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秋来得极快。
恍惚一夜而过, 银杏微微见了黄,秋凉便似晨间清霜,将整座山林都浸透了。
山林间。一行马车劳顿半日, 终于停在了去护国寺的山路旁, 车夫们下来解了套,或饮马或喂草, 暂做修整。
最末尾的一驾里,连翘正嘟囔着给戚白商披上一件堇色青莲纹斗篷。
“天这般凉了,府里却连个遮风的锦缎帘子都不给姑娘准备,竟还只拿这最劣等的马车来敷衍姑娘……莫说比婉儿姑娘的车驾,便是戚妍容的,也远胜过姑娘这驾马车不知多少呢!”
戚白商手里的书册不疾不徐地翻过去一页, 停了两息,她才在连翘幽怨的眼神里略微回了神,仍疏慵懒淡地垂着眸。
“寄人篱下么,将就着些。”
“您是府里大姑娘,怎么就是寄人篱下了, 还不是公爷和大夫人苛待。”连翘气鼓鼓地说完,将视线落到戚白商手边。
袖笼下探出一截细白如雪的指尖, 正在墨迹刚干不久的书册中,某个名字上虚虚一点。
“安仲雍……”
“老太傅的嫡次子,姑娘认识?”
“隐约吧。”
戚白商却未再提, 指尖划向下,“绯衣楼给的安家文书里说, 他多年沉疴未愈?”
连翘应道:“是啊,这位在满门皆缙绅的安府,当算得上头号出格人物了。听说他少时聪慧远胜兄弟, 不知为何,过了及冠却辞了官、弃了圣贤书,整日花天酒地,没多久就将身子败了,此后一直将养在安家,布衣至今。”
“多年不见病危,又未有起色,”戚白商淡言道,“许是心病吧。”
“那就不知了,”连翘挠了挠脸颊,“安老太傅与老夫人对这个嫡次子极为爱重,多年来一直在为他寻医问药,可惜……”
连翘眼睛忽地一亮,凑近低声问:“姑娘是打算以给安仲雍治病为由接近安府吗?”
戚白商未置可否:“还须见机。”
她回眸,望了眼马车角落堆集的医典里最为特殊的那本。
安家文书里,与安惟演相关的一众门生党羽,竟与赈灾银案账册内的名姓重叠过半——而这只是小小蕲州的一册,若是再攀扯下去,不知要拉扯出多少陈年的贪墨巨案来。
何谓结党营私,这两本重若千钧又轻于鸿毛的册子,才真正叫她看了个清楚明白。
“姑娘,中午的吃食送来了。”
不待戚白商思绪更远,连翘的话音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马车布帘挑起,连翘探出半身去,过她肩头,能见一个布衣仆役矮着身,将手里端着的木制托盘往马车里送进。
连翘拦住了他:“你给我就……”
“我有事要禀戚姑娘。”
仆役将身子伏低,脸藏在阴翳里,“不知可否让我进去。”
“你开什么玩笑?”连翘眉毛一竖,“我家姑娘尚未出阁,怎可能随便容一个外仆乱入马车——”
“连翘。”
身后半挑起的帘内,竟响起女子徐徐清音,“让他进来。”
“姑娘?!”连翘惊讶回头。
然而她这一愣神工夫,面前仆役已经像一尾滑不留手的鱼,一眨眼就进了马车里。
连翘吓得连忙跟入:“你——”
话声在望见“仆役”那张犹显出几分少年青涩的脸庞时,蓦地停住了。
“他不是骊山那夜被姑娘你救上马车的……”
连翘呆呆看向戚白商:“姑娘刚刚就是听出他的声音了?”
戚白商不意外,似信手将记载着安家大小事宜的文书搁在那摞医典上,又侧身倚了上去:“连翘,去车外守着。同紫苏说,不许外人近车驾。”
“可他危险——”
戚白商淡淡瞥她一眼。
“…是。”连翘低头退了出去。
等连翘离开了马车,戚白商才轻叹了声:“少侠回来,不会是为了那夜未取走的,我这个庸医的性命吧?”
尽管戚白商仍系着云纱覆面,但低头的少年面色还是微微涨红了。
他迟疑两息,哑声直言:“账册由我藏于姑娘马车内之事,那日擒我的军侯已知。”
“……”
戚白商眼皮蓦地一跳。
——谢清晏知道了?
她终于徐抬了眸,直直眺向少年:“他责你来要回?”
“不是,”少年摇头,“他欲以姑娘之命为饵,诱幕后之人扑食。杀手与死士已至护国寺附近——望姑娘弃了账册,扮作老妇,速去逃命。”
“…好大手笔。”
戚白商凉淡了眸色,在少年不解的眼神里,她仍是语气徐徐:“敢在京畿动手,甚至不惜闯护国寺,幕后之人是何人?”
少年皱眉:“此事与你无干,姑娘何必泥足深陷?”
“他们来取我性命,与我无干?”
“…是我连累了姑娘,”少年攥拳,“我愿护姑娘离京!”
“大可不必。”
“?”
在少年抬头又仓皇避开视线的神态前,戚白商眼皮都没抬一下:“你若想报恩,便告诉我——幕后之人,是不是安家?”
少年愕然望向了她。
这一回倒是连躲都忘了。
于是不必他回答,戚白商也了然于心:“好啊,”她轻飘飘应下,倚回医典前,“此事我知晓了,这恩你已报,可以走了。”
“安家是为消账灭口、不惜一切代价,那位军侯更是故意借刀杀人!姑娘今日若入护国寺,那就是九死一生了!为何一定要——”
“此事,”戚白商淡声打断,重复了他方才的话,“与你无干。”
“……”
“姑娘,催启程了。”马车外,紫苏低声提醒。
戚白商瞥向少年,对方咬牙
𝑪𝑹
看着她,眼神里略有几分要将她打晕带走的狠色。
好在不用戚白商费口舌,少年一扭头,便跳出了马车,消失在山林之间。
等马车重新上路后。
戚白商简言两句,对紫苏与连翘说了护国寺之伏的事。
今日说多了话,她有些累,续了口药茶,才对着面有菜色的连翘与驾车的紫苏重新开口:“事已至此,你们逃命去吧。”
连翘苦巴巴:“姑娘何必要去啊?”
“我若说了,无人会信、甚至惹火上身。我若不言而私逃,婉儿与戚家众人皆要入彀。”戚白商一顿,“且安家之势权倾朝野,只要见过账册,我便逃不掉。”
“姑娘……”
“何况,既是要钓安家,那冒死亦当赴之。”
戚白商浅浅言笑,“送上门的机会,岂有不用之理?”
“这哪是机会,分明是要命。”连翘叹气,“姑娘,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我们还是选个别的法子……”
“紫苏的命是姑娘救的。”
马车外,紫苏扬鞭,铿然落声:“姑娘去哪,紫苏去哪。”
连翘瘪嘴:“就只救了你吗?当年要不是姑娘买下我,我早被卖去青楼里受尽折磨,哪还有命在姑娘这儿活得自在……我虽不比紫苏会武,但好歹脚力不错,关键时候还是能背着姑娘跑的……”
早料到两人劝不动,且那日马车内也有她二人,便是私逃也难保安危,戚白商就没有多费口舌。
隔着挑起的车帘,她望向山野中——
那座香火鼎盛的巍巍护国寺,渐已在青黛远山间显了轮廓。
丛林间青雾袅袅,蔽人耳目,不知蛰伏着多少要命的杀机。
杀手,死士,阎王收。
谢清晏还真是费尽心思。
不知这护国寺,究竟是她的埋骨地,还是安家的销魂窟呢。
“……等等。”
袖笼内,紧捏着的指尖蓦地一松。
戚白商若有所思地回眸:“莫非,从一开始,他的目的便也是安家?”
远山无人答。
马车外,忽有清涟如泪,从山野间洒落下来,打湿了木制窗格。
“吧嗒……”
——
“吧嗒。”
护国寺后山,林间亭下,滴雨落檐。
潺潺暮雨洗得亭外竹林如染,山色空蒙。
而藏于密竹林间,这座居高临下,对着佛寺一角古色青檐的亭子里,却正燃着一片猩红摇曳的火堆。
斜风细雨入亭,摧得孱弱火苗颤栗不堪,像受惊一般,随时将灭。
一道身影侧立于旁,霁月清风,湛然若仙。
却只是漠然视之。
董其伤踏入亭下时,正望见这一幕,不由地皱眉:“公子。”
“他果真去报信了?”覆着恶鬼面甲,悬玉束腰的青年背身而立,声线清沉。
“是,”董其伤低头,“属下亲眼见,他入了戚家车队的最后一驾马车中。”
“红颜祸水。”
谢清晏薄哂了声,收回了望向那角古色青檐的视线,他一掠袍铠,坐在了石凳上,“此刻,按马车车程,她应要逃到骊山北峰了吧。”
董其伤迟疑。
谢清晏察觉什么,回身:“怎么?”
董其伤低声道:“戚白商未逃,仍在马车中。一炷香前,已随庆国公府众人……入寺了。”
“——”
修长指骨刚拾起干柴,就停在了火堆旁。
几息后,一声低笑如清玉落泉,声胜丝竹:“不愧是戚世隐的妹妹,闺阁中也能养出这般风骨。”
董其伤跟声道:“安家死士与雇来的杀手已将香客庐舍层层围伏,待他们入屋,盏茶内必将动手。”
谢清晏长眸轻抬:“故而?”
“戚家长女确承其先祖遗风,就这样死了,是否…可惜了?”
谢清晏清眨长睫,神色温润如玉:“是可惜了。”
董其伤意动:“那……”
“更可惜是,这火还不够旺,你说呢?”
谢清晏说着,拾起的干柴被他挽袍松手,坠入火中。
火舌吞没干柴、一瞬窜起。
灼烫之意伴随着深刻于记忆的绝望恐惧,如附骨之疽,攀上他指骨直至心口。
谢清晏却一瞬不瞬地望着,任那柴堆里的火色映入,将他漆眸深处灼得如血。
恶鬼面下。
那人轻声笑了,语气温柔,字句如锋:“若不死上一两个上京名门贵胄,闹个满城风雨,又如何能将幕后之人架上炙火?”
“……我明白了,公子。”董其伤低头退出了亭子。
雨中山林阒寂,直至某声轻响。
谢清晏眼神微动,起身,走到亭栏前,他垂眸睨下——
比亭子矮了数丈,露出的那角古色青檐下,窗扉内人影翕动。
窗内。
“姑娘,有消息了。”
紫苏快步来到戚白商身旁,“长公子飞鸽回信,他立去京兆府同府尹调人,如今已在路上……只是唯恐不及。”
戚白商颔首,看向另一侧。
连翘是喘着粗气跑进来的,一边停住一边点头:“幸好长公子给姑娘留了信物,否则那群家丁根本不听调唤……”
戚白商垂眸浅思,徐声道:“你再去知会寺中,叫他们做好防备。”
“恐怕僧人们不会信,这里可是护国寺啊。”连翘忧心。
戚白商道:“尽人事罢。”
“是。”
见着连翘转身,冒雨跑出了庐舍,戚白商侧眸,看向紫苏:“可是在此地?”
紫苏略微颔首,眼神机警沉冷:“我入内前观察过,庐舍四周,林中皆有异动。”
戚白商微蹙眉:“你护好婉儿。”
“姑娘——”紫苏难得急声。
“此事与她无关,她最无辜。”戚白商声轻,眼神却决然,“答应我。”
“……是。”
戚白商取了两枚在马车上就调配好的药瓶,递到紫苏手中。
两人分开。
在此处香客庐舍内环视一圈,戚白商望着角落里打开的那扇窗扉,微微蹙眉,走了过去。
窗外便是后山。
峰林陡峭,山石嶙峋,倒是不像有什么埋伏。
不过还是关上为妙。
戚白商想着,在窗边洒下药粉,跟着踮脚,仰眸便要关上窗——
雨丝如雾。
而后山正上方,一角孤亭如山衔鹤喙,探出茂密竹林间。
亭下,一道身影似明月清悬。
四目相对,戚白商眼睫一颤。
——恶鬼面森然清冷,寒彻人心。
他竟就在那亭下看着。
居高临下,观她生死如一台戏。
“……”
戚白商紧紧攥住了窗棱,隔着山林雨雾,她咬唇,止住气极的栗然,只死死睖着那道身影。
像是要将他分毫都刻入心头。
那人停了几息,竟似是笑了,向前俯身,他疏懒撑住了身前亭栏——
‘求我。’
十面埋伏,寒芒在刃,不如求我救你。
——
明明一字未闻,但戚白商就如从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中清晰听见了谢清晏这般温柔又冷漠至极的声音。
“若我做了恶鬼……”
戚白商冷然一哂,薄恨的眼神决然又孤傲,她仰睖着他,像一只羽色惊艳而孱弱的凤鸟。
“第一个便找你索命。”
细白的双手探出,荷袖垂落,她扣住铜环,砰然合上了窗扉——
“砰。”
“——”
雨滴震落青檐。
谢清晏松扶着亭栏的指骨蓦然握紧,眼神一瞬沉冽。
方才一闪而过,她左手指根那点盈朱,是她之前白纱下未愈的伤,还是……
“侯爷!”
身后亭外,忽有一骑飞至,于林间翻身下马,铿然跪地。
压着寺内骤起的杀伐之声,来人疾禀——
“云公子密信,称十万火急!!”
第18章 临危 温柔与疯戾。(二更)……
一个时辰前。
上京, 京兆府。
“戚大人,此事绝非本官不肯通融
春鈤
,而是于例不合啊……”
时任京兆尹名为元启胜, 在朝中是个两不相帮的油滑孤臣, 此时正捺着他那两撇小胡子,做出一副为难模样。
“有何不合?”戚世隐眉峰冷冽, “元大人既司京兆府,京乃上京、兆乃畿辅,护国寺便在此列,为何不可调兵?”
元启胜叹道:“哎呀,话虽如此,可这护国寺乃先皇敕封, 宗室重地,那又另当别论了不是?何况如今正值重阳临近,护国寺边禁三十里,平民莫许入内——只凭戚大人一句‘有贼寇追袭持有蕲州账册之人’而入,万一出了差错, 冲撞了贵人……”
“若当真如此,我来担责。”戚世隐声沉了几分。
元启胜不满道:“我自知戚大人身居高门, 不惧朝中贵人权势,但我与戚大人可不同。何况蕲州赈灾银案,圣言未断, 朝中也尚无定论,这本账册究竟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戚大人何必冒着开罪半朝同僚的风险——”
戚世隐再听不下去,怒声道:“便是账册不知真假,我戚家女眷生死系于此事难道也能是假吗?!”
“那自是……噗!”
元启胜刚含进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
他瞪大了眼, 顾不得官服狼藉,一边胡乱抹去一边抬头惊声:“什么?戚戚戚家女眷?!贵府二姑娘、与谢侯颇有渊源那位戚婉儿姑娘——难不成也在其中??”
戚世隐眼底生寒:“戚府自当家主母,至三位舍妹,皆是今日入寺。”
“——治安官!治安官呢!?”
京兆尹急急忙忙下了堂,掇起戚世隐的袍袖,就跑着将人往外拉:“戚大人当真是!您早说啊!令妹千金玉体,万一受了歹人惊吓,谢侯与长公主府若怪罪下来,我如何担当得起?!”
治安官匆忙入堂:“大人?您寻我?”
“快!调城门校尉,速、速赴护国寺!”
京兆尹急声喘息——
“不得耽搁!!”-
一个时辰后,护国寺,香客庐舍。
“大夫人,再耽搁下去,今日戚家女眷性命,怕是要尽付于此了。”
“妖言惑众!”
屏风后,宋氏怒目瞪向戚白商,“此处乃是护国寺,先皇敕封之地,今日更是长公主看在婉儿的面子上施恩特准,上京皆知我戚家今日来此上香祈福,怎可能有宵小胆敢来犯?”
戚白商清泠垂眸:“夫人,事关生死,我无须说谎。”
宋氏打量着戚白商与往常无异的神态,几息后,她不以为然地冷笑了声:“谁知你心中包藏什么祸水?兴许是嫉妒婉儿得了未来镇国公的青睐,故意使坏,想要搅了长公主的恩赐……”
“母亲。”
站在宋氏身侧,戚婉儿轻声劝住,但她也面露几分不能置信的迟疑,跟着转向戚白商:“阿姐,当真有歹人潜入寺内?”
“我会诓骗你么。”戚白商望她。
戚婉儿蹙眉,看向宋氏:“母亲,我相信阿姊。”
“你……”
宋氏冷脸起身:“好,我是教不听你了。我要去你祖母那儿问安,戚妍容已过去了,你难道不去?”
戚婉儿为难间,宋氏已气得甩手而去。
戚婉儿要拦,戚白商却拉住了她,微微摇头:“婉儿,今日之事,危在你我,并非夫人。她离开此地,对你与她都非坏事。”
戚婉儿脸色微变:“难道…又是征阳公主?”
戚白商默然未语。
虽不是征阳,却是征阳背后的安家。她很难担保安家为了笼络谢清晏作乘龙快婿,是否会一不做二不休,“顺手”将戚婉儿这个对征阳公主最大的威胁一并除去。
谨慎起见,戚白商没有宽慰她:“无论如何,你须小心。”
“姑娘,”紫苏快步从门旁回来,将手中印信交给戚白商,“随行家丁与从侍已尽数集合,就在门外了。”
戚白商接过:“让他们撤入庐舍。按之前安排,在房内四周做好布置。”
戚婉儿身旁的丫鬟云雀脸色一变:“那怎么行啊大姑娘,家丁皆为粗鄙外男,庐舍内尽是女眷,我家姑娘与您更是尚未出阁——”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戚白商罕有地出言打断。而她身旁,紫苏早已在她下令后便转身去布置了。
“……”
戚白商也去陪同布置。
等到关好了那扇窗,她面色苍白地回来,正见戚婉儿低头,还怔然望着她放在一旁的那个小物件:“长兄竟将府里的世子印信也交给阿姐了。”
戚白商拿起印信,攥紧——
想着后山亭下的那道身影,戚白商脸色苍白而眼底抑着薄恨,她轻声道:“别怕,兄长会来、谢清晏亦然。只恐迟些。”
戚婉儿闻声惊抬头:“谢侯爷?”
“今日之事,你定要父亲、兄长与谢清晏追究幕后之人,连根拔起、绝不姑息。”
“阿姐……”
戚婉儿像是叫这样冷厉的戚白商吓住了,有些失神。
“婉儿,今日若我不幸罹难……”
戚婉儿闻声一惊:“阿姐你胡说什么!”
“你务必将这枚印信与此物交还兄长。”
戚白商充耳不闻,拉起戚婉儿的手,将印信与一旁缝入账册的斗篷交给她,“另外……还有一件不情之请。”
戚婉儿终于觉出情势危急的程度,一面红了眼眶,一面颤声:“阿姐你讲。”
“我留在府里与衢州庄子的一应财物,皆留给你,只是长公主送你的这枚镯子……它与我生母有几分渊源,若今日出事,能否让它随我下——”
葬字未出。
门外,兵戈杀伐之声骤起。
原本被带入房内还不以为意的一众家丁与从侍登时变了脸色,一时乱做一团。
戚白商眸色顿凉:“拦住屋外贼人!”
见众人乱像难定,她拎起裙摆,疾步过去,推开了阻拦的老妇、几步踩上佛前供奉桌案,扬声清喝:“长公子同京兆尹已带兵赶来!只须坚持盏茶,援兵必至!”
“今日斩匪护主者,必有重赏!”
“……”
在戚白商的“援兵”安抚下,原本散乱的家丁们终于定下心来。
只是战力悬殊,也只能维系一时。
戚白商匆匆提裙下了桌,就见惊慌的戚婉儿与云雀扑过来。
“阿姐,兄长当真很快便到吗?”
“…自然,”戚白商眼睫微颤,她唇角含笑,轻理过婉儿散乱的鬓发,“阿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
庐舍外,喊打喊杀之声四起。
紫苏护在戚白商等人身畔,蹙眉低声:“姑娘,长公子恐怕——”
“我知。”
戚白商轻声打断。
不只是缓兵之计、定军心之策。
她更是在赌——
赌谢清晏亲身来此,便是对婉儿尚有一分怜惜、绝不会弃婉儿性命不顾。
两人话间。
庐舍门窗单薄,本便扛不住什么刀枪,即便提前准备而抵住了桌几长案,也不消片刻便如褴褛——
一道断雪似的寒芒劈下,终于击碎了一扇木窗。
窗内离着最近的家丁痛叫了声,捂着肚子便弓腰下去,鲜血瞬间从他指缝涌出。
“啊啊啊……!”
屋内不知哪个丫鬟尖声惊叫。
咔嚓。
又是接连两刀,彻底劈开了那扇裂窗,为首之人横刀拦住屋内从身前劈下的刀刃,恶声恶气地四下一扫:“杀进去!”
破漏的窗斜支着,乌云欲摧。
秋风挟着如针雨丝扑入窗内,凉意入骨般地煞人。
来者狠辣,刀刀奔着见血要命,家丁与从侍们被逼到极处,只能拼死反抗。
只是一处失守便迅速蔓延——
不过数十息后,门窗尽破,十几名黑巾遮面的外敌提着阴天都不失寒芒的刀刃,负着摧顶乌云跳入窗内。
“哪个是目标?”厮杀中,为首来人望着被护在最里头惊慌的女眷们,低声扫视。
旁边矮个分神哑声:“丑的!”
“哪有丑的?”
“你瞎吗!”鸭嗓杀手顿了几息,望着女眷中戴着云纱容色绝艳的一位愣了下,险些被劈一刀,慌忙躲开:“草,还真没有
𝑪𝑹。”
“……找错屋了?”
“不能吧?”
“——你们两个愣种!”
后面一个身形威猛些的进来,惊怒两脚连踹两人,声色凶恶:“给老子全杀了!一个不留!”
一声令下,顿时激起满屋尖叫。
家丁与从侍们忙中生乱,即便有人数优势,还是被撕开了一角。
“刀上有毒…!”为首杀手嘶声,“速战速决!”
“是!!”
两条漏网之鱼——恰也是方才被踹出来的两个“愣种”,径直扑向了被护在后方的女眷。
“你左我右!”
鸭嗓怪笑一声,直扑丫鬟中间覆着云纱的戚白商:“大美人,我——草!”
尖叫散开的丫鬟间,一只被戚白商藏在身后的香炉迎面砸来,狠狠磕在了鸭嗓杀手的脑袋上。
香灰淋了他一头,呛得他睁不开眼。
“你敢阴老子…!”
鸭嗓杀手眯着看不清的眼发狠袭上,一刀横劈,戚白商正要后躲——
“铿。”
一声金属交鸣。
戚白商身前多了道丫鬟身影,拎刀挡下了这一刀,提刀的手却青筋绽起——是个男子的手。
“戚姑娘,快走!”
熟悉的少年声音从背对她的“丫鬟”口中传来,叫戚白商一怔。
是那个来报信的少年。
他竟…这样混入了戚家队伍里。
不过这会不是多想的时候。
“多谢。”戚白商收起手中没来得及洒出的药罐,转身便朝婉儿那边跑去。
——即便家丁从侍有刀上喂了她给的毒作辅,却还是不能力敌,眼看又漏下一人,正朝戚婉儿方向奔袭去。
紫苏招架最初那个便已捉襟见肘,此时根本救护不得。
“小心!”戚白商提醒搀扶云雀的戚婉儿,手中药罐也再顾不得准头,一股脑砸向那人。
原本直扑戚婉儿的来人警觉急转,矮身躲过了戚白商丢来的药罐,最后一枚被他凌空劈开——
“砰!”
灰白色粉末四散。
那人初嗅到便是一惊,老道地拂袖扇开并闪身后退,等停住身,他冷笑了声:“好歹毒的小姑娘,他们刀上喂的毒也是你做的好事吧?”
戚白商扶案停住,离着婉儿丈远。
她轻缓住息,手藏在后腰:“你的目标是我,不是她。”
“是么?”
那人听劝地朝戚白商踏出:“戚家高门贵女,能有你这般江湖手段…………你当我傻子不成?!”
话音一落,对方竟是在空中猛地扭身。
雪白刀刃掉向直刺戚婉儿。
“婉儿!”戚白商惊了声,她想都没想,凌空扑拦上去。
万幸,来得及。
白刃当胸将至。
戚白商咬牙而不闭目,她死死盯住了那人阴鹜眼底迸出的残忍之色。
母亲,对不起。
你的仇我不能亲手替你……
“——”
下一刻。
戚白商眼前忽被一片卷云暗纹的金丝白袍拦住了。
像是乌云骤散,暴雨初霁。
“铿!!”
相撞的刀锋发出刺耳锐鸣——
身前那人握住了她腰身,将跌下的薄影抵在身前。
二人身侧,那人横刀卸开了格挡余势,刀风在他修长如玉的指掌间转圜半圈,凌空拦下的白刃削断了戚白商一缕青丝,跟着在半空中挑起了一线细长、如碎花又如雨涟的“水滴”圆弧。
哗啦。
水滴声砸落,血色漫染灰尘地面。
惊怔的戚白商瞳孔轻缩——
覆过身前这道离她极近的身影,那雪后青松气息都如凛冽杀意一般,不容抗拒地扑入她鼻息,侵占了她全部嗅觉。
“扑通。”
她听见眼前那片凌霜盛雪的白袍身后,什么重物如麻袋死物砸落在地。
几息后,潺潺的血淌成长河,沾湿她半跪而垂地的衣裙。
“你……”
戚白商轻颤了下,在来人怀里抬眸。
她看清了那张清隽如玉的面庞,薄垂下的眼尾如一柄锋锐而剧毒的刃,衬着他眼底漆色,叫人骨寒。
白玉似的眼尾落着一滴血渍,更犹如恶煞修罗朱笔点画下的阎王册。
戚白商恍然回神,切齿而栗然——
“谢、清、晏。”
“……戚姑娘。”
那人似乎直至此刻方回神,他漫掀回长睫,眼底乌冷玄色,顷刻便叫烛火点化而洇开了似的,容颜温润如玉。
他望向她,正欲开口,却是在触及她眼眸时兀地一停。
眼底墨色里烛火摇曳了下。
长眸轻狭起,那人低声似温柔:“你恨我?”
戚白商只觉躺在这人怀里比杀意凌身都可怖,生死之关后的恐惧里,她咬牙,攥住了谢清晏的袍襟:“谢侯以我性命为饵、玩弄于鼓掌,我不该恨你么。”
“…………”
“侯爷!身后!”
戚白商没能听清谢清晏的答案,一声惊醒压过了他的声线。
她下意识抬眼,视线越过谢清晏肩侧。
一个冲杀进来满脸是血的杀手正不要命地扑上来,刀锋狠狠劈向两人。
戚白商心口兀紧。
就在这一刹那,她余光瞥见,谢清晏攥着刀柄的指骨轻抬起,却又握停。
最终刀身一寸未挪。
而谢清晏忽侧了侧身——
雪袍遮覆过了她眼前狰狞的杀手面孔。
“簌。”
刀锋裂帛,又撕开了雪袍之下血肉。
覆着她后腰的指骨克制地一颤。
谢清晏被迫压低下半截腰身,如玉山倾颓,几乎将她圈压在地面。
“——”
他灼烫的血溅落在戚白商脸上,血腥气一下冲散了雪后青松冷息。
戚白商心猛地抽停。
他明明能躲开、为何竟不拦不避……
“这样,”
那人低声沙哑,沉抑着笑,缓抬眸——
“可让你解恨了?”
“……”戚白商颤栗着回过头,望进了谢清晏眼底。
那一瞬四目交错。
戚白商第一次,窥见了谢清晏眼底撕破温柔的疯戾。
第19章 疗伤 “随你处置。”
“侯爷——”
“大帅!!”
“公子!”
庐舍内, 一时惊声四起。
戚白商回神,栗然抬眸,越过了谢清晏血色淋漓的肩侧, 她正望见一瞬前被他刀首击碎了膝骨跪地的杀手狰狞扑上——
“去死吧!”
刀光晃眼, 再次劈落向谢清晏。
“…!”
来不及想,戚白商猛扑回谢清晏怀中。
她被他宽肩衬得纤弱的胳膊圈过他臂膀, 紧紧护挡在他背后,戚白商偏过脸,不忍去看那一刀落下时的惨况。
“歘!”
一声利落出鞘,雪亮的刀光与断臂同时坠入眼底。
在丫鬟吓出的惊叫声里,戚白商一抖,脸色苍白地望向那支断肢。
完了……
一只手以后还怎么推铜磙碾药呢……
不等戚白商思索痛意为何不至, 被她死死抱在怀里的谢清晏竟笑了,嗓声低哑而清沉。
“不是你的。”
“?”
戚白商一僵,慢慢挪动眼眸。
在那断掉的胳膊旁,她望见了倒地的断臂杀手——他显然没来得及痛呼,便被不知何时站在谢清晏后侧的护卫敲晕了, 这会就被那护卫冷脸拎麻袋一样拎起来,扔向门口。
而门外。
“我的婉儿!我的婉——啊!!”
破烂支立的门旁, 大夫人宋氏踉跄着从一队玄铠军间冲进来,迎面便被生死不知的断臂杀手砸在脚边。
血泼上她裙角,吓得她惊声叫着后退, 却踩了尾摆而狼狈倒摔进满地血污里。
戚白商恍回神,忙松开了抱谢清晏的手。
“婉儿…”
她扭头看向被两人拦在里侧的地上——戚婉儿被吓得哆嗦不已的云雀死死抱护着头, 主仆两人就蜷缩在供奉的香案下。
“……还好没事。”
见婉儿身上除了落点灰尘外,一丝血都没沾上,戚白商差点跳出胸膛的心总算落下。
她刚撑起的腿一软, 又跌坐回去。
却是正对上了刚被护卫搀扶起身,谢清晏低睨下的那双黑漆漆的眸。
还有他雪白广袖间,正顺着修长指骨汇下,成串滴落的血珠。
戚白商僵了下。
不由自主地,她想起了刀锋落下那一瞬,她在他眼底望见的神色。
那是一种不要命的疯戾,和传闻中温文儒雅的定北侯谢清晏天差地别。
而如今惊魂甫定,见那人神色温润如常,戚白商一时都恍惚了——
兴许无论是那句话还是眼神,都是她惊吓过度的错觉?
“下次救旁人前……”
谢清晏垂下长睫,遮住了眼底在听见那句“婉儿”时一瞬涌起的沉翳。他声线温润,在满屋惊惧与哀嚎里,尤显得波澜不惊:
“还请戚姑娘先顾惜自身性命。量力而行,莫误他人。”
“?”
……他人?
顺着谢清晏意有所指的目光,戚白商望回了香案下。
戚婉儿与云雀仓皇起身,不知所以地煞白着脸儿环顾堂内。
戚白商微微一顿。
她又朝自己的另一侧扭头,看见了落在地上的那支断臂。
杀手在前,婉儿在后。
而她居中……
所以,谢清晏方才是为了救婉儿,只是没想到她飞身相拦,这才被她挡住了?
…难怪。
她就说他明明要杀她,又怎么会舍命相救。
戚白商心底冷哂,她凉垂了睫羽,起身:“谢过侯爷相救。”
不等她再续言问及他伤势,便被旁边快步过来的宋氏猛地搡到了身后。
“竟是谢侯爷亲自救了婉儿?”宋氏又心喜又焦急,连忙朝香案前示意,“婉儿,婉儿,来!侯爷为救你受了如此重的伤,你还不快来谢过侯爷!”
“是阿姐先救……”
戚婉儿来不及解释,便被母亲拖到了谢清晏面前,面红耳赤地道谢。
戚白商顿在原地,徐徐直了身。
宋氏防贼似的将她拦在后,若还要往前凑,说不得回去又要被如何为难。
左右成了此处的多余人,而谢清晏不知目的为何的“苦肉计”里,这场顺手搭救她也谢过了,戚白商索性垂眼,不再掺和,退到一旁去。
“紫苏,连翘,你们没事吧?”戚白商走去檐柱下。
“姑娘呜呜呜吓死我了……我还在大殿那边,就听寺里僧人说这边歹人冲进来了——还好玄铠军今日护卫谢侯爷就在寺中!不然您有个三长两短,我和紫苏怎么办啊呜呜呜呜……”
连翘抱着面无表情的紫苏一阵鬼哭狼嚎,显然没事。
戚白商又看向紫苏。
紫苏也微微摇头,跟着道:“姑娘,山墙外有异动。”
“嗯?”戚白商神经绷紧。
“声音细微,不止一处。”紫苏神色难得凝重,甚至罕见地有些忌惮,她看向守在门内的那两名玄铠军。
戚白商略作思索后,了然,心思稍安:“应是安家死士埋伏林中。”
紫苏皱眉:“那杀入庐舍内的这些人是…?”
“械备散乱、话多、无矩,大约是他们雇的杀手,探路石罢了。”戚白商和缓了语气,淡眸四扫,“兴许原本存的心思,是将杀手与我等一行人同埋葬此地。最好,一把火烧了,便说山匪劫掠,死无对证。”
连翘吓得脸色煞白,张大了嘴巴,连哭嚎都忘了:“那、那我们怎么办?外面岂不是还有…有歹人啊?”
“你傻了吗?”紫苏没好气地瞪她,“方才山墙外既有异动,到现在却连一声示警都没听到,便说明他们已被料理了。”
连翘茫然:“这么快?被谁?”
“……”
紫苏翻了个白眼,扭过头懒得理她了。
被两人逗笑,戚白商绷紧的思绪也松了些,她淡然轻哂:“小鬼作恶,自有阎王收。”
“阎王…!”
连翘反应过来,脸色顿时更白,不敢再看门外,“要命的杀手后面还有更要命的死士,结果死士都没能蹦出一点动静就全被收拾了……姑娘,咱们还是赶紧回吧,这地方跟阎罗殿似的,不宜久留啊。”
正打量庐舍内情况的戚白商收回目光,眉心微蹙。
那名少年,又不知所踪了。
不等她再想起什么,忽听连翘惊声:“姑娘你脸上的血——”
戚白商抬起的指尖一顿,又停在半空。
“这血,不是我的。”
想起了某人,她下意识回过头,望向香案前,跟着便是猝不及防的一怔。
谢清晏……
他在看她。
那人就坐在庐舍内仅剩的完好长凳上,似是玄铠军的甲士皱眉低着头,为他包扎身后长贯的伤口。
宋氏拉着戚婉儿站在另一旁,惴惴不安却又抑不住眼底欣喜过望,不知对他说着什么。
而谢清晏单手垂搭在香案旁,眉眼疏慵,即便受了伤,定北侯也是一派端方峻雅的渊懿气度,容色不失清和地与宋氏交谈。只是他散淡撩着眼,像是无意一般,隔空拿漆眸凝眄着她。
那眼神,不知为何,叫戚白商心里一颤。
她刚要避开。
“…侯爷!”
为谢清晏包扎伤口的甲士惊抖了手,“这伤里好像有、有毒!”
话声一落,四周皆惊。
角落里戚白商脸色微变,悄然回头,去看地上杀手留下那柄还未被收走的刀刃。
——戚家家丁的刀。
刀刃上,确实好像有她涂的……
原本抱臂护卫在侧的董其伤眼皮一跳,上前一把推开了甲士,掀起被刀锋撕裂的衣帛,他定睛看去。
血色淋漓的长伤惨烈,而翻出的伤口下,确是透着几分青乌。
董其伤登时变了脸色,低头拿起地上的刀,在烛火下一照。
他声音一沉:“公子,刀上涂了毒。”
戚婉儿神色惊变:“谢侯?”
而宋氏方才还形于色的喜悦顿时吓成了铁青:“怎、怎么会有毒?!快来人啊!来人——”
“无妨。”
谢清晏不着痕迹地侧身,拂开了戚婉儿下意识要来掀看的手。
他瞥过那刀刃,薄唇竟似掀起笑。
长眸撩起,谢清晏眺过满屋慌乱失措的女眷,望向了最角落里的那个。
和谢清晏的视线对上,戚白商就知道自己逃无可逃了。
她硬着头皮,快步上前。
“谢侯爷,大夫人,这毒是我下的……还是我来吧。”
宋氏脸色扭曲了下:“你竟敢毒害谢侯?!”
“夫人言重了。”
谢清晏淡声打断,声色温润地望向戚白商,“想来戚姑娘是为了拖延外敌,这才在家丁们的刀上涂了毒。”
“那也是她害得谢侯中毒!”宋氏怒声,瞪向戚白商,“快说,要如何解毒!”
戚白商迟疑了下,并手行礼:“须清创解毒,另上解药。还请谢侯允准。”
她示意自己放在香案旁的药箱。
宋氏顿时变了脸:“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能为外男治伤?!不行!何况谢侯爷亲卫众多,哪里轮得到你——”
“有劳戚姑娘了。”谢清晏温声和缓,神容含笑,如沐春风。
宋氏急转过脸道:“可毕竟是毒,谢侯贵体,若出了岔子!她如何担待得起?”
“那便不必担待,”谢清晏似玩笑抬眸,“戚姑娘若要治死我,在那之前,还请留我一口气。我好约束属下,在我死后不许为难于你。”
戚白商:“……?”
又威胁她是吧?
宋氏还想再拦,可惜谢清晏侧眸一瞥,董其伤就会意传令,两名提长柄陌刀着玄明薄铠的甲士森然上前,将无关人等尽数“请”了出去。
最后只剩被宋氏瞪着留下的戚婉儿,以及一旁打开药箱做准备的戚白商。
“戚二姑娘在琅园留下的伤病初愈,今日又逢惊变,不宜劳心。”
谢清晏回眸,望向身侧。
“其伤,你送戚二姑娘去另一座庐舍休息吧。”
“是,公子。”
拿起药纱的戚白商眼神轻动。
谢清晏对婉儿还算细心体贴。
虽他为
𝑪𝑹
人着实可怕了些,但若真心,也未必不是婉儿的好归宿。
正想着,董其伤走到戚婉儿面前,冷眉冷眼地朝外抬手:“婉儿姑娘,请吧。”
“那…阿姐保重。”
戚婉儿小声嘱咐了句,望了谢清晏一眼,就跟着董其伤离开了。
留下的甲士迅速清扫房内,又在这间门窗不足以蔽日的庐舍里,临时搭起三面屏风。
戚白商准备完毕,拿起药箱中的铜剪,小心翼翼剪开了谢清晏被血色浸透的衣袍。
烛火下,冷白如玉的肤色将血色衬得更刺目,修长脊骨凸起凌冽的弧度,像是碰一下都会划伤了她的手。而他脊骨侧旁,几乎斜贯到左肩的伤痕长得惊人。
望着那狰狞翻出的伤口,戚白商轻屏息。
以烛火灼过的清创药刀被她攥在掌心,她握起的手虚抵在他背脊上。
谢清晏身上温度灼灼,像火似的,烫得她手指轻颤了下。
“谢侯爷,你,发热了么。”
戚白商不能确定地问。
“…”一声极低的哑笑,在这暮色长贯的烛火里透出无意又蛊人的撩拨,“大概吧。”
“不应当啊…”
戚白商不解地咕哝着,她在脑海里反复了遍她配置的毒理药理,没想明白缘由,只能暂且先处置伤口。
“这毒中被我添了麻痹散,再行止痛也无用。清创会很痛,谢侯……”
“无妨,我不怕。”
谢清晏微侧过清峻容颜,从眉眼到挺鼻再到薄唇,叫烛火一一勾勒过,湛然如神,更拨人心弦。
察觉抵着他背脊下刀的女子手指轻颤,谢清晏薄唇微勾:“原是戚姑娘怕了么。”
“我有什么…好怕的。”
戚白商绷着脸,侧过身,将刮出的毒血没入旁边铜盆中,又重新以火灼过刀刃。
余光见谢清晏转正回去,她才松塌下肩。
屏住的呼吸也悄然长吁出来。
最可怕的清创过程,竟是在一炷香内,便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戚白商最后上药时,犹有些难以置信——
若非谢清晏背脊挺直、若非她偷眼看过,那一定要以为他已经痛昏过去了。
近乎刮骨疗伤的可怖痛意,他怎么可能就那样阖着眼,连神颜都不见一分动容?
或者说,能将这样的剧痛藏得分毫不显,这人对他自己情绪的掌控该是到了多么骇人听闻的可怖程度?
戚白商不敢多想,快速给谢清晏敷上解药,又拿箱子里仅有的白纱裹过他修长劲瘦的臂膀。
直到她左手绕过他身前。
拇指根下,那点血色小痣盈盈入眸。
谢清晏的身体忽颤了下。
戚白商一惊:“弄痛你了?”
“疼么。”谢清晏低声。
两人同时开口,天光彻暗的庐舍内又同是一寂。
戚白商有些恍惚:“什么…?”
“那日在琅园,我弄伤了你的左手,我记得那时它也缠着用药的白纱,”
谢清晏浅阖了阖眸,像是叹了声。
“疼么。”
戚白商有些理解不能地眨了眨眼。
她那点烫伤,比起他肩背上这看一眼都觉着骇人心颤的长伤,哪里配得上一个“疼”字?
他这么问……
难道是在提点她,不要不识抬举?
戚白商只觉京中这些人聊话可费劲,弯弯绕绕的,让人想不明白,就含糊道:“不疼,早已好了。”
“那便好。”
戚白商起身,顿了下:“我需要打个结扣,可以解开谢侯肩上衣袍么?”
谢清晏垂着长睫,声线透出几分温和又放任的疏懒:“随你处置。”
“……”
他看起来对她还真放心。
像是全无防备。
戚白商悄然撇了下嘴角。
若非早知他几次起杀她之心,说不准她还真要被他做出的这副任她鱼肉、清隽无害慵懒美人的模样,给诓骗过去了。
一边腹诽,戚白商一边拉下了谢清晏肩上衣袍。
他颈下,一根系着玉佩的红绳被牵动,藏在他袍襟内的翳影里,跟着她指尾勾动,轻晃了晃。
戚白商怔了下:“抱歉。”
“……”
这一次,烛火烧灼着屏风内的昏昧,沉默更幽寂地长。
戚白商拎着白纱,转回谢清晏身后,在他肩侧系起结扣。
系完之后,她刚垂下手。
眼尾余光却瞥见了他解开肩上衣袍后,露出的左肩后方落着一片绯色漫漫的疤痕,一直没入衣袍内。
如美玉见瑕。
戚白商一怔,指尖下意识地落在伤上。
这是…陈年的烧伤。
而且在左肩肩头。
这里,为何叫她觉着有些眼熟?就好像是她曾在什么人身上见过——
“簌。”
衣袍被修长如玉的指骨拉回肩上。
谢清晏起身,拿起被董其伤挂在屏风上的外袍,随手一展便披在身后。
等戚白商回神时,那人已转过身,倦懒眉眼低睨着她。
烛火绰约,叫他眼底晦暗难明。
似是隐着一种揣摩。
戚白商自觉失态,忙起身:“谢侯,我不是故意——”
“此间既无旁人,”谢清晏声色清缓地截住,“你不是更喜欢叫我谢清晏么。”
戚白商哽住。
他说的显然是她今日生死之危前,咬牙切齿唤他名字之事。
覆水难收。
在险些要了她命的人面前,她也实难再假意作出什么卑躬屈膝的模样。
不等戚白商服软,屏风上,那道清长身影便上前一步,逼近了她。
那人低声,背光的眉眼里情绪更深邃。
“我以为你不想为我治伤。”
“…”
戚白商低头,收拾药物的手一顿,索性坦言:“医者仁心。何况,若你死了,岂不是要我赔命。”
背对着谢清晏的戚白商并未察觉——
屏风上,青年颀长身影如玉山倾颓,几乎要将她单薄的影子圈禁怀中。
直至最后一隙,才将忍着堪堪停住。
那人声线低哑:“不会。”
戚白商想起今日从始至终再没有一丝露面机会的安家死士,不由地停顿了下,心虚后怕:“还好今日喂在刀上的不是剧毒,否则……阎王收一人一刀,都能把我剁成馅儿了。”
“……”
谢清晏眼底浓墨迤逦,却又生生逼停在那一线。
最后他狼狈垂眸,在戚白商收拾好药箱要转身离开前,她与他擦肩将过时。
谢清晏忽开口:“蕲州少年,去给你报信了。”
戚白商眼皮猛地一跳。
她心口几乎悬停,僵硬着回过头看向谢清晏:“你怎么知——”
“他本归顺了我,如此所为,便是背叛。”
“……!”
戚白商脸色微白,下意识朝谢清晏转回过身,“他并未透露你任何消息,甚至连你的身份都未提起——你不能对他下杀手!”
“我有何不能。”
谢清晏淡然似笑,抬眼望她。
他半张冷如谪仙的面容在烛火明处,熠熠温柔;另半张却在暗地,眼底晦如墨海,薄唇勾着的笑意都修罗恶煞似的叫人心寒。
戚白商只觉背脊生凉,下意识攥紧手指,指尖掐进了掌心。
谢清晏微皱眉,垂眼睨下去。
“松开。”
“什么?”
“松开,我不杀他。”
“……”
跟着谢清晏的眼神落到自己袖下攥紧的手,戚白商才松开了手。
等反应过来,她又觉着谢清晏有些神鬼莫测地诡异可怖。
叫人捉摸不透。
“你当真不杀他?”戚白商不放心地问。
谢清晏侧开身,却不答反问:“明知作饵,九死一生,为何不逃。”
戚白商眉眼间情绪停住。
她想起这人在后山亭下隔岸观火,一副冷漠又玩味的眼神望着她。
彼时的恼火气恨再次勾回心间,连带着今日数次濒死的后怕,交织在一处,叫她心火暗灼。
“谢侯意在安家,我亦如此。”
“?”
谢清晏回身。
难辨深浅的漆
椿?日?
眸停定在她脸上。
戚白商梗起细白的脖颈,冷冷望着谢清晏道:“此行入京,白商本便是向死而生。若死于中途,纵有不甘——绝无悔意。”
“…!”
谢清晏被戚白商那一瞬的眼神攥住。
像是什么无形的东西藏在夜色里勾缠上来,缓慢将他裹紧,她的气息与身上药香纠缠在一处,拉起他手腕,叫他抬起指骨,落向她脸庞。
戚白商蹙眉,睖着谢清晏。
他藏在暗影里的眼底情绪她看不分明,只觉出几分莫名危险,连那人修长指骨抬将上来的动作都叫她恍惚——
谢清晏还准备亲手扼死她不成?
就在他指骨触及她眼尾的前息。
屏风外。
董其伤领着两人走进庐舍:“公子,京兆尹与大理寺丞到了,请见您——”
话声戛然而止。
跟在身后。
京兆尹元启胜与戚世隐也同是一停,惊望着面前屏风——
满屋昏昧。
唯有屏风内里,烛火盈盈燃着,将定北侯似抬手抚弄身前女子眼尾的暧昧沉影,赫然投于屏风之上。
第20章 清名 解袍相见?
董其伤怎么也没想到, 进来后看见的竟会是这样一幕。
即便隔着屏风,他都能感觉到,他家公子带着凉煞的眼神已然如凌冽刀锋般削了过来。
董其伤猛咳了声, 忙回过身, 拿魁梧身影遮住了身后一边作揖还一边探头探脑想要看个究竟的京兆尹,元启胜。
“元大人, 在此稍候。”
董其伤面无表情地低头垂目,睖着被拦在身前仰头看他的人。
“喔,嗯……”元启胜立刻识趣地收回目光,作正色道,“若是谢侯这会儿不便见客,那我们待会再来也行。”
董其伤瞪了假正经的小胡子京兆尹一眼, 冷绷着脸道:“我家公子今日为护戚家姑娘,受了刀伤,刀上落了毒,这会儿正在疗伤。”
“什么?!谢侯受伤了??!!”
元启胜原本假正经的调调立刻提高了一大截,险些冲了房顶, 他抬脚就往屏风后跑:“这这这怎么使得啊谢侯爷!您怎么还亲自犯险呢?若是您有个三长两短,莫说长公主殿下与驸马饶不了我, 便是圣上也绝对会摘了我等项上人头啊!!”
元启胜惊起得突然,连董其伤都被他吓了一跳,竟没拦住, 叫他从身旁漏跑了过去,直奔屏风后。
屏风内。
戚白商脸色微变, 四下一望,却是连个暂避的地方都没。
木制丝绢屏风上,人影扑近, 就要冲过最后一道木栏——
红色官袍一角已经露出屏风侧。
便在此时。
低眸望着她的谢清晏似乎喟笑了声,他左手袍袖掀起,右手攥住了她手腕,轻轻一拉。
戚白商猝不及防,扑入他怀里。
宽广的袍袖带着昏昧覆下来,染着血腥气的雪后青松的气息,顷刻将她笼罩。
“元大人。”
谢清晏背对着屏风入处,微微侧颜,琨玉秋霜似的眉眼,却自温润里透出几分料峭春寒。
“谢某无碍,还请止步壁外。”
“——”
元启胜只来得及看见荡起的襦裙涟漪一摆,停躲在谢清晏清挺身影之后。
他愣了下。
不及细看,他已经被沉着脸的董其伤作人肉屏风给挡住了。
“元大人,戚家姑娘在为我家公子疗伤。”
“……”
停在门外,戚世隐原本正皱眉打量庐舍内杀手留下的狼藉痕迹,闻言蓦地一顿,他抬头直直望来。
“哦哦,瞧我,”像是刚反应过来,元启胜忙退后两步,“得罪得罪……下官实是忧心谢侯安危,一时失礼冒犯,万望谢侯勿怪。”
话间,元启胜退将回去。
他捺了两下小胡子,又不放心地踮起脚,回头问道:“戚姑娘千金玉体,才女之名名扬上京,下官早慕贤名。不想今日二姑娘陪夫人来寺内上香,竟受了歹人惊吓,不知可伤着了?”
“……”
屏风内。
戚白商蹙眉,拨开他袍袖,抬眸凝向谢清晏。
却见他也正低眸端视着她。
这样定了两息,谢清晏慢条斯理地垂下袍袖,一根根松开指骨,解了对戚白商手腕的禁锢:
“她很好,不劳元大人多虑。”
“……”
揉着手腕退开的戚白商一僵,扭头看向谢清晏。
他明知京兆尹是错将她当作婉儿——
却不否认?
元启胜毫无所察,松了口气擦汗:“那就好,那就好。既如此,还是谢侯养伤重要,我与戚大人就不叨扰了,先行告……”
那一揖还没下去,就被旁边伸出来的手猛地拎住了。
元启胜莫名其妙扭头:“…戚大人?”
他压低声不解。
戚世隐冷冷盯着屏风后,忍了一忍,才垂眼作礼:“听闻谢侯亲卫已将作乱歹人拿下。依大胤律法,京畿乃京兆府所辖,今日元大人既来了,还请谢侯将人交给他。”
不等元启胜插话,戚世隐又扣住对方,直言道:“审理之后,若案犯与蕲州赈灾银案有关,自该转交我大理寺,并案处置。”
“哎……”
元启胜跟被强摁着咬了口烫手山芋似的,一时吐吐不出,咽咽不下,憋得脸色涨红。
最后他只能恼瞪了戚世隐一眼,也朝董其伤赔着笑,作揖回来。
屏风后,谢清晏温声如玉:“自然。”
董其伤也毫不意外,直接拦着二人,朝门外抬手:“此事公子已安排好了。两位大人,随我来吧。”
“哎,是是,叨扰谢侯了……”
元启胜拽住了皱眉欲言的戚世隐,觍着笑快步走出去。
直到踏出支离破败的庐舍,跟走出了阎罗殿似的,元启胜这才长松了口气,脸上笑容一垮,他扭头看向戚世隐。
“戚大人你啊……唉!”
顾忌董其伤走在前面,元启胜没说什么,只无奈地一甩官袍长袖,翘着两撇小胡子,走下了庐舍外的踏跺。
戚世隐冷皱着眉回头看了眼屋内屏风,这才跟了上去。
走出去两幢屋舍,三人拐过长廊,刚要再下踏跺,就听身后响起一声女子轻唤。
“兄长?”
“……”
戚世隐停住,回过身。
望见了戚婉儿与她身后刚合上的房门,戚世隐迟疑:“母亲可还好?”
戚婉儿道:“受了些惊吓,不过没什么大碍,如今已休息下了。”
戚世隐颔首,正要作声。
旁边忽然探出元启胜不解的动静:“戚大人,这位是?”
戚世隐一顿:“舍妹,戚婉儿。”
“哦原来是婉——”
元启胜僵住,几息后,他扭头,手颤巍巍指向身后来处:
“这位才是名动上京的才女戚婉儿?那,刚刚屋里那位是谁??”
——
木雕屏风被甲士推开,戚白商面覆云纱,缓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等甲士退到屋外。
戚白商这才回过身,蹙眉望向谢清晏:“即便谢侯对婉儿有意,方才也不该将错就错。如此虚言妄行,并非君子所为。”
“……”
谢清晏系上腰间束带的指骨一停,眉峰凌冽,他漆眸轻抬:“什么?”
戚白商当他是在装傻,更蹙紧了眉心:“你那般承认,若被京兆尹传将出去,必会损及婉儿清名与闺誉。”
谢清晏听明白了。
他低声迤笑,神态松懈下几分疏慵冷淡:“清名?”
不等戚白商作答,谢清晏单手扣着腰间玉带,似踱步上前,挑起而凝向她的眼神散淡,却已是气势迫人。
“我以为,整个上京传言,以她或征阳为我正妻之选,其中与戚婉儿有关的,该是你庆国公府造势……”
他清声沉缓,似笑而非地停下了。
朝着戚白商,谢清晏低低俯身,语气温柔又漠然:“莫非,是我误会了?”
戚白商原本绷着未退。
此刻却有些忍不住,她偏过脸,不去看那人伏低下来
𝑪𝑹
,逆光而近慑人的漆眸:“……那并非婉儿本意。”
谢清晏低声薄哂:“那是我本意么。”
“……”
“戚家不顾儿女清名,亦不问我意愿,一意孤行。如今,却反来问我要她的清名,戚姑娘,你这心……是否生得太偏了一点?”
“…………”
戚白商无言以对。
此事上,确是戚家理亏。
“还是说,”谢清晏从她心口提回眼帘,淡声含笑,“戚姑娘更愿让旁人瞧见,你与我这个传言里的未来妹婿,在此纠缠不清、解袍相见?”
“…!”
戚白商着实未料到谢清晏此番孟浪之言,惊得她回眸仰他,一时张口失语,半晌才气出话来:“谢清晏,我乃医者,治病救人、问心无愧——我何时与你纠、纠缠……”
谢清晏上前半步。
戚白商话都顾不得说完,连忙后退,薄肩撞上了门板。
谢清晏低声轻哂:“问心无愧?那戚姑娘躲什么?”
“你……”
戚白商简直要气晕。
好在此时,董其伤去而复返,尴尬地停在了完全不能遮挡的破烂门窗外。
他挪开视线,闷声闷气地:“…公子。”
“……”
笑意如潮褪尽。
谢清晏神容散淡地直回身,瞥向门外的董其伤。
戚白商终于得了一隙喘息余地,她攥紧药箱夹带,矮身向外:“谢侯既已无碍,民女告退。”
不等谢清晏应声,戚白商已经跟只小松鼠一样,飞快消失在门外夜色间。
自上京相逢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这般灵活,半点不似往日柔弱慵懒。
“……”
谢清晏无声望着。
他想起了一些从前的画面,忽有些了然,难怪在见到云侵月送来的小像之前,他都没能认出她来。
除了不知历经何等身世变故外,她与小时候那个活泼话多、鬼灵精怪的模样,已是大不相同了。
唯一不变的,是磨去浮华伪饰后,她骨子里那种绝不肯服软的倔强与坚韧。
戚白商……
戚,夭夭。
谢清晏垂低了眸,眼尾叫烛火落拓,竟也显出几分真情实意的温柔来。
董其伤只觉着触目惊心,连忙低下头:“公子,按您提前做好的安排,尚未死的那些杀手单独关住,已经交给京兆府了。”
“安家伏在林中的死士如何。”温柔叫薄凉取而代之,清冷月色覆过他眉眼。
“活捉五人,另外三人在交手时未能来得及,叫他们寻机自尽了。”
“五个,也够了。”
谢清晏闲抬起手,翻看着自己修长指骨,拿绢布拭去指间血迹。
失血叫他眉眼懒怠,冷淡也难掩,“你带上一队人,今夜就将他们送回骊山。待明日,我亲自提审。”
“是,公子。”
董其伤习惯性应声,刚要转身,忽愣住了。
他茫然回头:“公子,您今夜难道不带上大家一起走吗?”
“你方才未听到么。”
谢清晏掀起眼帘,神色峻雅温和,“我的医者提醒过了,我是病人。病人便须静养,今夜怎能舟车劳顿?”
董其伤:“……”
这确是病得不轻。
“何况。”
谢清晏瞥过屋内狼藉血迹,眉眼微寒:“安家为了灭口狗急跳墙,难保明日戚家女眷归京时,路上不再生事端。”
董其伤张大了嘴巴:“您不会是打算……”
“明日,戚家离寺,”谢清晏温声回眸,“归京沿途,便由我带玄铠军亲自护送。”
董其伤:“…………”
——
翌日清晨。
护国寺外,戚家车马排成长列。
与来时不同,每一驾马车两侧,都森然立着手提陌刀、覆恶鬼面甲、着玄明铠的魁梧甲士。
另有两队紫鬃马轻骑,缀在列尾,护佑在那一驾执御赐仪仗、四角坐落龙子神兽像的金纹华盖辇车后。
“竟,竟劳驾定北侯亲自护驾,这……这实在是……”
站在列队马车旁,宋氏激动得声音都带颤。
她又是惶恐又是喜悦难抑地转回来,看向身前丈外。
褒衣广袖的雪袍公子眉眼疏朗,清隽如玉的面上盈着浅淡笑意,言行举止皆是渊懿而端方,远观亦是一派皎皎君子之貌。
望着那道清绝侧影,宋氏拉了拉戚婉儿,低声嘱咐:“待会侯爷过来了,你可定要好好道谢,知道吗?”
“…是,母亲。”
片刻后,谢清晏与送别的护国寺主持言谈过,回身,走到了并肩的宋氏与戚婉儿面前。
“戚夫人,戚二姑娘。”
“谢侯爷,你身上本就有伤,今日竟还劳你为婉儿在寺中多留了一夜,实在是叫我戚家过意不去啊。”
宋氏面上如此说着,眼底笑意却是遮都遮不住的。
谢清晏似无察觉,温言如初:“昨日之事,本便是我疏漏失察,累及了戚夫人与戚二姑娘。为防歹人再来生乱,护送二位归京,也是谢某分内应当。”
“侯爷这话说得,当真见外了!婉儿?”
宋氏回过头,眼神用力地朝戚婉儿暗示了下。
戚婉儿为难地憋红了脸,几息后才轻声带颤地弯了弯膝,执闺阁女子见礼:“婉儿谢过侯爷昨日相救。”
“戚二姑娘客气,不必多礼。”谢清晏温声,颔首还礼。
“……”
又是宋氏一番客套推阻后,最终,母女两人还是在谢清晏的目送下,上了列队中的戚家马车。
门帘放下后。
宋氏从那道转身回驾的清影上挪回了眼,笑意难以。
旁边伺候的管家嬷嬷更是喜笑颜开:“恭喜夫人,恭喜姑娘!”
宋氏假装不觉:“恭喜什么?”
嬷嬷笑道:“还不是夫人要多一位大胤朝内当世无双的乘龙快婿了?我看定北侯与长公主殿下一般,绝对是属意于婉儿,否则怎么会亲自护送我等归京呢?”
宋氏假意严肃:“嘘,可不得胡说。”
嬷嬷哪能分不出宋氏神态,立刻继续吹捧道:“婉儿姑娘便放心吧,这门亲事,我看已是板上钉钉。有谢侯美意,就算是征阳公主亲自来了,也别想争了去!”
“…………”
宋氏叫管家嬷嬷哄得心花怒放,听了好一会儿,这才摆了摆手:“旁的不说,这两日我见了方知,定北侯不愧春山公子名号,确是温其如玉、君子无双之姿啊。”
宋氏不知想起什么,笑里带上阴翳。
她扭头看向戚婉儿:“婉儿,这等机会,你须得把握住了。另外,以后少叫那个戚白商到谢侯爷面前碍眼——她生就一副狐媚勾人的模样,谢侯爷何等渊清玉絜的圣人君子,怎能容她入眼!”
——
与此同时,最后一驾华盖辇车前。
谢清晏虚扶长袍,踩上踏凳,他眉眼尽是温和渊懿,如美玉无瑕,与辇车前的驾者低声道:“出发吧。”
“是,侯爷。”驾者扬鞭。
谢清晏回眸,弯腰,步态清和地勾起帘子,踏入辇车内。
帷幔重重,在他身后掩下。
而谢清晏直身,望向了辇车角落——
面覆云纱的女子斜靠在车内,眼尾沁红,垂在身侧的纤细手腕正被一道金链铜环扣着,锁在车内金属格栅上。
她许是挣扎过了,此时鬓发与衣衫微微凌乱。
听到声音,她侧眸望来。
“谢、清、晏。”
戚白商眼眸含着薄怒,恼声喑哑:“你疯了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