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帝被廖寒商抓去即将祭旗时,陈永安还藏在缸里。
姐弟连心,弟弟危险将至,躲在山脚下米缸里的姐姐也猛然惊醒。
她在半昏半醒间睁开眼时,看到了头顶上压盖下来的木制缸盖,恍惚间只觉得是大梦一场。
但她等一下,身体各处的痛苦又清晰的翻上来。
刺杀,谋反,母后,奔逃,宋知鸢和李观棋为了掩护她都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个。
不是梦,是让她恐慌的现实。
米缸不大,她缩在里面手脚都麻了,屁股坐的生疼,而更要命的,是她的五脏庙。
永安快被饿死了。
这山间的猎户存了一些猎物的肉晾干、储蓄过冬,又弄了一些树上的野果、蘑菇晾干,筹备过年当零嘴儿吃,但是数量也不多,被扔在米缸里的第五天,永安把这房子里能吃的都吃了,剩下的一把陈米她不会煮。
草包公主这辈子连火都没生过,不知道怎么打火,她连麦苗长什么样都不认识,更别提生活做饭了。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公主也不知道人间疾苦,李太后把自己一辈子吃过的亏和委屈全都填补到了她的身上,她一直都是天上高飞的凤凰,她一辈子都读不懂母亲汲汲营营的缘由,也不知道那些复杂的政策之后代表着什么,直到这样具体的、清晰的灾难突然降临,她才恍惚间反应过来,她怎么什么都不会啊。
呜呜呜以前那些人骂她废物,竟然没有骂错啊!
这人对着冰冷的灶台坐了一会儿,红着眼圈抹了一把眼泪。
她实在是饿得受不了,又爬起来,鼓起勇气绕过满地的尸首,跑到窗旁边往外看。
窗户外面什么人都没有,只有寒风与飞鸟,这座山都像是被人忘了一般。
母后没有找过来,宋知鸢没有找过来,李观棋没有找过来,她趴在窗户上,不敢出去。
剥去了长公主的外衣,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姑娘,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脑袋还差了点,全大陈皇室的囊都让她一个人给窝完了,反正她不敢出去,最多趴窗台上再哭一会儿。
而就在这时候,她又听见了鹰唳与马蹄声。
长公主当场从窗台上缩下来,连滚带爬回了米缸。
肯定是有人来了,不管是谁,她要先藏起来。
她回到米缸里,刚将头顶上的盖子盖上,就听见门被人踢开。
有人来了。
——
是日,秋风冷寒。
一队刚从洛阳这边赶过来向廖寒商禀报的将领途径山下,在此处歇脚。
高头大马走在沉默的山路中,远处枫叶飒飒,近处阶下生苔,马蹄踏过泥土时,冷风吹起了沈识行身下骏马的鬃毛。
沈识行摘下面具,露出了一张年轻、英俊、野心勃勃的脸,做西洲人打扮,少梳冠,多编发,他耳后
垂下来两条黑色发辫,眉骨高阔,星眸剑眉,面具一摘,武夫身上独有的侵略气息便扑面而来。
沈识行随意将面具挂在一旁,深吸了一口长安的气息。
山间的泥土带着潮湿的气息,风中又夹杂着树叶的味道,偶尔有一股血腥味儿,不知道是他身上的,还是别人身上的,毕竟从洛阳一路打来,他手上沾了很多人的血。
戴上面具,他是铁血无情的廖家军,见谁都要杀,但当他摘下面具的时候,他难免对四周的一切升起几分好奇。
这是他第一次到长安。
长安繁华,洛阳多金,那高高的檐角楼宇与细密的顺滑丝绸是他一辈子没见过的东西,他喜欢这里。
与此同时,沈识行又生出几分万般皆在手的豪情。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当今大陈幼帝无能,太后把持朝政,长公主荒淫无道,这三人于朝堂毫无用处,而他们的养父有勇有谋,才该是这大陈的王者。
而他,也不甘留在满是黄沙的城邦,他要到长安中来,也尝一尝葡萄美酒,美味佳肴。
他要留在这里,随他的养父一起,走上权力的巅峰。
——
沈识行是廖寒商收的第二十四个养子,时年不过十九,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被廖寒商委以重任,在洛阳杀了个七进七出,现在,正在向大别山挺进,去找廖寒商禀报军情。
这一路风雨兼程,再强力的人也有疲惫的时候,沈识行刚摘下面具缓一口气,身后马上的亲兵便栽了下去,“砰”的一声响,连地面都砸出一道尘烟来。
沈识行匆忙下马,与旁人一道查看,发现是这亲兵之前便受了伤,一路硬撑到现在,到了大别山,估摸是觉得进了大本营,心里一松,直接倒了。
“先在旁边休息,把他伤口处理一下。”沈识行左右一看,正看见不远处有民宅,道:“带人进去。”
战争中的民宅,就是他们最好的补给点。
沈识行到民宅之中时,左右一扫。
民宅不大,泥与木材糊的墙面,几个木板盖上被子就是床,地上躺着几具尸体,算时间,已经死了几天了。
看到尸体时,意料之中的点了点头——这是有其他廖家军已经提前灭了口了。
他跨过尸体,准备在屋中找一点能用的东西先包扎伤口,但当他的铁靴落到地上时,他敏锐的听见了一点动静。
沈识行的眼眸闪着冷光,悄无声息的从靴子后拔出了匕首,慢慢接近发声点。
那是一个米缸,最普通的烧瓷,笨重古朴。
缸不算大,里面可以藏人,但一定不是强壮的士兵,沈识行上前,一脚将米缸踹倒。
米缸在地上滚过一圈,沈识行一眼望过去,正看见里面滚出来一团白。
后厨地方狭小,地面脏灰,越发显得滚出来的姑娘白皙柔嫩,乌黑的发鬓裹着单薄的肩,一抬眸间,一双狐眼勾魂,粗布拙荆难掩倾城颜色,泠泠的肤色像是一把雪,呼的一下埋在沈识行的身上,将沈识行冰了个激灵。
沈识行没读过书,不知道怎么形容她,只是觉得她像是山里的精怪修成了人形,手里刀几次握紧,又舍不得刺下去。
“你是什么人?”他问:“叫什么?”
长安果然是个好地方,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儿。
那姑娘瑟缩着,柔嫩的唇被她自己咬破了,冒出来一点红艳艳的血珠,被他一问,似是被吓破了胆,哆哆嗦嗦的回:“宋、宋安安,这,这是我家。”
宋安安——
安安,这名字好听。
沈识行握着刀的手指慢慢碾磨着刀柄,这时候,门外响起亲兵的声音。
“沈左将军?”外面的亲兵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便站在门外低声询问,但不曾进来。
“出去。”沈识行对外道。
外面的亲兵便悄无声息的退下去,里面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你家父母已经死了。”沈识行道:“太后倒行逆施,长公主昏庸**,廖将军替天行道,今日,你也该死在这。”
说话间,沈识行拔出手中的刀柄,手掌一转,那刀柄便转出了一个刀花。
永安被吓得打了个寒颤,哽咽着说:“别、别杀我。”
她往后挪,白嫩的脚掌在地面上一蹭,颤抖着又缩回来。
她的身后就是墙面,她单薄的脊梁靠在墙面上时,饱满的身子被挤出一个浑圆的弧度,看的沈识行挪不开眼。
廖家军基本都是一群孤儿,塞外风沙大,死的人也多,活下来的孤儿也没人管,进了军队有口饭吃,但是也没人给他们娶妻,他还没碰过女人。
攻城掠地的时候,别人没少下去抢钱抢女人,唯独他一直不感兴趣,那时候他想,要钱廖将军会赏,女人他看了觉得没意思,直到现在——
他觉得有个女人也不错,民家农女,可以养着做个小妾。
“不杀你——你要听话。”他缓缓蹲下身来,单膝向前一挤,就像是一座山一样逼过来,将她挤在了墙壁旁边。
她好软,看着小小一团,但其实是有很多肉的,隔着一层盔甲,都能感觉到她柔嫩的肌理。
他一靠过来,她就惊叫着往后缩,像是一只被苍鹰抓到的可爱白兔,除了尖叫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她白嫩嫩的手抵靠着他的胸膛,竟然被他锋利的盔甲剐蹭出了一个口子,里面微微渗透出血色来。
沈识行向后退了些,捏着她的手心把玩,道:“什么猎户家的女儿,怎么被养的这般娇贵?”
永安白着脸,硬着头皮说:“我、我生下来就这般,我父母舍不得我做活儿。”
沈识行深以为然:“生成你这般,确实不必做活。”
他又往后退了些,道:“你躲在这,不要出去,我留着人看着你。”
永安混沌的抬起脑袋看他,那双狐眼里面还藏着泪光,双手环护在自己身前,她似乎有点不太明白沈识行为什么不杀她,正愣愣的看着他。
沈识行对她勾唇一笑。
他抬起覆盖着兵甲的手臂,小心用手掌贴在她的脸上,道:“以后你跟我,没有任何人能杀了你。”
永安这回明白了。
长公主巧取豪夺抢了一辈子男人,现在被男人抢了。
权势颠倒,乾坤易位,原先坐在云端的人跌下来,也成了泥,任人践踏,在这一刻,永安终于感受到了之前被她抢的那些男人的屈辱。
她可是长公主,堂堂长公主!这个乱臣贼子,竟然敢抢她!
等她的母后找到她的时候,她要把他剁成八块喂狗!
而这时候,沈识行还在捏她的脸。
很软,感觉很好吃,他要是咬她一口,不知道她会不会哭。
她的唇瓣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大概是吓坏了,沈识行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道:“好好待着等我。”
他要先去见养父。
这个女人他确实很喜欢,但是一切都得等他忙完了才行,等他忙完了,就回来尝一尝这个女人的味道。
沈识行离开的时候,永安白着脸想,弟弟和母后怎么样了?
——
从山民的院子出来,沈识行对一旁的亲兵说道:“把尸体处理了,里面的女人养起来。”
亲兵有些迟疑,低声劝道:“这里的驻守军防刚杀过她的父母——”
父母被杀了,这女人能心甘情愿的跟沈识行吗?
沈识行哼笑一声。
一个弱的跟兔子一样的女人,碰一下都掉眼泪,能把他如何?就算是给她一把刀,她也弄不死他。
徒增笑料。
“此事诫口。”他翻身上马,道:“不要传到养父耳朵里。”
眼下正是打天下的时候,若是传出来他沉溺美色的名声,会惹养父不喜。
外界常传养父不举之类的说辞,但沈识行知道不是,他的养父想要,可以要任何女人,但养父不要。
养父只是一心做大事,不爱沉迷女色而已。
上行下效,养父身边没什么女人,他们二十四养子身边也都是光溜溜的,谁都不敢在这时候沉迷女色。
一旁的亲兵低头应是。
说话间,沈识行的马已经直奔山上而去。
廖寒商谋逆的第五天,永安沦为小妾,廖寒商第二十四位养子沈识行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搞了个什么样的女人,他满身火热的走到山脚下、向上攀行。
这一日,大别山秋日飒爽,暖阳高悬。
太后当时正在厢房中苦熬时间,突然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永昌帝的哭声,她匆忙站起身来向殿外走去。
她怕这一条路——廖寒商不拘禁她,他放任她去任何地方,但是她想走出去,必定要看见跪在外面的一批批的人,包括她的儿子。
他们只有一点点水喝,一点点东西吃,但她每日可以锦衣玉食,廖家军的厨师变着法给她弄好吃的。
他在用这种方式折磨她,她每每见到这些人,顿觉压力扑面而来,反而被困在其中无法出去。
太后知道,他想让她过去求饶,痛哭流涕,说她不该在当初抛弃他,说她不该为了往上爬而忽视掉廖家,说她罪大恶极,跪在地上求他原谅。
他不是非要杀她,他只是想折磨她,只是想看她认错,看她痛苦。
因为这样他才会高兴,他那些恨才算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地方。
而太后骨头里也还藏着几分怨气,她不服,她也不觉得自己错,所以她也不肯低头——当初廖寒商不容易,她就容易了吗?他在西洲拼的你死我活,她在宫中也受尽委屈,他分明知道她是爱他的,却还要这样折磨她,凭什么她就要低头?
他们两个人恨的各有缘由,爱的锱铢必较,谁都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被毁了,谁也不肯让对方一下,就这样互相僵持着。
他们都怨恨,怨对方不够爱,不够宽容,恨对方不顺从,恨自己不如意,爱和恨早都分不清了,兰因絮果,难数真心。
直到外面突然爆发出哭声,她走到甬道里时,透过窗户往外看,正看到是一个廖家军正将永昌帝拉出来,她心口正凉时,甬道尽头走过来一位小将,见了她便行礼,道:“启禀太后,将军说要将永昌帝祭旗,邀您过去观赏。”
这是什么丧尽天良的话啊!杀她亲儿子还要她过去看吗!
太后惨白着脸站在原处,片刻后,慢慢站起身来,走向甬道之外。
一旁的侍卫也不拦她,太后可以做任何事,这是廖将军亲口所说,他只沉默的跟在太后身后,看着太后走出甬道。
长长的回廊甬道之外,正是常芳宫外的一片空地,朝中大臣多跪在此处。
廖家军不允许任何一个人离开,就连之前死了的人也不带走,那尸体就倒在哪儿,别的老臣也是如此,他们吃喝拉撒都在这片空地上,就算是铁打的人五天也都熬不住了,几个老臣被太阳晒昏过去,又醒来,醒来发现这场噩梦还没结束,只恨不得自己在昏迷中死过去,一个个形容凄惨极了。
李太后从长廊中出来的时候,正看见一群老臣们姿态狼狈的趴在地上,抬头看她。
他们的太后并不曾受难,衣裙依旧光鲜,不曾忍冬挨饿,大别山中仅剩下七位宫女还活着,全都被调过来伺候太后。
今日,她们为太后选了一套石榴红色棉氅,上缝了一层狐狸皮毛,内衬了浓蓝色的绸缎裙,发鬓高高挽起,其上簪了一支金凤簪。
当她从回廊甬道里走出来时,金光日影都落在她的身上,在这泥泞的囚牢里,格格不入的美着。
她双眸沉沉的环顾四周,认真的看向每一位大臣的脸色,最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转身,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厢房之中。
她才不会向廖寒商认输。
她才不会!
李太后屏退了旁的丫鬟,无视了自己亲儿子的尖叫哭嚎,自己在厢房中挑挑拣拣,选了一个合适的瓷盘。
瓷盘是盛放点心的,上面放了一盘脆香小麻花,李太后抬起手,轻轻一挥,便将那瓷盘挥摔在地。
“啪”的一声,瓷盘碎裂一地,太后深吸一口气,缓缓蹲下身,捡起了最锋利的一块。
——
隔壁厢房与李太后的厢房不过百步,四周绕着一片翠松,无论春夏秋冬,外面的树都翠盈盈的绿着。
廖寒商就坐在厢房的窗旁看手里的情报,时不时还能抬头欣赏一下外面跪着的那群大臣。
他今日换了一声茵绿色的长衫。
许是因为多年前受过伤、身子骨单薄,再也撑不起沉重的武甲,所以只穿一些轻袍,面色也常年的白着,透着几分虚弱。
长衫裹着他消瘦的身子,能清晰看到他在衣裳之下的骨架——他其实是很高壮的身量,少年将军,比宣和帝要高出一头去,是能熬过猎鹰、降服烈马的人,只是后来血肉清减,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才显得瘦。
李太后冲出回廊的时候,廖寒商根本没抬头,他知道她会过来,因为他今天要杀掉她的儿子,没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死掉。
这是他即将划到她身上的第一刀——意识到这里的时候,廖寒商有一瞬间的痛爽。
像是将伤口上的血痂撕下来的感觉,痛并爽快。
这时候,门外的人正从外面快步走来。
廖寒商抬起眼眸看过去,看见是自己的亲兵,略有些失望,但也不做声,只垂下头继续看手中的情报。
洛阳打下来了,长安不过是几日的事。
拿下了长安,其他地方不足为惧。
大陈四方都邻国,四方都有难处,这段时日是他千挑万选的、最好的谋反的日子——南疆常年打得火热,上两个月刚跟那群南蛊人经过一场大战,两边伤痛十分,秦家军都快死绝了,一点兵力抽不出来,是绝不可能回援的。
东水那边正遭遇风浪,这段时间,东水生了一场难得一见的海浪,东水渔民遭灾,临边的村庄被冲垮了不知道多少,本身东水那头就忙不过来了,甚至还牵连到了北江。
而且,北定王现在还被困在西洲,身边也没什么兵力,纵然用兵如神,他没有兵,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
各种因素叠加在一起,使早有准备的西洲长驱直入。
他正盘算着,门外的亲兵已经走近,正在外抱拳启禀:“启禀将军,外面太后方才——”
廖寒商抬眸看向亲兵,便见那亲兵少见的踌躇了一分,随后道:“太后方才寻了块碎瓷片,给自己手腕上划了一下,后晕过去了,瞧着是出了点血,但军医看了,说没有大碍。”
亲兵说着说着,又不大确定,这些长安的贵人们个个儿身子骨都虚着呢,他们廖家军的兵在外面五十大板照样能爬起来训练,但这些大臣们跪个五日就要命了,倒地上爬都爬不起来,那太后显然是更虚弱的人才对,她若是真有个什么好歹,他
们这群下面伺候的也担待不起。
亲兵踟蹰着,又补了一句:“军医没有给开药。”
他们廖家军的军医一个个都能徒手撕伤口,药物紧缺,没给开药就是觉得太后能自愈的意思。
但是太后晕了,还要继续把永昌帝祭旗吗?
而坐在窗口的廖寒商神色冷沉,骤然起身后,又缓缓坐下,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等她醒。”
两个人之间互相博弈,廖寒商通过伤害永昌帝来折磨太后,太后通过伤害自己来折磨廖寒商,两人谁都不松口,大概都是在用自己的行动来说:“我没有原谅你。”
而这个时候,沈识行已到,亲自来向廖寒商汇报军政。
“带进来。”廖寒商捏着眉心,道。
——
这一日,廖寒商谋反的第五日。
太后情况不佳,永安被沈识行扣住,李观棋至今没爬出来林元英的手掌心,耶律青野还在赶来的路上。
而唯一能跑能忍、体力上佳的宋知鸢——终于逃出了大别山,混进了流民堆儿里。
第42章 宋知鸢:那可是个良配啊!他迫不及待……
是夜。
宋知鸢在山间消磨许久,一天半的路,她连滚带爬走了五天,她的马是从金吾卫的马厩里带出来的,马上有金吾卫的百宝囊,里面不缺食水,硬是让她熬下来了。
她跑出山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直奔长安而去,打算报官,结果人刚下山,就得知长安已经封城,洛阳被廖家军攻破,流民已至。
流民全是从洛阳方向出来的,拖家带口,汇聚成一条长龙。
宋知鸢当时骑在马上,看着这一队淹没在尘烟里的长龙,只觉得十分茫然。
上辈子永安抢了北定王的养子,导致北定王翻脸,这辈子你廖家军又是为什么翻脸啊?宋知鸢恨恨的想,难不成永安还抢了廖家军的养子吗?
她不知道,事情的发展早已超过她的认知范围,上辈子好歹还是冬日的时候才打来,但这辈子竟然不过秋日,她这一通操作猛如虎,定睛一看原地杵——不,还不如原地杵呢!她还提前俩月来了!
心下戚戚间,宋知鸢看向了那一队人。
富贵人家有马车的坐马车,贫穷人家没马车的用人拖着木制托板车走,车上摆满各种值钱的器物,因为不是干旱洪涝之年,所以还没有那么紧缺食物,大战又刚刚开始,所以还没到“易子而食”的地步,实在不行趴地上啃两口草都能活下来。
但是局面也很紧迫。
路上的流民一波又一波,长安外郊的庄子和村子自己组建了护卫队,日夜巡逻,要是抓到潜入的流民都要弄死,若是威慑不住他们,他们日后会一波一波的来,不如最开始就下狠手,街边的客栈已经不接客了,老板将门窗一锁,生怕外面的人进来买东西,食水早都不对外售卖了,人人自危,这时候,律法的秩序早已崩塌,有不少坏心思的人开始动起了歪脑筋。
你看,我没马车,但是前面的人有马车,他们除了马车,还有女人,有金银财宝,不如我去将他杀了,这些东西不就是我的了吗?
我杀了他又有谁知道呢?这长安都起战乱了,一打起来谁认识谁啊?官府都不管他们了!
这种心思的人只要冒出来一个,就会如同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人一旦落到了没有法律、没有制约的境地中,人就不是人了,而是丛林中的野兽,是没心肝的恶鬼,他们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有贪婪暗生,活煎人寿。
宋知鸢出山第一日,就碰见拿刀打劫的,幸好她还有一手烂骑射傍身,又骑在马上跑得快,那伙人流民手里只有锄头和镰刀,所以没敢追她。
但是追不上她,却能追上旁人,那些路过的老弱流民全都被这一伙强盗围上,交出粮食水草,还能活下来,只剩下一个赤条条的人离开,若是碰上日后粮食短缺,说不定人都走不了,被当成两脚羊啃了。
宋知鸢看的心惊胆战,她要不是身体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进长安的正门也早都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死死守住,流民敢靠近直接射杀,墙上都堆起了攻城弩,不允许任何流民进入,他们要么死守在长安城外,硬生生坐着硬熬,要么绕开长安城,去长安城东面的九境城去。
甚至,就算是长安本城的居民、因为事情出了城,现在折返回来,也不允许进入,除非城里的亲戚给通关系,塞大批银子,才能给引进来,乱世之下,民众的性命是最便宜的,有的时候甚至不如一只下蛋的母鸡。
长安城中的规矩因为外界的变化而变化,只有敏锐的聪明人,才能从困顿之中挖出来一条活路来。
而宋知鸢与这些流民不同,她是官。
别人挖动心思、花大笔银钱贿赂守城人,才能换来几个入城的名额,但宋知鸢只要亮出来官员身份就可以进来。
流民不得入长安,但官员可以,哪怕只是一个小小官员,也有凌驾于流民之上的特权。
士族与民众的命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价格,前者有父母有门庭有亲属有钱财,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撑着托举,昂贵是理所应当,后者没有托举,若是运气好、站起来了,还会被这么多双手往下拉扯,所以后者卑贱也是顺理成章。
她绕开流民,直奔长安后,掏出自己的官员令牌来,门口的五城兵马司简单审核过后,便带着她进长安——宋知鸢进城后,被送到官府中,由新任右相韩右相亲见。
前些日子太后带走了一大批官员去山中,朝堂的事便安置给了右相暂时监国、处理朝政。
本来太后最多只去十日左右的,双方都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谁料中途变故突生,洛阳被攻打,太后被困在大别山,前去救援的将士跟肉包子打狗一样一去不回,半点音信都没有,太后不回来,流民反倒来了,右相只能匆忙闭城,避**民冲击长安。
唯一一根独苗,宋知鸢带着消息回到长安的时候,右相才肯命人开城门。
开城门的过程也不算顺利,守城小将要先用利箭驱散门口的流民,然后派一队骑兵出来,举着刀威慑,然后将宋知鸢带进去,避**民冲击城门。
宋知鸢被带进城门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城门关闭,看着门之间的缝隙逐渐缩小,看着门外面那些流民们绝望的脸,只觉得心下发堵。
战乱将好好的人逼成野兽,又将野兽与野兽划分出三六九等,低贱的野兽在外面择小兽而食,或者被别的野兽吃掉,昂贵的野兽披上人皮,躲在城堡之内假装自己是个人。
——
这是廖寒商谋反的第六日,秋。
宋知鸢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赶回到长安,进宫去见韩右相时,只觉得自己在生死之中滚了一遭,连走路都提不起靴子,只一路沉默的跟在来接引她的人的身后。
入城之后,她环顾四周,发觉长安与她离去之前似乎没什么不同。
廊檐上蹲着雀鸟,青砖被马车碾出裂痕,坐在茶楼里的说书人绘声绘色的讲起廖家军,说待到大军回防,便会将乱臣贼子一一砍杀,幼童哈哈笑着跑开,不知畏惧。
这一层高墙挡住了长安的城里城外,外面的人流离失所,但里面的人还能维持一个正常的状况往来,除了米价越来越高以外,别的似乎还算好。
宋知鸢到的时候,丞相在大庆殿内的政事堂中商议开仓放粮一事,长安城被围上了,城中百姓难免恐慌,长安城外的人可以不管,但长安城内的粮却不能坐吃山空,眼下需要放粮出去给那些粮贩子维/稳,不能让他们把粮食价格拔高。
大陈像是一个将死未死的大树,树底下已经烂了根儿了,上面的叶却还是绿的,远远一看,好像根深叶茂,没什么大事儿,但其实只要往树底下走一走,就能闻到腐朽的味道。
宋知鸢闻到了这股味道,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心焦的像是要被熬干,口舌都要生出燎泡来,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加快脚步,用尽全身力气,跨过脚下的每一个青砖。
头顶上的树枝如电光掠影般在头顶上划过,宋知鸢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快点,快点,再快点。
——
大庆殿中正是热火朝天的争吵的时候,宋知鸢刚到。
长安的城墙高,将流民挡在外面,皇城的城墙更高,将所有流言蜚语和危险都挡在外面,整个皇宫看起来和往日一样安宁。
秋风见长,宫中的稚菊绽开一片黄,午后略显薄凉的日光从上方落下来,将湖面照出一层虚晃的泠光,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行走在其中的宫女如平日一样,步伐端正,身上的秋日衣裳被晒出些许润光,与往日没有任何分别。
走在其中的宋知鸢就显得和他们格格不入了。
她身上只有当时匆忙跟永安换的衣裳,是一套大红色的绸缎棉氅,这几日间摸爬滚打,早已破损勾丝,滚满了尘土,发鬓污脏,簪子骑马很难固定,干脆用绸缎捆起来,已经全然没有美感可言,就是个乱糟糟的流民。
宋知鸢强撑着到了政事堂内,单独见了韩右相。
韩右相之前派人去了大别山,但是派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他只知道大别山被廖家军派人给围了,但却不知道具体情况,见了宋知鸢后左右询问,才知道大别山中具体的始末。
宋知鸢请韩右相马上派兵过去支援,将太后与长公主接回来,但韩右相面露难色,叹息着回道:“早些时候,北定王带兵出征,长安兵力空虚,后来洛阳遭难,更有大批流民前来,我等兵力不足,只能据守,等待回援,无力去主动攻打大别山。”
就算是皇帝在大别山也没办法,他们挤不出来人了!
若是盲目出征,别说大别山的太后皇帝长公主救不出来,连他们长安都得搭进去。
宋知鸢听的心力交瘁,只问:“那外面流民该如何处理?”
远处大别山的人处置不了,近处城外的这些流民,总该处理一下吧?总不能叫他们一直留在外面啊!外面都开始杀人了!
“流民不可进城。”韩右相的态度却比宋知鸢想象之中的更冷酷,更坚决:“他们没有住处,而长安容纳不了这些人,他们会毁掉长安本来的秩序,到时候,长安也会变成下一个洛阳,你年岁尚浅,见他们可怜便忍不住帮扶,这是人之常情,但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人与人之间必须有取舍,待到战后你便懂了。”
这些年轻人们的心啊,都是软的,热的,没经历过世俗的磋磨,总觉得自己能让日月换新天,但实际上,真让他们自己去到那种境地里就知道了,他们什么都做不了,真要去咬着牙做,反而会害了自己。
宋知鸢白着脸听着,最后只听韩右相意味深长的道:“早些下去休息,今日休息一日,明日要来上职,你任太仓属令,眼下正是战时,该到了用上你的时候,不要着眼于小人小物,你要往上看,把你的力气往最上面使,救一百个流民,不如在你的奏折上写下一笔。”
当官嘛,就是这样的。
太仓属令本来就是战时管理粮仓的,她不在的时候,还没人来安排,她现在回来了,有她的公务要忙。
可是宋知鸢还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她一直在鼓动韩右相出兵,就算不派军队过去,也可以派几个武功高强的人过去,轻骑单队的找过去。
她都能逃出来,说不准永安也能逃出来呢?她希望韩右相能派兵去大别山,但韩右相直叹气,道:“一直在往大别山派去精锐,但一直不曾有回应,你能回来,本官也很震惊。”
大别山林多水阔,地势险峻,眼下又完全被廖家军把控,这相当于敌人大本营,之前宋知鸢能逃出来,一是因为事情刚发,一片混乱,二是因为胆量大、运气好——李观棋运气不好,被人逮了,永安胆量不够,门都不敢出,宋知鸢是全都占了才能跑出来。
眼下,旁人是无法复刻她的逃生之路的,因为大别山已经彻底被掌控了。
想到此处,韩右相又瞟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宋知鸢。
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唯独一个宋知鸢运气绝好的、安然无恙的回来了,韩右相心底里都要嘀咕一下,这别是廖家军放回来的探子吧?
而宋知鸢对韩右相的怀疑毫无察觉,她还沉浸在悲怆中,低头应下韩右相的吩咐,一路混沌的回府。
她从宫里出来,习惯性的往公主府去回,却又记起公主府里的公主已经不在了,她顿觉怅然若失,像是心口被挖出来一块。
她在长公主门前愣愣的站了一会儿,随后命人将她送到方府去。
马车在回去的路上,宋知鸢一直倚靠在马车上想事情。
眼下,她竟然还如同上辈子一样,什么都做不了,她还是要等三军回援。
但是这三军回援真的能等到吗?上辈子谋反的是北定王,其他三军没回来,东水和南疆是真的分身乏术,唯有廖家军有兵力支撑,来长安接人,却不肯带走太后和永安,只带走了小皇帝,而这辈子谋反的是廖家军,北定王——
宋知鸢隐约间意识到些许不对。
廖家军这一辈子谋反,和他们上一辈子接走小皇帝的行为似乎有些许冲突,她透过两辈子的事情来观察,觉得这里有矛盾。
廖家军上辈子救了小皇帝,这辈子为什么要谋反呢?廖家军到底有了什么变化?
但她所知太少,怎么想都想不通。
在天下大势面前,宋知鸢无力去改变,她只能尽量搜罗局势,再和上一辈子去对比,然后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
但是很可惜,上一次北定王谋反的时候她在长安里面,跟永安一起躲在宫里当俩小鹌鹑,什么都不知道,这辈子她虽然成了官,但是韩右相不发话,她也做不了什么。
她坐在马车之中,脸蛋歪靠在马车上,目光从车窗内探出去,看见街外景色的时候,突然想起很久之前,也是这一辆逼仄的马车之内,她无意间撞上北定王,为此在马车里四脚朝天都躲起来的事。
过去之事犹在眼前,同一辆马车同一个窗口,可外面的光景却大不相同,宋知鸢想来想去,觉得眼下有可能回援的,竟然真的只有北定王一个了。
上辈子的攻城之人,这辈子却是唯一的希望,她一时间觉得世事无常,只觉得疲累万分。
这时候,马车已经到了方府。
宋知鸢前脚刚从马车上走下来,后脚就见洛夫人——不,方夫人从方府中含着泪跑出来了。
方夫人原本回来的时候号洛姓,那时候是为了在长安中打着洛家的名义给宋知鸢出头、邀约贵客、借着娘家的风去相看贵公子之类的,但洛家被太后清算了之后,这“洛”姓便也变得烫人起来了,方夫人便悄无声息的换回了“方”姓,摒弃了原先娘家的姓氏,用起了丈夫的姓氏。
“知鸢——”瞧见宋知鸢的时候,方夫人简直痛哭流涕。
这段时日里,方夫人这边几乎是状况频出,来的时候长安正夏,花开月圆,她带着丈夫家的殷勤期望,自认为是胜券在握,觉得自己能够胜任,结果来了之后,没几个月,事儿没办完,还眼睁睁看着娘家遭难,正是心累疲惫的时候,战乱又来了。
她从一个运筹帷幄的贵夫人变成了一个柔弱不堪的女人,期盼着来找一个主心骨,而丈夫远在千里,她找来找去,最终找到了宋知鸢身上。
她原先总觉得宋知鸢当官不好,这天底下女人就没有当官的,当官的女人嫁不出去,她去哪儿参宴人家都要说他们家姑娘当了官了,又不是什么大官,累得要死、没什么功劳不说,还凭白遭人议论,哪有在府门里当千金大小姐,等着被人养舒服?
但是时至今日,她眼睁睁瞧着自己娘家倾覆,瞧着外面世道乱起来了,方夫人突然意识到,真到了刀砍下来的时候,
哪管是男是女呢?别管是男是女,只要是个官就是好的!
只要有个官,在外面就能听到消息,只要有个官,出门就能办事,只要有个官,朝里就有人说话,只要有个官,这府里就有主心骨啊!
而且,要不是宋知鸢当初给她爹说话,他们一家哪里能凑到一个流放?那是要直接砍头的!当初洛家落难,别的结亲的人家都躲之不及,唯独宋知鸢肯去跟长公主通气,由此可见,宋知鸢比那些男人还靠谱些。
起码有事儿宋知鸢是真顶上啊,她没有怕影响自己的仕途、像是那些怂蛋软货一样躲起来,没有忘恩负义到休妻,没有因为舅母落势而去甩脸色,更没有在外面胡乱招惹什么事端,主动帮扶多次安慰不说,还真让长公主给洛家办成了!
这放到男人堆儿里,也是个顶尖儿的良配啦!宋知鸢要真是个男人,方夫人都得赶忙将自家女儿拾掇拾掇,想方设法的跟宋知鸢结个亲呐!
所以方夫人突然对宋知鸢无比殷勤起来,她不再把宋知鸢当成一个她需要教育、需要安排的女眷来看,她把宋知鸢当成公爹、当成丈夫来看,她不再教养宋知鸢,她需要尊崇宋知鸢。
宋知鸢反倒有些受宠若惊了,她体会到了一把“男人”的待遇,虽然她在外面什么也不是,打不过这个安排不了那个,处处受制裁,被碾着往下压,最多欺压一下流民,但是回了家,却一下子变成了太上皇了,所有人都围着她转,转的宋知鸢在心里感叹,娶个贤惠妻子是舒服啊,在外面拼一天了,终于能有个地方喘口气,耍耍威风了。
怪不得之前齐山玉一直要她贤惠呢。
她洗净沐浴用膳后,回厢房间休息,她人本是极困的,可是躺到了床上却又不困了,只想,上辈子守城守到了腊月寒冬,现在,能守到寒冬吗?
北定王呢?这人在哪儿?
她想到北定王,就觉得面上发烫,这人之前在长安跟她结了那么大的梁子
她叹息一声,裹着被子沉沉的睡去。
睡去的时候,她仿佛闻到了身旁的脂粉香气,嗅了嗅,又什么都没闻到——和永安同床共枕已经是很多天以前的事情了,永安现在在干什么?
她还活着吗?
一定要活着啊,上辈子同年同月同日死,这辈子不要了,这辈子她们要一直活着。
那些混乱的思绪在宋知鸢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最终汇聚在了梦中,永安的脸上。
永安,永安,你现在在哪里呢?
——
永安现在已经被带出了大别山。
沈识行怕她留在山里被发现,干脆在跟养父禀报过军情过后,便特意下了一趟山,将永安放在马上,抱着带走。
白白软软的姑娘,身上都带着一股芬芳,他一路上没忍住,低下头在她的脖颈上亲了一下。
永安被他亲的打了个颤。
那纤细的脖颈看的沈识行心里发烫,他迫不及待的想找个地方,尝尝她的味道。
至于这个人,沈识行也不愁没地方安置——这长安附近村子里的百姓早都跑了,不跑的也是一些老弱妇孺,无处可去,又心存侥幸才留下的。
他并不需要在意这些人,只随便找个村子来屠了,清出一个村子来,专门给永安住就可以,等他抽出空来,可以多来陪陪永安——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错,肃清壁野,每个上过战场的人都做过。
——
他们走出大别山不过一个时辰,远远就看见了个村子,沈识行瞥了一眼黄昏间村子里升腾的炊烟,捏着永安软乎乎的肚子,对着身后的亲兵抬了抬下颌,道:“屠了。”
他身后的亲兵出列三人,骑着马直奔而去,夕阳西下,他们的铠甲被照出残阳血色来——那是杀戮的颜色,要不了多久,这整个村子就会被这种颜色掩盖。
永安当时看到他下令要屠村,两眼都跟着泛红。
她不是害怕,她是生气,杀几个人她不在乎,但是这是她的人,沈识行来杀她就是生气!他们陈家的朝堂,陈家的天下,哪里轮得到别人来做主?敢杀她的人,真是活腻歪了。
乱臣贼子!她当初真该学一点功夫,把这个人大卸八块——不,这都不够解气,她要把他那根肉减下来,切碎了喂到他自己嘴里去!
她太过生气,连带着人都跟着轻轻地颤,抱着她的沈识行新奇的捏着她发颤的软肉,心说,她有点像是刚出生的小狗崽。
他以前养过猎犬,因为长途跋涉没有带过来,那种小狗崽刚出生的时候,就一直发抖——像她现在一样。
“安安怕了?”他低下头,捏了捏小狗崽的奶/子——唔,好圆。
陈永安侧过脸看他。
那张乱臣贼子的脸就贴在她的旁边,调笑的看着她,突然间来了一句:“你像是小狗崽子,软乎乎的。”
陈永安唇瓣颤了两下,道:“你能不能不杀他们?留两个人陪我说说话,给我做做饭。”
“你不想杀他们。”沈识行当然能感觉到她未尽的实话,她只是不想看见他杀人而已,很正常,这些女人嘛,就是优柔寡断乱发善心。
但善心是要有代价的。
沈识行的手慢慢抬起来,掐着她的脸道:“不杀可以——给我学两声狗叫听听。”
第43章 抓到永安!一个乱臣贼子,也配让她生……
他的手大,棱骨分明,轻轻一掐,就将永安粉嫩的唇瓣掐开,露出里面一点亮晶晶的小舌。
看上去很美味。
永安听见他说的话,脑袋“嗡”了一声,张口对着他的手指狠狠咬了一口。
贱男人!贱男人贱男人贱男人贱男人!
给你找五十个男人日夜不停的轮了你!
永安这一口是将她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但这种程度在沈识行眼里就是调情,他的手指上满是厚茧,粗重的在她的舌头之间搅动,惊觉她又咬又吮的样子十分眼熟,不由得轻叹道:“果然是狗。”
永安快气晕过去了。
“还不叫?”沈识行没察觉到她在生气,或者说,他觉得她生气也是可爱的,这样一个小东西,生气的样子也很像是在撒娇,嗷嗷叫也很有趣。
沈识行的呼吸逐渐沉重,双眼也开始泛红,他声线嘶哑的说:“他们可快到了。”
这区区一个小村庄,抵不过重骑兵一刀。
陈永安当然不叫!
她不可能叫!
她不止不叫,她还要捏碎这个王八蛋!
永安抬起手,恶狠狠地抓向他的腰间!
捏!碎!你!
男人这种地方都是很脆弱的,这是林元英教她的,谁要是不听话,就把他捏碎!
之前怕划伤这个娇嫩的女人,他在把她抱上马的时候就卸甲了,现在身上不过是一件单薄的粗糙布袍而已,她伸手一抓,就能直接隔着袍子捏。
王八蛋!捏!碎!你!啊!
沈识行倒吸一口冷气。
嘶,还会勾引他。
这个女人,真是让他——
沈识行一刻都等不得,他从没这样迫切的想得到一个人,为了她,一些小问题都可以忽略。
他打马入村,让其余人留这些村子里的人一命,挑了个最好的房子做他的娇阁,抱着永安踹开房门、扑到床榻上的时候,他狠狠地吮了一口永安的脸蛋。
“伺候好我,别的都依你。”他说。
永安被他摁倒在床榻上,因为生气,也并不顺从,反而在床榻间百般给他苦头吃。
永安这辈子的本事都学到床上了,别看她大腿没有沈识行胳膊粗,但床上这点事儿沈识行真弄不过永安,就那么一根东西,她甚至都不需要动什么力气,只需要抬抬腰,收收腿,就能让他知道什么叫自讨苦吃。
永安不让他舒服,总是吊着他,差那一口气不肯给他,他也没办法,他在这种事儿上对永安毫无还手之力,直到被永安逼急了,腾出一只手照着永安腰下抽了一记。
“老实点!”他声线嘶哑的吼她。
永安人白,皮嫩,一下子就被抽出个手印,哭哭啼啼的趴下去不折腾了。
废物公主直接投降——敢打她,那你可真是打对人了!
一场酣畅淋漓的械斗以永安投降而落下帷幕,两人你压着我,我挤着你的瘫在同一张榻上。
永安第一回碰见体力这么好的男人,在疲惫之中,忍不住想,武夫确实厉害,早知道当初多搞几个武夫了。
而一旁的沈识行也差不多这么想,他想,女人确实让人上瘾,真让人舒服。
俩人心里面都觉得对方不怎么样,永安觉得他乱臣贼子,除了一根肉可以别的都该剁碎了喂狗,她虎落平阳寄人篱下,眼下只能忍着这些。
沈识行则完全把她当成一个俘虏来看,抢来的女人嘛,就当狗养着呗,听话就给肉吃,不听话打两下就好了。
但两人对彼此身体上却又都十分满意。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妾了。”沈识行紧紧地勒着永安的腰,转而在永安脸上亲了两下,后道:“好好跟着我,等我杀
进长安城,我让你过上好日子,你想要什么,我都抢来给你。”
他以前一直觉得女人没那么重要,打仗这种事,马革裹尸,说不准什么时候他自己都死了,没那个必要娶妻生子,麻烦,比如他义父,义父一辈子都没有过一个女人,但是还是走到了廖家的巅峰,成了西洲无冕之王,直到现在,他跟永安睡过之后,突然间不这么想了。
他觉得有个女人还是很重要的,他有点爱上了这种感觉。
很新奇,是他以前一辈子都没体会过的,后背发麻的刺激感几乎让他失控,他实在是喜欢,心想,娶了也不是不行。
他掰过永安的脸,看着那张潮红泛粉的面,道:“能跟着我,是你这辈子最好的事,以后,你要什么有什么。”
永安当时困顿的不行了,听见这句话,人都跟着打了个颤,她那双狐眼睁开,混沌的看了他两息后,问:“你什么时候能打下长安?”
长安长安。
沈识行捏她的脸问,哼笑道:“着急了?”
窝在他怀里的女人扯了扯唇角,慢慢贴靠过来,抱着他,软着声音说:“将军好厉害——我还没见过长安呢。”
女人的声音软的像是水,顺着耳廓钻进来,沈识行被她哄的心花怒放,随口道:“大概十日,长安坚持不了多久。”
永安心里一阵阵发凉。
她想,廖寒商的养子——在军中又有实权,被他抢走,福祸相依,若是有机会的话
她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但又怕暴露自己的身份,她不是很聪明的人,但是她当过这么长时间的公主,好歹也知道一点深浅,以前别人怎么哄她的,她现在就拿来照葫芦画瓢来哄别人。
所以她抱着他,小心地吹捧:“将军真厉害。”
“我是廖将军的养子。”他眉宇间难掩傲气,道:“当然厉害。”
顿了顿,他眼眸一眯,大掌向下滑落,略带些危险的掐着她的锁骨下问:“沙场之上,兵器不长眼,若是我死了怎么办?”
永安心想,放心吧,你肯定死,早死晚死的事儿。
她慢慢靠向他身边,在他脖颈处窝着,娇滴滴的撒娇:“我是将军的妾,我肯定跟你一起死——以后你去哪里都带着我好不好?我不想和你分开。”
娇软软的姑娘这么一贴来,把沈识行的心都给贴软了,他捏着她的后腰,道:“这些时日我要忙,等我忙完了,再过来陪你。”
永安昂起一张纯真的脸,一脸好奇的问:“忙什么呀?你要和谁打仗吗?我好害怕。”
瞧瞧这粘人劲儿!
沈识行面上不耐,心底里却觉得舒服,女人就是不一样,香甜甜的,像块麦芽糖,他乐意舔。
“不能说。”他道:“男人的事儿,女人少问。”
说话间,他转而压在永安身上,又要来一轮。
永安心底里开骂,廖家枪真是一刻都不知道软啊!
这一场折腾持续到了半夜,永安沉沉昏睡过去,沈识行半夜起身便走了。
他还有仗要打,长安城外的远郊村子需要清理,两军对垒,需要先肃清壁野,除此以外,他还要搜罗粮食,以战养战。
沈识行走的悄无声息,永安根本就没听见,直到第二天寅时,她才被村中鸡叫吵醒。
——
当时已是十月中,薄秋时候,她躺在暖烘烘的床铺中,用力一抻腿,便能感觉到一种舒爽的拉伸感传来。
这是廖家军谋反的第七天、她变成小妾的第一天。
不能坐以待毙!她又不是真的山民!
这个狗东西不过是痴缠她的身子罢了,若是得知她是长公主,说不准会直接砍了她的脑袋呢,
眼下大别山都被围了,母亲和弟弟是指望不上了,唯有长安还剩一线生机。
她得想办法跟长安联系上。
她在床榻间躺了片刻,从床上爬起来,自己穿上了衣服出去。
她走出村子的时候,村子里面炊烟正升腾,院落中一个清瘦妇人正对着她讨好的笑,道:“姑娘你醒啦?可要吃点东西?”
永安眼珠子在周遭转了一圈,瞧见对面的院子里站了个士兵,一大早就起来练武。
她知道,这是人家派来看着她的。
永安的眼眸又落到那妇人身上,道:“你进来,给本——我倒杯水。”
这清瘦妇人低着头就进来了,一直将永安当祖宗伺候,她并不知道永安是谁,但她知道现在的局势。
天下大乱,长安要打仗了,那些官老爷们在长安锁了城门,不让别人进去,他们这些本来就在外面的平头百姓只能胆战心惊的熬日子,在跑着不跑之间迟疑。
跑吧,要丢弃田地,不跑吧,可能会死。
但是有时候,丢弃田地背井离乡遭受战乱,可能也会死,他们熬着熬着,熬到了这叛贼先来了。
幸好,叛贼没有杀他们,只是放着村子里放了个女人,又留了两个士兵照看这女人。
那叛贼说了,只要照看好他们,这村子里的人就不用死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所以妇人进来的时候,十分听话顺从。
永安让她倒水,然后问她局势,她不隐瞒,永安问什么都说,永安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来了个主意。
“我是那叛军的小妾,他疼爱我十分,打仗也要带上我。”永安不说自己是长公主的事儿,她知道这群平民们会害怕,她只叹息着,道:“也不知道他能待我好多久。”
一旁的婶子去给永安用破瓷碗舀了一杯冷水来,这乡野地方也没什么茶可以喝,就只有冷水,粗人也不懂煮沸,就这样端过来,小心翼翼的哄道:“将军疼您,是好事,您给他生两个孩儿,日后定然就没这些事端了。”
永安听的心下讥诮,一个乱臣贼子,也配让她生孩子?
“那些男人都不靠谱的,我也不知道他这次把我丢在这儿,以后还记不记得我,眼下,我住在你们村子里,就和你们村子的人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也不白吃你们的东西,赏你个这个,你拿出去,趁着战乱还没起来,叫你们村子的人偷摸去长安外郊一处米粮铺子里换了,能换一批粮食来,到时候,就算是将军不管我们,我们也有一口吃的。”
永安从自己的脖颈子上扯下来了一个木头牌子,这东西并不贵,是之前宋知鸢在庙里求的。
前段时间宋知鸢沉迷烧香拜佛,偶尔还会找几个知名的主持问一问什么“因果循环死人重生”之类的事情,但是这些东西没有一个人能说的准,宋知鸢问过几次之后就不问了,只在佛庙求了俩保命的木牌,她与宋知鸢一人一个,因为不华贵,所以永安换了两趟衣服,别的簪子镯子都没有了,但这东西还挂在脖子上。
这东西,别人不认识,但是宋知鸢会认识的。
“一定只去这家铺子。”永安再三叮嘱道:“我只在这家米粮铺子里有存货,旁的地方存不到的,而且这东西不能告知旁人。”
这铺子是宋知鸢的铺子,是当年华阳县主留下来的嫁妆,幼时宋知鸢带她上门乱逛过,还分给她铺子里一把酸梅干,十分好吃——永安连自己库房有多少东西都不知道,但是对宋知鸢的东西反倒如数家珍。
这东西只要送到宋知鸢的铺子里,说不准信儿就能送到宋知鸢的手上。
永安将木头牌子塞过去,叫那消瘦
妇人两眼冒绿光。
他们村子本来就不富裕,今年是个丰年,本想今年能过个好冬,结果碰上战乱,一群士兵来了还搜刮走了一大半,他们所有人都节衣缩食,说不准今年还要饿死俩老人。
食物这俩字,可真戳中了那妇人的心。
她的手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摸过去,却见永安猛地收回。
“但你万万要记住,这件事不可叫那几个当兵的知道。”永安幽幽的说:“这是我藏下来的私房,若是叫他们知道,他们定要拿走,到时候不管我们,我说不准要跟你一道儿饿死了。”
永安这一口谎话漏洞百出,但是糊弄一个乡野村妇绰绰有余,那村妇立马伸出手赌咒发誓:“绝不告知任何人,就算是日后那将军不要您,我们村子里的人也不克扣您一口吃食。”
永安这才将这牌子给出去。
瞧着那妇人小心收好牌子、转身离开,永安惴惴不安的重新坐回到榻上。
她已经在尽力求救了,至于能不能求到——她并不知道。
一场战乱将天之骄女拉下神坛,命运如同大江大潮一样卷来,她如同一叶扁舟,被卷入其中,难以挣脱。
浪到了那里,她就到那里。
——
这村子里的人得了永安的木牌,果真没挡住诱惑,派出了几个壮汉连夜翻墙跑了,只是这一路颠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过去。
村中守着的两个士兵守着一前一后,没守住中间这一段,这几个人跑了,他们也不知道,反正将军的女人没跑,他们也无心去查看别人。
再一转头,又是一日。
而这一天,已经是廖家军谋反的第八日。
沈识行去跟着一群人出去打仗,隐隐约约听说大别山那头,别的养子抓了个女人回去,说什么“永安”公主。
听了一个“安”字,沈识行就觉得心头发烫,仗也不想打了,想回村夯地,夯个三天三夜。
但他走不了,因为局势越发紧张,据说北定王正在从西洲回援,九洲城的援兵将至,他们的仗还有的打。
沈识行只能这么忍着。
——
大别山外的人流离失所、深陷战乱,大别山里也是谁都不痛快。
太后自从划破自己手腕之后,便开始不吃不喝,倒在床上便病了,病的起不来榻。
无声的拉锯开始了。
廖寒商想去以“杀皇帝”、“杀大臣”这种方式来折磨太后,但太后干脆以“残害自己”的方式来回敬廖寒商。
[你不是想看我痛苦吗?]
[你现在看到了。]
[我遍体鳞伤的躺在这里,你满意了吗?]
廖寒商当然不满意。
他是要看她向他认错,而不是看她受伤。
他不肯去看她,不肯迈出这房门一步,但是他一闭上眼,却能看见李万花那张愤恨的、倔强的眼。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就算是真的做错了也不会认,她这张嘴比骨头硬!
廖寒商每每想来,都被她气的呕血。
大别山这诡异的日子熬了四天,廖寒商熬得住,太后熬得住,外面的小皇帝熬不住了。
八岁的永昌帝那里受过这样的苦?在外面跪几天就出了高烧,几乎都快死了,廖寒商将人扔在哪儿也不管,只道:“太后的儿子,叫太后自己起来办。”
在床上一躺就是这么多日,她还真能躺得住!叫廖寒商都有点怒极生笑了——她这性子这么多年也没变过,以前跟他闹别扭,就不肯跟他说话,假装看不见他,现在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个模样!
这时候,如果太后肯来跟廖寒商低一个头,廖寒商一定不会继续折磨永昌帝。
但太后硬咬着牙不肯起来,更不会低头。
直到山中传来一个新消息。
失踪多日的长公主永安被抓到了。
——
这一日,是廖寒商谋反的第十四日。
永昌帝已经被晒昏迷了,躺在常芳宫后面的地面上起不来身,一旁几个大臣围着,几个老臣不断的落泪。
“我等无能。”老臣们看见永昌帝一副要死了的样子,便围在一旁哭,几个大臣拿着手臂来挡着他,免得永昌帝被寒风吹。
永昌帝被冷风吹的人都要死了,唇瓣干裂,一双眼也没什么光亮,只用一双眼不断地看向殿内。
生死关头,孩子开始想念亲娘,他想要钻进亲娘的怀抱之中,去贴一贴亲娘的胸膛,太后的味道是香甜温软的,只有依靠在亲娘的身边,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可是,当永昌帝抬眸看过去的时候,却看见常芳宫的门紧紧地关着。
太后没有出来。
永昌帝失望的垂下眼。
母亲一定也很难熬,永昌帝想,乱臣贼子把他们都抓起来,想来是为了他的皇位,他在这受辱,母亲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
只是他偶尔也会想,为什么母亲的待遇这么特殊,别的女眷都是被关在后殿里,门都不能出的,母亲却被单独关着,所有人都不能走动,母后却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里的每一个士兵见了母后都要行礼——这些不同叠加在一起,似乎透着莫名的意味,但是转念一想,他的母亲是太后,单独出来也是应当的。
他想到母亲也在难熬,心底里又多了些许愧疚。
小小的永昌帝已经接触朝政了,这几日又一直跟大臣们跪在一起反思,难免想起来之前的一些事情。
当时西北万花城出战乱的时候,他在奏折上看过,只是那时候他不太在意。
以前母亲总说他不能独自把控朝政,他还不信,现在想来,果真如此,若是他聪明一点,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了。
而正在这个时候,宫殿外有小兵一路跑来。
当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长公主被俘的消息也随着一路被禀报上来。
这些当兵的嗓门一个比一个高,不知道是不是特意喊给太后听的,反正这声量几乎震响在了整个常芳宫殿内。
躺在地上的永昌帝艰难地睁开眼:“姐姐——”
他的姐姐,他的姐姐!
他们俩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从小就是一起玩儿的,永昌帝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被长公主当球踹了,他们俩的血缘浓郁,永昌帝宁可自己死掉,也不想姐姐死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永昌帝想要坐起来,他道:“这个反贼想要的不过是皇位,朕大不了给他,只要能放我们一命,今日之后,朕废了,你们跟着他便是,不必为朕搞什么君辱臣死的事儿来,朕无能,朕认,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朕该来承担这些。”
姐姐是不能受他这样的屈辱的,姐姐是个女人,男人受辱还能站起来,女人受辱就只能死了!
他不能让姐姐死啊!
一旁的大臣们赶忙摁住永昌帝,道:“皇上莫要如此,祖宗在上!这是要让大陈蒙羞啊!皇上不要担心,太后会救下长公主的。”
“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蒙羞呢?再者,母后如何能救下姐姐?”永昌帝两眼发直,气若游丝的反驳:“母后一个女人,能救得了什么?”
旁边的几个大臣欲言又止。
太后与廖寒商之间的事儿——他们这些老臣早就清楚了,当初太后当宠妃的时候,身后那点事儿就被人掏出来说了百八十遍,底子都被人摸得透透的。
太后跟廖寒商早年有婚约这件事也不是秘密,很多高门大户都知道,但是当初的先帝不在意,他们这群人也无话可说,眼下,时光流转,眼下的小皇帝却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也不好当着儿子的面儿说母亲当年的风流韵事,只能含糊的说道:“长公主不会死的,这反贼只会当是捏到了个把柄。”
永昌帝还是不信。
母亲之前还自裁过,他知道,母亲定然是不肯受辱才自裁的,母亲都被逼到自裁了!她还能做什么?
他母后什么都做不了的,他躺在这里都快死了,母后都没办法来保护他,又如何去保护姐姐呢?
还是要他来。
他是皇帝,本就不该让其余的人为他搏命,这种关键时刻,还是需要他自己站起来。
他正想坐起身来去找那乱臣贼子好好谈一谈时,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他抬起头,正看见太后花容失色的从殿内跑出来,连鞋履都不曾穿。
永昌帝愣愣的躺在地上,看着他的母后步伐稳健、眉目焦急的冲向另一侧,竟是一阵难言失语。
他的母后,竟是无事的吗?
他在这里跪了这么多天,快死了,母亲也没有看过他一眼,但姐姐的消息一冒出来,母后便出来了。
他愣愣的看着,只觉得委屈和疑惑,心像是被寒风吹干了。
但太后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太后急匆匆的扑出来,奔到隔壁厢房中去,推门而撞进去,却看见一个空荡荡的厢房。
她大喊一声:“廖寒商呢?”
一旁的士兵低头行礼道:“回太后的话,将军方才去亲自处置永安公主了。”
廖寒商走的其实比李太后早,他命人这样喊,不过是要激李太后寻过来罢了。
李太后两眼一黑,险些当场晕过去。
廖寒商的手段她是知道的,别看廖寒商对她不下手,但是落到了别人手上,那是雷霆手段,更何况,廖寒商恨所有跟宣和帝有关的人,他对永昌帝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些许,而她的永安又什么都做不了,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在哪儿!”她从喉咙里冒出一声尖叫:“带本宫过去!”
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她的永安啊!
第44章 永安是你的女儿我只是还爱你……
夕阳西下,山沉远照。
常芳宫后,栖凤宫前回廊间。
长公主被抓后,便被送回到栖凤宫内。
赤金的薄薄日头顺着花树间流淌,迤逦黄昏钟鼓,苍山坠沉天阙,万籁俱静间,廖寒商披着一件素色的棉袍雪氅,缓步踏上回廊台阶。
今日云厚,风厉,似是要落雨,连远处的屋檐都埋在了一层乌云之下,风吹来时,带着淡淡的腥味儿。
回廊远,台阶长,远处山景屹立,疏影尚风流。
他才走过一半回廊,身后便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与女子的奔跑喘息声,由远至近。
是李太后。
李太后跑起来的动静不小,走在前头的廖寒商听见了,但他不回头,只向一旁的人吩咐道:“将长公主拖出来,杖毙。”
守在廊檐下的亲兵应声而下,直奔入栖凤宫中。
“站住!”后面跑过来的太后狼狈极了,远远便喊他:“廖寒商!”
廖寒商当听不到。
周边的亲兵们早都散了,有不开眼的亲兵真的去栖凤宫里抓公主,又被廖寒商的副将抓回去,才转瞬间,长廊这边就被清了场。
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廖寒商走在长廊间,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恍惚间像是回到很多很多年前。
以前他跟李万花吵架的时候也这样,两人吵着吵着,李万花就会跟他冷战,他会故意干一点过分的事情激怒李万花。
李万花真的动了怒,就会跑到他面前来撒泼。
他们俩都不是什么“端庄素雅”的人,平时在外人面前,披着一层皮简单演一演,但是到了只有彼此的时候,一向是鸡飞狗跳没完没了,就算是时隔多年,一个成了太后,一个成了将军,他们却依旧知道怎么能去激怒对方。
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但依旧以激怒对方为乐。
当时廖寒商已经到了栖凤宫门口,再一步就要进去了,眼见着廖寒商真的要走进栖凤宫,李万花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冲到他身后后,毫不收力的去往他身上撞。
死东西,撞死他算了!
她扑过来的时候,廖寒商跟后背长了眼睛似得往旁边一挪,李万花扑了个空,人竟是直直的往下跌去!
这时候,廖寒商匆忙用他仅剩的左臂去捞她。
他身体不好,早些年重伤也没养好,后来殚精竭虑筹谋大计,内里空虚,但李万花这些年养的锦衣玉食,两人一捞一压,他竟是被太后带的一起跌倒在殿门口的台阶前。
俩人“砰”的一起倒下去,李万花看都不看他一眼,疼的拧眉怒目的爬起来,蹬了廖寒商一脚,就要往殿里跑去。
她要去看她的女儿,这混乱的世道,她的女儿可有伤到?
但廖寒商不肯让她走。
他一把抓住她的足腕,将刚爬起来一半的李太后拖回来,几乎是从牙缝立即出来一句:“太后的病好了?”
之前跟他装来装去,现在一听到永安出事了,立马跑过来了,可见之前是没打到她的痛点上。
当时两人都狼狈的趴在地上,太后气急败坏的样子落到廖寒商眼中,反倒让廖寒商咧开了唇瓣。
“你倒是真疼这个女儿。”廖寒商道:“既如此,今日便先拿她祭旗。”
他说了这么多日要拿永昌帝祭旗,李万花一直都很冷静,唯独提到永安,李万花突然跳脚,飚出来一声高音:“你敢杀她!”
恰好廊檐外一阵冷意吹过,似是山雨欲来。
“我杀她怎么了?”廖寒商死死的抓着她的腿,一字一顿道:“我已经杀了这么多人,还有什么杀不得的?”
从西洲谋反的那一天开始,死在他手上的人就不计其数了,西洲城里的那些朝臣,洛阳城里的官员,一路上被灭口的平民,叠加摞在一起不知道是多少座京观了。
他杀了这么多人,还能真的在乎谁呢?左右从谋逆的第一天开始,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不死不休这一条路,他还差谁的人头?
若是宣和帝现在还活着,他一定将宣和帝挂到廖家军的旗上!
说话间,廖寒商转而看向廊檐下,吼道:“去将里面的长公主带出来!”
他今日,非要亲手砍下长公主的头颅来。
太后花容失色,飞快拔下乌发上的金簪,抵住自己的喉咙道:“你敢!今日她死,我亦不活了!”
当时天色已暮,李万花手中的金簪死死刺在皮肉里,看上去好似很吓人。
廖寒商被她的模样刺激到了。
“你愿意为她死吗?”廖寒商气的双眸泛红,在单膝撑起身子,一手掐着她的脖颈,怒吼道:“一个荒淫无道声名狼藉的人,你愿意为她死吗?你更爱她吗?就因为她是你生的?就因为她是宣和帝的女儿!她给过你什么?你为什么不能向我低头?为什么不肯和我认错?你宁愿死都不肯承认自己错了吗?”
提起来宣和帝,提起来这一双儿女,廖寒商心中恨的几乎能滴出血来。
他爱着的女人,为别人生了一对孩子,如珍似宝的疼爱,李万花嘴上说不爱宣和帝,只爱他,可是李万花什么都给了宣和帝,却不曾给他一分。
甚至,事到如今,她都不肯给他低一个头!
他如何能不怨?
李万花被他掐的上不来气,面色涨红,人都像是要晕过去。
而这时候,廖寒商从靴子里抽出来一把匕首,起身便往殿中走去,猩红的眼眸里满是汹涌的杀意。
他的身影看似单薄无力,但李万花知道,那里面藏着一腔怨恨,满腹不甘,只需要稍微一个刺激,便会做出来难以言说的恶事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现在他反贼一怒也差不多了,毕竟天子还要掂量掂量朝堂天下和百姓,反贼什么都不用管!仅剩一条命,他杀谁都是赚。
李万花被他吓到了,她尖叫着扑上前,死死的抱住廖寒商的腿,在被廖寒商拖着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尖叫着冒出一声:“廖寒商!永安是你的亲生女儿!”
她的尾音高亢,撞散在寂静的殿宇廊檐上,使跨进门的廖寒商闻言一顿。
他的目光一寸寸的向下挪,正看见李万花抱着他的腿、狐眼含泪,正昂着脸、抬眸看着他。
他握着刀的手有点发抖,说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诮:“李万花 ,这种拙劣的谎言——你以为能骗了我吗?”
他从来就没有碰过她,在他们成婚之前,他恪守着礼节,在她背弃他之后,他甚至还固执的守着被她违背的誓言,不曾去碰过任何一个女人,在过去的每一天,他都带着这样的纯恨熬下来的。
他与她,只有被遗忘的岁月,腐烂生霉的爱情,和无穷无尽的恨。
这些东西,会滋养出一个孩子吗?
李万花抱着他,脸色略有几分苍白。
“你不记得了。”她抱着他的腿,高高昂着头,眼底里恍然汇起了几分泪光,泪光模糊了她的视线,也使她看不清他的容貌。
虚焦的视线模糊了一切,让她突然回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
那时候,她刚刚被宣和帝强行恩宠——彼时的她还没有进宫,宣和帝因为她的抗拒,干脆就在李府折辱于她。
金吾卫的铁甲守在廊檐下,她的家人毫无反抗的能力。
也是这一日,她认清楚了皇权,也认清楚了自己想要什么。
她要进宫。
所以,她开始拒绝廖寒商。
她与廖寒商感情甚好,为了让廖寒商与她顺利退婚,她做了很多事,伤透了廖寒商的心。
廖寒商被她伤的几乎没了半条命,最终决定离开长安,去往西洲为将。
廖寒商决定要走了,这是好事儿,可是李万花还不甘心。
她从来就不是那种逆来顺受听天由命、别人打她一巴掌她还跪地谢恩的人,她恨,她恨宣和帝,她表面上顺从宣和帝,但实际上身子里有一把反骨,她不愿意一切都顺着宣和帝来。
她一直都恨宣和帝折辱她,夺走了她的贞洁,所以她也要折辱宣和帝,她要在宣和帝不知道的地方,狠狠给宣和帝一刀。
他不是想要她吗?他不是要将她从廖寒商的手里夺走吗?她偏偏要跟廖寒商睡一次,她偏偏要给宣和帝戴绿帽子。
你就算是皇帝又能怎么样?我就要给你戴绿帽子!你让我不痛快,我也不会让你痛快!
李万花就带着这股劲儿,去算计了廖寒商。
“你离开西洲的前一夜,十六年前,初夏,五月。”李万花死死的抓着廖寒商的腿,声线发颤的说:“你的好兄弟,钱家三子,邀约你出来饮酒。”
钱家三子,与廖寒商是铁打的好兄弟,与李万花也很熟识,但是钱家三子无意官场,只爱游山玩水,时常在外游历,已许多年不回长安来了。
“我求他让我见你一面。”她的声音发哽,道:“你喝多了。”
钱三公子那时候也不知道李万花要进宫,只以为他们是小未婚夫妻俩闹别扭,为了能让朋友和好,他屁颠屁颠在其中搭线牵桥,后来得知李万花进了宫成了宠妃,钱三公子吓得半个月都没睡着。
而那一夜,廖寒商喝多了,但李万花可没喝多。
她给廖寒商灌了下了药的酒,拉着廖寒商颠鸾倒凤颠凤倒鸾颠来颠去倒来倒去,搞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后,她半夜又爬起来离开了酒馆回了李家,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这一夜,是李万花最痛快的一夜。
她自觉已经报复了宣和帝,又跟自己的心上人来过了一次,这乱糟糟的故事,总算让她自己走了还能看得下去的一笔,接下来的日子就没那么难过了。
只是李万花没想到,她一次就有了身孕。
她心知这孩子不是宣和帝的,宣和帝当时都快不惑年纪了,男人这种东西,只有年轻的时候才有些乐趣,老了就跟废物一样,像是宣和帝这么老的男人,身上那二两肉都快要没什么用处了,她后来怀永昌帝的时候,都是喝了两年的药才调理过来、艰难怀上的。
而她当时一次就中的,是廖寒商的孩子。
她刚刚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正是刚进宫的时候。
那时候她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她出身低,又是被抢来的,而且之前还有婚约,最关键的是,宣和帝又太宠爱她,那时候的皇后就总是觉得她太出挑,太显眼,便给她做规矩,磋磨她。
若是换个女人,肯定就给皇后低头了——整个大陈都是这样的道理,外面的妾室就得给主母磕头,这皇城里的妃子也得给皇后磕头。
但李万花偏不是这样的性子,她就是不肯低头。
但那时候她刚来皇宫,根基尚浅,手段稚嫩,哪里能斗得过一个皇后呢?宣和帝虽然疼爱她,但偶尔也会觉得她很烦,会质问她:“你为什么要顶撞皇后?好好听话不好吗?朕已经给了你足够多的荣宠了!你要注意你的身份!”
一个刚进宫的小小宝林,为什么就这么能折腾?
李万花被宣和帝恶心的头晕眼花。
她那时候都恨不得拿把簪子把宣和帝肚子刨开!这说的是什么恶心话!是他,把她从好人家的女儿、从旁人家的正妻变成了妾,等她进了宫来,之前那些甜言蜜语又全都变了调,开始要求她顺从、低头、成为他们膝下承欢的一条狗。
她如何能不恨?
那时候的李万花,整日都被泡在委屈、恶心、憋屈里面,她觉得自己每天都在吞别人口中吐下来的浓痰,吞下去之后还要昂着脸,说谢人家的赏。
恶心死了!
偌大的宫规压下来,真的要将她压死了,她受不了这种被人欺辱的感觉!
而永安,就是在这个时候降临到了她稀烂的人生里。
李万花形容不了自己当时知道有孕是什么心情,就像是在一滩臭烂泥里面,诞生了一个美好的东西,这是她腐烂的生命里,唯一开出来的花。
李万花不再是一个人,这个破地方突然多了一个无条件的、站在她这边的人,与她血脉相连,骨肉相亲,带给了她救赎,而且,永安与这破皇城没有一丁点关系,她来自遥远的西洲,有风沙的气息,与爱人的味道。
她认为,这是上天送过来的,要拯救她的礼物。
永安也拯救了李万花,不管是从地位上,还是从心理上,都让李万花如获新生。
那时候,宣和帝已经连续十年没有孩子了,宫里的女人都生不了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让宣和帝十分开怀,孩子还没生下来,就连给李万花升了两级,孩子刚刚生下来,就又给她抬了两级,李万花也抓紧机会,发展党羽,一步一步往上走。
要没有永安,她的晋升之路必定要坎坷更多。
想起来过去那些事,李万花眼里的泪猛地从眼角处滚落下来,模糊的视线随着眼泪的滚落而逐渐恢复清晰,她看着廖寒商那张脸,一字一顿的说:“永安,二月所生,她的后腰处有一块乌青色的胎记,和你的一模一样,廖寒商,你可以去看看她。”
李万花的声音发抖的落下,让廖寒商后背一阵阵发紧。
他突兀的想起了那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天,他离开长安的那一天,正是恶月,钱三公子引他去喝酒,他本就憋闷,基本上来杯不拒。
后来
他混沌的记得自己是做了个什么样的梦,只是梦中醒来,他只觉得一切都是他可怜可笑的奢求,他不做多想。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日子,他酒醉醒来,浑身酥软,头痛欲裂,带着满身的悲痛与难过离开了长安,后来再也没回来。
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不知道,原来在他错过的、遗失的岁月里,他还有过一个女儿。
原来她也不是不爱他,只是她的爱被藏在最下面,他时至今日,才从那漫天的恨意与怨怼之中,瞧见了一些。
是爱的,是爱的,是爱的。
他们还有孩子,一个美丽的、可爱的女儿。
那一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廖寒商想。
贫瘠空荡的皮囊似乎在这一刻被填满,枯朽的生命似乎又要生长出新的枝丫,在这一刻,他也突然间理解了李万花对永安的爱。
李万花没有办法不爱永安,他也没有办法不爱永安,就算是他没有见过永安,但只要想到他与李万花曾经有一个孩子,只要想到在那过去的岁月里,李万花如何抚养她,他就觉得心底里荡漾出一阵阵泪意。
多年前的、被遗忘的骨埙又重新吹响,吹出荒唐的故事,流泪的曲调,在不被人所知的宫殿里,掀起狂风。
这时候,李万花拽着他的腿起身,他的身子发软,被她一拽,竟是顺着她的力道向下跌去,直接坐在了地上。
“人呢?永安?”李万花没管他,而是连滚带爬的站起来,看向栖凤宫,喊道:“永安,你出来,母后有话跟
你说。”
她既然已与廖寒商说了分明,现在就要与永安说分明,可是她喊了两声,都没有听到永安的声音。
永安呢?
李万花白着脸,看向身后的廖寒商。
门外的斜阳只剩下最后一丝丝,一缕赤金粘稠的光芒落到廖寒商的脸上,她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廖寒商那张脸上难得的露出来了一点点愧疚来。
“没抓到。”倚靠在门口的廖寒商低咳着呕出一口血,慢慢爬起来,道:“骗你的。”
李万花脑子“嗡”了一声,冲过来尖叫着蹲下身去抽他耳光,高亢的尖叫声与抽人的清脆声音混在一起,十分清晰。
廖寒商也不躲,被抽就被抽了,只在她尖叫的时候,突然一脚蹬在她的腿上,李万花重心不稳,人直接跌下来。
下一刻,廖寒商翻身压上来,死死扣住她的后脖颈,将李万花的脑袋压下来,与她接了一个血腥味儿的吻。
蛮横的吮吸,被抚摸的后脑轻颤,被死死扣住的手腕,病态的爱意。
李万花尖叫着捶打他,但也没什么用。
他只是身子不好,但是当年的功夫底子还在的,只要一抬手,掐一掐李万花的穴位,李万花就浑身发软、动不得了。
廖寒商伸出手,挑开了她的衣襟。
窗外狂风大作,黑云翻墨未遮山,急雨跳珠乱入檐。
潮湿的雨雾铺面而来,廊檐外被打出一片急声,掩盖了李万花的惊叫。
她是一株丰满的红牡丹,有饱满的曲线与艳艳的花蕊,多年之后,单薄的少女曲线被时光填满,花瓣儿都透着甜蜜的水意。
他低下头,吻住她。
大雨滂沱,屋外梧桐哗哗作响,李万花的尖叫无人所知,时隔十六年的爱人终于相拥,那些恨啊爱啊怨啊情啊,都被两个人狠狠地挤压在一起,挤出甜蜜的汁水,填满干枯的内心。
李万花的手指艰难的抓着他的衣袍,纤纤十指埋入其中,骤然攥紧,将他的衣裳抓挠出褶皱的形状。
“我没有原谅你。”他埋在她的脖颈间,用粗重的喘息,掩盖喉头的哽咽:“我只是还爱你。”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情浓。
万花,我只是还爱你。
这一场秋雨无穷无尽,厢房里的声音也不曾停止,错过了十六年的爱,要一字一句,重新再说入爱人的耳朵。
“万花。”他的泪流下来,浸润她的耳鬓:“说爱我。”
滂沱的暴雨,流泪的爱人,哽咽的哀求。
李万花沉浸在其中,被暴雨吞噬了一切。
——
那时夜色正浓,大雨下了一整夜。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
也是这一场雨中,耶律青野带兵连夜突袭,绕过廖家军的布防,终于与长安汇合。
北定王雨夜进长安。
——
这一夜,宋知鸢还在厢房中躺着。
她睡不着。
外面落了雨,她便侧着头听着,心里琢磨着她的公事,突然打仗了,她要调配全大陈的粮仓,除了长安城的粮仓,还有别的地方的粮仓,她要保证大陈的人都有粮吃。
当然,说是这么说啦,但其实根本保证不了,就像是韩右相说“要救天下人”一样,其实连近在咫尺的流民都救不了。
宋知鸢将脑袋埋在被里,只露出一双眼,呆呆地看烛火。
拥被听夜雨,残灯一点秋,火光摇曳间,心如落梅雪乱。
正是焦躁的难以入眠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宋知鸢心头乱跳,匆忙爬起来喊道:“是不是廖家军打过来了?”
门外的人见她没睡,连敲门都没顾上,而是直接在外面喊:“不是!姑娘,是北定王回来啦!丞相叫您去宫中议政呐!”
第45章 成婚呵,他不会在她身上栽第二次!……
是夜。
雨势不减。
冷雨浇彻铁甲,发出沉脆的金属音,守城的将士匆忙开门,迎来了从西洲而回的援军。
铁骑踏过水洼,浓云“轰隆”一声响,蛇电撕裂夜空,在那一瞬间,照亮了领头将军的面。
那是一张覆在盔甲下的面,峻丽肃杀,锋艳冷冽,铁甲之下似乎还残存着浓烈的血腥气,在雨夜之中,直扑到人面上来。
正是北定王,耶律青野。
驻守了多日、封闭了多日的长安终于广开城门,大迎援军入城。
这一夜,激动的不只是朝中百官,就连长安城中的百姓也推开窗户,从门院而出,走到街巷间,无声地望着这一队回来的大军。
在这种时候,只有军队,只有武力,只有泛着冷光的刀剑,才能让人感到安心。
与此同时,各个府门中的各位大人匆忙而出。
——
是夜,暴雨。
来通禀的小厮说过话后,宋知鸢立刻起身穿衣,准备连夜进宫,不敢耽误半分。
她心知,按着她的官职等级、心性阅历,在朝中是万万说不上话的,之所以将她叫上,不过是因为太仓属令这个官职罢了。
太仓属令要在战事调配全国的粮食,这是她的活儿,到时候打起来,她运气好点,留守长安,运气不好,得跟着军队跑,跑到哪儿,她的粮车就到哪里。
宋知鸢收拾好一切后,蓝水正从门外拿来一张大伞,伞面以绿绸所做,鎏金画络,做成一把荷叶模样,徐徐展开。
暴雨将地面上的青砖淹没,仿佛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从上往下看,荷叶正行在湖面中。
宋知鸢跑过廊檐,穿过长亭,外面的小厮已经套了马车,她匆忙爬上去,蓝水又将雨伞塞进马车里,喊道:“姑娘带上。”
去外面行走,蓝水一个丫鬟不方便,早已换成了小厮,蓝水只能将雨伞塞进去。
宋知鸢应了一声,掀开帘子喊了一声“叮嘱舅母不要出门”,她话说到一半,马车已经从门内而出。
马车外的暴雨从帘子扑进来,打在她的面上,冰冷冷的疼,她抹了一把脸,探头望向马车外面。
永安——
你又在哪儿呢?
马车在雨夜中行过长巷,驶入天街。
恰恰好好,宋知鸢正撞上入城的北定王。
那时夜色正浓,明月掩于乌云之后,伸手不见五指,进城的军队手中都拿着火把,火光在暴雨之中左右摇晃。
在最前方的北定王眉目冷冽,一点火光明灭间,宋知鸢看到了他的面。
她看到了耶律青野,耶律青野自然也看见了她。
还是多日前无意间撞见的那辆马车,还是那个人。
他们已经很久不见了,但之前堆积在耶律青野心底里的怒火从不曾消散,只要他稍微想到这个人,之前那股久违的恼羞便会重新烧上来,刺着他的心魂。
耶律青野冷冷抽动马鞭,烈马驰奔间,转瞬便将那辆蓝色马车甩在了身后。
“跟、快跟上!”宋知鸢连忙叫马车夫加快速度。
她得跟上北定王!
但是马车哪里跑得过骏马,不过转瞬间,那骏马就没影子了,马车轱辘都倒腾的咕噜咕噜响也追不上。
宋知鸢只能焦急的在马车里面咬手指头。
过了片刻后,马车行到宫门口,宋知鸢拿着伞匆忙跳下马车,踩着地砖直入皇城。
永昌六年秋,滂沱之势不停,宋知鸢迎雨而上,不曾退缩。
且看这一片小小的荷叶,如何颠倒实势,逆转乾坤。
——
是夜。
暴雨仍未歇。
百官齐聚大
庆殿政事堂,宋知鸢因为方家居住的地方远,来的算是晚的,不过跑上百十步,靴子便被雨水浸透,身上也被斜雨淋湿。
宫门口等了几个太监,瞧见这群官员进来了,连忙提着灯笼带着人往里面走去。
夜间风大,太监手里的灯笼被吹的来回摇摆,一点火光摇摇晃晃。
穿过长廊,行上台阶甬道,便从后门进了政事堂。
但她也不可能去大堂,这政事大堂中也没有她的位置,她只能跟其他一些官阶地位的比较低的官员挤在外面的偏殿里等候,具体在议论的军政事宜轮不到他们来听,等上面的人议完政后,他们底下的人挨个儿听吩咐,再去办自己分内的朝政之事。
宋知鸢到的时候,不少同僚已经站在了殿中了,殿中有椅子,但他们都无心去坐,每个人都是浑身湿透的来的、聚在一起说说话,一旁的太监端来了个暖盆,以炭火来给他们暖身子。
有的同僚偶尔言谈政事,会有意无意避开宋知鸢,她最开始没察觉到,但多来两次就开始琢磨为什么。
这一场政事足足议论了一个时辰,这群人是子时夜半来的,等到了丑时,政堂才散。
诸位大臣将自己手底下的官员分散任务,宋知鸢便被司农寺卿抓过去委以重任。
“小宋啊。”司农寺卿对宋知鸢道:“北定王决定出征,先去打下洛阳,这一路上,咱们司农司的人得带上粮草相随,若是把洛阳打下来了,还得再洛阳调配当地的粮食。”
顿了顿,司农寺卿道:“若是你觉得害怕,也可以换个人。”
战乱这种事,就算是强壮男人也会生畏,更何况是宋知鸢。
但宋知鸢并不推辞,她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也正在期待这么一天,以前她借着太后和永安的权势往上爬,现在到了她该回报的时候。
“下官不怕。”宋知鸢道:“这是下官分内之责。”
“好。”司农寺卿颔首,道:“随本官进去见北定王。”
宋知鸢听见“北定王”三个字,心里就跟着抖一下,又怕被司农寺卿瞧出来,忙低下头称“是”。
司农寺卿转身便引她入议政殿。
大概是看在一起在长公主府喝过酒的份儿上,司农寺卿跟宋知鸢提点了两句:“眼下太后皇上都不在,这长安城中身份最高的,便是北定王了——”
皇室里虽然还有别的宗亲,但是那都是先帝辈分儿的人物,都在各自封地里待着呢,这次长安大乱,这些封王们也都没有勤王的意思——也许是怕死,也许是想着皇帝死了他们能上位,反正,就是没有人来。
这长安城中,现在身份最高的就是一个北定王,耶律青野。
司农寺卿说他“身份高”,也不单单是说他身份高,隐隐还映射他手里有军权,眼下他带兵回来不说,回头北江的北定军还要过来,到时候长安的兵和北江的兵都在北定王手里,这长安可不就是北定王说了算吗?
“王爷性冷,掌兵权的人,都不大近人情,你在他手底下做事,一定要小心,若是耽误了战机,老夫怕是保不住你。”
司农寺卿的意思很委婉,但宋知鸢听懂了。
现在长安要仰仗北定王,她在北定王手底下出了错,司农寺卿也不敢说话,她不去便罢了,若是去,可一定要小心行事。
宋知鸢低头应了一声“是”,又道:“下官知晓轻重,多谢大人提点。”
司农寺卿点头,不再言说,只带着宋知鸢行过甬道。
偏殿距离议政殿不过百步,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右侧为琉璃窗,左侧墙壁上则镶嵌了一排长灯,灯上点着烛火。
窗外雨声啪啪的打在窗上,越发显得甬道静谧深长,墙壁内明外暗,从里往外面看去,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模糊一片黑,凭白叫人心里头发沉,宋知鸢就在这一条路中,不断的安慰她自己。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说不定北定王都忘了她是谁呢!
宋知鸢这人乐天的很,每每遇到了什么糟心事儿,都往好的方面想,安慰自己的法子一流。
北定王当时虽然误会了与她之间的关系,但是后来误会说清楚之后,北定王也是痛快离开,从始至终都没有纠缠她。
由此可见,北定王也不是什么胡搅蛮缠,随意报复别人的人。
她这般安慰自己一通后,心里果然舒坦多了。
而这时候,司农寺卿已经带着宋知鸢穿过了长长的甬道,行到了议政堂中。
议政堂中人群纷杂,周围摆着两排桌案,最上方摆着一个大桌案,案上放着长安的攻防图。
耶律青野就坐在最大的桌案后,其余的官员则在四周忙碌,王爷要出去打仗,他们其余的人就得筹备粮草,准备人手,在王爷出去打仗的时候,他们要解决所有其余的事情,事情多,所以四周的人一片纷乱嘈杂。
而一片闹哄哄之中,唯独最上方一片冷寂,像是与这四周都划分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来到这堂前的人,都会下意识的看一眼坐在主位上的人。
对方极高,身形高大,几乎能与门板齐平,身穿甲胄,左腰侧挂着墨刀,身上浸着不知道是谁的血,已经浓稠泛黑,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他的面上被头盔压出了一个浅浅的红痕,但他并不在意,正低头看桌案上的攻防图,手里捏着一个精铁扳指,脑中正在构建战事攻防。
长安的攻防图实在算不得是什么秘密。
长安是国都,不像是边疆那些军事要塞罕有人至,每日进出长安的人这么多,有几个出口、几条通道,只要稍微用心些就能琢磨的一清二楚,就算是有一些要地,也挡不住一些探子。
所以在长安打仗,比在边疆打仗难上百倍,而且,边疆的战线上基本都没什么百姓,长安城中却不是,他打仗的时候,还要顾忌这么多人。
一旦长安兵败,要死很多人。
恰在此时,司农寺卿带着宋知鸢过来了,走到北定王身前行礼道:“启禀王爷,随军的太仓属令已到。”
太仓、属令。
这四个字可是让耶律青野记忆犹新,那一日殿上请官仿佛历历在目。
耶律青野手中捏着的精铁扳指都被他捏的变了形,他眼眸都不抬,只盯着面前的攻防图看。
一旁的司农寺卿后背开始冒汗了,小心的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上座之人。
对方眉目锋锐浓烈,眼角眉梢挂着几分肃杀,但偏生又生了凤眼薄唇,冷冽中掺杂几分锋艳之意,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样,一直在看面前的战略图。
但是也不可能没听见啊,他们俩这么大的人站在这儿,北定王头都不抬——难不成是他什么时候开罪了北定王?
北定王性子冷,不喜与外人交谈,方才言谈基本都是直接下达指令,就连韩右相在他面前都不敢多说,他一个司农寺卿,区区小官——
司农寺卿迟疑着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说下去时,一旁宋知鸢突然站出来,道:“下官宋知鸢,见过王爷。”
耶律青野终于抬头,眸色幽深的望向她。
她身上穿着官服,小官的官服是翠绿色,她行礼的时候,那一截手掌似是玉一般,裙摆湿透了粘黏在身上,可以看到绸缎下纤细的腰。
行礼时,那张脸低下去,恰好能看到她垂下的眼睫、小巧的鼻尖与胭红的唇瓣。
林花著雨胭脂湿。
耶律青野依旧没说话,但宋知鸢却听见他手中“咔哒”一声响,变形的戒指被他囫囵的揉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钢丸。
宋知鸢飞快抬眸看了一眼他。
坐在案后的男人手中不知道捏了什么东西,她也看不见,只是她目光望过去的时候,耶律青野的手向后藏了一下,看上去竟然有些许的不自在,随后,耶律青野神色冷冷的“嗯”了一声,后道:“战事危险,宋大人一介女流,当真要随军而去?”
宋知鸢应声行礼,道:“这是属下职责所在。”
她看上去神色自然,一点都没有不
自在,言谈间利索极了,反倒看的耶律青野胸口一阵发堵。
这个女人——
放在他眼前是根刺,把她丢出去又显得他斤斤计较,让耶律青野左右为难,都不痛快。
而这时候,宋知鸢又抬起脸来,自作聪明的说了句好听话:“况且王爷英勇无比,声名远播,下官跟随着王爷,定能百战百胜,属下何必担心?”
耶律青野听了这么一句话来,终于抬起眼眸,望了她一眼。
还是那个人,只是她却与之前不一样了,见了他也不再躲藏,而是小心翼翼的接近他,那双眼在他身上看一下一下又一下,他一看她,她就仰起脸笑。
耶律青野一眼就能看透她那张美丽脸蛋下面藏着的狡猾心思。
眼下时局已然不同。
他离开的时候,长安稳固,她前途在望,太后和永安都是她的支撑,她当然不需要来与他做什么不舒坦的事,见了他就远远跑开,恨不得找个地缝把她自己钻进去,但现在,太后永安生死未卜,她成了不仅没有了靠/山,还失去了挚友。
宋知鸢以前为了永安,就做了不少匪夷所思的事儿,现在再为了永安,做什么都不稀奇。
思及至此,宋知鸢想要做什么简直呼之欲出。
她又要为了那位长公主过来利用他,为了让他去救那被困在大别山的一堆废物,她开始用她拙劣的演技,用她那张可爱的脸蛋,用她胭脂一样红润的唇瓣,用她那抹了蜜的好话来迷惑他。
有事要用得到他,就说北定王英勇无比声名远播,没事儿就是我根本不喜欢你只是误会!这个女人,简直是个没心肝的混账!
若非是要回来勤王,他根本不会进长安,也根本不会见她!
呵,他不会在她身上栽第二次!他也绝不会再给她一个好脸色。
“若有延误,本王军法处置。”北定王甚至都不曾再看她一眼,只冷声丢下了这么一句:“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宋知鸢的错觉,她好像从其中听出来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
宋知鸢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地下去了。
她是想拍拍马屁来着,结果现在好啦,拍马蹄子上啦!
司农寺卿也不敢说话,只带着宋知鸢一道儿下去,走到了一旁的桌案后,两人一道儿站在案后,一起归拢文案,收拾要弄的东西,期间司农寺卿叮嘱宋知鸢如何随军做事。
随军的规矩很多,她要一直跟在粮草附近,老话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粮草就是随军将士的命,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宋知鸢要被砍头。
宋知鸢以前也没随过军、打过仗,很多事情难免不懂,他这个做顶头上司的,只能尽量多教一教。
幸而宋知鸢聪明,以前又跟着华阳县主学过管账,女人又细心,粮仓数量这方面没出过什么错,叫司农寺卿也松了一口气。
——
当时夜色正浓,两人凑到一起去言谈,因为太过认真,将四周的人都给忽略掉。
也没人发现坐在主位上的耶律青野一眼又一眼的往宋知鸢的身上瞟。
看她纤细的手骨,看她艳色的唇瓣,看她被雨润湿的衣袍,直到现在也没有干透。
秋季寒冷,女人的身子骨更是冰凉,以前夏夜的时候,稍微出一些汗,被风一吹,她的身子就是冷的,现在临近深秋——
北定王冷冷瞥了一眼一旁的亲兵。
亲兵凑上前来,低声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雨水过寒。”北定王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升起炭来,别把这帮废物冻死了。”
亲兵应声而下,不过片刻,殿中便多了十几个炭盆,挨个儿摆在每个案间。
宋知鸢依旧无知无觉,还在跟一旁的司农寺卿谈论事物,偶尔在翻阅手中记录册的时候,她还会飘忽出一个念头。
当日与她一起奔逃的永安,现在如何了?
李观棋一定没有带她逃出去,因为他们俩如果逃出来了,那就会回到长安,可是没有,就说明他们俩还被困在某个地方,或者被抓回去了。
要坚持住啊。
宋知鸢翻过手中的记录册,咬着牙想,好姐妹,再撑一撑,我在努力了。
——
此时的永安在做什么呢?
永安也在这小破村子里努力!
昨日晚间,那个叫沈识行的王八蛋又来了,到了村子里,抓着永安就是一阵折腾,让永安头晕眼花。
外面的雨声啪啪打在窗户上,沈识行的手啪啪打在她身上,她实在是累的要死,连骂人的功夫都没有,只倒在床榻间昏睡,倒是抱着她的人在她耳边低声道:“过几日要打仗了,我打算将你带走。”
永安一下子打了个醒了,一双眼微微瞪大,问:“打仗?和谁打?去哪里打?”
抱着她的沈识行缓缓用力,把脸埋在她脖颈间,道:“去长安打,北定王已经到了长安,江北军在来的路上,我们需要撤军回洛阳,放弃长安周边的郊区,到时候路途遥远,若是我们分散,怕是很难再见面了。”
顿了顿,沈识行道:“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
沈识行就是在战乱的边疆长大的,他看过了太多悲欢离合,一旦在战乱中分开,十对人里面九对都是此生不复相见。
他不想与安安分开,他日夜都想与她在一起,所以就算是带上她很可能惹养父厌弃,他也要把这个女人带上。
而永安兴奋地浑身都开始发抖。
北定王来了,她的母后、她、她的皇弟,就都能被救出来啦!
她正抖着,一旁的沈识行将她抱得更紧,在她耳边道:“别怕,跟着我,任何人都没办法伤到你。”
永安那双漂亮的狐眼眨啊眨,眨啊眨,最后慢慢贴靠在他怀抱中,低声说:“好哦,我们永远不分开。”
那时夜色深邃,永安贴在他怀里,脑子里想着各种坏心思。
等到第二日天色一亮,沈识行要离开时,永安立刻起身,亲自去送。
沈识行瞧见她这般粘人,低头恋恋不舍的吮了吮她的唇瓣,后保证道:“等我回来接你。”
永安连连点头。
等到沈识行走了,永安便回村子里找隔壁婶子。
这村子里的人赶紧出发啊!一定要早点去与宋知鸢联络上,等军队来了,把这群王八蛋的脑袋都给砍了!
——
当时正是天明。
宋知鸢刚在大庆殿熬了一夜,打着哈欠跟着司农寺卿去仓库里清点粮食,永安去撺掇人去找粮食,耶律青野坐镇长安中,而大别山,也在沉睡中苏醒。
雨后天晴,整座大别山都像是被水洗过的玉石,通透翠绿,自山巅下望,万里长江白如练,淮山数点青如淀。
清晨的阳光穿过山间,照亮了栖凤宫的檐角,又顺着栖凤宫的窗沿落进去。
栖凤宫的床帐重叠的拉着,只隐隐可见其中两道身影。
声静灯烛灭,桂冷雨浮香,越发显得床帐中温暖十分。
廖寒商早早就醒来了,但太后又过了半个时辰才醒来。
醒来的太后挪动着酸软的身子,心说这人看着都快死了怎么劲儿还这么大,但才刚动一下,就听见身后的廖寒商道:“我们挑个日子,把婚事补一下。”
第46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不信人间有别离亏本……
成婚——
廖寒商只要想到这两个字,就会想到很多过去的事情。
年少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不信人间有别离,直到后来落魄,颠沛流离,那些当初以为近手可得的东西,便如同月亮一样飘远了。
但他忘不掉。
所以他不肯去成婚,他见过这世上最艳的牡丹,所以绝不可能随随便便去乡野间捞一朵花来相伴余生,他一定要将这朵花重新拿到手。
人终将被不可得之物困的一生,直到他自己打破牢笼,他迟了十余年的婚事,眼下被他自己抢回来了。
是,都不一样了,他父母早都死了,李万花孩子都这么大了,看上去好像物是人非、他也该罢休了,但他不肯。
他偏要,他偏要!
当时床帐内飘着淡淡的熏香气息,两人裹着锦缎紧紧贴在一起,廖寒商的声线落下来的时候,李万花不紧不慢的在绸缎里抻了抻白皙的腿,道:“你的大夫呢?”
“我死不了。”廖寒商以为她问他昨夜咳血的事,便贴在她的耳后,轻声呢喃:“只是些陈年旧疾罢了。”
“我是说,让人家来看看你的脑子,拿把刀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真藏着两条精/虫。”李万花哼笑一声:“
还没坐上皇位呢,就敢来娶我了?全大陈的人可都看着你呢!有那个功夫,先把长安打下来吧。”
谁家的反贼谋反到一半儿先来娶太后啊?荒唐至极!
她当然觉得荒唐,因为她有脑子,会打算盘,那些亏本的蠢事她觉得没人会做。
她这辈子就没觉得自己能嫁第二个人,更不觉得廖寒商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娶她,她是那样自私的人,做什么事儿都要先算一遍账,爱一个人也爱的斤斤计较,她如果是廖寒商,她就不会娶李万花。
爱是一回事,成婚却是另一回事。
如果她是廖寒商,她只会做皇帝,打下疆土,喜欢什么样的人就放在后宫里,想起来就玩一玩,想不起来就算了,反正皇帝又不会缺女人,更何况,李万花还是宣和帝的皇后,她还给宣和帝生了“一儿一女”,这样的李万花,廖寒商真的不介意吗?
李万花在午夜梦回中也会飘过一个念头,廖寒商谋反,真的是爱她、想要得到她,还是不甘心,想报复?也许还杂糅着对权势的渴望,所以想要走到顶端。
她不知道,反正不管廖寒商说什么,她都不会信他是全心全意的爱她,就算是真的爱,里面也一定掺杂了点别的。
因为她就这样啊!她不信别人不这样。
她也觉得廖寒商现在说要娶她做皇后很蠢,立太后做皇后,辈分都乱成什么样了啊!
可当她讥诮的坐起身来时,却看见廖寒商神色平静的躺在她身侧,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嘲讽,又或者是早已看透了她这自私自利的本性,但依旧还爱她,所以根本懒得与她计较,只语调淡淡道:“婚期定在三日后,得早些,不然耶律青野要打过来了。”
“北定王来了?他来勤王了?”李万花心中一惊。
“婚礼前不知道能不能把永安找到。”廖寒商难得的多了几分愧意,声线也温柔了些:“今日我便将她的画像发下去,重金悬赏。”
“北定王是不是要带兵过来了?江北军已经在路上了吗?”李万花连声追问。
“你儿子你打算怎么做?我虽不喜欢他,但如果你在意,我也不会杀他。”廖寒商想起来永昌帝,道:“有你的血脉,囚禁便罢了。”
廖寒商已经得到了李万花这个人,那些不甘和恨意便散了不少,更何况,李万花还为他生了一个孩子。
在得知李万花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后,浓烈的爱意涌上来,让他看上去突然宽和了许多,看上去都不像是个杀伐果断的反贼了。
“北定王用兵如神——”反倒是李万花更理智些,她垂下眼眸,面色有些微冷:“他以前在北江从无败绩。”
“怕我输?”廖寒商面上带着一点笑意,饶有兴致的看着她:“还是怕我赢?”
他输了,这天下就是她儿子的天下,他赢了,这天下就是她——丈夫的天下。
丈夫——廖寒商咀嚼着这两个字儿,觉得很不错。
李万花却说不好,因为北定王从来不服她。
之前在长安的时候,北定王就对她面从心不从,他骨子里就带着那种[男人傲视四方女人算什么东西]的劲儿,他是不可能拥护李万花为帝的。
李万花心知,北定王来勤王,也不是勤她,而是来勤永昌帝,这个人算得上是永昌帝这一边的人,却并不能为她所用。
若是真到了二选一的时候,北定王一定会选永昌帝,这般说来,在李万花这里,其实北定王还不如廖寒商好用。
这一次宫变,她的大部分党羽都没了,损失惨重,根基摇晃,若是这回北定王赢了,永昌帝重回长安,到时候北定王一定会趁机打压她,而她毫无还手之力。
她本来就步履艰难,若是再被打压,日后还有机会掌权吗?
但若是廖寒商的话——这人能帮她上位当女帝吗?
她不确定会不会,但是最起码廖寒商是真的爱她,比起北定王来,廖寒商会更替她考虑,北定王要是打赢了,她这个太后死是死不了,但被架空是一定的,而廖寒商若是赢了,她照样大权在握。
太后对换党羽这种事儿并不排斥,她不在乎谁赢,她只在乎自己的好处,她不是什么忠臣,对大陈也没有什么责任心,她只想站在权利的巅峰上。
这样一想,跟廖寒商成婚好像也没有那么难接受,但是,但是——廖寒商也不一定能赢过北定王啊!
太后抠抓着自己手上的绸缎,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每个人都不完全是她阵营里的人,但是又都与她互相牵制,她跟谁都能过上好日子,但是跟谁好像都距离皇位差一截,叫她难以选择。
每到这个时候,李万花便要深深叹上一口气。
完全和她一个阵营里的人,只有一个永安,可她的永安能干什么呢?
哎——不提也罢。
“我怕就有什么用?”她绕开这个话题没回答,只道:“我还怕宣和帝复活呢!”
她只盼望这世上可别有什么幽冥九霄,不然她干的这些破事儿被翻出来,下黄泉了她都不敢见宣和帝。
这两人说了半天,谁都没搭理对方一句话,都在盘算自己在意的事儿。
一个满腹算计的人碰上了一个只论情爱的人,彼此都在试探与拉扯之中受伤,一个嘴上说爱但不信爱,一个嘴上说恨但又唯独恨不起来,他们俩碰到一起,谁都改变不了谁,彼此也都不听对方说什么。
他们俩之间,没有商量,只有武力。
谁弱谁听话,谁强谁拍板。
“好好歇着。”廖寒商思虑间,已经从榻上起身,道:“晚上我来找你。”
李万花揣着满腹心事,重新倒下,人才刚在锦被中躺好,又突然记起来永昌帝还在外面跪着,昨夜下了那么大的雨,永昌帝怎么样了?
她匆忙与廖寒商一起下床榻。
太后艳美,紫禁城的风水全养她一人身上去了,把她养的枝肥花嫩,比起来病骨支离的廖寒商,她显得更丰润些,腰肢浑圆,丰臀满臂,有一种饱满的水润美感,从床上翻下来的动作也好看,两条长腿一勾,便翻下了床。
廖寒商转头看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看她翻身下来,觉得他们不是分别了十多年,而是成婚第二日,他的新妇匆忙下榻去见公婆。
可是一转头,他看见的是一张艳美成熟的桃花面,已不是当初那个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姑娘,他也不再是原先的少年将军,而是一把病骨的老东西。
她做事的时候,廖寒商一直看着她,等她手忙脚乱把自己收拾好了,廖寒商才神色淡然的添了一句:“永昌帝已送入殿中,请了大夫了。”
李万花松了一口气,又狠狠瞪了他一眼:“早点告知我不行吗?”
她就知道,这个人满肚子坏心思,每天都要不遗余力的给她添点麻烦!也不看看自己多少岁了!
这时候两人已经下了榻了,廖寒商自己拿个青色长衫往自己身上套。
她抬头时,正看见廖寒商的背。
廖寒商的后背不算好看,甚至伤痕累累,早些年的各种伤势都留在背上,他自己看不见,旁观者却能瞧得分明,那一截一截的骨头都突出来,像是随时都能刺穿他的皮肤。
他少了一只手臂,身形比旁人看来便奇怪了些,穿衣裳
时候也很费力,需要自己套上另一侧,胳膊少一截的人做这种行动很费力。
李万花看着他的姿态,心里突然一酸。
从西洲到长安的每一步路,他都走的十分艰难。
她虽然会讨厌他毁了她的基业,但有时候也会想,他也是背着血海一般的恨——他们两人之间的爱与恨早都说不清了,两个人表面上看起来是敌对的、剑拔弩张的关系,可是藏在暗处的、别人看不见的根须却死死的拉扯着,看见一个人痛,另一个人也不是滋味儿。
李万花唇瓣紧抿着,慢慢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给他穿衣裳。
被她碰了一下,廖寒商微微一颤,却并不曾动,而是任由她将衣裳给他披上。
这是她第一回给他穿衣裳,但是并不是她第一次伺候人。
以前她也这么伺候过宣和帝,只是宣和帝老了之后皮肉松弛,又肥又坠,身上还有老年斑,她看了就恶心。
而廖寒商,病弱,单薄,高壮的身体消瘦下去,手摸上去几乎能摸到骨头的形状,当她的手摸上去的时候,不觉得嫌弃,只有些微酸。
过去的那些年里,受罪的何止是她一个人呢?只是她权衡利弊后决定妥协,顺应他们的规则,成为他们之间的一员,而他,是咬着这股劲儿,死活不肯低头,一直打到现在。
他比她更有骨气一些,所以比她吃了更多的苦,流了更多的血,又晚了她很多年,才走到了大别山。
李万花低低的叹了口气。
廖寒商正转过身来,她顺手便给他系上腰带。
玉带钩在她手里轻轻一挑,勒出了一截细细的腰,她抬手去环过他的腰,他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面上,让万花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以前做梦的时候,经常会想,如果自己嫁给了廖寒商该是什么样,她一直想象不出来,直到现在,她隐约间窥探到了另一个自己的人生。
玉带钩在她手上轻轻一挑,随着玉带钩挂上,她那一点思绪立刻被她抛之脑后。
那一点风花雪月像是梦一样,她现在更在意的,是她自己接下来的路。
她是心疼廖寒商,是喜爱廖寒商,但她心底里最重要的,永远是她自己。
而廖寒商并未多言,只是低下头,在她的面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他沉溺于这样难得的温情里,所以就算是偶尔察觉到了她的算计,也不愿意挑破。
他甚至想,她贪图他的权势又怎么样呢?他就是有权势啊。
当初宣和帝有的,他现在也有了,那他拥有李万花就是理所应当,他不过是把宣和帝做的事重新做一遍罢了,他又有什么错?
更何况,李万花还更爱他。
她为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呢。
想到此处,廖寒商就觉得心尖儿软软的,他本来以为这辈子都要一辈子在恨意里浸泡,直到腐烂,可命运厚待他,他突然间有了一个女儿,他如何能不为此心软?
廖寒商一时情动,揽着她的腰慢慢往下亲。
他吻下来的时候,李万花竟然有些许难掩的羞涩,她偏过头,轻轻地推了他的胸膛一下,道:“去忙你的,我要去看看永昌帝。”
好歹是她的儿子,她不可能真的将永昌帝丢到后头不管。
廖寒商却不愿意松手,捏着她腰间的软肉慢慢的捏,像是捏什么好玩儿的东西一样,最开始李万花还惯着他,但腻乎了两下她就不耐烦了,伸手去推,将人推走后,她便抬腿去找永昌帝。
走出栖凤宫,外面是一片长廊,穿过长廊,便能看到不远处的常芳宫。
常芳宫的空地前本来是跪了一片乌央乌央的人的,但现下却什么都瞧不见了,估计是廖寒商清了场。
他这人一向“有仇必报”、“有恩必偿”,只要李万花给他一分,他就会给李万花十分,之前李万花给了他点好脸色,他立刻把这些人撤走了,免得叫李万花瞧见这些人跪着给她添堵。
李万花唤人过来问过才知道,其余的大臣都被送到了外头的偏殿去看关起来,虽然限制了进出自由,但是好歹没了性命之忧,而永昌帝则被送到了附近的听叶殿中,不过百步远。
李万花便快步行去。
听叶殿坐落在一片枫叶林中,是一个单独的殿宇,一到秋日,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风一吹,树上的树叶便哗哗作响,故而得名“听叶”。
树林中砍出了一条长径,人行其中,像是走在什么秘境桃园的通道里一般,行五十多步,前头豁然开朗,只见一个宫殿坐在林中,翠瓦流丹,两层木殿,檐下风铃正随着清风摇晃。
李万花到听叶殿的时候,正是巳时。
那时候,永昌帝正躺在床榻间昏睡。
他病了——幼帝时年不过八岁,折腾了这么多天,早都扛不住了,昨日一场冷雨浇下来,多日积压的寒气一股脑的翻上来,使幼帝直接烧昏了过去。
李万花推门而入,走到厢房内时,正看见两个军医在给幼帝喂药。
这军队中的军医一个个都是在战场上洗礼过的,十分凶残,永昌帝半睡半醒无法张喂进去药,他们干脆掐着鼻子抬着脖子硬生生往里灌,李万花到的时候,幼帝刚被灌完药,在床榻上呛的直咳。
见李万花前来,两位军医匆忙后退,行礼,避让出厢房。
这厢房间就只剩下了李万花和被活生生呛醒的幼帝。
幼帝当时痛苦万分,头晕脑胀,嗓子还很疼,倒在床榻间根本起不来身,身上的骨头都像是针扎一样,后背的冷汗将床铺都浸湿,正难受的想死的时候,面前突然多了一道身影。
“孩儿、世乾——”一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身前,对方手里拿着一个杯子,正小心喂到他口中来,他张口一抿,是微凉的茶水。
茶水顺着他喉管咽下去,将喉咙中苦涩药味儿冲淡,也缓解了身上炽烤的病气。
他倒在床榻之间,脸上烧的一片酡红,唇瓣也干裂起皮,混混沌沌的喊了一声“母后”,声线嘶哑极了。
瞧见他这副模样,李万花心底里自是难受。
虽说这个孩子是宣和帝的孩子,但是这孩子跟宣和帝却并不相似,更何况,他是在李万花手里长起来的,在李万花眼里,这也是她的孩子。
看见这孩子这样狼狈,李万花自然也觉得痛,她抬起手,轻柔地摸过这孩子的脑袋,低声说:“母后在,没事了。”
她又想给永昌帝唯一口水,但永昌帝却不肯喝了,只偏过头,用一双眼望着她,问:“母后——那逆贼,与母后是何干系?”
李万花摸着他脑袋的手微微一顿。
这孩子只是岁数小,却又不是蠢货,自然能够察觉到李万花与廖寒商之间的不对。
那些大臣们不肯与他说,都是一副忌讳莫深的模样,他自然着急,只能来问一问母后。
望着永昌帝那张昂着的、倔强的小脸,李万花微微扯出了一个笑容,轻声道:“廖寒商早些年一直爱慕母后,眼下他得势了,母后不得不委曲求全,以此来保全我们孤儿寡母,和外面那群文官的命。”
那些情啊爱啊,小孩子不懂,李万花也不会和他说,在李万花眼里,永昌帝不需要知道那些,他只需要知道他的母亲为他做了什么,然后好好回报他的母亲就够了。
永昌帝被震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他眼里,母后与姐姐一样,是这世上顶尊贵的人,他是男人,他应该保护她们俩,可是现在,他不仅没有保护好母亲,还连累母亲为他受委屈。
他还年幼,脑袋里装不下那些算计,对母亲的爱在这一刻冲毁了所有,只有愧疚涌上来,像是要将他淹没。
永昌帝的脸刹那间都白了,人像是要窒息一般,几乎要晕过去。
李万花反
倒握紧了他的手,道:“不要怕,孩子,有母后在,我们都会好的。”
说话间,李万花慢慢爬上床榻,像是儿时一样抱紧他,拍着他的肩膀,轻声道:“好好休息,养好身子,母后需要你,你的姐姐需要你,那些大臣也需要你。”
永昌帝陷在了母后的怀抱中,嗅着母后身上的香气,带着愧疚与不安,沉沉的睡去,睡去的时候,小小的幼帝在心里下定决心。
他要平反贼。
他要让母后一辈子顺心称意。
太后则静静地看着他的脸。
太后最会哄男人了,以前哄宣和帝,现在哄廖寒商,顺便再加上一个永昌帝,三个男人都被她哄得团团转,只需要几句话,这些人就会愿意为她卖命。
包括她的儿子。
她也不是不爱她的儿子,只是和爱廖寒商一样,挑挑拣拣的爱一爱,但心底里,永远最爱她自己。
——
那时候,正是临近午时。
太后抱着她的儿子假寐,永安在小山村里跟隔壁婶子斗智斗勇,廖寒商去召集一群养子,宣布跟太后的婚事,宋知鸢则刚跟司农寺卿将捋完所有流程。
明日,他们将离开长安,出征洛阳。
既然要出征,就要摆开阵仗,长安城中所有官员都开始忙活,要送人出战,要鼓舞四方,最关键的是,北定王发布了一个命令。
他要广开长安城门,让官员们接收洛阳来的流民。
这可是个麻烦事儿,接受难民的工程量十分巨大,足够整个长安的官员忙起来。
这一点让宋知鸢十分惊奇,之前惩戒宋娇莺与孙公子时就可见他的手段,他应该是个心狠手辣、不拘小节、以大局为重的人。
她以为北定王也会和那些文官一样不管他们,她不知道北定王为什么会下这么大力气来帮一群流民——因为所有人都说,流民的命不是命,救一部分流民反而会连累所有人,以至于宋知鸢十分好奇。
但宋知鸢不敢问,只将这点疑问憋在了心里。
与此同时,因北定王下令广开城门,这长安城内外终于连通,永安的消息磕磕绊绊,终于在这个夜色里,送到了宋知鸢的手里。
第47章 廖寒商大送请柬(上)今夜,他绝不会……
这一夜,良宵淡月。
宋知鸢浑身疲惫的离了大庆殿,回到方府,匆忙洗漱后裹着锦被睡下。
被中温暖,人一躺进来,骨肉都舒展开来,缓解了周身的酸麻,但并不能缓和她心头的压抑。
明日即将随军出征,她还不曾见过战事呢。
宋知鸢带着对战事的忐忑与不安,坠入到梦乡中。
她入睡时,窗沿外风声渐起,床榻间呼吸渐稳。
秋夜风寒,冷意透云帐,声静灯灭,宝篆烟浮。
正是一片寂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又、又来!
本就浅眠的宋知鸢猛然坐起,人才刚到门口,她便已经爬起来了,匆忙喊道:“谁来了?是要去大庆殿吗?”
她以为又要去议政。
“启禀姑娘。”门外来的是家里的管家,隔着一道门,向里面的宋知鸢道:“不是宫里那头来人了,是城外那头的铺子掌柜进来了。”
昨日北定王下令广开城门,外面的流民便蜂拥入城。
人数太多,密密麻麻,后被各个官员安排去入住,因为流民多,所以城门口昼夜不停,进来的队伍从昨天白日间一直排到了现在。
而这进来的流民中,就掺杂了一个进来报信的掌柜。
这掌柜是华阳县主手底下的,当年华阳县主嫁过来时候带了一批嫁妆,包括房产地契铺子,后来县主去了,这些铺子就理所应当的归了宋家。
幸而宋知鸢早早就学了管家,华阳又只有她一个女儿,那些年,华阳知道宋右相背地里的勾当后,早早将这些东西越过宋右相,交到了宋知鸢的手里。
这些掌柜们寻常时候自己在外做生意,每年到了年底,会专门来找宋知鸢一趟,上报这一年的盈利亏损,上交银钱,他们与宋知鸢都签了契,十分忠诚,没干过偷奸耍滑的事儿。
盛世之下,一个县主留下来的嫁妆足够让宋知鸢体体面面的在长安度过一生,只要有银钱傍身,就算是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可是战乱之下就不同了。
这些店铺里有的是在长安,有的是在城外的一些外郊,有的卖金银细软,有的收粮油田产,当铺之类的也有不少,基本都散落在长安各处,其内的掌柜们则都是当初伺候华阳的忠心奴才,放出去在外面做了个小掌柜。
城内的掌柜们还好,但城外的掌柜却很可能在战乱中流离失所,死在外面都有,卷了金银细软跑了的也有。
眼下突然有掌柜进城,宋知鸢下意识的以为他是来求庇佑的。
“他来投身吗?”宋知鸢一边穿衣裳一边问。
外面那群流民来了长安没处安置,会被送到专门开出来的难民区中去,但那地方,基本就是随意扯个棚子,食水都难以保证,人若是过去了,生个病可能就没了,大部分有门路的,都会往上找找,努力找个门户投身。
最起码能有个遮身避雨的瓦。
管家回道:“老奴本也是如此想,只是他说有要事禀报,老奴不敢耽搁,才来唤姑娘起身。”
宋知鸢已经换好了衣裳,随意拿木簪子把发鬓一挽,便拉开了门,道:“请到前厅。”
管家匆忙安排,不过片刻便带着人进来。
宋知鸢从厢房内而出,绕到前厅内,才刚坐下,便见到门外行进来个灰袍老掌柜。
这老掌柜姓马,以前是给华阳县主看家护院的小侍卫,因为保家护院受了伤,以后再也动不得武,但人忠心,又会辨识草药,能记账,到了岁数,华阳县主便开了恩典,让他出去当了个小掌柜。
这小掌柜渐渐成了老掌柜,宋知鸢也渐渐长大,他们跨过盛世,以华阳县主为纽带,重新在乱世中相见。
马掌柜上前来三步,给宋知鸢磕头行礼,后道:“小的见过姑娘,今日大胆来叨扰姑娘,实则是有一要事。”
“小的以往在郊区一处市集处开了一个米粮店铺,专门收稻谷,卖一些粮食,偶尔还收一些草药和皮毛,偶尔也做当铺,反正是个杂铺子,什么都收,因价格公道,所以生意不错,姑娘幼时曾带另一位姑娘来过。”
马掌柜跪在地上道。
提及旧事,宋知鸢隐约间记起来了。
那是她大概八九岁的时候,永安整天闲不住,非要出来玩儿,宋知鸢便带着永安去她铺子里乱逛。
永安走哪儿都带着一堆侍卫,那一日去马掌柜的铺子里,大概让马掌柜印象深刻。
“三日前,小的收到了一个物事。”马掌柜从自己袖子里面拿出来一个木牌子,道:“来的人说,这个是信物,要拿这个换粮食,小的拿来细细看,发觉根本不认识,并不是小的之前收的当物。”
“但是这木牌子后面刻下了一个宋府的家徽,小的思来想去,乱世人难,保不齐是宋府认识的人落了难,辗转来求助,既然求到了小的这里,那小的不敢当没这回事儿,一直想着来通禀您一声,但城内外落锁,小的一直进不得长安城中,只得一直等到今日。”
虽说是宋府的家徽,但是宋府现在都没什么人了,宋右相离京,找不得他,齐山玉在宋右相离京之后,也悄无声息的搬离了宋府,之前的府门就摆在那里,没人去,更何况,这马掌柜是宋知鸢这边的人,要送,也只能送到宋知鸢这里。
那马掌柜说话间,将这木牌子双手呈上,一旁的管家赶忙上前接过,拿来送到宋知鸢手里。
宋知鸢拿着木牌子,心口就是一突,捏在手中攥的青筋都绷起来。
那木牌子——很轻很小一个,就拇指大点,但落到了宋知鸢手里,却重若千钧,压
的宋知鸢几乎说不出话。
这是她刚重生的时候,去寺庙里求来的,那时候人才刚活,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能活一遭,心里头十分恐慌,就想去求神拜佛,问问这修行的和尚和道人,但是这群人说的也都是颠来倒去的车轱辘话,一句都听不懂,她心下失望,却也不敢怠慢,而是花大价钱,诚心诚意的求来了两块木头。
这两块木头她与永安一人一个,两人一直都戴着。
结果辗辗转转,这木牌竟然回到了她手中。
宋知鸢白着脸问:“何处得来?何人所送?现在人又在哪里?你都细细说来。”
见宋知鸢如此在意,马掌柜心头便是一跳。
马掌柜这般殷勤,一来是想在主子面前刷刷脸,好留在长安混口饭吃,二来是怕真有什么人、有什么事在筹备,他处理的不好可能会生祸端,所以干脆先上来报个备,就算日后出事,也不会在自己身上落责,这一和二都是顺手而为,却不成想这事儿真得了主子这般重视,一时激动地手掌发抖。
“回姑娘的话。”马掌柜道:“当日是两个精壮汉子来换的粮食,他们俩说是[长岭村]的人,小的瞧着觉得不对,没有拒绝,便给了一些粮食,后谎称说过几日还有粮食,叫他们继续来取,估摸着,他们未曾察觉什么不对。”
顿了顿,马掌柜又道:“小的问他们说是什么人交的这木牌,这二人支支吾吾,不曾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小的不敢逼迫太甚,怕他们生了警惕,只好顺势接下来,旁的,小的也不曾知道了。”
坐在主位上的宋知鸢片刻都等不住了,匆忙起身,道:“先去找——”
先去找谁?
宋知鸢脚步一顿。
以前出了事,她要先去找长公主,后来再去找太后,这也是她唯一能找的两个人,现在,这两个人都没了。
除了这两个人,这偌大的朝堂,她还能找谁?
理论上来讲,她应该去找五城兵马司的人,或者先将这件事情通禀她的顶头上司,由长安城内的人派出去救援,但是
但是,宋知鸢并不愿意去找他们。
她握着手里的平安福,心里隐隐浮现起来几分担忧。
自从她成了官员之后,她其实就隐隐发现了,这些大臣们对太后积怨已深,只是因为永昌帝是太后肚子里爬出来的,永昌帝顺从太后,太后拿着孝道,理所应当的压着永昌帝,也就理所应当的压着所有人。
但不是所有人都甘心臣服在太后面前的。
太后是有些才能本事,比如她知道该将润瓜分给北江,也知道在什么时候可以清理什么样的党派,但是这些才能,基本都被太后用在了扶持自家党羽,拼命打击旁人身上了,太后本人,却并不是一个宽厚仁德的主领者。
不少人其实都不大喜欢太后。
这几日,太后不在朝中,这群大臣们瞧着也并不是如何着急——他们急也只是急永昌帝,太后若是死了,他们说不准还要拍手叫好。
而宋知鸢,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些人对她的排斥和轻怠,她是太后拉上来的,她的身上背着太后的印记,太后得势的时候,她跟着水涨船高,现在太后不在了,她也就要遭受到一些打压。
当然了,这些打压来的悄无声息,看上去只是随意为之。
比如她手里的重要公务突然被人卡了流程,怎么去催也没反应,比如给她的卷宗永远都是有问题的,怎么都差不对数额,各种很小的事情堆积在一起,若是她发了火,旁人就要“哎呀”一声,说:“宋大人实在是多思了,我等没这个心思呀。”
但他们的笑容里就明明白白的写着:我就是这个心思呀。
之前那些短暂被太后压下去的声音,渐渐又翻起来,在每个人的眼眸中浮现,在午夜中在宋知鸢的耳边回荡。
[女人怎么能做官呢?]
[她能随军出征吗?]
[若是出了什么事,谁能对天下百姓负责?]
[她能承担什么责任?都是胡闹!]
他们一双双眼睛都看着她,都想从她身上叼下来一块肉。
长安城就是这么个地方,朝堂也就是这么一副德行,一群人都有点私仇,表面上看起来一个个霁月风光的,背地里说不准都恨不得拿刀把对方捅死,哪怕外面都兵临城下了,里面也要抓紧时间踩一下旁人。
甚至,有些时候,他们自己人对自己人的恨,比外人来的都猛烈。
就像是当初的洛家左相党,这群人被流放的路上,若是知道太后被掳了,肯定拍手叫好。
宋知鸢在这个朝堂里待得越久,越明白了这群人为什么这么薄凉自私,因为许多事儿是不分对错的,只有党派。
内斗,永无终止。
太后会在选廖寒商和北定王之间选择,这群人自然也会在太后和永昌帝之间选择,太后好歹会真的迟疑一下,这群人却是不需要多想,会直接去选永昌帝。
更要命的是,太后这次去大别山本意是要去游玩,所以带走的一些官员基本上她的心腹,留下的都与她并不大亲厚,也就是说,剩下的这群人都不是太后党,他们背地里说不定都巴不得太后死,宋知鸢求助都找不到门路。
太后都被人暗恨已久,永安就更别提了。
一个废物长公主,平日里干的最多的事儿就是四处抢掳良男,朝中不知道多少大臣的儿子被永安祸害过,她不知道的罪过多少人,平时她风光,这些都不是问题,可现在是战乱时候,在乱世中死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是难事吗?
这个时候,如果窜出来了永安的消息,这群人会真心去帮她救出来永安吗?
她位低,这件事情一旦上报上去,就跟她没关系了,这群人会让她老老实实待在长安里等,根本不会带她出去的,万一这其中,有一个人对永安含着怨恨,偷偷动一点手脚,她能阻止的了吗?
比敌人在前更可怕的事情,是身边的同僚有鬼。
如果要抛弃同僚,单她自己的话也根本没那个能力找出去,方府的家丁眼下不过十几个人,连城门口都混不出去,她能做什么?
宋知鸢在原地焦躁的踱步,脑子里将朝中的人左右选了选,来来回回两圈之后,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那张小脸上浮起了几分迟疑,胭红的唇瓣被她自己咬出痕迹来,片刻,一咬牙,一狠心,道:“套马车,去北定王府!”
一旁的管家连忙应了一声,随后匆忙套了马车,大半夜出行。
长安城中有宵禁,亥时之后不允人随便进出,会有金吾卫巡逻,只有官员才能出行,眼下战乱之际,更是人人自危,谁都不敢往出乱跑。
朝中的官员都去了城门口安置难民,就连金吾卫都临时被抽调过去,所以眼下竟然没有巡逻,方府的一顶蓝棉小轿子一路畅行无阻的到了北定王府。
——
彼时正子时。
暗色催更,清夜无尘,松木生夜凉,小月泊云雪。
此时的北定王府灯火通明。
临近战时,整个王府里枕戈待旦,远远一望,王府中处处都点着火把,门口的侍卫都配着墨刀,似是随时都能上阵杀敌一般。
北定王府的书房之中,耶律青野正在研制沙盘。
他之前领兵去西洲的时候,顺道途径过洛阳,他本能的记住了洛阳的一些地理位置和街道方向,眼下再按照地形图一一做出来,最后再看看那个地方适合打仗。
书房之中火光熠熠,暖色的光泽如糖水一样的落到他的面上,将耶律青野的面照出几分浮光掠影般的熔色,他垂眸间,粗粝的手指在洛阳城一处薄弱点上轻轻一刮。
这一处,大概可以做突破点。
洛阳城并不是一个多难打的地方,真正难打的是廖家军,早些年,耶律青野在北江的时候,
就跟廖家军打过一些交道。
廖家军的那一位掌权人身子虽然不好,但是用兵如神,手底下又有二十四位养子,为他冲锋陷阵,每一个都是一等一的猛将,北定王眼下都能一一想出来他们的名字。
而且,这些养子早都在廖寒商的安排下,驻守西洲各个大城,把守着各处要塞,除了要塞以外,这些养子们还掐住了各个城邦的商会。
西洲这个地方,并不是什么和平之地,它临近西蛮人,常年都需要打仗,而且这地方盛产各种矿石,经常会有商队过来购买,导致战乱频繁,所以诞生出各种商会,这些商会才是西洲的命脉。
他们能够创造出无穷无尽的财富,只要看出来一个大矿,一整个城一年的税收便够了,若是私下里采矿,那简直能一夜飞升。
而廖家军的人掐住了商会,就掐住了城邦,进而掐住了整个西洲,甚至可以说,西洲民众不知永昌帝,只知廖家军。
在这群西洲民众的眼中,廖家军就如同真正的皇帝一般。
那时候,耶律青野就隐隐察觉到这位廖家主对西洲的把控力非比寻常,但是他那时候并不太在意。
因为凭心而论,他在北江也是这般做的。
长安的太后带着小皇帝纸醉金迷,沉浸在各种政斗之中,四周的武将都是靠自己撑着的,他们必须保证自己手底下的疆土不被侵略,保证他们的百姓安居乐业,所以他们的手段极端冷酷一些,他都不觉得出格,他手底下的北江也被他围成一只铁桶,那廖家军把西洲攥在手心里,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他那时候只当做这位廖家主是想自己当西洲的土皇帝,却不曾想过,这人是想谋反。
谋反。
这两个字只要一挑出来,就代表无数条人命即将付之东流,整个大陈都即将尸横遍野。
那美丽的洛阳,也会蒙上血腥的臭味儿,不知道要多少年才会被风吹散。
耶律青野不喜欢这两个字。
他宁可跟北奉那群猛将拼上几回,也不愿意将刀锋对准大陈的人,可偏生,别人的刀锋对准了他。
他的思绪混乱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敲门,道:“王爷,属下方才收到了洛阳方向、廖家军的来使送来的信。”
书房的门是关着的,耶律青野挑了挑眼皮,抬眸看过去,看见了木门之外,侍卫长枪林立的影子,和亲兵的上半身光影。
他并不说话,只用手骨重重一敲面前的桌面。
两军交战,来使送信——
这位廖家军的家主,是想与他说什么?
一旁的亲兵听见“笃”的一声敲桌子的声音,赶忙推门而入,随手关门,拿着手中的书信走过来,将那封信端送到北定王面前。
耶律青野抬手去拆。
那是一封简单的书信,外面包了一层牛皮,拆开这一层牛皮,里面赫然是一张——
用红色硬纸做出来的请柬?
耶律青野缓缓拧眉,慢慢拆开这请柬。
请柬上以赤金色信漆烙印,上面的印章是一个简单的廖字,耶律青野记得,这是廖寒商的印,以前他跟廖寒商通信的时候,就是用这个印记。
廖寒商到底是在写什么东西?给他送请柬吗?
他们之间是会互相送请柬的关系吗?不送人头已经是很讲礼数了。
耶律青野掂量着手中的信封,有些搞不懂廖寒商弄得什么名堂。
寻常人会用信刀裁开,但耶律青野个粗人不用这些东西,他微微抬手,直接硬将这请柬拆开。
火红的请柬里面以沉静端正的楷书书写,他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眉头渐渐拧起。
那是正是夜色,耶律青野甚至怀疑自己这几日带兵打仗熬坏了脑子,看错了手中的字,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请柬放下了。
一旁的亲兵眼瞧着他们王爷放下信封的表情十分凝重,心底里也带起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这是生了什么事?
而正是这个时候,门外突然跑来一位亲兵,这位亲兵来敲门的时候,里面的耶律青野还在沉思。
“启禀王爷。”第二位亲兵喊道:“宋姑娘来了,说是有紧急公务,要向王爷禀报。”
以往宋知鸢也经常出入王府,而且,耶律青野身边的亲兵们都知道,宋知鸢出入的可不只是王府,还有那间在王爷书房旁边的种植房——也就是隔壁的房间。
在过去的那一整个夏日里面,这间种植房里面堆满了冰块,瓷缸,以及各种琐碎的、漫长的时光。
被木板钉死的窗户里,隐隐可见窗外绿色覆盖的花园,姑娘躺在床榻上,哽咽着轻轻地推动他的胸膛,那是一个很长很长,很美很美的梦。
——
宋姑娘这三个字像是一根利刺,一下子将坐在案后的耶律青野刺的抬起头来。
方才收信的时候,这人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连廖家军都无法拨动他的情绪,可宋知鸢这三个字不知道带了什么样的妖术,瞬间使耶律青野思绪混乱。
只听见这三个字,就让他觉得从天而降了一场暴雨,将原本了然于胸的洛阳沙盘搅和成一团泥水,在他的胸膛间胡乱的滚来滚去,将他的口舌都死死的糊住,让他呼吸不畅。
他瞟了一眼外面,正见暗沉沉的天色,与窗外清凌凌的明月。
云向檐上飞,月从窗里出。
这个女人深夜来访
到底又揣着什么样的坏心思?
北定王眼中又浮现出了那一日,她在马车里苦苦躲避的模样。
他可以确定,若不是他对她有用处,她一定不会来此!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告知宋姑娘,公务事项,应当去问司农寺卿,休要来问本王。”
凭什么她想见他就可以见他?他是北定王!堂堂王爷,难道是什么人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吗?
今夜,他绝不会去见她!
第48章 我好想你钓系美人
北定王话音落下后,一旁的亲兵低头称“是”,转身而出,去一旁的廊檐下与转告宋知鸢。
当时,宋知鸢正在廊檐下焦灼的等待着。
头顶上的月将廊檐外石景旁的松柏照上一层霜色,天云夜色凉如水,宋知鸢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后脊上窜起一阵刺热的烧汗,一直烫着她的后背,她坐立难安。
廊外月华弹指过,檐下树影坐前移,指尖上溜出去的每一寸光阴,都让她难受至极。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永安在外面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时间过去一分,她都煎熬无比。
永安
正在此时,廊檐那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终于来了!
宋知鸢匆忙转头去看,就看见一位亲兵从廊檐下行过来,铁靴踩在地面上传来沉重的闷响,伴随着盔甲规则律动的碰撞声,宋知鸢赶忙迎上去,一句“带我去见王爷”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听见那亲兵道:“宋姑娘,我们王爷说了,政务您当去找司农寺卿。”
宋知鸢急的直跺脚:“这件事,只有王爷能做。”
她想来想去,都觉得这半个朝堂的人不能信,在朝堂上这群人都是有党派的,他们都是一群沾了油的老狐狸,滑溜的很,谁都不会去为了永安真的出力,永安的消息若是落到了他们的手里,保不齐是好是坏。
若是这其中再来几个潜藏的先左相党,背后只需要稍微推动一下,永安就没了。
而且,就算是这群人真的想去救永安,他们救的出来吗?这群人连城门口的流民都救不过来,更何况是永安!谁知道永安是陷入到了什么样的境地里?没有足够强横的兵力,去了也是白去。
上辈子她已经失去过永安一次了,这辈子,她一定不能让永安受到任何伤害。
所以,她得找一个跟永安没有朝堂仇怨、还有一定兵力的人,这数来数去,也就只有一个来勤王的北定王。
乱世之中,唯有兵刃,才是最能托付的。
当时司农寺卿说过的话,现在又一次在宋知鸢的脑海中响起。
“北定王才是最大的。”
与其去想方设法与那一群人勾心斗角,费尽力气,去谋划一个不太确定的结局,不如直接搞定最上面的这个,用最强的兵力碾压过去,那才是最轻松的。
北定王上辈子谋反只是为了那条大蟒蛇罢了,这辈子的大蟒蛇没有被夺取清白,他反倒是这长安最大的忠臣良将。
他先领命去西洲平匪祸,后赶
回来勤王,现在还广开城门招收流民,桩桩件件,都不像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只要能说动北定王——
“王爷不见您。”一旁的亲兵道:“政务,您需要去找司农寺卿。”
宋知鸢只觉得一盆冷水从脑袋顶上浇下来,将她浇了个通透,连带着心口都一阵一阵的发凉。
他不见她,想来是记恨她。
至于原因,宋知鸢自己也明白。
北定王是何等高位,又是何等尊贵,当日被她拒了之后,一定是暗恨上她了,从他打断宋娇莺与孙公子的腿、又将人甩回到两府府门上这等行径就能看出来,北定王是何等暴怒。
他不报复她已经算得上是宽容了!若是这事儿落到永安头上,她都能被永安大卸八块。
眼下她又来寻他,难免使其恼怒。
他怕是不会帮她了。
宋知鸢心急如焚,几乎要将手里的木牌子攥烂了,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做。
若是能让北定王消火,抽她两鞭子都行啊!可是,可是北定王现在根本不见她,怕是也不愿意抽她。
她到底、到底怎么样才能救永安?
北定王、北定王——
关于北定王的所有事情在脑海之中一一闪过,宋知鸢脑子里记得最清楚的,是在马车上,北定王那双赤红的眼。
当时北定王说的那些话,宋知鸢根本就没胆子去记,后续她是捂着耳朵跑的,他具体说了什么,她后来都给忘了。
现下想起来,大概便是北定王以为她对他情根深种的一场误会。
她在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时候,就握上过北定王这把刀,只是那时候她没有意识到这把刀的真正用处,而像是一个稚童一样尖叫着丢掉了。
如果她当时更聪明一些,如果她当时能够预知到现在这混乱的场景——
宋知鸢死死的咬着下唇,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不能退后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永安能用这种迂回婉转的方式来求救,就说明永安一定到了很困难的时候,她再往后退,永安必定会遭受到更多的压迫。
她以前受委屈了,都找永安,现在永安受委屈了,她也不能往后退。
越是难,越是要往上冲,若是难了就怕了,她不如回去跟舅母一起抱着脖子哭,不如去嫁给齐山玉,当一辈子的后宅妇人。
想想那样的后果,想想那样的日子,她现在的力气似乎都更多了几分。
宋知鸢一狠心,对着那亲兵道:“既如此,劳烦你,去跟北定王启禀,说我有私事来寻王爷,你与王爷说,我,我——”
亲兵看着宋知鸢“我”了半天,硬挤出来一句:“我、很、想、你。”
面前站着的亲兵本来是站直了身子听的,头顶上带着盔甲,一张脸严肃认真,直到听到宋知鸢的话,亲兵的双眼渐渐瞪大,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宋知鸢。
这话是小的能转达的吗?
很难想象要对着王爷那张脸说“我很想你”这四个字啊!
实在不行您硬闯进去自己说呢?
小的可以假装被您撞晕过去啊!
您看看您这坚硬的臂膀,看看您这结实的肌肉,一下子就能把小的撞飞啊!
但显然,那姑娘根本没这个打算。
只见这站在他面前的姑娘咬了咬牙,道:“去吧。”
去吧!
转达吧!
亲兵只觉得自己后背上压下来一座大山,将他压的两腿发抖。
他干干咽了一口唾沫,一步步走回到书房前。
书房的门还开着,能从外面看见里面摇晃的烛火,他一走过来,还不曾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了“笃”的一声响。
王爷瞧见了他的影子了。
亲兵咬了咬牙,慢慢走进书房中。
当时夜色正凉,厢房之中的窗关着,一旁的缠枝花树上摆着上百盏烛火,将整个书房照的灯火通明。
书房中的王爷还在看面前的沙盘,目光一刻都不曾从沙盘上挪开,他的影子随着烛火的摇晃而烙印在地上,黑沉沉的,压着亲兵的骨头。
亲兵软着骨头进来,因为那四个字太难说出口,前两息都没什么动作。
王爷依旧没抬头,只是冷冷的用手在一旁的桌案上又敲了一下。
清脆的敲响声传来,其中隐隐夹杂着几分催促的意味。
门口的亲兵打了个颤,低着头道:“启禀王爷,宋姑娘说,除了公事,还有私事要和您谈,她说——”
刀头舔血了一辈子的亲兵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如芒刺背”,他干巴巴的张开嘴,硬挤出来一句:“宋姑娘,说,她很想您。”
亲兵说完这一句话根本就不敢抬头,只觉得北江的大浪铺天盖地的抽过来,他被沉在了北江的水底下,寒冬腊月的水将他淹没,后脊梁仿佛都在冒冷汗。
整个书房陷入了一阵死的寂静。
蜡烛“啪”的爆裂出一声炸响,坐在案后的耶律青野将手中代表洛阳城镇的兵棋捏的‘咔嚓’一声,碎了。
想他?
耶律青野牙关都要咬碎了。
她怎么会想他?她若是心里面当真有一点他,当日在城中相遇,她就不会那般躲避他。
他根本不信这些话,这个女人说是喜欢他,但心底里只不过是想要他的兵权。
她当他是什么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的蠢货吗?只要她说上两句话,他就会忘掉那些过去的事情,照样被她耍的团团转吗?
耶律青野捏着手里的碎棋,重重的往地上一摔:“滚出去。”
亲兵应声而下,但就在出门之前,突然听见首位的王爷道:“站住。”
亲兵的腿卡在门檐外,又慢慢收回来,低着头道:“王爷吩咐。”
坐在案后的耶律青野眉目阴沉,额头上的青筋都在颤。
“出去,告诉她。”耶律青野轻吸一口气,道:“若是她有难,可在我这调一队兵走。”
亲兵应声而下。
亲兵又一次从廊檐下出来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宋知鸢等在廊檐下方,瞧着面色苍白,十分焦躁。
宋知鸢看到亲兵的时候,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她盯着那亲兵的脸时,几乎能够听见自己胸膛间的心跳的碰撞。
亲兵一步步走过来,她看见亲兵手中的墨刀,看到了他的铠甲,看到了他身上的紧绷的力量,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起了太后。
她刚入官场的时候,太后就提点过她,要借力打力,要攀附势力,人,不能只靠自己。
她要笼络一把属于自己的刀,有权势的时候,用权势,有金钱的时候,用金钱,权势和金钱都没用的时候,再用点别的。
只是那时候她听的懵懵懂懂,直到很久之后才真正开始实施。
谁教出来的的人就像谁,太后这一辈子教过三个女人,一个永安,学了太后的骄奢淫逸,一个林元英,学了太后的心狠手辣,一个宋知鸢,学了太后的功利算计,她们都在各自的处境下,按着前方最高的人的影子走,然后走上了最适合自己的路子。
太后当初就是这样的,她要享尽天下的福气,她要铲除所有不听话的人,她要把自己放在称上量价钱,然后挑最有实力的买家。
她的方法虽然算不得多光明正大,但有效。
用最少的棋子,打最出其不意的猛仗,三十六计,攻心为上。
而就在这时候,亲兵快步走上来,走到宋知鸢面前,转达了耶律青野的话。
听见亲兵所说的话的时候,宋知鸢只觉得心口猛地一松。
耶律青野给了她第二条路,她似乎可以不用走这条路
但是那一刻,宋知鸢心底里警铃大作。
这一次,她接受了这一队兵,就代表她确实是为了兵而过来的,就代表她说的那些“想念”都是谎话,只不过是骗他的。
这队兵有可能会救下永安,也有可能救不下永安,但不管救不救得下,她还能来第二次吗?
这招数用过一次,就用不了第二回,就算是救下了永安也没什么用处,因为永安这个人就没什么用处!永安只在她的眼里重要,在这满朝文武眼中也就那个样子。
本就风雨飘摇的战事里,她能养得起一个嚣张跋扈的公主吗?如果她再遇到什么事情,她还能来北定王府第二回,再要来一队兵吗?
等到第二回,她恐怕连北定王府的门都进不来。
这一队兵,是北定王能掏出来的九牛一毛的东西,她要为了这九牛一毛的东西,而放弃一个偌大的北定王吗?
答案几乎显而易见。
不要被一点蝇头小利蒙蔽,不要暴露她的内心。
只有抓住北定王,才能在这乱世里抓住一有用的把刀,她既然已经上了赌桌,就要赌一把大的。
她要时刻记得,她真正想要的,只有北定王这一个人。
“宋姑娘?”一旁的亲兵见宋知鸢久久没有应答,不由得轻声唤她。
却见那月下的姑娘昂起一张苍白的脸,气若游丝的说乐一句:“我没什么难事,只是许久不见王爷,想来瞧一瞧,王爷既不方便,我自己回去便是了。”
说完,宋知鸢不曾多言,而是转身就走。
月光把她的背影照的单薄,看上去好像凭空多了几分清泪,站在后面的亲兵哑口片刻,只得转身向檐下走去。
宋知鸢并不曾停步。
上天是公平的,它给了男人强壮的体魄,一往无前的雄心,但也收走了他们的谦虚,他们狂妄,因此会滋生出蠢笨。
同时,它给了女人柔弱的骨头,含情带怯的眼眸,赋予了她们攀附的力量,她们纤细,但却可以缠在男人的身上,驱使他们。
驱使他。
驱使人,应当就跟驱使马是一样的,不能去跪地哀求他,不能去不断迁就他,应该去给他套上缰绳。
再烈的马,都会被降服。
更何况,耶律青野一定没有忘了她,她想,如果耶律青野真的忘了她,就会直接叫她进去谈论公事,如果耶律青野真的忘了她,那他就不会给她一队兵。
宋知鸢思虑至此,走的越来越快。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和权利地位息息相关,但却又是单独的一条线,它来的莫名其妙,又骄傲的不肯受人操控,你喜欢我,我偏不要喜欢你,在情爱面前,再聪明的人,也得被绊一个跟头。
耶律青野和宋知鸢之间互相拉扯,反正目前来看,被绊倒的不是宋知鸢。
瞧瞧他们俩身边的人吧!耶律青野养出来的是个甘愿做外室还做不成的大蟒蛇,可宋知鸢跟的是把男人当狗玩儿的太后啊!
而宋知鸢转身离开的时候,亲兵也已经重新回到了耶律青野的房门外。
这一回,亲兵瞧见门没关,也不曾在门外停留,而是自己抬腿便走进去。
他进去的时候,耶律青野还盯着面前的沙盘看。
一张沉默的沙盘像是要被他看出两个洞来,亲兵低下头,不敢看北定王的脸,只道:“启禀王爷,方才宋姑娘说,没有什么难事,是许久不见王爷,想来瞧一瞧,王爷既不方便,我自己回去便是了。”
顿了顿,亲兵又道:“宋姑娘已经走了。”
那坐在案后的人拿起了沙盘里的一座假山。
假山所代表的山是大别山。
沙盘里的假山是用石头做的,随意叠放在沙盘上的大别山的位置上,它就代表大别山。
大别山与长安、洛阳,呈三角鼎立的姿态,但是大别山更临近洛阳。
洛阳,现在已经是廖家军的天下了,而大别山山势险峻,其山脉广阔,易守难攻。
不如先打洛阳。
反正这帖子都送来了,大别山里的人应该是死不成了。
耶律青野拿着手里的假山,有意无意的拨弄着这代表大别山的石头,问:“她还说什么了?”
门口的亲兵一直都没抬头,只道:“没说什么了,宋姑娘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耶律青野还拿着手里的假山看,脑子里想,不如先打洛阳,不如先打洛阳,不如先打洛阳。
他像是卡了壳的弩箭,只来来回回的在卡着这么一句话,手里的石头被他捏的几乎能见指痕。
亲兵听见“咔嚓”声的时候,就知道他们王爷在捏石头。
王爷天生神力,骨骼强壮异于常人,寻常人拿不动的虎头刀,王爷两根手指头就能提起来,寻常人拉不开的弓,王爷随随便便就能拉断,当年王爷曾入敌营七进七出,他这一身的功绩都是这双手打下来的。
现在,他在为了一个女人分神。
亲兵一时间觉得有点好笑,却又不敢真的笑,只在心里想,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得过情劫呢。
“把人找回来。”这时候,亲兵突然听见他们王爷声线闷闷的说:“问问是什么公务。”
亲兵赶忙应声,随后离开厢房,快步追出去了。
亲兵离开的时候,耶律青野还在捏石头。
那石头早都在他手里被捏裂了,裂成了两半,露出来里面纷杂的纹路——乱的就像是耶律青野的心一样。
他以为宋知鸢是要来求他做什么事,眼下人却走了,想来并不是如此。
难不成她当真是——
耶律青野想起了之前那亲兵说的话,亲兵说,她想他。
她想他什么呢?
耶律青野想不通,他没有过女人,又狂妄的不愿意去了解任何女人,总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全天下的人都理所应当的敬畏他,男人该臣服他,女人该爱慕他,路过一条狗都该冲他摇尾巴,而当他真的被什么东西困扰住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询问的人。
若是什么旁的,还可以去问问军师,问问手下,但是他的现在的这些心思——真要是问出去了,那群畜生东西得笑他三天三夜。
耶律青野烦躁的将手中的石头扔到了桌上。
石头掉落在桌上后,传来“啪嗒”的一声响,后在桌子上慢悠悠的滚来滚去。
耶律青野的目光盯着那转动的石头,脑子里想的却是宋知鸢。
宋知鸢,宋知鸢,知鸢——
他突兀的去冲门外喊道:“来人。”
门外的亲兵匆忙跑过来,道:“王爷吩咐。”
“去查一查最近的密函。”耶律青野道:“把备份给本王找出来。”
亲兵赶忙低头应是,随后匆忙去外面查找。
负责找密函的亲兵才刚刚转头离开,之前去找宋知鸢过来的亲兵便回来了,这位亲兵脸上带着几分冷汗,瞧着竟然略有一些手足无措,站在门口,与北定王道:“启禀王爷,宋姑娘说,她没什么公务。”
耶律青野冷眼看过去。
那亲兵只得陪笑,道:“宋姑娘说,她要回去了 ,便回了方府。”
她还耍上脾气了!
耶律青野一时有些微恼。
当初分明是她先拒绝了他,摆出来一副自己只是为了闺中手帕交才去办事的态度,生怕他缠上去,后来见了他都跟见到鬼一样躲避,现在跑到他这里来说两句话,他不过是拒了一回,她竟然就耍上了!
谁家的女儿是这般不讲理的?长安的大家闺秀到底都在学什么!
耶律青野咬牙道:“她没有政务,本王有!把她给本王叫过来,告诉她,本王手里有廖家军的来信,正要与朝中众人分告!”
耶律青野话音落下后,一旁的亲兵赶忙低头应是,转而便跑出书房间。
这亲兵出了书房,跑出廊檐下,又跑出北定王府,出了府门就翻身上马,抽着马鞭往外冲。
他还得去撵上宋知鸢呢!
——
这亲兵出门的时候,正是夜色沉沉。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追了片刻,远远便看见宋知鸢的小轿子。
轿子走的慢,车轮在地面上碾出咔吱咔吱的声音,看上去慢悠悠的。
“宋姑娘!”亲兵追上来,远远在后面喊道:“您等等!”
马车里一片昏暗。
纤细的姑娘紧紧地贴着马车壁坐着,没有点烛火,就这么坐在马车里面,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袍。
从北定王府走出来的这么一会儿,她的心几乎都要走丢一半,在听见外面传来声音的时候,她慢慢的拉开车帘,问:“何事?”
第49章 是她太爱我她根本离不开我
亲兵跑来时,正看见马车车帘缓缓拉开。
帘内露出来一张圆俏桃粉的面来,眼底被月色照出盈盈的水色,像是一汪清泉。
一旁的亲兵赶忙从马上翻身下来,对着轿子里的人道:“启禀宋姑娘,我们王爷这边收到了廖家军那头的来信,眼下正要召集朝中百官分告,眼下请您过去,先看看有关廖家军的公务。”
廖家军——
那坐在轿子里的姑娘思虑了片刻,最后慢慢拉上帘子,道:“回去。”
这一场无声地拉锯,是她险胜一筹。
驾车的方家马车夫赶忙调转车头,重新驶向北定王府。
——
夜幕之下的北定王府如往常一样平静,秋月下的楼檐被染上一层月华,马车从宽敞的后门处进入,宋知鸢倚靠在车窗旁,从车窗帘子的缝隙里看外面的北定王府。
后门处有很多专门的巡逻兵,进入王府的人都要查一查,但兴许是因为她身边站了个北定王的亲卫,所以并不曾查她,马车平稳的从后门处走过。
从后门进来,是宽敞的后门院子,这里专门用来停放各种马车,方便客人进出使用,长安城中大户人家后门处几乎都是一样的构造。
马车缓缓停下之后,宋知鸢随着亲兵一起下马车,方府的马车夫就留在后门院子停车处附近,随时等待主子回来。
下马车后,绕过长亭,经过水榭,就能走回到北定王的书房前。
宋知鸢到北定王的书房前的时候,书房内还是一片灯火通明,耶律青野还在和眼前的沙盘较劲。
代表大别山的石头都让他给捏毁成几块了,他随意摆叠在一起,假做大别山就是这样的,宋知鸢进来的时候,耶律青野眼皮子都没抬,只是唇瓣抿的更紧。
一旁负责通报的亲兵将人送进来后根本就没敢多待,逃也似的跑出去了,书房之间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耶律青野又开始祸害石头了,这一回祸害的是代表洛阳城的城石,被他捏在手里来来回回的转。
“王爷。”直到门口的宋知鸢走进来,咬着下唇看着他,耶律青野才停止转石头。
他也不肯抬头看她,不知道是置气还是恼怒,还是放不下他的面子,反正只绷着脸,继续捏着手里的破石头。
耶律青野这人向来自视甚高,又不愿露出短处,那一次在马车里的剖白多半还要借着酒意,现下到了清醒时候,与宋知鸢再次相见,他做什么都觉得差一分,他若是主动询问“你说想我是什么意思”,便觉得自己掉了价,好像他离了她就活不了,为了那么点小事情纠结到现在似的。
他干脆什么都不做,只坐在原处,紧紧地抿着唇。
既然是她说想他,既然是她先来了此处,那那些话就应当是她先说才对!
他把自己关在高高的城墙里,但是却又给她铺了一层台阶,自己在城墙里面等着她进来,他嘴上说不去看她,却又为城墙外面的脚步声牵魂劳心,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重叠,让他见到了宋知鸢便觉得烦躁。
骨中生痒,血里翻腾,他坐立难安,他紧绷着骨骼,等着宋知鸢的下一句话。
可宋知鸢却不肯说了。
她只是慢慢的往他身边去走。
耶律青野坐在案后,他人高骨大,横刀立马的坐着,一个太师椅坐着都略显小,宽阔的手臂摆在扶手上,能清晰的看见他手臂的轮廓。
他垂着头瞧着沙盘,宋知鸢先是看他,后是去看沙盘。
沙盘是长安与洛阳,包括周遭的地形,以及不远处的山势,宋知鸢原先对这些并不了解,但后来在大庆殿跟这群做官的人说过话,做过事,渐渐就熟悉了。
这沙盘,就是长安,北定王现在推下去的每一个棋子,都会是将来制胜的关键。
她站在了北定王旁边,就也能推一推这棋子了。
宋知鸢看见这沙盘,就觉得心口也跟着热起来,腾腾的烧着,烧的她的身体都微微发颤。
趁热打铁,趁热打铁,宋知鸢想,不能往后退,她没那么多时间够跟耶律青野玩儿欲擒故纵你退我进的游戏了!
想到永安,她腰肢都跟着放软,一步步走到北定王的椅子前。
他还坐在那儿,从宋知鸢进来时便是如此,一直都不曾动作过,但他的眼角余光一直落到宋知鸢的身上。
看她浅白底的绸缎靴子,看她身上翠绿色的长衫,看她用玉带钩钩出来的一截细细的腰,她走进来,竟是一句话也没说,直奔到他面前来,扑挤到了他的太师椅上!
她的动作大胆又猛烈,将她自己整个人都挤进了他的怀里。
耶律青野被她挤压着,整个人的身子几乎绷成铁,这突如其来的示好打断了他的思路,让耶律青野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这个女人总是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出其不意的给他会心一击。
他的手落到她的腰上,想要将她推下去,但是那只断石轮刀的手竟然推不动那一截软软的腰,说是推,更像是轻柔的摸。
而恰在此时,她低下了头。
她柔软的脸蛋贴在他的脖颈上,微凉。
耶律青野的右手落过去,轻轻一摸,发现是她的眼泪。
他的脑海有片刻的轰鸣。
女人的眼泪是这天底下最毒的东西,她只要流到了心爱的人的脖颈间,就会划破人的喉咙,毒坏人的脑子,把一个将军变成一只玩偶,她轻轻地缠上两根线,就可以拨动他的躯体——当然啦,流到别人的脖颈里是没用的。
只有爱你的人,才会被你的眼泪驱使,爱人的泪,就是这世上最简单也最致命的毒蛊。
“王爷——”宋知鸢哽咽着在他的耳畔重复:“我好想王爷。”
她暖乎乎肉绵绵的脸蛋就贴在耶律青野的脖颈间,小身子又热又软,湿湿的眼泪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滚,她的声音打着颤,像是在夏日午后的冰缸里面湃过的脆果子,又润又甜,只哭了两声,就要将耶律青野的腰哭软了。
他手里的破石头“啪嗒”一声掉下来,终于逃离了魔掌,滚到一旁不动了。
现在真正的战场,在那张太师椅上。
“那一日,王爷与我说那些的时候,我以为我是不喜爱王爷的。”宋知鸢慢慢抬起头来,她跨坐在北定王的身上,抬手去摸他的脸。
“可是王爷离开的这么多天,我好想再见王爷一次。”姑娘坐在他腿上,红着眼说:“我还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王爷了。”
耶律青野已经动不了了。
一张太师椅上挤了两个人,耶律青野的心好似也被挤到了天边去。
他的身体里响起江河的轰鸣,呼啸着席卷上来,“轰”的一下拍到他的脑袋上来,他的胸膛中像是有什么东西雀跃的炸开,翻涌着往上卷,冲垮了他的堤岸。
宋知鸢后悔了。
宋知鸢害怕再也见不到他 。
宋知鸢喜欢她。
这个女人,早就对他情根深种,但自己不知!直到失去了他后才追悔莫及!
哈,嘴上说是不喜欢他,但其实早就离不开他了!
若不是他因为战乱重来长安,她将在后悔与懊恼中度过一辈子!
眼瞧着宋知鸢湿红的双眼,耶律青野只觉得前些时日的憋闷与暗恨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顶翻一切的爽意。
哈!他就说!宋知鸢怎么可能会不喜爱他?看看他这身板,看看他这张脸,看看他的地位!怎么会有女人不喜欢他?
再看看这个无知的女人,在错过他之后,日夜不寐、流泪后悔!
所以,她现在又跑来恳求他,想要吃一口他的回头草。
呵——
当宋知鸢的手落到他的面上的时候,他才勉强从那种爽到浑身发麻的感觉里挣脱出来,他捏紧她的腰,微微昂头看她。
她坐在他的腿上,因为身量小,堪堪比他目光稍高些,他虽然是昂头看她,但是却好似睥睨她一般,语调微冷的问她:“你说你后悔离开本王——有多后悔?”
有多后悔?
宋知鸢不知道啊,她双目茫然的望着他看了一会儿,心说,刚才来的时候忘记编了。
而耶律青野看着她这幅茫然的样子,只缓缓勾起了唇瓣。
看!后悔的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我、我一直睡不着。”宋知鸢抬起手,笨拙的摸着他的脸,隐约间想起来了之前那些男宠们是如何讨好永安的,也拿来讨好耶律青野,道:“每天晚上都想王爷。”
耶律青野原本拧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后脑微微向后仰,悠哉的枕靠在太师椅上,问:“还有呢?”
宋知鸢绞尽脑汁的想:“我”
死脑子,快想啊!
她想不出来了,干脆一狠心,把整个人往耶律青野的方向送。
她记得耶律青野一直都蛮喜欢她的身子来着,当初中毒的时候,耶律青野几乎对她的身子爱不释手,现在来点不动脑子的吧!
耶律青野却不肯让她亲上。
他现在矫情起来了,装腔作势的掐着她的腰,与她拉开距离,道:“你后悔离了本王,方才又为何离去?”
他还记着宋知鸢方才耍脾气的事儿呢!若不是他以公务之名将人叫回来,现在宋知鸢人都到了方府去了!
宋知鸢微微涨红脸,抿着唇,眼泪“啪嗒”“啪嗒”的顺着脸上往下掉。
“王爷不想见我,我走就是了。”她被说上两句,似乎又要走了,那条纤细的腿往旁边一搭,看样子就要从他身上爬下去。
耶律青野就看不了她这幅样子!
明明是她先凑到他面前来的,可是说上两句又要走,稍微给她点脸色看她就不肯再凑过来了,浑身的娇贵骨头,一句话都说不得了!
他捏着她的胳膊把人往回拖,他的力气哪里是她能挣开的?一转身间,宋知鸢便与他面对上面。
宋知鸢被他拉回来,整个人就又往他身上压下去,将那些好听话不要钱似的往他身上砸,只道:“王爷那一日说的话可还作数?鸢鸢现在想嫁给王爷。”
含泪美人面,月明在梨花。
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
那双眼一勾过来,耶律青野就觉得眼前发昏了,他的手一下又一下的捏着她的腰,只剩下最后一口劲儿,死死的撑着他的骨头,让他不要这样轻易地缴械投降。
他还没原谅宋知鸢当初的事儿呢!凭什么她想嫁他就要娶?当初宋知鸢竟然敢这般拒绝他,现在他就绝不能让宋知鸢轻而易举的得到他!
“本王那一日酒醉了。”耶律青野到现在还在嘴硬,提起来当日的事儿,只道:“现下想来,也没那般喜爱宋姑娘。”
宋知鸢当时被他掐着腰、坐在他身上,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心说美人计竟然不好用吗?
而耶律青野下一句便是:“但是宋姑娘既然如此离不得本王,再看在当初你我互相解过毒的份儿上,本王可以考虑,让宋姑娘在本王身边留上几日。”
“娶或不娶,还要看本王心情。”耶律青野的头枕在太师椅上,这句话说完的时候,他的眉头轻轻一挑,一副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姿态。
宋知鸢垂下眼睫,心里又不咯噔了。
她明白了,不是美人计不好用,是他太嘴硬了。
想要的什么东西从来不肯说,非要等别人送上来,他再一脸不情愿的接过去,说:我根本一点都不想要但是既然你给我那我就勉强吃一口。
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吃上了!
宋知鸢慢慢放下腰肢,贴靠在他怀里,哽了两声,道:“鸢鸢愿意一直陪在王爷身边,就算没有名分也好。”
耶律青野被她哄的两眼发昏,抱着她就不想松手,之前说的什么“此生绝不相见”早都被他忘到狗肚子里去了,就算是偶尔想起来,他也要冷冷笑上一声,想:他确实是不打算见她,但她对他情根深种,硬是一路追过来,非他不可,离开了他就要死,他又有什么办法?
再者说了,他也不曾答应她要娶她,他只是给她一个接近他的机会而已。
是她根本离不开他!
她柔软的身子贴靠在他怀抱中,像是一只皮毛美丽的小猫咪,乖巧的不成样子,他一伸手,就能摸到她顺滑的脊背和纤细的腰肢。
之前的一些记忆涌上心头,叫耶律青野脑子里突然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就在耶律青野蠢蠢欲动的时候,宋知鸢动了。
她似是已经收拾好了心情,随后有点不自在的在他身上扭了扭,微微昂起头来,看着他道:“王爷,方才你说什么政事,是哄我回来的话吗?还是廖家军真的给了信?”
耶律青野这才想起来他方才叫她回来的时候找的理由,他自己都给忘了,但和他不同,宋知鸢仿佛越想越清楚,她坐在他怀抱里,问道:“王爷所说的廖家军的来信,在何处?”
耶律青野的手顺着她的腰背往下滑,用下颌往沙盘上一点,再抬手摁着请帖往自己的方向一拉,将沙盘旁边摆着的一张红帖子拉了过来。
拉也就是浅浅拉一下,也不曾拿到手里,宋知鸢要拿,还要自己探身子去够。
她一动身子,他便慢慢换了个动作,带着人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来坐,一只手也不老实的在她身上动,甚至开始慢慢的去调她的玉带钩。
瞧瞧——来见他还戴这么好看的玉带钩,明摆着是勾/引他,想叫他来拨开。
宋知鸢倒是没在意到他这点暗里的行径,只着急的谈过身子去、手指发颤的去拿桌上的红帖子。
那一日大别山逃离之后,她一直都不知道后续怎么样了,战事由兵部的人去问,也轮不到她一个太仓属令,她什么都问不到,只能干着急。
眼下,她终于能拿到一点关于战事的消息,她如何能不激动!
她听说,两军交战之前,是会有来使来送战书的。
这会是宣战书吗?宣战书是红色的吗?
平生仅见!
宋知鸢不断地猜测这张宣战书上会写什么东西,手指润湿的拿到的时候,竟有些不敢打开看,只先捏在手
里,问耶律青野:“廖家军要打过来了吗?”
战书都送来了,应当是要打来了吧?
当时她背对着他,坐在他的腿上,耶律青野坐在她身后,把脸埋在她的后背上,只声线嘶哑道:“怕是打不过来了。”
打不过来了?
宋知鸢疑惑的拿起这张红色的战书,慢慢打开。
战书上是一手笔锋平和的正楷,每一个字都浑厚有力,写的是良辰吉日,邀约北定王去参加一场婚宴,成婚的人是——
宋知鸢看见人名,愣了两息,转头低眸看北定王,问道:“谁是李万花啊?”
太后闺名鲜有人知,就算是有人知道,那也是上一辈的人了,轮到了宋知鸢这里,只知道太后姓李,是李家的一个庶女,后来一手托举起了李家,至于其他的,她一无所知。
坐在案后的北定王慢悠悠的拨动着手里的玉带钩,语调平和的回道:“李万花,李家庶女,李太后。”
宋知鸢被这几称呼打的坐不直身子,人都打了两个晃,恰在此时,耶律青野已经将她身上的玉带钩解开了。
玉带钩一旦被解开,身上的衣裳便也随之敞开,露出了一点雪白的肌理,而宋知鸢坐在他的膝盖上,愣愣的没有什么反应。
太后——
这是一张请帖,婚贴!
“是、是——廖家军?廖家的那个?”宋知鸢语调都有点焦躁了:“廖家的那个反贼?”
她大惊失色。
不愧是太后啊!
她只是来诱一下耶律青野,太后竟然都去拿下敌方反贼了?
她的火候还不是很到家啊!
就在宋知鸢一脸震惊的时候,耶律青野已经将她抱起来,随手放在了沙盘上。
这书房之中没有床榻,床榻在隔壁的厢房中,耶律青野根本就等不及了——不,不是,宋知鸢根本就等不及了,耶律青野只是配合她,把她放在案上罢了。
这女人几日间没有碰过他,心里不知道对他如何思念呢。
耶律青野的手轻轻地拨弄着她的衣裳,一点点解下来,一只手摁着宋知鸢的肩膀把人往沙盘上摁,让宋知鸢躺下,一边道:“对,廖家的那个反贼——廖寒商,听说过吗?”
宋知鸢当时受到太多震惊,一时半会儿竟然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他伸手一摁,她便顺从的倒下去,等她完全躺下去了,正看见耶律青野站在她的上方。
这案的高度正好到耶律青野的腰间,所以她躺着看他的时候,能看到他垂下来的面。
远处的灯火在他的身后流转,耶律青野一边脱下她的裤子,一边语调平静的和她说起了廖寒商。
“廖家军的家主,时年大概不惑吧,至今不曾成婚,膝下有二十四养子,号[西洲二十四虎],一直帮着廖寒商征战西蛮。”
耶律青野正解开宋知鸢的亵裤,随手往旁边一丢,道:“本王倒是听闻过他与太后的一些纠葛,宋姑娘要听吗?”
当时宋知鸢被他摁在沙盘上,正瞧见这人慢条斯理的丢开她的亵裤,然后将太师椅勾来,竟然直接坐在了她的面前。
他站着的时候,这沙盘是对着他的腰的高度,他坐下来,就直接对着脸了!
他这样坐在她面前,而她躺在沙盘上,书房之中火光盈盈,他什么都瞧清楚了!
“你!你怎么这样!”
宋知鸢方才没有在意他弄她衣服的事儿,本想着弄就弄嘛,男人脑子里就这点东西,她能收拾的了,但是以前他们两个就算是做那档子事儿,也都是吹着灯、拉着帐的,现在这人怎么什么都不弄了、就这样将她放在这里呀!
她猛然一惊,匆忙坐起身来,刚用亵裤把自己挡上,就听见耶律青野慢悠悠的说:“宋姑娘不是喜爱本王、想嫁给本王吗?”
他说:“让本王开心,宋姑娘应当也会开心吧?”
宋知鸢一张脸涨得通红。
耶律青野这个人不止嘴硬,还很坏!很坏很坏很坏!以前大概是在她面前还绷着一层人皮,没有好意思说,眼下却是全露出来了!
“宋姑娘不愿意,本王也不勉强。”耶律青野往太师椅上一座,看着她手里的亵裤,胜券在握道:“但本王可就去娶别人了,宋姑娘以后,一辈子也别想见到本王。”
他心知,宋知鸢对他情根深种,根本离不得他!他说什么,宋知鸢现在都得陪他玩儿。
第50章 雨夜春夜喜雨
宋知鸢听到耶律青野说的这些话的时候,只觉得两眼发昏,羞愤欲死。
而耶律青野就好整以暇的坐在太师椅上,单手撑着下颌,神色平静的看着她。
但如果仔细看,就能从他锋锐的丹凤眼中看到几丝跳跃的、兴奋的光芒。
他被饿太久了,在碰到心爱的猎物的时候,舍不得囫囵吞枣的咬下去,而是要一口一口,细细品尝。
秀美的姑娘像是酸甜可口的瓜果,被剥了一层外衣,露出其下白嫩如玉的肌理,正含羞带臊的坐在案上。
润玉笼绡,檀樱微抿。
她兴许是觉得羞,抬眼娇嗔的瞪了他一眼,声音里像是带着钩子,媚媚的唤他:“王爷,我们去隔壁。”
隔壁是她的种植房,当初她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这房子还是什么样,起码里面有一张榻。
她的尾音轻轻地颤,带着一点哀求的味道。
因为两人离得近,她还抬起白嫩的足腕,用粉嫩嫩的足尖去踩他的腿。
他太壮,腿上都是坚硬的肌理,隔着一层绸布,其下是火热的温度,烫着宋知鸢的足尖。
平时她这一套耶律青野是吃的,他受不了女人撒娇,但这个时候没用了,因为男人上了床就是畜生,听不懂人话。
他只是坐在原地,撑着下颌,神色淡然道:“宋姑娘不愿意,本王不勉强。”
看看,说的这是什么畜生话!他分明知道她走不得的!
坐在案上的姑娘抿着唇,慢慢的倒下去。
她倒下去后,将掩盖在腿间的亵裤拿起来、掩耳盗铃一般盖在了脸上。
只要我看不见这一切就都没发生!
没脸见人了啊!
姑娘坐着的时候,眉目灵动,面颊羞红,是一番可爱模样,而躺下去之后,则是另一番可爱模样。
十六岁的姑娘,像是枝上的桃花,娇嫩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每一处都是极美的。
耶律青野越看越喜欢。
他以前没有这样清明的瞧见过,宋知鸢之前不允他点灯,他就一忍再忍,忍到现在,终于能好好瞧瞧她。她长得好,像是白白嫩嫩的小馒头,上面点缀了一线粉,他慢慢凑过去,想去尝一尝有没有香气。
唔——软。
宋知鸢短促的尖叫一声,抬腿去踢,但也没什么用处,足腕在他的后背上划过,带来某种奇妙的痒意。
耶律青野慢慢的含着,道:“别着急。”
她是着急吗!她是想踢死他!
他含含糊糊的说着话,却得不到宋知鸢的回应,一时有些不满,特意咬着一块软肉问她:“太后和廖将军的事,想听吗?”
宋知鸢整个人都埋在自己的亵裤里,这一层薄薄的丝绢裤子并不厚实,能隐隐半透着看到一点外面的光,自然也能听见他的话。
她听的混混沌沌的,心想,非要在这个时候说吗?
她没有力气回应,他便含糊的说:“唔——你不想听。”
然后他就真的不说了呀!
怎么会不想听呢?她想听的!这么大的事儿,得说给她听啊!
可是她说不出话,只能轻轻地用足腕碰他。
不要卖关子了,快说呀!
偏生耶律青野不肯顺从她,而是故作不知的咬着她,道:“不想听就算了。”
听啊!她怎么会不想听啊!
宋知鸢都快急坏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她情急之下,抬腿去踢他的脸,结果她一动,他
便捧起她的腰,用力的埋面,将宋知鸢惊的连连尖叫。
她手里的请帖早都被她丢到了地上去了,也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腾出手去捡,沙盘上摆放的代表大别山的碎石子被她碰的砸倒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音,厢房内像是翻起了一场海浪,突如其来的扑过来,浇透了耶律青野的面。
耶律青野抬起面来让她看:“鸢鸢弄湿本王了。”
宋知鸢只死死抓着她手里的丝绢亵裤,盖在面上假装自己已经死了——人虽然还躺在这里,但是魂儿已经上了天了!
她听不进去一句话,但耶律青野这个坏东西怎么可能放过她?他非要凑到她面前来让她看。
他站直身子,左手去解开身上的腰带,一边弯下腰来,右手去扯下她面上的白绸亵裤。
宋知鸢早已浑身无力了,被他一拉,手臂和手中的亵裤一起被拉下去,露出来一张潮红带水的圆俏芙蓉面。
绸缎被拉下来,她一睁开眼就能看见他的脸。
他悬在她上方,烛火在他身后燃着,将他的面映的清晰无比,她能够看到他被润的发亮的唇瓣,高挺的鼻梁,和被雨雾润湿的眉眼。
那样令人难堪的东西,他就顶在脸上,光明正大的压下来看她,问她:“鸢鸢喜欢吗?”
她喜欢个大头鬼啊!
宋知鸢说不出话了,只伸手去推他的腰,声线发颤的说:“别在这。”
空旷的房间,明亮的烛火,窗外偶尔会有侍卫走过,这些声量动静都让宋知鸢觉得羞耻。
她害怕在这里。
她用那双盈盈的眼望着他,里面似乎含着几分祈求:别在这里。
可耶律青野偏要在这里。
他看了千百遍的沙盘,上面突然多了一个玉软花柔的人儿,花光灯影,美不胜收,就算是美人哭哭啼啼起来,也别有一番趣味。
他的手捏在她的膝盖上细细的摩擦,随手将肩上的衣裳褪下,丢到身后的太师椅上,行动间,露出古铜色的肩臂。
宋知鸢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竟然慌的从沙盘上爬起来,试图从这边爬到另一头去,远离这个王八蛋。
她爬起来了,北定王也不着急,她在案上爬,他就在案旁边跟着转,一双眼盯着她晃来晃去的圆/润挺/翘来看。
可爱的小猫猫,能爬到哪里去呢?
这案也不大,上面还摆满沙盘,宋知鸢爬在沙子上,不过才爬了两下,便将一旁代表长安城的城石给踢倒了。
她以为自己踢倒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连忙去扶起来。
但才一转身的功夫,身后已经贴过来了个人,她跪在案上,耶律青野站着,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间靠过来。
宋知鸢尖叫一声,却被人攥住腰,无处可爬。
手中的城石被她攥在手心里,因为她的手心都是湿淋淋的汗,连带着那石头也被攥出了一个水淋淋的手印。
耶律青野的手摁在她的背上,缓缓将她压下去,他手上忙着干活,嘴上也不闲着,突然记起来似得,道:“我们要快一些。”
宋知鸢混混沌沌的想,为什么要快一些?
“那些大臣们一会儿就要来了。”耶律青野道:“廖将军的信送入长安中,他们自然也听见了风声。”
他慢条斯理的将她垂乱间散下来的发鬓捋到一旁的肩头去,道:“一会儿他们要来本王府上来问的。”
宋知鸢一听说人要来,惊慌的要爬起来,结果手肘才刚撑到沙盘上,还没来得及借力,案边的人就故意使坏,让她又俯下背去。
她喊不出声音来,只能噫呜呜噫的哼上两声,求饶一般用手掌去推他。
“什么?”耶律青野听不清她含糊的话——不知道是听不清还是故意装听不清,他慢慢压过来,凑到她的耳边问:“鸢鸢说什么?”
宋知鸢咬着手指头,含着泪说:“快、快点。”
不要让他们撞上。
“快些?”耶律青野顺从的快了些,只是快起来后,宋知鸢哭的更厉害了,人几乎跪不住,打着颤往下倒。
耶律青野不厌其烦的将她捞起来。
她白嫩嫩的面庞上浮起了许多汗,将额头的发都浸湿,两人最开始是在沙盘上,但沙盘将她的膝盖硌的发红,耶律青野便将人抱起来,两人几乎严丝合缝的叠挤在了一张太师椅上。
宋知鸢的腿顺着扶手的缝隙钻了进去,逃都没法逃,只能趴在他脖颈上一直掉眼泪。
她的眼睫毛被润湿,粘黏成一簇簇的,鼻尖哭的通红,可怜巴巴的坐在他怀抱中,动都动不了。
耶律青野抬起手,用宽厚温热的手掌去蹭她的面,声音低沉嘶哑的问她:“怎么一直在哭,嗯?哪里都在哭,哭的本王满身都是。”
宋知鸢听不了这些话,她伸出手挡在他的嘴上,但却还能看到他促狭的目光,又伸出另一只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她恨不得把他一张脸都捂上,半点不给他看。
他看不见了,又闭了嘴,终于专心致志的去干了点别的。
厢房内这一场潮湿的雨淅淅沥沥的下,一直下了半个多时辰,直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北定王府的侍卫,隔着一扇门通禀:“启禀王爷——”
里面的宋知鸢被惊得魂飞魄散,抓着他的手臂不敢动。
“韩右相已至王府门外。”侍卫接着道。
抱着她的耶律青野慢条斯理的将她身子板正,对外面“嗯”了一声。
亲兵没得到主子的回应,也不知道是放是赶,自然也不敢催,只退后几步,将人去引到前厅去了。
而屋子里的耶律青野正在哄她。
“人家到了。”他道:“政事要紧,不可叫右相多等,知鸢忍一忍,嗯?”
这时候的宋知鸢乖的要命了,说什么她都听,耶律青野做了再过分的事儿,她也只能咬着牙忍着,实在是忍不住,便低下头,报复似的去咬他的肩膀。
也没什么用啦,皮糙肉厚的人根本不怕。
大概过了一刻钟,耶律青野终于停下来了,他将人抱起,重新将一件件衣裳捡起来,给她慢慢的穿上,穿上的时候,还低头哄她:“本王送你去旁边厢房歇着,待本王忙完了,再来找你。”
“不,把我送去隔壁种植房,我要洗漱,不要让他们看见我。”宋知鸢虚弱的几乎抬不起手指头了,但还是道:“一会儿把我叫过来,我也要来听。”
耶律青野点头道:“好。”
说话间,他抱着人要从前门出去,宋知鸢几乎是立刻弹起来,道:“也不要让门口的亲兵瞧见,我自己走。”
她不愿意让这么多亲兵瞧见她被抱出去,就算是这群人心里都知道,她也不愿意。
姑娘家爱清誉,讲礼数,不管做什么都得顾忌着那层面子。
她身边的人做事都不太在乎什么目光,永安是那种“我是天潢贵胄别人都比我贱一等我还怕他们看”,耶律青野是那种“大权在握我干了你们也得夸我厉害”,而她在这方面,更趋向于一个瞻前顾后的普通姑娘。
耶律青野也不勉强她,除了在床榻上以外,他一向纵容宋知鸢。
他早就知道女人矫情,事儿多,麻烦,他惯着点就是了。
她不愿意,他转头抱着人就从书房的窗户翻出去,转到隔壁种植房的门口,将人放进去。
种植房中还是月余之前的模样,窗户上还钉着,地上还摆着一口口缸,没人动过,厢房之中飘着一股淡淡的灰尘混合着潮湿的气息。
这是熟悉的,润瓜的味道。
宋知鸢来到此处,终于卸下了一点防备。
耶律青野将人放在一旁的床榻上,又命人出去烧热水、打了水进来,东西给她备好后,命人去寻了一套新衣裳给她。
新衣裳来了,浴桶里也倒满了水,他却还不肯走,还要留在一旁看。
他失而复得,难免百看不厌,再加上方才吃也没吃饱,现在难免想多看一看。
这幅无赖模样惹得宋知鸢抬手去推,眼见着小猫咪真的要挠人,他才肯从种植房中离开。
他从种植房中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寅时初。
离开了封门锁窗、略显憋闷的种植房,其外的冷风呼啸着冲过来,使耶律青野眉目清明,之前堆积在心里的郁气、不满早都消散,某种轻盈的东西满在他的胸膛间,人也像是突然轻了一半,脚步都变得雀跃几分。
有风吹到发鬓间,耶律青野深深呼了一口气。
他的发丝间似乎还停留着她的气息,淡淡的桃花香气。
这让他心情愉悦,连步伐都更快了些。
绕过长廊,他回到书房之后,将书房上的沙盘简单收拾了一下,这时候,外面的亲兵又来敲门,道:“启禀王爷,密函备份拿到了。”
书房内的北定王道:“进来。”
门外的亲兵推门而入,手中捧着几封密函,道:“王爷,这是近期的密函。”
北定王手底下有一批探子,专门养来探听各方消息,平日里不开战、太平盛世的时候,这群探子就去探听一下这些目标人群的一些阴私,比如收受贿赂啦,强买小妾啦,儿子跟老爹刚买回来的小娘搞上啦之类的一些事情,到了战时,这些消息就变成了谁做了什么样的决策,谁负责筹备粮草,谁负责攻城之类的消息 。
养密探这种事并不算是新鲜,朝中的人都有,只是大部分人养也就养那么一两个,不像是北定王,他手底下有一套完整的间谍策——大概是因为他坐镇北江有关。
北江临着北奉,大奉人就很爱搞刺探军情那一套,时常会有探子漂洋过海而来,男女都有,北定王为了防范他们,也被迫建立了一个专门的情报网,有专门的信鸽送信,北定王手里面的情报网比大部分人手里的情报网都齐全。
甚至可以跟林元英手底下的控鹤监比一比,不,他甚至还比控鹤监略高一筹,因为控鹤监那群人都是跟着太监混的,他手底下的人却是跟着王爷混的。
密探每日都会上交密函,而这些上交上来的密函都有专门的备份,会被放到一个统一的地方妥善的保存,回头若是哪里的情报出了问题,还会挨个追责,今日北定王要抽查,旁人就赶忙重新抽出来当日的情报。
北定王颔首,让人出去后,自己将密函翻开。
所有密函他都看过,今日重新翻找出来,再逐字逐句的看。
很快,他就翻到了一张熟悉的密函,在一行行字之中,找到了一句他并没有读过的话。
[宋姑娘替母和离,已将母亲的坟迁出宋家祖坟。]
耶律青野定定地看着这句话。
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在西洲的时候的事情,那时候的他在西洲的帐篷里看信,看了一半,没有读关于宋知鸢的消息,便将这信给烧了。
那时候的他,根本没有想到宋知鸢对他情根深种,根本离不开他。
之前他在西洲沙漠里没听到的消息,现在终于听到了,像是过去缺失的地方,又重新被填补上了一块,严丝合缝。
他变得圆满了。
耶律青野重新将这些密函重新整理好,烧掉,随后将沙盘一一整理好,整理好后,还心情颇好的对门口的亲兵道:“请韩右相进来——去将旁的官员也一道请来。”
亲兵应声而下,转瞬便去将韩右相请来。
——
是夜。
韩右相一脸焦躁的坐在前厅之中,听到亲兵的传唤之后,赶忙前来。
起身的时候,他还没忘记询问一旁的亲兵,道:“本官深夜前来,可有叨扰王爷?”
一旁的亲兵摇头,道:“王爷在书房中。”
韩右相在心中想,王爷当真是勤勉啊,这大半夜的还在书房里呢。
两人行至中庭,绕过了书房,经过了水榭,远远走到了北定王府的长青园中。
长青园是整个北定王府中最中心的院子,但并不是北定王的院子,而是北定王养子的院子。
北定王的养子——
韩右相当时正跟着亲兵沿着墙下方的碎石子路往外走,突然听见墙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老人家抬头一看,竟瞧见有人顺着墙往外翻。
月色之下,一见到人影,韩右相倒吸一口冷气,道:“有、有、有——”
有刺客!
“韩右相切莫担心。”走在前头的亲兵只道:“是我们的世子。”
韩右相松了一口气,心说原来是世子但是世子大半夜翻墙好像也不太对吧?
“世子顽劣。”亲兵只道:“一会儿会有人将世子抓回去的。”
之前赵灵川在宫中丢过一次人之后,北定王便将他关起来了,不准他出去胡闹,本来是想直接等到太后寿宴结束之后,带回到北江的,结果中途碰见了各种战乱,北定王先带着赵灵川去了西洲,又带着赵灵川回了长安,期间一直牢牢将人看管着,不让赵灵川出去半步。
赵灵川浑身的皮都待痒了,迫不及待的想出去搞点事儿,所以经常大半夜翻墙。
当然了,翻不出去的,北定王府的亲兵不是吃素的,他最多翻出两道墙,就会被抓回去继续看管起来——若是平时,也就放他出去了,但是现在战乱,也不能怪北定王看着他。
毕竟这孩子一放出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两人说话间,韩右相已经被亲兵带到了书房间。
一进到书房里,韩右相就看到北定王神色冷峻的坐在案后,眉目间似乎带着几分沉思,而在北定王面前,则摆着一个略有些混乱的沙盘。
瞧瞧这沙盘!一定是刚才王爷在其上演练了很多次才会如此凌乱的!
王爷真是为大陈操心太多了啊!
韩右相走上前来,一脸感动、热泪盈眶的对着北定王行礼,张口就是一顿好话。
北定王摆了摆手,道:“坐下,等一等其他官员。”
韩右相随之坐下之后,不到片刻功夫,外面就来了不少官员。
这些官员来了之后都是一个流程,先跟北定王行礼,说北定王“真是不容易啊大半夜还这么努力大陈有您真是大陈的幸事啊”,然后又跟自己的同僚见礼,落座之后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开始打机锋。
坐在主位上的北定王又开始玩石头,一边捏着手里代表长安城的石头,一边抬起眼眸往门口看过去。
手里的石头早先被人湿漉漉的攥在手心过,现在已经干掉了,但是他还记得那种潮润的湿意。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北定王微微舔了舔唇瓣。
恰在此时,门外有人过来。
北定王抬眸,目光透过在座的客人的发鬓与袖子的间隙望了过去。
在座的人基本都是朝中的大臣,兵部的大臣负责打仗,户部的负责出去接流民,各位大臣正是谈论的热火朝天的时候,书房的门轻轻被推开,负责随军、筹备粮草的太仓属令低垂着头,从门外悄悄地走进来,走到了最后一个末尾上,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她来的悄无声息,似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任谁看了,都以为她是刚刚从外面赶到北定王府的。
没有人知道,她是刚从隔壁的浴桶里爬出来,连身子都跟着打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