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
太极殿。
永昌帝坐在案后批阅奏折。
秋日气爽,不燥不寒,阳光从格子窗外照进来,落到奏折上,泛出点点墨香。
这些从天南地北各方区域汇集来的奏折,用不同的笔墨书写同一个大陈,好的坏的,尽数捧送到永昌帝面前。
隔着一张纸,他好似看到了无尽山川,蜿蜒河流。
“万花城。”眉眼稚嫩的永昌帝拿着手中朱笔,正瞧见一本奏折,拧着眉细细的看:“大陈西部出了匪祸啊。”
一旁的太监恰好过来给永昌帝倒茶,闻言“哎呦”了一声,道:“这般严重吗?”
西部地处沙漠,少水多旱,沙漠中有西蛮人,这群蛮人常年侵略边疆,导致大量居民流离失所,干脆化身为劫匪,开始抢掠沙漠里的商队。
沙漠里盛产各种矿产,商队贸易频繁,也导致匪祸频频,而这奏折上说,近日大型匪祸冲击万花城,使城中不堪其扰,需要长安支援。
永昌帝年幼,还没有一个皇帝该有的棱角,甚至都不知道西蛮人是什么模样,一旁的太监也敢在他耳边说两句话。
“圣上打算派谁去支援呢?”
永昌帝却有些晃神,他在听见万花城匪祸的时候,没有去注意那个匪祸,反而盯着万花城三个字发呆。
“万花城——”
万花,万花。
“这个万花城,以前就叫这个名字吗?”永昌帝一边批了一句[交给兵部带人去镇压],一边突然问了一句和匪祸完全无关的话。
一旁的小太监愣了一下,后道:“回皇上的话,奴才也不知道,奴才去外头给您问问。”
“罢了。”永昌帝垂下眼眸,道:“无碍,想来是朕胡思乱想——奏折朕批完了,去给母后送过去吧。”
小太监应声而下,随后来了一批小太监,将永昌帝批完的奏折抱起,走出宫殿。
他们从太极殿走出,捧着厚厚的奏折,去往另一个方向。
他们是要去慈宁殿内。
经由永昌帝批阅过的奏折,后都要送到慈宁殿,由太后再一次审批。
权利看似是永昌帝的,但是实际上是太后的,奏折被人**递,走出太极殿的太监拉出一条长长的纵队,链接太极殿与慈宁宫,像是一条脐带。
永昌帝的脐带从不曾与太后斩断,幼时他吸母亲的营养,现下母亲吸他的权势,他们是共生的畸形体,爱中带着控制,希望对方强大,却又害怕对方强大,他们互为一体,但又互相侵蚀。
权利滋生出来的爱,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掺杂着利益与谋算,无法纯洁而干净,不能说爱,也不能说不爱,只是爱里掺杂了些旁的,看起来就不太像爱了。
这些奏折送到慈宁宫的时候,太后正在看大理寺那边呈上来的口供,关于宋右相的。
说起来宋右相,太后就想到华阳。
她年幼未曾出阁的时候,与华阳还是好友,那时候她是李家不出头的普通庶女,华阳也还没有县主的称号,两人是很亲密的手帕交,互相憧憬着以后该爱什么样的人,生一个怎样的孩子。
只是后来她进了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完全变了另一幅模样,为了上位杀这个杀那个,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血,华阳见了她,不敢说少时心事,只对她叩首相拜,偶尔言谈,也只说自己一切都好,人便也渐渐有了隔阂。
人一旦有了隔阂,重新修补出来的关系也会很难看,所以有几年,太后是根本不跟华阳见面的。
后来华阳病逝,她也不曾去细细想过——她自己每天都有一堆烂事儿,实在是无心去追究所有事情的细微真相。
直到现在,宋右相过去的那些事儿被翻出来,她才知道,原来华阳当初受了不少委屈。
太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华阳死了,那些委屈也没法与旁人说,太后也没那么多时间伤春悲秋,她只在想如何处置这件事。
宋右相是个颇为得力的臂膀,虽然没什么根骨,但他听话,如果太后不认识华阳,她根本不会处置宋右相。
宋右相对太后的重量和华阳与她的感情互相博弈,让她迟疑着,不知道该怎样选择。
对一个死人的情谊,重的过眼下的利益吗?如果华阳或者过来恳求她,她可以为华阳动手,但是现在华阳已经死了,华阳自己死之前都不曾向太后说过这些事儿,太后现在真的有横插一手的必要吗?
太后脑中思虑这些的时候,一旁的太监已经端着奏折进来了,让太后回过神来。
她短暂的放下了那些情绪,立刻过来处置奏折。
所有男人都不希望女人插手党政,所以只要她做错一件事,就会立刻有人过来抨击她,比抨击男人更凶狠,所以她一点都不能错。
当她坐到案后,拿出奏折的时候,人便将那些情爱从自己身上剥离了,变成了一个冰冷器具。
可偏偏,她不想去想,过去的那些事却要自己翻出来纠缠她。
当她随手翻开一本奏折时,在上面看到了明晃晃的“万花”两个字。
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太后只觉得眼前晃了一下神。
她隔着漫长的时光,好像突然看到十六年前的夏,有人眉目肆意的向她笑道:“万花,以后我打下一座城,就以你闺名命名可好?”
十六年前的夏太过炽热,那些过去不曾随着时光而降温,反而变得越发滚烫,如同岩浆一般,裹着黑烟撞到她的脸上。
太后“啪”的一下关上奏折。
一旁伺候的小太监愣了一下,心说太后这是看见什么了,竟是这般失态。
过了几息,太后抬起眼眸,锐利的目光刺过来,那小太监心里一惊 ,还没来得及请罪,便听见太后声线沉沉的问道:“永安呢?”
她的宝贝女儿,现在在做什么?
一旁的太监赶忙回道:“回太后的话,公主现下在公主府中,昨儿个宋姑娘不是去司农寺上职了嘛,今儿筹备了个宴,要邀约一些同僚热闹热闹,估摸着是方府摆不开酒席,就将地方定到了公主府里去。”
原是在办宴。
想到永安,太后那双狐眼中闪过几分温柔,轻声道:“去给宋知鸢送些贺礼——本宫上个月那石榴簪子,去送给她。”
宋知鸢和永安这俩孩子站在一起,虽然永安是她亲生的,但太后也实在说不出“永安比宋知鸢更聪明更识大体”这种话来。
她对宋知鸢也是喜爱的,特别是发现这个孩子的野心之后。
想到宋知鸢,太后脑子里又闪过华阳。
之前在心底里的天平无声地倾斜,太后想,罢了,就当是向已故的老友敬一杯酒吧。
“去告知林元英。”太后转而对一旁的太监道:“宋右相的事,秉公处置。”
太监应声而下,去请了太后的簪子后,一路自紫禁城而出,去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正热闹着呢。
宴会定到了申时末,是晚宴,故而歌舞席面都要备齐,宋知鸢请了她的同僚和北定王,以及她的舅母方夫人。
其余人都欣然赴约,唯独方夫人在来和不来之间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不来——宋知鸢当官这件事儿她之前简直可以说是始料未及,这孩子瞒着她不告诉她,眼下也不肯听她的话,她没法子,只能问向遥远的丈夫该怎么办。
信不回来之前,她不会对宋知鸢表明态度。
除了这些人以外,长公主府里还有一些旁的人,比如在公主府内的左控鹤以及公主邑司里的官员,那些公主邑司里的官员不必参宴,但左控鹤却是该邀来的。
左控鹤在朝堂上的地位简直比锦衣卫还强上一线,甚至有时候比丞相还有用。
宋知鸢以前有些畏惧她,觉得她太残酷,简直不像是女人,后来自己当了官,反倒有点理解她,坐了什么样的位置就要做什么样的事,义不掌财慈不掌兵,就当如此。
所以办宴时候,宋知鸢特意将这人也邀约上。
她跟林元英好歹有过些许交集,日后这人跟她同朝为官,也可互相照应。
——
宴席从晚间申时末开始,一位位大人乘坐马车而来,正四品司农寺卿,往下是正六品司农寺少卿,再往下六品下司丞,司内分四个部门,上林、太仓、钧盾和导官四署。
上林署掌园池,太仓署掌国家粮库;钧盾和导官署掌鸡鸭精细米麦的供给,宋知鸢就是太仓属令,她的另外三个同僚今日也来。
今日宴席请了十个来个大臣,宋知鸢掐算着时间,早早换好了衣裳,去府门口等候。
来的几位大臣都是笑呵呵的,丝毫未表现出对宋知鸢“女人当官”的什么不满来,好像完全忽视了宋知鸢是个女人这件事。
宋知鸢知道他们不是赞同女人当官,他们只是改变不了事实,所以假装自己赞同,但也没关系,人跟人活的就是一个表面过得去,许多事情,她论迹不论心,这群客人们来了,就是给她脸面,她自然会记下这群人的情分。
人家给她脸面,她回头也得投桃报李呀。
——
私下里请晚宴,又是同僚作乐,并不如同白日间的赏花宴那般拘谨,一群大人们也一副欢笑晏晏的样子。
一群人入席后,北定王府的马车终于缓缓驶来,停在公主府。
宋知鸢远远瞧见北定王的马车,便笑着迎过去。
这可是个极重要的人,之前在紫禁城里时,太后便与她说过,这润瓜是要种在北江的,回头润瓜真推行到北江去,太后可能会把她丢过去,让她刷功绩。
以后她跟北定王打交道的时候多着呢。
官场上这些弯弯绕绕,寻常没进门的人怎么都琢磨不明白,得沉进去之后,才能知道其下缘由。
一想到如此,宋知鸢对马车笑的更热烈了些。
不当官的时候只知道官阶森严,当上官才知道那真是一条通天难路,一阶难倒英雄汉,站在这里,还是不当与人为敌。
能跟他们打好关系,就尽量不要惹麻烦。
——
等北定王下马车的时候,正瞧见这么一幕。
长公主府的门口挂着高高的六角宫灯,在月色下散出昏黄温润的光芒,正门前站着一个青翠绿色书生袍的姑娘。
书生袍上绣了翠竹,腰间金带一束,勒出一截纤细的腰,翠绿的交领裹着白嫩的一截脖子,发鬓不再簪金带银,只以一根木簪子随意挽起来。
她褪去了一层姑娘家的脂粉气,反而多了几分少年郎君的飒爽,像是山林中被雨水浇透的嫩竹,柳叶新新,清透如玉。
耶律青野与她相比就截然不同了。
昨夜间他就没睡好,醒来更是郁气沉沉,面上像是绕了一层黑雾,眉眼肃杀,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只冷冷睨了她一眼,神色平淡的颔首,后大跨步的走进了长公主府。
他这姿态,不像是来赴宴,反倒像是赴战场。
但宋知鸢依旧是笑眯眯的,转身就引北定王入席——她早都习惯北定王这幅“天下人都欠我五百石”的表情,这人什么时候都这张脸。
北定王身份高,引入席面后,便是最上方的席位。
引北定王入席后,晚宴开始。
因今日是宋知鸢做宴,所以她是坐在席面最上方的主位,又以男左女右分席,长公主与左控鹤林元英坐在了右席,其余官员以北定王为首坐在了左席。
宋知鸢先提杯敬酒,随后一群人同饮,随后上歌舞美食。
寻常晚宴都没有女人为客为主,长公主府这还是头一回。
旁的晚宴,都是一个大人身旁陪几个美人儿,但今日是在长公主府,这里只有美男。
给众人倒酒的是美男,在台上起舞的也是美男,去一旁陪客的还是美男,跪坐在宋知鸢旁边给宋知鸢剥葡萄喂到嘴里的,是个最美的美男。
美男身穿薄纱,赤足,足腕上系上铃铛,上半身半隐半露,身上环佩玉饰,模样温柔顺从,一张脸男生女相,竟有几分柔婉之意。
永安是个大方人,她院子里的美男自己可以用,也可以给别人用,只要宋知鸢喜欢,别说喂葡萄了,喂床上去都没问题。
为了给宋知鸢长脸,她今儿还挑了一个最好看、最花钱、最得脸的美男给宋知鸢呢!
宋知鸢在长公主府里见惯了男人们这幅姿态取悦长公主了,现在换到了她身上,她稍微有一点不习惯,但也能接受。
当阴阳颠倒,权势移位,女人能做男人的事儿,男人也能做女人的事儿。
但这一幕落到一旁的男人堆儿里就显得十分刺眼了,特别刺耶律青野的脸。
别的男人坐在案后,看着女席里的人居然光天化日下让男人伺候,只觉得恼火,这群女人怎么能这么不检点呢?这样的做派以后能嫁人吗?三从四德都被吃了?
但眼前这三个人,一个太后新宠,一个控鹤监左控鹤,一个长公主,三个人那个都不是好惹的,这群人只能在自己心里憋闷的吼上一句“阴阳颠倒牝鸡司晨”,然后低头喝闷酒。
这群男人们生气,而耶律青野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只想杀人。
耶律青野的目光一眼又一眼,刀一样剜向宋知鸢旁边伺候的美男。
剜他柔软的腰肢,剜他露出来的两点樱粉,上面居然还点了胭脂,剜他白玉一样的腿——那家的男人生成这幅贱骨头的模样!
耶律青野面色铁青,狠狠灌了一杯烈酒。
后在心底里安慰自己,镇定,冷静,守城,闭门不出。
这一定是敌人的奸计!
宋知鸢将他请过来,又当着他的面儿与旁的男人如此亲密,就是为了激怒他,让他失态,让他转而去追慕她。
呵,不可
能的。
一个小小男宠而已,论权势论地位论相貌论武功论国策都远不如他!不过是点了两点胭脂粉、瞧着现眼些罢了!这样一个男人,怎么可能让他失态?
耶律青野抬手,面无表情的干了一杯酒。
几杯烈酒下肚,耶律青野略有些目眩——不知道是不是被气的,也有可能是被那男宠脚腕间叮叮当当晃个不停地声量吵的。
但是他不肯离席。
他非要坚持到最后!
这一场席面唱到最后,众人皆欢,十个大臣里面灌醉了八个,另外两位大臣已经吐了!
宋知鸢转脸一问才知道,永安怕招待不好,给这群大臣们上了陈年佳酿,皇宫里面的好东西,酒里跟下了药似得,驴来了都得倒,而她们长公主府这边的,永安只上了果酒,怕一会儿醉倒了没法子待客。
客人们全都醉的起不来身,宋知鸢便安排他们现在长公主府的客房住下。
唯独一旁的耶律青野忍着头晕,硬是站起身来,自己要走。
他绝不可能留宿在此,给宋知鸢一个好脸色,让宋知鸢看到“休战”的信号。
他坚不可摧,绝不退让半分。
要退让,也一定是宋知鸢来向他退让!
耶律青野硬是咬着牙,从府内回到了马车上,他爬上马车的时候都一阵晕。
宋知鸢安置完了旁人,转头一看耶律青野竟然已经走了,又匆忙来追。
她还有事儿没跟耶律青野说呢!这人怎么能走呢!
——
宋知鸢追出去的时候,席间的林元英抬眸看了她的背影一眼。
那张杂糅了俊美与锋艳的面上闪过一瞬间的若有所思,随后又迅速压下,假做自己没有看到。
——
宋知鸢也没发现这点小插曲,她所有心思都在北定王身上,她跑出长廊、绕出水亭,走到后院时,耶律青野已经上了马车。
马车是摆在公主府后院子里的,公主府的院子里有一片专门给客人停马车的地方,四处栽木,一辆辆马车并排而放,由专门的人看管着,四处还算清净。
这人才刚刚在马车里坐稳,后脚便隔着一道门,听见了外面宋知鸢追来的动静。
“王爷!”隔着一道门,小鸟雀的声音叽叽喳喳:“您醉了吗?现下就要回了?”
他听着那焦躁的声音,脑袋里的刺痛转而散了几分,继而涌出几分甜滋滋的,像是蜜水一样的东西,滋润着他焦躁的内心。
她追出来了。
这么着急的跑过来,显然是害怕他真的走掉。
呵,本王,胜券在握!
耶律青野放松了些,倚靠在马车壁上,隔着木板,声线低沉道:“天色渐晚,本王要回了——唔,宋大人不陪您那男宠了吗?”
“王爷开我的玩笑。”宋知鸢站到马车前面,因为没有脚凳,只能自己努力抬起膝盖往上爬,但奈何北定王的马是战马,马车也比寻常马车更高,所以她费力了些,爬的时候声线都有些混乱,喘着粗气继续说:“只是席面上用来消遣的伶人,非是我的男宠。”
女人在外面难免要逢场作戏嘛!
说话间,宋知鸢爬上马车,但没有贸然进去,而是隔着一道马车木门,道:“属下有件事想要与王爷说上一说,不知王爷眼下可有空闲?”
耶律青野当时已经醉到浑身发飘了,听见宋知鸢隔着一道门如此言语,不由得心底一阵得意。
“什么要紧事,竟能让宋大人抛了席面过来?”他还傲上了,不肯直接放宋知鸢进来,而是拿话头磨着她:“明日再谈想来也是一样的。”
“明日我要上职啦。”马车外的宋知鸢便道:“而且再耽搁下去,恐误时机——王爷醉的这般厉害吗?”
听见宋知鸢那莺莺软软的关切话语,靠在马车上的北定王微微勾唇,道:“进来。”
宋知鸢撩开帘子,干脆爬进车厢内。
车厢内没有点灯,一片昏暗,只有半开的车窗外透进来的几缕月华照明,北定王靠坐在马车墙壁上,抬眸看着她。
黑暗中,他的眼眸像是某种猫科动物,散发着泠泠的光,瞳孔一直盯着宋知鸢。
他有些醉了,不像是平日里那样端坐,而是慵懒的靠在墙上,看上去随意了些,不再束缚他自己,但随之一起放开的,是被他压抑了许久的凶性。
他见宋知鸢进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左腿屈起,右腿随意摊开,暗粉色的唇瓣被酒气浸的亮晶晶的,昂头看她的时候,像是看着某种即将送到口中的猎物。
耶律青野难耐的磨了磨牙尖,声线嘶哑的问她:“宋大人有何话说?”
今日这一战,他从头到尾都不曾松懈过一刻,他甚至都没看过宋知鸢,宋知鸢想来是怕了。
她怕他真的和她就这么分开,怕他不在乎她,所以才会找来。
若是这时候,宋知鸢肯向他服软认输,说倾慕他良久,想要嫁给他的话呵,他也得考虑一下。
他堂堂北定王——
而这时候,宋知鸢当着他的面儿,伸手探入胸膛间。
耶律青野瞳孔一缩。
她要脱衣裳!
上来不谈判,竟然直接就要使出杀手锏?
第32章 王爷破大防妖女,下作,用这种手段逼……
当时车厢中一片昏暗,唯有一点月色透过马车格子窗落到她的面上,将她的眉眼润出皎洁的颜色,点点月华像是流动的水,流过烟粉色的面颊,淌过红润的唇瓣,最后凝在衣领间,将那一截雪白的、纤细的脖颈照出泠光。
翠裳肌透未融雪,碧带色欺初晕竹。
像是一支含苞欲放的绿萼梅。
——
明媚俊秀的姑娘跪坐在对面,素手往胸膛间一探,便叫耶律青野丢了一半魂魄。
他后腰一紧,喉头上下一滚,心道:妖女,下作,用这种手段逼迫他就范!
随着那只手探进去,衣领被扯开了一个弧度,露出里面一小截如牛乳一般的肌理。
他见到那肌理,便想到柔嫩的口感,甜嫩的香气,耳边好像浮现出女子隐忍的闷哼与哭求,想到这些,耶律青野的另一半魂魄就也丢了。
罢了,她不过是喜欢他而已,他身为男子,何必与她斤斤计较,非要分个高下?
忍让她些又如何,她还年幼,好耍些小手段,他包容些便罢了,毕竟她用尽手段,也只是想得到他的心。
她是这般喜爱他——一想到这件事,耶律青野便觉得周身的血肉都浸泡在了温泉里,他因醉酒而紧绷的身体得到了舒缓,骨骼发出舒适的嗡鸣,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将她抱在怀里。
当他被这种美好的感觉包围的时候,他不可避免的意识到,他也是喜爱她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注意她,纵容她,同一件事放在别人身上已经被剁成两截了,但落到宋知鸢身上他就当做看不见。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不在乎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刁蛮任性也好,心狠手辣也好,在他眼里都很可爱,只要她在他身边,那她做什么都无所谓,他只要她每天窝在他怀里跟他撒娇就够了,剩下的,他都可以解决。
一想到他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会有很多很多同拥的午后,耶律青野便觉得血肉在叫嚣,在翻涌,在往上方顶,无声地
、疯狂的催促他。
去拥有她,刺进去,听她的哭求与尖叫,把她的泪水与汁水一起吞到肚子里,用力的含着她的臀/肉吮吸。
——
想到这些,耶律青野再难克制,他想要去抱住她,想要在每一个深夜,把她灌满。
他动作奇快,膝盖一撑,人一点动静没有,像是矫健的猿猴一样攀过去,不过是半息,他便已经靠近了她的面前。
而就在他爬过来时,宋知鸢正在胸膛中找信。
侍卫翻出来的那封信,她要找出来献与北定王。
之前她将信封放到了贴身的衣襟里,只是这一场酒喝下来,信封沿着衣襟往旁处窜了些,她两根手指头能碰到,但是没办法夹出来,她正用力时,一股酒气铺面而来。
她讶然的抬起头,看见突然间接近、几乎是与她面贴面的耶律青野时被他惊了一瞬,她微微后仰,问道:“王、王爷这是做什么?”
王爷喝多了吗?
“不必假装了,脱衣服不就是想勾/引本王吗?”近在咫尺的耶律青野对她微微挑眉,锋利的眉眼间带着几分纵容与宠溺,他高高在上的抬起下颌,并抬手伸向她的腰肢:“本王给你便是。”
宋知鸢听见这话时,呆在了当场。
这什么话!这什么话这是!
果然喝多了吧?
“王爷您醉了吗?我去给你弄点解酒药吧,您误会了,我——”
她的身体下意识向后躲避,但是在耶律青野眼中,这不过是欲擒故纵。
“还不承认,嗯?”他抬起手,牢牢地抓住她的腰肢,用力一捏,将宋知鸢都捏出惊叫来。
“不想勾/引本王,何必在夜间爬上本王的马车?”
“不想勾/引本王,为何偏偏是你要来向本王献润瓜?”
他逼过来,居高临下的睨着她,道:“不想勾/引本王,当初为何要给本王下/药?”
他的左手捏着她的腰慢慢的揉,像是要将她揉进他的骨血中,她被迫与他身形相贴,下一刻,他抬起手来,捏住了宋知鸢的下颌。
宋知鸢完全没想到会是今日这般场景,那张圆嫩的脸蛋被他大掌捏着,软肉都被挤的鼓出来一条,粉润润的唇瓣被的鼓起来一些,看上去很像是在讨人来咬,那双桃花眼震惊的瞪大,一脸震撼的看着北定王。
在!说!什!么!啊!
“下官没有给王爷下药!”她声音都在抖,两只白而细的手汗津津的抬起来,抓在北定王的掐在自己脸上的手臂上,但也毫无用处,根本扯不下来。
北定王轻呵一声,语调讥诮:“还不承认?罢了——本王知道你害怕,但本王无意于你计较。”
他那只手捏着宋知鸢的下颌慢慢的捏,像是在捏一只小猫猫,猫猫虽然很坏,会做坏事,爱偷偷咬人,矫情胡闹,又总在他面前耍手段,但他很喜欢。
所以他可以原谅她这点小问题。
“你只是太年轻,太喜欢本王,太想得到本王而已。”他慢慢靠近她,面颊与她的面几乎只有一拳之隔,他那双锐利的眼眸里像是燃烧着一团火,要将宋知鸢吞掉,那暗粉色的唇瓣一抿,低沉嘶哑的声音便缓缓响起,像是某种蛊惑:“只要你和本王认个错,本王都可以原谅你。”
“以后你想要什么,本王都可以给,你想要做官,本王让你当三公九卿,只要本王在,没任何人可以挡在你面前,你想要本王,本王一定——”
他抓着她脸蛋的手向上抬,迫她昂头看着他的脸,两人近在咫尺间,他一字一顿道:“每晚让你吃饱,上面下面,都让你——”
吃、饱。
宋知鸢两眼冒金星了。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啊!
“王爷饮醉了!不是我!我今夜来是有要事来跟王爷说,当时去给您献润瓜是太后的意思,并非是我恳求,我不曾给王爷下药,当初给王爷下药的另有其人,我已经拿到证据了!”
宋知鸢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小心用力不要扯散衣襟”之类的事情了,她的手从北定王的手臂上松开,匆忙用力往胸膛间狠狠一掏,将那封信抓出来,在北定王面前展开看。
“我当真有证据。”宋知鸢语无伦次、声线慌张道:“王爷可记得方府赏花宴那一日,递给你酒杯的孙公子?孙公子是宋娇莺安排过来的,他们俩有苟且,我没骗您,这是证据。”
信封被宋知鸢攥的发皱,又被她匆忙拆开,送到北定王的面前。
马车间十分昏暗,只余几缕月光,但也足够让耶律青野看清楚上面的字了。
那一行行字倒映在耶律青野的眼眸中,如同一个个耳光,将耶律青野打的恼羞成怒,他不肯信。
“怎么可能?这定是你做的假证!”耶律青野那双眼都泛出几丝红血丝,怒道:“难道这些时日,你与本王之间的这些事,当真是你被药逼得吗?若是没有这药,你便不与本王在一起了吗?”
他不相信!
而宋知鸢连连点头,道:“都是药,我当真对王爷没那个意思,王爷不信,可以去找孙公子责问,人证物证俱在。”
耶律青野还是不信!这一定是宋知鸢的谎言,他要戳穿她!
“不可能!你早便对本王痴心妄想!”耶律青野脑袋又气的突突跳,他搬出了最有力的证据,道:“当初在永德殿窗外,你分明与永安说过,对本王一见钟情,想要日日吃本王这一副身子吗?对他如痴如醉,被本王迷得头晕目眩,一定要在本王的丰/臀/翘/乳上写下你的名字!”
“当日你说的每一句话,本王现在都记得,你现在凭什么不承认?”
之前分明说要写的,现在还没写上呢,她凭什么不写了!她明明早想要他,凭!什!么!不!承!认!
宋知鸢听见耶律青野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天呐,这些话,耶律青野竟然都知道!
“那天晚上——”她想起来当时自己说的那些话,恨不得找个地缝自己钻进去,本就因喝酒而涨红的面上又飞出两坨红云,吭哧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我,我其实、我——”
“你什么?你不是喜欢吗?”耶律青野暴怒,攥着她的手往自己胸膛和腰上摸:“本王不是把你迷得挪不开眼吗?”
宋知鸢被他摁着手往他身上摸,不知道摸到了哪里,宋知鸢“嗷”的一声尖叫出声——她投降了,她屈服了,她摊牌了,她承认了!
“是!那天我是这样说过,但我不是对王爷有那种心思。”宋知鸢含泪道:“是因为永安!”
车厢中为之一静,仿佛只剩下了耶律青野粗重的喘息。
过了两息,宋知鸢才颤颤巍巍道:“永安爱玩儿男人,她时常四处劫掠俊男,难免会惹上一些权贵之人,旁人也阻拦不了,我偶尔会尽力拦一下。”
“永安性情霸道,唯独对朋友算好,旁的法子是劝不动她的,但我若是说我想要,她便会放手给我,所以那天,我跟永安说想要您,但我不是真的想要您。”
“您是这样,之前您的世子也是这样,还有那另外两位公子,我都只是想将他们抢过来而已,并不是真的有辱他们的意思。”
宋知鸢的声音都在发抖,她说:“我,我不知道那天您在听,我就是胡说的,永安熄了心思,我也就熄了心思,我未曾想对您那样。”
“后、后来。”她将那张纸举起来,道:“后来,是我妹妹害了我,当真是我妹妹——”
耶律青野看着那张纸,骤然回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夏日赏花宴,那杯酒,本来就是要递给他身旁的公子的。
是他,自己将酒夺过来饮下的。
原来从最开始,就是他自作多情!
宋知鸢跟永安说要他,只是因为不想让永安得罪他,跟他在一起这日日夜夜不过是被毒操控,把润瓜种到北定王府,不过是太后吩咐,这个人,这个人——
从来都没喜爱过他。
耶律青野只觉得一股羞恼直冲头皮,额头上
的青筋都为此而颤抖。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一刻的自己。
他像是戏台上自娱自乐的丑角,刚才他说的那些话全都转过来狠狠地抽在了他自己的脸上,他刚才对宋知鸢说的那一番话简直是不堪入目,现在回想起来,简直让他想将自己的舌头挖了!
见耶律青野如此失态,被他紧紧攥着腰的宋知鸢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浮现出了几分不安,轻咬贝齿,迟疑着在“喜欢”和“心悦”之间选择了一瞬,最后含糊的开口问:“王爷是、是想——要我吗?”
耶律青野被她的话刺的猛然松手。
自尊破碎的一塌糊涂,但欲念却依旧在勃勃窜起,他守着摇摇欲坠的城墙,咬着牙不肯回话。
他当然想要,他当然想要,他当然想要!想把她带回去,放在他的床榻上,每天与她不分离,把她所有的缝隙都灌满,满到溢出来,再让他舔干净,可是,在他咬死了牙关拒不投降的时候,那在他面前的姑娘却一脸惶惶,揪着自己裙摆说:“我,我是不打算嫁人的。”
她要做官呐。
她兴许是怕他生气,还加了些好听话:“王爷满身功绩,何苦要我呢?我性子不好,人又懒怠,善妒善嫉,自私自利,只管自己,不问旁人,我那未婚夫便是受不得我这些才与我争吵的,日后您也会受不了——您当寻个大家闺秀。”
瞧着她这暗含畏惧的模样,耶律青野竟是被气笑了。
她在怕他强夺。
简直可笑!
他是北定王,怎么可能去强夺?出了长公主府的门儿,无数个女人往他身上扑!错过了他,她这辈子也找不到更强的人!
耶律青野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出去。”
宋知鸢连滚带爬的下了马车跑了。
她下车之后,守在不远处的侍卫过来赶马车,马车驱动的时候,侍卫听见里面的耶律青野咬牙道:“派出去两个人,把户部郎中的嫡子给本王带回来。”
他要亲自审问。
月色之下,那辆马车摇摇晃晃的驶出了长公主府,而从马车上逃下来的宋知鸢经过一处长廊时还磕绊了一下,人摔在地上,她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来,硬是在地上蛄蛹了两下,然后自己把自己撑起来继续跑。
她生怕跑慢了生变,连头都不敢回啊!
当时这一人一车都是转身就走,越想越糟心,都没脸停留,却浑然不知,暗处的正有人瞧着他们。
隔着一道带窗回廊,林元英正远远窥着他们。
月色之下,她看见耶律青野上马车,看见宋知鸢爬上来,片刻后宋知鸢逃窜而出,马车离开——离得太远,她听不见里面说了什么,但看宋知鸢这样子
林元英略感狐疑。
这北定王到底与宋知鸢说了什么呢?
眼下西北廖家那边已经万事俱备,起事就是这两日,但北定王却在长安,林元英不得不在意。
大陈四方临国,每一边都在跟邻国打仗,所以四方军力都很强盛,唯独最中央的长安十分空虚。
若是今年北定王不回来,那长安的威胁会少很多,但现在,长安多了一个能征善战的王爷,叫林元英为廖家的计划担忧。
北定王约宋知鸢深夜相见,到底是在做什么?
只可惜,她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北定王今晚上经历了什么,她只能远远瞥上两眼,然后压着那点疑惑,转而回了采芳园。
采芳园中一片寂静,她慢悠悠的走向吊脚楼。
这里是林元英的住处,因为她实在是不讨喜,所以园中人基本都不往她这边走。
她自己一人在吊脚楼里拿了个专用的送信的鸟来,往里面塞了一些关于长安的情报,随后翻身上楼顶,抬手一挥。
那鸟一转身,“呼”的一下飞向云端。
林元英站在吊脚楼上,远远看见这信鸟直插云霄,羽翼扑扇的声音,像是某种冉冉升起的希望。
她静静地听着,像是听见了王朝的丧钟。
月色之下,楼顶上站着的俊美女子对着云层勾出来了一个飒爽的笑容,她很满意这个声音。
直到这美妙的声音里掺杂了些许踉跄的脚步声,林元英才猛地惊醒。
她骤然看向发声地——是回廊处。
一道身影正经过回廊,淡白色的衣袍擦过廊檐。
是谁?太后的人还是左相的人?亦或者是这突然出现的北定王的人?
不管是谁的人,他看到了她放飞信鸟,一旦消息走漏她死路一条!
林元英自吊脚楼顶上飞扑下来,像是一只凶猛的雌鹰,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痕迹,随后猛扑回廊。
对方大概是知道自己被她发现,所以跑的更快了。
但再快也跑不过林元英,她是真正从宫里练出来的人,满身功夫甚至能跟北定王打个不相上下,她在阴谋血腥里浸泡出来的骨头,比刀锋还利。
她的身影如急射而出的弩箭,割出破风声,几个急转间,已经猛然钻入回廊。
而对方也被她吓到了。
公主府的人很少见到林元英动手,虽然人人都听说过林元英武功高强,是宫里调教出来的高手,却很少有人看过。
直到今日,人如箭矢般划破夜空,使旁人震惊。
那道白色的身影当时正在奔逃,结果一不小心磕碰到台阶,竟是“啊”的一声倒地,都没用林元英动手,便叽里咕噜的像是个土豆一样从回廊的台阶上滚下来了。
林元英就在回廊后面追着,瞧瞧这长公主府里是谁,敢来监看她。
而月色之下,正滚过下来一个面色绯红的书生。
对方发鬓都滚散了,几缕墨色发丝垂散在面旁,月光一照,照出了一张斯文清俊的面。
林元英一瞧,竟然还是个眼熟的。
李——观棋。
林元英看见他,杀心便散了。
李观棋不是上面其中任何一个人的细作,他顶多是一个汲汲营营,想捞自己一把的可怜虫。
这是她亲手给长公主抓来的人,也是她抓来的人中,骨头最软,也最聪明的一个。
别的男人进了长公主府,没有一个爬起来的,要么被长公主的权势压倒,成了长公主的附庸,要么被长公主玩完了丢掉,自此没有脸面在长安混,一蹶不振,也就只有一个李观棋,靠着长公主的权势成功的往上爬了爬。
奴颜媚骨与端正有礼竟然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让林元英想多看看,他到底有多少张脸。
她并不讨厌这个人,她觉得他很有趣。
如果是别人,她为了保密,一定痛快杀了,死一个小官而已,随便安置一个“细作”的名头,摁死就得,长公主都不会多问一句。
但李观棋——
林元英脚步一顿。
这个人,她可有点舍不得杀。
——
李观棋当时正在拼命逃窜,比宋知鸢逃窜的时候还狼狈,一边跑,他还没忘记一边捂住自己的脸。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自己刚才看到了不该看的,林元英在公主府里放出了一只信鸟,鸟去了哪里,又是去做什么,他都不想管,他只是从这个倒霉地方路过而已——采芳园里面住了一大群长公主的美貌男宠,其中有一个家里是在外面做生意的。
这个男宠留在长公主府,就是为了结交贵人,借长公主府的权势给自己的家族谋利,是个心思极活络之人,李观棋与他几乎是相见恨晚,一下子成了知己好友,两人没事儿互相利用。
今天晚上,对方说有个赚钱的门路,让他晚间偷偷过来,所以李观棋绕开所有人,走了一条偏僻的小道,谁料,他偏偏撞上林元英这么个疯子。
撞上就撞上吧,他还看见了林元英放信鸟,显然林元英是在传递什么消息。
他其实不在意林元英传递什么消息、干什么样的事儿,林元英弄死谁都跟他没关系,他只惦记他手里这一亩三分地,他完全可以装作看不见,但奈何,他不在意,林元英却不肯放过他。
看见林元英追过来的时候,李观棋后背都
湿透了,他头都不敢回的一路狂奔,摔倒之后也不敢停,咬着牙站起来跑,跑出很远,才回头看了一眼。
月色之下,一张美人面惊慌回眸。
今日府中开席,他也蹭到席间去坐了一会儿,喝了小半杯,面上还带着潮红的醉意,此时从地上爬起来时,一张脸上还带着几分绯红,看上去有几分海棠醉日之感。
这人脸好,眉目温润,霜月白皎,乍一看很像是高门才能养出来的公子哥,可是若是细看,就能从他清冽的眼眸里看到沉甸甸的算计,能从他带着笑的嘴角里看出演戏的弧度。
他聪明到有几分狡诈,看上去好像温和有礼,但实际上满肚子心眼算计,他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
林元英追出去的脚步慢了两分,似乎觉得好笑,远远看他逃跑。
她看见他就觉得看见了她自己,一只在笼子里疯狂拍翅的飞鸟,以为自己能飞出去——玩儿他很有意思。
林元英那张杂糅着男子英气与女子美艳的面上浮起几分笑意,眼睁睁看着李观棋逃跑,没追。
真希望他能一直跑这么快,等廖家军大军入城的时候,也一定不要被抓到啊,小鸟。
——
当时夜色已深。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府里的人各有各的悲喜。
宋知鸢跑回厢房里装死,李观棋正蒙头逃窜,林元英希望廖家军早点来,永安搂着美男睡着了,北定王——也疯了一样满长安抓孙公子。
第33章 后悔与报复孙公子被抓
这一夜的长安,个人都有个人的苦,无法与旁人细说,只能自己捂在胸膛里深埋,希望不要被人发现。
而太阳第二日依旧升起,从不管这些在暗夜里蒙在被子里不敢抬头的人如何去熬。
次日,清晨。
齐山玉在宋府中起身,由旁人侍奉着起身穿衣,去刑部上职。
他在刑部眼下只是个七品小吏,每日事物颇多,想要晋升,就需用时日一日一日的去磨。
齐山玉今日上职后,入座殿中抄录些杂记时,难免又听见有人谈论些新鲜事。
现在朝中最新鲜的,不再是[老娘舅大闹丞相府],而是[太后钦点太仓属],这位新上任的女官引来了不少朝野动荡,眼下司农寺那边出了什么热闹,旁人都要来问上一嘴。
“听闻昨日长公主府开宴,司农寺卿都去了呢。”
“长公主府开宴谁不去啊?纵是你我,有机会也想去看看。”
“这位宋大人好大的凤威啊,不愧是长公主的好友。”
各色声音落下,齐山玉当做自己听不见,坐在案后研磨提笔。
油润的狼毫轻轻在云烟纸上推开,淡淡墨香逸散,一个个字被誊抄到纸张上,字体最开始如平日一样规整,只是渐渐写来,字体开始杂乱,甚至还出了一个错字。
誊写的卷宗不能有任何错字梗概,否则会被后人认作是篡改卷宗,所以错了一个字只能重新写。
齐山玉面色平静的换了一张纸,一双眼死死的盯着这个字,但是第二次提笔写下来的字突然变得不像字,他越看越觉得不认识,人也越写越烦躁。
隔壁的声量还在不断地传来。
“我以前远远瞧见过她,长的是真标志。”
“之前远嫁到南疆方家的那位洛家庶长女、洛夫人还为她操办过赏花宴呢,可惜了,那时候我家人得了帖子,却不曾去。”
“现下去也是晚了些,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官啦,上有太后,后有宰相,未必瞧得上咱们。”
这群人竟然还追捧上宋知鸢了!一群趋炎附势的东西!
齐山玉本就恼火,现在听了这话,更是生怒,接话与旁的小吏冷哼了一声,道:“一个后宅女人,能懂什么种植?”
他不敢抨击太后,只骂了一句宋知鸢。
宋知鸢连书都没读过几本,什么国策国论更是一概不知,不过是运气好献上了两根瓜果,什么都不懂的人又如何能做得好官?
若是没有太后胡作非为,宋知鸢哪里有资格站在司农寺呢?
齐山玉这话接的突兀,但是旁边也有人不赞同的摇头道:“千古功绩还要论男女吗?她既然做到了,那便是她的功劳,齐大人莫要狭隘。”
“齐大人此言差矣,若是她真不行,这功劳又如何会落到她身上呢?”
听着这些人窸窸窣窣的话,齐山玉心底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烦躁,他说不出反驳的话,只狠狠咬着牙道:“阴阳颠倒,不利朝纲!”
提到“阴阳颠倒”,便有映射太后之意,旁的官员不敢被牵扯,便干咳一声,扯了别的话题。
齐山玉则一人生闷气。
宋知鸢当官这件事,他早便知道了,最开始是不信,后来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甚至隐隐还有一点恐慌。
在他眼中,宋知鸢一直都是一个后宅女人,一个女人能做什么?最多也就是嫁个位高权重的人,但是这也不代表她就能过得好,因为一个女人的命是掌控在她丈夫的手中的,她要过的怎么样,还要看她的丈夫如何。
所以自从宋知鸢那一日拒绝齐山玉之后,齐山玉就一直藏着一股恨意,卯着一股劲儿,想等着看宋知鸢后悔的那一天。
宋知鸢那一日说,因为他自私自利、不识大义而离开他,那她又能嫁给什么样的人呢?宋知鸢看不上他,又能在哪里找到比他更好的人?
他有学识,出身高,有能力,人中龙凤,能强过他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
他倒要看看,宋知鸢又能嫁给那个男人做妻!
他跟宋知鸢不一样,男人都是越老越值钱的,因为他们会功成名就,他们会平步青云,而女人是越老越掉价,因为她们的容颜会老去,她们的身体无法再生育,人老珠黄,哪里比得过鲜嫩的姑娘?
她会在后宅之中为了男女之事蹉跎,如果她的夫君无能,她还会窝囊受辱,而他,会在刑部慢慢走上去,直到如宋右相一样,成为丞相,门生遍天下。
直到有一日,宋知鸢会后悔当初离开光芒万丈的他。
他一定要让宋知鸢后悔,他一定要强过那一位至今还不曾冒头的、宋知鸢的未来丈夫!日后待他得势,他一定要打压宋知鸢的丈夫。
他那一日从方府离开后,就一直带着这种期盼,用恨宋知鸢的力量来向上争抢。
直到现在,他突然得知,宋知鸢也进了官场。
一个女人,进官场!
靠一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瓜藤,竟然抵得过他十年寒窗,何其荒唐,荒唐!
更荒唐的是,他臆想中的、筹备中的一切都毁了,宋知鸢竟然也当了官,她竟然也站在了和他一样的山脚下,同他一起往山顶上走,而不是滚落到山崖下,成为人人可挑的畜生。
这让他恐慌,也让他烦躁。
更让人厌恶的是,宋知鸢借着长公主的力与太后的力,爬的比他还要快!他跟在宋右相身后汲汲营营数十年,都挡不住长公主一次胡搅蛮缠!
一想到以后宋知鸢有可能是他的长官,齐山玉就觉得胸口闷的说不出话来,看着手里的卷宗也觉得烦闷。
而正是此时,他们的顶头上司刑部员外郎踏入大堂内。
方才在闲谈的人一拥而上,匆忙去各自的座位上忙碌,上司对他们冷哼一声,骂道:“一日日招猫逗狗,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说话间,刑部员外郎将手里的卷宗交给齐山玉,道:“你去司农寺跑一趟,把这卷宗交给司农寺的少卿。”
齐山玉听见司农寺时心口紧了一分,随后领命而下。
——
与此同时,宋知鸢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从床榻间爬起来,被蓝水收拾收拾,与同样醉的乱七八糟的同僚们一起坐着长公主的马车,直奔司农寺而去。
长公主的马车大,眼下挤了一堆人也不觉得逼仄,只是这一堆人都说不出一句话,全都倚着车壁垂头。
旁人是因为宿醉而抬不起脑袋,宋知鸢是因为被昨日的事儿打击太大,没回过神来。
想起来昨天晚上的事儿——宋知鸢打了个寒颤。
恰好马车停下,一群同僚们匆忙入寺。
宋知鸢今日可有好多事儿要来办,没时间伤春悲秋。
入寺点卯,随后宋知鸢便要教手底下的官员如何栽种润瓜,随后又要安排人同时推广润瓜种植。
这润瓜是能在北江生长的唯一作物,但并不是只能长在北江,它可以长在任何地方,除了北江以外,其余的缺少农作的地方也需要润瓜。
只是不同的地方种植润瓜的条件也不同,具体的要求更不同,宋知鸢身为润瓜的举献者,
要将所有问题都捋的清清楚楚。
其余要记录这些事情的官员早都准备妥当,在巳时左右会来她这里取经,而现在——已经辰时了啊!
她片刻不敢耽误,从到了司农寺后,便进了专门的种植房,亲手搬个缸出来,在专门用以开办堂会的前堂中等候众人。
前堂宽阔,有大窗做景,大窗常年开着,内外通透,其内摆了一张张案牍,是众人专门用来坐班的地方。
宋知鸢前脚刚进去,后脚便不少官员进来,彼此挨个儿行礼、入座、交谈。
宋知鸢虽然是女人,但也是太后钦点进来的,就连上头的司农寺卿都得去长公主府赴她的宴,更何况下面的下属,所以每个人都对宋知鸢十分温和有礼。
众人落座之后,宋知鸢拿出润瓜,为每一个下属解惑。
这些人都是她未来的功绩——润瓜一旦推广,可以缓解粮食危机,丰盈国家粮仓,到时候每年按照国家粮仓的囤积数量,会给宋知鸢一定的赏赐,所以宋知鸢对他们教的十分认真,毫无保留,还拿出来自己准备好的种植润瓜记录来分享给别人。
她现在不担心这群人来抢她的功劳啦,她已经在太后面前挂了牌子,谁敢抢她的功劳呢?
这一群下属们也跟着开始详细记录,他们也需要功绩,虽然肉都被宋知鸢吃了,但是他们也可以喝两口汤,所以整个大堂中气氛热烈。
那时候正是初秋,明窗大开,坐在案旁的姑娘眉眼被从窗外落进来的日头笼罩,照出泠泠的金光,她偶尔一笑,唇瓣被秋色映出红润的光泽。
像是一颗明珠,熠熠散发着她的光辉,见之不忘。
旁的官员看痴了,无端的想起首词来。
翠迳莺来,海棠沾雨胭脂透。
宋知鸢瞧见有人看她,便侧头一笑,对方反倒匆忙别看目光。
她当时正沉浸在第一天上职之中,并没有注意到,窗外的人正从旁边行过。
——
“齐大人这边走。”行过大堂时,一旁的小吏正在领路。
小吏出身低,并不知道大家族的那些弯弯绕绕,更不知道这位齐大人跟里面新来的那位宋大人之间又有什么关系,他见到那位齐大人在不远处驻足、往大堂里面看去时,还笑呵呵的说:“齐大人莫要惊讶,这位姑娘是太后娘娘刚封的太仓属令。”
这小吏还以为齐山玉不认识宋知鸢呢。
齐山玉当时正在看她。
宋知鸢正将缸里的一颗润瓜挖出来,她被修剪的白嫩的指甲被黑色的土壤沾染,但她并不在意,而是正仔细的讲解润瓜的习性。
她看这颗润瓜的表情,像是在看着冉冉升起的希望,不知道是这颗瓜在发光,还是她在发光,总之一眼看过去,让人眼前发晃。
他看她游刃有余的处理政务,头头是道的讲如何栽种润瓜,先是微微震惊,后又是一阵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第一次见宋知鸢如此认真,也是第一次,发现宋知鸢身上闪烁着不同于后宅女人的光泽。
这时候的宋知鸢和以前的浑然不同,她不再娇嗔吵闹,不再争风吃醋,而是投入全身的去忙一件别的事情,她周身绕着一层笃定冷静的气场,让齐山玉都有些认不出来是她。
这真的是宋知鸢吗?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宋知鸢蜕变成了另一幅他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直到小吏的声音响起,齐山玉才猛地回过头来,他知道这位小吏不知道他与宋知鸢的过去,所以他含糊的“嗯”了一声,抬腿便准备走。
而一旁的小吏顺势将话头落到宋知鸢的身上,道:“小宋大人很厉害的,她手里关于润瓜的手册特别齐全,由此可见,她当初定然是下了不少苦功夫的,您看——”
齐山玉本不想看,但小吏说了一句,他又不受控的看了一眼,结果正看见一群男人对着宋知鸢发呆。
齐山玉刚才还混沌的、飘忽的念头突然被拉回,他就是男人,自然能懂这些男人们看宋知鸢的眼神,气的齐山玉面色铁青。
这一群男人对着一个女人如此,这像是什么样子?
他接下来一整日都为此魂不守舍,送完东西后、离开司农寺的时候,还不由自主的走回这条路,顺着原路回去看了一眼。
前堂空荡荡,宋知鸢已经瞧不见了。
——
齐山玉一路失魂落魄的回了刑部。
这一趟回刑部,齐山玉已经说不出什么“宋知鸢一定是运气”之类的话了,他一个人在刑部熬了一整个上午,下职后,罕见的没有直接回宋府,而是随着同僚们出去喝了几杯酒。
这几杯酒,喝的他头晕目眩,神魂颠倒,满脑子都是宋知鸢今日的模样。
他恍惚间发觉,宋知鸢不是和宋娇莺一样需要人保护的姑娘,她靠着她自己,站到了与他一样高的地方,所以她不可能如同他想的一般,垂首伏低做小。
他心神不宁的回了宋府,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里,谁也睡不着,只在书房中乱走,最终如惯性般拿起笔墨,随意在纸上作画打发时间。
兴许是酒气过浓染就墨,他的笔也醉了,在纸上胡乱的走过,最终竟然画出了一张明媚的面颊。
是宋知鸢。
齐山玉向后跌坐在椅子上,怔怔的看着那幅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忽然间有点后悔。
这种悔意斑驳的缠绕在他心中,让他无法言语,他几次想要去找宋知鸢,但又硬生生摁下。
他没有颜面去见宋知鸢。
这种感觉缠绕着他,让他难以忍受。
而正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有人敲门。
他当时醉酒,意识又囫囵,以为是自己的小厮,忽略了没有人通禀的事情,只低低的应了一声“进”。
门外的人提着食盒走进来,一股淡淡的面粉甜香气息随着风一起从门缝外钻进来,随后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
“齐哥哥——”这道声音自门缝外面钻进来,一路行到齐山玉面前。
齐山玉拧着眉抬起一双醉眼,看向走进来的宋娇莺。
宋娇莺面色桃粉,手里拿着一个食盒,道:“我给你熬了解酒汤。”
她走过来的时候,难免看到了齐山玉手里面的画,画中的女人圆面明眸,寥寥几笔就勾出一张娇俏的脸来。
哪怕是短暂一瞥,宋娇莺也能认出来是谁。
在看到是宋知鸢的时候,宋娇莺脸色一变,而案后的齐山玉正拧眉看来。
齐山玉那双眼眸抬起,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问:“你的病好了?”
宋娇莺步伐一顿。
自从知道父亲和齐哥哥要将她送走之后,宋娇莺就假装自己初秋伤了风寒,一直借此拖延时间。
她的病当然没好,她只是不想被送走而已。
“我——”宋娇莺低声道:“吃了些药,好了些了。”
而这时候,齐山玉又道:“你如何知道我醉了酒?”
如何知道的呢?自然是贿赂了齐山
玉的小厮知道的,但是这话不能这般说,宋娇莺柔柔弱弱的道:“是方才我丫鬟在外面瞧见的,我怕齐哥哥——”
“以后不要过来了。”齐山玉打断了她的话,道:“你我男未婚,女未嫁,你这般行径,会叫人误会。”
宋娇莺面上的笑意一僵,随后忍下这些,点头道:“娇莺是担心齐哥哥——好,我现在离开。”
“等等。”
听见身后传来声音,宋娇莺期待回头,就听见齐山玉道:“把你的汤拿走。”
齐山玉声音落下时,整个书房里一阵寂静。
宋娇莺慢慢的抬起步伐,走过来,将醒酒汤拿走。
她拿走这醒酒汤的时候,目光没忍住,一次又一次的落到书案上的画上。
她压着胸腔里翻滚的嫉妒,回了自己的瑶台阁,还不曾缓下一口气,便听外头的丫鬟说,宋右相派嬷嬷来了。
这嬷嬷说要来帮宋娇莺收拾东西,说这两日外头正是秋初,要宋娇莺去外面转一转,游玩游玩,这话儿说的好听,是去游玩,但实际上,不过是要送她离开村子,去乡下庄子里避一罢了。
这一避,以后都不一定回的来了。
宋娇莺在瑶台阁中呆呆地坐着,转而让丫鬟对嬷嬷说:“我身子不大舒服,明日再来收拾。”
嬷嬷也不敢强搬,转身便走了。
嬷嬷走了,丫鬟也不敢留在宋娇莺这里,低头行个礼就走了,只有宋娇莺一人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
孤零零的厢房中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的身影,她又坐在了这个窗户前,看窗外的月亮。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努力,还是不能留在这里?
为什么她得到的永远都在失去?
她只是想要一个家而已。
宋娇莺沉默的坐在原地,片刻后,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
不,她不可能走。
她一定要留在这里,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宋府。
——
这一夜,宋娇莺对自己下了点重药,真的感染了风寒,倒在床上起不来,而这同一个夜色之下,旁的人也没安生。
齐山玉睡不着,借酒浇愁愁更愁;宋知鸢在司农寺里忙活了整整一日,回到长公主府的时候浑身都发飘;永安没有新鲜男人玩儿很生气很想多抓俩新的,但她的左控鹤这段时间不知道去干什么了,竟然不搭理她;耶律青野熬了一日一夜,终于翻到了孙公子的身影,正在满长安抓人。
今夜,长安多人注定无眠。
——
是夜。
北定王府。
孙公子被北定王府的人从乡下庄子里翻出来,硬拖进了府内——之前宋娇莺与孙公子筹谋过陷害宋知鸢这件事后,孙公子就一直提心吊胆的,后来宋知鸢突然入朝为官,孙公子吓坏了。
孙公子连夜就找了个围猎的借口跑了,直奔郊区而去,躲在庄子里不出门。
但谁料,北定王的人还是将他翻出来,从郊区一路拖到了北定王府,由北定王亲自审讯。
北定王的侍卫们从天而降,一看见这群人,孙公子吓得都快尿裤子了。
从给北定王下药到现在,已经过了月余,他见时间渐长,还以为能逃过去呢,谁能想到,该来的迟早还是会来!
这一路上,孙公子痛哭流涕的忏悔,求饶,几次想将事情真相抖落出来,叫北定王去找宋娇莺的麻烦,但他才冒出来一个音调,一旁的侍卫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闭嘴。”侍卫道:“我不想听。”
虽然不知道这狗东西是怎么得罪了他们王爷,但是不该他们知道的事情他们最好还是别知道,该死的就他一个,别人还想活呢。
这马车一路行到北定王府,由北定王亲自审讯。
北定王进去之后,不过半个时辰便从中而出,他的衣裳下摆沾着一点血迹,显然是在里面动了刑。
进去之前,北定王神色冷沉,出来之后,北定王周身都绕着一层暴戾之气,冲外面的侍卫道:“把这人拖去右相府,送给宋右相,告诉他,本王等他的回礼。”
侍卫应声而下,将此人从暗室中拖出来。
孙公子双腿被打断了,但人还活着,被拖出来的时候,从嘴边一直往外淌血,血迹从暗室里一直往外拖,一路拖到北定王府门口,后又从门口,一路拖到了丞相府门口。
北定王府的侍卫从马车上跳下来,提着个血糊糊的人,直接丢到了丞相府门口,将丞相府的侍卫吓了个够呛。
第34章 还女儿清白鱼死网破
当时正是九月初,桂花浮玉,正月漫天街,夜凉如洗,街巷的青砖被月华晒出清冷的颜色,正是万籁俱静时,两个北定王府的侍卫策马而来,哒哒马蹄逼来,隐隐透着来者不善的意味。
只见他们迅速接近后,“砰”的一声响便丢下来个人,血肉迸溅中,门口两个侍卫被吓得都要拔刀。
“这是何人?”丞相府的侍卫忙呵斥道:“你们要干什么?”
北定王府的侍卫丢下一句“我们王爷送丞相的厚礼,静候丞相回礼”后,直接离开。
丞相府的侍卫被吓坏了,谁家好人大半夜直接丢个血糊糊的人过来啊,但是碍于北定王府的名头,他们也不敢将人丢开,只能匆忙去告知宋右相。
宋右相当时正在翠竹居二楼中浅眠。
他丧妻之后一直不曾再娶,府里面也没什么别的女人,几乎就将翠竹居当成了第二个起居室,有时候忙累了,直接上楼休息。
今日他为了闵恒生的事儿忙了一夜——本来他以为这事儿交给了林元英,应当是稳了,但偏偏,他今日联络林元英时,林元英竟然推脱他,不与他相见。
这不是一个好信号。
难不成林元英真要将他送上刑台?
林元英这个女人跟他虽然没什么君子之交,但是他们起码一起害过人啊,那也算是一起同路而行过,没仇没怨的,林元英怎么能不帮他呢?
宋右相想着这些事儿,他睡不着,深夜残月过竹楼,睡觉北窗凉,起绕中庭独步,复而回榻长眠。
在床上辗转反侧片刻,好不容易人要睡着了,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有人踩着翠竹居的地板砰砰的跑。
地板是用老木头铺的,人一走上去,脚步声尤为清晰,宋右相从浅眠中被惊醒,正是恼怒时候,外面的人竟然不停,而是一路跑到厢房外面敲门,急声道:“不好了,老爷,出事了!”
宋右相从床榻间起身,身着中衣,披着一件湛蓝色长衫开门,道:“何事?”
门外的是宋府的管家。
管家额头上带着汗,唇瓣都显得惨白,弓着身子站在二楼的走廊中,身后廊檐下悬挂的灯被风吹得呼呼的晃,管家的脸就也一明一暗的,瞧着跟个鬼似得,声线颤抖的道:“老爷,方才北定王的人驾车而来,在咱们大门口,扔下来个血糊糊的公子,侍卫的原话是,这是北定王送来的礼,北定王要等您的回礼。”
宋右相听的心里一突。
他这一个闵恒生还没解决完,怎么又冒出来个北定王?
自北定王来长安,迄今为止一月有余,他也一直是以礼相待,眼下这又是怎么回事?
“快。”宋右相疾下台阶,道:“将人带进来问询!”
北定王根基虽在北江,但在长安也是战功赫赫,他可不能得罪北定王。
宋右相疾行到院中时,这位被丢进来的公子已经被管家的人安置进了客厢房中,请了府医来看,宋右相前脚跨进到客厢房中,后脚便被听见客厢房中传来一阵惨叫,又被血腥气熏的向后退了半步,面如肝色的站在门外,厉声呵斥道:“这是怎么回事?”
里面的家医匆忙回身,对门口的宋右相道:“回禀右相,里面的公子双腿都断了,日后怕是不良于行。”
一旁的人又补充道:“瞧着像是户部郎中家的嫡
子。”
“什么?”宋右相的脸色更难看了:“户部郎中?孙广盛吗?”
孙广盛与他当初是同年同窗,两人有几分交情,后来他攀上了太后,连带着孙广盛也鸡犬飞升,进了户部,孙广盛这个人没什么大野心,但是很会审时度势,从不招惹旁人,而眼下,孙广盛的嫡子怎么会被北定王打断双腿丢到他们府门口啊?
宋右相提膝入厢房中,快步走到床旁一看,果然看见一个血糊糊的人,脸上身上没一处好的,一看就是上了重刑。
宋右相再一看,这!这哪里是打断了双腿,应当是横切了双腿!膝盖以下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方才的惨叫声,是府医给对方上了绑带与药物,使对方从昏迷中痛醒来时发出的尖叫。
对方听到声音,气若游丝的偏过一张脸来——竟然还真是孙家的公子!
宋右相快步行到床头前,先回头一瞥。
厢房中的其他人都立刻到门外去等候,宋右相一人行至床头前,微微躬下身子,低头道:“侄儿,你这是怎么了?告知叔父,叔父去为你撑腰。”
那躺在床榻上的孙公子眼角流出滚烫的眼泪,苍白的唇瓣颤了颤,对着宋右相道:“不都是侄儿的过错,还有贵府的二姑娘。”
他做了这些事,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眼下要做的,是把跟他一样有罪的人,一起拉到这里来!
“二姑娘?”宋右相的面皮抽了抽,语调中也多了几分不可置信:“娇莺?娇莺又是如何开罪了北定王?”
他那女儿温婉柔顺、乖巧懂事,从不与人争执,每日只在膳堂研弄药膳,在花园栽种花草,又如何能开罪北定王?
躺在床榻上的孙公子嘴角颤了颤,便将赏花宴一事和盘托出。
“那一日,宋二姑娘与我说——”
“我是这般做的,谁料中途那杯酒被北定王抢走喝了。”
“今日事发,北定王要了我一双腿——”
“此事是抵赖不得的,宋二姑娘留给我一份证据,叫北定王拿到手中了。”
“纵然是告到金銮殿,也是我们没道理,更何况,我们两家加起来,也难顶北定王一人。”
“宋伯父——北定王仁慈,不要我们二人的性命,他要我一双腿,也要宋二姑娘一双腿,只要将这腿给出去,人就保住了。”
“王爷说,明日天明前,他要他的回礼。”
孙公子的话带着几分血腥味儿,全都冲到宋右相的面上,如同一把巨锤,打的宋右相头昏脑涨。
他最喜爱的、最愧疚的、最乖巧的女儿,竟然能做出来这样的事?
这是真的吗?
宋右相颤抖着手站直身来,踉跄着往门外走。
他一言不发的从客厢房中跨出去,出门的时候,靴子磕碰到门槛,他险些就这么跌倒,幸而一旁的管家匆忙抬手,将宋右相搀扶起来。
“老爷!”管家见宋右相冷汗津津,面色发白,忙问:“您这是怎么了?”
里面这到底是说了什么,竟然将宋右相吓成这样?
但宋右相不回话。
他失魂落魄一般从厢房中走出了两步,这两步走的摇摇晃晃,竟然好似要昏过去一般,一旁的管家也跟着闭紧了嘴巴,不敢问一句话。
这时候,夜色正浓,明河在天,残月满中庭,宋右相站在客厢房门口发怔的时候,院外回廊下匆忙疾行来一道身影。
正是齐山玉。
“伯父——”齐山玉是刚被小厮叫醒的,他们的消息得来的晚了些,他来的时候,没见到那位断了腿的孙公子,只看见宋右相站在庭院中发呆。
宋右相来的匆忙,发鬓都是乱的,月色下一看,白灰掺杂、神色迷茫,面庞憔悴身影佝偻,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来岁。
那个运筹帷幄的右相一下子不见了,站在他面前的像是一个羸弱的老头,仿佛只要来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一般。
“伯父,这是怎么了?”
齐山玉匆忙跑过来问道。
他只听说北定王送了个血人来丞相府,但至今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宋右相站在原地,似是没听见齐山玉的话。
他缓慢地向前迈了一步,明明是踩到了实处上,但却像是踩空了似得,整个人都往旁处一歪,幸而一旁的管家搀扶,不然宋右相真要直接摔倒了!
“伯父?”齐山玉被惊了一瞬,他匆忙上前去扶住宋右相的另一边身子,脸色也有些发白。
他从没见过宋右相这般模样!
宋右相这时候终于开口了。
他呢喃着道:“去瑶台阁。”
齐山玉不明白去瑶台阁做什么,他问了一句“伯父为何深夜过去”,却见方才还佝偻着、随时要昏倒的宋右相爆发出一声咆哮:“去瑶台阁!”
这一声吼在夜色中炸响,几乎刺穿云层。
齐山玉看见了宋右相涨紫的脸与猩红的眼,他提心吊胆、欲言又止,最终一言不发的扶着宋右相去了瑶台阁。
——
此时,瑶台阁内。
宋娇莺正在厢房中躺着。
今日晚间,宋右相的人才来催过一次,但宋娇莺不愿意走,所以喝了一碗烈药,现在正浑身发烫的躺着,听见外面传来通禀声的时候,她脑袋都发昏。
外面的丫鬟没等到她的回应,只能自己推门、急匆匆跑进来,伏在宋娇莺的床榻旁去唤宋娇莺。
“二姑娘!快醒醒,老爷要找您问话,您快起身啊。”
宋娇莺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被晃的睁开了眼,呢喃着回:“什么、什么话?我头好晕。”
她真的病了,两颊都跟着烧红,躺在床榻间起不来身。
丫鬟是真着急了,硬拖着她起来,道:“姑娘,老爷都在阁外等着了!”
这一声喊,终于将宋娇莺喊起来了,她迷迷糊糊的被丫鬟搀扶起身,又披了一件外裳,散着头发便下了阁楼二层,到了一层之中。
阁楼一层是用来待客的,迎门进来就是茶案,临近台阶处摆了古筝,可以用来弹琴,平日里若有小姐妹来做客,三五人是坐的下的,因着是女子阁楼,所以处处都是纱帐花瓶,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香。
从二楼走下来时,透过一楼半开的窗户往外看,就能看到在这阁楼之外正站着两个男人。
左侧高些挺拔的,着一身月牙白长衫,发鬓略显松散,显然也是匆忙起身,右侧的佝偻着身子,灰白的发鬓杂乱的用一簪子堆卷着,月亮照在他们两人的面上,齐山玉还好,沉思中带着几分迷茫,而旁边站着的宋右相却是面色铁青,神色疲惫苍老,像是一个被抽了筋的虾兵蟹将,站在哪儿就透着浓浓的苍老腐朽之气。
乍一看,都让人不敢相信,这个疲惫的老者会是朝堂上意气风发的宰相。
“父亲、齐哥哥?”宋娇莺从台阶上被丫鬟扶下来、走出阁楼的时候,头脑昏昏沉沉,声线十分嘶哑,低咳着说道:“女儿本想快些收拾了去乡下庄子里的,奈何突染风寒,父亲不必担心,女儿明日定能照常上路。”
她费劲的扯着嗓子说了半天,对面那两个男人却没有任何声音,她狐疑的抬眸看过去,就看见宋父用赤红的双眼看着她,那目光阴沉沉,冷冰冰,不像是看着自己的女儿,反而像是看着一个仇人,要将她碎尸万段一样。
宋娇莺已经察觉到了不好,她干哑的嗓子微微停顿了一下,几乎破音,她自己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问:“父亲,这是怎么了?”
深更半夜,莫名其妙的将她叫下来,是生了什么样的大事?
而站在庭院中的宋父阴冷冷的看着她,两息后,宋父对她道:“宋娇莺,我问你,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宋娇莺脸色苍白,她不知道父亲说的事那一件,是她很久之前在宋府里故意摔坏宋知鸢簪子的事,还是她伙同孙公子陷害宋知鸢的事,还是她装病不肯去庄子的事,每一桩每一件好像都是隐瞒着宋父做的。
是那件暴露了呢?
她那双水润的杏眼中付出了些许茫然与无措,像是一只怯生生的小白兔,低咳了两声后,回道:“父亲,女儿听不懂您说什么。”
宋娇莺一贯是如此的柔弱无助,以前她说自己“听不懂”的时候,宋右相都下意识的觉得她真的什么都不懂,甚至有些时候,宋右相察觉到了她的些许隐瞒,但是还是当她是个孩子,不曾去为难她,直到今日,直到今日!
当宋娇莺又说自己“听不懂”的时候,宋右相只觉得一阵愤怒顶上心口,他压抑了已久的不满对着宋娇莺倾斜而出,咆哮着吼道:“你听不懂?你做了什么事情你难道自己不知道吗?宋娇莺,眼下
孙公子已经上了门来了,你难道还不说实话?”
听见“孙公子”三个字,宋娇莺才知道是哪件事暴露了。
原来是孙公子。
宋娇莺脑内急转。
自从那件事办砸了之后,她答应给孙公子的官职一直没给,孙公子偷偷和她约见时候讨要过,但是她要求孙公子帮她再做一件事,去戳穿宋知鸢不是清白之身的事情,才肯向父亲去给孙公子讨官。
孙公子掂量着其中的危机利益,不肯去做,只催促她履行之前的约定,叫她去跟丞相讨官,但她也不肯做这个赔本买卖,事儿也没办完,她凭什么去嘛,所以她不肯。
两个人谁都不肯吃亏,又都想从对方身上捞下来点好处,所以僵持住了。
宋娇莺想,难不成孙公子是忍不住了,亲自上门来给自己讨要“报酬”来了?
也不应当啊宋娇莺想,这等丑事揭穿,他们两家人面上都不好看的,孙公子也不当这般急吼吼的上门、弄成鱼死网破的模样啊。
但无论如何,既然人来了,她挡回去就是。
从她写那封信的第一日起,她就想好了对策,那信上的字迹是她左手字,指纹是丫鬟的,到时候真把信拍过来,她不认就是了。
“父亲,女儿当真不知。”宋娇莺道:“女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女儿愿与孙公子对峙,只要能还女儿清白便好。”
听到宋娇莺说“对峙”的时候,宋右相目眦欲裂,道:“孙公子现下正在客厢房中,娇莺,你难道真要与他对峙吗?”
宋娇莺柔弱垂首,道:“女儿当真不知。”
她生了病,说起话来还带有几分委屈,偶尔再在秋夜寒风中低咳两声,叫旁人看了都觉得她可怜,好似是宋右相在刻意为难她一般。
宋右相对这个女儿又失望,又气愤,眼见着宋娇莺不见棺材不落泪,他也是彻底撕破了脸,高声喊道:“好!既如此,我等便去寻孙公子对峙。”
说完这句话,宋右相头都不回的转身便走。
齐山玉虽然疑惑,但依旧照做,搀扶着宋右相前行,而后面的宋娇莺一直咳嗽着跟在身后。
一群人走到客厢房的院中时,天色已暮,宋右相让所有闲人回避,只让齐山玉道:“山玉,去看孙公子醒没醒。”
齐山玉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听话,得了宋右相的吩咐后,他就匆忙去厢房中,结果一进厢房,就看见一个血糊糊的人。
齐山玉看着被鲜血润透了的床单,从心底里涌起一阵惊惧。
他是文人,这辈子都不曾与人动过手,初初见这画面,难免心紧,但他终究是在刑部见过世面、看过犯人的,短暂的慌乱后,便上前去看孙公子的模样。
孙公子腿断了,虽然上了麻醉散,但药量少,身子依旧疼,这种疼密密麻麻,绵延不绝,每一刻都是忍受,疼是疼不死的,但人一刻也别想安宁,睡是睡不着的,只能闭着眼睛忍着。
这忍着的每一刻,孙公子都在恨。
他不恨宋知鸢,因为宋知鸢从头到尾就没跟他说过话,他不恨北定王,因为不敢,他只恨宋娇莺。
如果不是宋娇莺撺掇他干这些,他怎么会被北定王抓到?
如果不是被北定王抓到,他怎么会断了一双腿!
当初做这件事的是他们两个人,那就断然没有只有他一个人受罪的道理!他断了一双腿,宋娇莺就也得赔一双腿才是!
他对宋娇莺的恨支撑着他,当齐山玉走到床榻旁边,谨慎的看过来的时候,床榻间的孙公子猛地睁开眼,布满红血丝的眼眸与齐山玉对撞上,齐山玉被震的一惊。
他之前听宋右相说“孙公子”的时候,还没有将这个孙公子和自己记忆之中的孙公子对上号,更无法想象孙公子会如此狼狈,眼下乍一看见,站在原地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与孙公子并不是什么至交好友,他为了考取功名,一直在读书,孙公子却是青楼常客,他们之间如鱼与山鸟,从不同路,只是远远在长安这座高山中互相对望过,知道对方是谁。
户部郎中家的嫡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到底是谁做的?又为什么砍掉孙公子双腿之后,将人丢到了丞相府里?
“孙兄,你——”齐山玉声线艰涩,问道:“你现下如何?”
而床榻上的孙公子已经死气沉沉了,他没心情去管齐山玉这个人在想什么,更没心思跟齐山玉寒暄,只气若游丝的问:“宋娇莺呢?”
“宋二姑娘就在门外。”齐山玉的心思往旁处飘荡了些许,他记起来了方才的事,想起来宋右相那暴怒的模样,齐山玉的声量都低了几分,道:“你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孙公子听见“宋二姑娘就在门外”这句话,下意识望了一眼门外,他看见了黑洞洞的一片昏暗。
宋娇莺就在门外?
“她不曾与你说是什么事?”孙公子的笑声古怪:“我都被丢过来了,她还不肯说吗?”
齐山玉回想了一下方才的事情,道:“宋二姑娘说,不知道你来做什么,她还说,愿意与你对峙。”
孙公子听见这话,脸上闪过几分狰狞,道:“那便将我抬出去!我要与她对峙!”
齐山玉最终还是没将他抬出去,只是安抚了一下孙公子后,起身便向门外走去,向门外的宋右相道:“伯父,孙公子已经醒了。”
这时候,站在庭院中的宋右相冷冷的看向宋娇莺,道:“你既要与他对峙,现在进去便是。”
宋娇莺有些诧异。
她还不知道孙公子是怎么来的,正一脸不安道:“深更半夜,我与一男子独处一室——”
宋右相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望着她,道:“你进去看看便知道了。”
宋娇莺下意识看向刚从里面走出来的齐山玉,齐山玉眉头紧拧,也是一句话都不说。
宋娇莺迟疑的一步一步走向厢房,去跨进门槛里去看。
她走进来的时候,还抱着“对峙”、“争吵”、“否认”的念头,但是当她跨过这扇门,见到孙公子的惨状的时候,顿时爆发出一声惨叫,浑身发软的扶住了门框。
“你、你!你怎么——”
宋娇莺指着床榻上的孙公子,整个人都要吓晕过去了。
床上的人还是人吗?他浑身都是血,裤子被扒下来,只剩下两条光秃秃的腿,那还是腿吗?人的腿怎么能少掉两截?
第35章 宋娇莺的下场这长安,他永世都不会回……
那么多的血,几乎将整个被褥润湿,人一靠近,那股血腥味儿便扑面而来。
这种同类被残杀的样子吓到了宋娇莺,她站在门边儿上,几乎都要顺着门滑落跌坐下去了!
她这幅样子刺激到了床上的孙公子,孙公子如恶鬼一样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咆哮着喊道:“我怎么变成了这样?我怎么变成了这样!因为你,因为你!”
他的声音里满是怨恨,如同飚音的喇叭,尖锐的刺向宋娇莺:“因为你让我去害宋知鸢!因为你!”
“宋知鸢——宋知鸢怎么能把你变成了这样?她找长公主了吗?不、不是我,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闺阁之女,就算是再凶蛮,最多也就推人落水、下一些不惹眼的药罢了,这种直接将人抓来打断腿的作风——
宋娇莺因为心神失守,前一句还随着他的话问了下去,但转瞬间又意识到了不对,赶忙找补。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宋娇莺咬紧了牙关,努力站直身子。
她不知道宋知鸢是怎么做的,但是她知道,事已至此,她千万不能承认。
只要宋父还肯护着她,她就能活下去。
宋知鸢敢跟孙公子动手,但是一定不敢跟自己亲爹动手,大陈重孝,除非是违背人伦
的疯子才敢逆父倒杀!
她不能承认!
“你不明白我说什么?”这一刻,愤怒与怨恨战胜了疼痛,孙公子吼道:“你过来!你看着我的腿,你看看我的腿!”
宋娇莺才不肯过去,她甚至转头就要跑,孙公子因为她要跑,想要追出去,竟然往床下探,随后闷哼一声,“砰”的一下砸到了地上!
孙公子爆发出一阵惨叫声。
宋娇莺跑的更快了。
孙公子的声音在她身后飚高,像是阴魂不散的鬼音:“你以为你能逃吗?你也逃不掉!你也逃不掉!”
宋娇莺刚刚一步跨出台阶,正看见站在庭院中,脸色苍白的父亲,和站在一旁的、面无表情的齐山玉。
宋娇莺怕极了,脸色惨白的说:“父亲、父亲!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您,您送我去庄子里吧!”
宋右相冷眼看着她,不开口。
宋娇莺快步向她父亲走过去,说话的语气都在颤抖:“爹,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孙公子的腿是、是怎么回事啊?”
宋右相见她到这个时候还在辩驳,面上闪过几分厌恶与烦躁,语调冰冷的道:“孙公子的腿——是被北定王打废的,北定王手里掌握了你们陷害宋知鸢的证据,因此来找你们报仇,事到如今,已经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你认不认,我都要在明日天明之前,将你交给北定王处置。”
最开始,宋右相也是不相信的,在他眼里,宋娇莺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儿,特别是跟宋知鸢对比之后。
宋知鸢刁蛮,宋娇莺温顺,宋知鸢胡闹,宋娇莺讲理,结果,就是他这温顺讲理的女儿,做了这等恶事!
但经过这一夜,宋右相已经彻底对宋娇莺失望了,他不知道这女儿怎么被养成了这个样子,满口谎言,做尽恶事,他已经完全不想养这个女儿了。
而且,宋右相是绝对无法开罪北定王的。
北定王有军有权,真翻起脸来,一个宋右相都不够人家嚼的。
若是宋右相真有道理,还可以去求太后做做主,但现在,证据都在北定王手里,孙公子还躺在这里,人证物证具在,宋右相无可抵赖,而且,宋右相自己身上还背着官司呢,两件事叠加在一起,压弯了宋右相的骨头,他本来也不是什么硬气人,当初能害死他的发妻这件事就能看出来,他在关键时刻一向是牺牲别人为先的,什么脸面风度,都得排在后面。
这样一想,宋右相就不想管宋娇莺了,只想,不如私下里认了栽,将人送出去,不然北定王哪里交代不了,孙府这边也交代不了。
倒是宋娇莺,满脑袋只剩下了三个字:北定王!
宋娇莺听见这三个字,只觉得眼前一黑。
她知道的,北定王——那一天,那一天,这个废物孙公子将酒杯递给了北定王,看样子,是算计到了北定王身上,直到今日,东窗事发,北定王找上了门,要他们的腿。
原来是北定王,怪不得孙公子被打成那样、还被人大剌剌的丢到了丞相府来,因为北定王根本不需要跟宋府如何迂回婉转,他是王爷,他有兵权,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那、那为什么宋知鸢没事?为什么宋知鸢没有被打断腿!
“父亲!”宋娇莺被吓得两股颤颤,她尖叫道:“您救救女儿,这件事跟女儿没关系,女儿真的不知道,您看在病去的母亲的份儿上——”
“你还有脸提你母亲!”提到这些事,宋右相更是一阵暴怒:“你母亲就是个坏性子,日日胡作非为不说,还有个那样下作的弟弟!姐弟俩都不让我好过!还有你,你!我当初把你从青州那种破地方带过来,让你过上好日子,你又是如何回报我的?你竟然去害你的亲姐妹!你竟然去害宋知鸢!你实在是恶毒!小小年纪,就如毒妇一般心狠手辣!”
吼完这句话,宋右相喘着粗气,唤旁人过来,道:“来人,将她的双腿打断。”
北定王只要了孙公子一双腿,现在落到宋府里,也就只要一双腿。
北定王的回礼,给就是了。
给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父亲!”宋娇莺惊得反驳:“这怎么行?打了我的腿,我这辈子就完了!”
“你当初去陷害宋知鸢的时候,就没想过她的一辈子也会完掉吗?”宋右相花白的胡子都因为愤怒而颤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难道没教过你吗?今日之事都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这也就是北定王不想将这事情闹大,只私下里来处置,否则就不是一双腿的事儿了!
真要牵扯到两个家族,他们家和孙家都得完蛋!
而宋右相话音落下之后,一旁便有家丁走上来,钳制住宋娇莺,将宋娇莺摁在地上,旁的小厮拿了沉重的水火棍,看起来就要打下来。
宋娇莺冒出一声尖叫。
“爹,爹!”这一声尖叫高亢的落下,伴随着一阵哭嚎:“爹,不要打残我,你放我回庄子里吧。”
宋右相只冷眼看着她,道:“等你的腿废了,我自然会送你回庄子。”
一个废掉的女儿,他也不打算要了。
以前留下宋娇莺,是觉得这个孩子天真纯善,还很孝顺,是个好孩子,可以留着养一养,又有点愧疚当年的事情,想要补偿她,但现在他知道宋娇莺做了这么多错事后,对她就只剩下厌恶了,甚至还觉得宋娇莺是个累赘,只想赶紧送出去。
留她一命,已经是最后的仁慈了。
而宋娇莺听见宋右相这冰冷的话语,只觉得眼前一黑,恰在这时,一旁的小厮重重挥舞起手里的水火棍,将宋娇莺的膝盖狠狠地敲碎!
只听一声骨裂音响起,宋娇莺尖锐的嚎叫声响彻夜空。
这条膝盖被打断了,但还能接上——可是,北定王要的是一个废人,所以,那就得接着打,打到骨头彻底碎掉,药都救不起来为止。
“爹啊——”宋娇莺惨叫起来。
宋右相重重一挥手。
一旁的小厮继续抬起水火棍。
这场面一定是很难看的,就连齐山玉都偏开了一瞬的目光——他虽然厌恶宋娇莺,但却也觉得这画面残忍。
当然,若要问他该不该这般做,他肯定还是要这般做的。
刚才宋右相和宋娇莺一直都在含含糊糊的说一件事,齐山玉到现在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有些事情只听一半就已经够了。
他能够猜测到,北定王这次报复宋娇莺和孙公子,是因为这两个人曾经密谋去陷害宋知鸢,结果不小心牵连到了北定王,这才招惹来了北定王的报复。
“齐哥哥——”这时候,宋娇莺匍匐在地上,向齐山玉哀求:“齐哥哥,你帮我说句话啊。”
齐山玉拧起眉头,不言语。
他并不想引火上身,而且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宋右相都挡不住北定王,他初入官场,更挡不住。
而宋右相听见了宋娇莺的求饶越发恼火,他呵斥道:“你有什么脸面来求旁人?回想回想你自己做的事情!我当初把你带回到丞相府就是个错误,如果你没回来,丞相府怎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他没将宋娇莺带回来,怎么会使宋知鸢离开宋府?那闵恒生又如何闻着味儿跑来丞相府来找麻烦?眼下又怎么可能招惹北定王?一桩桩一件件恶事,都是从宋娇莺进门这一日开始的!
宋娇莺当时因为疼痛而失去了平日的温顺与柔情,只剩下恐慌,颜面尽失的趴在地上、惊惧之下的求饶后,又听见了这么一番话,绝望之下,也难顾全体面,从而撕破了脸。
她最后一点体面也没了,只剩下了恨。
“凭什么怪我!”她嘶吼起来:“凭什么怪我?分明怪你!分明是该怪你!”
宋娇莺心底里的恨可并不比任何一个人少,她才是最恨的那一个,宋知鸢好歹还是有人爱的,她有贵友,有母族 ,她呢?她什么都没有!
“当初是你嫌贫爱富,抛下了我们母女,现在竟然还敢说我对宋知鸢不敬?我凭什么要对她敬?是她的母亲杀了我的母亲!就因为我母亲出身贫寒,因为我母亲没有权势,我母亲就该死吗?现在你又凭什么,让我去跟仇人的女儿亲亲蜜蜜?”
“你做了这样的恶事,却要我清清白白做个好人,凭什么?”宋娇莺眼见着死期已到,没有翻身的余地了,原先那些藏着的恨意便再也掩盖不住了,一股脑的顶出来,全都对着宋右相扑过去。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啊?华阳瞎了眼了看上你,我母亲瞎了眼了嫁给你!她们要是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一定要让你早早死在进长安赶考的路上!”
宋娇莺尖锐的声音撕开了他们之中一直被掩藏的陈年伤疤,里面飚出恶黄掺绿的脓血,反而透着一种酣畅淋漓的、今天发完疯明天就去死的痛快感。
她越骂越凶,像是要将过去的那些咽下去的脓血全都挤出来一样。
宋右相被气的说不出话,指着宋娇莺的手都开始发抖。
“我给了你荣华富贵,我给了你一条通天路,你竟然不感激——”宋右相气的嘴唇发白了:“我大可以把你丢到乡下一辈子不过问!可我怜悯你,没想到却怜悯回了一个白眼狼!”
“你怜悯我?”宋娇莺拖着那条断腿,高高昂起头来,骂道:“你什么时候怜悯过我?你不过是不甘心,你不愿意一辈子顺华阳的意愿,华阳死了,你也要给她添点堵,你不愿意一辈子去给华阳当狗,才非要将我接回来,用这种方式证明你是个男人!用我的存在来填平你当初因为给女人当狗而受的不甘!你有什么情谊?你不过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来我还在你这里,让你觉得你从不曾向华阳屈服过罢了!”
“你装什么圣人!爬女人裙摆的低贱男人,你为了翻身,像是狗一样去舔华阳县主的裙摆,才舔来了这些!”
宋娇莺这些话其实早就在心底里想过了,只是以前她想要宋父给的荣华富贵,所以不曾表露出来一丝,现在荣华没有了,富贵没有了,一条命也要没有了,她还忍让个什么,肯定是全都骂出来啊!
“住口!”宋右相被骂的说不出话,反倒是一旁的齐山玉冷着脸呵斥道:“你怎能对你的父亲如此无礼?陷害宋知鸢分明是你一人所为,你现在抵赖不成,就开始辱骂自己的父亲,何其下作!当初知鸢便是被你这种行径逼出去的!”
宋娇莺听见齐山玉说到“宋知鸢”的时候,便趴在地上,转过头来看他。
“你以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宋娇莺见了齐山玉,更是恨得咬牙:“你也是个贱人!口里标榜自己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公子,实际上呢?就是个算盘成精,跟谁来往都像是做生意,生怕把自己给贱卖了!你晚间画宋知鸢的画像是真的想宋知鸢吗?呸,你不过是看宋知鸢风光起来了,你就突然又爱上了!宋知鸢要是被长公主厌了,丢到乡下庄子里去,你见了还要冷嘲热讽呢!你才不会想她,你只会觉得高兴!”
宋娇莺这张嘴一喊起来,将齐山玉都给惹恼,他高喊一声:“打!往死里打!”
小厮手里的水火棍一下又一下打在宋娇莺的身上,他们打一下,宋娇莺就骂一下,越骂越难听。
她可不止骂人,她还要说点别的,她对着齐山玉和宋右相喊:“你们以为宋知鸢就好了吗?我是坏人,她就是纯洁无瑕的那个吗?我告诉你们,她早就跟北定王睡过了!我给他们下的药!她早就不清白了!”
“北定王现在也没说要娶她,不过就是睡了就扔而已!她就是个烂破鞋!你的女儿,你的未婚妻,就是个被别人睡过了就丢的烂破鞋!”
齐山玉听了这话,心头震惊、怒目圆瞪,而宋右相承受不住,竟是两眼一翻,直接倒下去了!
宋右相都要给气死了啊!
齐山玉匆忙扶住人,送到就近的客厢房里,又请来府医治病。
府医来诊治,两针落下去,便断定:“右相这是急火攻心,被气晕过去了。”
“先施针看药。”齐山玉吐了口浊气,道。
这一通折腾完,齐山玉走出厢房的时候,看见宋娇莺已经被打晕了。
她一个女人,经受不住多少苦。
一旁的小厮见人晕了,就没有继续打,现在看齐山玉出来了,还问齐山玉怎么办,齐山玉只冷冷扫了一眼,便道:“将人送到北定王府去。”
这是给王府的回礼。
——
齐山玉送人到北定王府的时候,王府的人只抬眸看了一眼,确定这人是宋娇莺,又确定人是断了腿,便点头应了,没有过多为难,只道:“人你们带回去,此事已清。”
他们王爷只要一双腿。
齐山玉松了一口气——北定王府的人虽然凶蛮狠辣,但是看上去还蛮讲道理,最起码人家没有咄咄逼人,抓着一件事没完没了的搞。
不过这个人也不可能带回丞相府了,齐山玉便做了主,直接让人将昏迷中的宋娇莺扔到乡下的庄子里去,这人是死是活,以后他们就不再过问了。
除了宋娇莺这些事以外,他还有孙公子需要处理。
齐山玉又命人将孙公子送回到孙府去,但是他却不能像是北定王将孙公子这么随便将人这么一丢就走,他得去上孙府,将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说,再将自己府门上如何处理的事情说一说,最后还得给赔礼。
孙家人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家孩子闯了这么大的祸呢——虽说两家孩子都做了大错事,但是这件事主使者是宋娇莺,所以宋府的罪过又更大了些。
而宋府与孙府又是友谊深重,宋右相和孙大人也可以说是同一阵营,两者都是太后党的人,处置一定要十分小心,不能让两方留下什么龃龉,万一过一段时间,一个关键时刻,孙府的人突然上来刺一把丞相府,丞相府里的人受不了。
所以齐山玉亲自带礼,带断了腿的孙公子上了孙府的门。
宋右相昏迷了,这件事他得去解决。
齐山玉带着重礼和孙公子走出丞相府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整个宋府表面上清贵奢华,其实底下就是一个烂泥坑,明月照不到这里,只有爬虫会来这里坐窝,生下一窝又一窝的蝇蛆,直到有一天,蝇蛆长出了翅膀,成了苍蝇,扑闪着飞出来,撞到人的脸上。
外人就也闻到了人之将死时的那股腐臭味儿,此时,齐山玉看着偌大的丞相府,想,丞相府是有什么东西烂了吗?又是有谁死了呢?这偌大的府门是被虫子蛀空了吗?他们马上要倒了吗?
不,不会倒的——吧?
真是多事之秋。
希望这段时间赶紧过去吧,风平浪静吧,让丞相府安安稳稳的继续立住吧。
齐山玉叹息一声,趁着天还没亮,鲜少有人瞧见,直接去往了孙府。
这噩耗从宋知鸢手里传到了北定王手里,又从北定王手里传到了宋府,现在,终于轮到了孙府了。
做人要守则,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啊。
——
次日,清晨。
长公主府。
一点梧桐一点秋,一点芭蕉一点新。
秋风飒爽,吹响木门,宋知鸢听着音调,照常起来上职。
今日上职时,宋知鸢还瞧见李观棋神色匆匆在府院中走过,她叫了一声,本想打个招呼,谁料李观棋竟是脚下一滑,险些摔了去。
“下官无碍。”李观棋忙站直身子,一边恭敬低头一边往一旁挪,道:“下官去长公主身边伺候。”
宋知鸢只来得及点点头,李观棋便一转身跑了。
怎么这么着急啊?
她转身去上职时,略有些疑惑的想了想,但也只是草草的想了一瞬,并未放在心
上。
她快步行过廊檐下时,还瞧见了漫步行来的林元英,两人打了个招呼,后擦肩而过。
当时所有人都行走在故事的前段,宋知鸢并不知道,擦肩而过的他们都在暗地里编写出了怎么样的剧情,她只是匆匆忙忙,奔向了自己的下一回。
上!职!不!能!迟!到!啊!
——
她是乘马车出的门,但已经不是长公主府的马车了,那太招摇了,她自己单弄了个马车。
马车是普通的一马拉车,用藏蓝色的粗布一盖便成,马车后面挂了个华阳县主的家徽,虽说县主已逝,但家徽还在,她还能用得上。
马车从长公主府跑出去的时候,途径出城大路,突然间,马车缓停,靠边避让。
宋知鸢坐在马车上,还听见了一阵齐整的马匹踩踏地面的动静,像是军队。
军队?
宋知鸢撩开马车帘子探身往外看去。
当时正是初秋清晨,她一探身,便瞧见一队军队迎着朝阳而出,阳光将他们身上的鳞甲照出泠泠的光泽,十分显眼,最前方的一匹巨马上骑着一个挺拔高大的男人,他身穿鳞甲,手持巨刀,立在马上,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说来也巧,宋知鸢一探身子,正跟对方撞上了视线。
在看见对方那张脸的时候,宋知鸢像是炸毛了的猫一样,手忙脚乱的往回缩身子,在一个狭小的窗口表演了一场“当场找地缝钻进去”,最后四脚朝天的缩回到了马车里,因为姿势问题,还来不及起身去拉上车帘,干脆就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贴着窗户躲好,一张可爱的脸蛋硬生生挤在木板上,挤变形了都不敢等一下。
她没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但是她的浑身都写满了四个字:看不见我。
马上的耶律青野被她的模样刺痛了。
这两夜一日,他几乎是硬咬着牙熬过来的,每一息间,他都会想起来过去的事情。
之前没有在意过的、一闪而过的细节,现在全都翻上来,之前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丢脸。
更可恨的是,他的那些恼羞成怒并不是完全来自于自己的自作多情,这其中,还夹杂着几分不被爱的怨恨。
比起来丢脸,他更恨她不爱他。
他们睡过,他对她百般忍耐,他甚至在马车上对她真情剖白,她却依旧不爱他。
他去向丞相府讨仇,他处置完一切,她都不曾冒头出来,眼下终于碰见,她见了他,竟然恨不得立刻藏起来!
耶律青野几乎要被胸膛间翻涌的愤恨、委屈、不甘给淹没了。
对于他,难道她就没有升起来一点怀念吗?
她甩掉他就像是甩掉一个麻烦,一个烫手山芋!她巴不得离他千里远!
耶律青野被他自己的那些可笑的妄想和男人的自尊被凌迟了千百遍,但心底里总是会不争气的有各种可笑念头冒一下头。
他想,说不准宋知鸢拒绝他之后也会后悔呢?但这种情绪每次冒头,都会使耶律青野越发愤怒。
因为他总是会记起来在马车里,他逼着宋知鸢摸他,对宋知鸢吼“你为什么不摸了”的事情,每记起来一次,他就很想抽自己一记。
在看到那辆马车里探出来的人以各种扭曲的姿势把自己藏起来的时候,他那双眼几乎是立刻偏开了方向,并且夹紧马肚,猛然提速。
“驾!”
烈马猛然冲刺,直奔城门而去,其后的军队立刻跟上,一阵阵齐整的脚步声中,耶律青野咬着牙、难堪的在心底里发誓:这长安,他永世都不会回来!
第36章 他从此不敢问长安太后的脸上只有蓬勃……
军队摆成长龙出城,那沉重规整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挤在窗户底下的宋知鸢才敢扭着腰慢慢爬起来。
双手撑马车壁爬起来的时候,宋知鸢还在心中想:北定王带兵出城是为了什么?
北定王这次来长安,手底下只带了亲兵,眼下走却是带了长安的一批兵而走的,如此阵仗,实在不像是出门游玩。
这个疑问等宋知鸢去了司农寺种植房中时便得了解答。
种植房里极大,通窗,其内划分成一个个小方块,里面摆了一排排架子,上面摆着缸,专门用各地水土来种植润瓜,然后由专人记录,等种植成后,在各方推出。
宋知鸢去种植的时候,就听见旁边几个格子里的人开始说最近朝堂上的事情,说来说去,便说到了北定王领兵出城的事儿。
宋知鸢一边低头在缸里中看土壤湿润程度,一边竖起耳朵听旁人说的话。
“说是西边那头出了匪祸,直接打到万花城去了!”
“这般厉害?是西边蛮夷又来了吗?”
“谁知道呢,反正北定王领兵去了。”
“北定王据守北疆多年,用兵如神,想来不会出大事的。”
这断断续续的话落到她的耳朵里,让宋知鸢心里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
太好了,北定王离了长安,以后应当也不会回来了吧?
这个人走了,她混乱的生活终于可以回归原处,日后,她便再也不必担心在路上碰见什么人啦。
宋知鸢心中卸下了一颗大石头,浑身轻松的给缸中倒水。
素手一勾,水壶中的水便均匀的倾泻而出,流水滚到缸中,慢慢润湿泥土,当水漫下去的时候,宋知鸢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疑问:上辈子西边出匪祸了吗?
上辈子的她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哎。
不过转念一想,那时候的她不过是个闺中姑娘,每日都在宋府中跟宋娇莺斗死斗活,除了跟永安玩儿以外,根本不管什么外事,不知道也很正常。
只是上辈子不是北定王出去征战的,只是这辈子恰好轮到了北定王而已。
故事的走向因为一两个人物的偏差而稍微有些偏离,但是大方向还是很好的嘛,北定王没有谋反,永安还活着,她还当了官,一切都是最好的。
宋知鸢觉得自己飘在了云端上,哼着歌儿围着她的缸转来转去。
等今晚下职之后,宋知鸢还从长公主给她的侍卫处得来了一个更让她高兴的消息——北定王今早临走之前,把涉嫌给他下药的人都给处置了。
“孙公子和宋二姑娘都被打断了一双腿,然后被送回了各自的府门。”侍卫说:“经此一事,这两人日后都不会再出现在长安之中了。”
两家府门的人也不是傻子,这两人本来就没什么特别大的本事和价值,进不去官场、不能给家里带来回报不说,还闯祸得罪了北定王,再接回来养着,以后肯定还要出事。
这样赔本的买卖,不可能再做了,还是趁早断尾求生,把这两人扔走吧。
宋知鸢心里一阵痛快,摆了摆手便叫侍卫下去,自己在公主府湖心亭美美的赏着夜景用了一壶果酒,带着甜美的酒香一起倒入亭中矮榻中,裹着薄被睡去,等待第二日的到来。
接下来的长安的每一日,都是美好的。
——
宋知鸢在湖心亭浅眠的时候,林元英连夜进宫。
她是太后的心腹,可无召而进,随时面见太后,但是她这一次可不是白来的。
她给太后准备了一件礼物。
夜色下的城墙巍峨耸立,如同一座巨大而寂静的坟茔,守在宫殿门口的老太监面色死白,如亡灵般飘在这后宫里,那老太监见了林元英便行礼,挤出来一个渗人的笑,道:“林大人好,太后娘娘叫奴才在这
儿等您呢。”
林元英见了他,也得行礼:“干爹寒碜儿子,儿子哪敢受您的礼?”
这老太监叫李良润,早些年就是太监总管,她年幼时候家里出了事,她顶替她弟弟进了宫,就是落到这老太监手上。
这老太监该给她去势的,那时候,他就知道她是个女孩儿。
老太监跟她爹有点交情,难得心软一回,没把她的事儿挑上去,而是瞒下来了,她就认了老太监做干爹,在宫里一待就是数十年,这一身功夫,都是她从老太监这学的。
再后来,她身份纰漏,太后保了她,让她成了左控鹤,她渐渐起步,就开始孝敬她干爹。
他们是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亲生父女,李良润是真把她当成亲儿子看,她也真在他这里自称儿子。
称儿子感觉有点奇怪,但俩人都不在乎。
李良润自己都没把,也不要求儿子有把,他只要是李良润一天,就少不了一群儿子伺候——再说了,他其他儿子也没把啊!
倒是林元英,有时候把自己当男人看,有时候把自己当太监看,有时候把自己当女人看,反正是什么都行,那样活得好就是那样,她不在意。
两人行过礼后,一前一后的走在宫廷里,像是过去很多年一样,李良润将林元英引到太后的慈宁宫里去。
彼时已近夜色,整个皇城寂静极了,廊檐下挂着一盏盏红色灯笼,人走过去,面便被映出红色,今夜月又清,两边颜色争辉,半边月色半边红。
老太监絮絮叨叨的与林元英讲话,说“小皇帝近日火大,睡不安稳”,说“西边的匪祸闹得厉害”,说“北定王去的也突兀,莫名其妙就走了”,说“太后老人家近日也有些身子不爽利”。
林元英竖着耳朵听,两人说了半晌,到了慈宁宫。
宫殿明烛千盏,灯火辉煌。
老太监不进去,只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林元英一眼。
月色之下,林元英唇瓣上带着一点笑,眼眸清澈的看着老太监,问:“爹,怎么了?”
老太监看了她半晌,也笑:“你最近也没闲着。”
林元英唇瓣上的笑意一抿,像是转眼便要消散,但一转头又勾起来,道:“是啊,最近给太后忙呢。”
“给谁忙,你自己心里清楚。”老太监没有戳穿她,林元英在宫里的十几年都是他亲手养起来的,养她那一天,他就知道这孩子迟早要搞出来事儿,但他不在乎。
他是个没有根的人,心里没有,身上没有,脚下也没有,活也活腻歪了,就林元英这么一个故人之子,她爱怎么折腾就折腾吧。
“去吧。”他说:“你是聪明孩子,我老了,管不动了。”
林元英沉默的低下头,没有说话,而是进了慈宁宫。
宫殿高而大,广而阔,其内书房中,太后正在看手中的奏折。
长案之后,太后身穿正红色绣金凤的长袍,眉目平静,染着凤仙花的手指轻轻地一翻,便翻过去了一页。
林元英行入其中、面见太后,躬身行礼后,道:“启禀太后,属下近日在外寻到了左相洛府家的一些罪证——三年前,左相曾做过一件冤假错案,与长安崔氏有关。”
长安崔氏,大陈的名门望族。
大陈名门望族不少,但时常跟太后唱反调的、最主张拥护幼帝的,就是崔氏。
这长安明面上是皇帝的长安,但实际上,三分之一是太后的长安,剩下三分之二,是世家的长安。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皇帝可以死,太后可以死,世家不会死。
世家想操控皇帝,做永远的世家,皇帝以后长大了,会想借世家的力坐稳皇位,然后除掉干政的太后,而太后,想操控皇帝,除掉世家。
三边人纠缠在一起,互相牵制,互相帮助,互相打斗,没有一方人可以独善其身。
而对于太后来说,世家比幼帝更棘手。
最起码幼帝现在只是个孩子,还是她自己亲生的,她可以牢牢捏在手里,但世家,跟她可没任何关系。
听见林元英的话后,案后的太后闻言挑起眉头,尾音上扬的“哦”了一声,道:“说说。”
太后跟左相两人以前就有仇,眼下,左相又是幼帝党,一直扶持幼帝,暗地里给太后找麻烦,太后几次想要除掉他,但一直找不到机会。
眼下,林元英突然给她送了个机会来。
林元英抬手,将筹备好的证据端送给太后。
这不是什么新鲜案子,大概就是三年前,一个崔氏的世家子抢夺了个民妇,后又逼死其丈夫,将其收为妾室,其娘家人击鼓鸣冤,但第二日娘家都死了,夫家连夜遁逃,只留下一座空宅,不知道是真的跑掉了,还是在外面被弄死了。
这件事在偌大的大陈中只是一个小小的水花,这样大的城邦,这样高的宫殿,看不见死者的眼泪,听不见泣血的悲鸣。
直到有一日,有人将这事情翻出来,送到了高高的楼宇之中。
太后捧来细看,心底里开始谋算。
她早就想削崔家,但是必定阻力重重,不能一棒子打死,她可以一点点来,借着这件事,可以稍微打压一下,然后趁着今年恩科,扶起来自身娘家李氏来对抗其他世家。
她出身河东李家,早些年河东李家还没这么体面呢,但后来太后起来了之后,多番提拔李家,将自己家亲戚都安插进了朝堂中,这些年,李家就也成了一个后崛起的世家。
李家和太后利益捆绑,每次太后有什么想法,他们都为太后冲锋陷阵,所以别人家的世家该死,但是他们家的世家要昌。
这一次,有李家相助,她可以将崔氏打下去。
思虑间,太后眉眼间一片满意。
只要弄死左相、削掉崔氏,这朝堂便又向她倾斜了一分!到时候,她就可以开女子科举。
开了女子科举,她日后登基的障碍就又少了一分。
那些朝堂里的事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像是一道道丝线,彼此纠缠成一张网,她要掂量掂量那张网更紧些,能兜住她的野心。
太后低头细细看着那些证据的时候,跪在地上的林元英也抬眸看着太后。
坐在案后的女人美艳,聪慧,狠辣,是从宫斗里杀出来的胜者,同时,也是朝堂的染指者,她跨越了男女之间的这条线,英姿勃勃的向另一方向进发。
太后,你的理想凌驾在无数人的血腥之上,你确定要上去吗?
林元英定定地望着太后的脸,想从太后的眉眼中看到一点点迟疑,不安,或者抗拒。
但并没有。
太后的脸上只有蓬勃的野心,欲/望,与燃烧的杀意。
她迫切的想要登上皇位,这是陈家欠她的!所以她对这些朝臣毫不留情——幼帝越来越大了,他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不再是一个幼童,太后也越来越着急,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定然会对这些世家门阀下手,将这朝堂搅的腥风血雨。
林元英就适时地,送上了这么一个机会。
其实林元英有时候分不清太后和她到底谁才是这个王朝的丧钟,但转念一想,谁都行,瞎几把撞吧,反正她不撞,太后也会要撞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太后看着这些证据,深吸一口气后,道:“去做吧。”
将这件事情翻出来,借此将崔家与左相都打压下去,然后拔提李家,先把自己喂饱。
朝堂之上,没有心软与情谊可言,两个党派之间,没有既往不咎,只有不死不休。
赢的那个书写历史,输的那个声名狼藉。
像是两个披着人皮的野兽,厮杀过后,大口大口吞吃对方的血肉,随后再穿上人皮,说这是正义。
太后与林元英密谋半夜之后,林元英就此离去。
她离开宫殿的时候,回头看着这座紫
禁城。
要不了多久,这里的青砖会铺上一层鲜血。
这是王朝的祭品。
——
太阳东升西落,明月高悬夜空,转眼间便是第二日。
宋知鸢照常上职。
她的官阶太低了,人确实还在朝堂间,但是她是在一个小小的池塘里、安静吐泡泡的小鱼,并不知道朝堂已经掀起了腥风血雨。
以林元英为首的太后党突然开始抨击左相与崔氏联合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残害大陈良民,这一案件一翻起来,半个朝堂都被卷进去。
宋知鸢这时候出土了第一批润瓜。
左相与崔氏被逼的手忙脚乱,互相出招,之前抢夺民女的世家子出面认罪入狱,被抢夺的民女被太后封赏,以做补偿,事情似乎告一段落。
宋知鸢种了第二批瓜。
但此女当夜交出崔家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的证据,随后上吊自尽,以性命求太后还一个朗朗乾坤,太后震怒。
宋知鸢收了第二批瓜。
太后判崔家满府斩首,左相府满府斩首,不涉及外嫁女,不涉及和离归家女。
宋知鸢顾不上种瓜了,因为她的舅母险些没哭死过去。
洛夫人为洛家女,眼见着母族招灾,如何能忍住呢?可她丈夫是指望不上了,她只能来指望宋知鸢。
宋知鸢连夜去求了长公主,长公主又去求了太后,太后心疼女儿,便将左相府的判词改了流放。
这时候,朝堂上的幼帝党才刚冒头,就被太后打的七零八落,一切顺利的好像有如神助,所有事情都推动的十分顺利。
李家吞掉了崔家的血肉,成了一个冉冉上升的新世家,幼帝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在龙椅上,茫然地看着朝堂上的厮杀,最后如同往常一样,低下头,一切都听太后的。
宋知鸢帮着舅母去送左相一家,然后种了第三批瓜。
这时候,朝堂间又来了一件事——宋右相的事儿判了。
不过并未曾判流放,只是削官而已,从长安之中削出去,流放到西部那一片去做官。
好歹也是官。
宋右相早有预警,从林元英一直不搭理他这件事儿上,他就看出来自己要完蛋了,他并未多纠缠,平静的应下之后,便叫人去收拾东西,准备出长安。
只是离开之前,宋右相给宋知鸢去了一封信,他想见见宋知鸢。
宋知鸢没有去。
她只是沉默的替自己死去的母亲写了一封和离书,然后送与父亲。
她不愿意母亲一辈子都背着“夺人丈夫”的名声,现在想来,母亲多病临死的那几年,应该是既后悔,又无力改变一切,只能在一日又一日的磋磨之中呕血而亡。
她想为母亲讨一个清白回来。
她的母亲,从不曾去抢别人的夫君。
如果有下一辈子,她想,希望重生的那个是她的母亲,而不是她。
这一封信送去之后,宋知鸢在也不曾见过自己的父亲,也不曾去过宋府。
偶尔她也会撞见齐山玉。
宋右相走了,齐山玉却还留在长安,他的官职还尚在长安,也走不了。
齐山玉现在和她的境况与之前也完全不同了。
之前的齐山玉是丞相门生,是新科状元,前途无量,宋知鸢只是个后宅女人,除了婚嫁吃喝首饰,没有其他的东西。
那时候齐山玉见了她,高高在上,十拿九稳,但现在,齐山玉的丞相门生成了污点,新科状元成了刑部的一个小喽啰,宋知鸢却成了太后眼皮子底下的新贵。
随着崔氏消亡、李氏崛起,太后在朝堂间的势力几度翻升,连带着宋知鸢也跟着水涨船高,她虽然只是一个司农寺的小官员,但是走哪儿都有人邀约,谁见了都要让三分。
两人的地位与权势似乎完全颠倒了。
若是宋知鸢心眼小些,还可以去给齐山玉点苦头吃,她都不需要去做太多,只需要请几个官员吃一次宴就可以。
但宋知鸢并不曾这样做,她不愿意去揪着过去的事情斤斤计较,而是大步往前。
她见了齐山玉,只当做看不见对方,像是陌生人一般走过。
她有更想要的东西,有更想见的天地,她跨越过已知的前半生,奔向了完全未知的后半生,每一步都新奇极了。
——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转瞬间,临近十月,太后的寿宴将至。
以往每年,太后的寿宴都是在宫中操办,但今年,长公主想要出去围猎。
为了让长公主玩得开心,太后便将此次寿宴选在长安周边的大别山中进行。
大别山多野兽,很适合围猎,为庆寿,太后甚至许诺,谁若是能得下头彩,便可向太后讨赏。
要什么都给!
一时之间,朝野之间的众人都兴奋起来,似乎完全忘了不久之前朝堂之中的血腥,太后党兴盛至极,世人仿佛忘了真正的皇帝是谁。
普天之下,仿佛只剩下了太后。
左相没了,抬上来的是太后的人,崔家被抄家,得了一批的重金,全被太后握在了手里,太后沉溺在这种荣光里,觉得整个朝堂尽在掌握。
距离她君临天下,不过几步而已。
——
而这时候,北定王已经带着军队远离长安,行至西蛮万花城百里外。
大陈西部是一片漠漠黄沙,远无边际,与黄沙之中的蛮族接壤。
蛮族凶猛,高大,皮肤黝黑,古号昆仑奴,可生啖人肉。
黄沙之中,藏着一处处绿洲一样的部落,蛮族人便生活在其中,这些部落的蛮族喜爱劫掠过往的走商,或者成群结队的侵袭大陈边疆的城邦。
这一层一层的沙漠里,不知道掩埋了多少枯骨。
北定王带军队一路走过来,日行夜歇,几乎走了近一个月,才临近万花城。
但他并没有直接进入万花城之内,而是在万花城外扎营。
——
夜间,百十帐篷在黄沙中立起,像是一朵朵白蘑菇,均匀的分散、开在黄沙里。
帐篷内点了烛火,可以看见其内的人影,此时,北定王正在主帐之内看手中的密函。
帐篷极大,其内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主位上摆着一张桌案,下方摆着
密函共四封,两封万花城,一封关于长兄的陈年旧案,一封来自长安。
耶律青野大马金刀的坐在案后,先抬手翻开了长兄的案子。
这一回剿匪,是他主动请军来的——他是北江军,本不应该来涉西边的军事,但他还是主动请缨,因为万花城中现在的一位官员,和当初他长兄的案子有关,他需要亲临此处来看看。
他翻过此封密函之后,放下密函,拿起另外两封万花城的密函。
密函之上,写满了关于万花城的情报。
[城中大量囤积兵马。]
[城中官员多日不出。]
[廖家军掌控全城。]
[匪祸与廖家军兵马有关。]
这上面的每一条都透着一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掀翻大陈]的味道,细细去看这每一个字,字缝之中填满了密密麻麻的“谋反”二字。
这些消息,若不是即将事发,绝对不会露出来,当他听到这些消息,就代表廖家已经筹备完毕,不在乎被知道。
廖家军反起来就这两日了。
耶律青野拧眉沉思。
他不知道廖家为什么要反,他只知道,廖家军显然是筹谋已久,而他手上带的人是不够多的,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进城,更不可能与廖家军交手。
他应当立刻通知长安。
但恐怕到时候事情已经来不及了,长安到这边的路要近一个月,就算是八百里加急,也来不及向长安要支援。
长安——
想到这两个字,耶律青野心里一阵发堵。
切掉孙公子一双腿他毫不在意,让他跟一群即将揭竿而起的反贼对阵他游刃有余,但让他想到长安城那些事,他的手骨莫名的发僵,像是骨头突然老了几十岁,动一下顿一下。
长安城的消息什么都会送到他面前来的,这群细作会搜罗各种天南地北的东西,只要和耶律青野有过一点交集的人,都会罗列其中,以至于耶律青野不太想打开这封信。
他不想看到一个人。
因为一个人,他都开始恨一座城。
——
帐篷之内一片寂静,唯有几盏油灯照明,油灯的光芒明明暗暗,将桌案上最后一封信映照出流水般的光芒。
看不看它,都觉得刺眼。
耶律青野足足过了十几息,才抬手拿过这张密函,拆开来看。
他离开京城不过近一个月,但朝中却生了不少事。
[孙家与右相府将二人送走,没有其他动作。]这是说孙公子和宋娇莺这件事。
这两个人,如果是宋知鸢去处理的话,宋家和孙家一定不会这样处理,但是放到北定王身上,这两家人屁都不会放一个。
[宋右相被削官、离开长安,前往西处,脚程很慢。]
他一个文官,又那么大岁数,自己带着奴仆上路,肯定慢悠悠的,走上几个月都有可能。
[宋姑娘——]
密函这一条,耶律青野只扫到了一个名字就跳过去了,强制自己不去看,而看向下一条。
下一条便是:[左相与崔家门阀被抨击,左相流放,门阀崔氏灭族。]
耶律青野看到这消息的时候,心头便是猛地一紧。
太后对门阀动手了!
大陈的门阀世家一直都是标准的保皇党,他们追随幼帝,支持幼帝,欲/望日渐增长的太后与固守己见的世家之间的矛盾愈发尖锐,太后想要彻底掌控幼帝,掌控朝堂,就要对世家动手。
而门阀世家,只想要一个好掌控的幼帝,而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太后。
更何况,这太后也不是什么寒门出身、没有依靠的人,她身后是另一庞大的母族。
自古以来,利益纷争都是要命的,崔氏明面上的人死了,但暗地里的人却还活着,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家多年的基业被李家吃掉,会如何?
会想方设法的弄死太后。
再往下看,这最后一条便是:[太后欲开女子科举。]
耶律青野捏了捏眉心。
女子科举更是荒唐,太后眼下要抬女子科举,世家一定会给太后找麻烦,就连李家都不一定会站在太后这边。
长安一定会出事。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心说,太着急了。
太后太想登上那个位置了,反而欲速则不达。
而耶律青野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另一处去。
万花城这边出事,长安那头耶跟着恰好出事,两边有这么巧吗?
还是有谁特意在其中搅和——又是谁呢?
临近十月,太后寿宴将至,她怕是要得来一个难忘的宴席了。
他此时已经看完了最后一条消息,下意识将手中的密函送到蜡烛前,打算烧毁,但是火舌舔上密函的时候,他的手却猛地收回来,一掌将密函拍在桌案上。
火焰在他的掌心中泯灭,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还有一条消息没看。
他神色阴沉的盯着那张密函看了片刻,随后咬着牙,又一次将密函送到蜡烛前,一双眼死死的盯着蜡烛,眼睁睁的看着蜡烛将密函烧灭。
他绝不会再看。
——
待到密函被烧成飞灰,耶律青野在案边坐了片刻,后提了一队亲兵出来,命对方接近万花城远远看看情况。
他安排这些的时候,有冷风从帐篷外面钻进来,卷起耶律青野的长袍,也将桌案上的密函飞灰吹散。
飞灰席卷,最后消散,耶律青野再也不会知道那一行字是什么。
只是在冷风啸面的那一刻,他不受控制的又去想,长安现在,应当也很冷吧?
——
长安确实有些冷。
金秋十月,人们的衣裳从薄纱裙摆换成了薄棉锦缎,但并不算寒骨,长安众人掐算着吉时,准备前往大别山。
人群从长安城出发,一辆辆马车组成一个长长的车队,远远望去,像是一队长龙。
他们今日至此,是共同欢庆一大喜事:太后寿宴将至。
太后的寿宴定在大别山中,此山巍峨,秋日间黄叶瑟瑟,山沉远照,此地动兽极多,适合夜猎。
大别山算是位于长安周边,马车跑过去要一日半的时辰,礼部的人、金吾卫、东厂、控鹤监的人在宴会没开始前,便早早便去了山中操办,先是包下来山脚下的大别山庄,后是探好山间的山道庙宇,早些年,先皇曾在大别山留有一个皇家园林,现在正好操办起来,但除了皇家园林之外,其余的地方都没调查明白。
四拨人前前后后将大别山摸了一小半,也没摸透。
没办法,山间太大了,人一走进去,不辩方向,不明南北,若是不认识路,都能活生生困死在里面。
幸而这一小半就够用了,这些贵人们身娇体贵,又有金吾卫相随,不会进到太深处去,只需要在附近的林子里放一些被提前打过麻醉沸的动物,供贵人们消遣消遣便是。
东厂的太监们围出了一块地方,专门用来给宴席上的贵客们打猎,礼部的人去准备酒席,金吾卫们开始巡逻,控鹤监的人反倒无事,一直在山间乱走,东厂的人背地里骂,不知道这群死人都在干什么。
这些骂声偶尔也随着控鹤监的人的嘴传到林元英的耳朵里,林元英并不在意,只散漫的扯了扯嘴角,瞧着天色算日子。
——
日子一点点溜走,寿宴是十月七日办,在十月五日时,太后便带着长公主、幼帝与文武百官浩浩荡荡而来,走了一个半日,十六日正午才到。
山中有别院与寺庙,还有一处早些年皇家留下的园林。
到了山间后,按照官阶分院子,这山间条件差,基本都是一家人挤在一个小院子里,十分逼仄,宋知鸢则占了永安的便宜,与长公主一起住进了皇家园林里的宫殿中。
这宫殿名唤栖凤宫,与太后的常芳宫相邻,就几步路的事儿。
她们俩也不是一起围猎了,但还是难得见到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说话,她们俩说话还不够,还要跑出来乱走,结果正好撞见要入殿的太后。
太后见了她们俩,就笑眯眯的给她们俩一人一张好弓,让她们俩自己去玩儿。
看着这俩孩子一起昂首挺胸的走在阳光里,被众人簇拥追捧,太后高高的昂起下颌。
那时候的太后以为,她会永远站在顶端,她的女儿会永远光芒万丈,而她的女儿对母亲的野心一无所知,只像是一只快乐小鸟一样,扑棱着翅膀,撞进密林中。
密林像是一道深深地大口,转瞬间便吞了公主,瞧不见了。
太后不曾多想,转过身来道:“烧水沐浴。”
今夜要开宴,她要早做准备。
——
常芳宫内。
宫内净室中,太后浸躺在宽大的浴桶之间。
花瓣在浴桶之中上下浮动,氤氲的水汽在半空中缓缓上升,微烫的水浸泡着肌肤,一旁的小丫鬟出去倒水后,久久不曾回来。
太后倚在桶中,正半睡半醒之时,终于听见了一道脚步声踩水而来。
“啪嗒——”
“啪嗒——”
“啪嗒——”
脚步声由远至近,到了极近处反倒不动了,像是站在她身边守着她一样。
——
太后却
睁不开眼。
她跌落到了一个沉沉的梦里。
梦里,是她遥远的十五岁。
——
太后十五岁的时候,不过是李家的一个庶女。
那时候李家还不曾发迹,一大家子人挤在长安城中的一个旮旯小地方,三代同堂,那时候她还不是太后,只是李家大房二姑娘,闺名叫万花。
李万花,俗气,但美。
那时候的李万花是整个长安城最好看的姑娘,只要她出了宴会,不管是什么宴,众人的注意力一定都在她身上,她有一张让人见之不忘的脸。
许多公子一见了她就丢了魂儿,就算是李家是个小门庭,也依旧有很多人上门求娶。
但李万花一个都不喜欢。
她已经有喜欢的人啦,是跟她青梅竹马的廖家小将。
廖家小将是廖家长房长子,名寒商。
寒商,秋风之意。
他父母都在边疆,只留他在长安长大,被祖父祖母捧在手心里长大,无忧无虑,潇洒恣意,是长安最英俊的少年郎,他的梦想是做一个大将军,成家之后便赶赴边关。
李万花不知道他口中的“边关”是什么样子的,她只是想,长安也好,边关也好,她都愿意去和廖寒商一起去看看。
廖寒商与她说,他这一生只会有她一个妻子,他没有其余的女人,他的心里都是她。
当时年少,爱也爱的坦坦荡荡,没有什么花招算计,都是赤诚的把自己的胸膛剖开来,给对方看看自己的心。
李万花一直嫌弃自己的闺名艳俗,偶尔被人取笑,便来找廖寒商哭,廖寒商就捏着她的袖子,说:“哪里俗?以后我打下最好的一座城,就叫万花。”
那时候,廖寒商最爱干的事儿,就是每天在外面买来各种糕点,珠花,从墙头上攀过来,送给李万花。
李万花如何能不爱他?
两家那时候早已定了婚事,只等着李万花办了及笄宴,便可成婚。
这段故事,只说起来,都让人觉得心口发软。
但在李万花办及笄宴之前,去看了一回灯会。
那对李万花来说,是一场噩梦。
府中男女大防,她不能与廖寒商一同出门,便与小姐妹一道儿出去,中途与小姐妹分开,自己去找廖寒商,廖寒商戴着老虎面具,故意逗她,一转头就不见了,要她满大街的找。
那时候人好多啊,处处都是人,李万花一转头,看见了一个戴着老虎面具的男人。
她笑着扑上去,一把掀开了对方的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英武成熟的男人面。
李万花惊讶之下,匆忙赔礼、跑开,而那男人没有动,只静静地看着她。
她后来才知道,那是大陈的宣和帝。
宣和帝时年而立,临近不惑,对她而言,是几乎能做父亲的年岁,但她对于宣和帝而言,是一场美丽的邂逅。
她本无意穿堂风,偏偏孤倨引山洪。
一个平平无常的夜晚,拥挤的人群,喧嚣吵闹,他为了掩盖身份随意带了一张街边小摊上买的面具,然后,出现了一位美丽的少女,笑着揭开了他的面具。
人笑人笑,风动鬓边海棠。
宣和帝便这样爱上了。
唯一不好的是,她是个有婚约的人,她有未婚夫,甚至即将成婚。
但这对宣和帝来说算不了什么,他只需要稍微动一动手指,李万花就要进宫来,做他后花园中最美的那一朵花。
当日知道这件事之后,李万花几乎晕过去。
她有爱人,她不能嫁过去,她当场拒婚,却让整个李家陷入恐慌。
当夜,宣和帝亲临李府,见了她一面。
她下跪,哭求着宣和帝放过她,宣和帝不是没迟疑过,可是当他真的想要放手的时候,却又觉得心如刀割。
他舍不得放下李万花。
他说:“朕会对你好的。”
李万花因为他的爱,断送一生。
她不是没反抗过,可是李家一族人的命压在她身上,她在官场中还有父兄,她在后宅中还有姐妹,她不能离开他们,也不能害死他们。
与一整个族群相比,她自己的荣辱、心情,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了。
所以她进了宫。
进宫之前,她为了让廖寒商忘了她,说了很多绝情的话,做了很多绝情的事,她说她要权势,要荣华,不要去西蛮风沙之地吃苦。
廖寒商不肯放手。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李万花已经被宫中选定了,只以为李万花嫌弃他没权没势,他对李万花苦苦哀求,希望李万花给他点时间,他要不了几年就会功成名就。
两人纠缠间,引得宣和帝不满。
宣和帝因盛怒,在她进宫前便要了她,折辱她,惩罚她,她还要跪在地上求宣和帝不要降罚于廖寒商。
宣和帝对她疼爱,愧疚,补偿,却也嫉妒,怨恨,不满,时常因为她成婚前的事而发怒。
他对她好的时候,可以给她的父兄赏官,可以给她连升三阶,可以让她做最受宠的妃子,但却也会因为一点小事而让李万花在厢房中跪上一夜。
待到第二日,他又会心疼的将她拉起来,道:“你不惹朕生气,朕怎会如此?”
李万花就在他的反复无常中硬熬。
她本来也是一个明媚天真的姑娘,活泼的劲儿比永安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入了宫后,硬生生被搓平了傲骨,冰冷了慈心,成了宣和帝的一个玩偶。
但她不甘心做玩偶!
宣和帝改变了她的一生,她就也要改变宣和帝的一生!她要让他也痛苦,让他也不安宁,她恨宣和帝,恨!但她不曾露出来半分,而是呵护备至的陪在他身边,然后开始给他的子嗣下毒,将他的其他妃子一一铲除。
所有关于他的美好,他的子嗣,他的皇位,他的亲朋,李万花都会毁掉!就像是他毁掉她一样,她恨不得他断子绝孙,永无来世!
她就带着这样的恨意坐上后位,送走了宣和帝后,成为了太后。
但当她成为太后时,又常常梦到很久很久之前,有一道身影趴在墙头上,笑着给她扔桂花糕。
远处的脚步声急促匆忙的传来,浴桶中的太后被脚步声惊醒,渐渐睁开了眼。
她睁开眼时,面前的净室还是原先的模样,去外面取水回来的宫女略显惊慌的赔礼:“太后赎罪,山中热水难烧,奴婢等到了现在才烧好。”
太后望了她一眼,并不曾怪罪,只摆了摆手,随后又靠回去,轻轻闭上了眼。
宫女赶忙跑过来,将水继续撩泼在太后的身上,太后听着水声,心底闪过几分凄凉,随后又是自嘲。
夜深忽梦少年事,一从别后各天涯。
欲念万花,莫念万花。
这辈子,便这样吧。
——
那时候净房之中一片水气氤氲,宫女跪在一旁伺候,太后闭着眼歇息,两人都不曾察觉到,在浴桶旁边,地上的潮湿水汽被踩出了两个印记。
像是曾经有一个人,站在旁边,看了太后很久很久。
第37章 永安,永安庭前落尽梧桐,水边开彻芙……
申时中。
寒意浸染秋声,斜阳西沉天阙,橘金的圆日将天地间照成一片浓稠的赤金色,树木便也添了几分金灿灿的明意。
太后沐浴过后,起身出了净室、梳妆打扮。
对镜自照间,太后还叮嘱旁人:“去找找长公主,让她不要在外面玩儿太晚,晚些时候要去参宴。”
——
彼时,长公主与宋知鸢还在林子里打猎。
“知鸢,这边——”
密林之中,长公主骑在高头大马上,指着远处的一只兔子,高喊道:“射它!”
秋日,午后,林中少风,头顶上有细碎的金光落下,照着长公主带着笑的面颊。
彼时正是十月六日,按道理说,围猎宴明日才开始,这围猎林也得明日才能开,今日不当让人随便乱走动,但奈何,长公主就是道理。
今日刚到此处的文武百官都在住处休息,唯独长公主闲不住,拉着宋知鸢在林子里乱跑,旁的侍卫自然也不敢阻拦,只骑着马跟在身后,保护二人安危,长公主扈司里的官员们则是由李观棋带头。
陪长公主出行可是个油差,李观棋好不容易才抢到的,此时正笑眯眯的跟在长公主身后。
宋知鸢当时跟在长公主身后,闻言抽出箭来随便去射——她君子六艺学的可不怎么样,射艺更是难看,本也没想到能射中,但谁料,这一箭射过去,竟然真的射中了。
长公主惊叫一声,亲自跳下去捡。
宋知鸢则跟着一起下马。
两个小姑娘捡回来一只兔子,瞧着没多少油水,且还是宋知鸢开天辟地第一回射杀,长公主舍不得吃,特意抱过来,叫李观棋养起来。
李观棋笑眯眯的抱起来那只小
兔子,语调温和应下。
两个姑娘正言谈间,林子外面来了人,说是太后唤公主不要玩儿太晚,一会儿要洗漱参宴,两个姑娘便又回到宫中,一起匆忙洗漱,换上新衣,然后手牵手走去皇家园林的前宫。
大别山的皇家园林坐落在山中偏下的部分,此处地势平缓,且临着一处湖泊,原先建造这个皇家园林的工部尚书奇思妙想,并不曾将树木砍伐、湖泊填平另造,而是依着山势开始建造宫殿。
先用木头圈出来一个范围,随后在树林中建长廊,湖泊附近直接临湖搭建湖心亭,地面上用青砖牢牢铺上一层,比寻常的园林少了几分整齐规矩,多了几分山林本身的灵动与自然。
彼时天色已沉,暮色四合,远处的太阳坠落到山间,只留下一线红光,头顶上的黑幕压下来,皇家园林四周的廊檐上、树上都挂了六角宫灯,在风中微微摇晃。
她们二人迎着秋风,踩着石子路绕过长廊,走到前宫之中。
宫内文武百官早已就席。
此次太后寿宴,喜迎大庆,文武百官皆可携带妻女前来,因此宫中人颇多。
还是原先的男左女右的席面,左侧一排官员,右侧则是官员的妻子,太后早已入席,因为今日是太后的宴席,连幼帝都落到了一旁处去坐。
她们俩入席的时候,一群人正在宫中为太后献上寿礼,文武百官每到此时,都是花样频出。
南疆的百年大灵芝,长的跟人脑袋一样大,说是什么西王母的玉瓶中滴落的甘露浇灌而出,人吃了能延寿十年。
北江的龙鱼,少见的类似龙的游鱼品种,身形灵动,乍一看似蛇非蛇,有四爪,头顶微微隆起,更像是蛇,却浑身金灿灿的,放在瓷缸中,缸内还种了碗莲,一端送上来,便叫太后开怀。
西沙那头送了上好的绿松石,足有一人多高,雕刻出了一株长寿松,松木的枝丫栩栩如生,绿松石的纹路格外漂亮,雕刻好后放进土中栽种上,好似真花一般。
东水那头送来了一颗鲛人珠,有人拳头大小,一打开,在夜色间闪闪发光,说是东水那头有鲛人,这是从鲛人肚子里面刨出来的珠子。
连永昌帝都没能闲着,他亲手给太后写了一个祝寿图,八岁孩子的字儿算不上多好看,但还是引来一阵追捧。
各种奇妙的宝物都堆放在太后面前,在宫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太后看着这些宝物,却并不太在意,她不是困与后宅只知道争几个头花的女人,她早已经见到了世间最顶端的权势,对其余的附属品没有任何兴趣,只随意一点头,说些场面话,叫人放下去便是。
永安和宋知鸢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两个小姑娘手拉手走进来,进了宫内才一前一后的分开,垂首给太后行礼。
太后在一片珠光宝气中看过去,看见了她的女儿。
永安喜穿红色,大红的丝绸裙摆裹着她纤秾合度的身子,一抬眸间,便是一张绮丽艳美的面,宋知鸢穿了一身翠绿色的长衫,站在她身后行礼。
“母后——”
永安见了太后也不行礼,提着裙摆走上去,瞧见这些宝物的时候挥着手说:“都好漂亮,母后搬到女儿的宫宫中去。”
太后一见了她,那双眼眸中便多了几分笑意,连语气都温柔了许多:“好,都送去你那里——过来母后这边坐。”
永安快步奔向太后,宋知鸢则坐到女席面上、永安的案后。
——
永安走上去的时候,一旁的幼帝没忍住,端着手中的杯盏,艳羡的望了一眼自己的姐姐。
都是母后的孩子,但是永昌帝觉得,母亲好像只爱永安,不爱他。
不,母亲不会不爱他的。
永昌帝垂下眼睫,想,只是因为他是皇帝,所以母亲才对他这么严苛,只是因为姐姐是女人,所以母亲才对姐姐那么宠爱。
母后对他严苛,也是因为爱他。
时年八岁的永昌帝咬了一口梨子,吮着酸甜的汁水,想,姐姐就是另一个他,没关系的。
他长大了,也会疼爱姐姐的,他会开专门为姐姐开选秀,选天下美男来伺候姐姐。
到时候男人女人都选,男人是姐姐的,女人是他的!
永昌帝因此心情大好,甚至还有点期待,他抬起头来,饮了一杯果酒,随后又沉浸在满案的吃食之中。
他到底年岁小,心眼涨了一些,却又没有太多,还是随着本能依赖太后。
孩子依赖母亲,是天生便有的,这样的温情应当很暖,但这一幕落到下面的臣子眼中,却叫这些臣子们心生复杂。
李氏族人见了觉得很好,孩子听母亲的话,他们这些太后娘家人也占便宜,但是落到了其他门阀世家的眼里,这一幕却是一根利刺,直直的刺进他们的心里。
最瞧的不痛快的,便是杞县王氏。
杞县王氏在门阀中也算是地位高的那一批,王氏家主现下任太子太傅,手下门生众多,几乎遍布大陈。
最关键的是,杞县王氏与长安崔氏之间有不少联姻,这一次太后突然对崔氏动手,王氏身为姻亲者,也是损失惨重。
因此,这位王大人十分看不惯李太后。
但就算再看不上,王大人也不会在宴席间表露出来,只低着头饮酒。
而正在宴席欢乐间,突然有一武将站出来,向太后行礼,道:“今日欢辰良宵,臣有一好消息,要禀报太后。”
太后坐在上方案上,抬眸看过来。
大宫中的光芒如流水一般照映在太后丰腴艳美的面上,那双狐眼一弯,眼底里的风情浓郁的几乎要流出来。
“什么好消息?”太后问。
这武将便躬身行礼,讲了一段最近东水边疆生出来的事。
东水最近遭遇风浪,兵力不足,便有一队民间的采珠女协助士兵,做出了一定的贡献,立下了功劳,这武将便想为这些采珠女讨个封赏。
“东海因地势问题,水面寒冷,男人性阳,在水下难以久存,女子性阴,反而擅长在水面行动,所以东海以采珠女闻名,这些采珠女能在水面下待两日,比寻常男子更久,因此臣想特招一批女兵来。”
武将的话兜兜转转,最后落到了“女兵”身上。
整个宫内都为之一静,不少目光隐晦的落到了宋知鸢身上,后又往上方的太后看去。
宋知鸢也不吃了,抬起脑袋先看看众人,随后下意识看了一眼一旁的林元英,和她比起来,林元英才是太后的心腹,太后不管做什么,都不会绕过林元英。
林元英位置高,左控鹤,她的案就在永安旁边,林元英当时就跪坐在她的身旁,宋知鸢一转头,就看见林元英神色自在的端着一杯酒,送到唇边慢慢的啜饮。
瞧见宋知鸢看她,林元英一回头,微微颔首。
宋知鸢猜测,林元英的意思应该是赞同吧?
宋知鸢看林元英的时候,其余的官员也在看她。
前些日子才刚冒出来一个文官宋知鸢,现在又冒出来了女子武将,太后想要开女科的心思已经蠢蠢欲动、图穷匕见了。
一些官员立刻站出来抨击:“女子怎能为将?”
女人要做官,女人要为将,简直反了天啦!
便又有一些官员站起来反驳:“女子怎么不能为将?”
林元英是,宋知鸢也是,这俩人就摆在这呢!
得,又要吵起来。
太后低头,抿了一口浅酒,并不做声,只任由他们吵。
朝堂就是这样,一群人吵来吵去吵个没完,她早都习惯了,只是在听这些吵闹的间隙,回头望了一眼她的宝贝女儿。
永安
正在兴致勃勃的看着这场争吵。
太后略微惊讶,后又有些感动,难道她的女儿长大了,也开始知道朝政了?
正巧,永安一回头,两眼亮晶晶的看着她,小心凑过来说道:“娘,那武将颇为不错。”
她自从见过了北定王之后,心里一直对武将有兴趣。
见永安这副模样,太后心道,果然如此。
“已成婚了。”太后道:“孩儿都两岁了。”
永安失落,永安难过,永安叹息,永安不想吃了。
太后含笑给她拿了块点心,道:“今年武举再过一个月也出结果了,你喜欢,母后到时候带你去看。”
永安又能吃了!
她美滋滋的拿起糕点塞进自己嘴里,笑呵呵的点头。
围猎还没结束,她已经开始期待武举啦!
当时宫内争吵纷杂,但太后的目光一直落到永安的身上,看着永安吃东西,太后的眉眼也多了几分温柔。
这时候,台下的人都快用唾沫给对方洗澡了。
宋知鸢当时坐在永安的位置上,看着这群人吵来吵去,一时间听的兴奋不已,站起身来,跟着插了一句嘴道:“国之益事,何必区分男女?为国利者,不分男女,皆为大义也。”
宋知鸢一言落下后,太后便道:“好,好孩子,你说得对。”
四周的人便静下来,不说话了。
最终,一场晚宴以太后拍板,允许开办东水女兵而结束。
太后宣布这条消息的时候,宴会上的人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将目光汇聚在宴席之间的男席上方。
王太傅神色平静的坐在其上,似是没听见太后的话。
而有的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所以四周的人不再言语,都顺从的认了。
当时宫内安静,所有人都在她的面前低头,太后为此而感到快乐。
没错,快乐。
回想当初入宫的那几年,她一直都被痛苦所折磨,哪怕得到了宣和帝的赏赐、恩宠、风光,她也并不觉得开心,因为她觉得,那个时候的她就像是笼中鸟雀,只能依靠主人给的食物活着,就算是有再多的荣华富贵,也不过是锁住鸟腿的金链子罢了,旁人看着她,觉得她锦衣玉食风光极了,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痛。
直到后来,她的位置渐渐往上升,她的手里开始有了权势,她从皇后变成了太后,她成了当年宣和帝的那个角色,她才觉得快乐。
原来压在别人头上的感觉这么美妙!原来做“宣和帝”这么爽!
那她为什么不能做宣和帝呢?
她马上就要做成宣和帝了!
看着这一群敢怒不敢言的朝臣,太后满意的带着她还在吃糕点的长公主起身,从宴席间离开。
太后离去之后,宴席将散,人群三三两两的离开。
王太傅前脚刚出了宫宫,抬头看头顶上的淡月疏星时,正被一群人围上,这群人都拧着眉问他:“太傅方才为何不反对呢?”
女兵这个口子一旦开了,以后就堵不住了!难道还真让女人当官吗?这是什么道理啊!大陈难不成真的要变成女儿国了?
前些时候,左相流放,抬上来的左相唯太后马首是瞻,李氏又无脑跟随太后,一群人都跟疯了一样捧女人的臭脚,唯有同为望族的太傅反对了,他们才好说话啊!
王太傅却并不着急,只淡淡的笑了一下,道:“不必操之过急,过几日再说吧,眼下是太后宴席,只管开怀便是。”
想要让太后自取灭亡,就要让太后猖狂嚣张,今日,不过是太后最后的辉煌罢了。
见王太傅如此言语,人群有再多的不满,都不敢冒出头来,只疑惑的想——王太傅竟然还开始在意太后的宴席了?
王太傅当然不在乎什么宴席,他在意的只有他的家族,只要能保他的家族昌盛,他做什么都可以。
这群人以为他什么都不做,呵,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王太傅在宴席上离去的时候,本能的看了一眼林元英。
刚从宴席间走出来的林元英正走在人群中,察觉到目光,她敏锐的一侧头,正跟王太傅对上视线。
两人的目光意味深长的碰撞,随后又彼此转身离开。
在转身离开的时候,王太傅心中生出了几分难掩的兴奋。
——
很久之前,先帝还没去世的时候,林元英就是太后的走狗了,那时候林元英与他曾有过些许交际。
王太傅跟林元英没仇,只是单纯的党派不同罢了,但是同朝为官,难免互相碰见,他也知道林元英一些事。
林元英一直在找当初她被流放的亲人,说来也巧,这件事太傅还真知道,他甚至还知道一些内情。
林元英的那些亲人的案子就是太后亲手做的,但谁料,兜兜转转数年后,林元英又成了太后的刽子手。
王太傅从那时候就知道,林元英一定不会对太后忠心,没人能对自己的灭族仇人忠心。
所以王太傅背地里没少跟林元英联系,他需要这个棋子,林元英也确实不愧对他,收了他的钱后,也给他办事,他得知的一些消息基本都是林元英给的。
后来,太后灭了崔氏之后,林元英传信给他,说太后接下来就准备对王氏动手,灭了王氏之后,太后要一扫朝中各种望族,让李氏壮大,后登基做女帝。
王太傅得知了这件事,谋反的心都有了。
太后屠了一个崔氏还不够,现在还想来弄他们王氏,当他们世家门阀是捏在手里的蚂蚱吗?
王太傅便升起了几分狠心,几次谋算之后,便对太后起了杀意。
太后不死,他们王家就要死,但他不想让王家死,只能让太后去死。
政斗不行,太后后有李氏族人、下有懵懂幼帝,对朝堂影响太大,想要通过政斗来,一定伤筋动骨,但,若是刺杀呢?
以最小的代价弄死这个人,不就行了吗?
太后死了,李家群狗无首,都不知道上哪儿去咬人,幼帝时年八岁,轻轻松松便能捏在手心里。
王太傅起了心思,但他不会自己亲自动手,而是拉了林元英一起。
他找出了当年太后残害林家的证据,包括林元英父兄被刑审的笔录,各种女眷在流放路途中被糟蹋的案件,挨个儿摆在林元英的面前来。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看的下这些,林元英果然被他说动,对太后生出了杀心。
最后,两人合谋,在围猎宴中把太后弄死。
这是精于算计的世家与乱臣贼子的一场密谋,在他们的谋算之中,太后无论如何都要死。
王氏要太后死,是权势斗争夺权,林元英要太后死,是为了她家人报仇,两拨人目的一致。
王氏给她行方便,搞定金吾卫、五城兵马司那头的人,让她带着大批刺客进场,而林元英,则负责冒充刺客,杀死太后。
到时候,幼帝上朝,王氏可以直接掌控幼帝,以此来稳固朝纲,他们王氏可以百年不衰。
就算是暴露了,也完全可以将黑锅甩在动手的林元英的身上,王太傅也有把握把自己洗干净,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思虑间,王太傅回头望了一眼。
颠倒乾坤,就是今夜。
王太傅回头这一眼,正看见林元英挺拔离去的背影。
她走的极散漫,也不在意旁边人的看法,只随意走到了个地方,随后昂起头,对着脑袋顶上的月亮露出了一个畅快的笑容。
就是今夜。
颠谁就不知道了。
林元英就像是那个逮谁咬谁的狗,反正咬谁她都高兴。
欲壑难填以万民骨肉做祭的太后,嚣张跋扈沉迷美色的长公主,自私自利狼子野心的王氏,乱臣贼子筹谋数十年的廖家,黑吃黑、搜刮民脂民膏富养自己的李家,这帮人没一个是无辜的,当然了,也包括她自己——媚上欺下的鹰犬爪牙、出卖主子的叛徒走狗。
他们今日若是都死在这,何尝不是天下大幸呢?
宋家那个老小子真是跑得快啊,没赶上这大热闹!
林元英昂着头,对着天空哈哈一笑。
笑声四散,秋夜寂静,但她好像听见了,从遥远山边传来的声音。
仔细听,那是王朝的丧钟。
今日,丧钟因我血而鸣。
林元英转着圈儿,愉快的奔入到了这个夜晚里,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如同矫健的猎豹一样踩着风声跃起,最终隐于树林间。
静谧的黑夜之下,偶尔有人影在暗处飞速飘过,巡逻
的金吾卫偶尔会将这当成是野猫,并不在意。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危险悄然接近。
——
是夜。
栖凤宫内。
厢房外是很冷很冷的,秋夜的风呼啸着刮过,偶尔还有树叶吹起来砸在窗户上的声音,而被窝里却是十分暖和,一冷一暖之间,人缩在被窝里更不愿意出去,宋知鸢埋在被子里的小脸儿都被暖成了淡粉色。
宋知鸢与永安难得睡在同一张床上,两个小姑娘洗洗涮涮后,躺到一起说小话,说到后半夜,两人挤在同一个被窝里,像是两只拥在一根枝丫上的鸟儿,香甜甜的睡过去。
直到窗外开始传来一阵阵吵闹声。
深夜间突闻刀剑声,不知道是谁先冒出了一声怒吼,隔着紧闭的门窗、撞过拉紧的帘帐,狠狠地刺到了床榻之中:“有刺客——”
床榻上的宋知鸢猛地、惊惧的睁开了眼。
她“呼”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先瞧见的是头顶上绣着银丝莲花的床幔,随后是床榻旁边睡得正熟的永安。
宋知鸢疑心自己是做了梦,却又转瞬间听到了门外的的厮杀声,她从床上翻下来,手忙脚乱的跑到窗口处,小心推开窗往外看。
——
她们所处的地方是栖凤宫,宫内引活水,有一颗极高极大的梧桐树,树上悬挂了十几只芙蓉花灯,夜间盈盈亮着。
秋夜冷,庭前落尽梧桐,水边开彻芙蓉,本是极美的。
而现在,十几个黑衣刺客正从远处杀来,后又被庭院中的金吾卫阻拦,有人在高吼,有宫女惊慌失措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喊叫着往公主这边跑,却又在半路被一箭射杀。
血液迸溅中,宫女‘砰’的一下倒下,趴在地上不动了。
宋知鸢被吓到了。
箭矢破空时的风声那样熟悉,这辈子与上辈子的记忆重合,宋知鸢看的心惊担颤。
不、不应该啊,北定王已经走了,为什么还会有人来杀永安?
宋知鸢真的不懂。
她已经在尽力的做自己能做的事儿了,只可惜,她得知的故事只是浮在表面上的那么一小截,她确实改变了一点,但也仅有那么一点,故事不会因此而结束,箭矢也不会给宋知鸢答案。
那些利箭只会带来死亡,一支支利箭如流星一般破空而来,强行将宋知鸢从旧日的思绪之中拉回来,让她来面对眼前的情景。
下一息,宋知鸢猛地关上窗户,转身扑进床榻,手忙脚乱的去拉永安。
不管是谁要来杀永安,她都不能让永安死!她不能让永安死!
永安被她硬生生从床榻间拖出来、拽醒,混混沌沌中,她听宋知鸢喊:“永安,起来!刺客,有刺客!”
刺客?
昏睡中的永安被宋知鸢的拉的抬起头来,茫然且好奇的看过去。
她看见同处一个床榻之间的宋知鸢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跳起来,手忙脚乱的穿衣服。
和匆忙跳起来的宋知鸢不同,永安慢吞吞的,又茫然地拿着一件衣服看着,似乎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想,什么刺客呀?
永安以前只在旁人口中听说过“刺客”二字,但是从未曾瞧见过。
刺客该是什么样子呢?一身漆黑,脸上围着一块布,被抓住了就自裁身亡那种吗?
她想要好好瞧一瞧,但是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并未看见厢房内闯进来什么刺客,只看见了一个脸色苍白、死死抓住她的宋知鸢。
“知鸢?”永安瞧见宋知鸢的唇瓣都被吓得毫无血色,双目无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伸手去摸宋知鸢的脸,道:“你莫要怕,本宫带了这么多金吾卫呢。”
除了锦衣卫还有东厂的人,还有这么多武将,甚至文武百官都在,那么多武功精湛的将军,什么刺客能伤到她呀?笑话啦!
但是宋知鸢并没有被她安慰到,反而神情苍白的看着她片刻,后突然毫无征兆的问了她一句:“你最近抓了什么男人吗?”
哎?
永安瞪大了眼,回道:“本宫每天都在抓男人呀。”
男人肯定要新鲜的才好玩呀,公主府从不间断啦。
宋知鸢被她反回一句,先是一阵语塞,随后猛然回过神来。
“起来!起来!”她的声音高亢:“快走,我们去找太后!”
不管这些刺客为什么来刺杀永安,只要回到太后身边就安全了。
宋知鸢跟永安一样,无条件的依赖、信奉太后,只要太后活着,她们就有希望!
这时候,厢房的门“砰”的一下被踹开,幸好是两个金吾卫。
“公主,有刺客!”金吾卫吼道:“快走!”
闯进来的两个金吾卫带着她们就要跑。
两个姑娘在金吾卫的簇拥下站起身、跑出厢房。
才出厢房,一股血腥气便扑过来。
深夜之间,明月高悬,宋知鸢一抬头,就看见十几个黑衣刺客逼近——天子脚下,竟然有人刺杀皇女,这是早有预谋!
他们跑出栖凤宫时,不远处客厢房间,还瞧见了衣冠不整的李观棋。
“西边客厢房那边也有刺客,很多!”李观棋脸色苍白,身上只穿着中衣,跑过来看见公主,才缓上一口气。
四处混乱,只有位高者才会有人保护,他得跟紧公主。
“走。”宋知鸢当机立断:“去常芳宫。”
方才的队伍因刺客而乱成一团,宋知鸢拉着永安离开时,李观棋在一旁拼命跟上来。
三人被金吾卫围在最中间,一路往常芳宫跑去。
永安最开始是不知道怕的,她没见过这些,天潢贵胄是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的,他们笃定自己天生比别人命贵,笃定自己永远会逢凶化吉,笃定自己绝对不会受伤,笃定金吾卫会砍掉所有刺客的脑袋。
直到一位金吾卫被一刀砍死,血迸在永安面上,永安才突然升起一股惊惧。
金吾卫居然是会死的。
金吾卫死了,谁来保护她?
她也会死吗?
长公主居然也会死吗?
她害怕的浑身发软,几乎是被宋知鸢和李观棋架着跑。
他们甚至不敢从大道跑,而是钻进了密林之中,树枝从他们脸上抽过,这里是一片观赏林,里面没有路,人要硬生生挤过去,三个人都不敢松开彼此。
“跑快些!”保护他们的金吾卫越来越少,宋知鸢一边跑一边喊:“我们马上跑出密林了!”
但是突然间,右边的李观棋猛地停住了脚步,连带着永安与宋知鸢互相拉扯着一起停下,永安被拉扯的痛呼一声,宋知鸢差点摔倒,她才刚稳住身形,还没来得及骂人,就听见一旁的李观棋喃喃道:“那是什么?”
宋知鸢抬头看过去。
头顶上的天空被树枝切的七零八碎,在一块块被划分好的天空中,正飘着一道道黑色的火光。
黑色——起火了?这个方向是——
“是太后所在的宫殿,黑烟升起的方向,是常芳宫的位置。”宋知鸢震惊道:“竟然有人烧了太后的常芳殿!”
遇袭的不只是她们俩!还有太后!
永安昂着头,震惊的看着黑烟。
这烟看着近,但实际上烧火的地方离他们很远,她不知道母后如何,只觉得一阵阵恐慌。
母后也遇袭了吗?母后会死吗?
正在这时候,身后有一阵阵追逐厮打的声音传来,是那些刺客与金吾卫又缠斗而来。
宋知鸢一咬牙,当机立断道:“你们俩先藏起来,我往另一个方向走,我去引走刺客,李观棋保护好长公主!”
“此处有许多护卫,要不了多久就会反应过来,等过了这一段就安全了。”
“李观棋,今日之后,定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你!”
上辈子她没能护住永安,这辈子,她一定要让永安活下来!
第38章 阴湿男鬼廖寒商/暴烈甜心李万花当年……
秋月夜。
天上星月转,人间帘幕垂,宴席结束后,王太傅的住处在皇家园林东南角群殿间。
从前殿而回后,他拉来了一些亲近的同僚官员,又喝了第二顿酒。
席间往来皆好友,添酒回灯重开宴,方才在太后前殿中不敢说的话,现在换了个地方,终于敢畅所欲言。
“太后允征女兵,妇人之见!朝纲混乱,牝鸡司晨!”
“女人怎么能做官呢?早些年,林元英就该弄死!”
“若长久这般下去——”
高谈阔论间,有人没忍住,问向王太傅,道:“太傅觉得如何?”
坐在宴席首位的王太傅抿着手中酒杯,淡淡笑道:“诸位不必操之过急。”
乾坤未定呢!
说不准过一会儿,就能传来太后的死讯呢,这岂不是妙极了?
思虑间,王太傅抬眸,望向宴会外面。
天已经很黑了,一片黑压压的天中,隐约可见疏星淡月。
好日子啊,今日就该办宴欢庆,一起等来这个好消息。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太傅神秘一笑。
见太傅如此,旁人不知道王太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能继续狐疑的陪着王太傅继续喝酒。
几轮酒后,酒水正酣,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还有短兵相接的声音。
武器碰撞声清脆而冷冽,从寂静的夜色中猛然传来。
周遭的大人们都惊疑不定的起身望去,唯独人群中的王太傅神色淡然的举起杯子,啜饮一口后,道:“诸位大人紧张什么,一点动静便如此惊慌,成什么样子?坐下。”
“王大人!”旁边的大人不安的念叨了一句:“这怎么有短兵相接声?”
王太傅笑哼一声,并不做回答。
而这时候,殿外侍卫跑进来,形容匆忙狼狈,大喊道:“有刺客!”
诸位大臣惊慌的起身要跑,而就在这时,王太傅站起身来,眉尾上扬道:“哦?何方刺客?有谁受伤啊!”
这刺客杀到哪里了呀?又抓到谁了?太后死没死啊?长公主死没死啊?
这一个个问题在王太傅的脑海之中盘旋,让王太傅心底里都觉得一阵开怀,他唇边的笑意都要压了再压,才能压下去。
而这时候,冲进来的侍卫慌忙喊道:“冲我们来了!人数极多,快拦不住了,大人们快起身,从殿后奔逃!”
其余人都起身就跑,唯有王太傅气定神闲的姿态为之一顿,瞪大了眼道:“啊?”
冲错地方了吧!
当时不是这么说的啊!
太后也不在他这啊!
难不成林元英这个狗东西还想把他弄死、灭口不成?
王太傅晃神的这么一刹那,只听殿外传来一阵破风声,竟是一支利箭射来!
这利箭“笃”的一声刺入木案之中,王太傅双腿一软,转身也开始往后殿的门处跑。
林元英!彼你娘之!
王太傅跑向后门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刚才那些大臣们已经跑的没影子了,从后殿绕出去的这一条长甬道行廊之中空无一人,这群人都跑出去了!
也不知道等等他!素日里一口一个“大人”喊的亲切极了,现在到了关键时刻,跑的都这么快!
这时候,后殿中传来一阵厮杀声。
王太傅急的脸通红,提着衣袍往前冲。
甬道很长,窗外的月光落进来,在长长的甬道上落下了一条月光长路,王太傅一路踩着月影狂奔跑出去,忍不住回头一望。
身后一片昏暗,像是一张深渊巨口,殿中传来一阵厮杀声,兴许下一秒就会有一个刺客从昏暗之中扑出来,将他吞吃掉。
王太傅跑的更快了!
他好不容易跑出长而又长、好似没有边际甬道,扑出后门、走下台阶、瞧见外面清凌凌的月的时候,心中骤松了一口气,但才一转身,却瞧见了让他心神皆颤的一幕。
在长阶不远处,刚跑出去的几个大臣全都或趴或躺的伏在地上,唯有一道挺拔清俊的身影提着刀站着。
白绸织金飞鹤羽,三尺寒芒云吞人烟。
在她脚下,是一具具尸体。
那些大臣们身上的血蜿蜒汇聚成一个小湖泊,每一张脸上都凝着死亡前的惊惧与痛苦,一双双眼不甘的看着各处,简直像是佛道画中饿鬼道里面的画面出现在了人间一般。
而其中唯一站着的人影提着刀转过身来,面上竟是带着笑的。
“嗯?——王大人,巧啊!您没死里面啊?”那人一抬眸、一开口间,还是那般恣意随和,像是在上朝途中跟同僚打招呼一样。
正是林元英。
王太傅脚下一软,是真跌坐在地上了,他两股颤颤的看着这一幕,嘴上的胡子都在颤。
林元英向他走来,像是要伸手扶他:“大人怎的坐下了?这秋日寒冷,地上凉,当心您的身子。”
王太傅蹬着腿往后面蹭去,他的手肘撑在地上,一张脸变得又青又白,外厉内荏的、虚浮的吼着:“林元英!你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
“王大人忘啦?”林元英似是有些惊讶,挑眉看着他道:“今儿不是咱们商量的吗,我来杀人啊。”
这么匪夷所思的话,她怎么能说的这么理直气壮啊!
“那也不当来杀我们啊!”王太傅捶着地吼道:“不是说好了杀太后吗?是刺杀,不是屠杀!你这是想干什么!”
这是疯了吗?
林元英听了他的话,笑哈哈的走过来。
她想干什么?
她想弄死所有人啊!
她恨大陈,恨太后,恨左相右相,她平等的恨所有人——原本呢,谋反的时机还要再等一等的,谋反需要大量屯兵,让这些兵悄无声息的接近长安是很难的,但谁料,王大人给了她机会。
王大人为了杀太后,给她行了方便,交出了五城兵马司的空缺,让她能给廖家那边送去一个进长安的机会。
她当然不会放过,所以她愉快的把廖家人放进来啦!
王大人只以为林元英是一把可以驱使的刀,却不知道,林元英还是别人的刀,王大人只想在大陈上挖掉一块生了蛆虫的腐肉,林元英却想把大陈脑袋切下来。
廖家军要做的也很简单,他们要杀人,杀最多的大臣,而在今天这个美妙的夜色里,他们埋伏多年的亲兵会已经在攻打长安了。
林元英昂头看了一眼天色。
他们在大别山,看不到外面的长安城,今夜的长安城,一定——十分热闹。
王大人是想杀太后,廖家人却是想谋反啊!前者最多是在大陈这艘巨船上扔下去个人,但后者,却是要在这船上砸个洞。
林元英当然选后者。
她啊,一口吃了三家饭,太后一个,王大人一个,廖家人一个,她来者不拒,见了就吃,吃完就掀桌。
想起来方才杀/人时候的美妙滋味,林元英脸上的笑容越绽越大。
她以前一直都笑着,只是那时候,她笑的浮于表面,像是与人寒暄时必须戴着的面具,偶尔瞧着会有一点虚伪,但是也不会让人觉得多刺眼——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嘛。
但现在,那走过来的人没有任何表演了,全是真情流露。
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她的唇瓣高高咧开,猩红的唇瓣像是被血染成,那双眼因为兴奋而微微涨红,像是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恶鬼,虽然披了一层人皮,但里面那一层不属于人的、早已死去的已久的魂儿却散发出渴望血肉的癫狂气息。
“你、你——”王大人被她吓到了,他以前就听人说过林元英是他妈个不要命的疯子,但他没想到,林元英真能在这种时候疯起来。
“你去杀太后啊!”王太
傅都有点语无伦次了:“你去杀太后!太后才是杀了你全家的人啊!”
林元英听了这话,只笑。
杀了他们家的人是太后吗?可以是,但也可以不是,她更觉得是时局,是政斗,是所有人,是这稀烂的大陈!
她缓缓开口,声线悠扬,尾音里都带着难以抑制的痛快爽感。
“王大人别着急。”明月在她身后高悬,将她的影子拉的好长,她高高举起手里的刀,笑道:“太后那边有人去啦。”
——
此时,太后寝殿。
常芳殿。
与四周的血流成河不同,常芳殿最深处厢房中一片寂静。
深山浅溪,鸟雀清鸣,月光穿过纱绸长门,在地面上烙印出一排排齐整的窗花月影。
“咔嚓”一声,门慢慢被推开,一道影子从门外慢慢的飘进来,他的步伐那样轻,没有任何声响,不吵不闹,只静静地看。
[看。]
看她离开他之后过得风生水起,看她贵为太后,得到了她想要的日子。
月色薄凉,便显得冷清,殿外的喧闹与厮杀仿佛被隔绝在长门之外,厢房之中听不见那些厮杀与怒吼,只有静静流淌的月华,与角落处渐渐燃升的一线轻烟。
轻烟缓慢上升,撞到廊檐间后四散而开,弥漫在整个厢房之中,淡淡的香气漫入床帐之中,飘到了床帐中。
锦被是翠绿色的,在这柔软的绸缎内,簇拥着一个美丽成熟的女人,女人的半边手臂露在外面,被翠绿的锦被一照,映出牛奶般的颜色。
[看。]
看她这张可恨的脸,看她那颗无情的心,看她眼角的细纹里,有没有掺杂一点后悔。
暗沉流动的绿与雪白柔嫩之间,露出了一张面,这是一张极艳美的面,丹唇曲眉,丰颊柔嫩,睡得无知无觉,并不知道毒蛇的獠牙已经近在咫尺。
[看看看看看看看。]
看她失去一切时,会不会想到多年前的某一天,她为了权势抛弃他,成为宫妃的那一日。
她像是躺在翠色荷叶中的红色莲花,每一根发丝都透着美人儿独有的韵味,岁月不曾消减她的魅力,反而为她添了几分独有的魅意,近之生香。
她是静的,美的,沉睡的,那些纷乱都入不得她的耳,她裹着被子,沉沉的睡着。
梦中的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兴许是做了一个美梦,眉宇间都带着淡淡的笑意。
也对,她拥有全天下的东西,她站在权势的顶端,她的梦也应该是流淌着甜美的酒香的梦,这样的梦,谁不醉呢?
[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
她不会死,她会活着,她会看见自己失去一切,她会明白背叛他的代价。
她睡在梦里,像是永远都不想醒来。
看着她的人也不动她,像是要这样永远看着她。
[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
看她高楼起,看她高楼落,看她体会到他的痛苦,看她如何在黑夜熬到天明。
——
厢房寂静,直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沉重,惊慌,一头撞到厢房外,才打破这种死一样的寂静。
“母后——”
幼帝的哭腔划破夜色,在空荡荡的厢房之中惊现。
床帐中熟睡的太后猛然惊醒。
她自榻间匆忙坐起,一扭头便瞧见床帐拉开了一条细缝,好似曾经有人来过似得,但是床帐外面空无一人,她猛地抬手拉开床帐,起身下榻时,正看见厢房门被人撞开。
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太监,后背上背着哭的直抽抽的永昌帝,他声嘶力竭的、哽咽着喊:“母后!”
李太后下床榻时已经穿上了放在一旁的红绸外披,一双艳丽的眼眸环顾四周,不见惊慌,只在小太监沾着血的鞋面上望了一眼,后冷声道:“何事?”
深更夜间,她的宫女不见了,外面的侍卫没有动静,一个小太监竟然能背着皇上跑来,可见外面是出了大事。
“启禀太后,外头来了刺客,侍卫们都被杀了,只有小的背着皇上跑来了。”
小太监才十来岁,被吓得脸色惨白,进来的时候腿肚子都在抖,几乎是直接跌跪下来,连带着身上的皇帝也滑下来,狼狈的趴在了地上。
“本宫的侍卫呢?”太后问。
“都死了。”小太监哆哆嗦嗦的说:“都死了。”
小太监几乎是和宋知鸢一起跑出来的,永昌帝所居住的殿距离太后的殿更近一些,跑来的更快,这一路上,小太监见到了很多刺客,这些刺客的数量远高于侍卫,而且他们显得来势汹汹,早有准备,侍卫反倒被打的猝不及防。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死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群刺客见了他们,却不曾动手,像是特意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他就这样跌跌撞撞的,背着永昌帝跑进了太后的后寝。
太后是权势的顶峰,太后是大陈的定心骨,只要靠近了太后,就安全了。
听着这小太监的话,太后难免生疑。
她当然生疑!谁能想到她亲手救出来的的左控鹤联合着世家一起来刺杀她,谁能想到她那多年不见老情人磨刀霍霍十余年来谋反,她想不到,她只想,她那么多侍卫,怎么就悄无声息的死了?
是谁有这个能力?又是谁要杀她?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人做了这么多准备,皇帝应该是第一个死的,他一个孩子又怎么可能活着跑过来?
就凭此人之言,她难以相信。
她抬腿便往门外走去,急于求证,甚至不曾多看她的儿子一眼。
永昌帝则被小太监背着,跟在太后身后。
太后正跨出厢房的木阶。
她喜静,每每选住处,都是最偏僻,最深处的,跨过厢房的门,外面是一处假山石景,石头旁栽种了一颗极高的松木,曲径通幽处,圆门掩奇石。
跨出木门,走过石景,就可以看见外面的回廊长院。
但是太后才刚跨出木阶,就看见她的宫女倒在地面上,胸口上插了一支长剑,在其身下有流出的血液,远处是许多侍卫,每一个都死的悄无声息。
太后瞧见这人,脊背冒出一阵寒气,她迅速环顾四周,但是却没看见任何一个刺客。
她刚才什么都没听到,就像是这群人无声无息死了一样!阴阴森森,如鬼蜮一般。
刺客都去哪里了?
是谁杀了人却又不站出来?
李太后的眼眸发着颤,目光在触碰到鲜血的时候,猛地打了个颤。
这么多人都死了,她的女儿呢?
她顾不得思考,匆忙退后两步,道:“走,从后殿走。”
她有那么多侍卫,她有那么多大臣,她要登基做女帝,她要坐拥万里江山,她不可能会死在这里!
小太监像是个闷头苍蝇一样跟着太后,太后身边一个用得上的人都没有,全凭着自己记忆,带着人往后门的方向跑。
她要去栖凤宫,去找她的永安。
从后门走出长廊来,外面便是宽阔的园景长院,他们三人跑出来之后,太后迎面便看到长院之中站了一排排的士兵。
士兵身穿黑色盔甲,手握长枪,齐整方规的站成一排排,盔甲覆盖了他们的面,让人看不见他们的脸,肩头蹲着一只鹰,黄油油的眼眸死死的盯着
人的脸,月光照在武器上,落出一层森冷的光,他们就像是一只只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阴兵,堵在后殿门口,迎面撞见,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太后被那股杀气骇的倒退半步。
在不知不觉间,整个常芳殿已经被包围起来了。
像是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而来,而他们三个只是扑出来的三只小虫子而已。
这似乎是幕后之人的一个玩笑,让他们惊惧,让他们奔逃,然后又堵住他们离去的死路,像是猫捉老鼠一样作弄。
那背着永昌帝的小太监瞧见这一幕的时候,被吓得“啊”的一声,背着永昌帝后退两步,尖叫着喊:“太后,太后!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就是这群人杀进来,他们杀了所有人!”
唯独放了他们两个出来,让他们来找太后。
太后见到这些士兵的装束,只觉得脑袋“嗡”了一声,身影一晃,人都险些倒下,幸而一只修长细美的手死死的抓住了廊柱。
她那双艳美的狐眼定定地望着这些兵。
黑甲覆面,长枪林立,肩膀上都蹲着一只飞鹰,这是她在梦里看过无数次的装束。
西洲廖家军。
西洲、廖家。
这四个字一冒出来,就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捶打到太后的面上,太后踉跄着后退一步,原本清晰的脑子里塞进了太多的事情,全都走马观花一样冒出来,让太后脑海一片混沌。
廖家,廖寒商。
西洲廖家多年镇守西洲,数十年前,一直都是廖家的长辈镇守,后来,她入宫之后,廖寒商就也去了西洲。
她从此不敢问西洲。
大陈东南西北四个地方,东水南疆北江,她都派过不少人去看,唯独西洲,她从不曾去让人问,她怕听见什么不该听的,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她向西洲竖起一层高墙,直到死,都不想听到那边的任何一个消息。
但是就算是她不想看,有些消息也是拦不住的,那些细碎的东西随着风而来,灌入她人生的每一个角落,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将她填满。
她牢牢记住了西洲的廖家军的兵甲,记住了廖家枪,记住了塞上风沙连长洲,记住了浸泡在边关多年的人。
她知道他恨她,他一定恨她恨的想让她去死,她希望他忘了她,却又害怕他忘了她,这些不甘的记忆时常在午夜梦回中翻起来,像是一根根针,刺在骨肉里。
她偶尔也去他们少年时相遇的地方坐一坐,想回去看一看。
但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已经没有人了!
这些事情都过去了!过去了过去了过去了过去了!过去了的东西就该忘掉,就该放在坟墓里一辈子不翻出来,他该在西洲去娶一个女人,生他的孩子,过平静的日子,偶尔在梦里骂一骂她,第二天就忘掉她,而她,应该去登上皇位,去做大陈的女帝,站在权势巅峰,他们不再是一路人了,他们应该再也不见!
可是,可是!他现在居然带兵过来,杀她的人,围她的殿,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她筹谋许久才有今日的一切,这数十年,外人看她光鲜亮丽,但她自己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她背着那么多的恨,流过那么多泪,她好不容易才能有今天,眼看着权势在望,皇位在即!她的一切都要被毁了!
“廖寒商!”站在月下、穿着红色绸裙的艳美女人爆发出一阵尖叫:“滚出来见本宫!”
她的尖叫声骤然拔高,将一旁的小太监与永昌帝都吓坏了,这两人互相挤着拥抱着,永昌帝一脸畏惧的看着他突然发疯的母后。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场面今天晚上都见齐了,到底是个八岁的孩子,现在早都被吓坏了。
而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常芳殿里突然飘出一阵悲凉、沉浑的骨埙声。
骨埙产于西洲,其声幽冷孤寂,在夜色间骤然传来,使愤怒的几乎失去理智的李万花骤然回过神来。
她听过的,很久很久很久之前。
廖寒商躺在墙檐上吹一个椭圆稍尖形的乐器,他说,那叫埙,是来自遥远西洲的地方,是战死在西洲的将士的悲鸣,他教过她,可是她学不会,就只听着他来吹。
她听过很多次,但后来再也不听了。
她死死的盯着身后的殿宇,恍惚间记起来,莫名其妙安静的院落,被掀开一个缝隙的床帐——原来他早就和她打过招呼,只是她沉浸在旁处中,没有去深想。
他来了多久呢?又在旁边看了她多久呢?
她看着那扇黑洞洞的门,胸口间猛烈的跳动,一股恶狠狠的凶劲儿顶上来,片刻后,她赤红着眼,粗重的喘息着,抬起腿,踩着那空灵的骨埙声,一步步走向这片黑暗。
装神弄鬼的狗东西!
第39章 故人重逢,恨比爱深,怨较情浓哪怕自……
殿宇深,月色寒,回廊长寂。
悲凉的骨埙声填满天地间,其中似是藏着无尽悲凉,直到走廊的尽头响起一阵蛮冲的脚步声。
如果今天站在她面前的如果是林元英,那她会答应给林元英全家平反,会让当初害了林元英一家的人去死,只要能保住大陈江山,她完全可以一杯毒酒把所有人送下去。
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如果是王太傅,她自己也可以死,只是临死之前,她要让她的儿子记住,王太傅是他的杀母仇人,王家狼子野心,今日她死了,来日她的儿子一定要让王家满门下狱,男子去势女子为娼,世世代代给她赎罪。
但今天站在这里的是廖寒商。
所以李万花没有算计,只有恼怒!
你怎么敢呢?她想,廖寒商,你怎么敢让我受伤呢?
在他面前,李万花娇蛮,霸道,不讲道理,她就是对的,她有恃无恐,哪怕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儿她也不怕他。
李万花就裹着这样的怒火,从甬道外冲进来,一掌推开了后门。
后殿的木门“嘎吱”一声响,李万花冲进来的时候,几乎是爆吼一声:“廖寒商——你这个王八蛋,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冲进来、尾音高亢落下的时候,正看见坐在临窗椅面处的廖寒商。
李万花还和年轻时候一样,但他与年轻的时候浑然不同了。
年轻时候的廖寒商恣意爽朗,是长安最耀眼的翩翩少年郎,打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如初升烈日,远远便能看到他身上的光芒。
而现在,坐在圆面莲花凳上的男人病骨支离,身上穿着一身素色灰袍,袍下清晰可见一把骨头,单薄消瘦,三十有七的年岁,却满头白发,听见动静,他放下手中的骨埙,抬起脸看过来。
那是一张苍白的面,毫无血色的唇,一双死气沉沉的眼,半个身子隐匿在黑暗里,像是一条盘绕在林间木上的蛇,看一眼都让人觉得发阴。
像是一下子老了七十岁,只剩下一把骨头,硬是不肯咽气,就算李万花把他埋到了棺材里,他也要用他的手硬生生刨出来一条通天路,一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十八年!
十八年过去,他终于重新站在她的面前。
他人死了,魂也要钻上来,裹着满身的腐蛆过来,看着她,回她的话。
“我想做什么?”他苍白的唇瓣扯开一丝缝隙,像是笑了,声线发飘的回她:“我来讨债。”
她欠他太多的债了,她为了追逐荣华富贵,头也不回的走了,把他抛在了过去的旧时光里,让他一个人在恨意里起起伏伏,他如何能不恨她?
他不是没有挽回过,他无数次纠缠她,可她不见他,她进了宫,成了宣和帝的宠妃,为宣和帝生下了两个孩子,为了宣和帝和一群后妃争风吃醋,她成了最终的赢家,她贪婪到什么都要,唯独不要她,她大方到什么都赏,就是不肯赏给他一个目光。
她不肯再爱他,她不肯!
但没关系。
从西洲到长安,这样远的路,她不肯为他走,那他就走回来。
她不肯再爱他,那就来恨他。
她喜爱宣和帝给她的权势,地位,孩子,那他就把这些一一都毁掉,她让他一辈子孤苦伶仃,他就要让她也晚年不幸。
故人重逢,恨比爱深,怨较情浓,哪怕自己不好过,也要让对方痛苦。
因为他的许多年,就是这样痛的。
爱里生出的痛,就像是骨头里长出来的脓,时时刻刻,不休不眠。
而当廖 :
寒商说出“讨债”的时候,李万花心口一紧。
“讨债?”她念着这两个字,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这个人,杀了这么多人,背上谋逆的罪名,居然只是为了向她讨债。
“我不过欠了你一段情债而已,值得你翻上朝堂,来杀这么多人吗?”
她不明白,在深宫里沉浮这么久,她早就觉得情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她要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她就走不到今天。
“你要讨债,你向我来讨啊!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谋反!”她早都不在乎这幅皮囊了,如果能让她当女帝,她跟王家那个死老头子睡一下都行,更何况是廖寒商呢?
更何况是这个,她真正爱过的人呢?
如果他想要她,何必要做这样的恶事!
不过一段情债而已,她愿意还,可以还!
“你要觉得我亏欠你,你来找我,我一定都还给你,宣和帝早都死了,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也不会拒绝你。”
李万花踩着绣鞋走过来,白着脸,一字一顿道:“现在停下,本宫还没死,永昌帝还没死,本宫可以想办法把这件事压过去。”
弄成什么暴乱,什么谋反,只要压过去就行了!到时候,他还是廖家军的将军,她还是太后,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过去的那些岁月两个人都铭记于心,他们现在也为时未晚。
廖寒商却并不回应她的好意。
他只用那双眼看着她,似笑非笑、语调讥诮的回:“我和你在一起?成为你的裙下之臣,做你的不见光的男宠?”
他做不到。
因为他不能这样轻易地原谅她。
在过去无数个夜里,他是靠着无边的恨意熬过来的,他这样轻易的原谅了她,那他过去那些日日夜夜算什么?
她为了权势,想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就可以去嫁给别人当妃子,她为了荣华,给别的男人生了两个孩子,现在见到他掀桌子,又愿意回来收他做男宠——呵,李万花勾勾手指头,他就要跑过去舔吗?
不可能的。
他不可能做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当初我求你给我时间,给我机会,你不肯。”他说起过去,声线轻柔,说出来的话却残忍万分:“现在,我也不会给你机会。”
他那双眼猩红的看着她,像是要将她剥皮抽筋。
太后瞧着他这模样,步伐不由得一顿,她大概没想到廖寒商会如此恨她,恨到带着整个廖家军谋反,恨到让大陈血流成河,恨到让所有人都去死。
廖寒商疯了,她却不能疯!她要钱要权要天下!她什么都要!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的一切,不可能因为一个疯子断送。
当务之急,还是稳住他。
由此便可见,李万花与廖寒商的“爱”还是不同的,李万花在痛苦与挣扎之中妥协了,爱和恨都被放到了后面去,她学会了权衡利弊,学会了虚情假意,而廖寒商的爱不是,他的爱是独占,是侵略,是双方独有,是不能背叛,他是爱万花,但更恨万花。
一旦背叛,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人虽然还站在这,但是他早就不是一个人了,他是一团由执念和恨意组成的莫名其妙的一团东西,他说不出什么爱,什么回忆之类的话,他张开口,只能呕吐出粘稠的、冒着泡的黑色液体,里面混着烂肉,他的血肉早都枯萎,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和我一起死吧,万花。
李万花脑子里飞快转了一圈,软下声调来,靠近他,轻声说道:“何必呢?当年当年我也是被他逼的进宫。”
“我当年爱不爱你,你不清楚吗?”李万花的声音软下来,像是示弱,狐眼一垂下来,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人突然变得十分可怜,连语调里都带上哭腔:“只是宣和帝非要让我进去,我能有什么办法?那时候我不敢告诉你,也是怕你做蠢事,万一连累了两家,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可怎么办?我只能和你退婚,后进宫中去,但我的心里一直都是你,你走这么多年,我从没有忘记过你。”
当年正是壮年的宣和帝,对他们两人来说就像是一座大山,宣和帝轻轻掸下的一点灰尘,落到他们二人头上就是一场泥石流,他们无法反抗。
这一点李万花没有撒谎。
当初宣和帝要她进宫的时候,确实是强迫她,她不敢告诉廖寒商实话,也确实是怕他发疯。
若是寻常人要强夺他,廖寒商发疯便发了,廖家当年也有几分家底,但是对上宣和帝也是死路一条,她才一直隐瞒,只说自己嫌贫爱富,不愿嫁给廖寒商。
她是真的爱廖寒商,也是真的想保护他,所以愿意为廖寒商受苦。
因此,廖寒商才能安安稳稳的去到西洲。
现在事到如今,宣和帝已经死了,那些当初不敢说的话现在也敢说了,她情真意切的提及过去,希望这个人不要再因为恨而过来报复她。
就算是非要报复,你去刨宣和帝的坟不行吗!跟她个可怜无辜的女人发什么火呢?
而廖寒商听到这些话,只溢出了几丝笑,那黑沉沉的眼眸里似是有火光炸现。
他一字一顿道:“在他面前说爱他,做他的宠妃,做他的皇后,给他生儿育女,在我面前说是他强迫你——李万花,你到底那一句是真的?宣和帝废除皇后、给你后位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他废了先皇后的儿子、重新立你儿子为太子的时候你在想什么?那些时候,你没有爱上过宣和帝吗?”
李万花当即理直气壮的回道:“我没爱过他,我从始至终只是被他的权势所威慑而已。”
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李万花在宫里的每一日都受尽折辱,如果一定要说“爱”的话,那李万花爱的是宣和帝的权势,而不是这个人。
她说的是真话:“我爱过的人只有你。”
她心底里真正爱过的男人只有廖寒商一个,但是如果问她最爱的是什么,那就不是廖寒商了。
真要弄个顺序的话,她最爱的是她的权势,其次是她的女儿,然后她忠心的娘家李氏,廖寒商得排在最后。
她不介意说好话哄哄他,也不介意跟他在一起,如果她早知道廖寒商对她念念不忘到这个地步,她肯定在宣和帝死的那一年就去找他。
“这些曲意逢迎、满口瞎话的本事,是在宣和帝那里学会的吗?”她的那些真心话说出来,却让廖寒商觉得可笑,他看着她,苍白的薄唇慢慢扯大:“这些话,你跟宣和帝也说过,现在修修剪剪,又拿来骗我,我早已不信了。”
过去的十八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期盼她。
第一年,他恨她,但如果她愿意给他一封信,他可以原谅她。
第五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如果她后悔,他可以想办法把她带走。
第十年,他想她想到偷偷回长安,用足迹丈量西洲到长安的距离,那是他们之间的路。
而现在,第十八年,他不需要她的爱了。
他只要她生不如死。
听见廖寒商这样尖锐的话,李太后脑子里的算计突兀的一顿,整个人像是断了线的木偶,离奇的在原处僵硬了片刻。
曲、意、逢、迎。
这四个字,像是一把利剑一样刺到她的胸膛里。
曲意逢迎,她也是为了活着啊!如果不是她曲意逢迎,当年的宣和帝就会降罪给廖寒商,如果不是她曲意逢迎,她李家那些人都会死!如果不是她曲意逢迎,现在根本就没有他们两个了!
“你什么意思?我曲意逢迎他有错吗?就放到当初的任何人身上,都得去逢迎他!我做的才是对的,如果不是我的逢迎,我们两家都要倒霉!当初他要娶我,谁能拦着,你拦的了吗?”
她的声音突然都变得尖细,像是恼羞成怒,如突然被抽了一耳光一般。
提及过去那些事,她觉得屈辱极了,特别是这些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她哪里对不起他呢?她只不过是因为时局抛弃了他,
但他一直都是她心底里不一样的人,她只是迫于无奈才答应宣和帝,但她心里他才是最重要的、最不能触碰的人!她掌权之后,那个世家的人没祸祸过?那个门庭的人她没抽过?她唯独没碰过西洲廖家!她对他的特殊还不够多吗?
可他呢?
他居然要谋反!
李太后被气得浑身发抖:“当初宣和帝活着的时候你不谋反,你不去杀他,现在他死了,你倒是来欺负我来了,你真有那个本事,你去把宣和帝的坟给刨了啊!你谋反了你就能当上皇帝吗?长安外面还有三边重军,只要有任何一人回来勤王,你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你以为你带一些兵就了不得了吗?长安还有五城兵马司,还有金吾卫!他们马上就会过来,你到时候死无葬身之地!”
“今日这群人死了,明日我便去刨他的坟,我一直很想杀他,日夜都想,他死在我谋反之前,是我的遗憾。”坐在椅面上的人缓慢站起身来,转而轻柔一笑:“至于我的脑袋,没关系了。”
他步伐缓慢的走过来,对她丢下一句:“你想要的都被我毁了,就足够了。”
别人谋反,是想坐稳千古大业,想搞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他们小心翼翼,他们不敢暴露,但廖寒商不是。
他就像是飞蛾扑火,用燃烧起来的火星弄死一些人,然后利落的死去就行。
李太后急了,她就没见过这一号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人,别人杀她都谈利益,他杀她,就是纯恨她!
这样的人反而更难弄,他什么都不要!就要她死!
她伸手去抓他的手臂,却只抓住了一截空荡荡的袖管。
李太后微微一怔。
那走过去的人仿佛突然记起来什么似的,回头望着她,突然“噢”了一声,道:“西洲横水河之战,西洲被断了粮草,重伤之下,丢了一只手。”
横水河之战——
李太后脑袋“嗡”了一声。
她记得这一战。
李太后突然不敢说话了。
她收回手,向后退了两步,像是一下子变成了个哑巴。
她心虚、安静、退让的样子落在廖寒商的眼眸里,并没有让廖寒商觉得自己压了李太后一头,反而让廖寒商觉得痛。
他很痛。
他看着她,缓慢向前逼近,他问:“你还记得这一场战役吗?”
李太后当然记得。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是十七年前。
那时候,她跟廖寒商分开已有一年,她已经嫁进宫里做妃子,刚刚生下永安,宣和帝那个狗东西对她盛宠十分,她因为恨宣和帝,故意勾结三皇子,陷害了宣和帝的大皇子,导致大皇子中毒。
那是宣和帝未来的太子,且,那时候大皇子要去西洲送粮草。
李万花早就知道他是要去西洲送粮草,西洲就是廖家所在之地,她知道大皇子是要去支援廖家,但是她还是动了手,因为机会千载难逢,相比于旧人的安全,她更想要自己眼前的利益。
她自认为手脚十分干净,但还是被当时的先皇后拿捏到了短处,先皇后要她的命,把她打了个半死,最后又被宣和帝保下来。
宣和帝也跟廖寒商一样,对她又爱又恨,他舍不得杀李万花,只是怒骂李万花,呵斥她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妇,是个贱女人,将李万花交给先皇后掌掴泄愤,只要先皇后不杀了李万花,怎么都行。
宣和帝的原话是:“她年幼,不懂事,你是一国之母,不要与她计较,稍作惩戒便是。”
先皇后为此大拗,她没想到宣和帝是这样薄凉自私的人,他的亲儿子都被李万花下毒了,他竟然还能留下李万花。
反而是李万花看的清清楚楚,她早就知道宣和帝是什么样的人了,宣和帝要不是这样自私,他当初就不会毁掉她的幸福。
他当初可以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委屈李万花,后来就可以为了自己的幸福委屈先皇后,这些女人在他眼里都是物件,他更喜欢谁,谁就更重要。
至于物件本身是怎么想的,不重要。
也因为这件事,先皇后和宣和帝离心,而李万花被宣和帝送出长安城,关到了长安城附近老君山的寺庙里修行,让她给自己赎罪。
就是这段时日,朝中传来了一个噩耗,西洲与边疆蛮夷开战,横水河之战惨烈无比。
廖家一大半人都死在了横水河,包括廖寒商的父母。
那时候,结果被她一搅和,大皇子中毒,耽误了行程,西洲战败。
她当时愧疚的差点没给自己吊上去,难受的在佛堂跪了三日三夜。
这等行径传到宫里去,叫宣和帝龙颜大悦,他以为她知道错了。
他不知道,她是因为自己间接害了廖家才如此愧疚,如果她知道自己能将廖家害成这样,她还会动手吗?
她不知道。
那些过去的事情浮回到脑海里,李万花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恶人有恶报”,她白着脸向后退了一步,依旧没敢说话。
她不知道廖寒商知不知道当初廖家军死伤过半的事情跟她有关系,她只是想,如果廖寒商这时候抽她一个耳光,她可能会好受些。
但廖寒商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道:“万花,你真的爱我吗?”
如果她真的爱他,会为了打压大皇子,而害死他们廖家吗?
李万花绝望了,她听到这一句就知道,他知道。
他知道她干的那些事。
所以他要把她拽下来,让她也痛。
他用那黑沉沉的、充满恨意的目光看着她,直到她低下头,他才转身从厢房中走出去,脚步声轻的像是风,转瞬间就看不见了。
他走后,李万花脚下一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李万花已经没力气爬起来了,她想起来了廖寒商的父母,她见过的,廖伯父廖伯母都是很好的人,早早地给了她聘礼。
那样好的人,因为她的一些计划而死在了西洲——她当然可以给自己开脱,是大皇子无能,中了毒就处理不好别的事,是那些同去的官员废物,没了大皇子就动不了,但是她还是觉得难过。
故人与敌人之间,就差这一笔,好像轻而易举就能收回去,但她知道,回不去,因为这一笔,是她当年为了权势,重重刺下去的刀。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捂着胸口躺着,在这时候,她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哭叫声。
是永昌帝的声音。
廖寒商要杀永昌帝——
李万花躺在地上,睁开双眼,惊恐的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她猛地爬起来,往殿外冲去。
这是她唯一翻身的机会,这是宣和帝的血脉,她要用命去保住永昌帝,廖寒商可以杀她,但不能杀永昌帝。
当她跑到门外的时候,廖寒商已经命人将永昌帝拖走了。
见她追出来,廖寒商回过头,给了她一个浅浅的笑容。
“不要担心。”月色之下,他的脸散发出一种死白的光,漆黑的眼眸阴恻恻的看着她,语调轻柔的像是毒蛇的嘶鸣:“我会把所有人都抓过来,一个一个杀。”
这样盛大的场面,他得让她看着。
李万花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勉强抓住门框才站稳。
这时候,廖寒商抬起头来,看着头顶上的天,含笑道:“你的官员,你的儿女,你的亲信,应该——都快抓到了吧?”
——
彼时,山脚下。
当时三人分开的时候,宋知鸢带着永安和李观棋摸到了栓马的马厩里,三人各分了一匹马,彼此分开而逃,她换了永安的衣服,头也不回的引走了刺客。
刺客看见她穿了永安的衣服,都想来抓她。
他们并不真的射她的要害,箭矢擦着她的手臂肩膀落过去,却不敢真的射中,看样子是想活捉,反而给了宋知鸢机会。
换寻常女人早都吓晕过去了,但宋知鸢有好一身胆量,有一副好身板,硬是撑着一股劲儿跑出去。
这个时候,永安才被李观棋带着逃出去。
第40章 先杀个永昌帝耶律青野在骑马赶来的路……
深夜,大别山。
永安被李观棋带着在山野间胡乱穿梭,身上的绫罗绸缎早已被刮破,逃命时候的冷汗被风吹干,又泛起一阵冷意,因为事出匆忙未曾穿狐裘,深夜的寒风刮的她浑身生疼。
永安前半夜还跟着李观棋骑马跑,后半夜却是两眼发昏,浑身发软,脑袋一抽一抽的疼。
她害了风寒,烧起了高热。
千金公主这辈子就没吃过
苦,娇贵的如同精心饲养的牡丹,稍微来一阵风,都会让她瓣花凋零,更何况是这要命的刺杀与奔逃。
她连睡个男人都是直接下药,她能有什么毅力和耐心啊!
就算是那些刺客都被宋知鸢吸引走了,但永安这个废物还是不行,生死关头也没见到她爆发出什么惊人的毅力,她跑到一半儿就要死在马背上。
身后目前还没有追兵,李观棋按着记忆里的山路带着永安往下跑,跑到山脚下,永安都快从马背上跌下来了,无奈之下,李观棋没有带着她立刻逃跑,而是去了附近的山民家中。
之前从长安来的时候,永安是坐着随云榻来的,全程就没下来,自然不知道外面的山路,但李观棋位卑,他一路上连个马车都混不上,是自己骑马过来的,这人脑子又灵光,硬是记住了所有山路。
要不是李观棋,永安估摸着都能自己把自己困死在山里。
李观棋带着永安亡命奔逃下了山后,开始在山脚下摸索,山脚下有很多山民,这些人靠山吃山,多是猎户和药农,在找这些人家的时候,李观棋心里已经敲起了算盘。
他不知道这次谋逆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谋逆,那都是上面那些大人物的事情,与他无关,他左右不了局势,他甚至不知道任何风声,他只知道——
李观棋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马上的永安。
永安已经因为高烧趴在了马上,她意识混沌,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知道,长公主在他手上。
这场谋逆迟早会结束,就算是太后死了,皇帝死了,日后也会有其他宗亲上来——先帝虽然其他儿子都死了,但是先帝还有弟弟,宗亲还是在的,其他的将军也会过来勤王,到时候,长公主就是唯一的正统血脉,又是个女人,他们不管是谁当皇帝,都会善待永安,以彰显自己的仁德。
只要长公主活着,只要有来日,长公主记住了他的恩情,那他就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这般一想,李观棋连逃跑的力气都更快了。
马匹踏下山路,远远可见山野间的几处民家。
这些民家将四周的山木砍伐、坑处填平,后用木栅栏在周遭围上,便是一个个小院子,院子中种着自家菜田,门口挂着皮毛。
远远望去,也就五户人家,看见院落时,李观棋松了一口气。
他想借人家的地方休息、请他们去报官。
这时候李观棋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呢,他以为乱的只是一个大别山,以为这伙贼人全部兵力也就这么点了,觉得只要离开了山头,有信儿放出去,大别山就可以定下。
但当他靠近民家时,只觉得心口骤然一沉。
远处民家的木门是半开的,里面靠近门槛的位置,可见影绰的血迹。
当时接近黎明,远处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这时候太阳还没升起,月亮也没了什么光辉,只悬在云后,天地间蒙蒙亮一片,而那一片血,现眼到让李观棋心里发紧。
他骑在马上一时不敢下去,只攥紧了缰绳,谨慎的环顾四周。
这群叛军难不成将这山中的所有山民都灭口了吗?那他们还在附近吗?
他感到不安,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的永安。
永安趴在马背上,人已经接近半昏,一张娇媚的脸蛋涨烧成红粉色,看她这个样子,再熬下去怕是要死在外面。
李观棋一咬牙,翻身下马,牵着两匹马到了附近的民家中,把五户民家挨个儿都看了个遍,每看过一户人家,他都心惊胆战。
果然如同他所料,这山民都被灭口了,五户人家一个都没活下来,连门口拴着的狗都被一枪毙命,尸体有的死在屋内床榻上,有的在跑出来的路上被杀,后被拖进去被扔在房中,一些铜钱细软倒是没人动,由此可见,不是谋财,只是害命。
显然是这些贼子进山之后,为了避免被这些山户发现、走漏风声,干脆在上山之后直接将这几户给杀了。
这般行径,当真是丧尽天良!
唯一能松一口气的事,这些人杀过山户之后就都走了,没有在这里停留蹲点——大概是人手不够的原因。
现在他们不在这,反倒方便了李观棋和永安。
李观棋将烧的南北不知的永安抱起来,小心带进了民宅里。
他在民宅中找来找去,找到了一套民女的衣裳给永安穿上,这个地方不安全,他本想带永安继续走,但永安已经昏过去了。
她这样子,就算是放到马上也会坠下来的,难以逃命!
而正是这时候,屋外头传来一阵飞鹰鹰唳声。
这种声音来的又急又促,声响洪亮,就像是在脑袋上盘旋的一般,李观棋听的心里一抖,一种不好的预感攀上来。
他匆忙走到窗户往外看,透过山户自己糊的浆糊,他看见三只鹰一直在头顶盘旋。
李观棋以前听说过鹰这种东西,说是西边的人会养鹰,这种动物可以在天空盘旋,替主人巡逻观察敌情,但是长安很少有。
他第一次见到。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匆忙之下,李观棋给永安灌了两瓢冷水,硬生生将永安从昏烧之中灌醒来了。
永安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软的没有一点力气,骨头缝都痛,后背一直冒冷汗,两眼发直,囫囵的听着李观棋与她讲话。
“有人追过来了。”李观棋说:“属下扮成公主逃跑,公主藏在此处,一定不要出来,若是被人发现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命——若是有,公主要谎称是这山户的小女儿,万万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若有机会,属下一定会回来找您的。”
永安现在这样子是逃不了了,他只能去引走这些人——他是把刚从宋知鸢那里学来的办法再用一次。
而眼下这里的山户已经都死绝了,这群人再回来找,也不会那么尽心,公主是有可能活下来的。
永安烧的昏昏沉沉,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点头。
李观棋东找西找,最后找到了一处大米缸,将永安塞到了米缸里面去,然后自己换上了永安的衣裳。
他高挑,身量单薄,永安的女子衣裳他也能硬生生塞下去,单薄的纱衣裹着他劲瘦的腰与笔直的腿,紧绷的弧度下是雪色的肌理,薄纱下隐约可见两点粉红,为了像是个女人,他还将发鬓垂散下来,只在头顶上插了一根永安的金簪——抬眸间,竟有几分雌雄莫辨的美。
他安顿好一切后,连忙从房中跑出去,为了避免别人盯上此处,他还放弃了山户家的棉衣,只穿着永安的纱衣便跑出来。
他骑一匹马、牵着一匹马跑,中途还放走一匹马,用来迷惑敌人。
他跑出来的时候,头顶上的三只鹰一直跟着他,不管他骑马跑到哪里,它们都寸步不离的跟着,不断地发出鹰唳。
它们定是在吸引旁人过来。
可惜李观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手里也没弓箭,不然若是
能射下来,也能使他不被发现——但是转念一想,发现他也好,最起码长公主安全了。
李观棋思索间,又抽了马匹一鞭。
只是临到出山的时候,他想了想,没有走大路。
这群人连山脚下的山民都会杀干净,怎么可能会放着一条路让人跑呢?
他想了想,决定从树林中往外穿行——他进了树林里,头顶上的鹰也会失去方向,这样更方便他逃跑。
李观棋就这样一头钻进了树林里。
鹰隼在空中盘绕,羽衣在树枝上挂碎,马匹的脚步不曾停下,缸中的永安又一次昏迷,寂静的夜里,每一个人都在尽力奔逃。
——
是夜。
头顶上的圆月被树枝切割成碎片,鹰隼的身影偶尔出现,李观棋不知道自己逃了多久,他只知道,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他无暇回头,因为树林中杂乱的树枝对着他的头面抽来,他只能用手臂掩盖,身下的烈马逃得飞快,他被颠的坐不直身子。
头顶上的鹰隼声盘旋绕过,不曾甩开片刻!他骑着马无头苍蝇一样跑,直到某一刻,一支箭从旁边飞来,直插进骏马的脖颈!
骏马前扑倒地,他也在地上滚了两圈,脑袋重重砸在地上的时候,他听见了几声口哨声,几个穿着甲胄的士兵骑马追来,而为首的却是一袭白袍的林元英,林元英追过来的时候,高声喊道:“活着吗?将军要活的!”
将军要活的!
这时候,最前方的士兵扑下来,冲到李观棋的面前来,一抬手,将趴在地上的人翻出来,后怒骂一声:“是个男的!”
追了这么久,竟然不是公主!
而被翻过来的李观棋看见林元英的时候,一双眼骤然瞪大。
竟然是林元英!林大人!
见到林元英的那一刻,李观棋突然想到了不久之前,林元英站在屋顶上放飞信鸟的时候,他无意间瞧见,随后被林元英追杀,要不是他跑得快,他那天就死了。
而在那一天之后,林元英一直在公主府中寻找那一日的那个人,几次都差点找到他,幸好他机智,一一都躲了过去,才没被发现。
只是与此同时,他也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事儿,能让林元英如此谨慎小心。
而眼下,他再见到林元英的时候,他明白了。
原来是谋逆大事,原来如此,怪不得林元英一直在找他。
他看林元英的时候,林元英也在看他。
倒在地上的男人穿了女人的衣裳,身上杂糅出了几分女子的清丽与男子的俊气,抬眸之间,因为眼底含泪,竟然还多出几分破碎美感。
啧。
早就让你跑快点了,蠢货。
这时,一旁的士兵转手抽出靴下短刀,对着李观棋的脖颈便狠狠刺下来!
电光石火之间,李观棋高喊一声:“林大人救我!我知道公主在何处!”
士兵刺向他脖颈处的短刀微微一顿,目光狐疑的看向一旁骑马的林元英——这是和他们将军一起谋逆的人,按地位,比他们这些亲兵还要更高些,他们都听林元英派遣。
林元英轻笑一声,挑眉道:“你知道?”
李观棋已经在生死边缘,只要能活下来,他做什么都行,眼下自然也拖延时间,道:“请林大人屏退四周,属下只告诉您一个人。”
其余四个人一时不敢妄动,而林元英也不搭理他们,只起身走向躺在地上的李观棋,道:“好,我来单独审问你。”
李观棋在生与死之中走了一回,强自镇定、但眼底里还凝着泪,瞧见林元英,他唇瓣颤了颤,却不敢说任何话。
林元英手中鞭子一甩,将李观棋绑起拖拽,拽到手中后直接单肩扛起来,随后丢给这四个士兵一人一锭金子。
“你们去远处等我。”她向来知道怎么收买人的。
那四个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收了钱就老实听话。
李观棋被林元英扛走,不过百步,李观棋便发着颤、在她肩膀上开口道:“林、林大人与他们是——”
是一伙的?
林元英就将人从肩膀上放下来,随手摔在地上,不回他的话,只道:“公主在哪?”
她得抓住人给廖寒商,不然她可看不见百官人头落地的好戏。
而躺在地上的李观棋脸色惨白。
他不能交出公主,现在还不到要死的时候。
他得想办法拖住林元英。
他能有什么办法?
李观棋的脑子里飞快过了几个念头。
他得赌一把。
林元英这个人,在外传的最多的就是滥情,传言她也跟长公主一样,爱美男,什么样的男人她都会睡。
林元英正垂眸间,看见李观棋跪在地上,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芝兰玉树的脸,虽然身形狼狈,面上带着细小的伤痕,但却更添了三份脆弱。
他的薄唇被他自己咬破,沾染了些许红色,他倚靠过来,在林元英低头的时候,语调讨好谄媚的拖长,道:“下官不知长公主在哪里,只是为了保命才那般说。”
他已经蹭到了林元英的腿上,用赤着的胸膛紧贴她紧绷的大腿,他抬起头时,看见了她晦暗不明的双眼。
“下官不想死。”他的声音无端多了几分颤抖:“还请林大人疼我。”
他兴许是觉得羞耻,脸上又涨红了几分,之前在长公主府、宋知鸢手上时,他就想过会有这样的下场,却没想到宋知鸢是个真君子,不曾碰他,没想到兜兜转转,又拿这一招出来对付林元英。
生与死的边界上,他决定先出卖他自己,林元英如果不吃这套,他再出卖长公主。
跪在地上的可怜男人,撕扯开的衣襟里裸露出的一点肌理,昂起来的、楚楚可怜的脸,和掩藏在心底里的算计拼凑成了一个有些狡猾的美味猎物,让林元英突然有点兴奋。
她又想抽人了。
跟他玩儿一玩儿,好像比去看人头落地更有趣。
林元英看着他的脸,缓缓挑眉:“倒是长了张好嘴。”
她抬起靴子,不轻不重的碾踩他的腿间,道:“脱了,自己玩儿给我看。”
李观棋跪在地上、脱下女人的亵裤的时候,无意间抬起头,看到了头顶上的天空。
天方将亮。
——
与此同时,大别山中的谋逆也几乎进行到了尾声——金吾卫、各府的侍卫、随行的东厂人、控鹤监的人都是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廖家军几乎已经完全掌控局势。
他们将男女分开关好,女人不掌权,没什么用,只要不逃跑都不杀,只关好就行,而这些大臣们则挨个儿抓出来,让他们一排排在常芳宫殿前的青砖上。
之前死了的大臣随便一丢便是,眼下活着的大臣们都被抓来跪好,这些,都是廖寒商给太后准备的礼物。
这些大臣们瞧见了廖家军的铠甲,一个个更是怒不可遏。
昨夜黑灯瞎火,刺客说来就来,他们还不知道是谁谋逆了,直到现在,他们看见了廖家军的阵容,如何能不恼火!
“乱臣贼子!廖家军竟敢谋反!”有些文臣站出来,一句话才刚喊出来,直接就被周边看管的廖家军射过去一根廖家枪。
长枪如人高,枪头横穿胸膛,又“噗”的一声刺入青砖中,刚站起来的文臣就这样被钉在了地面上,动弹不得,口唇溢出带着泡沫的血,以一个后仰的姿势,喉咙里冒出“赫赫”的声音,后便瞪着眼,渐渐死了。
旁边的大臣们吓得两股颤颤,没人敢再站起来,当秩序尚在,他们是权臣,当秩序崩塌,他们是鱼肉。
死一条鱼而已,有什么要紧的吗?
这便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落毛凤凰,也不如鸡。
一排排大臣们就这么跪在殿前,从寅时一直跪到正中午,一旁的廖家军沉默的守着他们,谁敢冒头,迎面就是一枪。
他们在这里跪着,而太后就站在殿内后甬道的窗内看着他们。
秋日午后的烈阳落下来,将每个人都身影都照的清晰分明,隔着一层薄薄的绢布,她依稀可见那钉死在地上的尸体,看到这一幕的太后只觉得心内绞痛。
这里每死一个人,她的高楼便崩塌一个角,直到所有人都死了,她就算是不死,也彻底完了,她的根基都快被挖断了。
太后只觉得心中钝痛。
廖寒商没碰她一根手指头,但他凌迟了她的心,大陈毁了,她就也毁了。
长安的五城兵马司到底在做什么?怎么还不派兵过来?
她顺着廊檐慢慢滑落,最后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喘着粗气、昂着头想,其余三方兵力何时来勤王?
这一次欢庆寿宴,长安城中有点地位的官都想方设法的来了,可以说是天地同庆举朝而来,正好被廖寒商一网打尽,这个狗东西还真会挑时候。
眼下朝中只剩下了一堆副手,根本就没留下什么能用的人,城中怕是指望不上了,只能指望其余三军勤王。
太后面对这一困境,毫无办法。
——
太后被困在大别山,与外界的消息几乎断绝,
她并不知道,现在长安也并不好过。
廖寒商与林元英联手洗劫大别山的同一个夜晚,长安其内也出了不少暴/乱——长安被留了不少奸细探子,趁着这时四处放火,截杀官员,但长安毕竟也有一批官在,被镇压处理了。
但远在长安的西洲便压不住了。
西洲城内大城十余座,每一座的守城将军都是从廖家军分出去的、甚至每一个城主都是给廖寒商亲手从军中拉扯起来、对他拜叩认父的养子,他一谋反,这些养子也被逼着拿起了枪,先清洗城中朝臣,后一同举兵。
大陈实行连坐制度,一个人做了恶,其余所有家族的人都跟他一起死,他广认儿子,大概就打了个这样的主意,他一旦谋反,这群人跟他裙带关系也跑不了,所以全都得跟他一起上阵。
万花城距离长安隔着三座城,百众城、恒裕城、百合城,三座城也都由廖家的几个养子牢牢把控,廖寒商一反,他们揭竿而起,直打长安。
可以说,整个西洲都反了——不反也是死,他们上了廖家的贼船,下不去,反了说不准还能荣华富贵,左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成了就是谁。
最先遭难的就是长安城临近的洛阳城。
早先时候,廖家偷偷屯兵多年,借着王氏行的方便,带了不少兵埋在洛阳,突然间一翻脸,打的洛阳城措手不及,不过短短三日,洛阳城破。
洛阳城离长安太近了,不过数里,洛阳城完了,长安直接后院失火,流民四散,洛阳城一乱,长安城也跟着翻天,天老娘,反贼悄无声息的攻到自家前厅了!为什么会这么顺利?长安五城兵马司都是吃素的吗?
毫无征兆的,这场战争拉开了序幕。
长安城戒严,但洛阳却被打散了,流民直奔长安城而来,长安不敢接收,只得闭门锁城,外面的流民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一旦错失先机,往后就步步是错。
最关键的是,大别山在长安城以外,临近洛阳的方向,洛阳城前脚刚失守,后脚廖家军就把这山给围了。
长安城派了一队人来大别山来接,但是刚进山就撞上廖家军的人,死路一条,随后,廖家军开始围攻长安。
廖家军以战养战,围攻长安,其他三军毫无准备,地势遥远、远水解不了近渴不说,现在的东水正处风浪间,自身难保,南疆与南蛊人打的头破血流,无力回身,长安陷入了和上辈子一样的僵局里。
唯一不同的,是耶律青野。
上辈子谋反的是耶律青野,那时候的廖寒商带着人在浑水摸鱼,直到耶律青野攻入皇城之后他才进去,而这辈子,耶律青野带着长安的兵被困在了西洲。
西洲人一半去长安打仗,一半腾出手来四处围剿耶律青野。
耶律青野不跟他们打,只带着这些兵一路往长安逃窜过去,这一去,脚程起码十五日。
耶律青野带人直奔长安的时候,脑中突然闪过了被他烧过的那一封信。
信上关于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的事情,他最终也没有去看,那一行字成了他午夜中的梦魇,总是时不时的窜出来,在他的心口中抓挠,他本该熟悉的战场也莫名的让他多了几分烦躁,他总是想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十五日后的长安,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一个没多少本事的女人,虽说机灵了些,身子骨比一般女人好一些,但她是长公主的好友,她是不会抛下长公主一个人跑掉的,她一定会被长公主连累,廖家军的枪,扛不住一下,如果碰上叛军,她会死吗?
他不知道,没人能回答他,他只觉得心底里涌上一股焦灼。
长安,长安——
漫天风沙之中,耶律青野抬眸望过去,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沙漠,和各种堆积在一起的沙丘。
西洲望长安,可恨无数山。
但不管他如何焦灼,从西洲回去的路不会少上一步,他只能尽量的加快,不分昼夜,直到第二日朝阳初升。
——
廖家军谋逆的第一日,因为世家和林元英里通外敌、打了长安一个措手不及,所有官员都被困住,太后与永昌帝被抓。李观棋落到林元英手中。宋知鸢失踪。
廖家军谋逆的第二日,战场焦灼,大臣们跪在常芳宫门口,活生生熬。长公主遍寻不到,宋知鸢失踪,李观棋将林元英伺候的十分满意,被林元英带回到大别山殿内。耶律青野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廖家军谋逆的第三日,洛阳失守。廖家军找不到永安公主,长安正在被廖家军攻打,大概十日能够打下。耶律青野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廖家军谋逆的第四日,永安躲在都是死人的屋子里,没人来找她,她哭着在米缸里吃完了最后一口饭,抱着脑袋喊母后。耶律青野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廖家军谋逆的第五日,廖寒商等不了了,外面那些大臣都有饿晕过去的了,这要是被饿死了,他不白抓过来了?
找不到永安就找不到吧,少一个人虽然不够圆满,但问题也不大。
他决定先杀个永昌帝祭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