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惊吓里慢慢定回神, 戚白商听见寂静夜色里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她难堪地偏过脸去,避开了那人冰凉的面甲。
她想谢清晏一定病得不轻。
离魂症和失心疯都有可能,最轻也是淋雨发烧烧坏了脑子。
——不然何以解释, 清名享誉大胤的堂堂定北侯, 夜半三更,潜入戚家府邸, 却是跑来她这个未来妻姊的闺房暖阁里说些不着边际的浑话?!
还怎么都推不开他。
戚白商挣扎无果,半晌也泄了劲,她压住微促的气息,竭力叫自己声音听起来平静:“谢清晏,你是喝错了酒还是失心疯?”
她转回眸睖着他:“便是找不到长公主府的府门朝哪里开,难道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一并忘了?”
压在她耳畔, 那人的呼吸像是骤然沉了些许。
“我自是死都不会忘。”
戚白商叫他话里浸蚀着的沉如腥铁的杀意镇住。
半晌
椿?日?
她回过神,只觉那人在她颈侧气息愈重,像是烛火似的灼着那块皮肤。
她颤声躲了躲:“谢清晏,你……”
“戚白商,你记清楚。”
恶鬼面甲抬起些许, 那人攥着她手腕的指骨节节扣紧,眼神如噬地凝眄着她:“我不是谢清晏, 我叫谢琅。”
“……”
戚白商是不信的。
也不该信。
可是在听见那个名字的刹那,她想起什么,下意识望向了东厢。
藏在层层幔帐之后的架子最上搁着一只木盒。
盒里躺着一枚玉璧。
那枚一看便知价值连城的玉璧上只刻了一个单字, “琅”。
不该信的,但戚白商还是忍不住回眸, 轻颤着声:“鹤氅里,是你留下的?”
恶鬼面下,那人低声似笑:“我还以为你早将它忘了, 心心念念里,只记着你的婉儿。”
戚白商轻咬唇,忍着恼不去理会:“你为何要将它放在鹤氅里。”
“本想在今日送你,又怕你不去。”
谢清晏停了几息,轻声道:“那枚玉璧……既是我身家性命,亦算作我送你的生辰礼。”
“!”戚白商瞳孔轻缩:“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
“你猜。”
那人回神,低哂,跟着像是听见了什么。
谢清晏朝窗牖外抬了下视线,便蓦然起身,他松开了戚白商手腕的指骨轻抬起,却忍不住蹭掉了落在她颊侧的雨滴:“我已将我的身家性命托付于你了,不许丢。”
戚白商醒神,蹙眉起身:“不管你是谢清晏还是谢琅,我都不会要,你将它拿回——”
“你今日说过,戚婉儿是你至亲之人。她若有难,你自相护。”
那人忽问道:“可当真?”
戚白商刚要接话,反应过来什么,她面色微白:“你拿婉儿威胁我?”
“可她是你未过门的夫——”
恶鬼面倏然俯近。
熟悉而叫雨意浸得冰凉的指骨轻按住了女子柔软的唇瓣。
雷闪清白之下,独那人眼底是光泼不入的漆沉。
“她不是。”他低声幽微,“…你才是。”
不待戚白商反抗,下了榻的谢清晏垂回箭袖,低眸临睨着她:“你若不信,尽可一试。永远不要将软肋露于人前,这是在上京活着的铁律。”
“——!”
言罢,那人转身,退到幔帐之外。
只听窗牖翕动,雨声忽大,又小了下去。
戚白商回神,用力掀开帘子,她恼然起身欲追,却在这一刹那见明间方向有烛火亮起。
“姑娘?”
紫苏的声音踏进了暖阁:“方才似乎有什么动静?”
“……”
见紫苏掌灯进来,戚白商微咬唇,将拉扯间弄得凌乱的里衣齐整,才唤她进来:“没事,做了一个噩梦。”
紫苏点起榻旁的灯,此时才得闲将身上淋雨潮湿的蓑衣脱下。
戚白商扶着额,勉力定下还有些慌乱的心神,问道:“怎么这个时辰回来?”
“回姑娘,我今日拿着长公子印信去了大理寺,却得知萧世明萧大人前几日告病,已有三日未曾露面。”
紫苏肃然道:“之后我寻去他府中,见他府门紧闭,又在邻里多方打探,最终找到他于京畿临县的姑母姑父家,这才寻到他下落。”
一番听下来,戚白商眼神也紧了:“如此谨小慎微,是为了何事?”
紫苏从怀中摸出两封叠起的信:“四日前,萧大人与长公子来往书信及查案记录被吏部之人借督查之由尽数缴收,萧大人仓促间,只来得及存起这最后两封。”
“吏部?”
雨丝过窗,拨得烛火一晃。
接过信的戚白商低眉思索:“吏部尚书,安仲德?”
“不知。但萧大人察觉不妙,便称病回家。未想到当夜便有歹人趁夜色入府,搜寻房内书籍信件。”
戚白商恍然:“故而他才躲去了姑母家中?”
“是。”
紫苏示意最上面的那封。
“长公子五日前的这封信中提到,赈灾银案账本与库房对账皆已查实无误,只待回京禀圣。只是所查之案又延伸出新案枝节,事关蕲州南安县前任县令冤案枉死之事,须查证后,再呈朝中。而这也是萧大人所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件。”
“延伸出的新案,”戚白商蹙眉,“为何会与赈灾银案有关?”
紫苏指向第二封:“这封是八日前寄来的。信中,长公子说蕲州刺史之破格擢迁有疑,他想要再行追溯。”
“我朝破格擢迁皆是地方实绩,怎会有疑?”
戚白商想起最后一封里提到的“南安县前任县令冤案”,她神色微变:“蕲州刺史破格擢升之前,在任何职?”
“同是南安县,县令。”
“——”
冷雨入窗,扑得烛火幽微。
戚白商轻栗了下,回神:“账本之内并无安家嫡系,即便案发,安家亦可保全大体。可若是牵扯到在地方以官爵谋获私利,安仲德作为吏部尚书,必难逃其咎。更有甚者……”
不知想到了什么,戚白商脸色沉了下去。
她将两封信收起叠好,藏入枕中:“紫苏,明日一早,你便叫连翘去信兆南医馆分堂,请他们借行医之名前往蕲州,务必设法查清兄长下落。”
紫苏皱眉:“姑娘的意思是,长公子那儿当真出事了?”
“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
戚白商轻叹,攥紧了身上覆着的薄衾:“一来一往,最多三日。若三日之内仍无定信,我们便必须要去一趟蕲州了。”-
两日已去,蕲州那边却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去了两次,绯衣楼回回都称不问朝政,对蕲州那边的消息闭口不提。”
连翘抱怨道:“依我看,全是借口,他们根本就是不知道,什么无所不知无所不至,哼,骗人的鬼话。”
“未必。几次试探来看,绯衣楼于朝政之事上持节中立,在宋、安两大氏族党派内两不相帮,若再不规避敏感议题,难免惹出祸事。”
戚白商评罢,放下了药茶杯盏,眉心蹙起,不知所思。
“最气人的是,姑娘你可知,他们楼里这两日最紧俏的‘消息’是什么?”连翘攥紧了拳头,气鼓鼓问。
戚白商心不在焉:“嗯?”
“是一张流传市井的画像,原稿是副楼主亲笔所绘——那笔法,还有脸叫什么上京第一绝色美人图!”
连翘气得叉腰:“您是没见,把您画得丑了至少三分、不,五分!!”
戚白商一顿,扶额:“…可传了身份?”
“放心,”连翘没给戚白商松口气的机会,“重阳宴一结束,第二日,琅园得二皇子青睐的绝色医女竟是戚家大姑娘的消息,就已在上京城中传遍了。”
“……”
戚白商按着额,深吸气,慢吞吞吐息。
“幸亏姑娘这两日称病,否则,我看相看的都要络绎不绝了。”
连翘瘪了瘪嘴,“这样说起来,还得谢谢绯衣楼那位副楼主,他那画像一传出去,市井间嘘声一片,都说您名不副实呢。”
“那是好事。”
戚白商拈起茶盏,望了眼手边还未收起的信纸与笔。
她轻叹声:“只是如此一来,绯衣楼都断了消息,便只有等蕲州回信了。”
“最后一日了,姑娘,”如今连翘显然也忧心起来,“长公子那儿,不会……”
“我信仁者多助,兄长能化险为夷。”
戚白商这样说着,但未能松下的眉心也曝露了她的忧虑。
连翘问:“若明日,蕲州还未传来消息,姑娘准备如何?”
“若真那样……”
戚白商轻攥拳,“我与紫苏快马轻骑,赶往蕲州。”
“啊?那我呢?”
“你须留在上京,通消息往来,”戚白商道,“何况,我入安府留了一封信。若来不及赴信中之约,还要你去代我相见。”
椿?日?
连翘眼巴巴地看着戚白商,但见她们姑娘神色清然不改,便知此事没了商量的余地。
“好吧。可是只有姑娘和紫苏去,会不会太危险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府中并无帮衬,也未必信我之言……”
戚白商忽地顿住,想起什么。
“倒是有一个人,若他愿意,定帮得上忙。”
“谁?”
思及昨夜,戚白商眼底如春湖微皱:“谢清晏。”
“嗐,我当谁呢,那位大驾,便是搬出婉儿姑娘来,现下都请不动吧?”
连翘叹气,端起空了的纹银壶转身:“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出面帮——啊!”
院中突然多出了一道人影,吓得连翘惊声叫了出来。
戚白商抬眸望去,便看见了谢清晏身边那个如鬼魅不离的护卫。
连翘将手里纹银壶横握,颤巍巍地指着对方:“你你你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
却未料及。
她话没说完,那个冷面如铁的护卫忽然折膝,朝戚白商跪了下来。
“戚姑娘,侯爷病危,请您随我速归琅园。”
“……!”
戚白商手中杯盏碰倒,她倏然起身:“你说什么?”
第32章 梦魇 日后待你与她成婚…
谢清晏走在一片血海漂橹中。
数不清的尸首堆砌起他的来路, 一颗颗人头从他脚边滚落。
那些狰狞枉死的每一张脸他都见过,每一个人他都记得。他们曾经望着他,或慈爱, 谦和, 欣慰,景仰, 呵护……
如今却全化作了不甘与怨毒。
那些如恶鬼般的狰狞虚影嘶吼着扑向他,撞在他如雪的衣袍上,染作一块块墨似的污黑。数不清的人影朝他扑下,哭叫,尖啸,满是欲啖肉吮骨般的恨。
[该死的是你……是你!]
他衣袍染上了太多的血, 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拖着他的身躯与步伐。叫他每一步都艰难,每一次抬脚都重逾千钧……
可他不能停。
身后像是有世间最可怕的东西追着他,叫他不得不拼命向前。
直到他听见一声低唤。
[哥哥。]
谢清晏的脚步蓦地僵停。
他慢慢低头, 看向自己脚边。
他的手里不知何时提起了一把还滴着血的长剑,顺着剑尖汇下的血, 他看见了地上血海成泊,亮如镜面。
只是镜子里是另一个世界,被火吞没的世界。
“——”
失重感在这一瞬袭来, 谢清晏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巨力拉向地面血海——
也或许,是整个世界从他脚下颠倒翻转。
他重新站在镜子里的另一面。
火舌从四面八方围上来, 舔舐着他的衣袍,躯体,滚烫与炙热叫他窒息。
而原本低轻的呼唤, 在这一面世界里终于清晰起来。
他看见了面前,在宫殿残骸似的火海深处,挣扎着的幼小身影绝望地哭泣着,朝他伸出手来。
[哥哥,火好烫啊……]
[救救我……我太疼了,哥哥……]
[哥哥……]
谢清晏颤栗着,朝那噬人的火海走去。
三步。
两步。
一步……
就在他即将迈入那场燃尽一切的炽烈盛大的火海中。
“铮——”
一声清幽的琴鸣,不知自何处而来,如清泉飞泻,长瀑似玉。
谢清晏停住,回身,向来处望。
层层白雾之中,他望见了一道纱幔后的人影。
薄裙飘荡,琴弦衔指。
呦呦琴鸣涤荡过梦中四野。
炙热的火舌从他周遭褪去。
[夭夭……]
谢清晏涩声张口,朝那道身影踏出。
却如悬崖前一步凌空。
他直坠而下。
“夭——!!”
谢清晏猛地惊醒,从榻上惊坐起。
琴音袅袅,嚼徵含宫,泛商流羽,伴着屋中铜制香炉里丝丝缕缕的雾气,依稀萦绕在幔帐外。
“——锃。”
琴弦缓缓按定。
戚白商坐在琅园这座临湖阁楼内,那架白梅映雪的玉雕影壁前,她指按琴弦,有些不解,缓抬了眸。
妖?
“公子,您醒了!”床帏外,董其伤连忙上前。
“抚琴何人。”
谢清晏低哑的声音自幔帐后传出。
董其伤最低声道:“您高热昏沉三日了,云三说您的病只有戚大姑娘能治,我就把戚姑娘请来了。”
“……”
帘内忽寂了声。
“哟,还真醒了?”
云侵月原本靠在一旁圆窗下的矮榻上,此刻正了身,神色间颇为意外,回头望向影壁前面覆云纱的女子:
“没想到啊,琴曲竟真能治病,我当是什么江湖骗子的把戏呢。”
戚白商正以绢布拭过琴身,闻言不卑不亢道:“宫正脾,商正肺,角正肝,徵正心,羽正肾——五音律身,自早有之。”
云侵月摇扇而笑:“如此,倒是我短见了?”
“人贵自知,云公子既已自知,何短之有?”
“嗯?”
云侵月摇着的扇子一停,扭头看向床帏外站着的董其伤:“木头,她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董其伤当没听见:“公子,我扶您喝口水吧。”
“挂起帘来。”
董其伤一顿,迟疑道:“戚姑娘说,您起之后,不宜见风。”
“挂上。”那人声线清沉,平静重复。
“……是,公子。”
影壁前。
戚白商刚将这架桐木斫的古琴收入琴囊,还未立起,余光便扫见内屋,董其伤站在床榻前,将床帏以金钩挂起的身影。
她眉心微蹙,放下琴囊便提裙,扫开珠帘直入内屋。
“我早说过,秋风凉甚,病人不宜……”
话音在女子锦履踏入内屋,望见了正对珠帘的床榻时,蓦地止住。
榻上,谢清晏眉眼薄淡望来。
许是病去缠绵,又或没了长剑甲胄的锋芒砥砺,竟叫素来在她看尤为可怖的定北侯多了几分病美人似的孱弱。
乌黛横飞,墨眸胜琉璃,长鼻玉挺,薄唇见淡。
尤其解了簪脱了冠,长发披身,如锻似瀑,美人如斯。若藏了身长,便说是哪家花楼的当家头牌也尽得信,哪有半点战场杀伐的将军凶戾?
戚白商正看得失神。
“好看?”
欲下榻的病美人停住,漆眸半挑,散澹问道。
“好…嗯?”戚白商及时止声。
她将目光心虚地从那人松垮里衣露出的半截锁骨上挪开。
“见惯了谢侯爷提着剑或弓要杀我的模样,一时失态,侯爷见谅。”
戚白商说完,想起什么,蹙着眉转回去:“你背上旧伤未愈,又以盛怒而致肝郁气滞,外加淋雨侵寒,如此才高热三日,你还嫌不够么?”
谢清晏漆眸淡扫:“我因谁而伤,又何以盛怒。”
“你那伤……”
戚白商哽了下,“即便伤是为婉儿,那盛怒,总不能是那日我在竹林与你拌过几句,你便抑了这般盛的火气,那你这人当真半点没有将军胸怀——”
谢清晏皱眉,抬手覆住心口。
“……”
戚白商一哑,医者气势顿时下去了九成。
“好好好,我的不是,”女子轻缓着声,抑着不服气,蹙着眉上前,“董护卫,云公子,请你们将两侧窗牖暂合上。”
云侵月忍着看热闹的笑,咳了声,憋着气去关窗。
董其伤也去了另一旁。
戚白商刚说完,就觉着一道淡漠又幽幽的眼神落来了身上。
她回眸,缓气平息:“又如何。”
“你何时与他们两人如此相熟了?”谢清晏淡声问道。
“……!”
云侵月踉
春鈤
跄了下。
董其伤险些被窗户夹了手。
可惜戚白商并未察觉,上前去,蹙着眉将这个不听话的病人往床榻内示意,又放下了半边帘子。
“这不叫相熟,叫礼仪。”
戚白商侧身,坐于榻外,将就放在一旁的药箱取来。
脉枕被她拿上榻。
“嗯?”戚白商用眼神示意了下谢清晏,叫他将手腕放上来。
谢清晏停眸凝眄她数息,这才垂了眼,将手腕平搁上去。
平日都未曾注意,谢清晏当真生了一双长密又卷翘的睫羽。
当家头牌的筹码又加了一成。
戚白商想着,搭上脉。
谢清晏低垂着眼,任她把着脉,徐声:“方才我梦中琴声……”
“嘘。”
戚白商轻睨他一眼。
“……”
谢清晏合上了唇。
不知怎么,从他那密如鸦羽的睫间,戚白商竟似窥见了一丝清淡笑意。
……定是她看错了。
戚白商想着,专心脉诊。
数十息后,戚白商示意谢清晏换了另一只手。
直至她吁气,收手。
这般收拾着脉枕与药箱,过了数息,女子忽抬眸:“谢侯心中究竟有何郁结之事,竟能致梦魇缠身?”
“——”
房中兀地一静。
亦是一惊。
自觉留在南北两侧窗牖旁的云侵月与董其伤,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来正中,或惊异或锐利地压在了戚白商身上。
唯独当事人神容疏慵,闻言眼睫都不曾一动:“谢某高堂俱在,亲族无忧,自幼便享尽世间荣华富贵,有何郁结?”
戚白商:“…………”
她当日说的话,这是听第二遍了。
没完了是吧。
默念了三遍“不与病人论短长”,戚白商耷眼下医嘱:“寒邪入体,尚未尽除,今夜或再起余热,不必忧心。”
她起身走到一旁,弯腰写了两张方子,交给董其伤。
“每一方都按我说的时日,不可推延。”
“多谢戚姑娘。”
“哦,还有。”
戚白商拦住了就要拿着药方出去的董其伤,“病危二字,不宜乱用。”
董其伤顿了下,诚实道:“云三教我如此说的,还说若不这样,戚姑娘未必肯来。”
“……?”
戚白商转向了另一侧。
正蹑手蹑脚准备开溜的云侵月蓦地一停,潇洒转扇:“权宜之计,姑娘医者仁心,定然能体谅的,对吧?”
跟着他咬牙切齿地瞪向董其伤,大步过去:“下回不教你,让你家公子病着吧!还有,凭什么他是公子,我就是云三?”
话间,云侵月已经将面无表情的董其伤拉向了外面。
临出阁门前,他回过头,朝床榻上斜倚着的谢清晏飞快地眨了下眼。
谢清晏懒跌回眼,落到收拾药箱的女子身上。
直至理过一切,戚白商拎起药箱准备离开时,这才发现,阁中竟然没人了。
她呆了呆,回头看榻上:“照顾你的人呢?”
谢清晏温和抬眼,端是一副苍白孱弱的病美人之态:“无碍,不敢耽搁戚姑娘,请便。”
戚白商:“……”
她本来是这个意思,但他这副模样,这么一说,她岂不是要踩着她的“医者仁心”才能走出去?
已经提上肩的药箱慢吞吞放下去。
戚白商轻叹:“我等到你的护卫回来,再回去亦不迟。”
“……”
谢清晏眸光微暗,跟着展颜,“好。”
戚白商听着这温文儒雅的语气,想着两日前冒雨出现的恶鬼面,几乎有些想给自己搭搭脉——
谢清晏分明无离魂之症,那恶鬼面,与他,当真是同一人?
愈想愈是混淆,戚白商干脆轻甩额头。
“既不急走,我再为你针灸片刻,稍纾气郁,”她一边取出金针囊,问,“方才脉诊时,你要说什么?”
谢清晏眼神暗动:“我梦中琴声,是你所弹奏?”
“嗯。”戚白商瞥向珠帘后的影壁,“借了你的焦尾琴一用。”
谢清晏有些自嘲垂眸:“果然。”
时至今日,能将他拉出那梦魇的,只可能是她一人。
他竟未能认出来。
“果然什么?”
戚白商转回,望见谢清晏浅勾那抹笑,她微微蹙眉,“嫌我的琴声,辱没了你的焦尾?”
“如闻仙乐,方得暂脱梦魇。这琴声,天底下唯你一人。”谢清晏道。
戚白商一顿。
不愧是定北侯,以这等浮夸辞藻夸人,却能说得如此信雅,淡然从容,好似真这么以为一般。
她却当真没这么厚的脸皮应承。
“你大约还未听过婉儿抚琴,那才当真是如闻仙乐。”戚白商道,“婉儿琴棋书画名满京华,你梦魇缠身多年,肝气郁滞,可时常辅行角音琴曲调理,正宜她这般琴道大家。”
拿着金针囊,戚白商停在床榻前。
却正对上半垂的帘内,长发病弱美人徐缓撩起的漆眸。
“她不会行医,不该你来?”
“论琴道,我自不如婉儿。”
戚白商坐在榻旁,一展针囊,她指尖一一点过,后拈起其中一根,以旁边燃着的炙火轻灼。
“解衣。”
在谢清晏蓦地抬眸望来的刹那,戚白商才想起解释:“隔衣虽可,但我要下膻中大穴,万一偏了……谢侯的命,我可赔不起。”
谢清晏清声似笑,却又不明显,只眼尾垂低了些。
他抬起手,凌长指骨将里衣半解。
“坐定,别动了。”
戚白商拈针落向膻中穴,同时也似随口道:“婉儿琴道造诣深厚,角音掌控于她易如反掌。日后待你与她成婚,自是琴瑟和鸣,她来为你奏琴,调气养神,再适宜不过。”
“……是么。”
谢清晏低垂着眸,似哂却无声。
他亲眼见她将金针送入他身前膻中要穴。
她落针比声音更温柔,不痛,又剧痛,针入肌理,锥心刺骨。
下稳了针,戚白商心神稍松,刚要松手。
谢清晏忽然抬腕,握住了她的手,将金针向更深处送——
“你不如再刺深些。”
“……!!”
戚白商确定那一刻定然惊出了她的最骇然的脉搏。
以至于连声音都未能出口。
她只来得及猛然将人按向后,同时拔针避开。
“砰。”
两人前后跌入柔软又昏昧的床榻内。
金针险险悬停在外,缀着一丝极细的血珠。
“谢、清、晏!!”
这大约是戚白商入京以来最大的一次动怒:“你发疯也要有个限度,这是膻中大穴,你要命不要?!”
“……”
谢清晏被她扣着肩压在榻上,却寂了声。
若非他眼眸沉熠地凝眄着她,戚白商定要吓得去试他的鼻息脉搏了。
她深吸气,不准备与这个高热三日极有可能烧坏了脑子的定北侯计较。
只是不待起身。
门外忽然有脚步杂音传来。
“殿下,征阳殿下——我们侯爷正在养病,您不能进啊!”
“滚开啊刁奴!别拦我!…清宴哥哥!”
“——”
戚白商一僵。
征阳公主?怎么偏偏这时候来了?
她正慌忙要从谢清晏的榻上起身,却还未退开寸余,就被身下那人攥住手腕,扣了回去。
“我若不要命了,”
谢清晏的声音低得似入尘埃里。
“你会救我么。”
第33章 失陷 你要为她抗旨?
琅园里一个小小仆从, 自然是拦不住自小娇惯、在皇宫中都畅通无阻的征阳公主。
原本隔着房门的骄扈声音,很快就随着砰然的推门声破入。
自楼阁外门,再过一道影壁与珠帘, 便是落着床榻的暖阁。
而榻上, 谢清晏长发垂泻,衣衫半敞, 看似任戚白商按在她身下,左手却又握住了她的手腕,叫她退不开半点距离。
“清宴哥哥?”
征阳公主的脚步声跨过外门,越来越近。
戚白商的余光里,甚至亲眼看着她的裙角都从影壁后露出一截。
若是被征阳公主看到这一幕……
莫说后患无穷,一旦传扬出去, 就算她浑身上下都长了嘴,也解释不清了!
最后刹那,戚白商情绪所急,眼尾都沁了红,她咬唇将声音逼到一线, 恼恨至极地睖着身下的谢清晏。
“谢琅…!”
谢清晏眼睫一颤,连带着光裸的修长颈项上, 冷白色的筋骨脉络蓦地绷紧,他喉结沉滚,牵得胸膛随之剧烈地起伏。
那一刻仿佛错觉, 戚白商竟觉着他似笑了。
而同一瞬,他垂手拍过二人身外的榻侧, 不知什么机关下,榻侧骤起了道暗匣。长剑出鞘,那人单手反握而剑锋轻旋, 剑尖便在床尾挂起的半帘金钩上一挑。
“刷——”
随着断开的金钩细索,最后半帘床帏无声跌下,将两人身影一同掩在了帷幔后的床榻内。
同一刹那,征阳公主的嵌珠锦履踏过了影壁。
“清宴哥哥!你怎么不应我呀?”
珠帘拨出清脆声响,征阳的声音在窗幔外,入了内间。
“…………”
戚白商快要窒息的那口气缓缓吐出。
而她下方,谢清晏长睫轻挑,温文儒雅又孱弱无害地望着她。
戚白商:“……”
什么病美人?分明是披着美人画皮、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猛兽!
“清宴哥哥!”
帘外,征阳恼得跺脚。
谢清晏乌眉皱起几分薄凉意,长睫瞥低了些。他将剑放回暗匣中,低哑着声,疏淡应道:“听到了。”
戚白商侧眸望着,那只榻侧的暗匣将要人命的寒芒长剑敛藏回去,归于无痕。
她收回眼神,望着身下人,唇线微动。
‘谢侯也好梦中杀人?’
——难怪一副孱弱可欺的病美人模样,还那般放心解衣,任她金针施为。
原来是早有防备。
谢清晏凝她未语。
床帏外,征阳尚浑然不觉说着:“清宴哥哥,我听说重阳宴那日后你便生了病,接连三日未见好呢,如今如何了?我还带来了宫中的宋太医和秦太医,都在琅园外呢,你让他们把人放进来嘛……”
一帘之隔,戚白商撑在谢清晏上方,不敢稍动。
只能木着脸俯视着他。
征阳将声腔放得低软,和方才进来前隔着门呵斥奴仆的语气判若两人。
谢清晏漫不经心听罢,末尾才道:“不必了。殿下带人回去吧。”
“清宴哥哥,你怎么对征阳如此冷淡了?”征阳公主语气委屈地问。
帘内。
戚白商略带嫌弃地撇开眸,唇形微动。
‘风流债。’
“?”
谢清晏扣着她手腕的指骨松开。
忽然没了另一侧的外力支撑,戚白商晃了晃,险些跌到他身上去。
她微咬唇,恼然睖回来。
征阳公主在床帏外走近了步,又停住:“清宴哥哥,你是不是为在挽风苑遇到那个蠢奴的事误会我了?”
谢清晏无声承着戚白商的恼怒,薄唇微勾。
只是再开口时,他声线却凉淡,透着拒人千里的疏冷。
“是否误会,殿下当我如此好愚弄?”
“我怎么会愚弄你呢清宴哥哥!”征阳有些急了,更近两步。
隔着不见多厚的床帏,戚白商几乎已经能够分辨出帘外隐约的身形轮廓。
她呼吸一紧,连忙朝谢清晏微微摇头。
——你激征阳做什么,糊弄走啊。
征阳再不走,她快要撑不住了。
谢清晏瞥过戚白商按在他肩上微微发颤的胳膊,眼尾扫落点笑色。
征阳不见他答话,正急声解释:“我只是气你与戚婉儿被父皇赐了婚,才特意叫了凌永安去,想着吓唬她一遭。”
帘内,戚白商吃力地咬唇。
征阳与宋氏两边竟是打得一个主意,动辄拿闺名清誉祸害旁人,上京宫中这些手段当真污脏又歹毒。
“可是清宴哥哥你知道的呀,我那日被舅父关在府中,一整日都没能出去,连重阳宴都不曾露过面——什么春什么兰,还有鲀鱼羹的事情,与我半点干系都没有!”
“你谋害戚家人,已是触了我的底线。若殿下不想日后我见到你便掩鼻而退,就请尽早离去罢。”
谢清晏声线淡漠。
“……”莫说征阳,连戚白商都叫近在咫尺这话的狠厉薄凉给弄怔住了。
她不由地将眼神顺着他清挺的鼻骨掠下,落到他因病色而见淡的唇上。
如此好看的一张脸,配着色薄而欲极的唇,怎能说出这样冰冷伤人的话来的?
“清…清宴哥哥……”
征阳公主显然也惊住了,半晌才哭腔开口:“琅园那日戚婉儿差点死了,你都不曾与我说过重话的,如今却对我冷淡至极,究竟是为何啊?”
“彼时我孤家寡人,如今,”
谢清晏散澹撩眼,便见上方竭力撑着身体的戚白商一副蹙眉咬唇颤栗难抑的模样,半点心思也没往他身上落。
他自嘲勾唇,漆眸凝眄着她。
“……心有所属,自是不同了。”
“?”
戚白商支撑得胳膊都哆嗦的工夫里,也不忘抽空睖他一眼。
别以为她没听出来,谢清晏分明是祸水东引,在给婉儿招恨呢。
“不过是一道赐婚圣旨!我也可以去求父皇啊!”
征阳哭腔愈浓。
戚白商额头都见了薄汗,当真是再撑不住一点,咬牙切齿地睖着谢清晏,艰难地朝他动了动唇。
‘快、点!’
谢清晏眼神微晃,他忽然微微紧了腰腹,朝上弓身。
那人低声覆在她耳边:“撑不住了?”
声音温柔似水。
只是再温柔,落入幔帐里外两人耳中,也犹如惊雷。
戚白商当时就手一抖,惊骇之下,最后一丝气力耗尽。
由谢清晏接了满怀。
而征阳回神,不可置信:“你帐中有人?!”
“谢清晏你……”
刚支起身,戚白商快要咬碎贝齿的恼恨话音就被征阳的盖了过去。
谢清晏却低眸,轻声而温和地笑了:“是你叫我快一些的。”
“…………!”
“你、你们竟然!”
帐外,征阳气得欲绝,“里面是不是戚婉儿?!我就知道——那日,你就是听说她也去挽风苑这才答应去的!!”
戚白商从谢清晏身上爬起来,躲到床榻最角落。
闻声她欲言,又被理智阻止,最后只剩气恼地睖着谢清晏。
“戚婉儿,枉你才名盛誉,竟是如此不知廉耻!你和清宴哥哥还未成婚,竟不要脸地爬他的榻——”
戚白商刚凉了眸色。
“谢瑶。”
谢清晏兀地冷沉了声。
“——”帘外一滞。
戚白商怔了下,才反应过来,谢瑶应是征阳公主的闺名。
自古谓“君臣有别”,而被谢清晏如此直呼名讳,这位在皇宫中最得圣上盛宠的征阳公主,竟是一言都未敢发。
戚白商对谢清晏的权势之重又多了两分明晰。
……的确招惹不得。
帘外死寂后,便是几声抽泣,征阳这下当真是气哭了。
“谢清晏,你也不怕我掀了你们的床帏!”
戚白商顿时变了脸色。
他怕不怕未必,但她怕死了。
不敢言语,戚白商忙抬足尖,踢了踢谢清晏。
谢清晏坐起身,修长凌厉的指骨懒慢疏慵地向下一压,扣住了戚白商的足踝。
戚白商:“?”
征阳以为威胁见效,上前一步,攥住了半面帘子。
“戚婉儿,你再不滚出来,我立刻掀了——”
谢清晏不拦,淡声道:“殿下若想看,尽看好了。”
说着,谢清晏温柔含笑地望向了戚白商。
“不怕,我藏着你。”
明明隔着帐内最远的距离,戚白商却觉着两人间的空气,像是被谢清晏的话音和眼神一瞬压迫到了宣纸似的一线。
戚白商:“?”
征阳公主:“!”
顾不得和谢清晏计较,戚白商惊绝地望向了帘子上攥得发抖的那只手。
数息后。
那只手一甩,脚凳被人狠狠一踹:“戚婉儿!你给我等着!”
比来时更急切、近乎逃跑的脚步声飞快远离。
珠帘拂响,门扉扇动。
到了廊下不知遇上哪个倒霉奴仆,被征阳厉声呵斥:“滚开!刁奴!”
“……”
至此,声音方彻底消失了。
确定房内无人后,戚白商迫不及待地从谢清晏的床榻上逃了下来。
一面整理衣裙,她一面脸色绯红而没表情地睖向谢清晏:“你就不怕她真掀开?”
“她不会。”
侧靠在雕栏床围上,谢清晏长发披身,神闲而气静。
“谢侯当真了解自己的表妹。”戚白商没表情地嘲弄他,“可她若声张出去,婉儿的清誉怎么办?”
谢清晏微微摇头:“上京之中,除了三皇子与安家之外,谢瑶是最怕坐实这桩婚事之人。若传出去,便连退婚的可能也不存了。她更不会。”
“即便她会,安家与三皇子也不会放任不管?”戚白商顺着往下想了想,“谢侯摆弄人心的手段,娴熟了得。”
谢清晏微微侧眸,像是有些伤感:“你不喜欢?”
“……”戚白商:“?”
关她何事?
窗牖外天色见暗,屋内没点几盏烛火,也显得那人神色昏昧不清。
戚白商隐约觉着危险:“时候不早了。谢侯既然见好,那我便告辞归府了。”
谢清晏停了两息,忽皱起眉,抬手要覆住胸口。
“……谢清晏,你方才扣住我时,可半分病人模样都不存。”
谢清晏停住,也松了眉峰。
他温润如玉地含笑抬眸:“我并无恶意,只是身体不适,望戚姑娘医者仁心,在琅园多留一夜。”
戚白商蹙眉:“可你已经好……”
“否则,若我今夜死了,岂不是砸了上京医仙的招牌?”
“……”
戚白商微微咬牙:“你都不知避谶吗,谢侯爷?”
“镇北军内身经百战,性命由天。谢某早见惯了生死,何须避谶?”
“……”
见灯火下,长发衬得清癯孱弱的病美人斜倚着床围,明明是最残忍可怖的言语,他道来却温柔又静水流深。
戚白商心里竟生出了一丝不忍。
也难怪,他背后那样长而深的一道刀伤,那日在护国寺她为他缝伤,他竟能谈笑自若,半分不显。
“…好吧。”
戚白商再一次放回了药箱,“只此一夜,明日我还有事,不能再做耽搁。”
“……”
谢清晏似乎怔住了。
戚白商并未觉察:“刚好我去看一下,董其伤给你煎得药如何了,你先静卧……”
话音顿了下,“你为何这般看我?”
“没什么。”
谢清晏低了睫,遮去眼底波澜。
直到戚白商细致轻缓地嘱咐完,转身出去,身后榻上那人方缓抬回眼。
……他只是怕。
她心软至此,而他遇上她便难以克制,得寸进尺,将来她终归会被他逼得退无可退,兵线四溃而由他长驱。
到了那时,也不知谁会先死在谁手里-
许是那夜琴声长伴的缘故,谢清晏虽夜里又起低热,却并未梦魇缠身。
戚白商在药方里特意加了静神安眠的药,叫谢清晏那一夜睡得极沉,也极长。
再睁眼时,窗牖外,日影已过中天。
谢清晏无声起身,任长发垂泻,他眼神掠过珠帘里外的屋舍,终究薄淡下来。
最后停在了东侧的长案后。
云侵月伏于案上,正对着地图模样的东西研究着。
“她何时离开的。”谢清晏哑声问道。
“…嗯?”
云侵月堪堪回神,“你醒了?”
谢清晏不语。
“大约,三个时辰前吧。”云侵月扯了下唇,似乎想笑,但没能笑出来。
谢清晏有所察觉,掀被下榻:“出何事了。”
云侵月捏着折扇:“你大病初愈……”
“直言。”
“……行吧,”云侵月摆手,“两件事。第一,戚世隐在兆南蒙山出了事,是贼匪还是马惊,尚且不明,总之下落不明已有三日。”
谢清晏刚提起靴,正披上外袍,身影忽停顿住。
他皱眉斜过去:“她知晓了?”
“今晨刚来的消息,戚姑娘听到后,立刻上路了。”
“——”
谢清晏眼神顿沉,束上玉带便转身向外。
“哎等等!”云侵月忙不迭爬起来,追上去,“你还没听第二件事呢!”
“不重要。”
谢清晏束发向外,“董其伤。”
“公子。”屋外身影掠动。
“命人沿途备马,即刻随我赴兆南。”
董其伤皱眉:“公子,你的身体还未……”
谢清晏蓦地抬眼扫过去,冷眸如刃,寒冽至极。
董其伤一顿,应声退下。
趁此间隙,云侵月总算追出来:“宫中刚来了人,说陛下为你正式晋封镇国公的圣旨已经过完了章印,半个时辰内就送来琅园,叫你做好接旨准——”
“圣旨到!”
太监的尖声越过琅园海河楼前的庭院,拂得楼外湖上残荷摇曳。
云侵月无奈抹了把脸:“我说什么,这就来了吧?你还不……”
他回头一看,身旁没人了。
云侵月:“?”
传旨太监笑眯眯地步入院内,迎面见定北侯大步而来,不由更喜笑颜开:“恭喜镇国公。谢公大病未愈,不必礼数周全。圣上说了,您在榻上接旨亦可……”
话音未尽。
“辛苦内侍,”谢清晏长身而过,“谢某有事,须先行一步。”
拿着圣旨的太监僵住笑:“???”
廊下,云侵月急了:“谢琰之你——”
“放肆。”
一道温婉轻声,蓦然荡平了楼外低声燥议。
谢清晏迎面,视野中转入一道半臂长披,华服雍容的女子身影。
他蓦地停身。
“…母亲?”
“——”
院中一寂,跟着,除了谢清晏与手握圣旨的太监外,所有人慌忙挽袍折膝,纷纷跪将下去。
“长公主殿下千岁。”
“免礼。”
长公主缓步入院,穿过一众宫中来的侍卫与琅园仆从,到了谢清晏身前。
她少有神容肃然,眼神屏退左右。
连传旨太监都自觉向一旁暂避。
长公主这才转仰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这还是这些年来第一次,她见他如此情绪外显,竟连玉冠都未束起。
“您为何忽然来了。”谢清晏微皱眉。
“今日宣旨,明日便是进爵封典,你如此匆忙,连圣旨都不接了,是要去哪儿?”
长公主面色清冷。
似想透了什么,谢清晏眼神微沉:“征阳去寻您了?”
“……”
长公主一直压抑隐藏的情绪,像是叫一根极细的针挑破了。
她眼神见了薄怒,声音却更轻:“征阳将所见所闻尽数与我说了——但我见过婉儿,知她性子不会如此。”
谢清晏乌眉微抬。
长公主蹙眉,上前半步,以最低声逼问:“晏儿,昨日在你床榻之上的女子,究竟是谁?”
第34章 进爵 为了区区一个女子!
“母亲, 您误会了。”
听罢长公主的诘问,谢清晏声线清缓,似有些无奈:“昨日不过做戏, 好叫征阳知难而退, 榻内只我自己,并无旁人。”
长公主一愣:“当真?”
谢清晏道:“征阳骄横, 旁人劝阻不得。我昨日又病中未愈,起不得榻,只有出此下策,不想竟惊动了母亲。”
“也是,你尚病中,更不是做得出那样荒唐事的性子……”
长公主拈住手中翡翠珠串, 轻叹:“此事怪我,昨日叫她哭得心烦意乱,连这点衡量都失了,胡乱信了去。”
谢清晏正欲再言。
长公主忽想起,轻责道:“你衣冠不整, 连圣旨都推辞,这是急着做什么去?”
“……”
谢清晏难得哽住。
躲在门后的云侵月险些笑出声来。
若是没方才这番说辞, 谢清晏还能坦荡告知,如今便是防着长公主猜到戚姑娘身上,量他也不敢提起。
果然。
“今日醒时闻讯, 戚家长公子戚世隐奉圣命巡察兆南,却失陷深山, 生死不明。”
谢清晏垂眸,缓声道:“我欲率一队亲卫,前往兆南迎救。”
长公主皱眉:“如此, 那确实耽搁不得。”
不等谢清晏作声。
她郑重道:“还是我入宫一趟,为他请旨,叫人去兆南搭救。”
谢清晏欲拦:“怎敢劳烦母亲……”
“旁人去得,便是你父亲也去得,唯独你,明日进爵封典,那是要祭社稷坛的大事,钦天监早便择好的日子,你无论如何也不能离京。”
长公主严词说完,又有些欣慰:“原本担心你对婉儿只是借个托词,逢场作戏,并无多少真心……如今看,你对她和她的家人都如此爱重,娘也放心了。”
“……”
谢清晏轻叹了声:“迎救戚世隐之事,不敢妄惊圣听,还是我亲自安排,更稳妥些。”
“这样也好。”
长公主温婉颔首,朝不远处笑眯眯的太监示意,“林内侍,劳驾了。”
“哎呦,老奴不敢称劳。能为镇国公头个道贺,那可是老奴的荣幸,长公主殿下实在是折煞老奴了。”
传旨太监满面笑容地上前,宣旨。
“圣上诏曰:
“兹念定北侯谢清晏,执掌镇北军,戍边十载,定诸王之乱,绶靖边岭十三州,平寇天功,国之干城……
“进爵封公,赐号镇国,领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位在诸王侯之上,入社稷坛……
“钦此。”
圣旨宣毕,谢清晏跪身接旨——
“臣,谢清晏,领旨谢恩。”
“谢公,快快请起。”传旨太监将圣旨交予谢清晏,立刻将人扶起,满面笑容地道着恭贺,随即才要回宫复命。
长公主侧身:“李嬷嬷,代我送林内侍。”
随身嬷嬷会意,笑意逢迎地同传旨太监一同向外——打点酬谢之类的事,自然不须贵人亲身。
等外人离开,琅园仆从也尽数退了,长公主这才回身:“今日你便随我回府,明日封典,与我一同入宫。”
谢清晏低叹了声:“母亲,容我交代一二。”
“好。”
长公主雍容叠手,“我在此等你。”
“……”
谢清晏回身,眼神一扫身后海河楼里明亮宽敞、空无一人的明堂。
他淡声垂着眼:“出来。”
廊下寂静。
长公主正蹙眉欲言。
谢清晏微侧过身:“母亲,我忽然想起,有一门婚事,正宜与征阳……”
“哎哎哎错了错了——”
云侵月忙手忙脚地从里屋奔出来,一边提袍一边给惊讶的长公主长揖:“小子云侵月,家王父云德明,给殿下见礼。”
长公主讶异之色转瞬便敛下,有些无奈摇头:“你们聊罢。晏儿,我去府外,归府的马车上等你。”
“是,母亲。”
直至长公主身影转入院外,谢清晏方直回身。
他面上温润峻雅之色如焰火冷熄,指骨一勾,便从腰间玉带上摘了刻着“谢”字的玉令,递向云侵月:“你带上董其伤,速去兆南。”
“连木头都给我?”云侵月仍是散漫语气,表情却有些沉凝了,“不至于吧,区区一个赈灾银案,便是摘了云家党羽,也到不了伤筋动骨的地步——他们还真有必要不远千里追杀,将戚家赶尽杀绝,连一个姑娘都不放过?”
袍袖下,谢清晏指骨捏紧:“若是不止一桩赈灾银案呢。”
“……”
云侵月面色一变,下意识攥住了玉令:“你究竟知道多少?又到底想做什么?”
“当下不是细究之时。”
谢清晏漆眸睨回,眼神堪堪抑在最后一线温和画皮之下,
“你只须知,兆南乃安家一言堂,戚白商此去不吝于羊入虎口,凶险至极。”
“……那我即刻出发,明日去不了你的进爵封典,老头儿那边,你可得替我挡着啊。”
云侵月后怕地皱眉往外,踏过门槛:“幸好她临行前同我借人,我便送了她一个最了得的贴身侍卫。”
“贴身侍卫?”
谢清晏一顿,抬眸:
“谁?”-
翌日。
兆南边界,清泉镇。
三骑紫鬃马踏起尘土,沿着官道,飞驰而来。
居中为戚白商,她右边一骑,是昨日清晨急匆匆去琅园报信被临时顶上的连翘,左边则是一名少年。
——亦是她在骊山救下的那位。
“戚姑娘,”少年俯身探过紫鬃马的鼻息,直身扬鞭指前,“该歇马了。前面不远,入城前的岔路旁有个茶摊,我们休息片刻?”
少年有孤身从蕲州逃入上京的本事,戚白商自然是听允。
三人在茶摊不远处停下马来,寻了个吃草饮水地,便将马拴在一旁树上。
少年兆南乡音,不会引人注目,也是由他去向茶摊老板那儿安排吃食。戴着帷帽的戚白商则由连翘陪着,在最边角的一张桌旁坐了下来。
“可累死我了,”连翘趴在桌上,低声哀嚎,“今晨醒来便一路未停,我屁股都要磕作四瓣了,姑娘。”
戚白商无奈:“如今知道,为何我前日说叫紫苏来了?”
“知道了知道了,下回绝对不逞强。”连翘爬起来,“而且我这不是怕大夫人那儿不肯放您,有紫苏在,还能拦她们一拦。”
“她不会的。”
戚白商查过杯盏,确定无异,这才饮下:“二皇子施压要见我,若非我称病推脱,她那儿都招架不得。如今,该是盼着我死在外面,别再回京。”
“我就说呢,她怎么会那么好心……”连翘又想起什么,“对了姑娘,走得太急,忘了跟您说,葛老他们已经入京了。”
戚白商一怔,微蹙眉:“偏是此时。”
“姑娘放心吧,您说的那个什么湛云楼,我已经与葛老说分明了。葛老定在那座坊市内,楼外西侧的对向盘下铺子开医馆,您不在京中这些日子,他们会替您盯着的。”
戚白商点头:“只能这样了。”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连翘的好奇没来得及解,又一队来自城门方向的过客停马走近,正好坐到了她们旁边的那桌上。
她自觉消了话声。
隔壁桌,为首之人大马金刀地落了座,嗓门天高:“听说了吗?京城今个儿可是热闹大了!”
“哦?何事啊?”
“镇北军元帅,定北侯、谢清晏!今个儿在社稷坛外祭天册封,进爵镇国公了!”
“啧啧,这才是天恩浩荡啊……”
“可不嘛?刚赐婚了上京第一才女戚婉儿,这才几日,又得如此皇恩封赐,开府仪同三司呐,直接与当朝三公三师平起平坐,谢公才多大年纪——天下少年,莫出谢家了。”
“要我说,戚家才是正运,嫡女嫁入谢公府中,今后戚家父子都要平步青云喽!”
“了不得哟……”
连翘听得直撇嘴。
不知听到哪一句,她再忍不下,低声凑到戚白商耳边:“这谢侯,哦不,谢公,天下人说他什么温文儒雅圣人君子,我看,真真是薄情冷性!”
“哦。”忧心着失陷濛山的兄长,戚白商心不在焉地应。
“您瞧,前日昨日,您为他劳苦了一日一夜……”
戚白商一顿:“?”
连翘不忿:“如今您到兆南涉险,他却只顾得上携着娇妻美眷,进爵封公,受天下人顶礼膜拜,不闻不问,连口信都不给您传一个——这不是薄情冷性还是什么?”
“……”
戚白商此刻无心这话,敷衍转向少年:“不是还送了护卫,若无他带路,你我此行定是要绕上——”
话音在望着的那道少年身影过来时,蓦地一顿。
转瞬间,少年已行至桌旁。
他面色冷肃,声音压在一线:“戚姑娘,这茶摊之前那两桌客人不对劲,我们先离开此地。”
“……!”连翘惊神,本能扭头看向了来之前便落座的那两桌。
“别看!”少年再阻止,却来不及了。
只见那桌中间一疤面男子与连翘对视了眼,脸色忽沉,手中杯盏一掷,桌下白刃便摸了出来——
“就是她们!杀!!”
凶声落时,那几张桌旁的同伙飞身而起,雪白刀刃已如天落地网,朝戚白商三人扑盖下来。
连翘顿时白了脸色,咬牙往戚白商身前拦:“姑娘小心!”
——
上京宫城,社稷坛。
祭天封典仪式在正午时结束。
此刻,整座上京城内各府高门的缙绅与家眷皆在列,按着位次尊卑,众人排列在坛外临时搭起的坐席桌案后,无声进着宫中安排的午膳吃食。
其中,文官为首者共两席,算是比肩而列。又一左一右,泾渭分明。
左为宋,为首,太师宋仲儒神在在地闭目养神中。
右为安,为首,太傅安惟演低着头,慢条斯理地进着吃食——祭天典里皆茹素,最寡淡无味的东西,老太傅吃得仔细又认真,像在品什么山珍海味。
而此时,趁着众人午膳议论间,安惟演身侧桌案后,长子安仲德正回头,放低了声问身侧叫来的仆从:
“负责截杀的人可有消息了?”
仆从低头弓腰:“回大爷,下面的人尚未回禀。”
安仲德面色见沉:“再去等信。”
“是。”
那名仆从低头起身离开时,安惟演刚吃净了最后一块白萝卜,嚼碎,咽下,慢条斯理地擦了手。
“何事啊。”
“父亲。”
安仲德躬了躬身。他身形高大,可惜有些驼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平日里见了谁都弯腰屈膝的,丝毫不见吏部尚书的架子。
此刻对着安惟演,他就更像是石狮子爪下的那颗球,圆滑得没半点棱角。
前言后事,他几句低声交代尽了。
“一个还未二十的小姑娘,救兄而已,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安惟演低着眼,缓着声擦手,“传讲出去,岂非显得我安家无量了。”
“父亲,戚白商可不是普通的闺阁女子,她已屡次坏我安家之事。蕲州来的人由她所救,那本账本,最早便是借由她的马车入了京。护国寺一行,未能将她与戚婉儿送上黄泉路,反而被她提前察觉,召去了京兆尹。重阳宴上,又是她顶替了戚婉儿,破了鲀鱼羹与春见雪兰的毒……”
安仲德一面说着,一面显出几分面和目冷的笑来。
他瞥向另一侧王公侯爵的席位里:“戚嘉学那样徒有才名的酸腐书生,也不知哪来的造化,竟能生出这样的女儿来。”
“如此,确实了得。”
“何况我还怀疑,谢清晏与戚家有意成婚,并非属意戚婉儿,而是对这个戚白商另眼相待。”安仲德低声,“若真如此,断了她这条牵系,兴许是比杀戚婉儿更好的结果。”
“哦?”
安惟演终于慢悠悠抬了眼,轻叹了声,“天下这般女子,向来少见,也不知是不是都过刚则命薄,望舒是,她亦然啊。”
“……”
提起早逝的妹妹,安仲德面色微黯,跟着也松了口气。
父亲这话意思,显然默许他所为了。
“大哥。”
一道气虚声音,在安仲德身旁落了座。
安仲德回身,望去:“仲雍,你身体不好,何不坐着休息?”
与长兄不同,安仲雍面黄肌瘦,一看便是常年抱病的虚弱模样,只是今日他少有地面显急色:“那日去重阳宴的女眷,今日也都来了?”
安仲德一愣:“应当吧。不过上京高门女眷众多,哪位身体不适,有个缺漏也正常。”话没说完,他就见安仲雍皱着眉,又回身四寻。
安仲德有些奇了:“你今日突然要来,难道是为了找什么人?”
跟着,他显出惊异笑色,“荒唐了半辈子,如今想起收心了?哪家女眷,叫你如此……”
“大哥!”
安仲雍略沉了气。
只是不等再说,他便低声咳嗽起来。
此刻,安仲德才瞥见他手中攥着的一方海棠帕子。
“好好好,大哥的错,大哥不该同你开这等没分寸的玩笑。”安仲德没顾上,连忙抬手给安仲雍拍了拍后背,顺下气来。
安仲雍停下咳嗽,迟疑张口:“大哥,你说,望舒的女儿,有没有可能还活在世……”
兄弟两人正说着。
身后,长席里低议声忽向下一压。
安仲德有所察觉,随着众人,抬头望向社稷坛的宫殿高台上。
一道着冕服的堂皇身影,正缓步步下长阶。
那人本便生得神清骨秀,琨玉秋霜,天下一等一的好相貌,今时又着了堂皇冕服——
冠垂七旒青玉珠,玄衣破王侯之例,游镌龙、山、火、华虫、宗彝五章,赤色绶带下悬山玄玉,而同色下裳外,佩金剑在旁。
见谢清晏冕服下阶,神姿高彻,社稷坛外的一众官眷一时竟惊住了。
直至不知由谁牵首作礼,长声而起。
“贺镇国公。”
众人醒神,纷纷随之:“贺镇国公……”
谢清晏停在阶下,神容温润,不见半分年轻气盛、居功自矜,反倒是礼数周全,朝文武百官与王公侯爵三列一一回了礼。
“蒙天子盛恩,谢过诸位。”
谢清晏礼罢直身,席间众人眼巴巴等着看——
长公主,宋家,戚家今日皆在。
众人也好奇,谢清晏会先去哪一席见礼。
席间正低声议着,长公主与戚家的可能性更大些,便见谢清晏动了身。
众目睽睽,跟着便是一阵低声哗然。
谢清晏步履所向、竟是安家之席。
别说旁人,便是安仲德也露出了意外惊疑之色,他下意识扭头看向了父亲。
却见安惟演同隔着过道后的宋仲儒一般,不见半点神动,像是没望见那道冕服身影朝安家步来似的。
直至谢清晏到了席前,朝安惟演抬手作礼:“安太傅。”
“喔,谢公。”
安惟演似后知后觉,在已经起身的安仲德与安仲雍中间缓身站起,道:“老眼昏花,竟未见镇国公来了。谢公年少,莫与我这个老朽之士见怪啊。”
谢清晏直回身:“太傅为国分忧,晚辈岂敢自居。”
他眉眼间清和儒雅,声线散澹从容,不见分毫受了轻视的恼怒,倒是如惊石入渊海,而波澜不生。
“……”
安惟演叫皱纹和笑意藏住的眼缝张开,这一次,他目光在谢清晏身上停的时间格外地长。
长风掠过社稷坛四方,秋凉萧索。
安家席内,一老一少隔案对峙。一个老成持重,一个温和从容,眼神间却如刀光剑影,死寂无声。
最后,还是旁边的安仲德先打破了寂静:“谢公今日过来,可是有事要吩咐?”
“何谈吩咐,不过是晚辈的一个请求。”谢清晏清缓回眸,眼神定在了安仲德身上。
他语气谦恭,眼神却相反:
“我无意上京纷争,安大人可信否?”
安仲德在谢清晏的眼神下,笑慢慢淡了:“便是我信,宋太师也不会信。”
“你不信。”
谢清晏微微摇头,和声似遗憾:“你不信,故而你先行、你先错。”
安仲德的面色沉了下去。
安惟演却在此时忽然慢悠悠地问:“仲德错在何处?”
老头转身,扫过戚家。
戚嘉学正不安地望着这儿,对上目光后,连忙一避,又转回来作礼。
安惟演漠视过去,轻叹:“戚家先选了边,动了手。仲德行事,虽莽撞了些,却也是被逼之下的无奈之举啊。”
“是,”谢清晏温和谦恭地笑,“戚家得咎应当,但有一个人,他不该动。”
“……”
安仲德的眼神彻底冷下来。
他上前一步,侧拦在父亲与谢清晏之间,怒极反笑:“谢公,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要来威逼安家不成?”
谢清晏身影岿然,神色亦不动:“何来威逼,是商议才对。”
“——”
青年自始而终的峻雅从容,却正是最激怒安仲德的,与漠然藐视无异。
他正欲发作。
余光里,方才的青衣仆从低着头,朝席间这边快步匆匆过来。
安仲德怒色一消,眼露凶芒:“哎呀,谢公的商议来得似乎,为时已晚了呢。”
“…
椿?日?
…”
说罢,他径直召那仆从过来。
对方忌惮地看了谢清晏一眼,忙踮起脚尖,在安仲德身侧附耳说了什么。
几息间,安仲德脸色骤变。
不待对方说完,他惊怒地望向谢清晏:“你竟…!”
“看来不晚。”
谦和垂首的谢清晏,在这一刻终于缓抬起眼:
“接下来才是商议。譬如,今日之事,便是我容忍的最后一次。”
安仲德恼怒地低抑着声:“谢清晏,你莫过嚣张,上京不是你一言之所!”
争声未尽。
身后高台上,三位皇子与征阳公主不知何时也下来了。
征阳远远望见谢清晏,不由地一惊又一喜,竟是不顾礼仪提起裙袍,快步跑来安家席位旁:“外王父,舅父。”
她急匆匆作了礼,转向谢清晏,抬手去拉他衣袍,同时朝戚家那边故意昂首:“清晏哥哥,你来这里是寻我的吗?”
“……”
谢清晏抬手,拂袖抽离,如掸去尘埃。
在安家众人骤变的神色间,他清缓作声。
“还请安公谨记。”
这一息间,谢清晏神容从笑转戾——
“若她有失,我定要安府上下,抄家灭门、鸡犬不存。”
第35章 蒙山 他那般不信鬼神不信人的性子。……
——
“姑娘小心!!”
茶摊上那两桌客人暴起得突然, 一看便是练家子,为首那个两步蹿上桌,借力一蹬, 虎跃劈下——
雪白的刀光便朝挡在戚白商身前的连翘兜下来了。
眼见不妙, 戚白商刚拉连翘想躲,就被身旁少年一把拽到了身后。
“吭啷!”
一声兵刃相接的脆响。
戚白商稳住身, 惊魂未定地望去。
只见连翘身前几尺距离,一把劈柴刀就拦在她头顶上方。
“砰!”持劈柴刀的大汉当胸一脚,给那个疤脸踢飞回去。
而拔刀相助的不是旁人,正是方才在她们邻桌落座后,大谈京中谢清晏封典盛事的那伙人。
原本作乱的歹人为首刚冲上来便被踹回去,显然叫他们一愣, 起势也被遏制几分。
扶住疤面的人忌惮地恶声道:“想活命的话,就别多管闲事!”
“喔?巧了。”
那人将劈柴刀往肩上架住,嘿嘿一乐,“兄弟们就爱管闲事,是吧?”
话间, 与他邻桌的几人纷纷起身,从桌下或椅旁抽出各自的刀具来。
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两帮人各自对视了眼, 歹人中放了声呼哨,随即两拨人便轰然扑上,短兵相接。
戚白商这个正主儿反而被落在了最后方, 就在她尚有些懵神的时候,邻桌那伙人中的一个从混战里溜过来, 抬手招呼他们。
“您便是上京来的戚姑娘吧?”那人径直望向带着白纱帷帽的戚白商,“他们还有援兵,三位快随我来。”
吓白了脸的连翘拉上戚白商就要跟上。
少年一拦, 皱眉低声:“不知道是敌是友。”
那人急了,扭头要辩。
“若是敌,不必多此一举。他们不救,我们凶多吉少。”
戚白商说罢,主动跟了上去。
连翘紧随其后。
少年一顿,快步到树旁解了马绳,他取下马背上的包袱行囊后,一拍马屁股,将三骑马都放走了。
他这才扭头,快步跟进了道旁林间。
一行四人在林间左拐右绕,直到入了山中又出了林子,在一道野溪滩边,带头的人才停了下来。
“不行了不行了……”
连翘气喘吁吁地趴在滩旁的石头上,摆手:“我实在是跑不动了。”
戚白商也有些耗尽了体力,只是并未立刻坐下,而是看向了带头的人。
“此地暂时安全,三位可在此休息片刻。”那人应允道。
戚白商蓄了口气,勉力问道:“不知阁下是?”
“戚姑娘莫怕,我只是您一位故人的家奴,昨日接了飞鹰传书,我家主人知晓您有难,故而一早便叫我在此地等候三位了。”
“…故人?”
戚白商眼神微停。
她此行离开得十分匆忙,是从琅园直接出发的,连回戚家叫上紫苏的时间都不曾留有,按理说,更无旁人能如此早便知晓。
有如此消息通达、又在大胤随便一州都有这般势力的……
她只能想到那一个人了。
“难为他百忙之中,还能拨冗照顾一二。”戚白商朝对方叉手作礼,“多谢义士,也代我谢过你家主人。”
“姑娘客气了。”
那人从不知野溪旁的林中哪个树洞里拎出来两只包袱:“这是我等提前为三位准备好的衣帛财物。兆南是安家地盘,自兆南节度使往下,皆是安家门下走狗。附近城镇如今正借着搜寻巡察使的由头,对京城口音的外来人士严加搜捕,三位千万莫要入城,便寻乡野行居吧。”
连翘惊白着脸去接:“这兆南的势力竟、竟如此猖獗?”
那人冷哼了声:“圣上这些年来不问朝事,一切军政杂务皆交由太师太傅处置,只要不误了他的长生道,便任宋家安家只手遮天,哪有人管黎民百姓死活……”
这番话说得信口而来,少年与连翘不觉有什么,戚白商却是眼神微动。
不过对方似乎很快便自知失言,匆匆收了话音,又交代一番后,便直言道:“我等会为姑娘设法引开兆南伏兵,并非不愿护卫,而是此刻人多成行,是凶非吉,望姑娘体谅。”
“自然。”戚白商颔首。
“那在下便告辞了。”对方抱拳要走。
“阁下稍等,”戚白商追了一步,“请问您是否知晓我兄长……也便是此次兆南巡察使戚世隐,如今可有消息了?”
对方脸色微黯:“尊兄乃清正直臣,今朝中少有,我等本也有心襄助。奈何他查案途中被安家走狗发现,追入蒙山之中,那地方瘴气绵延,一不小心便会失陷其中,再难走出;再加上安家走狗在那儿日夜巡视,故而我等也未敢贸入。”
戚白商面色微白。
那便是下落不明了。
跟对方再次道谢后,那人身影很快消失在林中。
直至那人走后,少年护卫才快步来到戚白商身旁。
他面色呼吸皆如常,看不出半点乏色。
“戚姑娘,尊兄是失陷蒙山?”
“正是……你了解蒙山?”戚白商想起他是兆南蕲州本地人士,连忙问道。
“那山中瘴气很厉害,若是外人贸然闯入,怕是……”
少年话音未敢尽。
戚白商摇头:“兆南地深,常年阴湿,瘴气多发,我在兄长行前为他备下了药物。瘴气应当无碍,但不知他是否受伤,程度如何。”
少年稍作迟疑,悄然抬头看向戚白商。
见掀起白纱的女子清容昳丽,青黛间却几见愁忧,他不由地跟着皱了皱眉。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少年哑声:“戚姑娘若是信得过,便随我回村中吧。”
戚白商一怔:“回村?”
“我原是兆南蕲州南安县大石村人,村中如今还有我祖父留下的一座老屋。那儿在山中,远避城镇,可供歇脚。”
少年一顿,“而且,村子就在蒙山与栖山之间,离蒙山山脚不足三里。”
戚白商眼神微动。
……南安县,那不正是兄长查其前任县令冤案之所?
“姑娘!那太好了啊!”连翘一听眼睛都亮了,“我们既有了藏身之所,还能就近去蒙山寻长公子下落!”
戚白商回过身,朝她微微摇头,示意她止住话声。
然后戚白商才转回:“你……我还未问过,少侠如何称呼。”
少年护卫被“少侠”二字弄得脸色尴尬,转开了眼:“我姓许,许忍冬。戚姑娘不用叫我少侠。”
见少年面红耳赤,戚白商虽心思忧重,也不免稍显笑色:“忍冬,味甘性寒,清热解毒……是个极好的名字。”
少年意外看她:“姑娘也知?”
戚白商莞尔:“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
“……”
许忍冬一看戚白商逃命都没落下的药
椿?日?
箱,这才晃过神。
于是少年的脸皮更红了。
戚白商也不再弯绕,略正色,直言道:“听你所说,确是最好去处,我不愿违心拒绝。只是兆南之势危急至此,稍有不慎,就会为你家带去祸处——请小公子谨慎思量。”
许忍冬似乎有些愣神,看了她好几息,直到那双鸦羽似的长睫不解轻眨,他才猛地回神,忙扭过脸去。
“姑姑姑娘莫忧,我家中,只剩我一人了。”
话到尾音,少年声音沉哑下去。
戚白商一怔。
旁边歇过气来的连翘却忍不住笑着打趣:“姑娘你离他远点吧,他都快成咕咕鸟了。”
戚白商微恼,回头睖她:“可是说笑时候?”
连翘吐了吐舌:“我是想叫他宽心,这有什么,好像谁家还有人似的……哦,姑娘有,可惜那爹天生心长得歪,偏大了,还不如没有呢。”
戚白商无奈,抬手拍了她一下。
连翘这才乖乖去旁边收拾东西了。
“既小公子心意已决,那我也不多推辞。此番大难不死,戚家定有重谢。”
戚白商后退了步,认认真真给他做了礼。
许忍冬回过神,连忙将她拉直回身,又觉失礼,将手缩回去:“戚姑娘也别喊我小公子,你若不嫌弃,喊我忍冬就好了。”
“嗯…?”连翘机敏又看好戏地转回来。
戚白商路过,轻踢了她脚踝一下,裙影摆荡,遮去她目光。
“如此,谢过忍冬弟弟了。”
“……”
三人换好了包袱中预留的,村妇佃户打扮的衣服,很快便将其他多余不用的东西暂时埋了,藏去痕迹,然后朝大石村绕去。
唯独在上路不久,戚白商像察觉了什么,拎起身上衣服,轻嗅了嗅。
连翘好奇凑过来:“姑娘,怎么了?”
“衣上洒了留香粉。”
“那是什么?”
“一种特殊药粉,追查踪迹之用。”
“?”
连翘表情顿时变了:“真不是好人啊?”
“都与你说了,若是安家势力,不必多此一举。”戚白商哭笑不得,“何况那人骂宋安两家,敢连圣上都捎带进去,字字含恨,情真意切,绝不可能是安家走狗。”
“那他们洒这个留什么粉干嘛?”
戚白商轻叹:“许是,有些人生性多疑,不信鬼神不信人。上行下效,自是难免。”
“姑娘这般语气,难不成已经猜到这个故人是谁了吗?”
“连你我三人身量裁衣都备好了,在兆南这等安家一手遮天的地方,也能提前插入势力,我所认识的人里,自然只那一位。”
戚白商停顿了下,见连翘仍茫然:“你刚刚还骂他薄情冷性了,这就忘了?”
连翘一惊:“姑娘是说,谢清晏?”
“嗯,”戚白商轻叹,“借了人,借了紫鬃马,还借了当地潜藏的势力,此番他对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之前那些要命的恩怨,便一笔勾销吧。”
“谢将军的势力,确实非比寻常。”
连翘有些胆寒,拎了拎衣服:“姑娘,那留香粉怎么办?”
“留着吧,至少多一重保障。”
“哎?保障什么?”
“嗯……”
戚白商回眸,故意淡然逗她:“保你我,即便身死异乡,也有人来为我们收尸?”
“………?”
连翘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绿。
如此僵在原地几息后,她一跺脚追上去:“姑娘!你又逗我!”-
即便一路竭力而行,戚白商三人还是在太阳落山后,才终于到了许忍冬所说的南安县大石村的村外。
这村子坐落山中,地颇高,三面环山,称得上与世隔绝。
若非有许忍冬这个本村人在,怕是绕个两天两夜也未必能进来。
这一番走下来,戚白商心更沉了下去。
蒙山这般深山,又见蛇蚁走兽,若是戚世隐当真孤身失陷……
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尚未寻人,戚白商更不愿先让自己打了退堂鼓,只能靠枯耗体力,来叫自己无暇去想。
行到村外时,她已是筋疲力竭,面色都有些苍白了。
不过三人刚进村,还没几步,就见两个村民朝外走来,面色焦急地说着什么,直到迎面撞见了许忍冬。
其中的壮汉一愣,抬手揉眼:“忍冬?!”
另一个妇人也操着乡音惊声:“冬子,你咋个回来了?”
“乔叔,乔婶。”
许忍冬不便直言,含糊道:“我同两位朋友来蕲州有事,顺道回来祭拜一下。”
“哎唷,如今蕲州啷个不太平,外面饿得都要吃土嘞,你回来干甚啊?”
那两位叔婶这般说着,却还是打量了两个姑娘一眼,尤其在戴白纱的戚白商身上多看了会儿,就领着三人往村里去了。
只是两人一路拉拉扯扯,面色为难,戚白商作局外人看着,便觉他们似乎有什么话按着未说。
直到到了村中一座屋院前。
许忍冬还未上前开门,就见一个拄着拐的老头咳嗽着推门出来。
他拐杖刚落稳,抬眼一见着村里两人,顿时恼火:“叫你们两个去请大夫,你们怎么——”
话声一哑。
老头有些难置信地看着两人身后的少年:“忍冬?是老许家那个忍冬吗?”
许忍冬眼圈一红:“里正。我回来了。”
“哎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老头颤颤巍巍地上前,叫少年抱了满怀。
不过还没絮叨完,他一瞥眼看见旁边杵着的那两个男女,胡子一翘,又来火了:“你们两个,还呆着干什么!”
“爹,不是我俩不愿,实在是这时候了,外面风儿紧着呢,上哪儿找大夫去?”乔叔面色讪讪道。
“那我不管!你用抬用抢、都得给我找个大夫来!”里正年纪不小,火气更大,拐棍戳得震天响,“里面那是恩人!全村的大恩人,懂吗?!”
许忍冬一怔:“我家屋中,有旁人吗?”
里正仓促回神,咳嗽起来:“喔,忘与你说了,此事说来话长啊。我先叫这俩不孝——”
“老人家。”
戚白商听得七八,上前了步,将药箱转在身前,“我便是医者,屋中若有病人,让我来吧。”
“医者……?”老里正白花花的胡子都颤了起来,哆哆嗦嗦地看向许忍冬,“忍冬,她,你这朋友说得,可当真?”
“当真,这位姑娘岐黄之术力能回天,整个兆南,也寻不到更胜过她的大夫了。”
“好——好!快,快随我来!”
话没说完,老头竟是拉起戚白商的手腕就把人往院屋里拽。
路都走不稳,力气还挺大,拽得戚白商险些踉跄了下。
“哎你——”连翘急了。
戚白商一个眼神将连翘按住,摇头示意她不许再言,便跟了进去。
此间她看得分明,老里正非不识文墨的白丁,性子重情重义,显然是当真着急,这才失了分寸。
只是进到屋里,戚白商又怔了下。
——
屋中男女老少,竟还有不少人。
看穿着打扮与熟稔程度,似乎都是这大石村中的村民,一个个也都是面色焦急。
“都让让,让让!大夫来了!”
老里正颤巍巍地拉着戚白商,拨开惊愕议论的村中人,这才进到里屋。
“姑娘,您快给看看。”
戚白商应声,上前,放下药箱。
借着床头破败木桌上的残烛,她定睛看向老旧的床榻内。
一息后,戚白商面色惊变:
“兄长?!”
第36章 冤案 你这就寻到新欢了?
“这, 这怎么会呢?”
被得了戚白商示意的连翘拦阻在内屋外,老里正犹带震惊地问身旁少年:“忍冬,你这位朋友她, 她当真是戚大人的妹妹?”
许忍冬同样还惊愕着。
只是戚白商发话让他们离开内屋, 他也只能同连翘一起拦在村民们身前。
听了里正的话,他回神道:“是, 戚姑娘在上京听闻兄长赴任出事,为了他才快马加鞭,赶来蕲州的。”
“竟是这样,果然天不绝仁士啊!”老里正激动慨叹道。
许忍冬问:“可戚大人为何会在这儿,又为何成了村里的恩人?”
这话问完,不等老里正答, 后面聚在外屋的村民中已经有人忍不住接过去。
“冬子,戚大人他可是为了你祖父的冤案来的啊!”
许忍冬脸色一变——
“祖父的冤案?”
“冤案!?”
一道声音与他话尾异口同声地衔上了。
许忍冬回头一看,对上了震惊之色全然不亚于他的连翘。
连翘反应过来,忙扭头看向许忍冬:“你祖父不会就是上上任南安县县令许志平吧??”
“连翘姑娘怎知我祖父名姓?”
连翘神色犹惊:“我家姑娘说的,长公子多半是在赈灾银案里, 查到了那个草包刺史薛宏忠因政绩破格升迁前,曾任南安县县令, 又顺藤摸瓜揪出了前县令许志平受诬冤死狱中、被薛宏忠顶功冒进之事——此事牵涉深广,真证实了,甚至关系到安家根本, 长公子这才被赶尽杀绝!”
许忍冬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微变。
他转向村民们:“你们与戚大人提起了我祖父之事?”
方才两人一番对白, 叫村民们听得似懂非懂。
唯有脑子快些的老里正转过神,嘴唇抖了下,喃喃道:“果真是我等害了戚大人啊……”
后面村民们没听明白, 不妨碍他们七嘴八舌地接过许忍冬的话头。
“冬子,不是我们乱说,是恩人主动问起的!”
“就是,啷个薛县令和他叔一样的草包!恩人来查赈灾银案,他堵不上窟窿,听了新县丞的馊主意,要拿我等田产家粮来充哩!”
“呸!什么县令!和他叔父薛宏忠一丘之貉的东西!”
“可不是?还要谋,谋什么?”
“谋财害命!”
“欺负咱们村里远在山中,没怎个受灾呗!”
“……”
村民们吵嚷得人头疼。
老里正回过神,仓皇压了压拐杖:“都小声些!恩人还在里面受诊呢,扰了大夫看病,你们担得起吗?”
见声音低了,老里正摆摆手:“天色不早了,都回家去,凑些东西,总不能叫恩人和戚大夫一同饿着肚子过夜。”
“哎……”
村民们应着,但还是一步三回头,望着垂下的里屋布帘,不情愿地挪了出去。
等他们都走了,老里正才转回身来:“忍冬啊,还是我来与你说吧。”
许忍冬连忙上前,将老里正扶到一旁有些支离的椅子上。
“戚大人确实是咱们全村的恩人,前些日子,朝中赈灾银案的事情举发出来……”
老里正一顿:“我知晓,你在练武堂中忽然没了消息那天我就知晓,定是你接了老二死前所托,去上京举发了他们,是吗?”
“……”
许忍冬到底是少年年纪,即便家中多舛,依然不能失尽了少年心性。
他鼻子一酸,低下浓密湿透的睫来:“里正,对不起,我没能救下二叔。”
“哎,你有什么对不起的,要说,也是我家老二对不起你祖父。”
老里正双手叠握着拐头,手上如枯槁树皮似的脉络痛得绷紧了,又慢慢松弛下去。
他眼窝湿了些:“要不是当初你祖父栽培提拔,他的县丞哪里坐得稳?你祖父出事那年,于情于理,他这个县丞都是最该站出来的,可他贪生怕死,竟到最后都没敢为你祖父争辩上一句清白……否则我又怎会将他逐出家门?”
许忍冬用力一擦眼泪,沉哑着少年声线:“薛宏忠背后是兆南节度使陈恒,普通人哪里得罪得起?一不小心就是灭门之祸,二叔也是为了您一大家子才委曲求全……”
“错便是错!世上人人有苦处,哪来那么多借口与理由?!”
老里正用力敲了敲拐杖,声音带痛带怒亦带恨。
只是想起二儿子音容笑貌,他叫皱纹密挤的眼窝也渐渐红了:“能将这事举发出来,他是死得其所!如此,才不枉为大丈夫!否则恩将仇报、同流合污、戕害乡里、鱼肉百姓——忘根忘本,那与猪狗何异啊?!”
“里正……”
许忍冬含泪抱住了老人手臂。
他知晓那是老人最寄予厚望的、最有出息的二儿子。可却与他祖父一样,叫污泥埋没,死在了那黑不见底的牢狱之中。
“……好了。不提他了,说正事。”
里正颤着气息,慢慢吐出口气,反过手来,拍了拍许忍冬,“戚大人来了以后啊,蕲州的天都亮堂了。赈灾银案一查,兆南上上下下都慌了。薛安确是个草包,新县丞出的馊主意,他当即便领了,搪塞了个流民作乱的由头,带兵将村里大半抓走,抢了余粮谋了田产,偏赶上戚大人从蕲州刺史那儿直奔南安县,抓个正着。”
许忍冬有些复杂地看向内屋,视线被帘子遮挡:“是戚大人重新审了案,为大家主持公道的?”
“是啊,可惜老大这蠢人,放出来以后却管不住嘴。戚大人本就够多的事情了,一问起你祖父,他们就不分利害地全都抖落给了戚大人——还是在县衙中。抓了一个薛安有什么用?那里尽是薛家人的耳目啊!”
老里正提起来就气,又用力捶了下拐杖。
“听他们带戚大人回来,要细查当年案子的时候,我就知道,定要出事了。所以戚大人离开前,我特意叫几个村里身手最利落的汉子远远跟着他,这不,果不其然啊……”
老里正歪过身,忧愁地望了眼里屋。
只是不等他回过身。
里屋的布帘忽然挑开。
走出来的女子早已摘下了白纱帷帽,露出来的面容叫起身的老里正一惊。
布帘拦不住什么,戚白商在里面为戚世隐诊治的工夫,足以听过全程。
她停住身,恭敬认真地朝老里正作了礼。
“白商谢过里正救兄之恩。”
“哎——使不得使不得——”
老里正回过神,着急忙慌地要上前,又嫌自己腿脚慢,推许忍冬往前:“快把戚姑娘扶住,戚姑娘哪里的话?莫说戚大人保住了我全村老小的身家性命——便是没有这一遭,他冒死赴任,救蕲州、救兆南于水火,那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大恩人啊!”
戚白商直身。
不待老里正焦急发问,她主动道:“我查验过兄长伤势,他小腿骨处有折疡之伤,最为严重。周身旁处多是挫伤、淤血,另有轻微刮伤多处,伴有高热……”
简单说完,戚白商抬眸看向老里正:“多亏您有所预料,将兄长救回,如今他虽伤势略重,几日内难以下地,但诊治之后,必性命无忧。”
话落,老里正长气一松,身子都晃了晃。
许忍冬连忙将人扶住。
老里正按着心口,红着眼道:“那就好,那就好啊……若是恩人真为他们那莽撞至极的一番话丢了性命,那我等,便是尽赔了命也再换不来这样一位为百姓言、痛百姓所痛的清正之臣啊……”
“……”
见老里正松懈下来后,气虚脉弱,戚白商忙叫连翘扶老人家到另一间屋里暂休心神了。
戚白商在明间打开药箱,拎着方才一边诊脉一边写就的患症与对应处方,在药箱里一一比对寻药。
许忍冬迟疑低声:“戚大人当真无恙了?”
“怎么,不放心我的医术么。”
确定了戚世隐下落安危,戚白商心情都轻快了太多,像卸下数日来的沉担,带上了几分玩笑捉弄。
她抬眸看他:“看来那夜在骊山搭救,是当真叫你觉着我是个无德庸医了?”
许忍冬顿时红了脸:“不是……”
“不过,兄长外伤实在有些重,近些日子都无法行走。山中路难行,短时间内,又不易搬挪有折疡之伤的病人。”
戚白商轻叹,手中碾药轮的速度都慢了些。
“何况,如今蕲州乃至兆南,怕是四处都在查兄长下落。即便能带他离开,归京路上,也必是杀机重重。”
许忍冬回过神:“姑娘不必忧心,可以在村中多留几日。待戚大人醒来后,再做打算。”
戚白商柳眉轻蹙:“只能这样了。”
她转向许忍冬,“接下来叨扰几日,还是要谢过你。”
许忍冬正色摇头:“归根结底,戚大人本便是为我蕲州案才卷入此间,如今更是与我祖父被薛宏忠等奸人所害、冤死狱中的案子,而受杀身之祸,我当然不能置身其外。”
“你也要查明你祖父之案,是吗?”戚白商道,“哪怕去京中作证,就要面对安家这等庞然大物,如蚍蜉撼树?”
少年还有几分青涩的面庞上,露出发狠的坚毅:“九死不悔。”
“好。”
戚白商感同身受般,低下眸去,捏紧了碾药铜轮——
“安家之谋必败、无辜者枉死之案必翻,如此方能昭仁理、正人心。”
“我与兄长,亦是九死不悔。”-
为了处置戚世隐身上的伤与病,戚白商前前后后折腾了将近一日一夜,总算将他的高热退了,连带着外伤内淤也镇定下来。
翌日傍晚时分。
趁着煮药暇隙,戚白商不知何时,靠在院内西角那座暂充作药房厨房的小耳房中的梁柱旁,睡了过去。
直到手中给药炉扇风的扇子掉落地面,戚白商一惊,睁眼。
便看到少年的手伸到她裙边。
他手腕下是落地的扇子。
“嗯?”戚白商太累了,困意朦胧地轻出了声。
“!”
对上她眼眸,跳开的少年惊慌得像个受惊的鸟儿,“我我我不是要做什么——我是想接住扇子!没接住!!”
眼见少年的脸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戚白商不由莞尔:“我没说你不是。”
她捡起扇子,从靠着的梁柱旁直起身。
检查过药炉里的药况,戚白商才放下蒲扇,侧身瞥了眼不太挡得尽院里风月的窗牖。
“天黑得越来越快了。”
戚白商起身,走到许忍冬身旁,去看他放下的背篓中的东西。
许忍冬回过神,忙将背篓提起,同时把里面的一张白净宣纸小心翼翼抽出来:“我照着你画给我的药草模样,摘了许多,你看,是不是你要的。”
戚白商低头拿起一颗药草,是她要的八棱麻,连根处的土都摘得干净,露出细白的根系来。
她不由地眼角轻弯下去:“你若有意,等此间事了,随我到医馆做个学徒可好?”
“…!”
少年蓦地抬头,眼眸灼灼地亮,亮得过烛火星光。
他虽不知顾忌什么而未答,可那答案,又早已经写在少年人的眼睛里了。
“没关系,你可以回京之后再作考虑。”
戚白商说着,将药草倾倒在扫干净的地面上。
“这些我来处置,你今日一日在山中,应累坏了,早些去休息吧。”
“我不累!”许忍冬立刻摇头,“我很小就被祖父祖母送去少林寺了,做过很多活,身体也很好,不会累的!”
戚白商无奈:“可我也没有被人监望的习惯啊。”
许忍冬蹲下身来,像只蔫了的小狗。
“我可以很安静,不能只在旁边看着吗?”
戚白商眼神微晃,原本要出口的拒绝被她轻意婉转:“我刚想起,村里有竹子吗?”
“竹子?”
“嗯,”戚白商比划了下长度,“折两段这样长的就足够,兄长最迟明日也该清醒了,需要给他固定住小腿折疡之处。否则,以后骨头是会长歪的。”
听到有忙可帮,少年那双小狗似的黑溜溜的眼睛又亮起来。
他立刻起身:“村东便有,我去。”
“夜色落了,小心些。”
“好!”
应声传回时,少年身影已经到屋外了。
戚白商无奈地转回身来。
地上药草与长得像药草的杂草混在一处,叫她有些头疼。
许忍冬虽是认真,可惜到底不是医馆学徒,难免有错漏之处。
外加屋中烛火也暗了些,分辨起来都叫她眼涩……
戚白商刚想着。
“咻。”
似是夜风拂开了她身后的门,敞开一隙,扑灭了烛火。
戚白商怔了下,放下手中药草,摸索着起身,刚要借着药炉下那点细微的火光,去取点蜡的火折。
她身后,柴房的门敞开。
月色将一道颀长清影披下,直落到她裙旁。
“忍冬弟弟?”
戚白商低头,望着地上朝她走近的长影,音色柔婉:“你怎回来得这么快……”
快字未落,见那道身影到了身后,戚白商蓦然拧身,手中攥着的锋利药剪毫不犹豫朝身后扎去——
“啪。”
身后比许忍冬身影明显挺拔了一截的来人竟毫不意外,似信手一勾,轻易便托握住了女子纤细手腕。
泛着冷芒的药剪刀尖就悬停在他心口。
而那人似浑然不觉,握着戚白商的手腕,朝她俯低了身。
“杀我,便是你的见面礼?”
恶鬼面甲泛起月色的凉意,叫仰脸的戚白商蓦地一栗。
“…谢清晏!”
她回过神,紧绷的肩胛松弛下来,压着惊惧恼声睖他。
“忍冬弟弟,叫得好生亲密。”
将她制在身前的恶鬼面折腰俯身,自下颌到颈骨,凌厉分明的冷白线条缓缓压低,他垂眸睨她,声线清沉,似笑似冷。
唯有眼底藏着噬人的漆沉。
“与凌家的亲事才断了几日,你便寻到新欢了?”
第37章 醋意 他还不是一样要折在她手里。
“你不是昨日还在社稷坛进爵受封, 怎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戚白商尚沉浸在惊愕里。
于是也慢了好几息,她才反应过来谢清晏方才话里的“新欢”指向。
戚白商抬起左手,接走了右手的药剪, 以免伤着人, 这才用力挣了下右手手腕,从谢清晏的指骨钳制中脱身出来。
消了惊, 女子懒眉耷眼地转回身,重新点起烛火,吹熄了火折:
“忍冬不过十五六岁,谢公胡言什么。”
亮起的烛火驱散了柴房中的昏昧。
戚白商心安地转过身,却见谢清晏像是厌恶地皱了下眉,微微侧身, 避过了那处烛火之光。
她柳眉轻挑,扫了眼自己手里的火折:“你与我记忆里的一个幼时玩伴,真的很像。”
“……”
谢清晏原本的情绪叫这一句尽数扫空。
他低垂着眸,扣在束腰革带上的指骨不明显地颤了下,像随口问:“哦?什么玩伴。”
“嗯…”
戚白商回忆了下脑海里那张早已模糊了的面孔, 漫不经心答,“一位长得很好看的姐姐。”
“…………”
藏在恶鬼面下, 某人清隽容颜上,那道确实好看也凌厉的眉难以克制地抽跳了下。
他冷哂着捏断了指骨间拈起的药草。
“哎…!”
戚白商余光扫见,伸手要拦他, 可惜晚了一步,那支八棱麻已经被谢清晏拦腰折断了。
她恼火地扭头, 睖向谢清晏。
那人漆黑眸子也清凌凌地落下,停在她脸上。
烛火融融,叫那双漆眸竟也融了冰似的。
戚白商有些不自在地转开眼, 拿走了谢清晏手中的药草:“从上京到此地,便是快马轮换,也要将近两日的行程。谢公再这般折腾下去,身后的伤别想好了。”
那人却反手扣住了她手腕,折腰俯下来:“你又把我当作谢清晏?”
“……”
戚白商仰着脸儿,定定望着那双恶鬼面下幽深的眼眸。
几息后,她轻垂了睫:“你确实不像。”
不待他作声,她又续言道:“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长公主独子又何止千金?你若是他,我便是一万个想不通——这世上究竟有什么,能教你如此不惜性命?”
“谁说我不惜命?”
恶鬼面甲下荡出那人一声低哂,嘲弄冷淡。他
椿?日?
到底还是克制地根根松开了指骨,放下她手腕:“先为不败,再谋可胜——我向来如此,与你大不相同。”
“?”戚白商莫名其妙,“我怎么了?”
恶鬼面轻嗤了声,上前,迫人的威势逼得她情不自禁往后退了步:“你置自己于万丈悬崖之侧,稍有不慎便要摔个粉身碎骨,却还问我为何不惜命?”
“我何时……”
戚白商本能脱口的下一刻,就反应过来。
他说的是此次兆南之行。
略带理亏的心虚之下,戚白商挪开眼眸,又往后退了一两步:“兄长危难,我怎能不顾。况且究其根底,是我将此案账本带入京中,也是我想查安家之事,自护国寺一行后彻底将他卷入。”
“……”
谢清晏似笑,眼神却愈冷了。
“戚世隐是为你么?戚白商,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戚白商蹙眉望回。
“即便没有你,戚世隐早便卷入蕲州案中;账本名单,他在护国寺一行前便已拿到了。”
谢清晏缓停住身。
几步下来,他已将她逼到煮着药的灶台前,再退无可退。
“至于安家的杀意……”
谢清晏临睨着戚白商,慢慢俯身,双手指骨搭上了灶台边沿,将她迫于身前。
隔着恶鬼面甲,那一字一句近乎冰凉。
“戚家自己要作谢聪手里的冲阵刀,与安家为敌。刀碎阵前,那是他们自己选的命——与你又有何干?”
戚白商冷淡着神色反驳:“戚家是戚家,我兄长从未有意站队争储。”
“世家门庭倾轧之下,涉足之人皆危若累卵,他一句无意便逃得脱了么?”
“……”
戚白商叫谢清晏压得无可辩驳,也愈发有些恼了:“你既看得如此利害分明,隔岸观火便是,又何必卷入其中?”
谢清晏眼神蓦地一颤。
他死死盯着她,眼睛里像是随时要扑出什么噬人的凶兽。
直至某个刹那,谢清晏气笑了似的。
“是,”他缓声慢调地直起身,“我心甘情愿,自讨苦吃。”
“……”
戚白商心弦叫什么拨得微颤了下。
只是转瞬就被她自己压平,她咬唇,迟疑地问:“难道,婉儿也来了?”
谢清晏转身之势一停。
那人回眸,隔着恶鬼面那一眼,透着懒恹的不虞与冷意:“你倒是与她心有灵犀。”
果然。
戚白商暗道。
若非为了婉儿,他本也不会卷入争储。更不会赶在封典之后,便不顾伤病,匆忙驾马南下,还这般不要命地快马赶来了。
戚白商觉着自己方才提起的那颗心,又无声坠了下去,不知因由,她也无暇去分辨因由。
“婉儿随你一同入山了?”
“她为何会随我——”
谢清晏缓停住,像是察觉了什么。
他低眸睨过她几息,若有所思地转开了脸,“前日你离开后,我叫云侵月带人追来兆南,她是在城门拦了他,跟着来的。”
戚白商愕然:“婉儿何时与云三公子认识的?”
谢清晏这一次看向她的眼神更复杂,甚至有几分似笑非笑:“你不知?”
戚白商有些懵了。
前些日子她不是查胡姬投毒之事,便是意图安家,间或忧心兄长南下与医馆开设,确实未有什么闲暇心思放在婉儿身上。
似乎看穿她反应,谢清晏低笑了声,懒搭着腰剑,靠在梁柱前轻睨过她:“看来你对你的婉儿妹妹倾心以待,她却未必。”
戚白商:“……”
谢清晏这话里醋味为何如此之重。
他挑拨她与婉儿做什么?
“总之,他们近些日子相熟得很,”谢清晏道,“你的婉儿妹妹,大约是没什么时间想起你这个阿姐了。”
“……?”
戚白商迟疑问道:“你是在为婉儿与云公子走得太近而不悦么?”
谢清晏挑眉,回眸:“什么。”
“云公子性情名声虽风流了些,但并不轻浮,更不是什么坏人,夺人所爱之事,他应当是做不出的。”
戚白商想了想:“我记得,云三公子是当朝太子太傅之幺孙,自小以聪慧闻名上京,许是两人才情相投,引为知己,这才走得近了些。”
谢清晏低声凉笑:“哦,如今你又这般了解云侵月了?”
戚白商:“……”
不管是谢清晏还是谢琅,这人脑子多半还是有什么问题。
定是她医术粗浅才没诊出来。
病入膏肓,追着她咬,改日一定让老师给他看看才行。
一面腹诽着,戚白商一面背过身去,看过药炉里的情况。
还须小半个时辰。
来得及。
戚白商想着,走向搁在柴房另一侧桌上的药箱,慵声懒调:“劳驾。”
谢清晏望来。
戚白商正停在桌旁,一边摆弄她那个瓶瓶罐罐层层叠叠的药箱,一边轻撩左手,随意指了指旁边的长凳。
雪白指根处,一点小痣血色似的,盈盈晃晃。
勾得人心烦意乱。
拒绝之语在唇舌间转过,最后又随着滚动的喉结一并咽下。
谢清晏像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
那无形之线的另一头,大约就在女子纤细白皙的手指间绕着。
他停在她身畔,略作迟疑,坐在了那条粗陋的长凳上。
戚白商有些意外。
这般听话得近乖巧,还全不设防地将后颈与肩背朝向她……
的确不像谢清晏的性子。
“解去外袍,我为你施针。”戚白商轻言道。
不见迟疑,那人垂首,修长冷白的指骨便搭上腰间清束的革带。
片刻后,外袍便褪去了。
戚白商隔着他中衣定穴,捻金针而落,无声寂然里,只听得到两人气息交叠。
直至最后一根金针松开。
戚白商长松了口气,拿起手绢拭去额间薄汗,这才绕去桌对面,到另一根长凳上坐下。
凉了的药茶叫她在烛火旁微微灼过。啜了两口,戚白商轻声似自语地问:“婉儿随着云公子,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呢。”
那人阖目养息,轻描淡写:“会。”
“?”
戚白商抬起茶盏的手腕顿时停在半空。
“他们扮作了你与戚世隐,如今正在引着兆南中安家势力向西,假意绕行归京。”
戚白商脑海里下意识勾勒出兆南地图。
按方位,大石村居于兆南偏东,西向绕行,便是为他们调虎离山。
只是……
“婉儿不通武艺,如何自保?”戚白商声音略有些急切。
“董其伤在,他二人无忧。”
“……”
戚白商闻言,眉心一松。
那位在谢清晏身边神出鬼没的护卫,她虽见得不多,但也印象深刻了。
不过……
戚白商拈着茶盏,颇有些意外地看向谢清晏。
——她倒是不曾料想,婉儿对谢清晏已是如此至关重要。为她追来兆南不提,竟连身边最厉害的贴身护卫都不留在身边,而是一并叫她带走了。
不惜性命,自讨苦吃,也心甘情愿么。
戚白商侧过视线,望着窗外,夜色中孤零零的悬在枝上的那轮清月。
秋夜生凉,也无端生出几分孑然孤寂来。
她轻弯唇角,落回眼:“这两日讯息不通,不知山外如何了?”
“……”
房内无声。
戚白商不解抬眸,却对上谢清晏的视线,似乎正衔在……
顺着他眼神,她无意识放下撑着脸颊的左手。
那人眼神微动,抬眸,似是醒回神:“…昨日,兆南节度使陈恒接到密信。信中称薛宏忠叛逃,奔赴上京,欲作证状告安仲德与安贵妃收受贿银,卖官鬻爵。”
“安贵妃也参与了?”
戚白商一惊,连那点疑惑都忘了:“蕲州刺史真叛了安家?他怎么会?”
谢清晏缓眸漫声道:“他是不会。”
“?”
“薛宏忠确实‘逃’了,不过并非自愿。”
戚白商眼皮一跳:“……你的人?”
恶鬼面下无声垂着眸,修长指骨懒叩过桌案,却并未否认。
几息后,他语气散淡道:“今时安家之兆南,与两军对战敌后无异,你们一行本便是自投罗网,群狼环伺。若非引他们内相疑乱,再借云侵月一行声东击西,你与戚世隐皆是插翅难逃。”
戚白商略作思索:“可薛宏忠一家都靠安家庇佑提携,才得如今位置,陈恒能信么?”
“密信是他亲信所发。”
谢清晏一顿,还是尽数相告,“安贵妃之事,本是隐秘。安家如今步步生疑,安惟演心狠手毒,安仲德等人上行下效。便是只见这一句,他们宁错杀也不会放过。”
戚白商刚想赞两句谢清晏不愧为镇北军统帅,用“兵”娴熟。
便见那人淡淡撩眸:“何况疑人之计,解一时燃眉之急便足以。还是说,你本打算与戚世隐和你的忍冬弟弟,在山中长相厮守了?”
“……”
戚白商微微咬住茶盏杯沿,险些没咬碎了,这才忍下。
她回以温吞无害的一笑:“谢公智计无双,可惜文采稍逊——譬如,长相厮守这词,并不是如此用的。”
说罢,不给谢清晏反驳机会,戚白商放下杯盏,起身走到他身畔。
“息声,静气,我要起针了。”
“……”
谢清晏微垂了睫,眼神凝落在她扶着腿折腰下来的左手上。
叫那颗小痣晃得神似难属时,他终于想起差别。
——往日在京中,她一身高门贵女长袖襦裙,鹤氅加身,如今扮得村中素衣简朴,袖子极短,一双细白柔夷尽数敞露在外。
谢清晏眼神微暗。
若来日洗了裴家满门之冤,在此山中,长相厮守,该是一场多么叫他寤寐思求的美梦?
“…好了。”
戚白商起了最后一根金针,刚直起身,便见极近处,恶鬼面下那人长睫低颤,垂在桌上的指骨更是捏紧。
她一时紧张:“弄疼你了?不应该啊……”
话声未落。
戚白商手腕上一紧,拉力传来,几乎就要将她掀入那人怀中。
只是同样在这一瞬。
“砰。”
柴房的门叫人推开。
许忍冬拿着一根竹子,眉眼熠熠地张口:“戚姑娘,我找到竹——”
声音停住。
戚白商回神,对上许忍冬愕然盯来的视线,她连忙将手腕从谢清晏掌心中挣脱。
“他是,来救我们的。”
少年站在背光门外,眼神一黯,原本踏入柴房的腿又收了回去。
“我将竹子放在外面…戚姑娘,你们慢聊,我先回去休息了。”
“嗯。”
戚白商应过声,等到少年离开后,才稍松了口气。
跟着,她有些疑惑起来——
她为何紧张来着?
不过不等她想通,身侧,谢清晏已经重新拢起外袍,系上束腰革带。
不知为何,戚白商看了他一眼,就觉着恶鬼面下,那人心情此刻极好。
……怪胎。
戚白商腹诽了句,想起什么,转身走向药炉:“药快煎好了,我等下给兄长送去。你今夜便宿在他那间屋子吧。”
谢清晏系上革带的指骨一停:“你睡在何处。”
“对面的耳房。”
戚白商一边查看着药汁情况,一边漫不经心地抬手,指了下。
谢清晏:“许忍冬呢。”
“好像是借宿在里正家里。”
“……”
身后某人眼底煞气如潮水褪去。
戚白商并无察觉,她微微弯腰,隔着布握住药炉,将药汁倾倒到旁边的汤盆中。
“好了,走吧。”
戚白商端起汤盆,向外,经过柴房门口时,她停了下,望着门旁倚着墙的那根修挺笔直、节节分明的竹子。
“月下看,还挺漂亮的,像玉一样。”
谢清晏擦肩,随手从她手中接走了汤盆。束腰下的玄色长袍拂起月华,更将他背影衬得肩宽而腰窄腿长。
“你不是最厌竹子么。”
戚白商回神,再一瞥竹子,暗道了句还真像。
她跟上去:“最近没那么讨厌了。”
恶鬼面下,那人冷淡地哼了声笑。他入了屋内,余声模糊。
“还不是一样要折在你手里。”-
翌日,清晨。
天未亮透,戚白商就被大石村里,不知哪家养的公鸡打鸣声给叫醒了。
连续数日辛劳,戚白商只觉眼皮都格外沉,直往下坠,要将她拖回周公梦里。
可惜不行。
戚白商只得艰难地撑起身。
“…嘶。”
像是碰到了什么伤处,戚白商轻吸了口气,顿时意识清醒过来。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左手,翻看了圈。
跟着,戚白商一怔,迟疑地将手转回——
只见她拇指根处,绕着左手小痣,赫然多了一圈牙印似的红痕。
“……”
戚白商:“?”
第38章 明修 我的第十八房美妾。
戚白商对着手上的红痕茫然了许久。
这几日她实在乏累, 精神又一直紧绷着,总担忧蒙山外面安家的死士迟早会追查到村里,未曾安神休息过。
直至谢清晏到来, 叫她放下心, 于是昨夜也是来了兆南后她第一次睡得极沉……
连做过什么梦都全无印象了。
难不成,是她在梦里咬了自己一口么?
戚白商正心疑着。
“咚咚。”
窗牖忽然从外面叫人叩响。
许忍冬尚带些少年气的嗓音就顺着窗缝, 同晨曦一并淌入屋内。
“戚姑娘,戚大人醒了!”
“…!”
戚白商顿时没了计较红痕的心思,她连忙提起鞋袜,穿衣下榻,到铜镜前简单将长发挽了个堕马髻,便快步出了屋去。
穿过明间, 戚白商拂起遮帘,低头快步进了戚世隐卧榻的房间。
她抬眸望去,正见榻侧,许忍冬小心地将榻上的戚世隐搀扶起来,叫他虚靠上一侧的木制床围。
“兄长, ”戚白商在原地顿了下,便更快步走过去, 在床侧屈膝弯下腰,“你此刻觉着如何了?可有什么地方难受得厉害?”
戚世隐面色苍白,见了戚白商却是薄唇一颤, 急声道:“白商?你怎么竟也来——咳咳咳……”
大约是情绪过激,一句话尚未说完, 戚世隐就咳嗽起来。
戚白商连忙去桌侧拿来茶盏,将斟好的水递给扶着戚世隐的许忍冬,叫他小口啜饮下去, 这才慢慢平复了气息。
“兄长,我没事。”
戚白商安慰道:“前些日子你的信停了,我在上京寝食难安,能够到兆南来,陪在你身边,总好过什么也不知晓,还要在上京担惊受怕。”
“你向来,最会谬辩。”
戚世隐气虚息弱,话声也低缓,他一边责怪,一边有些忧心又无奈地望戚白商。
只是如今她人已在这儿了,覆水难收,他也只能接受。
戚白商见戚世隐不怪她了,也稍松口气,她一边讲起自己如何来的兆南,一边给戚世隐作脉诊。
“连翘,”戚白商切过脉后,对听见动静后也进来了的连翘道,“按照我昨日写的那个方子,再煮一剂药来。”
“好,姑娘,我这就去。”
连翘连忙应声,转身出了内屋。
戚白商又检查过戚世隐腿伤敷药的情况,重新换药包扎,一边做着这些,她一边问道:“兄长,是谁的人伤你至此?安家死士么?”
“不。”
望着戚白商的柔和褪去,戚世隐眼神沉了下来,“是兆南节度使陈恒的府兵。”
戚白商微惊:“陈恒竟带人亲自出马了?”
“若非是我掌握了他……”
戚世隐的话声忽停住。
他有些迟疑地侧眸,望向一旁站着的许忍冬:“这位是?”
戚白商知晓这是兄长不放心外人在,她轻言道:“兄长,这儿是大石村,南安县前任县令许志平的家中。而他是许大人的独孙,许忍冬。”
“——”
戚世隐神色一变,不顾伤势便急着要直起
𝑪𝑹
身,“你就是许忍冬?你竟还活着?”
许忍冬转正身,朝戚世隐作礼一拜:“戚大人为家祖洗冤,不惜己身安危,忍冬铭感五内。今后戚大人但凡有言,忍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白商,快……快替我扶他起身。”
戚世隐急声说着,又咳嗽了几声,被戚白商半强制地按回榻旁倚着休息,过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他薄唇抿得锋锐,望着这座清廉至极的屋舍内,眼神难抑痛惜。
“许老任职县令时,两袖清风,克己奉公,励精图治,南安县及周边的几次水患治理中,政绩显著……如此良才,却只因安萱一己贪欲、百两黄金,便被诬告罢官、狱中枉死!”
戚白商眼睫微颤了下。
安萱,正是当朝贵妃、三皇子之母、安家次女的闺名。
来不及细想,戚白商便见身侧少年死死低着头,攥拳垂在腿旁,青筋从他手背上绽起,一直没入粗布麻衣中。
她轻叹了声,走过去,很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背。
许忍冬一栗,醒过神,用力一抹眼泪,哑声看向戚世隐:“我不明白,我祖父一生与人为善,究竟哪里得罪了他们,让他们下如此毒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戚世隐眼神却更冷了,“从最开始,他们盯上的便是有实绩而无背景靠山的低阶官员。我大胤律法所定,非科考或武举进第,不得任正七品之上官职。想要破格擢迁,唯有一途——便是靠地方实绩。”
即便在京中便有所猜测,戚白商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们冤死许大人,就为了让薛宏忠顶功冒替?”
“不错。那薛宏忠原任南安县主簿,家中三代经商,是当地殷实富户,到他这一辈,靠乡里关系各路举荐才上了主簿之位,本已是尽头。偏他不甘于此,另起歪门邪道心思,搭上了兆南节度使陈恒这条线,又借他向宫中安贵妃进贡家中全部资余的百两黄金与三颗南湖明珠,以求刺史之位!”
戚世隐愈说着,苍白面色愈起了压抑恨怒的薄红。
单薄里衣下,他拳握如箭,清癯身形紧绷如弓,双眼沉沉盯着上京所在的北向。
“靠破格提拔之例,行谋害忠良、李代桃僵、卖官鬻爵之举,如此行径,在朝中竟非一处——好一个安贵妃!好一个吏部尚书!好一座贵妃当门便目无律法的皇亲府第!”
戚世隐厉声说着,脖颈前经络绽起。
攥得颤栗的拳重重压在床榻上。
“他们这是在挖我大胤的根、断我大胤的命!”
“……”
戚白商心情更加复杂。
与他们不同,她更深知,安家是母亲安望舒生身立命之所,是她幼时也曾待过四年的“家”中。甚至在她依稀残留的记忆里,犹有祖父祖母与舅父们的身影。
这样的一群人,不仅可能害死了她的母亲,竟还如此丧尽天良、为祸深远么……
戚白商轻掐了下手心,迫得自己回过神来。
眼下不是想这些私情的时候。
她伏了伏身,问道:“即便如此,陈恒为何会不顾败露风险,直接带府兵要将兄长你置于死地呢?”
“因我在查访旧案时,得到了最重要的物证——前任南安县县丞,大石村里正家二郎乔钟言,在受赈灾银案牵涉、被作替罪羊下狱之时……”
戚世隐有些目光复杂地望向了许忍冬。
“死前,留下了他藏匿三年的安氏伙同陈恒栽赃许老、鬻官于薛宏忠的罪证,以及他知情未禀的自白血书。”
“——”
许忍冬顿时急了,追问:“那罪证现在何处?!”
戚世隐思及昏迷前被追杀之事,冷声:“落入了陈恒手中。”
“陈、恒!”许忍冬咬牙切齿,转身就要往外走。
戚白商连忙侧身,将他一拦:“你做什么去?”
“我要杀进节度使府,擒了陈恒那无耻之徒!叫他交出能为我祖父洗冤的罪证!”许忍冬恨得额头青筋绽起。
“且不说那罪证是否还在他手中,”戚白商轻声规劝,“陈恒任兆南节度使,便是节制兆南一方,麾下亲兵不计其数,你要破重重围禁、杀入他府中?”
“那就和他拼了这条命!”
“许老只剩你一个独孙,若事未成、冤未洗,你便为一腔莽撞孤勇,无谓牺牲、先赴黄泉,届时可有颜面对他?”
“……”
少年忍得周身战栗,终究还是慢慢卸了力,他抬袖一抹眼泪,负气走到墙角,蹲了下去。
戚白商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无奈地看向戚世隐:“兄长。”
“我知你要说什么。”
戚世隐少有地对她也神色肃冷,“可是白商,这一次我不会答应你——你想要我先回上京,求得一时安危,再从长计议,是吗?”
戚白商顿住。
戚世隐道:“若此事只关系我一人性命,我是会答应,可此案岂止我一人?单是那份血书上,便牵连了至少三条无辜人命!”
他不忍地偏过头,看向角落里那个埋首膝间的少年,声音也低了下去,“许老冤死狱中后,其夫人钱氏,为鸣冤情,撞棺而亡……”
戚白商一惊,下意识扭头,看向了许忍冬。
“更何况兆南之外,这样的冤案、这样的家破人亡,还不知发生过多少次、还要再发生多少次!”
戚世隐望着上京方向,眼神里近乎蚀骨之痛之恨:“便是粉身碎骨,我也要从陈恒那儿拿回罪证,要叫兆南之事、叫许老之冤、叫安家之苟且大白于世!我大胤朝中,绝不容这等肮脏蛀虫肆虐妄为、侵蚀国栋!”
“……”
戚白商轻屏息,她眉心微蹙,眼神忧愁地望着面色苍白而不掩愤慨的戚世隐,欲劝而难言。
便在此刻。
“啪,啪,啪。”
清沉,懒怠,甚至有些敷衍的鼓掌声,从外屋进到了垂帘后。
伴着一道玄甲覆面的清长身影,先折腰过帘而后疏慵直身,那人一边击掌,一边从容平静地踱步走了进来。
他停在梁柱下。恶鬼面甲覆着,漆长睫羽下眸色浅淡,透出琉璃似的冰凉笑意。
“好一番慷慨陈词,振聋发聩,戚大人之清正刚直,实为大胤标榜,该叫满朝文武汗颜。”
戚白商微惊:“谢……”
余音叫她自己强行咬住。
此时情景不妙,她若叫破谢清晏身份,只怕这两人要生嫌隙——
谢清晏字字句句褒赞有加,然而衬上他那疏慵散澹的语调,不以为然的眼神,甚至声音里隐有几分嘲弄薄诮的似笑非笑……
简直与挑衅无异。
果然,戚世隐一下子便冷了神色和语气:“阁下又是何人?若只知冷言相讥,不如趁——”
“兄长。”
戚白商慌忙回身,拦住了戚世隐。
毕竟这位得罪不得,能不能安全地回上京,多半还是要仰仗他的。
戚白商想着,整理措辞:“这位是我的,救命恩人。”
“……”
戚世隐神情里的怒意顿时又冻住了。
安抚过戚世隐,戚白商又起身,转向另一处。
不知为何,她觉着谢清晏的眼神好像比两息前刚进来时要凉了几分。
戚白商压下不解,走过去。
她停在他身前,将声音压至最低:“此事,谢公可有什么高见?”
那人眼神徐缓掠过戚白商垂在身侧的左手,在那一点小痣与旁边红痕上留得格外久。
像是某种慰藉,叫他眼底凉意消散。
谢清晏抬眸:“兆南是安家地盘,陈恒是安惟演门下得力走狗,节度使在辖地内的行兵调度之权,不必我赘言。你与戚世隐自身难保,逃离兆南都绝非易事,想从重重府兵把守的节度使府中取回罪证,便更是火中取粟。”
“我知晓,只是那罪证若不拿回,莫说兄长了……”
戚白商蹙眉,无意识地微咬起唇。
她思索着挪开眼神。
𝑪𝑹
“便是我,亦觉着实在不甘。”
“……”
谢清晏眼神微晃,跟着起了些薄凉笑色,他微微向前俯身。
恶鬼面附耳,低声近乎冷嘲。
“区区一个戚世隐,便值得你如此费尽手段地来勾引我了?”
“——”戚白商仰脸:“??”
他又犯什么脑疾?
像是不察觉来自床榻和墙角的眼神不善的盯视,谢清晏懒懒垂回了眸,也直起身:“他的折疡之伤,要几日能好?”
提起这个,戚白商便眉心蹙结难解:“便是有爬岩姜接骨补肉的奇效作辅,至少也须养上十日,才能勉强借拐杖自立行走。”
她一顿,“何况山路难行,崎岖跌宕,更是费力。”
“云侵月那儿,可瞒不住这么久。”谢清晏寥寥道。
戚白商点头:“我知晓,也想过请村中壮年男子帮忙抬送兄长出山,那样最多两日便可准备离开此地。只是这样路上太过明显,不等离开山内地界,就要被蒙山中巡查的兆南节度使亲兵发现了。”
“……”
谢清晏望着极近处,女子眉心郁结,琼鼻微皱,连浅色唇瓣也无意识地微微咬着翘起的模样。
他放任自己望了许久,才敛下长睫,声色散淡道:“我有一计,足以一箭双雕。”
“……!”
戚白商眼睛一亮,抬眸望他。
连屋内原本神色不善的戚世隐与许忍冬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是什么?”戚白商忙问道。
“用计之前,尚且有个条件。”谢清晏道。
戚白商:“嗯?”
“从今时起…”
谢清晏倾身,低下漆黑的眸,疏慵又藏着沉翳地凝眄着她:
“你须听我一人的。”
“?”-
两日后。
兆南,蕲州,燕云楼。
前段日子蕲州等地灾荒之下,乱象四起,许些地方破败荒零,燕云楼算是蕲州如今最繁华的酒楼,往来的也都是有世家门庭托庇的缙绅富商子弟。
今日楼中,却是早早便清了场,不许旁人入内。
楼外,打着“陈”字节度使大旗的亲兵赫然在列。
百姓们路过都慌忙低下了头。
而楼内,通向二楼的雕栏浮绘木制楼梯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往上走。
前面那个掌柜模样,一边带路,一边卑躬屈膝地朝身后人赔着笑。
他身后不耐跟着的,正是陈恒。
此刻陈恒满面焦躁之色:“……那逃往西面的戚世隐还没抓回来,现今兆南是内忧外患,我忙得恨不能一劈为二——若叫我知晓你耽误了我的时间,我看你这燕云楼也就不必开了——去填蕲州粮仓的缺口好了!”
“哎,小人哪敢诓骗大人您呢?”
掌柜的满面笑容,到了二楼,这才悄声靠近道,“大人放心,虽说兆南的窟窿难填,但房中这位贵客,那可是能补天之人啊。”
陈恒踏上最后一节阶梯,甩了甩袍子,有些不信:“补天?兆南还有这样的富商吗,他什么来头?”
“兆南连年灾荒不断,自是难有。”
掌柜一面带路,一面道:“可这位公子,并未兆南人士,而是来自江南最富庶之地的扬州!”
“哦?”陈恒早便听闻江南之富甲天下,顿时提起了几分希冀。
掌柜的绘声绘色道:“这位公子也是凭仗着祖上风光,如今贵为一族宗长之子,说是富甲江南都不为过。这富家子弟嘛,难免风流浪荡,荒淫无……咳,这个,风流成性。这位公子更是个中翘楚啊!”
陈恒眼神转着:“如何说起。”
“他一路从扬州游历至此,行经十七州府,便纳了十七房小妾!”
掌柜附耳低声:“如今,在咱们蕲州,他看上他的第十八房小妾了!足足砸了五十两黄金,硬是要把那个已经嫁了人的村妇强娶回来呢!”
陈恒旁的没听见,只听见了一句——
“五十两黄金!娶个村妇?!”
“可不是嘛!”
掌柜连忙扶住了惊晃了晃身的陈恒,“这等败家子儿,决不能放过去了。陈大人,不管他见您是为了什么事情,您可都得应着啊!”
两人话间,到了天字号雅阁外。
尚且隔着门,就能听到里面莺歌燕语,笑声环梁,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陈恒指了指:“里面是你安排的?”
“不是小人啊,”掌柜比划,“您忘了,那位贵公子前面的十七房美妾,一州一个呢!”
陈恒:“…………”
怀着一种羡慕嫉妒又渴望的复杂心情,陈恒整理过衣袍,推门而入。
迎面,便见最上为首的长条桌案后。
一席金丝滚边松鹤锦缎长袍的公子斜倚榻上,腰悬雪玉,面覆半张彩绘掐丝云羽纹面具,斜着将半张侧脸遮于其后。
而他怀中,正掐腰抱着个欲拒还迎的薄裙女子——
“谢、清、晏。”
美人榻上,戚白商五指用力推阻在身前那人胸膛前,覆面的金丝玉带流苏下,脸颊绯红欲滴。
她朝内别过脸,声音藏在靡靡乐音间。
“你退远些。”
“远不得。”
谢清晏托住她纤细腰身,险些从身前逃脱的女子便被他拉起。清沉声线里克制地抑着愉悦,他将人向怀中一带。
美人交颈,如耳鬓厮磨。
“你忘了……”
“自今日起,”那人低声哑然地笑,“你便是我第十八房美妾了。”
第39章 暗度 “喂我。”
燕云楼, 二楼,天字号房。
四方幔帐间,丝竹之音靡靡绕梁, 焚香起雾袅袅萦阁。陈恒坐在桌案后, 眼前楚腰纤细,环佩叮当, 歌舞升平,极尽奢靡之象。
他一边拿金樽往嘴里喂酒,一边眯眼瞧着满堂美娇娘,只觉着恍若身在瑶池——
戏本里的仙界也不过如此了吧。
江南富庶子弟,过得果真是神仙日子。
“大人,请, 请。”掌柜陪在一旁,见陈恒放下的酒盏空了,忙斟上去。
陈恒哼了声:“酒不错。怎么,不见贵客,也不见你拿出来往我府中送呢?”
“哎哟, 大人折煞我了,若有这等美物, 我哪会私藏呢?”
掌柜趁着斟酒,朝他这儿低了低头:“这是董公子随行带的,此酒名为天子醉, 那可是上京城中的湛清楼里都难得一见的,一日仅供小小几盏——这位董公子, 随行备了好几坛呢!”
“哦?”陈恒捋着须髯,瞥向首座,“再富也不过是一介商贾, 真有这等实力?”
“瞧您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大人。譬如上京宋家,从宋太师起就打着清廉克己的名号,不还是靠着江南一些豪商富户,这才维系得住高门贵第那流水似的花销吗?”
“也是。”
陈恒眯了眯眼,将盏中美酒豪饮而尽,放下杯,示意掌柜再斟一杯。
他自己则遥遥望着首座后——
黑檀木长案后。
谢清晏懒支着额,半张彩绘掐丝云羽纹面具下,玉骨似的下颌轻抬,他斜斜睨着借鹤氅披身而推抵着他的戚白商。
“斟酒。”
戚白商垂着眸,金丝玉带流苏面纱覆在她琼鼻下,藏匿过她隐忍得微咬住的唇。
“……是,公子。”
等出了酒楼,她要把谢清晏按进酒缸里,灌死他算了。
随着沉甸甸的镶玉金壶下,替换了的清水潺潺流入盏中。
戚白商拎得手酸:“金镶玉,红宝翡翠绿,公子当真好品味。”
“是么,”谢清晏淡淡一笑,从后托住她手腕,像是不察觉女子细腻的皮肤在他掌心一颤,“你家公子富庶一方,为祸三代,风流纨绔,自然便是这个品味。”
戚白商:“……”
说不过他,好不要脸。
谢清晏扫落回睫,不经意瞥见女子轻抬的皓腕前,左手指根处那一圈犹未褪尽的红痕,他一停,不由低眸笑了。
那
𝑪𝑹
人为了替她托着,从后低身,靠得极近,连这一声轻哑撩拨的笑都销魂蚀骨似的。
戚白商拎壶的手指微颤了下,险些将酒溅出一滴。
她连忙放下金壶,要从他怀里退出去。
没来得及。
“拿起酒,”
谢清晏松开她皓腕,侧身斜倚向另一旁,却又一扬袍袖,懒搭在榻上于她腰后支起的膝前:
“喂我。”
“?”戚白商实在没忍住,扭头给了他一个眼神。
眼神交战,一个倦懒散漫,一个抑着薄恼,这般拉锯僵持了数息。
“……”
面具下薄唇轻勾,他像漫不经心倾身,指骨微覆过她长垂遮耳的青丝乌发,勾起一缕,轻绕挂过她耳后。
而他倾身覆上去,像极了一个亲密暧昧至极的吻。
“陈恒尚且看着,再不配合,不想救你的兄长了?”
戚白商:“…………”
喝。
喝死他算了。
戚白商尽管恼着,但余光瞥见,进来后客套两句便不接茬了的那位兆南节度使,确实正打量着这边。
她只得假作娇羞地低了头,拿起杯盏,往谢清晏唇前送。
从女子唇间悄然溢出的细音,清婉又温柔,听得人骨酥——
“大人,喝药了。”
“……咳,咳。”
谢清晏被看似温柔实则硬灌的清水呛了口,轻咳了几声,却一边咳着一边低下眼去,哑声笑得愉悦。
“……”
戚白商眼神凉凉地放下杯子。
看,她就说他有病吧?
“——啧,真看不下去。”
本来是打量的陈恒嫌弃地收回眼神,同旁边点头哈腰的掌柜鄙夷道:“看着也及冠了,还在外面风流浪荡,连酒都要美人喂……”
掌柜的赔笑:“纨绔子弟嘛,家中又有无数钱财挥霍,自然比不得大人您英明神武。”
“有什么用?哪及他,年纪轻轻就被酒色亏空了身子,文不成武不就,看着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一个,偏投胎的工夫一流!”
陈恒冷笑着,又将盏中的天子醉饮尽。
“是是,”掌柜的应着声,一边再斟酒,一边问道,“大人进来也有一会儿了,当真还不跟董公子聊一聊吗?”
“你急什么。”陈恒斜他。
“我不是急,是怕再叫美人哄下去,董公子喝得不省人事,怕是大人再张口都没人应着了。”
陈恒眉峰跳了跳,忍下:“再等等。”
话声落后,不足盏茶。
一道亲兵身影入了阁内,快步走到陈恒身旁,跪下去附耳道:“大人,查探过了。雍州等地确有过这样一位公子,在各地娶亲时都闹了不少动静。”
陈恒郁结的眉峰一松,他摆摆手:“好了,你下去吧。”
“是。”
亲兵退向外。
与此同时,陈恒也给了掌柜一个眼神,跟着起身,他拿着酒杯,捧起朗然笑容,朝首座那位锦衣玉带的华服公子:
“董公子,初来蕲州,是陈某招待不周,有失远迎了啊…………”
歌舞纷纷,觥筹交错。
一番客套后,笑得老脸都僵了的陈恒终于在某杯酒后,刻意低声:“听刘掌柜说,董公子仁心善念,有意襄助兆南灾地?”
“我与陈大人一见如故,何必虚言?”
挥袖遣退了美人们的贵公子似醉眼迷离,含笑望来,
“董某自少时便体弱多病,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连小小游春马都驭不得。故而董某生平最景仰的,便是如节度使这般武举出身、威武了得、志在封疆卫国的大丈夫……”
“哎,哪里哪里。”
陈恒这回笑得发自内心,声音都豪爽了不少,“董公子谬赞,谬赞了。”
年轻公子摆手道:“故而这笔襄助之资,绝非为兆南灾地,而是为了向节度使,聊表我敬慕之心。”
“喔?”陈恒朗声大笑着,与掌柜的对视了眼,又推辞一番后,这才躬身敬酒,“既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只是不知,董公子可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帮着解决一二呢?”
“难处谈不上,不过是为了结交陈大人这位了不得的朋友,”年轻公子顿了下,衔勾着金樽的指骨掀起,懒懒点了点他冷白的额角,“定要说的话,最多便是劳烦陈大人为我寻一处府邸,让我能暂用一夜。”
“府邸?”
陈恒有些懵。
填窟窿的钱够在兆南这等穷乡僻壤买无数块宅邸了,何况是区区一夜?
“是啊……”
年轻公子粲然一笑,竟有几分眸若星辰,晃得陈恒都愣了下。
“陈大人应当听说,我要在贵地迎娶我第十八房美妾的事了?”
“……”陈恒嘴角一抽,登时从恍惚里醒回神,暗骂了句风流败类,他强笑着点头,“自然,自然是听说过了。”
“那陈大人便知我苦处了。”
“嗯?从何说来?”
陈恒咬着牙强笑着。
十八房美妾呢,可苦死你了。
年轻公子轻叹:“美人虽好,却极易吃味。我说蕲州灾乱,寻不到什么像样楼阁办起婚宴,可美人却不饶我。道是前面十七位有的,她也都要有——还要更兴盛、场面更大些。”
“这,这确实是个难事。”
陈恒愣着神,想了一圈无果,看向了燕云楼掌柜的。
兆南本便远不及江南富庶,多虫蚁走兽,阴湿潮热,达官贵人们最不爱来此地。而蕲州等地经了灾荒,流民生乱,如今就更是满目疮痍。
燕云楼已然是蕲州最繁华之地,但显然,这位公子是不太放在眼里。
掌柜眼珠急转了好几圈,忽想到什么,躬身附耳:“大人,让他去您府上暂用一晚,腾个贵客阁楼给他作新房,不就是了?”
“这怎么——”
陈恒刚要发怒,就瞥见掌柜的给他比划的亏空数字。
他咬牙,强笑:“行!必须行!”
“嗯?行什么?”年轻公子不解问。
陈恒扭过身去,哈哈大笑:“董公子若不嫌弃,不如便去我府上暂住一夜——婚宴嘛,定是给弟妹…额,十八弟妹,办得隆重兴盛,叫整个蕲州、不,叫整个兆南都知晓此事!如何!”
“陈大人竟如此慷慨,”年轻公子微微俯身,含笑折腰,“那便依大人所言,明日婚宴,定奉大人为我夫妻二人座上之宾。”
“明日?”陈恒一愣。
年轻公子微皱眉:“不方便么。”
“哦,方便,只是婚亲大事……”
陈恒说到一半,想起这等大事,对面年轻人已经办过十七回了。
他抽着嘴角,强笑:“既如此,我今日回府便安排宴席。”
“不敢劳烦大人出资。”
年轻公子直起身,垂手轻叩长案。
屏风后流苏珠帘掀起,由两名壮汉吃力才抬上来的一只硕大箱子便砰然落地。
谢清晏拿起金樽,眼神一垂,示下。
那两人会意打开。
“砰——”
陈恒失态地将酒杯砸在桌上,虎目圆瞪,死死盯着那满满一箱璀璨的金银珠宝。
“这,这些是,是……”
“婚宴筹办之资,若有余下,且先作投效大人之定金。”
“…………”
陈恒粗喘了口气,很是努力地把自己的眼神从那一整箱华光里撕出来。
他眼神激动地看向身旁年轻公子:
“放心吧!贤弟!”
谢清晏闲散拈着金樽的指骨停顿,原本漫不经心外落向珠帘后那一角鹅黄裙角的眼神也收了回来。
他似笑非笑地勾唇,轻抬金樽。
“那便,谢过陈兄。”
陈恒一仰脖,将酒饮尽,只差上去勾肩搭背了:“贤弟明日迎娶的那位美娇娘,村居何处?我让我的府兵去,亲自为你迎回来!”
“山野村落,难寻得很。”
年轻公子略作思索,“似乎是叫大,大山村?”
陈恒被酒意和财气熏得茫然,眨了眨眼,扭头问掌柜:“蕲州有个地方叫大山
椿?日?
村吗?”
掌柜也懵,几息后,他一拍巴掌:“是大石村吧!”
“哦,原是我记错了。家中妻妾太多,实难记得清准,还请陈兄谅解,我自罚一杯。”
年轻公子垂眸,不以为意地笑了。
“确是大石村。”
——
翌日清晨,大石村。
临时借居的村中院落内,停着一驾红装华裹,镶金嵌玉,纱幔流苏层层堆叠的十六抬喜轿。
而此刻,穿着加大嫁娘喜服的“新嫁娘”,正面无表情地拄着拐,被强压着嘴角的连翘扶入喜轿内。
“长公子。”
艰难忍笑的连翘弯腰进去,把同样加大了一整圈的红盖头给戚世隐盖上。
“委屈您了……噗。”
再憋不住,连翘连忙逃出喜轿,放下层层叠叠的帘子。
她跑去院外,将抬轿的人招呼进来——
“吉时已到。”
“新娘,起轿喽!”-
是夜。
蕲州,节度使府。
大红灯笼高悬在府门之外,耀目晃眼,一连串铺过墙,映得天边都发红发亮。
兆南蛮夷之地,不比京中,宵禁并不严苛。
偶尔过往归家的两三行人路过商户茶摊,都忍不住驻足回望。
也有胆子大些的,在茶铺中悄然议论起来。
“节度使府中要办喜事?”
“不能啊,节度使夫人不就只生了一儿一女,都还不到十岁呢。”
“莫非,陈大人要纳妾?”
“得了吧,节度使惧内之名名扬兆南,我左邻家中的狗都知道……”
茶摊掌柜收摊,一边擦桌一边道。
“弄错了,不是节度使纳妾,是节度使那个义弟!”
“义弟?”众人惊讶。
“江南来的,听说家中富甲一方,这都是他第十八房小妾——喏,那不来了吗?”
话声未落。
吹吹打打的喜轿便远远从长街尽头过来了,轿辇华美,幔帐垂地,一路还撒着花。
“啐!和狗官沆瀣一气的东西!”
“嘘嘘嘘,你不要命了我们还要呢,小点声。”
“你们就看着吧,今夜这番吵闹,怕是不得安宁咯!”
“……”
围观的百姓很快散了。
喜轿也在吹打声中,近了节度使府的车马门。
守卫的府兵将人拦下,问道:“不是酉时入门吗?为何戌时方至?”
“回大人,轿夫中有人摔了一下,险些伤着新嫁娘,这才临时休整,耽搁了时辰。”
连翘上前解释。
府兵迟疑打量着喜轿队伍:“没出什么旁的纰漏吧?”
“自然,大人放心。”
府兵还要继续盘问。
喜轿内,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拂过流苏纱幔,细白指根处,缀着一点盈盈的红色小痣。
女子慵懒音色间几分嗔怪:“小连,为何还不入府?”
“姑娘,并非我等不入,而是这位……”连翘一顿,望向府兵,“大人如何称呼?”
府兵忙从那只温香软玉似的柔夷上收回目光,暗道若因这点小事被节度使问了责,那可不晦气。
他摆摆手:“快进去吧。”
“谢过大人。”
连翘敷衍地一屈膝,抬手示意,就跟着喜轿,再次吹吹打打地进了府邸,直奔着节度使府内已安排好的后院厢房去。
与此同时,前院。
节度使府内宴客的晓香雅舍内,歌舞之声久盛未绝,长案鳞次相列,来赴宴的宾客散乱席间,杯盘狼藉。
最当首的案桌后。
陈恒喝得满面通红,松开了弓箭,转身抱住叫他爱不释手的天子醉:“贤弟……贤弟你看!为兄此箭,射得如何?!”
“……”
谢清晏一身大红婚服,玉簪冠发,卓然众人间。
金丝团花纹缠起的玉带束腰,宽大的红袍尾摆自青年紧瘦束腰下散漫开,迤逦垂地。那人斜背倚在案后,长腿屈折得随意,下颌微仰,似笑非笑的眉眼叫酒色染得昳丽风流。
“听闻陈大人昔年武举骑射,一箭穿靶,赢得圣上赞誉,英武过人。若非后来听从师命,屈居此等蛮夷之地,想来依陈兄本心,早该在边关建功立业、名扬北境了。”
“知——知我者,贤弟也!”
陈恒抱着酒坛,醉醺醺地拍了拍胸口,“为兄,为兄苦啊!可那是老师的话,老师他对我有恩呐……我,我不能不听……嗝!”
席间有人击鼓当歌,身遭亦是吆五喝六,好不热闹。
背靠在长案前,谢清晏懒垂下了肘抵着桌案的手,修长如竹玉的指骨间,金樽倒挂,落下清酒几滴。
他似也醉得厉害,声线清哑:“兄长肺腑之言,拳拳之心,感人至深。”
“可惜,我记得老师,老师可还记着我呢?”陈恒又打了个酒嗝,醉醺醺抬头,指着天,“兆南这鬼地方,我待了十年!十年啊!连长公主在春山养大的那个见不得光的独子,那个谢清晏!他都在边境建功立业了……我呢!我呢?!朝中可还有人记得我陈某人啊?!”
“谢清晏算得什么,兄长也须为他介怀?不过一介黄毛小儿,仰仗家世,妄贪天功,侥幸博得一纸虚名罢了。”
谢清晏懒声慢调地转着金樽,说道:“兄长当年成名时,他尚无知幼童尔。若非兄长为师门大义,自弃前途,今日名扬北境的定是兄长。届时马踏西宁,绶靖十三州,哪里轮得到他贪天之功而冒幸?”
“贤弟,贤弟啊……”
陈恒醉里听得都险些感激涕零,踉跄着靠过来,勾肩搭背,老泪纵横:“千金易得,知己!知己他难求啊贤弟……嗝!”
谢清晏指骨衔停了金樽,恰将它转正。
他拎起酒坛,眼眸含笑亦含醉地再为陈恒斟满:“兄长莫急,英雄自有成名时,明珠岂会长黯于椟木间?”
“不……不错!”
陈恒饮尽了盏中天子醉,仰天笑道:“来日,有兄弟你作军师……襄助我后、后勤之事,征战西北,马…马上封侯!”
“来——贤弟,再,再陪为兄,饮尽此,此杯……”
“美酒不胜英雄饮。这坛尽了,我为陈兄再取一坛。”
“好!”陈恒睁不开眼,口中含含糊糊地一挥手,“再饮!再…再来!”
谢清晏拨开陈恒勾肩搭背的手,扶案起身,似是不胜酒力,身影犹晃了晃。
大红婚服袍影潋滟。
他停住身,窄腰微折,眉眼清绝,风流含笑地一揖:
“还请诸位稍候。”
说罢,那人转身,背过了满院红烛辉映,踏入翳影。
潋滟光色覆他眉眼唇梢间,同醉意与笑色,在他转身一瞬褪尽。
薄凉疏慵透染了漆眸。
谢清晏袍袖一掀,指骨间勾着的金樽便随手掷了地。
“咣当。”
身后,陈恒昏醉砸案的动静盖过了金樽落地声。
谢清晏眉眼冷淡懒怠地垂了,低眸,拭去指间酒渍。
对帘后密匝的暗卫丛影,他吩咐道。
“动手。”
第40章 双雕 你、你是谢清晏!!?
节度使府后院, 婚房。
夜火盈盈,喧嚣透窗,红烛昏罗帐。
一身红色嫁服的女子盖着描金绘凤的红盖头, 端坐床榻正中, 身后枣桂花生之类的瓜果铺了满床。
连翘趴在院里廊下,往外探了许久, 蹑手蹑脚地跑进来:“姑娘,我听着,前院的人好像过来了。他们是不是开始搜长公子说的那份罪证了?”
红盖头下,女子清音乖慵:“许是吧。足量的迷药已给了他,余下的,不必理会。那人说了, 无论听得什么动静,我们不须出院子,刀剑无眼,安心等着便是。”
“瞧他说得轻松,这可是真正羊入虎口!进来节度使府的时候, 我心都在颤,谁不知节度使的兵之前满兆南搜您和长公子的下落, 也就谢——也就他了,竟敢这样明晃晃来了一手偷天换日,就将您两位吹着唢呐抬进节度使府!”
“合而离之, 声东击西,明修栈道, 移花接木,因粮于敌……”
戚
椿?日?
白商慢吞吞地扒拉着手指。
“姑娘,您数什么呢?”连翘好奇凑过来。
“我在算, 谢清晏这一套连环计里,藏着多少我看得出的伎俩,不知还有多少我料想不到的意图……”
戚白商一根根合拢手指,攥起了拳。
虚虚握了片刻,她轻叹声,又将手松开了:“兄长当日说得不错,谢清晏这般心思深沉,绝非良善。朝中传他收复边岭、绶靖西宁、兵镇北境,皆冒幸之功;而从今朝南下来看,有此番言论之人,怕是尽同陈恒一般玉石不辨、以白诋青的无智莽夫。”
即便隔着盖头,看不清自家姑娘神情,语气总是听得出的。
连翘不解道:“来日他成了婉儿姑娘的夫婿,便也是自家人了,自家人厉害,这不是好事吗?姑娘为何发愁?”
“同兄长一样,我猜不透他所图。”
戚白商眉心蹙起:“以他这样的家世,地位,声誉,功名,究竟还有什么值得教他那般克己守礼、步步为营?”
连翘跟着苦思冥想半晌,不得结果,索性放弃:“哎呀,我是听不懂这一套套的了,不过我只知道,谢公愿意为了婉儿姑娘护着戚家就好。这次若不是他,我当真不知道要怎么才护得住姑娘和长公子了!”
戚白商一怔,跟着微微展眉,颔首:“也对。至少在婉儿的事上,他用尽了心。”
“岂止用心?”
连翘在戚白商膝前蹲下,凑趣地趴着去看盖头下的姑娘,又忙在被发现前直身回去。
“谢公身旁那个神出鬼没的暗卫今晚也回来了,我刚刚去给长公子送您准备的汤药,听他说起,谢公前几日在社稷坛进爵加封,按例,本该在长公主府中设宴的——为了婉儿姑娘,他急来兆南,竟称病推迟了呢!”
戚白商微微咋舌:“这不是…欺君么。”
“是啊!难怪谢公来了兆南后便一直是覆面出现,若叫谁寻了把柄去,纵使是圣上外甥,至少明面上的重罚是逃不掉了!”
“……”
戚白商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欲掀起盖头。
“哎姑娘,盖头不能自己摘啊!”
红帘叫素白指尖掀起,露出颤活欲飞的花翎金凤头冠。
眉心花钿外,女子细眉轻扬,粉黛之下更显绝艳嬿婉姿容。
只是眼神几分无奈地瞥下:“你真当我嫁了?”
“……啊。”
连翘晃过神,一拍脑门,羞惭道:“对不住,姑娘,我是有点入戏了。”
不等戚白商说什么,她又忙辩白:“不过也不能全怪我呀,谢公智计无双,怎么就偏偏遗漏了这点小事——您瞧您这一身嫁服,里外齐备,仪典分明是按照正妻位份准备的,这顶头冠与这些首饰更是奢贵,便是那些公侯嫡亲的高门贵女出嫁,也不过如此了——拿出去,不知要羡煞了上京多少新嫁娘!”
戚白商平日里专研医书,以往庄子里的迎亲嫁娶,她一次也不曾去看过,又无姨母教引,自然不懂这些。
闻言,她低垂眸,牵着嫁服绣金掐丝的大红袖袍,好奇打量着:“是么。我不曾注意过,他大概也不知晓。”
“哎,拿出来做戏的一套头面都这般羡煞旁人,也不知将来婉儿姑娘出嫁,那得是怎样的场面?”
连翘托着腮,向往地仰起脸。
“如今姑娘已跟那个凌永安断了姻亲的可能,又美名远扬,等回京之后,求亲的定是能踏破门槛——姑娘可一定要选个好夫婿,未来姑爷财势上是比不过谢清晏了,但他对您也得像谢公对婉儿这般体贴!不对、要更体贴才行!”
戚白商含笑,轻点了下她额头:“就你心思多。”
连翘嬉笑着向后一倒。
戚白商却没多少心思玩笑。
她抬眸,望回了窗外。今夜不知多少杀机与煞气,就暗藏在这场喜庆的锣鼓喧天、歌舞纷扰里。
望了半晌,戚白商轻叹着遮回盖头。
“也不知,前院如何了。”
——
节度使府,前院。
蕲州皆知今日节度使府有场大婚,半夜也吵闹得厉害,歌舞不停,靡靡之音回荡在府邸上空,滋扰百姓。
偏陈恒淫威兆南数年,无人敢窥、无人敢言。
于是也就无人察觉——
整座府邸内,无数个院落与房间里,府中主仆和或巡逻或看护的守卫亲兵,纷纷倒在一坛坛后厨送来的喜酒或喜宴菜肴旁。
以婚宴受邀之名进入府内的百余宾客,早从醉卧的众人间起身,无声而井然地没入府中四方。
几处府门外的亲卫,不知何时换做了陌生的新面孔,一如从前府兵那般懒散嬉笑,说着不着边的浑话。
唯有神色肃然的巡逻兵士路过时,守卫府兵像不经意抬头,与之交换眼神。
两边神色不改分毫地微微颔首,错身而过,巡逻的铁甲铿然作响着远去,仿佛将整座府邸笼在一个滴水不漏的无形罩中。
“——哗啦!!”
一盆冰冷刺骨的井水,兜头浇下。
陈恒在凉煞的秋夜里猛地打了个激灵,困意与酒意顿时醒了大半,他懵然睁开眼来——
整座晓香雅舍“倒吊”在他眼底。
一半是婚宴,红烛灯笼如游龙挂遍廊院,宾客醉卧席间,歌舞锣鼓热闹喧天。
一半是阎王殿,漆黑翳影里,似数不清的恶鬼林立,一柄柄长刀泼着血色冷光,死寂中森戾生寒。
陈恒猛地打了一个寒战,最后一点酒意退尽。
他剧烈地挣扎起来——
“来人……来人啊!”
嘶哑的声音从嗓子里艰难迸出,在这场热闹中,却微弱得可怜。
被缠成蚕蛹似的人形被倒吊在高树下的半空,挣扎着。
像一条抖动的蠕虫。
“救命啊……人,人都死哪儿去了……”陈恒口干舌燥,嗓音沙哑地挣扎着。
然而令他绝望的是,无论他怎么呼喊,声音都无法冲破府邸四处的喧嚣,没有任何人回应他,偌大的节度使府今夜歌舞鼎沸,却又死寂得叫他心寒。
萧瑟夜风里,泼上身的冷水仿佛渗入皮下,冻得陈恒哆嗦起来。
他一万个不情愿,却不得不将目光挪向了那个他从最开始就不愿看的方向——
左侧临墙的余光里,折廊下鬼影森森,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阴翳里盯着他,却又死寂无声,叫他看一眼都脊背生凉。
“你们……你们究竟是何人?”
陈恒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勉力咬住了,色厉内荏:“哪来的山匪暴、暴民,竟敢把主意打到我节度使府来了——你们可知,我岳丈是何人?”
提到这个,陈恒一下子找回了底气。他本想挺胸,可惜倒吊的姿势只够他跟条垂死挣扎的鱼似的打了个挺。
“我岳丈,那可是前兵部尚书!我老师,那是当朝太傅安惟演!你们不想活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们——”
“那儿没人。”
一道略带哑意,疏慵懒淡的嗓音,忽从吊在树上的陈恒身后响起。
“谁?!”
陈恒颈后寒毛一炸,惊慌地想扭过身子去看,却屡屡被吊着他的绳子拽回,整个人在半空摇晃起来。
同样晃动的视野里,他只能看到一道着玉带婚服、长袍清垂的修挺身影,从廊下翳影里闲庭信步地走出来。
那人踱步下了台阶,走近前来,清缓停住,他抬手,温柔地扶停了陈恒的肩,免他继续在半空晃荡。
“片刻不见,陈兄便认不出我了?”
“……董…董贤弟?”
陈恒僵着舌头,难以确信地分辨着眼前这道倒影。
即便是倒着看,那张神清骨秀的容颜他也不能错认。
只是与陈恒记忆里那位昳丽风流、眉眼慵懒又张扬的“董公子”大不相同,眼前人侧身而立,月下卓然清挺,胜瑶
春鈤
林琼树,琨玉秋霜,半分不见白日里浪荡纨绔的模样。
“你、你究竟是谁?!”
再迟钝麻木,陈恒此刻也反应过来了,不由地扭曲了脸,尖声道:“你绝不是什么江南富商,你故意的——你敢给我设套,你胆敢骗我?!”
“我告诉你!小贼!你找死!劫掠了我节度使府,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去,我也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要杀了你!我杀了你全家!老子日你十八辈祖宗……”
连串的粗鄙咒骂喷出,不绝于耳。
着婚服的青年却连眉都不曾皱一下,只是等得倦了,才挥了挥手。
一道鬼魅似的身影从不知何处掠出:“公子。”
“太吵了。”
谢清晏眉眼懒怠,道:“绞了他舌头。”
“——”陈恒的嘶哑咒骂声戛然而止。
董其伤毫不犹豫,左手一垂,匕首落入掌心,便迈步朝吓得目眦欲裂的陈恒走去。
“不可!”
通往后院的游廊下,一道焦急声音传来。
几息后。
坐在木质素舆上,戚世隐被云侵月推了出来。
董其伤却像是不曾听到,已然停在树下,他一手抓住了死死挣扎的陈恒,强行捏开了陈恒的下颌,另一手拔刀,抬起。
刀尖叫廊下灯笼映得泛红,如血色流淌。
“唔唔唔——!!”
吓得惊魂欲裂的陈恒拼死挣扎起来,扣掐在他脸上的手却如铁箍,叫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看着刀尖就要落下。
云侵月也急了:“木头!你割了他舌头他还怎么交待?”
董其伤难得停了手,回头看向谢清晏。
一身婚服的公子眉眼叫红笼烛火低曳出几分温柔:“签字画押,也是一样。”
董其伤点头,就要继续。
云侵月咬牙切齿:“戚姑娘可还在府中!”
“……”
谢清晏眉眼间那点薄凉微霁。
“罢了。”
“——”
匕首刀尖已然探入目眦欲裂的陈恒口中。
沾着一点血珠,刀尖在最后刹那收了回去。董其伤随手一撇一捺,将刀身在陈恒衣服上擦净,便面无表情地松开他,退到了一旁。
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回来的陈恒是一点脾气都没了,口中呜噜着什么,挣扎地在半空转向,朝廊下方才出声救了他的人那儿看去。
戚世隐额头见汗,正松下一口气,徐徐靠回素舆里。
似乎察觉了陈恒眼神,他冷冷问:“陈大人,可还记得我吗?”
陈恒从模糊的视线里分辨出素舆上的人,不由地颤栗起来。
“戚…戚世隐……你果然没死。”
“许老县令的冤情还未得见天日,安萱与安仲德残害忠良、卖官鬻爵之案还未禀明圣上与天下百姓——我怎会轻易死?”
“你,你大胆,敢直呼贵妃名号……”
陈恒方才吓得脱力,此刻说话也嘶哑着声,有气无力的。
“安家之罪,桩桩件件,翻出来怕是够他满门下狱的!我戚世隐食百姓之禄,忠天子之事,责问罪臣罪妃,又有何不敢?!”
陈恒咬死了牙,半晌挤出声冷笑:“你想屈打成招,利用我来拉老师下马?不可能!陪那个冥顽不灵的许志平,做你的鬼梦去吧!”
“……”
戚世隐气得额头青筋微绽,双手死死攥着素舆扶手,几欲捏断似的。
陈恒见状,反而嘶声笑起来:“我还当你们是什么山匪暴民,要是叫你们枉杀了,未免冤死——没想到啊,竟是你这个狗屁巡察使的手段!如此说来,绕西而行北是假,你竟趁我不备,暗自又潜回来了?”
“…噗嗤。”
一声煞风景的笑过后。
素舆后的云侵月捂着嘴,对上众人目光,忙摆了摆手:“不好意思,没忍住。”
他又瞥向陈恒,由衷道:“就你这脑子,别盘算了,越盘越歪。还想诓你这位贤弟给你当军师,征战北境,马上封侯?哈哈哈哈……”
那嘲笑里,陈恒受了莫大的屈辱,愈发恨声:“我绝不会出卖老师,有本事你们就杀了我!否则今日之事,我定要一状告到圣上那儿去!”
“你抢走的罪证,如今已在我手中。”戚世隐攥起膝上的册本与自白血书,咬牙道,“即便去到圣上面前,律法公理,天下民心,也容不下你和安家作祟!”
“律法?民心?可笑至极。”
陈恒冷声,刚要再开口。
“取我弓箭来。”
又是那道散澹疏慵的声线。
陈恒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颤了下,余光扫向一旁。
只见那着婚服的年轻公子不知何时走到了十丈开外,停住,侧过身来。
颀长袍尾从他玉带束紧的腰下垂坠,鎏金描红,勾得一把弯腰如刃。
那人随手握住廊下一截红缎,抽了出来。婚服的广袖掀起,他将红缎在眼前绕额,掠后,跟着信手一系——
那张清隽容颜上,眉眼便叫一道红缎覆了过去。
陈恒心里猛地一颤:“你……你要干什么……”
“陈兄求死,贤弟自然成全。”
谢清晏朝一侧平抬手臂,候立在旁的亲卫立刻将一张拓木弓递上。
他取了箭,搭弓,拉开。
森冷箭尖直指树下挂着的陈恒。
陈恒终于回过神来,声音嘶哑战栗:“你敢!我乃朝廷命官——我、我……”
他扭头看向戚世隐:“大理寺的!你管不管!?”
戚世隐刚想阻拦。
“他管不了。”
红缎长垂,被风拂起,勾过那人冷白侧脸,谢清晏偏了偏首。
他声线微扬,“其伤。”
“是,公子。”
鬼魅般的身影在树下应声,跟着抬手一拽。
倒吊着的陈恒顿时犹如系着的秤砣,在树下左右摇晃起来。
谢清晏左耳微动,一面听辨风声,一面以修长指骨抵箭,张弓,阖着眼淡声道:“他要公道律法,我不在意。安家之罪累累,去日犹多,总查得到,可惜你这条忠狗看不到那一日了。”
话音落下。
“咻——!”
一箭破风。
箭尖直飞而来,刹那间,它擦着刚晃过去的陈恒的脖颈,没入后墙石棱中。
“——!!!”
整个院落内,仿佛连鼎沸的歌舞声都死寂了几息。
戚世隐惊声,差点从素舆上爬起来:“你疯了!?”
云侵月咬着牙将人按回去,对着戚世隐惊怒的眼神,他摇了摇头。
“许久不玩,生疏了。”
谢清晏似是遗憾,阖着眼侧身,“再来。”
“啊啊啊啊——!”
感受到滚烫的血从脖颈淌下,辛辣入眼,陈恒终于从濒死的窒息里回过神,他惊声叫起来,两股栗栗:“若我死了——老师不会放过你!你等着抄家灭族——你,你……”
还未说完,便见长廊下,红缎覆眼的青年公子同时搭上了三支箭羽。
陈恒一僵,跟着发了疯一样地挣扎起来:“你们想知道什么,你们先放我下——”
“想说了?”
青年公子温柔一笑,“可惜,我不想听。”
话声罢,他指骨一松。
“咻!!”
三箭离弓,声势竟如万箭齐发。
杀意成天罗地网迎面而来。
在陈恒再次荡向最低点、也荡向箭尖所指,在他那从嘶哑至失了声的惊叫里,两支要命的箭挟过他脖颈两侧,刮着皮肉,飞入石墙内。
最后一支,狠狠钉在了他的发冠上。
“咔嚓。”
冠玉碎裂。
满头华发和鼻涕眼泪一起落了下来。
窒息般的死寂过后,陈恒猛地深吸了口气,顾不得呛咳,他死死闭着眼,沙哑至极的尖叫如临死求生的猪嚎:“我说!我说!!我全都说!别杀我——我说我说啊!!!”
“…………”
离他不远处,戚世隐目光复杂地看向了对面的游廊。
廊下。
一身婚服的青年站在如火的烛笼下,他低颈,抬手,正慢条斯理地摘了系在眼前的红缎。
“他怎能如此罔顾律法?”戚世隐攥着扶手恼声。
“哎呦,不错了,好歹不血腥。”
云侵月也松了口气,“这可是他最温柔的一回了,要不是某人在——”
廊下,那道清影忽然侧眸望了过来。
云侵月一噎。
忙装作什么都没说,他哼着小调转开了脸。
树下,被董其伤割了绳子,砸回地上的陈恒涕泪四流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后墙的翳影里扑去。
——那儿是谢清晏之前说“没人”的地方。
是他
𝑪𝑹
目之所及的唯一生机。
谢清晏刚解下红缎,握在指骨间,见它迎风清荡,而他垂眸低哂。
“蠢物。”
“——”
三息后。
被翳影里的一脚重重踹回来的陈恒倒扑在地,捂着胸口,气急败坏地涨红了脸:“竟又骗我,你们……”
踹回他来的那名亲卫半身露出墙下翳影。
那张狰狞至极的恶鬼面具,骇碎了陈恒口中的话音。
几息后,他脸色煞白,惨如金纸,颤颤巍巍地支起身,扭头看向那道着婚服红袍于灯火下走来的绝艳身影。
“恶鬼面……阎王收?”
“你、你是谢清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