,不像追杀,像是刚刚遭受了什么非人的酷刑。


    也难怪衔墨当他是鬼。


    “你是何人?谁对你如此暴行?”


    戚世隐回神,连忙过去,弯腰要将人扶起——


    “啊…!”


    戚世隐一声惊呼,倒是吓了戚白商一下。


    她连忙上前:“兄长?”


    却也看清了戚世隐扶起的那人的“手”——


    那已经不能算是一双手了。


    两只胳膊下血肉模糊,像是在油锅里炸过一遍,皮开肉绽,焦黑


    椿?日?


    透骨。


    而十根手指的位置,被人从指根起生生碾断,碎肉裂骨,触目可怖。


    见惯了生死的戚白商都脸色一白。


    “罪人,我是罪人……我是罪人……罪人罪人罪人……”


    地上的人像是疯了。


    他拽开戚世隐,用没了指头的手摁在地上,不顾血淌,哐哐朝惊住的戚白商磕头。


    “我有罪、有罪……我有罪!大人快抓我下牢……大人救命,不,大人杀了我,求求大人杀了我啊啊啊……”


    那人一边发了疯似的磕头,一边用狰狞骇绝的神情回头看向身后浓黑如墨的夜色里。


    戚世隐气得咬牙:“纵使你犯了什么罪,我大胤律法下,也不可如此妄动私刑!”


    戚白商似乎察觉了什么,望向此人身后。


    那是夜色至深处。


    “哒,哒,哒……”


    盖过了戚世隐的话声。


    像是闲庭信步般的走马,踏着夜色下的青石板,徐徐近了。


    月色勾勒出马上那道清挺轮廓。


    戚白商心口蓦地一颤。


    那人勒马,缓停,抬手,修长如玉的指节根根搭弓。


    戚世隐还未察,正和衔墨一同扶起面前恶鬼似的血葫芦。


    血葫芦嘴里仍是发了疯地念叨:“我有罪,我死不足惜……我略卖主家姑娘,我有罪,我……”


    “簌。”


    “噗呲。”


    夜色里,一箭穿喉,血花漫天。


    森戾箭尖带着刺骨寒芒,从僵住的罪人的喉头,生生探出了三寸血肉。


    第59章 修罗 与波斯猫一样眼睛的少年。


    箭尖带出滚烫的血, 滋了衔墨一脸。


    就在身前咫尺,受刑的人瞪大了死鱼似的瞳目,脑袋一垂, 气息断绝。


    “啊啊啊——!!”


    醒神的衔墨惊骇欲绝, 猛地推开了尸体,向后摔倒, 抽搐着似的扑腾出去几丈。


    戚世隐僵了数息,松开了尸首,抬头。


    他身外,戚白商正浑身冰凉地仰头望着——


    浓墨般的夜色里,那人从容负起弓,信操着缰绳, 叫身下高大骏马乖顺如兔地从长街两旁翳影里缓步踏出。


    “……哒,哒,哒。”


    谢清晏悬缰,停了马,居高临下。


    一身狐裘, 半面染得猩红。


    月华下,那张清隽如玉的神颜, 此刻却溅着星点斑驳的血。


    似修罗临世。


    “谢清晏……”


    戚世隐手背上原本滚烫灼人的血叫冬风一吹,只余下透骨的冷。


    他难置信地直起身:“你竟敢当街行凶!”


    “戚大人此言甚谬。”悬缰之人似含笑起声,从容疏慵, 若非修罗玉面尚溅着血,该是一派温润雅正,


    “我夜巡至此,见此人违犯宵禁,再三示警, 他仍欲不轨,方引弓、杀之。”


    听了这一番胡言,戚世隐气得目睁:“那他这一身受了酷烈重刑的伤又作何解释?!”


    “哦?”


    谢清晏绕握缰绳,抵着马背折腰,俯身,作势望下来。


    他淡漠瞥过那罪人齐根断掉的十指、满身溃烂的皮肉、刺破血筋的森森白骨,面上渊懿峻雅的笑容不改分毫。


    “想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恶,应了业报罢。”


    戚世隐愈怒:“他便是作了恶,自有律法来判案惩治,绝不该任人妄行酷烈——”


    “戚大人。”


    谢清晏漠然打断。


    他高居马背,低睨下来的眸子幽黑冰冷:“依大胤律法,略卖非奴者,罪几何?”


    “略卖人依其轻重,或流三千里,或徒三年!”


    戚世隐想都没想便说完,跟着怒容一僵。


    几息后,戚世隐惊栗低头,看了眼脚边死透的罪人,又看向戚白商。


    戚白商轻垂着微颤的睫。


    ……果然。


    “流三千里,徒三年啊,”谢清晏低声重复,声线不知何故哑下来,“怎么够呢。”


    像浸着某种噬骨的恨。


    “不生入无间、不足偿他罪业。”


    “——”


    戚白商眼睫轻颤,抬眸望向他。


    正对上那人漆黑的眼。


    他在她嫣然玉容上停了许久,忽笑了:“我此刻在戚姑娘眼里,想来,更是狰狞凶戾得胜过恶鬼了?”


    戚白商欲言,想起兄长在畔,又迟疑停住。


    谢清晏懒懒敛低了眸,提缰回马,向来处无边夜色里去:“罪人畏罪自尽,这桩案子,便送与戚大人了。”


    “……”


    戚世隐目光复杂地望向地上的尸首。


    与之前再不同,此刻他神色间染上了难抑的嫌恶。


    “白商,”戚世隐放低了声,“是这个人吗?”


    戚白商从那张死不瞑目,至死都骇然狰狞的脸上瞥过,她轻叹了声:“是。”


    戚世隐咬牙:“那当真是……”


    罪有应得四个字到底碍于他刚擢升的大理寺少卿身份,未能出口。


    此地离着大理寺官署都不远,恰是萧世明今夜因公耽搁,不多久便带着几个夜守的小吏来收拾残局了。


    听戚世隐模糊了前因后果,大概描述了过程,萧世明自觉地没追问:“看这方向,戚大人是替我挡了灾啊。”


    戚世隐问:“何出此言?”


    萧世明一指身后来处:“过了这街口,便是大理寺官署正门,料想那人策马而来,本是要将这罪囚一箭射死在官署前。”


    “他怎可能如此狂狷——”


    戚世隐本能皱眉反驳,只是话说到一半,想起了月下那张溅着血的修罗玉面,他又把余下的话咽回去了。


    依今夜所见那人不同以往的疯戾行事,哪有什么不可能?


    戚世隐眉头郁结,忧心走向一旁的戚白商,轻言道:“白商。”


    见她像猝然醒神,戚世隐一顿,改口:“今夜之事,吓到你了吧?”


    停了须臾,戚白商默然摇头:“谢公为我除恨,我若怕他,天理不复。”


    她轻声像自语:“只是不知,我该与他道谢,还是……”


    另有代价。


    ——


    与此同时,月下另一梢。


    谢清晏策马而行,过某个巷口时,久候的另一匹马也由暗中那人一夹马腹,驱使上前。二马于夜色间齐头并驾。


    谢清晏漠声问:“余下的一并清缴了么。”


    “排着队画押呢,”云侵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困意盎然,“明儿个上京就得传开——有不明身份的义士连夜剿了京畿略卖的贼匪窝,数十贼人尽数伏法。要我说,大理寺就该给你送块‘青天’匾。”


    “……”


    谢清晏今日显然没有与他话趣的兴致。


    马蹄声于空寂长街间回荡。


    许久后。


    云侵月懒洋洋地揣着缰绳,问:“今夜这一番,可够你消去三分怒了?”


    谢清晏未语。


    云侵月揣着缰绳:“从前我以为我至少懂你三四成,今夜看,我是半点不明白——往日见惯了你一事筹谋、步步为营,今日却是全然不计。左右她早已化险为夷,再做什么也于事无补,当真就值得你不惜冒自曝于人的险?”


    夜色阒寂。


    在云侵月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了的时候,他听见了挟裹着雪前清寒气息的风里,低旋起那人哑然声线。


    “云鉴机,你可曾失去过什么。”


    云侵月一愣,眨巴了下眼:“要说丢的话,去年我三太爷送我的那件……”


    “要比你性命更重的东西。”


    云侵月手里马缰一紧。


    马蹄顿停。


    而他身畔,那人已打马而过:“你不曾。所以你不懂。”


    “那样的绝望我此生体历两次,今日却在上京满城流言里方知……我自以为是的不知之时,差一点、便是第三次。”


    悬缰勒紧。


    马蹄高扬起,而那人策马回身,漆眸沉戾如血。


    “我可以失去一切,满盘皆输,死不足惜。但她不行。在我眼里她便是千金之躯,不垂堂,不染霜,不该受世事所侵。”


    “无论我生我死,但求、她与世长安。”


    “……”


    语塞半晌,云侵月仰头望天,长长地叹了口气:“早知道天底下还真有你这样的痴情种,当初定不上你这贼船。”


    谢清晏敛低了眸,不以为意:“我赌的是我性命,你怕什么。”


    “绯衣楼的当家玉璧你都留给她了。你若死了,她难道不是成了我第二个主子?”云侵月瞥他。


    那人果然没半点否认的意思。


    云侵月绝望:“我可听婉儿说过她这阿姐的脾性,只要不遇着事儿,那是一句三停、盏茶能打俩盹儿——摊上这种楼主,你不如让我去寺里听和尚念经。”


    谢清晏信马由缰,不由地在脑海里描摹他们所说那样的戚白商。


    那般慵然可爱,独独他没见过。


    “咻。”


    阒寂四野间,不知哪间房舍响起低如鸟雀的哨声。


    谢清晏与云侵月一同停了交谈。


    二人神色间皆不见波澜——身周融于夜色的暗卫如影随形,看似天地宽广,实则密不透风。若不是自己人,连二十丈内都近不得。


    “这传讯声音,倒是不太熟悉。”云侵月看向谢清晏。


    谢清晏眉眼清寂:“是边境消息。”


    “边境?不应啊,最近不是正和谈吗?”


    谢清晏望着面前飘落的今夜第一粒雪。


    “岁贡将至。”


    “……”云侵月懒洋洋的神色稍收敛了,面容微动,“莫非,是你等的人来了?”


    话声未竟。


    比一叶落地声还轻的暗卫出现在二人停马前,身融于影,跪地低禀。


    “大帅,边境来报。”


    “北鄢使团携岁贡过境,约十五日后,将抵上京。”-


    岁末,临近年关。


    京中传闻,一伙流窜大胤境内的略卖贼人在京畿落了网。


    此案由大理寺与京兆尹协同查办,顺藤摸瓜,四处搜捕相关涉案之人,赶在年关前闹出来了好大动静。


    腊月初七,上京西市,某集市里。


    “昨晚可吓死我了!打更后了,隔壁那屋忽然闯进了一伙官兵,踹门进去就给吴老三逮起来了!你们猜怎么着,吴老三这厮平日里看着老老实实,竟然是大理寺新收押那伙贩贼的眼线,专替他们在集市附近踩点的!”


    “难怪这两年,附近街上丢了好几个孩子呢,呸!这生娃没□□的东西!”


    “可不嘛,真不是个玩意儿!”


    “……”


    戚白商由连翘跟着,正从集市间穿过。


    眼见进了腊月,今日得闲,她给象奴看过诊,顺道出来给医馆里做学徒的小姑娘们采买过年的物件。


    菜摊旁议论喧哗,连翘听完了才拎着东西追上来:“姑娘,最近几日长公子在忙的,是不是这个案子啊?”


    戚白商眨眨眼,在摊位旁停下来,拿起摊上的一根簪子:“算是吧。”


    “啊?什么叫算是啊??”


    连翘懵着问。


    “意思就是……”


    戚白商拈着簪子,回过身,假装对着日头观察水头,她透过簪子的圈饰中间,对上了远远挂着幡的“湛云楼”。


    主意是她出的。


    ——借着谢清晏拎出来的那窝贼匪,假以“搜捕京畿涉略卖案线人及买卖同伙”之名,在湛云楼和周边坊市内,暗中查探与湛云楼相关联的可疑人员。


    如此一来,既能避免打草惊蛇,又能尽可能探查那军中辎重走私案的痕迹。


    只是不知,近日查得如何了……


    “就是什么呀?”连翘半晌没听见答案,急得抓耳挠腮地追问。


    戚白商回神,含笑放下簪子,轻嗔:“就是与你无关的,少打听。”


    “哎呀姑娘……”


    好奇心不但没有满足,反而被吊住了胃口,连翘哀嚎着跟上去。


    纠缠未果,她只得瘪着嘴放弃了:“不过略卖案闹得这么大,京中之前传出流言的茶肆里,如今都不敢再非议您的旧事了——大夫人将您赶出上京的打算落了空,还惹得公爷大怒,落个府中禁足,就该气死她才是!”


    “嗯,气死她。”


    戚白商敷衍应着,比对着手中两只铜制妆镜,正衡量哪一只更适合送作年礼。


    “——当然是真的!包治百病、童叟无欺!”


    离着两三个摊位,忽有个响亮的嗓门勾走了戚白商的注意力。


    她放下妆镜,回头望去。


    那是在这条集市一角支起的摊子。


    摊主是个布衣短打的大汉,此刻砰砰拍着胸脯:“这可是千金难求的神药!要不是我家中有急事儿等着钱用,怎么着也不会十两银子就卖给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


    这等粗劣骗术,也只能拿来骗骗三五岁的孩童了。


    戚白商心里想着,轻笑着摇头,转回。


    她将手中的两面镜子递向摊主:“劳烦为我包起……”


    话未说完,就听身后方向,响起个咬字古怪却清朗动听的少年声——


    “好人!我的、全要!”


    “?”戚白商顿住,回眸。


    她迎光望去。


    摊子前站着个长裤革靴、背影挺拔的胡人少年,肆意野性的中长发随意地披散在颈后。他的卷发里带一点不明显的红,在光下,像是静静燃着的火焰。


    眼见胡人少年已经解开了他奇怪的背囊,往外取钱,戚白商回神。


    将镜子放下,她走向那角摊子。


    “等等。”


    随着女子清音入耳,摊旁,看胡人少年像看傻子似的视线纷纷落来。


    “姑娘…!”连翘一跺脚,连忙跟上去想拦,却来不及了。


    戚白商停在摊位前,拈起一撮“神药”粉末,放在鼻尖前轻嗅了下。


    “当归,丁香,白术,远志……”


    女子轻慢道来,疏慵悦耳。


    一字字却像有千钧之重,压得大汉脸色涨红,目露凶光:“哪、哪来的女子,去去去,别妨碍我做生意!”


    戚白商指尖一停,轻狭起眸,眼神微凉地望向摊主,“九真藤。”


    她松开药粉,慢吞吞拍净了手。


    “你想谋财我不管,可若是害了命,你赔得起么?”


    大汉摊主一愣,顿时火了:“胡说什么!我这全是补气益血的好东西,怎可能害命?!”


    戚白商懒得理会这等不识医理、却敢妄言药性之人,她仰眸看向身旁胡人少年。


    “他的药治不了百病,你若有……”


    话声停住。


    少年人看呆了似的侧过头望着她,长得秾密的睫毛都不眨一下。


    那双眼瞳透着蓝。


    像极了她小时候见过的波斯猫。


    戚白商有些莫名,她轻抬手,在少年眼前晃了晃:“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啊!”


    有着火焰似的卷发,波斯猫一样眼睛的少年陡然醒神,他顷刻就通红了脸,却毫不含糊,像本能一把兴奋地握住了戚白商的手腕。


    “仙子姐姐!”


    “我,我叫巴日斯,姐姐你呢?!”


    第60章 祸心 她愈是恨我,愈是长安。……


    骊山, 玉良山庄。


    暖阁内,山水花鸟屏层叠,重重锦色拦住了透窗而过的料峭寒意。


    炉火旁, 有人低声温润如玉, 压过了木炭燃碎之音:


    “今日线报,巴日斯比使团先行一步, 提前入京了。”


    谢清晏漫不经心说着,将阅完的密报折起,随手扔入一旁的炭火盆里。


    “巴日斯?”云侵月疑惑,“哪位?”


    “北鄢小可汗,也是此次北鄢岁贡使团中的头号人物。”谢清晏淡声,清徐抬眸, “你应当听过他名号。”


    “喔,是那个有‘北鄢幼虎’之名的小可汗?”


    “不错。”


    玉白修长的指骨抵着铁钳,谢清晏懒拨了拨烧得通红的炭火,他漠然临睨着密报在火中卷曲,焦黑, 最后化作灰碳。


    “巴日斯虽只有十九,却以骁勇善战著称北鄢各部数年。若非有这位幼子在, 乔格那的大可汗之位早该坐不稳了。”


    云侵月闻言皱眉,扒拉起手指头来。


    “算什么。”谢清晏瞥他。


    “算算你成名那会才多大,”云侵月扒拉完, 笑眯眯仰回来,“比他早好几年呢, 你还夸他。在这位北鄢幼虎骁勇善战的年纪,你怕是已坐镇中军帐了吧?”


    “……”


    谢清晏懒得理会他莫名其妙的胜负欲,轻嗤了声。


    “看来, 他就是你要等的人了?”云侵月拿折扇轻敲着掌心,靠在软垫里懒洋洋地问。


    “他是契机。”


    谢清晏拨动火钳,眸心映着灼灼的光,如炭火般漆红,那点笑意却透着冰似的冷,


    “用以撬动,那个足以将宋家推入深渊的人。”


    云侵月还在心下思索着,便听隔着重重屏风,有极轻的脚步声入内。


    几息后。


    董其伤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前。


    “公子,查到巴日斯的下落了。”


    “……”


    谢清晏放下指骨间闲握着的火钳,起身来,随手勾起搭在一旁美人榻上的狐裘。


    “在哪。”


    “西市,永乐坊。”董其伤的话声停得戛然,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谢清晏察觉,散澹回眸:“还有事么?”


    “他……”


    董其伤低下头去:“他正与戚姑娘在一起。”


    “——”


    “咔嚓。”


    死寂的暖阁中,火盆里块炭裂开,露出了烧得通红的芯来。


    云侵月无辜又憋坏地扭头,看向刚披上狐裘的那人。


    “啧,某人又有理由说服自己去见她了。”


    “……”


    谢清晏停了须臾,回身。


    他抬手解下系在颈后的绳,将一枚玉佩拎出来,搁入身后长案上存备的漆金锦盒里,漆眸懒懒垂睨过。


    炭火旁,云侵月望见这一幕,他支着下巴挑了挑眉:“为何不让她知道,你便是与她幼时相识的人?”


    “于她而言,那时的我不过远行过客,不必知晓。”


    谢清晏合上了锦盒,漠然垂眼——


    “何况日后她愈是恨我,愈是长安。”-


    胡人当真热情得可怕。


    ——和那个叫巴日斯的胡人少年相处不过半日,戚白商就由衷感慨。


    少年操着一副很是生涩的大胤官话,却拦不住他热切的交流欲。他像是从草原初来城镇的一头幼兽,世间一切都让他觉着新奇,热切,赤诚。


    就连原本心绪重重的戚白商也有些受了他感染——


    像是暂时拨开了头顶覆着的那些旧事阴云,叫明媚晃眼的太阳驱散影霾,暖融融的扶光便照彻下来。


    “仙子姐姐!”


    巴日斯忽回过头,兴奋指着不远处的布幡,那双蓝色的眼睛都格外亮地亮,像是日光下潋滟的湖面。


    “中原的酒!一起吗?”


    戚白商顺着他的手,看见了不远处的茶肆,她却并未拆穿:“好啊。”


    于是热情似火的少年又以连翘都来不及阻拦的速度,拉上了戚白商,便快步进了那家茶楼。


    “哎……姑娘!”


    刚匆匆追上的连翘气得跺脚,又连忙跟了进去。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些,都要!”刚落座的胡人少年对着悬着的木牌一通比划,给过来的堂倌看得目瞪口呆。


    堂倌迟疑道:“客官,这么多壶,你们二位也喝不完啊?”


    “…湖?不要湖。”


    胡人少年茫然地眨了眨他的蓝眼睛。


    “……”


    堂倌无助地看向起了戚白商。


    戚白商在旁笑得支额,察觉堂倌目光后,方抿住唇角轻晃了下手:“随便上两壶茶,两碟茶点。”


    “哎!”


    堂倌赶忙跑了。


    巴日斯满意地转回来,跟着在身周顿了下,目光转过一圈。


    直到望向这儿的那些视线全都退避开,他才疑惑地问戚白商:“仙子姐姐,他们在看我、还是你?”


    戚白商眼波微晃,随即玩笑道:“也或许,是看我们。”


    “我们。”


    巴日斯重复了遍,眼睛亮起来,“好,我们!”


    两人话间,连翘终于进来了,偷偷睖了胡人少年一眼,便去旁边坐下了。


    她此刻是敢怒不敢言。


    毕竟面前少年虽然看着无害又热情,然而两个时辰前那一幕她还记得清楚:


    恼羞成怒的骗子摊主朝戚白商扑上来时,胡人少年只用了一只手,轻松得像扔鸡仔,随手一撇就把那个大汉摊主丢出去两丈远。


    话本里说的力能扛鼎也不过如此了。


    也不知她家姑娘怎么想的,要陪这样一个不知来历的胡人少年游荡上京。


    连翘正想着,就听见戚白商温柔清婉的声音似无意衔起话题。


    “边境到上京,路途遥遥,你来这里,是为了游玩么。”


    “阿爸让我来,我来了,”巴日斯咬字生涩,答得却毫不犹豫,笑起来眼睛更像两汪叫雪水濯过的清潭,“来娶大胤最美的姑娘!”


    “?”


    连翘听了这话顿时恼了,叉腰抬头:“好你个登徒子,原来奔着我家姑娘来的是吧!”


    巴日斯被突然奓毛的连翘吓得一蒙,本能地左右望望:“灯,什么灯?哪里有灯?”


    “……”戚白商不由莞尔,拉住气得不轻的连翘:“你莫替我自作多情。”


    连翘恼道:“他分明就是——”


    “好了。”


    戚白商安抚下连翘,转向仍旧茫然又无措的巴日斯:“你是不是想说,你的阿爸,让你来上京,是为了完成你的一桩婚事?”


    巴日斯反应了两息,又笑起来:“是,婚书!”


    “嗯。”


    戚白商轻歪头,给了连翘一个“你看”的表情。


    连翘尴尬地挠了挠脸颊:“谁让他的大胤官话说得那么奇怪,平白惹人误会嘛……”


    堂倌将沏好的茶送了上来。


    巴日斯拿起他眼里“中原的酒”,迫不及待闷了一口。


    几息后。


    胡人少年的蓝眼睛都苦得眯起来了:“是水,苦的。”


    “这是茶,”戚白商含笑转回,“慢点喝,对身体好。”


    “真的?”少年犹豫地望着她,又看了看茶。


    “嗯。”


    “……”


    于是,刚把茶碗默默推远的少年迟疑了下,又慢慢将它勾回来了。


    三人从茶肆出来,楼外天色已经见暗。


    连翘远远望见了街边的紫苏,扭头对戚白商道:“姑娘,紫苏来接我们回府了。”


    “好。”


    戚白商停住身,回眸看向有点低落的巴日斯:“明日,我带你去城南,那儿有一个马球场,如何?”


    巴日斯显然没想到,呆在了台阶上,定定地看着戚白商。


    戚白商轻眨了下眼:“如果你不想去,那……”


    “想,我想!”


    巴日斯猛回过神,兴奋得用力点了点头,微卷的中长发跟着晃了晃,在落日余晖下,透着火一样的波澜。


    “我来这,等仙子姐姐。”


    戚白商轻颔首:“你在上京有落脚的地方么?”


    “有!”


    不等戚白商拦,巴日斯已经将自己的客栈连带着天字三号的房间都报出来了。


    戚白商有些无奈:“你就不怕我包藏祸心?”


    “包……心?”少年的蓝眼睛轻晃,他掩饰地揉了揉自己的长发,眼睛瞥向一旁,脸颊却诚实地透起红来,“是你喜欢我的意思吗?”


    这大约是嗓门格外高的胡人少年,说得最轻的一句话了。


    戚白商一怔。


    连翘恼火:“你这人——又占我家姑娘便宜!”


    戚白商回神:“包藏祸心,是不怀好意,”她一顿,“想害你的意思。”


    “啊……”


    少年遗憾地放下手,沮丧了神色,不过很快他又笑起来:“不会的。”


    戚白商垂着眸:“我们才刚刚认识,你怎么知道不会。”


    “因为,因为……”


    巴日斯声音又轻下去,刚散了红的脸也有再次红起来的趋势。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避开戚白商


    椿?日?


    的眼睛,而是认真地盯着她:“因为你有一双,比亚那拉斯神湖更……更清澈的眼睛。”


    “……”


    戚白商怔然抬眸。


    须臾后,她轻声重复:“亚那拉斯?”


    “嗯!那是布札达雪山下的神湖,额吉说是世间最美的湖,也是我最想去的地方!”巴日斯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我还没去过。”


    “亚那拉斯,我记住了。”


    戚白商轻笑,颔首:“如果有机会,那我也想去看看。”


    巴日斯的蓝眼睛像濯过水的宝石一样亮起来了:“我!我带你去!”


    “好。”


    “……”


    和巴日斯道了别,戚白商与连翘走向了停在街对面的马车。


    连翘将采买的东西放进车里,一边为戚白商挽起车帘,一边不解地问:“姑娘为何要对这个来路不明的胡人这么亲近啊?”


    “我不是说过了么。”


    戚白商轻声温婉,在弯腰入马车前,她回眸,望见了不远处站在踏跺上,用力朝她挥手的大波斯猫一样的胡人少年。


    “嗯?姑娘说过了吗?”连翘茫然,“说什么了?”


    “说,”


    戚白商朝少年挥过手,转回,面上清婉的笑意在那一瞬冷淡了下去——


    “我包藏祸心。”-


    马车碾着青石板上浅落的夜色,停在了国公府的侧门。


    戚白商由连翘扶着,方从马车上提着裙角下来,便见一个原本在车马道门后打转的男子上前,出声探问:“可是大姑娘回来了?”


    “是,廖管家。”


    门房小厮应了声。


    戚白商听见声音,浅淡抬眸,便见一个似乎在父亲身边见到过的中年人半弯着腰,快步朝她迎了过来——


    “哎哟,大姑娘,您可终于回来了!”


    被称作廖管家的男子几步便到了她身前,面上焦急:“府里的家宴就等您了!”


    “…家宴?”


    戚白商微蹙眉,停了两息,她抬手扶住胸口,“对不住,劳您代我与父亲回禀,今日白商身体不适,便不……”


    “不去可不行啊大姑娘!”


    廖管家忙慌截住了她的话,左右看看,附耳上前——


    “今夜家宴,镇国公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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