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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玉璧 “谢侯爷,你逾矩了。”


    笼中雀。


    ——望着眼前这一幕, 谢清晏忽然想到了这样一个词。


    像是某个禁制在心底缓慢揭开,压抑多年的欲念在那一隙里显露着黑潮般的汹涌澎湃。挣扎着要撕碎禁锢,冲破他竭力维系的那张温润峻雅的外衣。


    原来当真是画皮。


    云侵月也没说错。


    谢清晏这般自嘲想着, 慢条斯理地垂了眼。


    隔着雕绘金釉游龙纹的案几, 他在戚白商身畔坐


    椿?日?


    榻上落了座,然后抬手, 轻叩窗栅。


    “笃。”


    质地清沉的叩击声响。


    回应它的,是华盖辇车外传令兵的一声令下。跟着,整队玄铠军便起了驾,护送着马车驾列向山下行去。


    辇车内。


    没得到任何回应的戚白商恼得抬手,她攥住了那张看着便是御赐之物的案几,作势要掀:“谢清晏。”


    汹涌的妄念被一点点拢回画皮之下。


    谢清晏再抬眼时, 眸色清而温润,近乎疯戾的贪餍被他藏得涓滴不余,此刻再端视戚白商时,他面上只有散淡闲适的笑意。


    “戚姑娘,归京路途并不远, 稍安勿躁。”


    戚白商蹙眉:“你这般架势,结果只是要送我归京?”


    “不然, 戚姑娘以为呢。”


    “……”


    戚白商一哽。


    她总不能说以为他是要把她带出去灭口——万一谢清晏一听,觉着此言有理干脆从善如流了呢。


    这路上荒郊野岭的,埋她都不用挖坑。


    见戚白商不作声。


    “莫非, ”谢清晏温声,漆眸含笑, “戚姑娘以为,我要金屋藏娇么?”


    “……”刚准备随遇而安的戚白商又坐直了,她睖了回去, “谢侯不必讥讽,我还没有那般自以为是。”


    山路生石,辇车一晃。


    谢清晏眼神跟着微微晃动了碎光,他袍袖懒压在两人间的案几上,侧身望来:“戚姑娘姿容气韵冠绝京华。琅园初一露面,便引得半座上京城的公子们竞相折腰,连二皇子也在四处打探你的下落……何来自以为是?”


    “谢侯卓然出尘,不相外物,自非凡夫俗子可比。”戚白商敷衍地夸回去。


    ——阎王收统帅,大胤最要命的恶煞修罗,人都不算,自然也不是凡夫俗子了。


    “若谢某说,我也有意相争呢。”


    “…有意什么?”


    戚白商没听懂,茫茫然回眸望他。


    见女子神色温吞懒恹,谢清晏眼睫一垂,跌下了零落笑意:“没什么。戚姑娘不打算问问,我为何要邀你来马车中吗?”


    “这叫邀……”


    戚白商将自己手腕上的金链铜环抬了下,最后还是忍住了,她浅垂睫,“谢侯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谢清晏望她:“今日归京后,戚姑娘便暂居府中,不要外出了。安家之人昨日受挫,未必肯就此放过你。”


    将这话品了一品,戚白商却是倏然笑了:“谢侯的意思是,你今日是为我安危着想,怕安家仍要冒险杀我灭口,这才故意将我困锁在你的马车里?”


    说着,戚白商还抬起手腕晃了晃。


    金链衬着她凝霜似的皓腕,与铜环撞出清脆而细碎的声响。


    如丝竹悦耳,悦目,更悦心。


    谢清晏低低望着她手腕,眼神微深。


    “……”


    戚白商莫名觉着马车里凉了点。


    她藏回手腕,警觉地往车厢角落里缩了缩:“谢清晏?”


    谢清晏抬眸:“是。”


    “是什么。”戚白商不解。


    “我怕安家灭口,才将你留在我马车中。又怕依你性子,不肯应下,故而叫人给你上了这条锁链。”谢清晏答得轻缓从容。


    “你、怕?”


    戚白商却有些嗤之以鼻,拿起茶盏,浅啜了口:“谢侯昨日刚卖了我性命,钓出幕后之人,如今又来做施恩模样,是觉着我好骗么?”


    像被点了痛处,谢清晏眼神微微沉下去。


    “谢侯这样看我做什么,”戚白商有些不自在地放下茶盏,蹙眉,她不虞扬颈,“你做得,我说不得?”


    谢清晏阖了阖眼,轻叹:“还是不解恨么。”


    “什么?”


    戚白商没听清。


    谢清晏缓抬眸,似含了笑,清音如澧:“我方才所言,若有一字为虚,便叫我死无全尸,鬣狗分食,如何?”


    “……!”


    戚白商着实被这番菩萨面修罗语给惊了一下。


    “至于前事,”谢清晏微垂眸,像是替她认真度量过,才道,“来日方长,这笔账,日后戚姑娘可以同我慢慢算。”


    话已至此。


    再追问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戚白商轻咳了声,转开脸望向窗外。心说本该是谢清晏理亏,怎么最后心虚的竟成了她了。


    方才这毒誓也不像作假,莫非真是她误会了?


    那为何谢清晏一日之间变化如此之大?


    因为……婉儿?


    戚白商正想着,悄然回望。


    便见谢清晏望了两人间的案几许久后,终于动了,他袍袖拂落,指骨轻抬,便拿起案几上的茶盏盈唇饮了口。


    还未放下,谢清晏就对上戚白商欲言又止的僵滞。


    “怎么?”谢清晏略微挑眉。


    “那个茶盏,”戚白商犹豫了下,还是实话说了,“我刚用过。”


    后半句声音弱了下去。


    谢清晏应该不会为这点小事弄死她吧。


    “…是么。”


    谢清晏眼底波澜不起,甚有笑意,只是面上却故作讶异。


    他将茶盏放回,“是谢某失礼了。”


    “……”


    本准备道歉的戚白商一哽,心情复杂。


    这位谢侯爷,和之前那位总在夜间或是林中出没的恶鬼面,当真是同一人吗?


    老师从前游医天下时,倒是见过明明一人却生了两副脾性的怪病……


    谢清晏不会也是吧?


    这般想着,戚白商垂眸,跟着望见了自己手腕上的链子。


    啧,又被骗了。


    若他真是什么圣人君子,能做出这种事么。


    戚白商眼皮跳了下,没表情地抬眸:“谢侯,既然说清了误会,我也领了您的好意——这锁链,可以解开了吧。”


    谢清晏轻叩案几,不知从哪个暗格里取出了一把铜制钥匙。


    戚白商连忙抬起手腕,往他面前送了送。


    细白的左手垂着,指根那点红色小痣,在光下盈盈,像点朱似的。


    谢清晏垂眸凝了它两息,忽问:“不可以多锁片刻么。”


    “?”戚白商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抬头。


    却见谢清晏望着她,笑了:“我喜欢看戚姑娘这般。”


    戚白商:“??”


    ……她就说谢清晏有病吧!?-


    戚家车队中多是女眷,缓车慢马地下了山来,临近上京城门时,已是两个时辰后了。


    只是在入城前,车队却停了下来。


    “侯爷,挡了路的是聚集在城外的流民。”策马去前面查探的人回来,在辇车外回禀。


    “流民?”


    戚白商意外抬眸,“上京城外,怎会有流民?”


    谢清晏却不见意外,他眼底摇光沉曳,几息后,他清缓勾了唇:“兆南来的?”


    下属应声:“口音像是那一片。从衣着打扮来看,多半是蕲州等地的灾民。”


    “以长公主府名义,在城外施粥十日。”


    “是,侯爷。”


    窗前卷帘落下。


    谢清晏正回身,对上了戚白商若有所思的眼眸。


    “兆南至上京,千里之远,流民如何能横越而来?”戚白商蹙眉问。


    “若有贵人相助,千里可越。”


    “贵人?”戚白商回眸,“是谢侯爷这样的贵人吗?”


    “……”


    戚白商承认,她这话有试探的意味。


    谢清晏抬眸望来时,她甚至做好了再次如琅园那夜一般,被他掐着颈子警告‘不许试探他’的准备。


    然而……


    完全没有。


    谢清晏只是以一种有些意味不明的复杂眼神凝眄了她许久,才轻叹:“是不是昨日之后,这世上所有恶事,你都认为是我做的?”


    “…”戚白商心虚挪开眼,“白商怎敢。只是看一切似乎都在谢侯爷意料之中——你一点都不觉着意外?”


    “东城


    春鈤


    起了火,有人想灭,便有人想火上浇油。”


    谢清晏淡声,端是一副凌霜盛雪、与世无争的模样:“人心向背罢了,又何须意外?”


    “……”


    戚白商听得若有所思。


    话间,他们已经入了城门。


    此处是外城,许些平民百姓尽在坊市间,更有孩童追逐打闹,掠过车队两边。


    稚嫩的童音嬉笑着,口中传唱的歌谣也随风荡了进来——


    [赤日炎炎似火烧,]


    [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


    [公子王孙把扇摇……]*


    风声飘远,清朗无知的孩童歌声,亦随之一遍遍向城中散去。


    风里像弥漫开了淡淡的硝火味。


    戚白商挑起窗前卷帘,望着城池外渐渐远去的流民,他们的身影依稀淹没在城外如火的红土霞色里。


    一门之隔,城中是繁华无尽红尘地,城外是众生愁苦流离所……


    戚白商的眼神慢慢凉淡下去。


    她垂了手,任由卷帘跌回:“劳侯爷相送,如今已入了京,安家想来不会贸然动手了。”


    谢清晏却好像一眼就看穿了她:“你要去城外?”


    戚白商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


    她只是无声望着谢清晏。


    “前些日子,兆南消息传来京中,说蕲州等地灾民暴起,谋逆叛乱,死伤者众。”谢清晏温声如娓娓道来。


    戚白商蹙眉:“侯爷何意?”


    “城外流民内,善恶难辨,戚姑娘能救得了所有人吗?”谢清晏问。


    “谢侯误会了,”戚白商道,“我只是一介游医,所能做之事,最多便是支一个义诊摊子,免叫流民间再生了灾疫,雪上加霜。”


    “……”


    恰逢马车过长街高墙,日光遁入云后。


    车内暗下,谢清晏在昏昧里无声端坐,漆眸临睨着她。


    寂然的对峙过后。


    这列车队中,几驾马车悄然分流,入了长街旁的窄巷,停停转转。


    车内的戚白商面色安定,心里已经有些打鼓了。


    试探归试探,不该冒险。


    谢清晏不会反悔,进了京城都要给她偷偷埋在哪家后院里吧?


    戚白商正想着,谢清晏的辇车在不知何处后巷停住了。


    辇车帘子被人挑起——


    “姑娘,请。”


    马车外,之前将她拘上来的玄铠军甲士朝前面巷子里被看守的小破马车示意:“您的两位丫鬟就在前面的马车内。”


    日光落入窗栅,将藏身于昏昧间的谢清晏显出轮廓来。


    依然是眉眼温润的定北侯,手中闲拈着茶盏。


    他正垂眸望着它,像在出神。


    ……还是她用过那只。


    戚白商想了想,最后关头了,她还是别冒险去提醒谢清晏了。于是她起身,道了声谢,就自觉下了辇车。


    出来后,戚白商转过身,刚准备敷衍两句就立刻走人。


    却听辇车内,那人声线低哑清沉道:“你的东西,也不要了么。”


    “?”


    戚白商抬眸,望向辇车前。


    昨日由她临时缝入斗篷的账册被掏了出来,和撕裂了一条敞口的斗篷一起,叫那名甲士摆在了华贵的辇车车驾上。


    ……像是钓傻狍子的诱饵,明晃晃的那种。


    戚白商看了它两眼,果断垂眸:“安家不知,它于我手中是筹码;安家既知,它于我手中便是炙手火炭。”


    何况,谢清晏既有意设局对付安家,兄长又已知晓账册存在,她就不必再忧心这本账册埋没、不见天日了。


    戚白商想着,愈发低眸:“这般重要物件,自该是交由用得上它的人,还是侯爷……”


    恭维还没说完。


    头顶一声刻意蛊人似的低哂。


    戚白商心里一颤,抬眸,果然见谢清晏竟不知何时弯腰出了辇车。


    他下了车驾,停在她身前。


    戚白商心里拔凉,下意识往后退了步:“侯爷倒也不必专程相送……”


    “见了光,戚姑娘想起怕死了。”


    谢清晏低声轻哂,抬手朝身后勾了勾,“晚了。”


    “?!”戚白商瞳孔轻缩,看向他身后。


    玄铠军甲士森然上前,手中端着一柄要命的刀……


    哦不。


    戚白商眨了眨眼,吓出来的幻觉散去——那名甲士拿过来的只是一方质地古朴、花纹精致的黑檀木盒。


    谢清晏打开了木盒,修长如玉的指骨陷进去,取出来的却是一件雪灰色锻绣墨竹纹鹤氅。


    “折了你一件,便赔你一件。”


    谢清晏再自然不过地说着,将大氅掀起又拂落,披上了戚白商的肩。


    “戚姑娘记仇,一恨未解,不能再添。”


    “我……”


    戚白商要出口的谢绝都叫这最后一句给堵了回来。


    ……不过是昨日她没忍住说了句实话,他像是一撇一捺刻到心底去了,这到底是她记仇还是他记仇啊?


    等回过神,谢清晏身上那种雪后青松的气息,混着熏衣的千年沉木香,便将戚白商周身都萦裹起来。


    暖意驱散了小巷中的秋凉。


    谢清晏玉长如竹节似的指骨半屈着,正停在她下颌前,为她系起鹤氅。


    “…!”


    戚白商脸色微惊,难得慌乱地退了两步,躲开了谢清晏的手。


    不知是否错觉——


    再抬眼时,她瞥见谢清晏眼底如浓墨洇开的欲色。


    戚白商心里一颤,咬唇声冷:“谢侯爷,你逾矩了。”


    谢清晏深望着她,正要迈步再上前——


    “侯爷。”


    他身后方向,一名玄铠军甲士快步从巷口转入,跪地。


    “圣上有旨,召您即刻入宫。”


    “……知晓了。”


    未迈出的那一步终于还是停住。


    谢清晏应得从容平和,此时戚白商与他相望,只觉他再抬眼时,神色也如常温润:


    “京城水深,我想劝戚姑娘,莫入局中。”


    戚白商眼神微动,并未言语。


    “…只是我知你性子,劝也无用。”


    谢清晏轻叹:“因而只有一句。若你要对安家或是旁的上京高门贵胄做些什么,先叫人传信琅园,知会于我,可以么?”


    戚白商愈发看不清谢清晏意图,心里警觉也更重。


    但她面上不显,只垂眸弱声:“谢侯玩笑了,我一个闺阁女子,最多不过通点岐黄之术,能对安家做什么。”


    “你?”


    谢清晏垂眸,低声笑了:“我能掀覆上京,你足抵我性命,算么。”


    “什么?”戚白商没听懂。


    “来日,戚姑娘会明白的。”谢清晏拂袖,转身走向辇车。


    玄铠军甲士铿锵迈步,追随在侧。


    谢清晏背影声淡:“宫中可提起何事?”


    “不曾。但长公主殿下叫人传话来,道是陛下似乎定了意,要在重阳前给您赐婚了。”


    “……”


    余音再不分明。


    戚白商望着那人清绝孤隽的背影,轻裘缓带玉冠高束地登上辇车,而后幔帐垂委,将他遮去,再不见了。


    直到华盖辇车起驾,串着玉环明珠的芙蓉绦随风起拂,车轮转圜,辇车绕过她身畔。


    “……”


    错觉般,戚白商听到过身的窗栅卷帘内,金链铜环像在那人指骨间碰撞出窸窣响动,压过了一声低得入骨的喟叹。


    “?”戚白商茫然跟着辇车转身。


    可惜,不及她再做思索,辇车远去,而连翘和紫苏的身影一前一后,已经扑上来挡住了她的视野。


    “吓死我了姑娘!”连翘叽喳蹦过来,“玄铠军的人突然从护国寺外就给我们看管起来了,我还以为我们怎么得罪了阎王收,今天要小命不保了!”


    戚白商回神:“他没为难你们吧?”


    “没有啊,好吃好喝地供着呢,”连翘喜滋滋道,“除了不让下车之外,予取予求,我看阎王收也没有大胤边境传闻里那么可怕嘛!”


    紫苏白了她一眼,看向戚白商:“姑娘,你没事吧?”


    戚白商摇头,按住身上鹤氅的系带。


    她面露迟疑之色。


    而此时,连翘也发现了她身


    椿?日?


    上这件长得快要垂地的鹤氅,惊讶地绕着戚白商转了一圈:“这件是定北侯的大氅吧,怎么留给姑娘了?”


    戚白商蹙眉不语,也垂眸望去。


    “啧啧,看这掐丝墨竹纹,这针绣细缝,这金玉明珠的织锦,怕是一座三进的宅子都不止……啊!”


    连翘忽在戚白商身后惊叫了声。


    戚白商回眸:“怎么了?”


    “……游龙暗纹!”连翘直起身,骇然指着戚白商身后,“姑娘,这、这件鹤氅是御赐之物啊!”


    戚白商一顿,也不顾秋凉,就要解下鹤氅去细看。


    只是刚解开,鹤氅内,悬着的一块翠色欲滴的龙纹壁便垂了出来。


    “这是,谢侯爷落下的吗?”连翘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


    戚白商少有地眸色沉凝。


    美玉抵千金。


    而她手中这块,更远胜之。


    “姑娘,背面好像有字哎?”


    “嗯?”


    戚白商闻言便将这枚玉璧在掌中翻过。


    她定睛望去,跟着微微一怔。


    “……琅?”


    刻于玉璧,似乎,是谁的名讳么。


    第22章 立储 尽早将她嫁过去才行!……


    大胤皇宫, 太清殿。


    “散——朝——”


    宣礼太监的嗓音尖昂,掠过重檐之下挑悬的宫灯,越过了三重高台, 殿阁楼阙, 最终飘荡在偌大宫城之上。


    绛紫朱红翠绿的各色官服,犹如涌动的花簇, 从大开的殿门内鱼贯而出。


    “二殿下,宋太师……”


    “殿下……”


    “安太傅……”


    品阶稍低的官员们自觉分立两侧,等着贵人们先行通过。


    问礼作揖的人声间,二皇子谢聪一面陪在太师宋仲儒身侧缓步向外,一面带着恭谨谦和的笑容,对每处经过的官员们颔首示意。


    直至身后, 一声中气十足的唤声拉住了他:


    “二皇兄!”


    “……”


    听出这是三皇子谢明的声音,随同止步和歇了交谈的远不止谢聪,连带四周不少官员暗自望来,脚步也都慢下了。


    唯有二皇子身旁的宋仲儒宋老太师,如同年老昏聩不曾听到似的, 依旧头都不回,缓步踱下殿外第一重高台。


    “殿下, 三殿下,二位慢聊,家父腿脚不便, 我陪同先行一步。”他身侧,一名蓄着美髯的中年白面书生不卑不亢地作了礼, 便转身陪同着宋仲儒向下,“父亲,您慢些。”


    “外王父、舅父慢走, 聪儿失陪。”


    谢聪高居玉阶之上,彬彬有礼地朝两人背影拱手揖别。


    其后官员远远望着,纷纷点头或交口称赞,无非便是“二皇子知礼尊长”云云。


    三皇子谢明遥望着阶下二人,意味不明地沉笑了声,这才转回。


    他对上了作揖后直起身的谢聪:“二哥人前向来礼数周到,让弟弟十足佩服。”


    “是吗?”谢聪假意没听出讥讽,回头看看,“三弟在安太傅面前不更是乖巧听话?”


    “比不得二哥,人人称赞,”谢明一顿,声低三分,“只是这回流民入京一事上,二哥动用如此大的手笔,这般急于求成,是否有些粗糙了?嗯?”


    谢聪眨了眨眼:“我不懂三弟在说什么,流民?哦,你是说皇城外,那些惹得父皇动怒的灾民?”


    谢明冷笑着看他装傻。


    谢聪叹道:“天灾人祸,实叫人心痛,恨我身在宫廷,不能为父皇分忧。还好,如今父皇既安排了戚世隐做巡察使,前往蕲州等地督查赈灾银案,戚大人刚正不阿,那定能还兆南一个海晏河清!”


    “……好,好,弟弟受教了。”


    谢明冷笑着拱起虎掌似的手,神色间怒意分明。他刚甩袖要走,却正好撞见了戚嘉学路过两人身旁。


    本想同前面几位同僚一样,默不作声过去的戚嘉学一顿,尴尬地抬了抬手:“二殿下,三殿下。”


    谢聪忙还礼:“姨父。”


    三皇子谢明敷衍拱手,闷声闷气道:“恭喜庆国公啊。”


    戚嘉学一愣:“三殿下,臣何喜之有?”


    “戚世隐,哦不,如今是戚巡察使,他都能被父皇留在偏殿单独议事了,”谢明沉声,“有子如此,平步青云,光耀门楣,指日可待啊!”


    “……”


    谢明惯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又孔武有力,虎目一扫,叫戚嘉学听到一半汗就快下来了。


    只是二皇子谢聪还谦和带笑地在旁站着看,今日朝上戚世隐那番奏疏,已是将整个戚家拉到了安家与三皇子的对立面,再无退路。


    戚嘉学自知骑虎难下,不知想到什么,干脆一咬牙沉了面色:“…三殿下谬赞,无尘虚长几岁,为人处世比不得两位殿下,我回府后自会好生教导,叫他不坠门楣。”


    “好啊,告辞!”


    谢明重重哼了声,气不顺地下了台阶。


    他身后之人也就不得见——


    在与戚嘉学擦肩过后,原本形于色的怒意转瞬便消失在谢明脸上,他皱着眉,朝安太傅的身影阔步追去。


    “外王父。”


    谢明缓停在安惟演身旁,低声直言:“看戚嘉学反应,谢清晏为戚婉儿亲赴护国寺之事,做不得假——以至于连他这只狡兔都有了底气,铁了心与我等为敌了。”


    “谢清晏……”


    安惟演眯起眼来,脸侧拉紧的皱纹都显出几分刀锋似的锐利,声音却和缓:“早知今日,昔年北伐西宁时,便不该为与宋家争一时意气而主战……养虎为患啊。”


    “确是如此。如今朝内有父皇恩重于他,谢清晏在野之声名也日盛,不可力敌,更难图一时之变,”谢明皱眉道,“要解燃眉之急,还是得从戚家下手。”


    安惟演沉吟片刻:“戚家那个见了账册的女眷如何寻机处置,便交由你舅母安排。至于戚世隐,他明日启程蕲州,那等南蛮之地,山高林密,瘴毒丛生,便是死一两个巡察使也是常事。”


    谢明略有迟疑:“他毕竟是国公世子……”


    “兆南等地藏着的,可是只一桩赈灾银案?”安惟演语气一沉,扫过谢明,“你母妃与舅父昔日谋划之事,你当真一概不知?”


    “……”


    谢明一哽,眼神下意识挪开了。


    “这一点,你就远不如你二哥,”安惟演叹了口气,“记住,今后谁问起,你也不知此事。”


    “……是。”


    “戚世隐么,身后牵系是棘手了些。但比起冒险叫他查得更深,还是一并料理,以绝后患。况且兆南的毒虫咬人前,莫非还分个门楣高低,再行下口?”


    “…谨记外王父教诲。”


    祖孙俩踏下三重高台,安惟演停住,略见佝偻的背直了直。


    他背手而立,望着宫阙割开的青天白日,忽幽叹了声,道:“望舒冥寿将近,我本不欲大动干戈……戚家,逼我至此啊。”


    谢明低头,他早已习惯了他外王父偶尔伤怀便要提起的,那位最惹他母亲妒忌、而他甚至未曾来得及见上一面的姨母。


    传闻中那亦是曾经的上京第一美人,只可惜红颜薄命……


    等等。


    谢明兀地一停。


    不期然地,他想起前些日子在琅园中,那个夜色里在风荷雅榭中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子。


    他终于知道为何觉着她眼熟了——


    那日所见的女子,与他外王父收藏在檀木盒内的安望舒的画像,竟有七八分相近!


    一介医女,怎会……


    “明儿。”


    安惟演走出去几步,见外孙低着头愣在原地,便出声唤了句。


    “…来了。”谢明迟疑片刻,他知晓姨母之死是安家痛事,到底没敢直言,只能暂压下心思,快步跟了上去。


    祖孙俩的身影转过朱门,没入螭龙纹影壁后,再不得见。


    其后数十丈外的高台上。


    庆国公戚嘉


    春鈤


    学收回了目光,愁叹了声。


    “庆国公这是何故不悦啊?”身侧,一道老者声音冒出来。


    戚嘉学回头一看,见是太子太傅云德明,身旁还站着谏议大夫陈松林。


    “云老,陈大人,”戚嘉学抬手作揖,苦笑,“还不是为着无尘今日上朝奏疏之事。”


    “年轻人嘛,总要历练。”云德明一把年纪,胡子花白,却还是整日笑呵呵跟个老顽童似的,“我看无尘这孩子就很好,尤其好过我那个不争气的幺孙,在江南厮混花楼,回了上京还是厮混,哎哟,我这把老骨头都要叫他气松了……”


    没等云德明感慨完。


    他身畔,谏议大夫陈松林皱眉直言:“臣子之子,尚只危及一族;圣上之子,却危及朝纲!”


    “…哎哟你可小点声吧。”


    云德明老脸一拉,嫌弃地给梗着脖子要扭头对大殿谏言的陈松林拽回来:“陈大夫项上人头待腻了,想换一颗?”


    陈松林硬声:“若能劝得陛下立储、早稳民心,那陈某一人之命不足惜哉!”


    “你是不足惜,可你陈家族谱几斤几两啊,经得起你这么轻怠?”


    “……”


    出了名怕夫人的陈大夫立刻软回去了。


    戚嘉学在旁瞧得无奈又好笑:“是为了立储之事?”


    “可不嘛。”云老头捋胡子,斜眼瞧犹有不忿的陈松林,“犟种。一年三回,年年如此。”


    陈松林不满道:“圣上一日不立储,我便一日要谏言此事。”


    “陛下是铁了心,你又何必去讨嫌?”


    “老师此言差矣,这是我等臣子职责所在!”


    蔫不过数息,陈松林又来劲了。


    三人边走下殿前高台,他边念叨了一番“储君乃社稷稳固之所”的老生常谈。


    “这番话你年年说,我问你,陛下可听进去了?”云德明拆穿。


    “……不曾。”


    陈松林一哽,叹道:“这也是我等最不明白之地,两位殿下年近弱冠,皆是俊才,陛下为何迟迟不肯决议?难道真如朝中私下传闻所言——陛下是始终顾念十五年前便已在那场行宫大火中故去的大皇子谢——”


    “住口!”


    云德明兀地喝声。


    朝中最和乐的老大人罕有动怒,把戚嘉学都吓了一跳,他扭过头去,正看见老者气得眼圈发红,胡子乱颤。


    连前后尚未离去的其他官员都纷纷望来。


    云德明胸口剧烈起伏了下,最后还是慢慢和缓了神色。


    “老师……”陈松林显然也从来没见过云德明动怒,吓得回不过神来。


    云德明拽住他官袍衣袖,将他狠狠往身侧一带,压低声:“当年之事,死的人够多了,不差你陈松林九族、你可明白?”


    “……是,老师。”


    陈松林僵了下,还是服了软。


    “嗯?那不是谢侯爷吗?”


    身后,几名低阶官员的议论声在此时阒寂中插了进来。


    云德明和陈松林、戚嘉学一道,顺着几人议论的方向望去。


    身后远处的皇宫正殿前,谢清晏宽袍广袖,轻裘缓带,正在陛下的贴身大太监谄媚笑脸相迎之下,朝着侧殿行去。


    望着那道琨玉秋霜似的侧影,低阶官员们之间生出艳羡景仰的议声来。


    “定北侯入宫,必是圣旨亲传了。”


    “领军在外时无需上朝,如今还京后,仍是陛下特许的非召不朝。如此圣宠殊荣,怕是大胤千古也只此一人了。”


    “定北侯之渊懿神采,大有当年陛下之风。”


    “外甥肖舅,也是常理。”


    “圣上有意在谢侯爷加封国公前赐婚,算起来,也是今秋将近之事了。”


    “听闻,谢侯入京后,虽有征阳公主在侧,但对戚家那位上京第一才女,戚婉儿姑娘甚是属意——”


    话题转来了不远处的戚嘉学身上。


    借此由头,官员们纷纷上前表贺:“恭喜庆国公,得婿如此,夫复何求啊!”


    “庆国公有嫡女作梧桐,自引凤凰来栖啊。”


    “贺喜戚府……”


    便是在外素来还算沉稳,戚嘉学此刻被众官员环围,也有些喜难自抑。


    “诸位同僚谬赞了。来日若小女婉儿当真得谢侯青眼,喜帖自会送入诸位府上。”


    “……”


    “老师?老师!”


    众人之外,陈松林唤回背身的云德明的思绪,“您想什么呢。”


    “无事。上年纪了,迎风泪嘛。”


    云德明背身,擦了擦眼角。放下袍袖后,他望了眼众人捧贺间的戚嘉学,摇头,重挂回笑呵呵的神情,负手而去:


    “年轻目明,奈何,不识人呦。”


    ——


    “夫人,我看得可清楚了!”


    庆国公府。


    主母宋氏院中,管家嬷嬷唾沫横飞:“西跨院那个小狐媚子是从角门悄悄回来的,身上那件鹤氅一看便是华贵之物,且从衣长制式来观,定是男子所赠!”


    宋氏神色冷峻:“你确定?”


    “绝不会有错!”想起两次为这丫头挨骂,管家嬷嬷不由地恨声道,“只是不晓得,她靠着那张迷惑男人的脸,在外面攀附上了什么奸夫!依我看,夫人不如叫人去她院中搜上一搜!”


    “不可。”宋氏阻断,“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这招。”


    “啊?为何?”


    “万一她真攀上了什么贵人,反倒顺遂了她的意,怎么都是平阳王府那个整日混迹花街柳巷的败家纨绔最配她!”


    宋氏冷声,捏紧了手中刚从护国寺请来的珠串:“这祸害是留不得了——明日你随我去平阳王府走一趟。定个日子,尽早将她嫁过去才行!”


    嬷嬷迟疑:“可前些日子当街那一闹,再加上平阳王与世子皆在边境,平阳王府眼下还不好提亲呐。”


    “谢清晏不是说了,要亲自代平阳王府来我戚家下聘?”


    宋氏快意笑道:“如今婉儿与定北侯好事将近……我倒要看看,她攀附那贵人再高,还高得过谢清晏不成?!”


    第23章 挡婚 求娶戚家女。【加更】


    庆国公府, 西跨院。


    角院明间内。


    御寒的鹤氅被戚白商解下,叠好,放进专叫紫苏取来的桃花木盒中。


    那枚刻着“琅”字的玉璧则被妥帖放在最上。


    翠色通透, 欲蛊人心。


    “姑娘, ”紫苏问,“是否要送去琅园?”


    “今日且收起来吧, ”戚白商合上木盒,扣下铜锁,“谢清晏落下的这枚玉璧必然贵重,若有闪失,怕不是金银能赔得起的。你这两日寻机去琅园递一句话,叫他们的人自己来取。”


    紫苏点头:“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姑娘——”


    紫苏端着盒子往西走, 就见连翘从里屋跑出来,和她擦肩过去,一脸苦相地停在戚白商身旁:“咱们从庄子带来的药材都要用完了!”


    戚白商蹙眉:“前两日不是去补了些?”


    “您今儿在城外义诊,送出去了多少啊,”连翘瘪嘴, 小声嘟囔,“这又不是在衢州那会, 有自家医馆在后面跟着……何况那会还有坐堂和出诊的诊金收入,如今是只出不进,若不是前两年给那些江南富商看病攒下许多, 现下就该捉襟见肘了!”


    戚白商坐进椅中,托着腮沉吟片刻, 她轻慢抬眸:“你说,将妙春堂开来京中,如何?”


    “……啊??”


    连翘一惊, 吓得连忙蹲到了她家姑娘膝前,“咱们不是查明了您生母的事儿,就回衢州吗?姑娘您不会真打算留在上京嫁人吧?”


    “自是要回的。只是如今看,十五年前那桩案子兹事体大,我母亲之死怕是牵系更广……安家水深,非一日能窥尽,”戚白商长睫轻垂,“何况妙春堂,我本便想开遍大胤,上京也不例外。”


    看出戚白商虽轻言慢语,但意已决,连翘只得起身:“好吧。那我写信回去,同葛老议一议。”


    “嗯,记得全凭自愿,”戚白商嘱咐,“来此是背井离乡,莫强求。”


    “蒙姑娘和姑娘老师收留、还悉心教她们医术,她们早将姑娘身边当家了,哪来的背井离乡呢?”


    连翘愁眉苦脸地扒拉着算:“我只怕上京地贵,得叫葛老好好挑拣,最多来两三个医术精湛的,可不能都送来京中啊!”


    “……”


    戚白商斟起药茶,含笑看连翘嘟嘟囔囔地出去。


    等连翘走后,戚白商饮尽了药茶,翻开了今日城外义诊的记录册子,对着那些病理一一详思着,沉湎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传来连翘惊呼:“姑娘,长公子来了!”


    “……”


    戚白商合上册子,抬眼望去。


    正是下朝归来的戚世隐。


    他一身绯红官服,腰缠革带,阔步而来,望着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清正威严。


    而戚世隐身后,追来的书童衔墨气喘吁吁:“公…公子,耽搁不得,国公爷叫您回观澜苑议明日启程之事呢!”


    ……启程?


    戚白商眼神微惕,从椅里起身。


    等她过去时,被催得不耐的戚世隐已皱着眉,将衔墨关在了门外。


    “兄长明日启程何处,”戚白商早有所猜测,“蕲州?”


    “是,流民入京之事惹得龙颜动怒,陛下今日朝上擢我为兆南巡察使,明日一早便要出京。”戚世隐回过身,“我怕来不及,今日特来与你商知。”


    戚白商迟疑了下,屈膝作叉手礼:“此行迢迢,望兄长珍重。”


    戚世隐却是少有地不顾礼,不等戚白商起身,便上前拉起她,沉色嘱咐:“我不在京中时日,安家若有所动作,你万万不可轻许。”


    “…兄长?”


    戚白商不解,直到戚世隐回神松手,她这才退开半步,“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戚世隐眉宇凝皱。


    “兄长,无论发生了何事,”戚白商愈放轻了语气,“你总要告知我,我才好有所防范。”


    默然两息,戚世隐低声道:“是你前日所托之事。”


    “琅园那个…胡姬?”


    戚白商眼神一紧,屏息,“大理寺既已接手,可是有了什么结果?”


    “……”


    戚世隐眼神沉缓地摇头:“我今日下朝得了消息——胡姬病重,今日寅时死于狱中。”


    “…怎么可能!?”戚白商面色惊白,“她既自尽不成,怎会那么巧!刚入大理寺狱中才几日,就病死了?!”


    “朝中营苟,积弊多年,非一日能除。大理寺亦不例外。”


    戚世隐神色冷厉,只是在转向戚白商时又柔缓下来,“此事待我了结蕲州案再归京后,定会细查。虽安家势大,但只要你不出庆国公府,他们也不敢擅动。”


    “……”


    戚白商眼神闪转,指尖无意识地掐紧掌心。


    “白商?”戚世隐不放心地出声,“答应兄长,我不在京中期间,你不会离府。”


    戚白商回神,眼波柔转:“我知道了,兄长。”


    见她应允,戚世隐稍放下心,跟着皱眉:“只是你生辰将近,重阳日时,我怕是不能在京中陪你过生辰了。”


    戚白商莞尔:“兄长有心,白商便已知足。何况来日方长,明年还有机会。”


    “也是。只是可惜了我给你准备的——”


    “嗯?”


    见戚世隐忽神色沉晦,戚白商有些不解:“可惜什么?”


    想起那个被云侵月不管不问就直接夺走的小像,戚世隐难能为私事生恼。


    他颧骨微动,还是忍了下来。


    “白商,你与谢清晏相识?”


    戚白商微微一顿,假作意外:“兄长为何如此问?”


    戚世隐顿住。


    他知云侵月是为谢清晏所驱使,夺走那小像多半就是因为定北侯,何况那日在护国寺,屏风后为谢清晏疗伤的女子,也定是戚白商。


    只是小像归属一事上,他又无证据,不能凭空指摘……


    这般想过,戚世隐神色愈发沉下:“定北侯既有意与我戚家和婉儿结亲,那便不该招惹你——他若明知而犯,你定不可轻饶!”


    “……”


    戚白商有些忍俊不禁:“谢侯爷贵为长公主独子,圣上唯一的亲外甥,更是三十万镇北军统帅。他不喜女色,这些年想来在朝中没少受此事烦扰,怕是最厌妍容女子,怎会对我生出什么心思?”


    “如此最好,他配不上你,”戚世隐严肃道,“答应我,离谢清晏这人远些。”


    戚白商不解:“兄长为何如此厌他?”


    “并非厌恶,而是……”


    戚世隐沉吟数息,摇头直言:“此人年方二十三便身居军中至高位,无可撼动。本该享尽荣华、如少年恣意行事,然他偏偏规行矩步、韬光养晦,心思之深沉世所罕见。我始终看他不透,更忧其所谋。”


    戚白商轻眨了眨眼。


    不得不说,她兄长所言字字珠玑,她赞同得不能再赞同了。


    谢清晏可不就是这样一个天大祸害吗?


    “白商懂了,”戚白商难能显出几分乖巧,“听兄长的,日后定离谢清晏远远的。”


    戚世隐回神,宽慰一笑。


    “公子——公子啊……您再不去,国公爷要扒掉我一层皮了啊……”


    衔墨在门外急得要挠门了。


    戚白商听得莞尔,叫紫苏取来一只布袋包裹,递给戚世隐:“这是我送兄长的饯别礼。”


    “你怎知我会离开京中?”戚世隐意外,打开一看:“这是…药?”


    “嗯。我知兄长总会将赈灾银案彻查到底,不能陪同,只好聊表心意。药包分装,用法用量我皆已写在上面,望兄长此行务必珍重己身。”


    戚世隐眼神晃动得厉害,望着她还想说什么。


    “公子啊————”


    戚白商轻哂:“兄长,还是听衔墨的吧。”


    “好。”戚世隐郑重束紧包裹,“白商,等我回来。”


    “自然。”


    戚白商站在明间,目送戚世隐与衔墨前后离了院子。


    身影也消没在折廊里。


    不等戚白商回身,就见连翘的身影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院里。


    “姑娘!”连翘红扑扑着脸过来,“长公子穿官袍当真好看啊……”


    戚白商刚要打趣她,却见她手中捧着只描花绘彩的盒子:“这是什么?”


    “哦哦,我差点忘了。这是刚刚您和长公子交谈时,婉儿姑娘送来的!我本来说要替她通报,结果她不让,把东西给了我,就急匆匆走了!”


    “……?”


    戚白商接过,打开,跟着便愣住了。


    ——是那只长公主赠给婉儿的镯子。


    也是她母亲生前最喜爱的,那支翠色欲滴,金丝凤鸟穿芙蓉的制镯。


    戚白商蹙眉,她知是在护国寺生死之际所说的,叫婉儿记去心里了。


    “婉儿姑娘说了,长公主仁和大度,此事必不会放在心上,姑娘若是要送还回去,那便是不拿她当妹妹了。”连翘学得有模有样。


    “我知晓了,”戚白商轻叹笑了声,“这两日怎么回事,总收些玉饰。”


    “喔——谢侯那块可不像普通玉饰。”


    连翘收到戚白商眼神,自觉跳过了,“不过姑娘是该戴些,别的姑娘手镯玉佩叮叮当当的一堆,姑娘身上却是连一块都没有!”


    戚白商眼神微动:“倒也有过一块。”


    “何时有过?”连翘惊讶,“我怎么从未见姑娘戴过?”


    “七八岁便赠了旁人,你自然没见过。”


    “嗯?送人了?什么人?”


    “……”


    想起那枚刻着她小名的玉佩,戚白商有些慨然。


    与母亲同住在骊山山庄已是十几年前的旧事,眼下想起来,竟都模糊了。


    没得到答案的连翘胡乱猜测:“难不成——姑娘小时候,便拿玉佩跟人定了娃娃亲了?”


    戚白商回神,无奈:“胡说什么,是送给了一个小姐姐。”


    “啊……”连翘失望。


    戚白商正要去回忆那个大她两三岁的女孩模样,忽地一怔。


    烧伤,是那时见过的。


    她在护国寺中,望谢清晏


    春鈤


    背脊后藏露一角的伤痕,之所以觉着似曾相识,就是因为她幼年在那个孩子身上也见到过。


    难不成,谢清晏他……


    “真是累得失魂恍惚了。”


    回过神,戚白商自嘲地点了点额心,跟着她轻叹了声。


    倚门的女子望向院外的晴空。


    “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过得可还好么。”


    ——


    “这些年,琰之驻守边境,横扫西宁威震北鄢,可谓劳苦功高啊。”


    皇宫,九华殿。


    安贵妃坐于当朝皇帝谢策右手畔,锦衣华饰,笑容满面:“我大胤少年若都如琰之这般,陛下自拥江山万代,国祚绵延。”


    “贵妃盛赞,琰之不敢当。”


    下首长案后,谢清晏直身作礼:“两位殿下与公主方是不世良才,琰之不过虚长几岁,岂能自矜。”


    安贵妃刚笑着张口。


    “他们?”谢策沉笑了声,“今日宫宴,久传未至——朕的两个好儿子,经世之才未必,架子却是端得十足!”


    宋皇后微微皱眉,看向身侧。


    随侍宫女会意点头,悄然退了下去。


    而安贵妃脸色掠过惊慌,强笑道:“陛下,明儿他也像了您——他向来体恤百姓疾苦,如今流民入京,他为此忧思数日,不得安寝,定是因此才延误了赴宴……”


    “那流民是何处来的?”谢策不怒自威,横目似笑非笑地扫向贵妃,“爱妃可知啊?”


    安贵妃一噤,面色苍白。


    而谢策左手畔,宋皇后冷冰冰又嘲弄地瞥过她,转而亲手为皇帝斟上了酒:“聪儿今日下朝之后,便去城外视察流民了,陛下勿怪。”


    “视察?”


    谢策面上笑色沉凉下来,侧眼一瞥:“丁畅真。”


    “臣在。”


    禁军侍卫统领快步走至殿下,跪将下去。


    “你来告诉她们,老二老三今日在忙什么?”


    “回陛下,二殿下与三殿下于今日申时前后出宫,直奔城外。”


    宋皇后面色稍霁,刚要接话。


    丁畅真冷面冷言:“臣已查知,二位殿下出城后,便在流民居处彻查,只为寻找一位今日午时在城外义诊,面覆帷帽的绝色医女!”


    “……!”


    话声一落,宋皇后和安贵妃齐齐变了脸色。


    而下首长案后,原本不动如山的谢清晏长垂的睫羽微颤了下。


    他蓦地掀起眼帘。


    谢策朗声笑了,左右一望:“听,这就是朕的好儿子——流民盈街、怨声载道,他们打着关心百姓、为朕分忧的名号,却是在找一个女人!”


    “砰!!”


    扬起的袍袖回落,重重拍在了面前御案上。


    重击之下,连带着金樽都跟着颤晃,飞溅出几滴酒水来。


    “皇子如此德行,朝中还叫朕立储?他们当得起储君之位吗?!”


    殿内一众宫女侍卫太监尽数吓得一僵,更有上酒的宫女哆嗦了下,手中杯盏落地,失声跪了下去。


    大殿间肃杀如霜。


    唯独案首端坐的谢清晏不见意外之色,寂静中,他正袍起身,绕过长案,折膝跪于殿下。


    “陛下息怒。”


    清声似泉,缓熨过金碧大殿,如冰雪消融。


    两位后妃与一众侍者终于回过神来,纷纷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莫气坏了龙体啊!”


    “……”


    御座上,谢策佯怒的神情稍褪,他扫视众人,最后独望向殿下正中,跪着也端然如明月青松的谢清晏。


    一丝满意与遗憾之色,同时掠过他眸中。


    “谢琰之。”


    “臣在。”


    谢策向后仰身,微微眯眼:“贵妃赞你如华玉无瑕,朕看也不尽然。”


    众人一噤。


    面色各异者无数,皆悄然窥上。


    而谢清晏神色峻雅温润,眸如静水流深,岿然不惊:“普天之下,除陛下外,无无瑕之人。臣亦然。”


    谢策笑了:“那朕问你——你两个皇弟年未弱冠,都整日惦念着儿女情事,你怎么就不肯开窍呢?”


    “……”


    谢清晏神情微顿。


    谢策敛笑,故作沉声:“朕再问你,你今岁已二十有三,尚未成家,当真从无属意之人?”


    满殿栖声。


    几息后,谢清晏长跪抬眸,眼底墨海微澜。


    “有。”


    “——”


    众人惊望里,谢清晏伏地跪揖,清声荡入重重宫阙:


    “臣求娶戚家之女,恳请圣允!”


    第24章 圣旨 后院相会。


    入夜, 长公主府。


    “夫人啊,你再尝尝这道金铃炙,那可是我专门从湛清楼请来——”


    “殿下, 将军!”


    元铁麾下, 一名巡捕卫中郎将身着铁甲,手扶长剑, 快步穿过回廊,跪在了正用宴的明堂前,声色疾厉。


    “宫里传回消息了。”


    “晏儿如何?”长公主当即推开了元铁拦在她面前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有些紧张地攥紧手中的帕子,“莫非是他不肯成亲,惹恼了陛下?”


    “并非如此。今夜宫宴中, 谢侯已向圣上求娶戚家之女。”


    元铁拿箸的手掌停顿了下。


    而长公主面色微惊,跟着便露出喜色:“晏儿果然对戚二姑娘有意。”


    中郎将沉声道:“但此事惹得龙颜不悦,责他另思。然谢侯决意再请,圣上为此大怒,拂袖离宴。谢侯如今正长跪九华殿中。”


    “长跪?”长公主有些急了, “陛下怎能——”


    “哎诶,夫人莫急, ”元铁回神,憨笑着截住了长公主的话头,“他们这群听墙根的, 懂什么,定是遗漏了什么重要事!陛下向来盼着晏儿成婚, 晏儿都松口了,陛下怎么会不悦呢?”


    他一顿,看向中郎将, 声音放低缓了:“说不得,是为了别的事情……”


    中郎将被那虎目一瞅,顿时带汗低头,急中生智:“…是,今日两位皇子殿下为了寻一绝色医女,远赴城外,误了宫宴,本就惹了圣上动怒。”


    “我说嘛,夫人你看,原因这不就来了?”元铁收回目光。


    长公主有些焦急:“可陛下不会无故迁怒晏儿……”


    “也许是疼你这个妹妹,觉着晏儿不告父母就奏请,太失礼了呢?”


    元铁胡说八道地轻扶着长公主的肩,让她落回座去,熊掌拍着胸口大包大揽:“这样吧,今夜我就去换岗巡防!顺便打探一二!夫人你就在府中等着,宽心,不会有事的!”


    “……”


    一番和元铁那五大三粗的外表完全不同、称得上温柔小意、叫旁边跪着的中郎将都不忍直视的安抚过后。


    “照顾好你们殿下,今夜给她在房中燃上清静香,”等长公主由嬷嬷送回房后,元铁对着她贴身侍女几番嘱咐,这才直身向外,“魏宽,跟我走。”


    “是,将军。”


    中郎将立刻起身,跟上了从身侧掠过的大黑熊似的身影。


    今夜月黯星沉,地白惨淡。


    沿着长公主府广袤园池之上的曲折回廊,一路向外,月色不明,连向来憨厚粗野的元铁的脸上都显出几分沉翳。


    “将军,”中郎将魏宽作为元铁亲信,这会近身轻声,“今夜宫宴,陛下确是在公子执意求娶戚家女之后才大怒离席的。”


    “我知道。”


    魏宽略惊,不解抬头:“那将军也知晓,圣上为何动怒吗?”


    “还能为了什么。我儿子选的这桩亲事,他那个做舅舅的不满意。”明明是笑,夜色里拂落湖面的声音却有些沉。


    “可这不是陛下迫公子选的吗?”


    “……”


    元铁蓦地停身,扭头看他:“我看你是叫坊市里那些风言风语灌了脑子了。”


    “啊?”


    “你当陛下真想让那小子在戚婉儿和征阳之间二选一?”


    “不、不是如此吗?”


    “是的话他早就赐婚了,哪里会等到今日?老二老三之间,他是想逼着我儿子一个都不选,早早断了他们的念头,这才三番五次地催促!”


    “……”


    魏宽惊怔在原地,好几息过去才


    春鈤


    回了神,连忙追出了长廊,跟着绕过月洞门,急道:“那将军,公子今日在宫宴中岂不是犯了大错?”


    “……哼。”


    元铁笑了声,很是骄傲地一捋胡子,停在了马厩前:“我这个老子能想到的,那小子早八辈子就想透了。”


    魏宽为他牵出马来:“公子既明知圣意,为何宁可惹怒龙颜,也要求娶戚家女?”


    “你问老子,老子问谁?”


    元铁拽过缰绳,凶相道:“这事儿不该你来回禀我,难道还要老子亲自给你查去?”


    魏宽一噎,无奈道:“公子心性如静水流深,将军与他父子同心都不明所以,属下自然也无能为力啊。”


    “啧,要你何用。”


    话间,两人出了府中侧门。


    元铁翻身上马,遥望着夜色里那座巍峨宫城的轮廓,他面色微慎:“难不成……”


    魏宽忙抬头:“将军有何猜测?”


    元铁眯眼道:“那个戚家的小姑娘,长得真就跟天仙儿似的?”


    魏宽:“…………”


    ——


    “戚家那个女子,当真这般好?”


    皇宫寝殿。


    隔着太清殿后的洗月池,谢策遥遥望着太清殿的灯火,不悦地回过身,问身后太监。


    太监小心道:“陛下是问二姑娘?”


    “怎么,戚家很多姑娘?”


    “回陛下的话,倒也不算多,在籍是有三位。其中二姑娘戚婉儿是庆国公嫡女,才情姝绝,名冠京城,三姑娘戚妍容是老国公膝下二房所出,貌美,但无甚才德之名。与谢将军牵系颇多的,便是二姑娘戚婉儿。”


    “那大姑娘呢。”


    “那位,坊中传闻…奇丑无比,似乎已定了平阳王府的次子凌永安。”


    “?”


    谢策回身,略微挑眉,沉声作笑:“凌永安,好啊,也是一桩不错的姻亲。”


    “……”


    太监不敢接话。


    直到谢策淡下神色,似无可无不可地道:“与朕讲讲那个戚二姑娘。”


    太监松了口气:“听闻戚家婉儿姑娘是京中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文采,不逊男子。谢将军英雄难过美人关,也属常数。”


    “美人关?”


    谢策凉声重复,听不出是笑是怒。


    “琰之自少时长养于春山,朕未能抱过他。年过十二才归京,那时起性子便淡,后来随了军更甚。不像老二老三,整日在朕面前故作恭孝亲近……但他也从未忤逆过朕——今日可是头一回。”


    太监哂笑道:“陛下,二殿下和三殿下可是龙子,对您自然更亲近。谢将军虽是陛下外甥,但又怎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呢?”


    “是么,可朕为何觉着,比起老二老三,他的脾性都要更像朕一些?”


    “……!”


    太监脸上的笑一下便僵住了。


    谢策说得轻飘飘的,像句玩笑话。可帝王玩笑也是重逾千斤的,何况还是关乎立储的国本之事,一句接不好,就能被压个粉身碎骨。


    敢妄议此事的,下场分明——


    今日早朝,陛下为朝臣谏言立储之事发怒,杖责了好几个言官,他们留在宫门外的血可都还没干呢。


    就在太监膝盖发软想往下跪的时候,身后小太监进来传禀的声音救了他。


    “陛下,二殿下与三殿下求见。”


    “宴都散了,他们还来做什么。”谢策不动喜怒地平声问。


    小太监僵着抬头:“应、应是想为谢侯爷求情的。”


    “求情?”谢策笑了,回过身看向身后太监,“你听见了吗?朕的两个好儿子,自己的错都顾不得认,先要给他们表哥求情——轻重缓急,他们当真是算得分明啊!”


    小太监吓得噤了声。


    贴身太监强笑道:“两位殿下也是怕陛下气伤着身……”


    “不见。”谢策收了笑,望回洗月池中,“叫他们各自回宫去吧。”


    “是,陛下。”


    小太监擦了把汗,忙不慌地跑出去了。


    太监见状,咬了咬牙,小心开口:“今夜两位殿下怕是难安寝了。”


    “朕做皇子的时候,规行矩步,上孝下悌,照旧没有一日是安寝的,”谢策轻眯起眼,“笼络人心的招数尚未纯熟,便跑去谢琰之面前卖弄……君臣不立,还肖想储君之位。若真叫他们坐上去了,那丢的是朕的颜面,是大胤的颜面。何况颜面事小,国事体大!”


    太监恭慎伏身:“两位殿下毕竟年纪还小。”


    “小么?”


    谢策眼底如火星落于柴林,几乎瞬间便要在平静之下掀起万丈火海。


    这是他今夜第一次真正动怒。


    只是那份怒意最终却被他眼底的痛意冲刷,浇灭了。


    谢策不知因何叹了声气,负手而立,遥望了眼庭外湖上的星夜:“……远者不提。便是谢清晏,他在他们这个年纪,早已是北境赫赫有名的少将军。以他们如今德行,再不磨练,将来如何驾驭得了群臣?”


    谢策轻眯起眼,望着太清殿遥遥灯火。


    融融暖色落在帝王眼底,却比秋霜望着都叫人冷漠。


    “此事,就该叫他们一个又喜又怕,一个又怕又喜,这才公平。”


    太监跟着瞅了眼九华殿,惦起那位还带伤跪着的侯爷:“那谢将军求娶之事,陛下准么?”


    “为何不许?”谢策冷然笑,“等他跪过了天明,便告诉他,此事、朕允了!”-


    一日后,琅园。


    “谢琰之啊谢琰之,你是美人迷心窍,疯了不成??”


    云侵月冲进来,对着榻上养“伤”的谢清晏上来便是一通骂:“原本作壁上观,你却非得以身入局,惹火烧身,我云鉴机见惯了天下蠢人,头一回见祸水东引引到自己身上来的——是嫌朝中盯着你一举一动寻过错的人还不够多是不是?”


    谢清晏疏慵靠在榻上,将前人兵书注解随手搁在一旁:“云三公子好才情。”


    “我还能再骂你十天十夜呢!”


    云侵月恼火地拿折扇指他,在床前来来回回绕了两圈,最后“你”了半天,还是气馁地落低了折扇,指向那人膝处。


    “陛下真罚你跪了一夜啊?”


    谢清晏不在意道:“七八个时辰。”


    “七八——”


    云侵月咬牙,“得亏你是习武之人,换了旁人还不得直接跪残了。咱们陛下,亲近时亲近,狠下心来时,也当真是心狠啊。”


    “与你亲近,那是施恩;罚你时狠,那是威震,”谢清晏笑意清缓,“恩威并施,陛下向来深谙此道。”


    “是,如此了然帝心,还上赶着找死的,也就咱们谢大将军了,是吧?”


    云侵月阴阳怪气地往床边一坐,展开扇子,猛摇了两下,嫌冷又合上了。


    “说吧,究竟为何要求亲庆国公府。”


    “你猜。”


    云侵月想拿扇子敲他,还是忍下了,勉为其难地恶声恶气道:“安家?”


    谢清晏略微颔首,给了他一个继续的眼神。


    云侵月:“护国寺之伏,安家失利,想来不会善罢甘休。我若是他们,保险起见,自然是兵分两路——戚世隐与戚白商,都留不得。”


    谢清晏轻淡一哂:“知我者,云三也。”


    “少来这套,”云侵月忍住得意,故意板脸,“所以,你是将自己与戚家挂钩,好叫安家投鼠忌器?”


    “嗯。”


    “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做事,从来不会只有一重目的。”


    “……”


    见云侵月一副不罢休的模样,谢清晏沉吟片刻:“一点私心罢了。”


    “什么私心?”


    “等长公主府的聘礼先送到了戚家,那在戚婉儿成婚之前,戚家便不会容庶女外嫁。”


    “……?”


    云侵月警觉,“你肯定不是忌惮凌永安那个废物。谁要和戚白商谈婚论嫁了?”


    想起昨日在宫宴中所闻,谢清晏未语,长眸微狭。


    ——谢聪寻戚白商,是为琅园惊艳相遇的后续。


    可谢明,他为何也掺进来了?


    “怎么不说话了?”


    “……”谢清晏回神,清隽疏朗地笑了,“防患于未


    春鈤


    然,不行么。”


    “——行。”


    云侵月冷笑着应:“你这么行,怎么没有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捅破天去,跟陛下求娶戚家大姑娘呢?”


    谢清晏笑意淡了。


    他眼底若惊澜叠起,却又一潮潮落下,最后还是归于寂然,只付一笑:“你知晓,这场婚事不过是一枚棋,成不了。”


    何况,她不该落在这局玉石俱焚的棋盘上。


    “你说得轻巧,”云侵月眼神里带着审度意味地望着他,“陛下金口御言,将来纳了吉日,你还敢抗旨不成?”


    谢清晏眸清而神闲,闻言温柔一笑:“岂敢。”


    “……”


    云侵月瞳孔却蓦地缩了下。


    折扇在他掌中攥紧,硌出白印。


    只是在云侵月毅然抬眸,就要问出什么的时候——


    “公子。”


    隔着窗牖,董其伤低声传入房内:“戚府一个自称紫苏的丫鬟到了琅园外,称您所赠鹤氅内,还落下了一块玉璧。说此物贵重,请琅园派人去取。”


    屋内。


    云侵月怀疑的眼神落到谢清晏波澜不惊的神色间:“你?落下了一块玉璧?”


    “……”


    “你故意的吧?”


    “……”


    谢清晏却没理会他,掀开薄被,合衣起身。


    “你伤还没好,又干嘛去?”云侵月见那人动作轻缓,披上外袍时还微见蹙眉,显然背上的伤与昨夜新添的膝伤并未痊愈。


    “你不是听到了?”


    谢清晏束起腰间悬玉革带,清声似春风拂面:


    “戚姑娘约我见面。”


    云侵月:“…………”


    要点脸吧-


    “姑娘!姑娘!出大事了!!”


    昨日义诊劳累,戚白商午后正小憩,尚在梦中,就叫连翘叫魂似的声音唤醒了。


    “小声些。姑娘在午睡。”紫苏沉声。


    “不是——这事小声不了,姑娘,您快起来吧——府里要来圣旨了!老夫人和国公爷有召,传府中人一同去观澜苑前院领旨呢!”


    “……”


    戚白商的困意登时退尽。


    她扶着榻边起身:“什么旨意。”


    “赐婚!”


    连翘激动地比划:“定北侯!当真要与婉儿姑娘成亲了!”


    ——


    一炷香后,观澜苑内。


    “圣上诏曰:


    “朕之皇甥谢清晏,位定北侯,瑶林琼树,琅玕美才,年过弱冠而未婚娶,实乃朝野憾事。兹闻庆国公府嫡女戚婉儿,恭良淑慎,德才兼备……特赐婚于二人,成天作之合,结秦晋之好……令钦天监择吉日良辰,命礼部、鸿胪寺共备婚典,以彰圣恩……


    “钦此。”


    宣旨太监尖锐嘹亮的声音盘旋在整座庆国公府观澜苑的上空,久久回旋,余音不绝。


    跪了满地的府中家眷都僵着,似乎未曾回神。


    还是宣旨太监小声:“庆国公,还不接旨?”


    戚嘉学浑身一栗,面色涨红如血,颤了下袍袖才直起身:


    “臣,戚嘉学,领旨——谢恩!!”


    “臣妇,领旨谢恩。”


    “臣女,领旨谢恩……”


    “…………”


    戚白商跪在最远的角落里,同家中仆妇更近。


    远处喧嚣热闹,戚嘉学与宋氏笑得满脸褶子,便是向来偏袒二房的老夫人如今也是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


    圣旨赐婚,对于沉寂了几十年的庆国公府来说,确是殊荣。


    更何况还是天下竞相争之、权倾朝野的定北侯谢清晏。


    “宴!今夜府中大宴!”


    戚嘉学送走了宣旨太监,少有地喜形于色,激动攥着戚婉儿的手,“好啊,有女如此,简在帝心,家门殊荣,为父何求哉!”


    宋氏同是含笑如桃面,吩咐管家嬷嬷:“这个月府中例钱,皆在今日按倍发放,以贺新喜!”


    “多谢公爷,多谢夫人!”


    “多谢公爷夫人……”


    “……”


    喧嚣之外,戚白商远远站着,停了几息。


    约莫婉儿这会是没时间与她相谈了,戚白商略垂了眉眼,退入廊下。


    同一众散去的仆妇丫鬟后,她无声走向跨院。


    “我可听说,谢侯爷为了求娶婉儿,竟违逆天子之怒,在宫中跪了整整一夜呢!”


    “天啊,竟有此事?”


    “做不得假,你们忘了?前两日在护国寺里,也是谢侯爷舍身忘险,以伤代伤,这才救下了婉儿姑娘!”


    “定北侯对二姑娘如此情深……”


    “如今,婉儿姑娘当真是全上京城中,所有女子最艳羡之人了!”


    “……”


    戚白商绕过折廊,穿过别院,那些议论声音也渐渐远了。


    直到临近她那方小院子,在回廊下,戚白商不经意抬眸,望见了北墙尽头翠绿不减的竹林。


    【莫非,也是我遮了日光雨露,才阻了此地芳华盛放?】


    【白商姑娘,是么。】


    【琰之今日受教了。】


    想起那日在此所历,戚白商不由地一停,眉心微蹙着。


    虽传闻未必尽数可信……


    但那日护国寺来看,他对婉儿,应当是有几分真心吧。


    “女子安身立命本便不易,婉儿若能嫁他,至少自保有余,也是好事。”


    戚白商这样劝着自己,终于心情稍霁。


    她低眸穿过月洞门,转入自己小院内,刚一抬眸,就僵在了原地——


    暮色方起,披了满院薄纱。


    而她最常坐的那方藤椅中,此刻端坐着一位玉簪冠发、神清骨秀的雪袍青年。


    ——天下人尽皆识的,定北侯,谢清晏。


    “你……”


    戚白商僵在原地,几乎怀疑这是延续方才幻听的幻视。


    否则刚出现在府中赐婚圣旨里的名字——


    本人怎会在她院里?


    只是“幻觉”里那人闻声,已回眸望来。谢清晏袍袖掠起,朝她轻抬了下他指骨间拈着的药茶杯盏,清声如许:


    “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第25章 青楼 你想要我拿什么来换。


    戚白商怔在了院子前。


    这怪不得她。


    谢清晏道来的语气是那般熟稔而自然, 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就像他已经在这儿等了她很多很多年。


    戚白商一时恍惚,哑了声, 而谢清晏也无言, 就那样不疏不狎地等着她。


    他眉眼染笑,漆眸深处却看不分明, 如秋雨后青雾远山。


    直到戚白商恍回神来。她浅蹙了眉,却既未出声,亦未动作,而是慢慢吞吞地抬手,给自己搭上脉。


    谢清晏略微挑眉:“戚姑娘,这是何意?”


    “……”


    戚白商搭了十息, 这才掀眸。


    院门前,她终于动身走过去,只是同声音一样轻轻缓缓,透着点懒怠:“料想,会在此刻、此地见到谢……见到你出现在这儿, 那我们两人之中,定是有一个有病的。”


    说罢, 戚白商也在石桌旁另一张椅子上落了座:“还好,不是我。”


    谢清晏低眸轻哂:“那当真万幸。”


    “……”


    骂人的话还被对方接得如此纯善,戚白商难能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她垂眼想去拿桌上独她一人用的药茶杯盏。


    四下一扫, 无所收获,最后戚白商福至心灵似的支了支眼皮——


    谢清晏轻抬指骨:“你在找这个?”


    薄胎的瓷杯在他微曲的指骨间翻绕过半圈, 倒扣回桌面,又叫他指腹抵着,推来她眼皮下。


    那人玉骨修长, 肌理薄白而温润,除了虎口露出一点藏在掌心下的薄茧,竟是比那只杯盏的瓷色更细腻胜玉。


    戚白商眼皮微跳,心虚挪开。


    她有个连紫苏和连翘都不知道的小癖好——极喜欢那些天生长得好看的手,骨相愈佳,愈能引她挪不开眼。


    有几次给病人把脉略迟,根结便在此。


    只是挪开后,戚白商给自己斟上药茶,不等抬杯啜饮,她的眼神又带点疑惑地转回来:“你究竟来做什么。”


    “不是戚姑娘邀我前来?”


    “我何时……”


    戚白商一顿,回过神,放轻了声:“我只是叫紫苏传话,说你留下的鹤氅里,还落下了一块玉璧——”


    “可我不曾落下过。”谢清晏温声接了,还很自然地从另一旁取了只新的杯盏,放在


    𝑪𝑹


    戚白商还未落下的手前。


    “若是戚姑娘寻到了什么,那便是戚姑娘自己的。”


    说着,他拿眼神示意她手里盛着药茶的纹银壶和他的空盏。


    戚白商只觉这人当真有病,微微磨牙:“这是药茶,不是茶。”


    谢清晏颔首:“我知晓。”


    “…你就不怕里面有毒?”


    “戚姑娘不是神医么。有你在,我应是死不了的。”


    “……”


    对上谢清晏那副端然坦荡的神色,戚白商缓缓吸气,又吐息。


    “虽然很想叫谢侯体验一番苦楚,但我毕竟是个医者,做不出借药害人之事,”纹银壶的莲花纹壶盖被她扣上,“谢侯身上有伤,不宜用此药茶——既不肯认下玉璧,那谢侯,请回吧。”


    戚白商起身,抬手向院外示意。


    谢清晏刚含笑要说什么,忽眼神清冷地侧了侧眸。


    那一瞬锋锐撕破温柔,险露出几分霜寒似的冷冽来。


    ——院落北墙外。


    几声沉闷重物落地之声,间或掺杂上破风的锐鸣。


    戚白商微微顿住。


    她又想起了那日在护国寺见到的,那一刹那的谢清晏。


    会是她错觉么,还是真正的他呢。


    不等戚白商想通,那人落回眸,神色如常,只是周身却有几分沉凝。


    戚白商蹙眉:“谢……”


    “嘘。”谢清晏抬眸,凝眄着她。


    “?”


    戚白商的不解,在下一刻身后极轻的落地声时,转为背脊一瞬窜起的凉意。


    她攥住腰间垂挂的香囊猛然转身——


    一名有些眼熟的男子正跪地回禀:“公子,解决了。”


    “嗯。”谢清晏轻叩了叩指骨,眉眼温润,“哪里来的,便送回哪去。”


    “是。”


    在那人应声时,戚白商终于想起了:“你是那个,婉儿在琅园出事的那日,来院中代云雀向我传话的小厮?”


    脑海里始终忽略的细节,在这一瞬猛地衔起。


    她回身,睖向谢清晏:“难怪,云雀在琅园见到我时那般意外,因为要他回戚府通传我的并不是云雀,而是你!”


    谢清晏微垂了眸:“上京各府皆有暗探,戚家并不是例外。”


    “……”


    跪地的密探有些惊愕地抬头,望向戚白商。


    这种像是解释一般的话,竟是从谢清晏口中吐出,对他来说无异于石破天惊。


    可惜戚白商显然并不领情,她气极,反轻声笑起来:“骊山,琅园,戚府,护国寺——谢侯对我的性命当真执着。我能活到今日,该多谢谢侯几次手下留情,是么。”


    谢清晏垂扣在石桌上的指骨微颤了下。


    一两息后,他并未答,掀眸看向跪地未离的“家仆”:“还有事么。”


    那一眼如常。


    却叫密探立刻惊低下头:


    “公子,府里传来消息,赐婚圣旨已经到了,请您回去接旨。”


    “…退下吧。”


    “是。”这声应下,家仆转身,几步轻踏,身影便越过围墙,消失在视线里。


    戚白商恼然望着,停了两息,她刚回身,却见谢清晏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


    那人就停在她身前咫尺处。


    清长的影将她覆裹。


    “你方才,以为是我派人杀你?”谢清晏垂眸,扫过她悬在腰间的香囊。


    不知怎地,戚白商被他那一眼望得有些心虚。


    她不甘示弱,轻挺起胸脯:“谢侯三番五次威胁我性命,难道我有此防范,不应当?”


    “……应,当。”


    翳影遮过了谢清晏长眸深处,字字清缓温润,却又沉同嚼骨。


    戚白商越发觉着暮色凉了,绷着在他眼皮底下没示弱退身:“圣旨都要到了,谢侯还不回府领旨,是想落个怠慢忤逆之罪吗?”


    “怠慢忤逆,何罪?”他慢声抬眸。


    “自是死罪。”戚白商刚想勾起个冷然轻哂。


    却见身前清影蓦地伏低下来,如暮天将倾,而他轻声作笑:“我若死了……”


    戚白商僵定住身。


    最后寸余,那人停住。


    眸里如墨云漆海,堪堪悬抑在倒灌前最后一弦:“免你担惊受怕,不是正合心意么?”


    戚白商:“——”


    他恶人先告状!


    可惜不等戚白商反驳,谢清晏已正回身去,就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戚白商微微咬牙,决计不再理会他,转身便要走向屋内。


    身后那人低声,似信口问道:“胡姬投毒案,戚姑娘不想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了?”


    “……”


    戚白商步伐蓦地停住。


    “那名胡姬余毒在身,昏迷多日,刚清醒那日,大理寺便执意接管,却无力照看——几日前,她已死在了狱中。”


    谢清晏缓步走近,“哦,戚世隐与你走得极近,应当告诉过你了。”


    明知是饵,戚白商还是不得不回身:“谢侯查到了什么。”


    见她那点薄凉冷怒一下子就褪去,仿佛又乖顺下来。


    谢清晏轻狭长眸:“你拿什么来换。”


    “戚家——”


    “暗探?”谢清晏笑了,温其如玉,“你看到了,我不缺。”


    戚白商咬唇,蹙眉思索数息,无果。


    于是她更气了——


    怎么想谢清晏都是什么也不缺,偏还要为难她。


    “谢侯想要什么,直说吧。”戚白商没什么表情地仰脸,冷淡睖向他。


    恰对上了谢清晏始终垂望着她的眼。


    其深如渊海。


    “…欠着。”谢清晏蓦地侧身,转向外行,“两日后,未时,在此等我。”


    “?等你做什……”


    话音未落。


    那抹雪白已经越过墙顶,消失不见了。


    戚白商蹙眉停在原地,久久未动。


    那人掠走的院墙角落,细长的蛛网织笼起天光。


    网孔间,日月轮转,昼夜交替。


    ——


    两日转眼便至。


    “姑娘,您当真要穿这一身出去啊?”


    连翘给戚白商束好革带,退开两步,皱着眉上下打量。


    戚白商也迟疑地低着头审视——


    她身上是一件天青色蜀锦外袍,绣金丝云纹,纳边的针脚细密精致,革带镶玉,还垂悬着一条玉佩,一看便价值不菲。


    哪哪都好。


    唯一问题,这是件男子装束。


    “这当真是谢清晏送来的?”戚白商犹疑扭头,问紫苏。


    紫苏沉默点头。


    戚白商有点不适应地抬手,去摸自己用玉冠扣起而未束的长马尾:“他到底要做什么。”


    连翘叹气:“总觉着来者不善,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


    “姑娘,咱不去不行吗?”


    “……”


    戚白商轻叹了声。


    胡姬被人狱中灭口,这条线索已经算是断了,兄长虽然应承她,回来之后再作彻查,但一方面她不想过于劳烦他,另一方面,届时时过境迁,怕是线索更剩不下多少了。


    谢清晏既然那样说,想来定是查到了什么。


    事关母亲之死的秘毒,便是有人直钩钓鱼,她也不得不咬饵了。


    不等戚白商对连翘解释。


    “咚!”


    像是一颗小石子砸在了窗牖外。


    房内主仆三人一惊,戚白商回眸:“看来是来了。”


    “姑娘,府中为贺圣旨赐婚谢、戚两家之事,连续三日的夜宴还尚未结束呢,今夜是最后一夜,你可别回来晚了啊!”连翘忙提醒。


    “前两日不曾召我,今日自也不会。”


    戚白商拿起桌上帷帽,“你们守好家。”


    “喔……对了姑娘,你出门小心!”连翘扒着门提醒,“这两日上京不太平——安家前天一早,府门外被人丢了好几具无名无姓的尸体,到现在京兆府还没查出点蛛丝马迹呢!”


    “……”


    院中的戚白商闻言一停。


    想起什么,她望向身侧,心口微微紧跳了下。


    【哪里来的,便送回哪去。】


    那人说此话时,就坐在那方石桌后,信手拈着茶盏,低声慢语,温其如玉。


    好一派琅玕无瑕、霁月清风、圣人君子。


    ——


    就跟此刻站在院墙下,如沐春风地含笑望她的那人一模一样。


    这会刚好停在了谢清晏面前,戚白商越想越是栗然,几乎有一种调头回屋的冲动。


    可惜,晚了。


    悬在腰下的玉佩晃荡,叫那人修长如玉的指骨勾起尾穗,托在掌心,似把玩赏看。


    在戚白商露出退意时,流苏向后滑过他指骨。


    在它将从他掌心逃脱的最后一刻,却被谢清晏蓦地攥住。


    他向前一拉。


    戚白商瞳孔惊睁,扑向前,被谢清晏扣入怀中。


    “得罪。”


    那人道歉,却单手攥着她束腰革带,将她的挣扎悉数扣在身前,而他踏墙借力——


    “…………!!”


    失重骤至,疾风掠侧,戚白商险些惊叫出声。


    院墙外。


    戚白商死死闭着眼,按在谢清晏玄色长袍前,根根手指抵得发白,可偏偏指尖又紧攥着那人衣襟。


    一时看不出是推向外还是拉向内。


    谢清晏低眸望了两息,才轻叹了声笑:“又死不了,你怕什么。”


    “——”


    戚白商猛地睁眼,退开两步,吓得没了血色的脸苍白而抑着薄怒,眼尾轻扬如蝶翼。


    “谢侯爷马上封侯、白商怎比得了?”


    “今日出门,你只能称我兄长,不能喊侯爷,”谢清晏含笑,“戚可为七,我便唤你,七弟?”


    戚白商听着这个古怪称呼,勉强接受。


    谢清晏抬手,一指巷口那驾马车。


    “请吧,七弟。”


    戚白商望着那人背影,雪袍长垂,涓尘不染,渊清玉絜。


    可偏偏……


    “那些人,是你杀的么。”


    谢清晏缓停住身,并未回眸。


    戚白商轻攥紧手指:“我并非指责,也知你是为婉儿安危,才愿护戚府安宁。安家死士若为虎作伥,取死有道,只是……”


    “只是觉着残忍,是么。”


    那人低头笑了。


    “戚姑娘医者仁心,一生只会救人,偏偏,我是个只会杀人的。”


    “……”


    谢清晏终于回眸。


    过巷子高墙的光从他肩后拓落,一半明如雪,一半暗如墨。


    而他站在明暗交界,神情看不分明。


    “可戚姑娘信么,”那人低声似颤似笑,“我若慈悲,早作白骨了。”


    “…………”


    漫长的寂静后。


    戚白商垂眸,双手交叠,她认真地低头,屈膝,朝他缓慢而掷地有声地作了礼。


    “我信。”她说,“谢清晏,是我错了。”


    “——”


    谢清晏怔在了那一礼里。


    数息后,他才叹然一笑:“你总是如此…”


    “?”戚白商茫然直身,“如此什么?”


    偏偏那人却不肯再说。


    他回身走到马车旁,为戚白商掀起帘子:“上车吧。”


    “哦。”


    跟过来的戚白商有些不习惯地扶起男式外袍的袍尾,跟着便对没有踏凳的车驾犯了难。


    以她的腿长,和这车驾的高度……


    戚白商把衣袍继续往上掀起,就准备爬上车驾——


    “…”


    像是错觉地一声低叹。


    戚白商还不及反应,手腕便被那人攥住,跟着腰身一紧。


    下一刻,她人就到了马车上。


    戚白商:“?”


    “哦,”谢清晏衔上她眼神,清声,温润又敷衍地补了一句,“得罪。”


    戚白商:“……”


    直到进了马车,落座下来,戚白商终于想起问:“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谢清晏望着窗外,低笑了声。


    “那名胡姬归属的胡商团,此次在上京中落脚的地方,湛云楼。”


    戚白商松了口气。


    听起来,至少是个颇有墨香的正经名字-


    半个时辰后。


    戚白商站在马车前,隔着白色帷帽的白纱,她面无表情地望着面前这座脂粉香扑鼻、红袖满楼飘摇的——


    青楼。


    “它,叫湛云楼。”


    戚白商回头,看向身侧戴着玄色帷帽的人:


    “你确定?”


    玄色帷帽下,那人低笑了声:“不是你要我带你来的吗,七弟,怕了?”


    “……这有什么可怕的。”


    戚白商深吸气,回想了下那些纨绔公子哥的模样,迟疑生涩地装作昂首相,阔步向内。


    只是刚迈出去两步。


    “哎呦!凌公子来了!快,快,里边请!”楼内老鸨远远迎了出来,笑得满面褶子,挥着方绢,热情地扑向了戚白商——


    的身旁。


    戚白商不经意地回眸一看,却蓦地僵停住。


    两息后。


    谢清晏身前,刚昂首挺胸走出去的白色帷帽小公子嗖地一下回过身,险些扑入他怀中,细白指尖紧紧攥住了他的袍袖。


    谢清晏微微一怔,眼神微深,低眸望在她紧攥着他的手上。


    “七弟?”


    “……你为何不提醒我。”


    戚白商恼声却只能压到最轻,几乎是气音趴在谢清晏身前说话。


    她悄然指向身后,那个大摇大摆的纨绔身影。


    “凌永安——”


    “他怎也来了?!”


    第26章 胡商 半夜私会外男?


    戚白商问完, 就觉着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在上京,谁不知凌永安这个名字和花楼是挂在一处的?若非如此臭名昭著,宋氏也不会急着赶着许她过去。


    真正不该出现在这儿的, 是她这个凌永安尚未过门的“夫人”才对。


    “他在琅园见过我医女身份, 会认出的。”戚白商想起那日被迫摘了帷帽的因由,向上抬头, 偷偷睖了谢清晏一眼。


    没成想,他正垂眸低低望着她,也就抓了个正着:“你在怪我?”


    “……”


    戚白商一哽,谢清晏怎么总有不作声地盯着人看的毛病?


    “也是,怪我。”


    头顶那人低叹了声笑,抬手勾住她薄肩, 将人扶带到他身侧偏后的位置,“那我藏着你,你躲好了。”


    戚白商一怔。


    这一刹那,她脑海里不期然划回一个早已暌违多年不曾梦见的声音。


    【我藏起你,你要躲好。】


    马车厢座的顶盖盖上前, 最后一隙天光里,那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孩的声音微颤又带笑。


    然后“她”毅然决然地回过身, 顶替了她,在夜色与火光里仓皇奔逃。


    带走了那些噩梦般的光影。


    那是她见“她”的最后一面。


    戚白商下意识地仰起颈,隔着帷帽白纱, 怅然失魂似的望着身前那道清挺颀长的身影,想要找出丁点记忆里的熟悉。


    直到谢清晏停在几步外, 回眸:“不走么,七弟?”


    “……哦。”


    戚白商回过神,跟上去。


    她一边走一边轻摇了摇头, 有些无奈又难过地低声自语:“你是不是疯了,胡乱联想什么。”


    两人前后步入楼中,迎客的堂倌路过见了,粗一打量二人衣着,登时便捧上笑脸:“二位公子,湛云楼观舞,可坐大堂散桌,也可去楼上垂帘的雅间,不知二位是——”


    玄袍青年停身,左腕掀抬,落入掌心的铜制方牌便被他食中二指衔停。


    修长指骨夹抵着,将铜牌放在堂倌的托盘里。


    “订过了,劳驾。”


    堂倌看清铜牌上的牡丹花样,眼睛一亮,原本还半抬着的腰立刻压到了最低:“二位请,楼上请!”


    木制花卉雕栏楼梯就在入门两侧,戚白商跟着谢清晏,压低帷帽,路过了背对她的凌永安。


    踏上第一级阶梯,她微松了口气。


    压着帷帽的手也放了下来。


    身后,凌永安的公鸭嗓忽起:“什么?牡丹阁叫人占了?谁敢占老子我的——”


    “牡丹阁,两


    𝑪𝑹


    位贵宾!”


    楼上的堂倌,楼下的凌永安。


    一前一后,声音交叠。


    当两道视线同时汇向对方,站在中间的戚白商颇有些“怎么就逃不过他”的绝望。


    “就是你们俩占了老子的牡丹阁?”凌永安脚步声拉短了他和戚白商本就不远的距离。


    “……”


    躲是躲不过了。


    戚白商压着白纱帷帽,回过身,刻意沉低了嗓音:“公子,我们预定在先。”


    “先什么先!上京的花楼里,就没有比我凌、永、安更先的人!”凌永安嚣张跋扈,身后的家丁也跟着帮腔。


    登时,一楼大堂八方客人里不少都望过来了。


    就连不远处的廊柱下,也有胡人模样的高大壮汉扶住了身侧兵器,防备地盯住这边。


    戚白商站在离地三节的楼梯台阶上,恨不得踹这个草包一脚。


    老鸨见势不好,又摸不清楼梯上,那戴着帷帽一黑一白跟俩无常似的公子是什么来路,她只得小心翼翼地赔着笑往凌永安身旁凑:“凌公子,楼里自然不敢怠慢您,这样,今儿让抱琴姑娘和流莞姑娘一同过去伺候您,就在杜鹃阁——”


    “笑话,我凌永安什么时候沦落到捡别人不要的地儿了?”


    凌永安一声冷笑,抬腿就踩上了第三级台阶。


    “我告诉你,今儿这牡丹阁,你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


    戚白商嫌恶蹙眉,向后退上了一节台阶,刚要转头。


    “还戴着帷帽,遮遮掩掩的,见不得人是吧?我非得瞧瞧,你这帷帽底下是什么能吓跑了姑娘们的丑样儿!”


    凌永安说着,抬手就要扯戚白商的帷帽白纱。


    戚白商冷眸侧身,刚要避开。


    “啪!”一柄折扇在戚白商的帷帽前划过,利落敲走了凌永安的手腕。


    劲瘦腰身下的玄色长袍随身影拂动,谢清晏从楼梯上绕下来,拦在了她身前。


    同时听凌永安“嗷”一嗓子,就抱着手腕痛苦地弯下了腰。


    “谢过公子。”


    谢清晏将临时“借”的折扇插回了路过的一脸茫然的那人手里,回身握住了戚白商的手腕,在她挣扎前,他拉起她,向三楼行去。


    “带路。”


    愣着的堂倌被一道清沉冷淡的嗓音唤醒,慌忙跟了上去。


    楼里众人一阵低议。


    “行啊,敢得罪凌永安,上京当真是有不怕死的人物。”


    “逛花楼还戴着帷帽,说不得也是什么王府公府、有头脸的呢。”


    “哟,凌永安带着他那群恶仆追上楼了,这下有热闹可看了。”


    “……”


    湛云楼内,为了方便观赏台上的歌舞,即便是楼上雅阁也是只封三面墙,留最外一面朝向楼中天井。


    不过雅阁有帘子和厚重的幔帐可以放下来,足以遮蔽楼中目光。


    堂倌战战兢兢地把两人送进来,戚白商和谢清晏坐在雅阁正前两张座椅前,那堂倌还没退出去,身后木门就叫人冲开了。


    “你们两个还真是不怕死,打了我还敢往楼上跑?”


    咬牙切齿的凌永安冲在最前面,气得狠狠瞪着那道覆着黑纱帷帽、一身玄衣的青年公子。


    “虎子,清场!”


    “是!”跟在凌永安身后的家仆将堂倌推搡了出去,用力关上门。


    几个家仆面带煞色,从得意阴狠的凌永安身后走出,就要围上来。


    玄色帷帽下。


    谢清晏冷淡清疏地抬了眼,刚要动作。


    束袖却是蓦地一紧,叫人从后面扯了下。


    谢清晏停住,像是不曾见面前那些凶神恶煞走来的家仆们,他回眸低望下去:“怎么?”


    “你刀伤未愈,还是别打架了。”戚白商轻声提醒。


    谢清晏停了两息,似是抑着几分愉悦地笑了:“不怕暴露身份,误了你的要事?”


    戚白商迟疑:“之前在招月楼,凌永安那般怕你,他应当不敢吧?”


    “好,听你的。”


    “?”


    戚白商正仰眸古怪他是不是语气太亲近了些,便见谢清晏蓦地回眸,只见他翩然侧身,避开了迎面而来的拳头,随手摘了帷帽,横着一撇,便将侧砸向面门的拳头兜住。


    甚至不见他施力,左臂束袖也由她攥着,只单手随意一拨。


    “砰——!”


    那个倒霉蛋家仆就撞在了旁边的墙上,软下去了。


    看出两边武力差距不啻天壤,凌府家仆顿时吓住了,扭头看向自家公子。


    他们公子比他们还不如——


    “扑通。”


    凌永安欲哭无泪地熟练地跪了下去:“……琰之兄长,怎么又是您啊?!”


    谢清晏低垂着眸,神色自摘了帷帽之后便是一成未改的温润从容:“让他们出去。”他侧身,半背对着众人,将帷帽搁在一旁,“别乱说话。”


    “哎,好,”凌永安利索地爬起来,抬脚踹那些傻着的,“没听我兄长说什么吗?还不快滚!”


    “公子,虎子晕了。”


    “抬出去啊!”


    “哦……”


    后半间屋子闹腾着,前半间,谢清晏支了支眼,对上转向他的白纱帷帽。


    尽管看不清,但他似乎明了了那帷帽下的好奇眼神,谢清晏唇角不明显地勾了下。


    他一面抬手濯盏斟茶,一面声线温润地同她解释:“凌永安的祖父,老平阳王,与当今太后是同胞姐弟。”


    戚白商:“……”


    啊。


    她记得当今圣上与长公主殿下皆是太后所出。


    如此说来,若从两边论起她和谢清晏的关系,她算是他弟妇,而他是她妹婿。


    上京贵门……真够乱的。


    两人言谈间,凌府的家仆们已经被悉数赶了出去。


    凌永安回过身,刚要赔笑,就对上了谢清晏站在桌前,煨水濯盏,朝身侧白纱青衣的小公子低眸含笑的侧颜。


    凌永安飞快眨了眨眼:“琰之兄长,这位是?”


    谢清晏闻言侧身,像是不经意拦了下他的视线:“族中幺弟。”


    凌永安面露茫然。


    族中?母族还是父族?


    上京皇族那可太多了,比如他自己虽不冠谢姓,但根上也是皇族子弟,父族的话,那长公主驸马平民出身,连寒门都算不上,若非军功卓著也尚不得公主……


    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凌永安干脆放弃了,赔着笑朝小公子一揖:“对不住,方才在楼下冒犯了,实在对不住。”


    戚白商蹙眉,敷衍应了声,便转脸望向了楼内。


    大堂台上,一支胡姬舞团正随异域音乐而翩然起舞,身上铃铛流苏金片晃动不停,将楼中众人的眼神全都牢牢吸在了她们身上。


    而台后,通向后院的廊下,几道胡人身影悄然掠进翳影里。


    “嗯?”


    戚白商微微蹙眉。


    方才刚进这间雅阁时,她记着余光就扫见一队胡人入了廊下后院。


    是巧合么。


    “……听我娘说,陛下都专程下了旨赐了婚,要成琰之兄长与戚家二姑娘的好事了?”凌永安正在谢清晏身旁殷勤着。


    只是这话一落,他就觉出古怪——


    不止谢清晏蓦地抬眸,眼神似笑似凉地睨他。


    连围栏前一直张望楼下胡姬的小公子都顿住了。


    凌永安自己琢磨了两息,恍然大悟:“也是也是,都来湛云楼了,干嘛提家宅中事。我也听说那个戚婉儿虽是才女,但无趣得很,定是不如楼中姑娘贴心……”


    谢清晏眼尾余光里,戚白商捏着栏杆的手指都忍到泛白了。


    他垂敛了眸:“凌二。”


    “——哎?”凌永安忙止住了话头。


    谢清晏浅淡挑眸:“戚府中人,尚轮不到你来议论。”


    “……”


    凌永安被那一记眼神慑住,僵在了原地。


    连戚白商都有些意外,回头看了谢清晏一眼。


    还是第一次见谢清晏当面锋芒示警。


    她倒是没想到,谢清晏对婉儿的在乎程度,竟足够叫他撕破那张与人为善温其如玉的外表。


    当真……


    “琰、琰之兄长,你误会了。”


    反应过来的凌永安吓得哆嗦了下,连忙


    𝑪𝑹


    赔笑:“我是想说,既然你和婉儿姑娘订了亲,那我和戚家大姑娘的婚事,肯定就得在你俩后面了,是吧?”


    “——”


    谢清晏垂眸,指骨中杯盏捏停。


    杯内茶水微微颤晃。


    戚白商本就听不下去,而落向楼外的视线,第三次在台后扫见了一队胡人步入后院的场景。


    一而再、再而三。


    实在古怪。


    戚白商想着,径直起身向外:“谢…兄长,我到楼下看看。”


    谢清晏停了两息,终于从茶盏上抬了眼,温和应声:“嗯。自己小心。”


    “好。”


    戚白商没看朝她拱手的凌永安,直接出去了。


    凌永安撇了撇嘴,心里骂了句,扭头转回屋里。


    然后就对上了谢清晏望他的那个眼神。


    明明仍是一息前的温柔含笑,却又莫名透着股子冷冽……


    看得人不寒而栗。


    凌永安僵了下,屁股自觉从椅子上抬起来:“琰之……兄长……?”


    谢清晏长睫垂下。


    抑了几息,他轻抬杯盏,啜了口茶:“你与戚白商的婚事。”


    “啊?怎么?”凌永安紧张地看他。


    谢清晏以指腹覆过杯沿,淡声道:“绝无可能。”


    “真的!?”


    凌永安几乎难以置信,等反应过来,他兴奋难抑地起身,长揖到地:“多谢兄长!多谢琰之兄长!”


    “……”


    谢清晏却懒得再望一眼。


    他回过眸,视线眺入楼内——楼下,歌姬起舞的台子后,戚白商左右一瞥,轻身曼步跟入了通后院的幔帐里。


    ——


    幔帐拂过视线,再次垂落下来。


    绕过台后重重幔帐,戚白商终于跟进了湛云楼的后院。


    此时临近黄昏,暮色如纱,覆拢院中。


    好在胡人身形高大,五官又与大胤人差异极大,戚白商远远躲在最后一重幔帐支柱后,还是轻易分辨出,后院里或站或坐,或低声交谈或沉闷吃食的,尽是些胡人。


    除了一位。


    戚白商眼神锁在那个背对着她、朝胡商中为首者连连弯腰的人。


    ——从衣着来看,分明便是之前在湛云楼外见过的那个老鸨。


    她一边对胡人首领恭敬说着什么,一边翻动着对方面前桌上那个看着像是账本的东西,时不时在上面比划一二。


    账本,或者货册?


    这种东西绝不可能给外人看。


    难道这个胡人首领才是湛云楼的老板?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就叫戚白商心神微颤。


    ——


    这在大胤几乎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大胤与西宁、北鄢等地积怨已久,上可溯千年,所幸这些年北境有谢清晏率领的玄铠军与镇北军坐镇,威慑边境,叫他们不敢秋毫来犯。


    如今,大胤还愿让胡人商团进出游商,已是朝廷前些年破例开市的法外之恩——而此处是上京城中最核心的坊市,天子脚下,怎可能有胡人的酒楼商铺,还开得轰轰烈烈?


    来往如此众多的胡人,坊市不可能毫无察觉……


    朝中谁在保他们?


    戚白商愈想愈是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此事牵扯之深广,绝非她一个闺阁女子可为敌,必须要等到兄长回京之后,再行……


    “谁在那儿!”


    戚白商还未想完,院内忽然一声胡人语的惊喝。


    她眼皮一跳,扭头便跑。


    虽然听不懂刚刚那人说了什么,但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她这边正仓皇原路折返,就听身后刀斧铿锵碰撞,脚步声沉压碎乱地朝她这儿兜了上来。


    戚白商屏息,压着帷帽快步奔向前楼。


    在拨开幔帐冲入楼内的刹那,她竟是迎面撞上了不知如何寻来的谢清晏。


    “…快走!”


    来不及多想,戚白商拉上谢清晏,转身就要跑向楼外。


    然而一声尖锐的呼哨就在此刻从她身后层层幔帐后冲了出来。


    呼哨声混入楼内歌舞乐声间,客人们浑然不觉。


    唯独几个檐柱下,肌肉虬结的彪形胡人大汉们同时警觉,目光四散,巡视一般掠过各自区域的人群。


    戚白商心头一跳,顿时停住。


    此刻她这般帷帽覆遮,拉着谢清晏离开,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偏偏身后追声又已近了。


    戚白商面色微白,犹掀起帷纱,四处打量想寻个生路。


    要怎么做,才能骗过身后追来的——


    身前兀地一声低哂。


    “欲在上京成事,你该学着利用一切。比如……我。”


    “?”


    戚白商回眸,手里掀起的帷纱恰在此刻垂下。


    视线遮蔽的那一刹那。


    谢清晏扶上她腰后,忽将她抵在墙前。跟着那人勾抬手腕,轻易便抽走了她的簪子,叫她帷帽底青丝长泻而下。


    戚白商一懵:“谢清晏,你疯——”


    幔帐后追来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逼得她话音猛地收停。


    戚白商惊望着面前白纱外模糊的身影。


    下一刻,一只指骨修长、温润如玉的手就在她眼前掀起了帷纱——


    谢清晏竟是俯身折腰,入了她的帷帽中。


    “得罪了。”


    “…?”


    戚白商还想说什么,却被那人抬手,指骨抵住了她唇。


    白纱随他肩身拂下。


    那人长睫低垂,遮了眼底浓重翳影——


    谢清晏竟作势吻了下来。


    “——!”


    戚白商惊颤地闭上了眼。


    追来的脚步声渐次经过身畔,有停顿,但很快都又离开,那些陌生而危险的凶恶声音却像被身前一层无形的屏障拦了下来。


    这一隅如囹圄里,她被保护,也被禁锢。


    昏暗间,行经的光影幢幢,戚白商眼睫颤得厉害,却不敢睁开。


    抵在她唇上的依然只是那人微凉的指根,以一种介于抚摸与碾磨之间的力度,他灼人的气息被他自己拦在了指骨之外。


    可愈是黑暗、愈是清晰。


    她闭着眼,却丝毫不觉那根指骨后是那位光风霁月端方雅润的定北侯,而更像是什么自我禁锢的凶兽,连喘息都该是带着沉戾的血腥气。


    戚白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知到——


    他远比他们更危险。


    花楼里最不缺的就是欢客,追来的胡人越过他们,间或冷声奚落,只是并未停留,而是朝着那些大堂中落单的扑过去。


    直到最后一人的脚步声也远离。


    谢清晏身上那种冷冽交织着沉香的气息终于退开,他垂手攥住了戚白商的手腕,将她拉起:“前楼会封禁,趁他们尚未反应,我们从后院翻墙离开。”


    他嗓音里少有地低哑,带着不分明的狼狈。


    戚白商也无心计较,回过神的刹那,她便趁乱跟着谢清晏向后院跑去。


    ——


    一炷香后。


    暮色迤逦的坊市内,一驾不起眼的马车压着青石板路,低调地驶过湛云楼外那座不知因何把守森严的门牌前。


    马车向北去,车身轮廓渐渐隐没在千楼晚色里。


    在宵禁前夕,坊市间的车马人流总是最拥挤。


    等穿过数座坊市,马车终于驶入庆国公府后院角门所在的巷子里,马车外已是夜色融融。


    马蹄声缓下,又停住。


    安静了一道的车厢内,戚白商起身:“今日之事,谢过侯爷。”


    一路的平复叫她足以说出这话。


    戚白商说完,就准备下车。


    身后的声音却在她掀起车帘的刹那,衔住了她的身影。


    “谢我什么。”


    “?”


    戚白商蹙眉,回眸。


    她以为两人该是通过这一路安静达成了默契——谁都不提起半个多时辰前那段事急从权但有违礼制的亲密。


    但谢清晏那一刻藏在车内昏昧里,她看不清的他的眼神,让她察觉了一丝近乎冒犯的危险性


    春鈤


    。


    当时如凶兽凌身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戚白商轻咬唇,低声:“就当是谢你舍身相救好了。”


    匆匆说完,戚白商不给谢清晏再开口的机会,快步出了车帘,跳下马车。


    背街的巷子里昏暗得难以视物。


    戚白商听见身后马车车帘擦着衣袍窸窣,随后是极轻的踏地声。


    ——他跟下来了。


    戚白商想都没想就加快步子,几步后,她跑到了角门前,刚一抬眼。


    “刷!”


    面前灯火忽亮起。


    戚白商下意识地抬手遮了下眼睛。


    “好啊,半夜私会外男,宵禁方归?”宋氏尖锐嗓音响起,“戚家高门,怎么竟出了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


    戚白商一僵,放下手袖。


    “姑娘……”


    被家仆按着的连翘急得泪汪汪地看她。


    而灯火旁,宋氏正一步步踩下踏跺,朝巷口的那驾马车望去:“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奸夫送你回来的!”


    一道清长身影就站在马车旁。


    夜色融融间,他神容难辨。


    第27章 重阳 流觞曲水重阳宴。


    秋霜渐染了上京城, 叫玄月初的夜色入了肺腑便作凉意,往人四肢百骸里钻去。


    兴许是这凉,兴许是入京以来的忍耐到了极致, 戚白商在宋氏与她擦肩过去的刹那微微仰头, 清叹了笑音。


    “当真奇怪。”


    她回过身,朝向宋氏, “我归府那年尚是九岁稚童,不知夫人与那时的我结了怎样的仇怨,才会如此为难、步步相逼?”


    夜色里,那分无意却撩拨的笑如青雾飘来,其中那点若有似无的嘲弄叫宋氏像只被踩了脚的狸奴,尖声回身:“你自己不检点, 还咬我为难?”


    “我一身文士衣袍装束,怎可能与人私会?夫人不问不察,上来便给我扣一顶帽子,这不是为难,还是什么?”


    宋氏怒指巷尾:“那送你回来的难道不是你在外面的奸夫?”


    “我今日去西市, 是为开设医馆选个铺子,请托了一位贵人, 劳他引荐。”


    戚白商丝毫不将宋氏的张牙舞爪放在眼里,她淡声驳过:“我拦夫人,也不为自己。只是那位贵人在上京清誉极佳, 若是损了他的名声,只怕夫人担待不起。”


    宋氏差点咬碎了牙:“你敢威胁我?”


    “夫人若觉着是, 那便是。”


    “你——好啊,我倒要过去看一眼,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连我宋家与戚家都得罪不起!”


    宋氏怒极转身。


    她刚走出去两步,就听身后女子清音徐徐曳上。


    “兄长,你听到了,既然夫人如此说,那我也无法。等夫人扣下这顶奸夫淫妇的帽子来,只好委屈你屈就这桩姻缘了。”


    “——”


    宋氏僵在了中间。


    戚白商声色疏懒慵怠,心里却紧张得很。


    她一怕谢清晏弃她不顾,转身离开;再怕就算谢清晏不走,宋氏当真冲上去,届时两家名誉考量,会被牺牲掉的必然还是她这个无亲无怙的庶女。


    然而在她话声落地后,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情况出现了——


    “好。”


    巷尾那人站在马车旁,宽肩窄腰,利落的束袖轻抬,他疏慵散淡地捋着马鬃,像是逗弄一般:“兄长听你的。”


    声线清沉,又叫夜色浸润出几分听之任之的温柔缱绻。


    戚白商陡然抬眼,面色上的不可置信都难遮盖——


    谢清晏、他怎么敢?!


    “…………”


    宋氏显然也未想到这位“奸夫”竟真敢出声,也不怕被她认出来。


    听起来还那般从容,气定神闲。


    她虽善妒而短见,但身为戚家主母多少是见过几分世面,对方究竟是强撑还是岿然如山,她分辨得出——


    更何况,那声音听着还有几分似曾相识,定是在何处见过。


    几息死寂后。


    宋氏眼底惊惧终于占到了上风,她猛地转身,一边走回来,一边痛斥戚白商:“想我成全你?不可能!你不知廉耻,戚家还要脸呢。”


    见宋氏似乎没认出来,又是知难而退,戚白商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弛。


    她垂了眸,懒得再辩驳。


    宋氏停在她面前,将吃瘪的怒意尽数宣泄于口:“婉儿待嫁在即,又是谢清晏那样整个大胤寻不出第二位的郎婿,我怎么可能让她被你这样一个狐媚货色累及了名声——”


    “——咴!”


    烈马嘶鸣之音自巷尾而来,如雷贯穹,骤然盖过了宋氏的话声。


    宋氏猛地受惊,吓得摁着胸脯惊回过头。


    夜色里,车驾前的那匹马正愤怒地高扬起前蹄。而平静站在烈马旁,那道身影渊渟岳峙,似无声而沉寂地望着此处。


    只是一道影子,却如千军万马埋于身后寂灭中。


    莫大的惊悸笼上宋氏的心头,她仿佛在冰凉夜色里嗅到腥铁般浓重的杀意。


    “来…来人啊……”


    她颤声抬手,直等到管事嬷嬷扶住了她,才勉强撑着转身,“扶我回,回府休息。”


    “……”


    戚白商停在原地,垂首站着。


    直等到跟着宋氏的一众家仆全都归府,连翘也被放了自由,快步跑来她身旁。


    戚白商这才缓抬眸,回身望向了夜色深处。


    那道身影不知何时进了马车,被驯服得温吞的烈马也乖乖拉着车,整座车驾没入巷子外的黑暗里。


    “姑娘,今晚送您回来的,是谢…吗?”连翘知趣地把声音放到最低。


    戚白商轻应过:“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没有,就我倒霉,紫苏溜得可快了——大夫人一带着人冲进院子,我扭头工夫,她人就不见了!”连翘刚准备再多说两句。


    “吁。”


    一声低冷的口哨。


    连翘回头一看,紫苏挂在墙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连翘连忙正色转回:“不说这个了,姑娘你没事吧?”


    “嗯,回吧。”


    戚白商同连翘入了府,在回院子的无人廊下,她轻声问:“医馆选地可定了?”


    连翘摇头:“还没呢,葛老说要带着几个丫头来了京中之后再看。”


    “我看中了一块地。”


    “嗯?”连翘惊讶回望。


    妙春堂是从老师那儿传到戚白商手里的,她如今算少东家,葛老是掌柜。戚白商向来不管铺子里除了坐诊出诊之外的闲事,这还是头一回,她要出个什么主意。


    “上京有座戏楼,叫湛云楼。医馆便选它在的那条街,离它越近越好。”


    “湛云楼?”连翘茫然记着,“好。”


    等回了屋内,连翘替戚白商解去外披的薄氅,自己也猛地打了个哆嗦。


    “受寒了?”戚白商停住,作势要去拿药箱。


    “不,不是,”连翘搓了搓胳膊,“是吓得还差不多。”


    “怕什么?”


    “当然是谢清宴啊。”


    “?”


    此刻在房内,连翘也不怕被听到了,边叠氅衣,边幽幽叹气:“入京那会,姑娘说定北侯绝非善类,我还不信——今晚他在巷子里,站那么远,都不须开口,只消捋着烈马望夫人那一眼,我都觉着我要魂断角门了!”


    戚白商一顿,无奈失笑。


    不过连翘向来夸张,她也习惯了。


    却未曾想,连紫苏都抱臂应了声:“确实凶煞。手中人命,不计其数。”


    “嗯嗯嗯!”连翘用力点头,“以后可得离远点!”


    “……”


    戚白商恍惚了下。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今日在北墙外,那人站在光影间低声说与她的那句。


    【…我若慈悲,早作白骨了。】


    心弦叫什么拨得一颤。


    戚白商情不自禁张口,替他辩解了句:“白骨戍边关,是为国为民,并非为恶。”


    “话虽如此,还是叫人觉着可怖嘛……咦?不对啊姑娘,你怎么反倒开始替谢清晏说起话来了?”


    “……”


    戚白商停顿住。


    一两息后,她徐缓地眨了眨眼,轻抬皓腕,遮了樱桃口,慢悠悠打了个呵欠:“困了,睡觉。”


    “!”-


    九月初八,重阳前夕。


    戚白商近些日子都未曾离府,日日翻看连翘去租赁地契的庄子探查回来的、湛云楼附近合适的商铺消息。


    地契和草图看得她头疼,却还未能决断。


    更头疼的是安家——尽管从绯衣楼买到了不少消息,但想化虚为实却是最难的一步。


    任她们如何尝试,安家都像铁桶一只,寻不出半点缝隙可钻。


    “…哎。”


    院内,戚白商忧愁又慢慢吞吞地,将自己在太阳底下换了个面儿,继续打坐。


    连翘见怪不怪地路过——


    她们姑娘管这叫“吸取天地精华”,说延年益寿,跟她的太极和药茶一样,是每日必修的功课。


    也不知十九岁的姑娘,哪那么怕死。


    “连翘?”


    “……哎!”


    刚腹诽完自家姑娘的连翘心虚得一激灵,连忙应声:“怎么了姑娘?”


    “兄长今日还是未来信么?”


    “那个呀,”连翘松了口气,“我看过了,没有。”


    “……”


    戚白商眼皮跳了跳,有些不安地睁开眼。


    ——


    戚世隐自离京后,每两三日都会寄回来一封信,报平安,也讲他沿途见识。戚白商很喜欢,不间断给他回信。


    只是今日距离上回书信,已有五日未曾收到新的了。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戚白商蹙眉。


    “姑娘你就别胡思乱想了,”连翘摆手,“上回长公子不是说他到了蕲州,事务繁忙,怕很难常给你写信了吗?定是那边案子太忙了吧。”


    “…但愿如此。”


    戚白商正欲垂眸,继续打坐。


    倚在墙边的紫苏忽起身:“婉儿姑娘来了。”


    “?”


    戚白商意外抬眼。


    圣旨赐婚后,婉儿便成了上京城最炙手可热的闺阁姑娘——


    整日不知多少诗会琴会,拜帖和请帖都跟流水一样往府中淌。


    宋氏从前没少受传闻里她不得庆国公半点怜爱的奚落,如今恨不得在上京贵门的夫人间把女儿展示一圈,腰杆快挺到天上去了。


    故而今日婉儿能来,也是殊为不易了。


    只是……


    “重阳…什么宴?”戚白商目露茫然。


    “流觞曲水重阳宴,”戚婉儿轻声笑道,“这也是上京一桩约定成俗的宴会,别开生面,很是有趣。”


    戚白商对所有宴会不感兴趣,但又不想驳了婉儿的意:“何处有趣?”


    “嗯,比如这是上京高门宴中,唯一一个不讲男女大防的。女子可遮面,也可戴帷帽前去赴宴,还可与男子邻席。”


    戚婉儿眼睛亮晶晶的,少有地神采飞扬。


    “此宴会每年都在重阳日举办,因而也仿重阳插茱萸的习俗,只不过在流觞曲水宴中,是男女互赠兰竹。”


    戚白商眼神微动:“你前些日子还很烦这些邀约,怎么今日如此有兴致?”


    “啊…?”


    婉儿脸颊微红,眼神躲闪开。


    “我没有啊,只是上京各府都会出席,难能不设男女坐席之别。女子佩兰赠竹、男子佩竹赠兰,这习俗我也觉着有趣,阿姐不觉着吗?”


    “……”


    阿姐不觉着。


    但阿姐不能直说。


    戚白商沉吟两息,终于遗憾道:“我初来上京,怕是不能入席。”


    “不会呀,这次重阳宴邀请了戚家所有晚辈,除了二房的世安弟弟未满十六,他不能去。”


    戚白商:“…夫人应当也不会让我——”


    “母亲也同意了!还说定要我带阿姐你一起去见见呢!”戚婉儿少有地眉开眼笑。


    戚白商却一顿:“夫人,同意了?”


    “是啊。”


    戚白商若有所思地侧眸,对上了一旁连翘和紫苏。


    紫苏神色沉凛,连翘则忙不迭地朝她摇头。


    显然她俩也都觉着宋氏来意不善。


    戚白商眼神转回:“可惜我明日……”


    “只是有一点叫我迟疑,”戚婉儿忽忧道,“今年的流觞曲水重阳宴,听说是征阳公主召集的,在安家的挽风苑中举办。”


    “——安家?”


    戚白商兀地凝住了神色。


    戚婉儿一怔:“是。”


    挽风苑,是安家那座由圣上特批扩制、同王府一般大小的宅林的后院。安家一众亲眷,包括那位养病多年的安家嫡次子安仲雍,皆在挽风苑四旁居住。


    换句话说,那也是戚白商最近绞尽脑汁都不得入的“铁桶”。


    戚白商抬眸,明灿若星辰:“婉儿,你当真是我的福星。”


    “?”戚婉儿有些不解,“阿姐肯去了吗?”


    “去!”


    ——


    “不去。”


    琅园,海河楼。


    二楼书房,凭栏处,云侵月闻言啧啧回过头:“别啊,你的征阳表妹都如此盛情邀请——”


    “清宴哥哥,你当真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吗?”


    楼外园中,带着哭腔的女声再次飘上来,打断了云侵月的话。


    “你听听,”云侵月十分虚情假意地扼腕叹息,“征阳公主多矜傲的脾气啊,为了你,这都哭成泪人儿了。”


    “心疼?”兵书后,谢清晏疏淡地垂着眸,温柔体贴,“你去哄。”


    “不是,说正经的。”


    云侵月走过来,趴到长案上。见谢清晏还是眼都不抬,毫不搭理他,他折扇扣住谢清晏手里兵书,往下一压。


    “啪嗒。”书卷被压在长案上。


    谢清晏也不见恼,终于纡尊降贵地撩起眼:“说。”


    “这个流觞曲水宴,戚婉儿定是要去的。征阳隔开你俩还巴不得,为何会主动邀请你去?”


    “为何。”谢清晏漫不经心地接话。


    “很显然,有阴谋啊!”


    云侵月得意地转过身,背靠在谢清晏的长案前,懒屈着长腿,一展折扇,“她肯定筹划了什么,就等着报琅园受冤之仇呢!”


    “嗯。”


    “别只‘嗯’啊,戚婉儿怎么也是被你无辜殃及的,你见死不救?”


    谢清晏提起笔,在兵书旁誊记着,声线清缓得透出冷淡:“从戚家卷入党争,涉足争储,故意放出我与戚婉儿种种谣言时,她和无辜这二字便没了关系。”


    云侵月摸了摸鼻子:“那也不是她愿意的。”


    “她不愿担反抗的险,却将罪责栽于我一人,这是何道理。”


    “……”


    望着这个从始至终连眼角温柔含笑的弧度都没变过一丝的人,云侵月嘶了两声,嫌弃起身:“铁石心肠!”


    “有你心肠柔软,自不需我。近些日子京中举宴,几次明枪暗箭你都替她挡下了,不是将人照顾得很好么。”


    “??”


    云侵月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惊怒回眸,折扇直点谢清晏,“谢琰之你可不要胡说!我可不是那种撬朋友妻的败类!”


    谢清晏眼尾微扬。


    他懒怠抬眸,似笑非笑:“我何时说过。”


    “…………”


    云侵月正气得捏紧了扇子的工夫。


    楼外,征阳公主像是被逼到了极处,带着哭腔恼道:“戚家三位姑娘都答应了邀约,难道你也不去见见她吗?!”


    “——”


    楼内一寂。


    谢清晏笑容淡下,轻皱了眉。


    他手里兵书第一次放下来:“戚白商,她怎可能应允?”


    “怎么,你不知道啊?”云侵月反应过来,幸灾乐祸道,“哎哟,难不成,是你家夭夭姑娘春心初动,看上上京哪家公子了?”


    “……”


    谢清晏指骨间竖抵着的笔尖微颤了下,墨汁滴落。


    啪嗒。


    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了一滴浓重的墨痕。


    第28章 顶替 你是我未过门的夫人。


    九月初九, 重阳日。


    今日也是戚白商的生辰。


    从清早起,戚白商就靠在暖阁窗牖内,倚窗盼着院里。


    可惜直到府里来人知会, 叫她准备去赴安府挽风苑的流觞曲水宴, 她等的“东西”还是没来。


    “姑娘,您就别等了, 长公子若有信捎来,我们定会第一时间拿到的。”连翘知她心事,一边为她系上氅衣,一边安抚道。


    “可……罢了,你们今日都不必陪我去了。”


    戚白商心里那点不安放大了许多,对两人嘱咐道:“连翘


    椿?日?


    , 你去绯衣楼打探一下,此次巡察使赴兆南查案一路上可有什么遭遇,越细致越好。”


    她又转向紫苏:“你拿上兄长印信,到大理寺,问问他那位直大理寺少卿的同僚好友, 萧世明,蕲州那边的案情可有进展回复。”


    “可是姑娘, 我和紫苏都出去办事了,那你自己赴宴怎么行啊?”


    “不必担心,今日又不是我一人去。何况, 到了安府内,带着你们也不方便行事。”


    戚白商慢吞吞说完, 将信物交给了紫苏,这才跟着门外候着的家仆向院外走去。


    今日去安家挽风苑赴宴,戚婉儿特意了邀她同乘。


    戚妍容拒了婉儿好意, 她的那驾马车跟在戚婉儿的车驾后面,一前一后行过国公府正门前的青石板路,马蹄声踏出清脆的晨间铜铃。


    车驾内除了姐妹二人,便是戚婉儿的贴身丫鬟云雀,无外人在,戚婉儿就轻声直接问了:“阿姐昨日说,今日重阳宴上,你有办法帮我躲开征阳公主,不知是何办法?”


    “简单。”戚白商眼眸漾起浅笑,“这个,和这个。”


    “嗯?”


    戚婉儿不解地看去。


    只见戚白商拿出了她们赴宴要戴的帷帽,以及她前些日子送与阿姐的手镯。


    “阿姐的意思是……”


    “安府中人若来寻,我便扮作你。你我身量相仿,戴上帷帽后,足以以假乱真,定叫她们分不清。”


    戚婉儿一怔:“那我还能偷得些空闲,去见……”


    她眼神里先涌出惊喜,跟着又反应过来什么,忙摇头:“不行不行,那若征阳公主当真不怀好意,不是害了阿姐?”


    “怎会,我又不是你这样什么东西都往口中放的傻丫头,”戚白商想起上回胡姬投毒之事,便有些后怕,点了下戚婉儿鼻尖,“阿姐从前教你的,色香味上如何辨识的毒理,我看你是尽忘去了。”


    “阿姐……”


    戚婉儿微红着脸,躲开,“云雀还在呢。”


    “好,”戚白商慢吞吞拖长了调,莞尔,“不逗你了。我之安危,你不必忧心。而且今日之事,我也并非全为了你。”


    “嗯?”戚婉儿不解抬头。


    “上次琅园投毒案后,我与你说过,那毒来头非小,应是从一种草植里提炼,世所罕见。若真是征阳公主下得毒,极大可能便来自安府,我本就想去安家后院一探究竟,正苦于没机会。”


    戚婉儿忧心问:“会不会太危险了,还是我陪阿姐同去吧?”


    “带上你这个走路都会平地摔的小丫头,万一被人追,我还要背着你跑吧?那才多一分危险呢。”戚白商打趣她。


    戚婉儿刚褪去的绯红又浮起,佯怒:“阿姐。”


    “此外,我还有些旁事要办。”


    戚白商一顿,望着窗外的眼神微凉,跟着她转回眸,又叫疏懒笑意遮掩过去,“借你身份,我更能便宜行事。”


    “好吧。”


    戚婉儿轻点头,亲手为戚白商戴上了那只玉镯。


    “那今日,就劳烦阿姐了。”-


    安府为办这场流觞曲水宴,在挽风苑独开了一道侧门,供宾客往来。


    进出此门的各府公子与姑娘们,每人都会领上一块写着各自名姓的小木牌,悬于腰间。入门前,男子领一枝兰叶,女子领一枝竹叶,开宴后即可互赠。


    不少人约是头一回参加这样别开生面的宴席,三两成伴,言笑晏晏。


    只是到了戚白商这儿,她将婉儿的名姓一报,发放木牌和兰竹的两个女婢就对视了眼。


    “原来是戚二姑娘,”一个女婢将木牌给她系上,另一个则从那篮整理好的兰竹枝叶旁,单独取来一枝,“这是您的。”


    带着白纱帷帽的戚白商接过,拈在掌心一转。


    比她早一个身位的戚婉儿正转过来。


    她腰间悬着的自然便是戚白商的木牌,手里的竹枝和其余女子一样,都是单枝。


    而戚白商手里这支……


    “为何我的与旁人不同?”戚白商指尖挑起挂着流苏的木牌,“不止赠竹多了两枝,木牌上也是金字描绘?”


    女婢似早有准备,恭敬道:“您与谢侯爷蒙圣上亲旨赐婚,自然是与旁人不一样的。”


    “这样么……”


    戚白商在白纱下勾起唇角,眼神里是不以为然的嘲弄,声音却假作一丝赧然,“谢过贵府费心了。”


    “应当的,戚姑娘慢走。”


    “……”


    戚白商和戚婉儿并肩入了挽风苑,随着前后同样入内的各府贵人们,向流觞曲水宴所在的竹林间走去。


    戚婉儿忧心地轻声道:“阿姐,这木牌与竹枝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啊?”


    “嗯…不怕,”戚白商亦轻音,“山人自有妙计。”


    戚婉儿无奈,隔着同样的帷帽白纱望她。


    “看到前面,入竹林前的那个分岔小径了吗?”戚白商示意,“等下到了那儿,我便要往左去安家后院,你独自入宴,可要小心。”


    戚婉儿道:“该小心的是阿姐才对。”


    “我会的。”


    两人亭亭近了那岔路,戚白商假意回身去捋自己的帽纱,确定后方一时无人,她便轻推了推戚婉儿的手腕。


    姐妹二人无声对视,各自朝分岔路的两段行去。


    昨夜计划前,戚白商就将连翘从绯衣楼买来的安家宅院地图,记忆得极尽详细。


    如今一路朝安家后院去,她算得上轻车熟路,只是时不时要躲避府里仆从。好在安家的挽风苑如其名,风雅至极,最不缺的便是林木山石,足够叫她隐匿身影。


    这般折腾了盏茶工夫,戚白商终于在自己有些急促了的呼吸声里,寻到了她的目的地——


    戴着白纱帷帽的女子停在挽风苑西侧,一座院落的廊下,她仰眸望着面前这间楼前,题着“望书阁”三字的墨色牌匾。


    这儿便是安家嫡次子、安仲雍的院落。


    停了两息,戚白商压下翻涌的心绪,走到窗牖旁。


    薄窗推开一隙,她把早已备好的信封放上窗内的桌案,又将叠起的一条刺着海棠花的方绢压在了信封上。


    做完这一切后,戚白商合上窗牖,头也不回地转身,快步离开了院子。


    一炷香后。


    挽风苑,竹林小桥。


    混在最后一批进来的宾客内,戚白商四处张望,想找到婉儿的身影。


    够资格参加这上京贵门的流觞曲水宴的门第并不多,但各府年轻子辈加起来,三五十号人却是有了。


    女子们又多着白纱帷帽,虽有衣饰之别,但林中一时不得细辨,也难寻及。


    托腰间悬着的那枚金字木牌,与手中并蒂竹枝的福,戚白商寻人不易,被人寻却简单——


    “戚二姑娘?”


    在戚白商路过一名面色匆匆的侍女时,对方忽地开口,唤住了她。


    戚白商停身,回眸:“你是?”


    “我是安府侍女,听闻戚二姑娘今日也来赴宴,家中尊长特命我在此等候。”


    戚白商等着下文。


    半晌,没等到,她茫然抬眸:“然后?”


    “啊?哦,”侍女忙低头,“请您移步别院一叙。”


    “…就没了?”


    “是、是啊。”侍女慌张抬眸,“还要什么?”


    “……”


    戚白商难得哑口无言。


    这位征阳殿下,当真是一如初印象那般,娇惯跋扈得有些没脑子了。


    许是公主殿下发号施令惯了,没人敢不应允,就连给人挖坑设套,都不知晓要在坑上面铺些遮人耳目的干草。


    直钩,硬钓啊。


    戚白商想着,不由低眸轻哂。


    侍女更愣了:“戚姑娘何故发笑?”


    “无事。”


    戚白商轻了嗓,“领路吧。”


    侍女连忙应下,只是有些不安地攥紧了袖子。


    这位看着不像寻常闺阁女子的戚二姑娘,每一个字的反应都不在常理之上。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踏上了出竹林必经的那座流水小桥。


    论时辰,这会已是闭门谢客了,再晚的宾客也早在流觞曲水竹林旁。


    然而偏偏,两人踏上小桥时,对面也走上来了一位。


    褒衣博带,白袍纹金,如素雪逢春。墨黑乌发叫玉簪束冠,那人缓带轻裘踏上小桥,端显出一副神清骨秀、瑶林琼树的风姿。


    这般风尘外物,上京自是寻不出第二号。


    “……怎么就遇上他了。”


    戚白商几乎是咬碎了气音,微微偏过脸,即便隔着白纱也尽可能不和对面来的人有半分视线交汇。


    ——她有信心骗得过竹林内几十位姑娘公子,但对上谢清晏……


    那可就是班门弄斧了。


    戚白商紧张,走在她前面带路的那个侍女更紧张。


    眼看着脑袋垂低得直往地上压,走路也快要同手同脚了。


    好在谢清晏似乎眼神不太好,他云淡风轻行经她身侧,像是不曾看见她腰间悬着的那块刺着“戚婉儿”三个金字的木牌。


    浅紫色的裙尾拂过他绲金白袍,风里纠缠,正要分离——


    “等等。”


    谢清晏被余光里一抹翠色拉住,他蓦地止身,皱眉回眸。


    背对着他的女子垂着手,纤细皓腕上,戴着的分明就是那只由他买回府中的衔玉凤鸟镯。


    “它为何会在……”


    谢清晏眼底情绪骤起,一瞬未能抑下,他冷然掀眸,跟着便对上了白纱后有些熟悉的绰约轮廓。


    戚白商还僵着不知要怎么伪装声音,她身后,侍女已是惊慌抢话:“谢侯、侯爷,安家尊长有事要,要见戚二姑娘,奴只是请她过去,别院一见。”


    “戚,二姑娘?”


    白纱外,戚白商看不清那人神色,只听谢清晏声线清缓地重复了遍。


    而后那道身影走近。


    戚白商尚未来得及反应,左手手腕就蓦地叫他牵起,托在了他修长微凉的指骨中。


    “…!”戚白商一颤,惊得要抽手,却被谢清晏轻易捏住。


    “这镯子,是我母亲送与你的?”谢清晏问。


    戚白商张了张口,到底怕他听出来,只矫揉造作地“嗯”了一声。


    像是赧然至极,还低了低脸儿。


    戚白商在心里暗道了句,为了不露馅,只能对不住婉儿的名声了。


    白纱外,却听一声低哂。


    不知为何薄凉生煞。


    “你倒是心狠。”


    戚白商:“……?”


    谢清晏低眸,指骨微曲,覆上了女子左手指根那颗血色小痣,然后轻慢碾过。


    像是要将那颗痣烙进他自己掌心。


    戚白商僵了下,很想抽回手。


    ……不然抽他也行。


    可惜都没机会,谢清晏握着戚白商的手,转身便要朝流觞曲水宴走去。


    侍女急道:“谢侯爷,安家尊长有事——”


    “哪位尊、哪位长。”


    谢清晏停身,侧眸回望,神色温柔,眸子却沁凉,“不妨说明,我今日便亲自去拜访。”


    侍女哆嗦着支吾了两声。


    谢清晏不知何故,半点不似平日里喜怒不惊:“回去告诉征阳,今后再妄动戚府中人,待明年开春,我便为她请旨远嫁封州吧。”


    “……!”


    身后侍女吓得脸色煞白,险些瘫倒。


    戚白商也是一惊。


    封州……


    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她和老师游医时都要绕着走的,若是将金尊玉贵的公主嫁到了那儿,怕是要哭骂着过完余生了。


    然而谢清晏半点不似玩笑,一句说罢,他再未多言,拉着戚白商朝前方竹林去。


    趁还未到众人间,戚白商飞快从束腰裙带内侧一勾,跟着将一颗早有准备的药丸吞进口中。


    “咳……”


    药性刺激过后,她哑着嗓音咳了两声。


    然后戚白商试探地开口:“谢侯?”


    一副重度风寒后的嗓音,听得戚白商自己都一惊。


    这药效好像有点大了。


    回去得将方子改进一番才行……


    谢清晏握着她手腕的指骨微颤了下,几息后,他侧低了眸:“你的声音?”


    “前几日,偶感风寒,咳,”戚白商假意掩袖遮唇,试图把自己的手拖出来,“还是离谢侯远些,免得传——”


    “不必,我不怕传上。”


    谢清晏却像是早有意料,指骨轻易扽住了她的手,那力度几近有些叫她吃痛。


    他朝她微微伏身,语气清沉,像掺上了几分秋霜。


    “你我关系,同甘共苦,也是应当。”


    “??”


    谢清晏说完,便拉着戚白商,径直朝这流觞曲水宴的首席走去。


    行经各府公子姑娘,全都先惊喜后诧异,跟着便是续尾的低议声,追着二人身影一直到了溪首。


    戚白商挣扎了一路,可惜就像叫锁链牢牢地锁在了玉柱上,半点都挪动不得。


    直到被迫在所有人的视线正中,她被谢清晏拉着,在他身畔落座。


    戚白商绝望地低了头。


    是她大意了。


    纸包不住火,谢清晏和她天生相克,她就应该在遇上谢清晏的第一时间立刻承认身份。


    那也不至于此刻骑虎难下了。


    强挣不成,戚白商放软了语气,试图唤醒谢清晏对婉儿的一点怜惜:“谢侯,这张桌案是给你的,我坐在这儿于礼制不合,能否容我换一席……”


    “你想换去谁处?”谢清晏冷声问道。


    戚白商一怔,抬眸,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只是此刻隔着薄纱,她也能觉出,那人低眸望下来的眼神,周身有些凛沉的气场,似乎都在说明他并不愉悦的心境。


    这是,谁惹这阎王了?


    怎么就轮上她倒霉呢。


    戚白商心底腹诽着,撑着“婉儿”的名号,面上还不敢露分毫:“谢侯玩笑了,我只是想寻自家姐妹同坐。”


    “自家姐妹……说得当真熟稔,”谢清晏握着她手腕,将人一点点拉近身前,“可以教你不顾自己生死那种么。”


    “——?”


    戚白商当真有些忍无可忍了。


    谢清晏平日里就这样对婉儿说话?他怎么敢的?


    像是察觉了白纱下,女子因情绪而微微凌乱的气息。


    谢清晏眼神微顿,稍清明了些。


    他松了松指骨。


    “罢了。”


    戚白商终于得以逃脱了手腕,垂下来一看——


    细白如凝脂的皮肤上,留下了他再分明不过的指痕。


    谢清晏也侧眸望着,眼神深了些,跟着转过身,对旁边的仆从低声说了什么。


    对方连忙应声,快步跑出竹林。


    须臾,那人便带着盛放在木制托盘里端上来的养容膏回来了。


    谢清晏打开描金紫漆盒盖,露出其中雪白的膏脂来。


    他蘸了些,压在自己指腹间,碾开。


    停了几息后,确定无异样。


    “手。”谢清晏回身,声线疏淡。


    戚白商停下装死,慢吞吞挪远了一寸:“谢侯客气,不必……”


    话未说完。


    那人抬手,托起她腕心,拉向自己。


    “…!”戚白商一惊,险些没藏住语气,“谢清晏你疯了?那么多人在看——”


    “随他们看。”


    谢清晏淡垂着长睫,神色间显出几分近谨慎的专注。


    他指腹在她手腕上轻慢地打旋,叫膏脂被体温黏腻,融开,又带着药物的凉意,一点点渗入二人皮肤肌理。


    “你是我未过门的夫人。”


    谢清晏侧了侧身,宽袍广袖倾掠,覆过她衣裙,像要将身前女子全然纳入怀中。


    他低声如吻耳:“早晚同榻共枕,肌肤相亲,又何必拘一时之礼?”


    “——!”


    第29章 设计 她浪荡狐媚!


    戚白商当真不敢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什么端方君


    春鈤


    子、清和儒雅?


    谢清晏竟敢在和婉儿独处时说这样轻薄无礼的风流话!


    偏他还说得这般云淡风轻、气定神闲——


    定不是第一遭了!!


    “谢、侯, ”戚白商一忍再忍,“你是不是喝多了?”


    “……”


    戴着白纱帷帽的女子身侧,谢清晏垂眸, 低低望去。


    压在襦裙上, 戚白商的左手已经紧紧攥成了颗小包子似的雪白拳头,忍得过度, 都有点带颤了。


    他的“假”夫人可爱至极,就是不太经得住气。


    谢清晏想着,偏开脸,低笑了声。


    “?”


    戚白商警觉回眸。


    他又笑什么?


    不过没等戚白商与谢清晏计较这一笑的事,便听曲水两旁,竹林间同时响起几声清脆的锣响。


    林中有人唱和:“开宴咯——”


    跟着, 藏在竹林中,丝竹笙箫之音靡靡而起。


    “第一曲,兰竹之交。”


    戚白商尚不明所以时,曲水旁,原本还三两结伴的公子与姑娘们, 身影皆如流云散动。雪白的帷纱与各色裙袍衣影,在偌大竹林空地中交织起来。


    “这是……”


    戚白商下意识想问, 跟着想起眼下她的“身份”与境况,又咬断了话音。


    不过谢清晏似是听到了:“开宴后,有兰竹互赠之礼。”


    戚白商想起来了。


    入门前, 那两名分发木牌的女婢确实说过,只是她当时一心入安府, 早给忘了。


    她把那根树杈扔哪儿去了来着……


    戚白商在身上左右摸索了几息,终于在腰侧触及,她松了口气, 将树杈…哦不,竹枝拿了出来。


    略有些蔫的并蒂竹枝被折弯了一节。


    “……”


    戚白商心虚地拿手捋了捋。


    又弯回去了。


    谢清晏在旁望着,眉眼清儒含笑:“你便这样磋磨要赠与我的东西?”


    “…也没说给你。”戚白商没忍住,嘀咕了句。


    偏那人五感俱清,听得分明,甚至没给她遮掩的机会:“不赠与我,那你想送谁?”


    “……”


    不知为何,戚白商觉着这竹林间的温度又掉了一截。


    仲秋后果真凉得紧。


    “玩笑而已,谢侯何必较真。”戚白商有些冷,轻摸了摸胳膊。


    谢清晏余光瞥见:“送你的氅衣,为何不着?”


    “那自然是叠——”


    戚白商话兀地一停,她眼神微栗,回过身。


    她定定望着谢清晏:“谢侯爷、何时赠过我氅衣?”


    隔着朦胧薄纱,那人似无觉:“前几日,秦府宴后,你忘了?”


    “……”


    戚白商一噎。


    三日前,婉儿好像确实去秦尚书府上参加过什么宴席……


    看来只是她敏感了。


    不过谢清晏也是癖好古怪,他是开绸缎庄的吗?怎么到处送人鹤氅?


    “最近风寒,偶有头痛,”戚白商搬出自己的老借口,假意虚弱扶额,“竟忘了谢侯恩情,实在是婉儿不……”


    “你还忘了一事。”


    “…嗯?”


    戚白商微微僵停,小心挪眸。


    谢清晏左手挽着右手宽袖,将杯盏搁于案上,这才回眸:“我们说好,你今后不再唤我谢侯,太过生疏。”


    戚白商僵停,忍着没退缩:“那,应当唤你…?”


    谢清晏眼神暗下,他情不自禁地朝仰面的戚白商倾低了身。


    清沉蛊人的嗓音便附了耳。


    “阿琅。”


    “阿、阿郎?”戚白商颤着声,险些将尾音扬去竹林树梢。


    “……”


    漆眸深处阒寂一瞬,跟着便如山石倾崩,惊雷无声,直叫谢清晏长睫克制不住地颤栗起来。阖低了许久,他方缓掀回眼帘,轻慢低沉地应了一声:“嗯。”


    戚白商还在震惊当中。


    ——她近些日子忙于查胡姬投毒案与安家之事,竟是不知,谢清晏与婉儿的关系已经到了如此亲密的境地?


    难怪,难怪婉儿前些日子还厌烦赴宴邀约,近日却愈发活泛,甚至提起便有几分眉目含情……


    原来是叫谢清晏骗了去!


    戚白商恼火得轻咬牙关,捏紧了拳头。


    这种细心呵护、谨慎培育、挡风遮雨了好几年的珍惜药株,刚要开花、却被邻家偷偷摘了的痛心!


    戚白商吸气,吐气,反复三回,终于给自己平定下来。


    此时,旁边侍宴的女婢忽然上前提醒:“谢侯爷,戚二姑娘,两位的兰竹互赠还未成礼。”


    戚白商顿了下。


    却听白纱外,谢清晏忽抬眸,望着女婢,声色清润地纠正:“是戚姑娘,不是戚二姑娘。”


    女婢一怔,慌忙红着脸低下头:“是,奴记错了。”


    戚白商:“……?”


    怎么,戚家其他姑娘不喘气了么。


    “谢…阿郎,我风寒未愈,不宜嗅兰,便不戴了。”戚白商努力柔弱婉转了语气,极尽暗示,希望谢清晏识趣,一同免了这俗礼。


    可惜他不识。


    “是么,”谢清晏却折腰,俯身近前,“我最近极为喜欢竹枝,那便由你为我佩上?”


    “……”


    戚白商轻咬牙关,强作笑音,“好呀。”


    语气柔婉低轻,动作上却毫不含糊——


    只见身影纤弱的女子抬手,攥着竹枝跟插刀似的,往面前青年头顶玉冠上一插。


    旁边女婢惊恐阻拦:“哎——?”


    “好了。”


    戚白商垂下袖子,拍了拍手,“咦,是有些歪了吗?对不起呀阿郎,我戴着帷帽,实在是看不清。”


    身前俯低的人直回身,望着曲水清溪里映着的影儿,谢清晏低眸笑了:“插草为标,你是要发卖亲夫么?”


    拍着手的戚白商一哽。


    这人,竟真能猜透她的戏弄意图。


    “怎么会呢,”戚白商强笑,“我只是因为看不清才……”


    “无碍。”


    谢清晏攥住了那只从方才就惹他心燥意乱的白皙的手,低身就她,握着她的手将竹枝摘下。


    “我看得清,我教你。”


    “——?”戚白商僵在了原地。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婉儿,阿姐当真尽力了。


    等戚白商由谢清晏亲手牵着,指肤相亲,为他腰间玉质革带佩上竹枝后,她已是一副了无生趣、任人摆弄的模样了。


    此后开宴,流觞轮转,戚白商借由“偶感风寒”,半点心思也未放上。


    倒是环视满场想寻婉儿身影,却怎么也未寻着。


    盏茶工夫后,安家备的点心吃食叫女婢们一一送了上来。


    到正菜时,曲水旁的案桌间,隐有惊讶轻议声起。


    “竟是鲀鱼羹?”


    “前两年此物最贵时,千金难求呐。”


    “这般时节,竟能得这等精细食脍,安府当真了得……”


    踏着碎议,青衣女婢行到戚白商与谢清晏所在的曲水首席,将托盘中的青瓷汤碗端了出来。


    “鲀鱼羹。此脍刺细,请贵人小心。”


    “……鲀鱼?”戚白商眼睫微颤了下,掀起。


    “是。”


    女婢叠手作礼,跟着直身,拿起一旁瓷碗,小心盛上,递向戚白商。


    “请姑娘品赏。”


    戚白商不知所思地停了两息,视线虚虚衔在那碗鱼羹上。


    一两息后,白纱下红唇微勾。


    “听说鲜美至极,是该尝尝。”


    说着,细白的手指拂过袖口,便要接过瓷碗。


    只是在她指尖触及碗沿的前一刻。


    侧方忽地伸过来一只指骨修长、如竹如玉的手,先她一寸将碗接过。


    戚白商一怔,回眸。


    连双手捧碗的女婢都似受了惊,愕然地望向谢清晏。


    “谢家之礼,”谢清晏道,“夫君先用。”


    戚白商一哽。


    皇族子弟,规矩就是多。


    连吃食都要讲究先后,来日婉儿嫁过去,还不受尽他的委屈?


    她刚要开口,余光却叫竹林里什么光景给拉走了。


    谢清晏垂眸,眼神凉淡地扫过碗中煮作乳白汤色的鲀鱼羹。


    停了两息,


    春鈤


    他袍袖微叠,露出的凌厉清折的腕骨勾抬,便要将汤碗端到身前——


    “啪。”


    一只瓷白纤细的手搭住了他手腕。


    顺着那只手,谢清晏撩眸,望向了身侧的帷帽白纱下。


    数息寂静。


    白纱下女子轻音缓问:“你入门时领的兰花,与旁人可有不同?”


    谢清晏停顿,目光扫向曲水两畔。


    “是不同。他们的似是幽兰,我的这支,花型如箭,瓣色显粉,瓣尖透白……未曾见过,并不识得。”


    “瓣身粉,瓣尖白,如雪覆春。”


    戚白商缓声慢念着,侧眸,望向了给她递汤碗的女婢,“故而有名,春见雪。”


    “……!”女婢一栗,微微伏身。


    谢清晏似有所察觉:“这碗鲀鱼羹,有毒么。”


    “鲀鱼羹无毒,只是,若用了这碗羹后,再将春见雪兰之息汲于身周,不消两三个时辰,便会毒入脏腑。届时毙命苑外,还能撇个干净。”


    “——”


    女婢脸色一白,惊慌出声:“奴不知,奴不曾有意……”


    戚白商指尖点划过谢清晏的腕骨,取走了他手中的鲀鱼羹碗,向着那女婢身前一掷。


    “砰!”


    瓷碗落在青石上,摔得四碎。


    丝竹骤哑,众人视线惊慌望来。


    戚白商起身,清声冷喝:“利用此羹害人,好歹毒的用心!”


    “——!!”


    曲水两畔,各府公子姑娘们一听闻这话,顿时吓得面色剧变,没喝的将手中羹汤扔了,喝了的在身旁人的惊骇下伏案欲呕。


    一时之间,场面乱作一团。


    趁乱,戚白商拖裙离席,走之前还扫了谢清晏一眼——


    那人不知叫什么迷了魂儿,对着他自己的手腕凝眄。


    “云雀,这儿。”


    戚白商顾不得多看,连忙跑向一侧竹林,将方才躲在林内朝她招手的云雀拉了出来。


    “婉儿呢?”


    “大姑娘,我就是来与你说这个的!”云雀似乎刚急跑过,气息不匀,“我家姑娘不,不见了!”


    戚白商蹙眉:“怎会不见?”


    “就是方才开宴之前,夫人身边一位嬷嬷忽然来了,说要召见大姑娘你,有事责问!”


    戚白商急问:“婉儿可曾自露身份?”


    “不曾!姑娘怕夫人责怪大姑娘,又正假着你身份,就替你去了,之后便一直没再回来!”


    戚白商定住身,眼底流光轻转,几息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脸色变了:“凌永安可曾来赴宴?”


    “来是来了,不过……”云雀四处张望林子外还乱着的重阳宴,“怎么这会儿也不见了?”


    “——!”


    忧虑成真,戚白商拉起云雀,便循着竹林向外跑去:“可见婉儿往哪儿去的?!”


    “北,好像是北边!”


    戚白商以最快速度在心里量了一遍安府北宅的庭院布局,语速更是前所未有地急切:“北侧闲宅,有东西两落,你西我东——每一个屋子都要找,婉儿多半就在屋内!”


    云雀听出事态不妙,也慌了神,一边踉跄跑着,一边慌忙问:“要不要再喊人来一同找?只姑娘和我,怕是找不及!”


    “不可!”


    戚白商掀掉屡屡被竹枝钩挂而碍事的帷帽,扔在了地上,“若有声张,将此事传扬出去,婉儿今生都毁了。”


    云雀惊得嘴唇一颤,没说出话,眼圈吓得通红起来。


    到了挽风苑北,果然见湖上起阁,作东西两榭。


    戚白商与云雀分向两处,匆匆作别。


    沿着栈道上了湖,戚白商直奔东侧榭宇而去。如绯衣楼中的安家密报所言,榭宇空置,并无人居。


    戚白商一间间搜过去,心弦越绷越紧。


    直至正中一间。


    双叶门扇未曾合拢,似有被人刚推过不久的痕迹。


    戚白商眼神一凉,用力推开了门。


    同方才几处屋舍不同,此处外屋内便燃着烛火,幔帐层层,掩映得内舍朦胧。


    戚白商顾不得许多,撩开幔帐便快步入内。


    最里的暖阁,一名女子歇躺榻上,白色帷帽显是倒下时压歪了,拉着发髻斜斜盖在了她脸上。


    “婉儿!”戚白商慌忙上前,将人扶起,试探鼻息与脉搏。


    “…过量迷药,口鼻吸入。”


    戚白商气得快要咬碎了牙,奈何她今日身上并未带对症药物,只得勉力将人搀扶起,想要带出屋去。


    只是刚过了层层幔帐,戚白商便听得屋外,一个熟悉而惹人厌恶的公鸭嗓晃晃荡荡地走近——


    “……一会儿西边,一会儿东边的,耍着老子玩呢!要是今个儿见不着美人,老子非得弄死那俩丫鬟!”


    凌、永、安。


    戚白商冷了眸心。


    此时将婉儿带出去,定会被这个无赖纠缠上,届时她要带着昏迷的婉儿,怕是极难相与。


    若是旁人见到,就更解释不清了。


    为今之计,只能将计就计,彻底绝了这桩婚、断了宋氏的念!


    戚白商一咬牙,扶着婉儿返回内屋,将她藏在榻上,又拎起薄衾从头到脚地盖好了,这才拉下床帘,将人藏起。


    而此时,外屋已经传来开门动静。


    “咦,门都没关?”凌永安回过头,在空气中嗅了嗅,笑起来,“小美人?你在哪儿呢?别躲了,我都闻到你身上的香气了!”


    怕凌永安进来,戚白商耽搁不得,起身快步掀开了幔帐。


    到最后一层,她停住身。


    “凌公子?”


    “嗯——?”


    凌永安色眯眯地扭过头,隔着薄薄一层幔帐,将那道绰约身影收入眼底。


    直至一只纤白的手挑开幔帘。


    那张在琅园惊鸿一瞥,此后屡屡入梦而不得的美人容颜,就这样在他眼前显现。


    凌永安几乎看呆了,只知道跟着那道曼妙身影,将目光呆呆挪动,连对方停在了外屋的方桌前都未曾察觉。


    “美人……嘶。”


    凌永安吸了下差点没收住的口涎,狠狠揉了揉眼,“当真是你啊,美人?我不会又是在做梦吧?”


    “又”字听得戚白商嫌恶。


    她向后抵住桌沿,右手借着身影遮蔽,摸上了她方才扫视时见到的,那只长颈圆肚的瓷器花瓶。


    戚白商轻手,握住了花瓶颈口。


    “凌公子,究竟是不是,你上前来仔细瞧瞧,不就知晓了?”


    “好啊,别急啊美人儿,”凌永安搓着手上前,边走边解去了自己外袍,色眯眯的眼神从戚白商的脸上往下落,“公子我这就来好好地疼你——”


    “啪。”


    左手猛地一巴掌,将猝不及防的凌永安扇得一懵。


    他踉跄了下,不可置信地扬起脸:“你你你敢扇老子?!”


    戚白商耳尖微动。


    屋外,湖上栈道多了凌乱踏上的脚步声,朝着这个方向。


    ……来了。


    戚白商轻狭起杏眸,扇完人的左手朝凌永安勾了勾。


    他脸上的怒火一滞,又屈从色欲消解几分,觍着脸重新凑上来:“原来只是情趣啊,那美人儿你不早说,我也好……”


    未能说完。


    “砰!!”


    戚白商右手拎起落下的花瓶,在他脑门上开了花。


    碎片飞溅。


    其中一片划过戚白商颈侧,剌下一道血痕。


    “嗷——!!”


    凌永安应声倒地,狼狈痛呼。


    戚白商冷垂着眼尾,未看一眼,她松了花瓶长颈,扯起上襦,从肩侧向下狠狠一拽。


    呲啦。


    衣衫撕裂,露出一角雪白的肩。


    就在此刻。


    关上的房门被人从外一把推开,宋氏身旁的那个管事嬷嬷大呼小叫地跑进来:“大姑娘,您在不在——”


    望清了外屋一站一瘫的两人,刚要往里冲的嬷嬷兀地僵住。


    她身后,宴席上的不少人跟着停在屋里屋外。


    一瞬死寂。


    地上瘫坐的凌永安竟未昏过去。


    血顺着他额头淌下来


    春鈤


    ,他抹了一把,跟着吓得凌永安鬼哭狼嚎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戚白商眼圈一红,捂住裸白的肩前裂开的上襦,仓皇退后,缩在角落:“是他……是凌永安将我骗到此处,欲行不轨!”


    门外哗然。


    凌永安哀嚎不已:“你这个毒妇!你休得胡言——哎呦疼死我了,快叫人、叫人啊!我要死了!!”


    管家嬷嬷反应过来,眼神阴冷地瞪住戚白商,语气却故作惶恐:“白商姑娘,您在说什么啊?不是您说身子不适,定要私离宴席?我是一回头发现您不见了,这才急急忙忙地央了人来找,您怎么还攀咬起凌公子了?”


    “嬷嬷,分明是你帮他骗我来此地,竟、竟反咬一口……”


    戚白商眼圈红透,泪珠剔透滚落,在灯火下盈盈如坠:“你说呀,凌永安给了你多少钱财,叫你如此坑害我?”


    “我——”


    嬷嬷尚未辩解出口,屋外议论声忽地一寂。


    戚白商心跳漏了一下,泪眼朦胧地不安抬眸。


    “……侯爷!”


    “谢侯。”


    “定北侯来了!”


    聚集在屋里屋外的众人忽惊声着,让出一条道来。


    戚白商含泪带惊地望去,便见一道清挺如玉山的身影侧手扶着腰侧长剑,逆光步入。


    一个恍惚,竟叫她想起了骊山那夜。


    彼时谢清晏踏夜色向她行来时,也如恶煞修罗,杀气扑面。


    那第一剑,就是要取她命的。


    惊声中,地上吃痛的凌永安像是见了救星,连忙爬起身,扶着檐柱朝走来的谢清晏哭诉:“表哥!救我啊表哥!”


    谢清晏停身,晦暗如墨的眼眸低落,瞥过角落里含泪缩着的戚白商。


    衣衫凌乱,颈侧血痕。


    她眼神狼狈又提防地盯着他,像是夜雨里逃窜无处、只能奓起全身的毛恐吓来人的仓皇小兽。


    睫尾缀着的那颗泪,将落未落。


    谢清晏收回眼神,无比平静、死寂地,他望向凌永安。


    “救你?”


    “是啊,她要杀了我啊表哥!!”


    凌永安正怒指着角落里的戚白商:“她还污蔑!明明是她浪荡狐媚,故意勾引——”


    “铮。”


    修长指骨抵住剑颚,蓦地一弹。


    剑声出鞘。


    薄薄一寸如雪清光,映照起屋内灯烛,如星河流火坠下,灼人眸心。


    谢清晏长剑握起,倏然横指——


    剑锋冰冷,直直削向凌永安颈上人头。


    第30章 恶鬼 而我,要的是你。


    “谢清晏!!”


    戚白商惊魂颤声, 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说不得是她的声音还是那剑的变向更快一息——


    剑尖上挑。


    离着凌永安不过毫厘,长剑如雪的锋芒在他头顶掠过。


    “呲啦!”


    裂帛声如惊雷。


    凌永安身后,斩断的幔帐飘然落下, 被谢清晏一剑挑起。


    “咯吱……吱……”


    瘫坐在地的凌永安牙冠打颤, 哆哆嗦嗦地向头顶上方聚拢眼珠——


    咔嚓。


    他束发的玉冠碎开,跟着那支断掉的檀木簪, 从他散垂下来的发间跌落在地。


    玉冠摔了个粉碎。


    “……啊!!”


    凌永安吓出失心疯了一般,鬼叫了声,手脚并用往外爬去。


    与连滚带爬的凌永安擦身而过,谢清晏漠然清绝地垂着长眸,缓步走到墙角的戚白商面前。


    剑尖压下,幔帐薄纱滑落, 被他单手截住。


    归剑入鞘。


    谢清晏屈膝跪地,拉起薄纱,披裹在戚白商的身上,紧紧拉合。


    到此刻,戚白商才惊觉, 不知为何,谢清晏停在她颈下的指骨竟然是带着颤栗的。


    唯有声线低哑沉寂。


    “董其伤。”


    “清场。”


    鬼魅般的身影掠出:“是, 公子。”


    不消片刻,屋里屋外,同样在那一剑下受惊不轻的宾客们就都被驱离。


    戚白商醒神, 拢住谢清晏给她披作外衣的薄纱,轻声道了谢, 跟着她想起什么,指向层层幔帐之内,小声道:“婉儿在最里面, 她无事,侯爷放……”


    “心”字未出。


    戚白商指向帐内的手腕被蓦地攥住。


    她一怔,不解回头。


    这一角叫桌沿遮拦了烛火之光,晦暗不明,谢清晏便自那晦暗里抬眸,无声无言地盯住了她。


    在那眼神下,戚白商甚至有种被山野凶兽死死咬住喉咙的窒息。


    她下意识想向后躲。


    钳制在她手腕上的指骨却如囚锁,反将她一点点拉近。


    在那如噬人似的眼神,带着沉重难抑的欲望将她吞没的前一刻——


    “婉儿!!”


    撕心裂肺的惊声从屋外跑入,划破了这满屋叫人心惊肉跳的死寂。


    “——”


    窒息感如潮水褪离,戚白商猛吸了口气,抽走她的手腕。


    她咬牙起身,望向外屋来人。


    正是由眼圈通红的云雀跟着进来的,满面惊慌的宋氏。


    她一进来,左右四扫,第一眼就看到了被之前谢清晏那一剑吓得失魂瘫倒的管事嬷嬷,尖叫着冲过去:“你这个蠢货!怎会弄错了人?怎敢叫婉儿——”


    “夫人。”


    清冷如冰泉的女音涤过屋内。


    怒声戛然而止。


    宋氏一僵,回身。她又惊又惧又恨的眼,便对上了披着薄纱,缓步朝她走来的戚白商凉淡的眼。


    宋氏面容扭曲,却又顾忌谢清晏就在不远处,停望着此处。


    她艰难地开口:“听说是你从歹人手里救,救了婉儿……”


    “差一点,就救不到了。”


    戚白商轻声道。


    似乎是想到了后果,宋氏脸颊都抽搐了下,扭头怒瞪着扶着廊柱艰难起身的管事嬷嬷。


    戚白商也跟着侧眸望去,同时莲步轻挪,她走到了宋氏身侧的管事嬷嬷面前。


    管事嬷嬷在宋氏那一眼怒瞪下,回过神来。


    她下意识躲过某道身影清然矗立的角落,赔着笑脸朝戚白商:“大姑娘,是老奴猪油蒙了心,竟叫那凌永安骗了,这才……”


    “啪!”


    一记耳光狠狠甩上,震住了惊恐捂脸的嬷嬷和宋氏。


    戚白商垂低了手:“短见无德,蠢毒刁妇,害人害己。”


    吓破了胆的嬷嬷不敢作声。


    一旁的宋氏却登时瞪圆了眼,她哪里听不出这分明是在指桑骂槐:“你大胆!你莫以为救了婉儿一次,就可以在府中作威作福了!”


    “夫人这位嬷嬷谋害主家,我谅夫人心善不舍,这才替你管教,何来作威作福?”


    戚白商冷眼望去。


    “还是说,非要等到下一次婉儿乃至戚家当真被这个蠢妇连累祸及之时,夫人才知后悔呢?!”


    “你——你敢这样对我说话?”宋氏被戚白商那眼神慑得心慌,却更着恼,瞪向身旁嬷嬷,“你是我房中的人,她打你便是逾越!你不知还手吗?还不给我——”


    “以奴害主,一掌不够,戚夫人是想要她这条命来抵?”


    一道低沉清和的声线忽起。


    宋氏僵住了身,扭头看向戚白商身后。


    谢清晏扶着长剑踏出翳影,如竹如玉的指骨曲起,懒抵在剑颚上,一抬。


    三尺青锋出鞘寸余。


    “——!”


    管事嬷嬷立时想起了方才站在剑光范围内,那种犹如见尸山血海的扑面杀气。


    她腿一软,哀求地跪倒在地:“谢侯,夫人,大姑娘……我错了,我当真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鬼迷心窍,我……”


    “够了!”宋氏生怕她说漏什么,急赤白脸地踹过去一脚,“滚出去!回府看我不罚你!”


    嬷嬷颤了下,哆哆嗦嗦看向谢清晏与戚白商。


    戚白商冷瞥回眸,侧过身去。


    长剑归鞘。


    “哎,谢谢夫人,谢谢侯爷,谢谢大姑娘……”管事嬷嬷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去。


    宋氏回神,尴尬扫过谢清晏神色:


    春鈤


    “我,我先去看看婉儿。”


    “戚夫人稍等,还有一事。”


    宋氏僵停,小心回过身:“何事?”


    “凌永安德行败坏,不堪为婿,平阳王府与戚家婚事,就此断绝,今后不必再提。”


    宋氏惊急:“可我与王妃——”


    “平阳王府若问起,”谢清晏回身,神情温柔而眼眸沉凉,“便说是我说的。若有异议,叫平阳王妃来找我问责,如何。”


    “不,不敢,谢侯言重了。”


    宋氏强撑着煞白脸色,狼狈地笑着应了,扭头进了幔帐内。


    她一走,董其伤适时入内:“公子,安家安仲德在外求见。”


    “——”


    戚白商眼皮蓦地一跳,抬眸望向门外。


    安仲德,安惟演的嫡长子,当朝吏部尚书,也是安家最有望接任安惟演成为朝中重臣之人。


    她的,亲舅父。


    谢清晏望向戚白商,见她无意识拢紧了攥着薄纱的手指,他眼神微动:“先取帷帽来。”


    董其伤应声。


    没两息,他便亲手将一顶沾了草叶碎屑的白纱帷帽送进来。


    “你落在了竹林中。”谢清晏道。


    “竟捡回了…谢过侯爷。”戚白商接过,这一瞬有什么念头掠过她脑海,她却未能捉住,只是下意识提防着安仲德的出现。


    “谢侯爷!”


    安仲德人未入,声先至。


    戚白商隔着帽纱望去,便见一个白面无须、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穿着绛紫官袍,快步进来,满面焦急恳切:“听闻宴席菜肴中出了谬过,竟惊扰了谢侯爷和戚二姑娘,险些酿成大祸,当真是府中莫辞之罪责!”


    谢清晏似是意外:“安尚书今日不在吏部当值?”


    “我一听府中出事,第一时间便赶了回来,生怕谢侯有失!”安仲德擦过额头上的汗,顺手扶过歪了的官帽,惶恐道,“都怪我治家不严,出了这么大的谬过!若是谢侯有失,我万死难辞其咎啊!”


    说着,安仲德一掀紫袍,竟是屈膝要跪下来:“万望谢侯莫怪——”


    戚白商眼皮一跳,手抬起来,本能想替某人拦住。


    她惊看向谢清晏。


    那人竟岿然未动,神清气定。


    他只低了低身,在对方跪下前温声道:“安尚书贵为三品朝臣,金玉绶带,只跪天子。如此,是想折煞谢某么。”


    “——不敢!万万不敢!”


    安仲德屈了一半的膝盖立刻打直回来。


    又是一番恳切致歉后,安仲德才终于将目光转向了外屋里的另一个人。


    他的目光在戚白商腰间的金字木牌上停顿了下,跟着拱手:“久闻婉儿姑娘才女之名,未能得见,今日来府中赴宴,却叫你受惊了,实在是安府招待不周啊。”


    戚白商先是一怔,跟着低眸,望向了自己腰间。


    木牌垂坠,流苏晃荡。


    “戚婉儿”三字在上面晖晖熠熠。


    “…!”


    戚白商面色微变,终于反应过来,刚刚电光石火似的擦过脑海的事是什么。


    这块木牌!还有这顶帷帽!


    谢清晏若是方才看见了,岂不是立刻就能知道流觞曲水宴中的“戚婉儿”是她假扮的了?


    此刻想躲已来不及。


    戚白商只能硬着头皮,朝安仲德还了一礼,尽可能叫那枚木牌转去谢清晏看不到的地方。


    “安尚书误会了,”谢清晏却兀然道,“今日宴席上险些受害的并非戚婉儿,而是这位戚家长女,戚白商。”


    “……!”


    戚白商面色微变,下意识隔着帽纱望向了谢清晏。


    谢清晏却只是目不瞬地凝视着安仲德。


    谢清晏知道了?那他是在试探她的身份,还是试探安家对她的态度?


    或者,二者兼具?


    戚白商心绪杂乱,低垂下睫去。


    可惜安仲德神色间并无异样,他只是惊讶地看了看戚白商,又看了一眼她腰间木牌,随即将疑惑压下,谦恭道:“原来今日受惊的是戚家大姑娘,实在对不住。如此说来,方才各府子弟离开时提起的,近些日子在京中颇有盛名的琅园医仙,便是戚大姑娘了?”


    “京中谬传而已,白商不敢当安大人盛赞。”戚白商平静答。


    “哪里是盛赞谬传,我看戚姑娘医仙之名确是应得!”


    安仲德惊叹:“若非戚姑娘博闻强识,竟然知晓鲀鱼与春见雪这等连医书中都未有记载的相克剧毒之物,今日我安家必要酿成大祸!如此算来,你当是我安府贵人才是!”


    戚白商轻哂:“看来安大人也了解岐黄之术。”


    “哪里哪里,这是谈不上……”安仲德刚要摆手。


    “否则,”戚白商淡声抬眸,“安大人如何得知,医书中对此二物相克,并无记载?”


    安仲德袍袖一顿,蓦地掀眼顾向戚白商。


    但也只那一瞬,慑人的精光就叫他亲和恳切的模样遮掩过去:“哦?是我孤陋寡闻了,原来医书中有过记载。”


    “确无。春见雪乃先帝时期兴办兰花典,赣州等地专程培育的新植株,故而所有医典中,都尚未对它做出注解。”


    戚白商低眸,轻拢下袖子,藏起玉镯:“好在我随老师游医数年,见过天下不少奇闻轶事,偶有所闻。”


    “竟是这样,那当真是…万幸,万幸啊!”


    “也不尽然,”戚白商凉声打断,“兴许是贵府有人习得了此方,故意加害舍妹婉儿呢?”


    “这怎么可能…?!”


    安仲德没有戚白商料想中的恼然大怒,只是面露震惊。


    跟着他神色急变,压低了声。


    见四下无人,安仲德看向谢清晏,诚惶诚恐道:“莫非,又是征阳殿下,为谢侯与婉儿姑娘之事,使起了小性子?”


    “…………”


    戚白商几乎要压不住心底那声冷笑了。


    安家,当真好手段。


    进退有余,连征阳公主都能被他们拉来作挡箭牌——征阳若是有那个借罕有毒物相克、推延杀人时间的脑子,就不会干得出叫丫鬟直接来找她的蠢事了!


    今日若非她替了婉儿,这难得一见的鲀鱼羹,合上上京都罕有的春见雪,便十足十够取了婉儿性命!


    安家最意料之外,怕是她这个医女变数才对。


    戚白商还欲开口。


    “征阳的性子,是该管教一二了。”谢清晏却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她,“不过,许只是底下办事之人出了纰漏,安尚书也不必苛责。”


    “?”


    戚白商恼然看他。


    安仲德不胜感激道:“多谢谢侯体谅!您当真如传闻里宽宏仁义,有圣人之风啊!”


    “安尚书谬赞。”


    谢清晏抬手,从身后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戚白商的手腕,“安府今日事杂,我便不再叨扰。告辞。”


    “谢侯慢走!慢走啊!!”


    安仲德跟着送出去好几步,终于在无人了的栈道上停住。


    他身后为首屋舍里,一名女婢小心走出。


    安仲德远远望着那两道身影,笑容淡去。


    他轻眯起眼,回忆着方才屋内昏昧里,女子似有不情愿地被谢清晏拉了出去、衣袍纠缠的侧影。


    “你确定,”他双手抄入袖子,回过头,“今日宴上,谢清晏是对这个女子极尽亲密?”


    “是,大爷,”女婢小心屈膝,“就是她,绝不会错。”


    “哦?”


    安仲德慢慢吞吞吐出声笑,神色间露出与之前恳切截然不同的阴沉。


    “戚家,戚白商?有点意思。”-


    戚白商一路被谢清晏牵制着,带离了安家北宅。


    “婉儿险些受害,安家分明是有意为之,却栽给征阳,便是吃定了戚家奈何征阳不得!谢清晏,你是婉儿来日夫婿,怎可如此轻易放过此事?”


    “……”


    被拽进了四野无人的竹林中,戚白商发狠咬牙,她掀下帷帽,反手砸向了谢清晏死死钳制着她的手腕。


    “谢清晏!”


    那人蓦地一停。


    几息后,谢清晏回过身,低眸,停在了她腰间的木牌上。


    戚白商顿住,想起宴中假扮婉儿被迫与他亲近之事,不由心虚了下。


    “今日我也是怕征阳加害婉儿,不是故意骗你。”


    “婉儿。”


    谢清晏低声默念了遍。


    那人声调从极


    𝑪𝑹


    致的平静里透出一丝古怪,叫戚白商莫名不安。


    她抬眸去看他神情。


    却见谢清晏正于斑驳明灭的竹影间掀起长睫,端是神清骨秀,却没什么表情,眼神近乎寂灭地、居高临下地凝眄着她。


    “婉儿,婉儿,还是婉儿。”


    谢清晏缓声,随他话音,他一步步朝她踏近,每一句低轻却毫无温柔之意的称呼,都像要叫他踏碎、碾灭进土里。


    “戚婉儿的性命清誉,比你的重要?”


    “……”


    戚白商又想起谢清晏今日在外屋角落里,望着她如噬人的眼神。


    那一刻虽未看清,但也是这般。


    叫她不寒而栗,想转身立刻逃离。


    “谢清晏,你今日似乎不太,舒服,”临时改掉了那句不太正常,戚白商退了半步,转身想逃,“我们还是改日再聊此……”


    啪。


    带鞘佩玉的长剑剑尾,便迫在了戚白商的肩上。


    她身影蓦地一停。


    不知是不是当初被这把剑架过脖子的缘故,戚白商觉着,即便隔着剑鞘,她的颈也能清晰感知到藏于鞘中的冷戾锋芒。


    “怎么,你又要回去找她?”谢清晏低声,缓步靠近。


    他将长剑抵在她锁骨处,剑压的薄纱下,她亲手撕开的衣裳未整,她颈侧留下的血痕才刚刚干涸,鲜红刺目。


    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戚婉儿。


    谢清晏眼神愈冷:“戚白商,戚婉儿对你有什么不同,能叫你为了她——如此自轻自贱、不管不顾?”


    “……!”


    戚白商眼神一颤,方才便未能抑下的怒火,终于再忍不住掀了出来。


    她一掌拍开了他的剑鞘,冷然睖他:“我自八岁丧母,无父无怙,至亲唯余婉儿一人!她若有难,我如何不急、如何不护?!”


    “至亲?”谢清晏颧骨颤动,“她算什么,她与你又经历过什么?不过是轻廉易得的血缘,便是你的至亲至爱了?”


    戚白商气得眼眶湿潮:“谢侯爷高堂俱在,亲族无忧,生来便享尽世间荣华富贵,自然不懂——人活于世,若连最后一位至亲至爱之人都不存,那便是无根浮萍,生无可恋,与飞禽走兽何异?明月何托、余生何寄?!”


    “——!”


    谢清晏眼底剧恸如震,一瞬竟叫他红透了眼尾。


    “戚、白、商。”


    他蓦地回身,袖下握着的长剑颤栗。


    许多年了。


    这许多年里,便是每逢十月初八那夜,他亲手将炙烫烙铁印于皮肉,尝尽苦楚,谢清晏也未曾再感知过这般锥心刻骨的痛意。


    那是只有至亲至爱之人才能给予的,在他唯一最不设防的心口狠狠楔下的一把利刃,冰凝霜结,痛彻也寒彻身心。


    痛得叫他眉心欲裂,杀意翻涌,逼得他几乎要发疯。


    “……”


    死寂里,戚白商迟疑起来。


    她尚湿漉着睫羽,有些不确定地盯着谢清晏似乎不同寻常的背影:“你,你怎么了?我也没说什么……”


    “不想死的话,”谢清晏背对着她,声线沙哑沉戾地打断,“走。”


    “……!”


    戚白商气得哽住。


    “怎么,你又要杀了我么?”她气极反笑,眼眸沁凉,“侯爷又不是第一次做了。我知你下得去手,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出来威吓我!”


    戚白商说完,冷睖着他:“侯爷杀不杀,若不杀,我便去看婉儿了。”


    “——!”


    谢清晏长剑出鞘,回身一扫。


    “唰。”


    戚白商僵住。


    几息后,她抬眸望去。


    谢清晏一剑削断了刻着婉儿名字的木牌,用剑尖挑回,他将它捏在手心,当着她的面,用力合握。


    咔嚓。


    木牌碎作两半。


    而谢清晏从头到尾一瞬不瞬地,冷冷凝眄着她,是溢过清隽眉眼的煞意沉沉。


    “——!”


    戚白商气得脸色苍白,转身离开。


    竹林中秋风骤起,掀动一片片岿然玉立的竹枝,绵延地弯折下去。


    一如林中那道身影。


    长剑抵地,谢清晏慢慢屈膝,像是痛得再难以忍,他身影蜷起,跪将下去。


    指骨颤栗着,将玉佩从衣襟里拉出。


    刻着“夭夭”字样的玉佩被他攥入掌心,棱角硌着指骨,触摸过无数遍的一笔一划,早已如刀凿斧劈地刻在心底。


    “夭夭,医者仁心……”


    “你的心悉数给了旁人,早便将我忘尽了,是么。”


    “……”


    四野阒寂。


    唯风过竹林,如鹤唳悲鸣-


    从安府回来当晚,上京就下了一场雨。


    戚白商去看过婉儿,还熬了药,可惜宋氏正气得不轻,不许她近身,又时刻守在榻旁,急得事事亲力亲为。


    戚白商原本极厌了宋氏,可是站在明间,冰凉的雨丝扑身,她望着暖阁里那个总是刻薄寡恩、生得也不算好看的宋氏,竟恍惚间想起了母亲。


    在她小时候,病时,母亲也是如此焦急顾盼的。


    原来世人皆有共性……


    难怪老师总说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这般想过,她将汤药交给了云雀,嘱咐过用量,便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那夜雨声未停,反是愈发大了。


    戚白商睡在暖阁,辗转浅眠,几次因着幼时之事梦醒。


    直至一声惊雷:“轰隆!”


    白光劈下,照彻屋内。


    恰逢浅眠睁眼的戚白商兀地一栗——


    黑暗中,她的床榻侧,分明坐着一个人!


    “谁!?”


    戚白商抬手就要去抽枕下压着的短匕,只是刚攥住,就被一只冰凉的、浸着冷雨的手紧紧扣住了手腕。


    雷闪再鸣,屋内一亮又灭。


    在这一次,戚白商看清了伏身下来的、尚沾着雨滴如泪滚落的恶鬼面。


    戚白商惊颤了声:“谢清晏!?”


    她又气又急又恼,试图挣脱手腕:“你就算要杀我,也不用吓死我——”


    “砰。”


    刚艰难抬起一截的腕骨,再一次被扣回榻上。


    “我说过,我不是谢清晏。”恶鬼面俯低下来。


    雨水滚落,砸入她锁骨窝。


    又顺着脖颈滑下,如落笔一道暧昧湿痕,直至没入她如瀑的青丝里。


    “谢清晏是长公主的独子,高堂俱在,亲族无忧,享尽世间荣华富贵……我与他不同。”


    戚白商气得想笑:“你若不是,怎会知晓我与他今日所言——”


    话声兀止。


    一息后,戚白商栗然了下,瞳孔骤缩。


    方才是她的错觉……


    还是,谢清晏当真隔着恶鬼面,亲了她一下?


    “……”


    戚白商的反应似乎勾起了恶鬼面下那人最极致的愉悦。


    他低哑着声,似笑:“如此,你可信了?”


    “谢清晏要娶的是戚婉儿。”


    恶鬼面低首,再次如一枚雪吻,冰凉触落她灼人的颈。


    “而我——”


    “要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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