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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徘徊之海4 你这个失败的法式羊毛卷是……


    庄宁屿这一天的行程排得有些满, 早上去医疗中心,下午到总部开会,中间还要抽空跑一趟理发店。易恪按照导航开车穿过云福路, 在两侧花花绿绿的店招里仔细找着“HY STYLE”, 这里算是美发一条街, 各种小小的、相似的店铺挤在一起, 乍一看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不过门口站着的托尼老师倒是造型各异。易恪看了眼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彩色鹦鹉们,又看了眼副驾驶上扣着鸭舌帽的公务员老婆, 诚心表示:“我觉得你想要的那种发型, 可能不太适合来这条街,不然换我常去的那家?”


    庄宁屿摆摆手,示意他靠边停车, 态度坚决, 就要这家。HY STYLE的门脸不大, 店铺开在街角位置, 门口还挂着“新店开业,前两周洗剪吹38元”的宣传横幅。因为正是中午饭点, 所以店里并没有什么顾客, 听到“叮咚”的提示音,洗头小弟立刻放下手里的麻辣烫, 笑容满面地迎上前:“欢迎两位帅哥, 今天想做个什么发型?”


    “头发有些乱,麻烦往整齐烫一下。”易恪说。


    “没问题。”洗头小弟把两人往店里引, “请问有指定的造型老师吗?”


    庄宁屿把手机递给他,小弟看了一眼屏幕,立刻流露出崇拜的眼神:“哇哦, 您真是有眼光,这是我们HY STYLE大中华地区的总负责人Kevin老师,最近店里在搞活动,只需优惠特价八十八,就能升级为Kevin老师主剪!”


    十分钟后,Kevin老师从街对面的兰州拉面店里一边擦嘴一边跑出来,兜里还揣着个来不及吃的茶叶蛋,他从小弟手里接过耳麦戴好,庄宁屿正好也洗完了头。Kevin单手扶住椅背,先微微俯身打量了一番镜子里的客人,手指虚空比划,以示自己充分的专业和对上帝的绝对用心,然后才站直身体,抓了两把庄宁屿的头发,极为疑惑地问:“帅哥,你这个失败的法式羊毛卷是哪家店烫的?”


    此事说来话长,烫头师傅目前还因为这个发型而处于逃逸被通缉的状态中。庄宁屿摘掉自己从进店起就一直戴着的口罩,Kevin扒拉头发的手顿时停滞在空中,瞪大眼睛说:“庄老师?”


    秩序维护部唯一指定吉祥物的价值就体现于此,不用说话,只靠脸就能瞬间获取普通群众100%天然信任。Kevin在短短两秒钟内就已经迅速规划好了将来要把自己和庄宁屿的合影挂在店面的哪个位置,也顾不上再演绎大中华地区总负责人的专业严谨,带着一脸阳光笑容疯狂挥手示意小弟,关门关门,把链条锁挂上,免得庄队跑了,今天我们不接客了!


    紧接着他又把视线落在旁边的另一位客人身上,帅哥想必你就是——


    易恪抬手示意他打住,我是谁不要紧,请专心给我老婆剪头!


    空调温度被调到最舒适,剪刀声旋即“咔嚓咔嚓”地响了起来,不得不说,手法看上去还是十分专业的。易恪原本不太理解庄宁屿为什么非要来这家小店,但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Kevin一边熟练地修理发尾,一边习惯性地和客人聊天:“我看昨天那新闻了,真够吓人的,又是丧尸又是非法驾驶,幸亏我店搬得及时。”


    庄宁屿笑了一下,易恪心里一动:“你的店之前开在元宝楼?”


    “是啊,我在那儿经营了七年的美发店,刚开始的时候楼里环境还不错,近两年就越来越乱,物业也不管,一天到晚乌七八糟的,实在受不了,我就搬了。”


    “有多乱?”易恪问,“非法团伙收保护费?”


    “那倒没有,就是……有点邪门,前两年不是还有人在那跳楼,有时候加班晚了,据说还会听到婴儿哭,反馈给物业,结果他们就只是请风水大师在楼梯间里贴上了符,完全没起到什么正面效果,看着反而更吓人了,我大白天都不敢去那抽烟。”


    “物业这么搞,不会耽误他们自己招商吗?我怎么听说近两年元宝楼的租金反而一直在涨,一铺难求。”


    “争着往元宝楼挤的都是酒吧歌厅KTV,不是有个都市传说吗,阿飘专旺夜店,他们喜欢那种地方。”Kevin说,“我是做白天生意的,没必要继续待在楼里,加上电梯还老坏,正好上个月租约到期,我就没再续。”


    “见过这两个人吗?”


    Kevin停下手里的活,看了眼易恪递来的两张照片,表示对赵开没印象,但对另外一个外国人……他盯了半天,犹豫着开口:“嘶,我好像确实在电梯里碰见过?两个月前吧,我妈白天把卡包落在了店里,第二天她又要赶飞机,我就只能半夜回去取。当时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长得又高又壮,又是外国人,我就多留意了两眼……但也不确定一定就是。”


    “他去了几楼?”


    “这就不清楚了,电梯下行,我是在25层进的电梯,当时这人已经在里面了,哦还有,那部电梯只在单层停靠,我去地下三层的车库,他也是。”


    元宝楼共有31层,那么有可能的楼层就是31、29和27。


    见庄宁屿一直在看表,Kevin加快速度,帮他修好了头发,也省略了1388/998/688的理发店必备药水挑选环节,在一个小时内就洗剪吹烫全部流程走完。庄宁屿原本只是想来打听一下消息,顺便弄弄头发,没想到他的技术竟然真的很不错,长度适中,几缕细碎刘海落在眉骨上方,看起来非常清爽自然。庄宁屿心甘情愿付了88的升级费用,易恪也很满意老婆这个新造型,回到车里,他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你之前的头发都是在哪剪的?”


    庄宁屿在手机上捣鼓了一下,给他看店铺链接,位于福星街菜市场内的靓丽姐妹理发屋。


    易恪:“?”


    庄宁屿对发型没什么要求,小时候姥姥常带着他去这家剪头发,长大后也就固定在了这家,从靓丽姐妹一直剪到了靓丽阿姨,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的元宝楼事件,他可能还会继续专一地剪到靓丽奶奶。


    易恪回忆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原来他的发型真的一直就很简单,无非打薄后再用发蜡随便抓两把,多年来只有短和稍长的区别。


    庄宁屿的一张蓝底工作照曾广泛流传于锦城各大理发店,一度成为年度男士热门发型,开价从四位数到三位数不等,但谁会想到呢,原版其实只需十五块钱,庄宁屿还能享受老会员八折价。


    两人没去吃饭,直接开车回了总部大楼。电梯刚一打开,熟悉的加班气息就迎面而来,大多数人昨晚都是在单位睡的气垫床,眼下大家正端着盒饭,靠在走廊上边聊边吃,连两层之隔的餐厅都懒得去。而庄宁屿就这么顶着此生最贵的精致发型,王子一般出现在了灰头土脸的同事堆里。新一批的午餐盒饭很快被送到,打开后,其余人吃红油回锅肉盖饭,庄宁屿的餐盒里则是放着晶莹剔透的美丽虾仁蒸饺。


    行政部偏心偏得有理有据,庄队那是病号餐!


    病号餐主打一个营养清淡但难吃,趁着四下无人,庄宁屿接过易恪剩下的半碗回锅肉饭三两口刨完,刚好赶上开会。


    关于赵开的资料已经被查得很详细了,东市人,父母都是普通职工,据赵开同宿舍的舍友回忆,他是从上学期开始出现了比较大的变化,整个人心神不宁,上课也总打瞌睡,直到后来他拜托几个关系好的朋友用手机帮忙抢号,才知道原来是家里出了事。


    “抢什么号?”


    “东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专家号,肿瘤科,给他的妈妈。”


    资料显示,赵开的妈妈是在一年前的单位体检里,查出了问题,她先是在东市南华区一家医院里接受治疗,后又转进了当地最好的一院。这次赵开出事,家人没敢让她知道,只有赵开的爸爸独自赶过来处理。


    调查人员说:“赵母并没有把自己患病的事第一时间告知儿子,后来是一个堂弟无意中说漏了嘴,赵开才得知了母亲的病情,东市一院的专家号不好抢,同学们没抢到,黄牛那边倒是有路子,只是很贵,开价五千一个号。”


    赵父风尘仆仆地坐在调查组的接待室,妻子和儿子接连出事,已经几乎压垮了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不过他还是强撑着没倒下,嗓音沙哑,尽可能详细地回答着调查组每一个问题,他知道,越详细,这个家才越有可能得救。


    调查人员继续说:“结合各方给出的时间点,赵开是在得知母亲生病后,才变得焦虑异常,他抢了差不多一个月的专家号,没抢到,不得不求助黄牛。那个黄牛我们也找到了,自述联系他的是个中年男人,没转账,付的现金,还让他一并办理了赵母的加急入院,一共花费两万余元,给的联系方式则是赵开的电话号码,也就是说,赵母之所以能顺利入院,全靠该名男子的钞能力。但赵开并没有对家人坦白这件事,他给父亲的说法,是找了同学家里的关系。在赵母入院后的第二周,赵开就搬离了宿舍,逃课也变得频繁起来。”


    庄宁屿眉头微皱,脑海里又浮现出认证中心那张苍白年轻的面庞,他曾经以为那又是一个和绝大多数“进化狂热者”一样的偏激人士,但眼下再看,他或许是被迫的,迫于母亲的病情,不得不出卖了自己的身体。


    会议室里的气氛有些沉重,片刻后,有同事开口:“那他为什么要去认证中心呢?”


    药物“催熟”者会尽可能逃避管理中心的监督,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但赵开却主动接受了定级测评。易恪说:“应该不是为了测验改造过的身体能否通过官方认证,毕竟这套认证流程全球通用,并不是什么秘密,对方既然能制药,也就能检验。我更倾向于这是他的一种‘求救’,比如说,有人要强迫他进行更多的实验,而赵开不愿意,所以他选择把自己暴露在官方眼皮下,以此来小小地警告对方,好为自身寻求庇护。”


    “赵开现在怎么样了?”有人问。


    “没好,但也没进一步恶化,他的体质确实可以,比施城强多了,蓬勃的生命力,这或许就是他被‘选中’的原因。”


    会议直到晚上七点才结束,庄宁屿把手机递给易恪,直接去元宝楼。


    城市华灯初上。易恪一边开车一边叹气,絮絮叨叨地说:“别以为头不疼了就算痊愈,休息,王主任都说了你要多休息,多休息才能早点康复,知不知道?再这么累下去……”他原本想说再这么累下去,小心又开始头疼,话到嘴边又觉得呸呸呸呸必不可以,于是改了改措辞,“再这么累,晚上就不给你吃饭了。”


    庄宁屿诚心请教:哪种饭?


    易恪“噗嗤”一乐,扭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目视前方,一本正经地回答:“哪种饭都不给你吃。”


    那不行。庄宁屿能接受精神层面没饭吃,但物质层面必须吃饱,他在手套箱里翻了半天,摸出来一包夹心饼干,拧开后把带夹心的那一半喂给他,另一半归自己。


    易恪一边乖乖吃一边苦心婆心地教育:“老婆我已经和你说了很多次,这个夹心你不爱吃可以直接扔掉,不要每次都给我。”


    庄宁屿并不理会,继续嚼嚼嚼,扔掉多浪费,反正你又吃不胖,也不用控糖,而且我这个是很贵的有机果酱夹心!


    第112章 徘徊之海5 元宝楼。


    易恪的车太高调, 所以他在离开总部大楼时,还特意先打了个电话给附近的朋友,两人在路边换了车, 这才继续朝着元宝楼驶去。


    昨天的事已经在互联网上发酵成了“丧尸围城”, 甚至引起了一轮不大不小的超市抢购风, 即便相关部门已经在第一时间进行了辟谣, 但各种小视频还是在不同聊天群里传得如火如荼。受事件影响, 步行街原本热闹的星光夜市被暂时关闭,周围的居民楼也早早就锁了窗。锦城已悄然进入雨季, 夜晚路面总是湿的, 细细的雨丝冲刷过元宝楼陈旧的蓝色玻璃外墙,世界模糊不明,但也并非完全死寂, 在那栋庞大陈旧的建筑里, 依旧有不少窗户亮着灯光, 不同位置, 不同颜色,看起来凌乱陆离。


    易恪径直把车开进地库, 下行坡道没有照明设施, 单行路又窄又急,在螺旋行驶了不知道多少个弯道后, 前方才总算出现了通往地下三层停车场的箭头指引。车辆停稳, 两人还没来得及下车,刺鼻的味道已经争先恐后从窗户缝隙飘了进来——垃圾味、霉菌味、汽油味, 以及一股几乎要直冲天灵盖的恶臭,易恪头伸出驾驶窗看了一眼,就见车位后方赫然是一个连门都只有半扇的“WC”, 于是二话不说重新点火,开车继续转了两圈,才总算找到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


    庄宁屿虽然见惯血呼刺啦的大场面,但还是被熏得够呛,在下车前先扯过易恪的外套,把脸埋在胸前深深吸了两口。易恪一手圈住他,一手伸长从副驾驶前的手套箱里摸出来两个黑色口罩:“走?”


    走。庄宁屿拉开车门,这儿的空气要稍微好一点,但并没有好在清新,刺鼻依旧是刺鼻,只不过换成了除霉喷雾的刺鼻,好歹总比垃圾堆强,让人多少能感受到一点物业的努力。


    地上到处都是水洼,天花板也在滴答滴,这栋千禧风格的大楼由内而外都破得名副其实,换气系统早已成了一个只会“嗡嗡”响的发黄摆设,耳边是空荡荡的沉闷回响,或许是风正在穿过不知道哪个管道。


    古怪的气味和巨大的空旷感,是庄宁屿对这个停车场的第一印象。他向四周扫视一圈,承重柱和墙面上刷涂的油漆早已斑驳脱落得七七八八,找不到一块干净地方,和整整齐齐码放在墙角的白色大桶形成了旧与新的鲜明对比。


    易恪走上前看了一眼,白桶里装的是“好生活”牌的霉立消喷雾,也是地库里刺鼻消毒味的来源。“好生活”是锦城很有名的一家日化厂,产品质量过硬,价格自然不会太便宜,庄宁屿用手机搜了搜,这个容量的喷雾在市场上要卖到150左右一桶。


    而现场目之所及的,至少有个一百来桶。


    “你觉得它价格贵?”易恪问。


    庄宁屿点点头,他有些焦虑自己的说话问题,想解释时总会很麻烦,掏出手机正准备打字,易恪却已经继续接完了剩下的话:“地库的排风系统有问题,味道很难散出去,所以元宝楼的物业只能选用这种相对安全且气味轻一点的生物除霉剂,没法换成其他的便宜‘猛药’,墙上到处都是霉斑,除霉剂的使用量肯定不会小,长期使用的话,费用不低,所以现在我们要先搞清楚,这种除霉方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和庄宁屿心里想的一个字都不差,焦虑感一扫而空,他按住易恪的肩膀,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易恪单手把人搂进自己怀里,用外套替老婆隔开消毒制品的味道,另一只手则是拨通了白天刚存的电话,“嘟”,听筒里只极短暂地响了一下,立刻就被人接起,Kevin老师的声音中散发出一种由内而外的喜悦:“易哥。”


    Kevin在这栋楼里开了七年店,而且车位就固定租在负三层。据他回忆,霉斑问题是从大概五年前开始严重的,刚开始没人管,后来租户去物业闹,他们就派了个师傅来铲墙皮补防水,好歹敷衍过了那一年的雨季,本来说好开春要大翻新,结果却一拖再拖,霉斑问题被拖得越来越严重,连铲墙皮都已经没法解决了,才不得不改用除霉喷雾。


    “喷雾的时间,至少也有个三年。”Kevin斩钉截铁地说,“牌子一直是好生活,没变过,因为物业当时特意给租户开会解释,说那是高级生物制剂,每天就停车开车的几分钟工夫,伤害不了呼吸系统。”


    “除霉剂只在雨季喷洒吗?”


    “雨季大量喷洒,平时少量喷洒,一年四季不带停的,元宝楼离锦城湖很近,地下潮得很。”


    三年,四季。易恪道谢之后挂断电话,庄宁屿此刻也在点评APP上找到了一些线索,可以从侧面佐证kevin的话——来这消费的俊男靓女们在吐槽停车场时,往往会夹带几张照片,而好生活的大桶的确会经常出镜,最早的一张拍摄于三年前。


    那这除霉费用可真不低,毕竟除了购买除霉剂,喷洒的工人也得有工资,一直破一直补和一劳永逸从根上解决问题,明显后者更具性价比。庄宁屿让同事测算了一下元宝楼停车场重做防水的工程造价,如果采取中端配制,预计200万以内就能完成。


    考虑到元宝楼火爆的租赁行情,这个价格可以说是洒洒水,没修的原因既不是没钱,也没法推给物业和业主相互扯皮,因为这栋楼的物业同时也是业主。


    还是说,一旦翻新停车场,就会翻出秘密?


    易恪提议:“不然先上去看看,电梯就在那儿。”


    两部电梯相邻,外观看起来和地库一样破,老式液晶屏上显示着当前电梯所处的楼层,分别是31和28,和Kevin中午说得一样,等电梯的过程极其漫长。庄宁屿向后靠在易恪怀里,先是看着两边的数字双双卡壳,停在高楼层一动不动,然后又看着它们双双亮起“满员”标志,依次下行。这个时间点,第一波来楼里吃私房菜的客人已经要餐毕回家,电梯估摸“一位难求”。


    满员之后的电梯不会再中途停靠,匀速下行,楼层数字逐渐递减,庄宁屿起先没在意,还在捏易恪搭在自己小腹处的手指玩,但很快他就觉察出了异常——这两部电梯的下行速度不同步。


    两部同样品牌的,同样型号的电梯,下行速度却不一样。根据楼层数字的变化来推算,右侧停靠双楼层的电梯,下降速度大概在8秒/每双层,而左侧停靠单楼层的电梯,速度却被拉长为10秒/每双层。


    易恪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按下秒表开始计时,此时单层电梯在17层,双层电梯在18层,大概在68秒之后,双层电梯到达了一层,开始停靠上下客,而单层电梯此时才刚刚变为数字3。


    庄宁屿瞥了一眼秒表,在第78秒,单层电梯抵达1层,却并没有停,而是继续下行,于第83秒抵达-1层,第88秒抵达-2层,第93秒抵达-3层,伴随“叮”一声,电梯门终于徐徐打开。


    元宝楼的种种恐怖都市传说并非无迹可寻,至少就连艺高人胆大的庄宁屿,此刻看着空无一人的电梯,和液晶屏上醒目橙红的“满员”两个字,后背都起了一层汗津津的细小汗毛。片刻后,无人乘坐的电梯门重新闭合,按照设置好的程式开始空载上行。


    四秒钟一层。


    它的升降速度又和隔壁双层电梯神奇地一致了!


    “满员”的字样已经消失,电梯在一楼停靠了大概半分钟,然后就开始逐层上行,8秒/每双层,依旧和双层电梯同步。


    它的故障只出现在刚刚,还是说,那其实并不是故障?


    易恪一直牵着庄宁屿的手,因此能清楚察觉出他的指尖冷了一瞬,于是问:“有发现?”


    庄宁屿无声“嗯”了一下,他继续靠在易恪怀里,专心致志地看着液晶屏,8秒/每双层,4秒/单层,两部电梯在此后的十几分钟内一直上下有序运行,再也没出过错,刚才多出来的那1秒仿佛从没存在过,只把痕迹留在了易恪手中分段计时的秒表中。


    心中某种猜测呼之欲出,庄宁屿用力握紧易恪的手,走!他拉起他,没有再上电梯,而是风风火火跑回车里,回单位。


    易恪一脚油门,把车开进了狂风暴雨之间。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打在车窗上,炸开一连串密集声响,晚高峰还没有完全退去,等两人堵回单位,已经差不多到了十点。


    庄宁屿坐在易恪的工位上,抽出一张纸,比对秒表记录,刷刷刷潦草地写——


    假设【单层电梯】的运行速度从头到尾都没出过故障,始终保持和双层电梯一致的4秒/每层,仅有液晶屏错误显示为5秒/每层,那么——


    第1秒,电梯显示在31F,实际在31F;


    第133秒,电梯显示在5F,实际在-3F;


    第166秒,电梯显示在-3F,实际在?


    刚开完视频会的霍霆穿过办公大厅,余光瞥见角落里埋头凑在一起的两个人,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下属工作态度太积极也不行,他站在办公桌旁,头疼地问:“谁让你跑回来的?”


    庄宁屿暂时没空解释这个,只是勾勾手指,示意他过来看。


    霍霆只扫过一眼,就抓到了重点:“元宝楼的电梯?”


    庄宁屿朝他竖了一下大拇指,领导英明,不愧是你!


    然后他又在第166秒的问号上继续画了个红色的圈。


    如果电梯真的在第133秒就已经抵达了-3F,那么从第133秒到第166秒的这段时间里,它会在哪,是停靠在-3F静静等着开门,还是说,它仍在继续下行?


    如果是后者,那么在元宝大楼的-3F之下,将会出现一个外界从不曾知晓过的-4F。


    33秒的时间,按照4秒/每层的升降速度计算,足够电梯在-3F和-4F走一个往返,并且,还会在-4F留下长达25秒左右的停靠时间。


    思绪逐渐清晰,庄宁屿心跳也逐渐加快,昨天,接受了药物“催熟”的赵开在离开定级中心后,要去的地方是元宝楼,那有没有可能,他体内的药剂也是来自元宝楼?如果-4F真的存在一个“催熟工厂”,那么-3F的消毒剂、经常“坏”的电梯,就都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电梯其实并没有坏,只是在忙着隐秘运送另一波人前往比-3F更深的地下,除霉消毒剂则可以用来覆盖有可能沿着风管从-4F飘散出的,各种药物的味道。


    甚至连Kevin口中的哭声、夜店,都能建立起合理联系,越来越多的夜店,恰好能用喧闹的音乐完美掩盖藏于地下的可疑声响。


    总部大楼的会议室再度坐满了人,灯光亮得仿如白昼。


    当然,目前一切都只是庄宁屿的单方面猜测,还需要被进一步证明,这一晚他没有回家,既然神经痛已经被那半截胳膊莫名其妙给电好了,那加加班也可以,就这么一路精力旺盛干到凌晨五点,直到天蒙蒙亮时,才被易恪带到了隔壁酒店,短暂地开房休息——虽然总部大楼里其实到处都是休息室,但绝世好老公必不可能让香香老婆睡毯子皱巴巴的公用床。


    冲完澡的庄宁屿对着镜子张大嘴,认真观察自己的喉咙,没有发红,没有炎症,淡粉色,很健康。


    于是他清清嗓子,信心满满地张开嘴,啊!


    没有一点点声音。


    易恪:“乖,不要再哈气了。”


    庄宁屿:“……”


    第113章 徘徊之海6 按照婚纱照的规格拍!……


    长时间高专注度的工作, 让庄宁屿的大脑也有些“CPU过热”,厚重窗帘尽职尽责在套房内模拟出了一片黑夜,他被困意裹挟着, 整个人懒懒平趴在酒店柔软如云的大床上, 闭上眼睛想放空片刻, 脑海里却依旧有一行又一行的程序在强制不断刷新, 亮光闪烁, 耳朵里似乎还能听到会议室的“滋滋”话筒电流音。五分钟后,他无神地睁开眼睛, 开始考虑反正也睡不着, 不如先去餐厅吃个早饭,结果刚撑起胳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 就被刚从浴室出来的易恪重重压了回去。


    “乖乖睡。”


    他就这么压在庄宁屿身上, 像一床大而沉重的棉被, 有力的包裹感制造出了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安全空间, 紧绷的神经得到抚慰,一股如温水般柔和的平静感霎时从四肢向着心脏位置蔓延, 纷乱脑海也重归平静, “啪嗒”,CPU的电源线被拔除, 而庄宁屿几乎在一秒之内就睡了过去。


    空气间安静得只剩下了两人平稳的呼吸声。三小时后, 床头电子钟才刚跳到10:00:00,庄宁屿的手机闹钟就又“滴滴滴”地响了起来。易恪先一步按下静音, 再把正在打呵欠的人重新抱进怀里,在耳边说:“听话,再睡半小时。”


    于是庄宁屿就真的又睡了半个小时, 温暖的被窝,微凉的空调,还有易恪身上淡淡的香气,叠加在一起,为他构建出了一个极度安全舒适的睡眠环境,醒来后使劲伸了个懒腰,然后就又依依不舍地趴回了易恪怀里。


    “要不要在酒店吃个早午餐 ?”易恪低头问。


    回单位食堂打两个包子得了,庄宁屿目前对吃没什么需求,也没什么胃口,象征性小赖了一会儿床,晕头晕脑坐起来喝完半瓶水,又把剩下的半瓶递给易恪,就准备掀开被子下床。


    结果却被拦腰抱了回去,易恪弓起腰背,单腿屈膝压在他身上,咬着唇瓣教育:“早安吻。”


    声音含含糊糊,带着一点撒娇的甜,庄宁屿手臂环过他的肩膀,很配合地完成了热恋期的仪式感。


    同时他还针对自己“忘记早安吻”这一重大爱情失误,展开了深刻的自我检讨,表示将以此为契机,深入剖析根源,严肃汲取教训,坚决杜绝类似问题再次发生。


    易恪看着他手机上打出来的字,刷出满嘴洁白的泡泡:“这就完啦?”


    不然呢,难道我还要提两斤茅台择一吉日登门致歉。庄宁屿把手机揣回兜里,伸手拍拍肩膀,大不了中午请你吃好的。


    用餐地点在单位食堂,条件有限,再好也好不出布列塔尼蓝龙虾,庄宁屿端着餐盘绕了一大圈,最后给他挑了一笼价格高达28块钱的蟹肉汤包。


    恋爱脑小易:老婆自己吃一块五的香菇青菜包却给我买二十八块钱的蟹肉包,他爱我!


    庄宁屿又端过来两碗鸭血粉丝汤和一些小菜,两人坐着还没吃两口,同事们也陆陆续续前来觅食,包子档口很快就排起了长队,都在等蟹肉小笼,庄宁屿抬头看了一眼,感慨,没想到这个新菜这么受欢迎。


    但其实——


    同事们:能让吃遍顶级餐厅的有钱人小易都忍不住激情九连拍并配文“超绝美味[亲亲][亲亲][亲亲]”的包子到底有多好吃让我们也来尝一尝!


    ……


    关于元宝楼的物业资料已经被详细调取并归好类,庄宁屿在会前打开电脑迅速扫了一遍,业主名叫欧阳磊,物业则是挂在他的妻子名下,算夫妻档,因为元宝楼的商户业态相当复杂,所以欧阳磊夫妻的社会关系也跟着相当复杂,俗称“黑白两道都有朋友”。而元宝楼的电梯是“稳有力”牌,不是什么大牌子,也没有自己的生产线,早年在锦城本地做组装贴牌,没两年就倒闭了。


    电梯厂倒闭,但电梯还得接着维修保养,所以物业就重新签约了一家具备相关资质的第三方公司,名叫“稳恒达电梯服务”。


    “元宝楼几部电梯的维保责任人名叫张长港,是稳恒达的资深员工,四十多岁。小松早上去了趟元宝楼,确认电梯里贴着的紧急联系电话就是他的私人号。”会议室里,主讲人打开PPT,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看起来很憨厚的中年男性,“他的基本工资在每月四千元左右,绩效则是按照维护电梯的数量来算,如果干得勤快一点,月入一般会过万,但张长港的工作量并不饱和。按照国家规定,每部电梯的维保信息都必须在市场监管局留底,我们刚刚查阅过,在稳恒达递交的资料里,张长港所负责的维保区域是最少的。”


    但他却是所有同事里最有钱的。妻子是家庭主妇,一双儿女都在上学,按理来说这样一个家庭,只靠丈夫每月四五千元的工资,很难做到宽裕。PPT里的照片还在不断变换,张长港的妻子和儿女出门旅游的照片、张妻佩戴的各种黄金制品、孩子们上的各种贵价辅导班……几乎不用计算,就能推断出,张长港百分百有“外财”。


    “同时还有这个。”主讲人继续指着屏幕,“在大约六年前,曾经有一段时间,市长信箱里集中收到了许多投诉信,反应元宝楼的1号电梯,也就是目前有问题的这部单层电梯‘总是坏,经常黑屏罢工,按键毫无反应’,三十多层的大楼,店铺多客人多电梯少,每天的上下通行本来就成问题,电梯还是个‘质量稀撇的歪货’,商户们找到物业要求更换,物业不管,他们就要求政府管。”


    政府当然要管,在约谈了几次元宝楼的物业方后,该问题总算得到圆满解决——虽然没换新的,但修好了,没再罢工过,也就这么凑凑活活用了下来。


    庄宁屿轻轻摇了下头,易恪说:“黑屏不一定是电梯坏了,大概率是正在从31楼往地下4层‘运货’,所以暂时关闭了外人使用权限,虽然这个时间很短,一般只有几分钟,但元宝楼时时刻刻都有人等电梯,他们应该还有个商户群用来共享信息,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很容易就会固化‘电梯总坏’印象。”


    所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物业方只有选择“关闭外人使用权限,但并不关闭液晶屏,利用‘满员’标志来合理化电梯一路不开门的问题”。可如果在这段时间里,让液晶屏依旧按照4S/每单层的速度变化,那么在电梯从-3F降至-4F——开门、上下人、关门——从-4F回升至-3F的过程中,站在-3F等电梯的人就会发现电梯在抵达自己的楼层后,等了足足三十多秒,门才打开。


    正常电梯显然不会是这种开门方式,要是被商户多撞见几次,估计监管局又要约谈物业催促换电梯,所以他们最终选择把液晶屏的显示速度调整为5S/每单层,短短1秒钟并不会让等电梯的人觉察出任何异常,但电梯的实际使用者却能利用元宝楼楼层多的优势,积攒出整整33个1秒钟。


    “这也太能偷了。”同事咋舌,“这么多年硬是没人发现。”


    庄宁屿打字问:元宝楼下是什么?


    “根据政府图纸,元宝楼下方是年代极为久远的防空设施,四十年前就废弃了,入口也被水泥封堵得严严实实,至于这些入口都在哪儿,目前调查组的人还正在档案室里翻。”主讲人说,“此外,因为赵开曾经明确对出租师傅表示过他要去元宝楼,我们完全不查反而显得有问题,所以今早霍部已经安排人去和楼里的商户谈话了,此外,孙区那边也会约谈大楼的物业方,时间定在今天下午五点。”


    “赵开怎么样了?”易恪问。


    “别说,他还真有可能救回来。”主讲人说,“安道医疗的裴院长推荐了一种他师兄研究出来的新药,据说在血液净化方面效果极佳,赵开的情况目前已经稳定了一些。”


    闻讯,现场的人都稍微松了口气。


    庄宁屿打算等会顺路去看一下赵开,这几天他每天都得去医疗中心检查自己的“高压电后遗症”,即便这“后遗症”其实很正面,但王主任并不理会,正面负面你都得来。


    两人依旧是在车上凑合垫的晚餐,庄宁屿往他嘴里塞了一片圆圆的小饼干,易恪嚼了两下,觉得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味道,于是立刻强调:“没事的老婆,我可以帮你吃夹心,你不用为了我委屈自己吃果酱,老公可以为你解决一切不喜欢的东西,来来来,再喂一个,啊——”


    半天什么也没“啊”到,疑惑地用余光一瞥,哦,都没夹心。


    庄宁屿抱着自己的小饼干,默默往右边嫌弃地一挪。


    易恪当场少男心碎,鬼叫抗议:“老婆老婆你快点坐过来!”


    庄宁屿不为所动。


    易恪:“老婆老婆老婆——”


    庄宁屿在掏出自己斥巨资买的降噪耳塞和“往左挪一挪得了”之间,选择象征性抬一下屁股,易恪心花怒放握住他的手,拉着一起放在方向盘上。


    庄宁屿伸手一指红绿灯上的摄像头,被天眼拍到,你的三分两百就没了。


    易恪:“没关系!”


    红灯刹停,庄宁屿往他面前一杵手机——画面来自交警大队,新闻标题《我市交警启用“天眼”公开曝光交通违章,超高清画面直击违法瞬间》!


    不得不说,蜀道集团的摄像头确实相当高清,透过前挡风玻璃,每一位倒霉违章司机的脸看起来都异常清晰可辨,易恪在看完之后,果然松开了手,开始专心致志绿灯行,庄宁屿满意地拍拍他,继续吃饼干,交警队熟人众多,他丢不起这个人。


    结果在下一个路口红灯,易恪按下手刹,打开扶手箱,从里面摸出来一瓶发型喷雾,又拉下驾驶位上方的化妆镜,紧接着就开始争分夺秒地梳妆打扮,势必要在被天眼拍到时帅得惊天动地!


    庄宁屿看得目瞪口呆。


    九十秒后,红灯结束,易恪把喷雾潇洒地丢回去,整理了一下安全带,再次拽过老婆的手,志得意满地按回方向盘,拍吧,按婚纱照的那个规格来拍。


    这操作已经超出了庄宁屿的认知范围,半天硬是没憋出一句话,虽然他现在确实也说不了话,但说不了和不知道说什么还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因为太无语了,甚至已经忘记了咀嚼蛋黄口味的美味小饼干,过了好半天,才终于从乱七八糟的思绪里扒拉出来一个想法——回去要提醒他夏天不能把喷雾放车里,会爆炸。


    半小时后,车辆稳稳停在医疗中心,下车时正好碰到裴源。裴源这段时间一直在国外,前几天刚回来,还没得及和朋友们聚,眼下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眉头稍稍一挑,笑着说:“还没当面说恭喜。”


    “没事,以后结婚的时候红包双倍就行。”易恪很好说话,“顺便再给我们的婚礼赞助八千八百八十八支美丽纯洁的百合花。”


    庄宁屿哭笑不得,指了指自己的嗓子,裴源会意:“我刚才在王主任那里看了检查报告,没什么事,你的恢复能力很强,只要配合治疗,科学练习,嗓子会恢复得很快,至于过度警觉的问题,主要还是源于安全感的缺失,而镇静剂的副作用又加强固化了这一点,改天抽空来找一趟我吧,坐下慢慢说。”


    庄宁屿点点头,裴源还有个国际会议要开,所以三人并没有多聊。在等电梯时,庄宁屿习惯性捏着易恪的手指,捏了还没两下,对方却冷不丁抽了回去,掌心一空,于是他立刻转头去看。


    易恪立刻把自己的手又塞回原位,不走不走,你捏你捏。


    第114章 徘徊之海7 “进化即赦令”……


    赵开所在的病房楼层防守很严密, 除了警察,还有从全国各处赶来的专家,走廊上穿梭往来的人员杂而不乱, 庄宁屿和易恪站在病房门口, 透过上方那扇长条形玻璃往里看, 赵开的身体正躺在防护舱内, 只有头部在外面, 头发已经被剃掉了,露出一张蜡黄瘦削的脸。


    看起来似乎已经病入膏肓, 但只有在步行街亲眼见过他的人才知道, 这副样子其实已经很好了,肿胀的燎泡悉数消退,原本像鞣制牛皮一样富有韧性的皮肤也已经恢复成薄薄一层, 监测仪上的曲线规律平滑, 赵开的确正在逐渐“活”过来。


    “我们给他做了三轮体检, 分别使用不同的化学制剂, 每一轮都在患者的血液样本中检测出了相似浓度的MaximeE-06。”一旁的助理医师抱着病历夹,介绍道, “之前唐小缘体内的违禁进化剂是MaximeE-05, 06是它的迭代版,这药虽然很新, 但并非首度露面, 以前就在国外出现过,甚至据说连更新的07都已经在研究成功的路上了。”


    “只检查出了这个, 没有别的药物?”易恪问。


    “对,只有这个。”助理医师说,“刚刚各位专家老师和安道的裴院一起开了个会, 他们也认为这一次赵开之所以能短暂‘进化成功’,更多是取决于他本身的强素质,药物因素可能只占百分之二十。”


    庄宁屿听到这个,倒是稍微松了口气,他原本还以为某些非法机构的科研水平已经超过了国家,如果现在能证实进化剂只是MaximeE-06,那全球应该还不至于在未来极短时间内,一窝蜂地涌现出极大量的地下“催熟”者。


    助理医师还要赶着去开会,没有多做停留,易恪在道谢之后,也和庄宁屿一起回到体检处。王主任还在手术台上没下来,两人就趴在走廊尽头的窗边,一起看着外面繁茂翠绿的疗养花园,想着同一件事。


    赵开的电脑已经被技术组破解,从浏览记录可以看出来,他是在搜索“怎么快速兼职赚钱”时,一步一步被人引导到了“可以给机构试药”。


    这绝非个例,类似事件在全球各地必然不会少,通过诱哄或者绑架的方式 ,让无数原本鲜活健康的生命沦为上位者的实验体,同理,还有层出不穷的“人造规则区实验”,必然也是以更弱者为祭品。成为规则区和进化者的掌控方,等同于让普通人一跃成为创世者,没有谁能轻易拒绝“成为神”。而假如放任人性在利益中相互啃噬,那么世界终将成为一片无边废墟——无论各国是否愿意公开承认,都无法掩盖全球即将在这种巨大诱惑下,缓慢步入一场大型混乱的事实,又或者,这个进程甚至都不会缓慢。


    从规则区降临的第一天至今,五十余年,两万多天,够人类对其完成多重试探,以及试探之后的进一步征服。全球政府共同签署的,要将规则区彻底驱离地球的“磐石计划”是征服的一种,而数千数万家非法机构对规则区的复制和对进化者的“催熟”,则是征服的另一种,而在这两种意义截然不同的“征服”里,前者终将获胜,也必须获胜。


    庄宁屿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规则区一定要被摧毁,一个粗劣的“游戏制品”,远不配成为管辖全球的道德大法官。挑战宇宙间的庞大未知固然令人恐惧,但若因恐惧而放弃挑战,才是对人类尊严的彻底践踏。


    易恪揽住他的肩膀,把他从沉思中晃出来,声音温柔地说:“走吧,轮到我们了,先去检查。”


    ……


    夜色渐渐变得厚重起来。


    检查完的两人没回家休息,而是又回了单位。元宝楼的业主和物业方欧阳磊夫妇案发时都在沪城,为了避免在将他们带回锦城的路上出现新岔子,锦城秩序维护部联系沪城同事,让他们第一时间就先把这两人控制了起来,而后锦城方面再派工作人员飞过去,在沪城完成初步问话。


    “孙区已经审完了,咬死什么都不肯说。”同事说,“这两口子早做好了准备,老人孩子七年前就送去了国外,国内无牵无挂,死猪不怕开水烫。”


    至于元宝楼三十一楼的租户,表面看起来是家催收公司,招牌破破烂烂,布置得也像闹鬼港片,一般是没谁愿意上去的,偶尔有人走错路瞄一眼,也会赶紧钻回电梯,一来二去,全楼的商户就都知道了这件事,也使得电梯三不五时的“满员”变得合理起来,毕竟这种业态确实特殊,公司里常年没有人,或者骤然闹哄哄出现七八十个大哥小弟,都是正常的。


    “工商登记里没找到这家公司,他们应该就是随便挂个牌子造个景,此外,元宝楼的电梯和三十一层都没装摄像头,他们确实很有反侦察意识。”


    但再会反侦察,也架不住国家机器的多部门配合碾压。晚些时候,调查组发来消息,确认元宝楼下的防空掩体在建造之初,共有四个出入口,目前这四个出口都已百分百无法再使用——两个直接被高速路面覆盖,一个在公园里,还有一个直通省政府大门,而单独再挖一个口子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元宝楼本身位于繁华市区,东面是湖,挖穿了会引起水流倒灌,其他三面则是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地下铁,这群人应该没本事绕过复杂的市政建设给他们自己挖出新路,所以元宝楼电梯,大概率就是唯一出入口。


    庄宁屿也倾向于这个判断,否则嫌疑人大可以从别的地方进入,没必要选择人多眼杂的元宝楼。


    能想到利用陈旧的防空掩体作为实验场所,把罪恶深埋于不见光的地下,可比新因生物或者前阵子临市在荒郊野岭里发现的那家非法机构机智多了,又省钱又安全。易恪问:“那下一步计划呢?”


    同事回答:“按照正常流程,应该是提审稳恒达的那名电梯维修工,但一旦开始接触他,就说明我们已经发现了电梯有问题,对方肯定会跑路,所以霍部的意思,直接开干。”


    庄宁屿点头,好,那就直接开干。


    这一晚的元宝楼和平常一样,充满颓靡却又斑斓的生命力。电子音浪震得人耳膜发烫,彩色灯球把干冰染成五颜六色,酒精、雪茄、修长的薄荷香烟,少女卷翘的睫毛上挂着闪粉,她踉踉跄跄地挤出被香水腌透的舞池,正准备出去透口气,却被走廊上荷枪实弹的警察吓了一跳,瞬间酒醒,下一刻,耳边就传来“砰”一声巨响!震得连大楼都微微一颤!


    “啊啊!”尖叫声四起。


    “安静!原地不许动!”警察怒吼,只一嗓子,就将潮人们的骚动牢牢钉死在地面。


    而伴随着刚刚那声巨响,行动队员们也已经顺利抵达了-3F以下的世界!电梯门被强行破开,一股掺杂着浓烈消毒水味的风迎面呼啸而来,灯光明亮,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先是怔愣一瞬,而后就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


    “不许动!手抱头!蹲好!”


    漆黑冰冷的枪口有效震慑了所有骚乱。


    庄宁屿和易恪也跟了进来。


    如果说新因生物规则区的恐怖在于怪物,那么元宝楼地下四层的恐怖就在于真实,这里所有正在进行的实验,都是真实的。死亡和血腥相互缠绕,门口,身材瘦弱的女子像婴儿般蜷缩在实验台上,身上插满管子,挽起的衣袖下,是灰黑色的血管。一具又一具身体被抬了出去,输液架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成分不明的液体如溪流冲刷,越往里,受害者的形态就越惨不忍睹——他们中的一部分或许已经失去了“整体修补”的价值,所以实验者们采取了粗暴切除废弃部位的方式,以方便继续利用那些残余的,依旧鲜活的血肉。


    元宝楼外,夜风带着细雨凉丝丝打在皮肤上,如果仔细看,还会发现在四周黑漆漆居民楼玻璃上,正趴着许多张好奇的脸——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哪怕是睡着的嬢嬢,也要爬起来看热闹。警车和救护车一辆又一辆地开来,又一辆又一辆地驶离,后面警车走了,救护车也还在工作,红蓝|灯闪烁成河,让人觉得这一晚,好像全锦城的救护车都被抽调了过来。


    直到凌晨四点,这一带才重回寂静。


    庄宁屿开车载易恪回了家,他一路都在小心观察副驾驶的人,易恪觉察到之后,想伸手揉揉他的脑袋,却想起来自己刚才拷过两个人,于是又把胳膊收了回去,只在嘴上说:“放心吧,我没事。”


    在经过新因生物的锻炼后,他的心理素质已经变强不少,不会再轻易被各种反人类的画面刺激到,况且今晚,比那些非法实验更血腥刺目的,是犯罪者嚣张贴在墙上的标语,那是对司法尊严的彻底践踏——“进化即赦令”。


    回家后的庄宁屿捧着易恪的脸观察了一下,确定他情绪正常后,才把人放进浴室冲澡。能用职业信念压制住生理反应,也算成长的一步。快手快脚地洗完澡后,庄宁屿把两人换下来的衣服丢进洗衣机,又加了些花香味道的强力消毒液,滚筒嗡嗡转动着,终于让黎明时分的寂静里多了一点家的声音。等易恪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时,庄宁屿已经在厨房里守着小锅准备煮红豆汤了,那是两人之前在周末煮好又冷冻的预制品,想吃的时候,只需要拿出来热一热。


    易恪从身后懒懒抱住他,再把下巴习惯性架在恋人肩头。两人的头发都潮潮的,没怎么擦干,贴在彼此脸上,湿湿凉凉。庄宁屿侧着头躲了一下,笑着回头看他,易恪也笑了笑,凑过去亲昵蹭蹭鼻尖。十分钟后,红豆汤暖融融地在锅里化开,庄宁屿盛出一勺尝了尝,觉得味道还不错,顺便也喂给易恪一勺,厨房里灯光被调得不算明亮,两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或许是懒得动,又或许是觉得这么也很好,于是就一人一边靠在灶台上,共用一个勺子,安安静静分吃完了一小锅红豆汤。


    如果庄宁屿的嗓子没事,那他接下来或许会陪他聊一聊“愤怒是理解罪恶本质的第一步”,或者讨论一下要如何用行动而非情绪对抗不满,用来给工作里的成长做一个小总结,但现在他说不了话,也不想对恋人长篇打字说教,所以就只是在刷完牙后,穿着软绵绵的睡衣钻进被窝,用一个说不上是早安还是晚安的吻,把他纷乱的思绪重新拉回到了自己身边。


    易恪说:“乖,睡吧。”


    庄宁屿不困,他知道易恪也不困,于是举着手机往他怀里一缩,打算一起刷会儿短视频,用来给情绪按摩。


    手机是易恪的,大数据精准展示了机主平时都在看些什么,除了小猫小狗,就是老婆拜年。庄宁屿对自己的吉祥话大放送集锦毫无兴趣,反手就要拉入黑名单,结果遭到易恪强烈反对,不行,这是我好不容易才刷出来的超完美算法!


    易恪:“要么看你的手机。”


    庄宁屿平时很少看短视频,就算看也是精准搜索易恪的名字,或者看看关注列表里已经被接回豪门的U盾,再要不然就是瞄两眼部门新闻,算法里只有成功男人爱情、生活和工作,于是他大大方方把自己的手机丢给易恪,自己下床到厨房倒水,等端着杯子回来时,卧室里正响着铿锵有力的复仇曲——


    “五年前,一张支票斩断姻缘……”


    “前世,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


    “他有外遇有私生子还想分我家产……”


    易恪滑屏的速度很快,但光听第一句话也已经很炸裂了,庄宁屿莫名其妙爬上床,抢过手机检查,他甚至还看了一下登录账号,确实是自己的手机号没错。易恪不解地问:“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庄宁屿指了指屏幕,满头问号。


    易恪也用同样茫然的眼神看着他:“啊,什么意思?”


    不是,我的大数据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庄宁屿的第一反应,难不成是因为自己曾经和青岗使用过同一个IP的内部网?他盘腿坐在床上,捧着手机翻来覆去仔细研究,明明前两天还没事啊。旁边的易恪起先还很正经,后来当庄宁屿举起手机对着灯光,开始以验证假|钞的手法验证手机时,他实在绷不住,向后一靠,胳膊搭在脸上就是一阵狂笑,笑够了才把手机从老婆手里抽走,打开“兴趣”,把“推荐”里自己刚刚添加进去的“爽剧”tag删除。


    庄宁屿:“……”


    易恪:“哈哈哈哈哈哈。”


    庄宁屿:论人类能有多无聊。


    此次事件的第一受害人当属青岗,他在遥远的欧洲,以两米一的不太小身板扛下了“污染全单位网络”之重罪,面目痛苦地坐在沙滩上,一口气疯狂打出十几个喷嚏,缓了好半天才找回神智,用胳膊肘捣钟沐:“哎,你说我们明天进去之后,会和外界失联吗?”


    “谁知道呢。”钟沐把手里的贝壳抛入海中,下巴垫在膝盖上,“有信号最好,没信号,也能试一下这次研究组的新机器。”


    白色的泡沫冲刷,很快就吞没了那一点细碎的贝母光。


    第115章 徘徊之海8 尖叫鸡不太尖叫时的声音。……


    在地下实验室被捣毁的同一时间, 稳恒达的老板王恒和电梯维修工张长港也被警方收网抓捕。经审讯,王恒对整件事并不知情,他只是和元宝楼的物业方签订了十年的维修合同, 张长港是客户方自己指定的。


    审讯室里, 张长港吓得抖若筛糠, 并没有多做抵抗。据他交代, 当初是对方的老总, 也就是欧阳磊亲自找的自己,两人在烧烤店里喝了顿酒, 对方又塞来一个两千块的红包, 含糊透露说妻子想弄点灰色地带的“小生意”,问他能不能帮个“小忙”。在酒精、金钱和“被大老板称兄道弟”的三重刺激下,他脑子一热, 就答应了。


    “我只负责给他们改装调试电梯。”张长港说, “每次下基坑的时候, 也有人专门看着, 不让我往别的地方走,我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也不能说完全不知道, 毕竟那些像是被捂住了嘴的凄惨呜咽时不时就会顺着地下风管飘进耳朵, 先一丝一缕渗透到自己的骨头缝,再在午夜时分慢慢冰冷漫出, 这种感觉实在阴森, 日子久了,他觉得自己也已经抵达了崩溃的临界点, 所以这回当警察终于找上门时,除了惊慌,他其实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微妙轻松。


    ……


    太阳洒进卧室, 庄宁屿裹着被子靠在床上,抱起平板看文件。锦城入夏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天气已经有些热了,窗户半开,户外蒸腾的夏意和室内科技带来的凉爽正在小范围内激烈抗争,易恪端着一杯果茶走进来,俯身亲了他的脸一下:“起床。”


    庄宁屿侧头稍稍一躲,他戴着耳机,正在听沪城那边对于欧阳磊夫妇的审讯。哪怕实验室已经被发现,哪怕实验员和电梯维修工的证词摆在眼前,两人依旧咬死一句话不肯说,到后来,欧阳磊突然间就情绪崩溃,开始用脑袋“哐哐”砸桌子,要求警方尽快枪毙自己,隔壁审讯室,他的妻子则是脸色惨白地说:“我们认罪,我们什么都认,我们不知道上家是谁,不知道。”


    “被威胁了吧。”易恪靠在庄宁屿身边,“不是说他俩的儿女和父母都在国外生活,具体踪迹不明吗。”


    舍下自己,给孩子换来优渥安稳的生活,这种选择并不难理解,但,怎么可能成功呢,当爱和罪恶被捆绑在一起快递时,这条传递链本身就充满了不可预估的危险。实验室的运作需要近百人相互协作,而目前这些人大多数都被关在秩序维护部的看守处。审讯人员看着欧阳磊,最后一次提醒:“这是你仅有的,能减刑的机会,他们中,只要任何一个人说了,在你的上家眼里,都等同于你说了,到那时,你的父母孩子才真是没救了,你也没救了。”


    欧阳磊的妻子掩面痛哭。


    “是、是刘翰。”


    傅氏集团的大楼再度被警方围了起来,然而刘翰的办公室却空空如也,据工作人员交代,刘副总今天还没来上班。


    “这孙子跑路了。”耳机里传来同事们一肚子火的声音。


    巧的是,上次因魏丽英跳楼事件而跟着“跳河自杀”的周李山,就是这位傅氏集团刘副总的助理。公司里接二连三出现这种事,身为集团总裁的傅冬看起来倒是丝毫不以为意,在大厦顶楼的豪华办公室里,他亲自给找上门的调查组沏了两杯茶,弯腰放在茶几上:“刘翰的助理有问题,和刘翰自己有问题,我觉得都可以归于是刘翰的问题,并不能成为我们傅氏总喜欢和政府对着干的证据,钟老,你觉得呢?况且上一次在周李山跑路的时候,你们已经和刘翰聊过一次,要是当时就把他抓了,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当时不抓,现在突然来找我要人,我是真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找。”


    他的五官和傅寒很像,气质在某些方面也有些相似,比如说如出一辙的阴郁,但不同的是,傅寒的阴郁总让人觉得带有一种自毁性,而傅冬,看起来更想毁灭别人。他坐回自己宽大的办公桌后,继续态度诚恳地说:“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本人的确无意成为进化者。”


    钟平鹤笑了一声,点头:“这句话我信。”


    在进化类药物尚处于摸索期时,没有哪个上位者会主动选择用自己的身体去冒险,但现在无意成为进化者,不代表将来也无意,相反,为了能让“无意”安全变成“有意”,他们会想尽 一切办法,人为加快整个过程。


    傅冬看了眼腕表时间,彬彬有礼地表示:“不好意思,我三点半还有个会。”


    钟平鹤摇头:“那傅总的会怕是要往后推一下了。”


    调查人员又递上一叠新资料,傅冬翻了两页,当中一张照片烫得他瞳仁微微一缩。钟平鹤继续说:“据我们所知,你的弟弟傅寒因为身体原因,需要长期注射一种名为‘NeuroX’的营养类药物,而目前这种药物的生产技术被德国一家药厂垄断,国内暂时没有引进,但我们却在元宝楼下的实验室里,找到了大量已经打好NeuroX标的空针剂瓶。”


    傅冬摘下自己的金丝眼镜:“钟老的意思,我因为我弟弟的病情而发现了这个商机,所以安排实验室批量制造假药,好借此牟利?”


    “傅总不用这么转移话题,”钟平鹤笑了笑,“我们都清楚,我的意思是,你弟弟所注射的那些NeuroX,真的还是NeuroX吗?”


    庄宁屿此刻也在看着空药瓶的照片,大夏天的,或许是因为空调开太足,又或许是因为整齐码放的针管容易引发密集恐惧,总之他后背起了一层冰凉的汗,不自觉就往易恪身边靠了靠。


    据相关实验员交代,这批空的针剂瓶是从前年开始送到他手里的,而里面灌装的液体除了仿制的原有营养类药物之外,还加入了一部分进化类药物,其中进化药物的量需要逐渐增加,目前已经制造出了二十三批,而进化类药物的含量,已经从0.1ml变成了5ml,按理来说,这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非进化者的承受阈值,但傅寒居然没事,至少看起来没事。


    易恪并不知道傅寒那不太清醒的、竟然妄图和自己抢老婆的脑子是不是就是因为打错了药,但不得不说,傅冬可真不是个人啊……


    庄宁屿拨通了叶皎月的电话,想让易恪提醒她这件事,听筒里却只传来了一片忙音。


    按照计划,华国救援组此刻应该已经进入了规则区。


    狂风像是一个暴躁症患者,怒啸着将海水掀出圈圈激荡裂纹,白色巨浪如神迹般拔地而起,先短暂地成为一座海上的山,而后又迅速坍塌陨灭。寒冷的、泛着鱼腥味儿的水迎面打在脸上,青岗扶住栏杆,被呛得水从口鼻里一起往外流。闪电不断撞向桅杆,四周都是极密的雨帘和黑灰色的霾,海面上的能见度很低,更找不到傅寒和此前进来的两支救援队的影子。


    华国的救援队,就这么在暴雨骤雨间,失联了。


    庄宁屿摇头。


    “正常。”易恪把手机从他手里拿走,“毕竟之前进去的那两支救援队也没信号传出来。”


    庄宁屿此前也执行过许多次和外界完全失联的任务,按理说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但那都是在国内,在国内,就有一种独属于家门口的安全感,而这次同事们在千万里之外的欧洲,还是在海面上丢失的信号,总觉得心里没什么底,于是这一天直到吃晚饭时,他还在专心致志地想规则区的事,只把摆在面前的炒青菜夹出了一个小小的坑,而放在稍远一些地方的十三香煮小龙虾·帅气老公剥好壳版,则是一筷子没动。


    易恪:“呵。”


    庄宁屿并不知道他在“呵”什么,事实上他也根本就没听到,只是又夹了一筷子炒青菜,埋头把剩下的饭粒都扒拉进了嘴里。


    虽然我老婆吃饭的样子真的很可爱,易恪心想,但他竟然全程都在想别的男人!这种事必不能轻易被原谅,于是他决定今晚不用洗碗机洗碗了,自己要用手洗!


    庄宁屿没能正确理解这番抗议,见易恪在刷水槽,还以为家里的洗碗机坏了,于是自告奋勇从工具间里找了套扳手,拉开洗碗机的门,抽走拉篮,打好手电,把上半身整个钻进去就开始到处找螺丝。易恪穿着印有“好老公牌洗洁精”LOGO的围裙站在他旁边,深吸一口气:“出来!”


    庄宁屿没出来,依旧保持着ORZ的姿势趴在洗碗机里,只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别急,我可以。


    易恪吼:“你在拧什么你电源线都没拔!”


    庄师傅修家电未成而中道被赶出了厨房,但洗碗机在五分钟后竟然神奇地“嗡嗡”运作了起来,可见精神疗法也是一种有效疗法。既然洗碗问题已经得到有效解决,那么自己应该还能再工作一会儿,他溜进书房,继续看没看完的文件。按照经验,易恪大概会在半小时后收拾完厨房,然后端着一盆水果走进来,但今天却有点反常,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眼看墙上挂钟已经走到了九点半,客厅里竟然还是安安静静的,隔壁的健身房里也没人。


    庄宁屿有些纳闷,推开椅子站起来,跑出去亲自找,找了一大圈,最后发现易恪正坐在悬空书架的梯子上,双手捧起一本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做苦读状,那是自己在去年双十一时为了凑单买的,并不是易恪的兴趣范畴。


    下来。他冲他勾勾手指。


    易恪:它们必定要参加这一场生死斗争,因为它们必定要把它们自身的确信,它们是自为存在,提高到客观真理的地位。呵,没看懂。


    这又是闹什么。庄宁屿满脸疑惑,易恪则是把目光从黑格尔上短暂移开,越过书的上沿和他对视,十秒钟后,他发现老婆没有在演,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生气!


    这怎么可以?


    易恪把黑格尔塞回原位,踩着梯子“咚咚咚”下来,然后用自己被洗碗水泡皱的,又因为精装硬壳版《精神现象学》实在太重所以正在微颤抖的手指,指着老婆,含泪控诉:“你今晚都没有吃我给你剥好的小龙虾!”


    庄宁屿顿悟,转身就往厨房跑,没关系我可以现在吃。


    “晚了。”易恪抱着胳膊,冷冷地说,“我已经全部吃完了。”


    吃得有点撑但没事,这是肉|体的愤怒。


    庄宁屿刹停脚步,悬空厅里没有床,但就地来一个盘腿俯趴式道歉也不是不行,奈何易恪在这一方面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先一步表示:“不行!”


    不行就不行吧。


    庄宁屿在晚餐时其实真的没有在想傅寒,或者说他也想了一点,但纯粹是从工作角度出发,毕竟一个正常人打了这么久进化类药物竟然完全没事,实在有些古怪。不过眼下要解释清楚可能需要费点功夫,而且某人也明显是无理取闹的成分大于对真相的渴求,所以,哄一哄就好了。


    咳,他无声地清清嗓子,伸手一拍易恪的肩膀,把手机递到他面前——我有个好消息。


    易恪瞥来一眼:“什么?”


    庄宁屿喉结上下滚动,又酝酿了半天情绪,这才郑重张开嘴,发出了一声类似于尖叫鸡不太尖叫时的声音:“啊!”


    易恪瞪大眼睛:“?”


    庄宁屿抿起嘴,一脸无辜地和他对视。嗓子能发出声音是自己在今早刷牙时发现的,但就是听起来很奇怪,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和易恪共享,打算等更好一点之后再告诉他。


    易恪从震惊中回神:“我我我能再听一遍吗?”


    庄宁屿先凑近观察,并没有从他的眼底发现任何憋不住的笑意,于是天真认为对方可能的确是从医学角度出发的吧,于是乖乖张开嘴,又一次:“啊!”


    易恪:“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庄宁屿:“……”


    易恪靠在梯子上,笑得整个书架都在抖:“老婆哈哈哈哈……对不起我不想……我能把你的声音录下来……哈哈哈哈哈哈……吗……不要走不要走对不起我不应该笑你……我不笑了不笑了……哈哈哈哈……”


    庄宁屿被他从背后抱着,走得踉踉跄跄,又气又笑,后来自己也跟着他一起笑,并且坚决拒绝了易恪“录下来”的提议,做梦去吧你。


    第116章 徘徊之海9 国王和王后。


    深夜, 卧室。


    庄宁屿虽然知道自己的声音有点搞笑,但确实没料到居然会让易恪快乐至此,简直笑得没完没了, 如同一个漏气的水壶, 时不时就会“噗嗤”一下, 低级趣味低不可测, 他愠怒地扯过被子捂住头, 打算近期内都不再开口了。


    “不行。”易恪抱住他,“王主任说等你能发声之后, 就要多练习, 这样才能尽快恢复,来宝贝,再试一次。”


    庄宁屿猛猛拒绝, 不试, 试不了一点, 转过身准备睡觉, 易恪却冷不丁戳了一下他的肋骨,身体内奇怪的开关再度被打开, 还没等大脑允许, 短促脆亮的声音就先一步冲破唇齿,于是尖叫鸡再加一。这次不仅是易恪, 就连庄宁屿本人也笑得停不下来, 大床被带得直颤抖,两人一起滚在凌乱的被窝里, 笑得眼角挂泪呼吸困难,好不容易才消停。庄宁屿软绵绵手脚并用,想把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 却反而被握住了手腕,易恪收紧手臂,整个人亲昵压下来,把脸埋在那温软的颈侧,许诺道:“我以后一定会保护好你。”


    庄宁屿其实并不需要被保护,也不觉得自己的嗓子是因为对方保护失当所致,但谁又能拒绝午夜时分的一句情话呢。心脏贴合着,呼吸也近得几乎要相互交融,他双手捧着易恪的脸揉搓,对视间欲念渐起,易恪低头噙住那湿软唇瓣,一边亲吻,一边伸手从床头柜里摸出一盒安全套,取了一片塞在庄宁屿手中。


    掌心先是被过高的温度灼得微微干燥,而后又很快变得湿腻起来。庄宁屿侧躺着身体,细长手指攥紧床单,把头埋进枕被里。易恪很喜欢这个姿势,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他喜欢一切能把人牢牢圈禁在自己怀里的姿势。


    今天也是一样。


    年轻起伏的身体轮廓,在暖光灯下,和玫瑰味呼吸一起,朦胧化做一片暧昧的金。


    而等到这场情事结束时,庄宁屿全身都是湿的,易恪的体温本身就会随着情绪变化而一起波动,之前还好,但前阵子他刚刚进化到了S级。非人类所能拥有的温度,也非人类所能承受,哪怕庄宁屿同样是S级,他也依旧有些精疲力竭。昏昏沉沉间,觉察到身侧的人似乎又要有新的动作,他立刻不安地缩了一下腿,易恪却只是伸长手臂轻轻一搂,一边亲吻安抚,一边用另一只手帮他由上至下地顺气,再让人面朝自己,手掌滑下凹陷腰窝,指腹传来的温度异常灼热,低声问:“痛吗?”


    庄宁屿摇摇头,单手搂住他汗湿的腰,而易恪也配合地收紧手臂,他知道他在事后喜欢这种拥抱,亲密的,结实的,密不透风,只要抱一会儿,就会很乖地睡着。


    万籁俱静,窗外只有雨丝沙沙。


    庄宁屿这一觉睡得很好,当然,也没道理不好,毕竟他的体力在睡前就已经被消耗一空。清晨,电动窗帘向着两侧缓缓拉开,阳光穿透白纱,照在皱巴巴的床上,庄宁屿抬起酸软手臂虚挡在眼前,侧过头,却见另一边的地毯上还扔着两个破掉的安全套,于是挪开视线,伸手一拍易恪的肩膀,下次还是别假模假样浪费橡胶制品了。


    “好的老婆!”易恪准确理解了他的意思,收拾好小药箱,然后就俯身在脸上响亮一“啵”,再伸手搂住,信誓旦旦地保证,“不用套,有了就生,我会为这个幸福小家负责的!”


    庄宁屿懒得听他扯七扯八,一巴掌把人扇走,自己撑着坐起来,一鼓作气:“啊!”


    易恪没有一点点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然而庄宁屿却已经志得意满溜达去洗手间刷牙了,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昨天更顺耳,按照这个康复进度,预计还能赶得上给诸位高考学子录一波祝福。


    厨房里的油烟机“嗡嗡”工作着,易恪站在灶台边做早餐,伸长脖子朝着客厅方向问:“老婆你要吃几个煎蛋?”


    片刻后,门外传来中气十足的两声“啊啊”!


    易恪丢下铲子,单手撑着灶台狂笑。


    笑吧笑吧。庄宁屿一手端着热茶,一手抱着电脑,盘腿坐在沙发上继续工作,很无所谓厨房里如同中邪一般的驱魔怪声,反正人类的脸皮也就那么一个小小临界点,跨过去之后,天地都将变得更加宽广,个中原理说不好是因为看开了世界还是破罐子破摔,反正今时不比昨日,他“啊”得很丝滑。


    轻点触控,又往后翻了一页资料。傅冬拒不承认实验室里的NeuroX和自己有关,把所有罪责全部推给了刘翰,说他与傅寒早有积怨。这话虽然不假,但傅氏上下都知道刘翰到底是谁的人,要是没有傅冬的指使,他不可能因为个人恩怨而对傅寒下手。


    “给他打针的家庭医生呢?”易恪凑过来看了一眼,随口问。


    庄宁屿摇头,用口型说:“自己。”


    NeuroX的针剂和胰岛素有些像,使用者自己就能轻松注射,不需要医生。据傅寒的管家交代,所有药物都是由高卫城取回的,不会经过家中别人的手。


    高卫城,S级进化者,今年三十八岁。高家算是傅家的“祖传保镖”,高卫城也是傅寒的爷爷亲自为他挑选的心腹,这么多年一直没出过事,而目前高卫城也正和傅寒身处同一片规则区内,双双同外界失联中。


    吃过早饭的庄宁屿和易恪又去了趟总部,虽然两人的病假尚且没有结束,或者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甚至连一天都没安安生生地休满,但谁让庄宁屿闲不住呢,现在又多了一大批同事进去,他更不想在家里待。


    “高卫城曾经多次在危急关头救下傅寒,而傅寒也很信赖他,傅家长辈付给高卫城的薪水更是高到离谱。高卫城本人的口碑很好,业务能力过硬,忠诚,低调,据说有人曾花行业十倍的薪水,都没能撬动他。”


    “此外,”同事继续说,“在他的进化评级里,精神力是S+。”


    庄宁屿S++的精神力,代表着他能强行净化规则区内的一切精神污染,而高卫城的S+技能则点亮在了,他能使规则区内精神污染的程度持续加剧。


    易恪没有带任何私人感情的,纯粹从客观的理性的角度做出点评:“怎么听起来像反派的配置。”


    傅寒共有五个贴身保镖,庄宁屿全都见过,但对高卫城的印象最不深刻,回忆大半天,也就只模糊想起了当年傅寒在脑子不太清醒试图绑架自己时,陪他一起坐在私人飞机里的那个高大男人。


    裴源正好和德国NeuroX的经销商有合作,他亲自打电话过去,很快就确认了,高卫城确实会定期飞往德国购买药物,再人肉带回国,这种订货方式,可以说说从根上杜绝了一切被调包的可能性。


    “所以元宝楼假药进入傅寒身体的唯一路径,就是买通高卫城。”同事说:“当然了,还有一种可能性,高卫城没有被收买,他给傅寒的一直是真药,之所以收下假药,是为了混淆视听,让对面放松警惕。”


    但愿是后者吧,庄宁屿心想,否则高卫城十有八九会在规则区内,对傅寒下手。


    毕竟那可是最好的“法外之地”。


    ……


    规则区内。


    暴风雨已然退去,迷航的船只被命运牵引至一处安宁港口,两名身着华服的船员正在帮忙清洁着挂满海藻的船体,阳光洒在洁白甲板上,反出来的光有些刺目。


    青岗从窗外望出去,稍微眯了一下眼睛,他压低声音问:“需要告诉那两个怪物,我们的船身有自清洁功能吗?按个按钮就行,不用扫得这么原始。”


    钟沐:“闭嘴。”


    青岗乖乖做了个拉链封嘴的姿势,OK!


    这里是一处古老的城堡状建筑。


    一小时前,行动队员们还在风雨中和大海苦苦抗争,虽然这艘船只所搭载的驾驶系统非常高级,可以全智能定位,但船身却始终找不回航向,于是叶皎月干脆下令关闭了所有动力系统,果然,在马达停止运转的下一秒钟,船只就从高高浪巅跌落回海平面,又被海浪轻柔抛送着,一路顺利抵达了这处岛屿。


    没有见到傅寒,没有见到事先进来的两支搜救队,但却有两名怪物船员守在港口,笑容满面地举起花束表示欢迎,那么这里应该就是规则的“解谜地”。


    行动队员们把船只交给怪物船员,另外有一名怪物管家彬彬有礼地把众人领进了城堡大厅,而后就便悄然离去,没做任何交代。


    这里已经摆好了一张很大的圆桌,水晶灯自穹顶垂下,照得满桌铺陈的银质餐具和水晶高脚杯闪闪发亮,璀璨夺目!


    现场一共十五个人,却摆了十七把椅子,每个座位前都放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的并不是客人的名字,而是一些身份——


    吟游诗人、听众、大臣、公主、预言家、命运等。


    除此之外,暂时没有别的细化规则出现。钟沐试着坐在了“吟游诗人”的位置,另一名同事则是坐在了“大臣”的位置,下一刻,大臣面前的烛火就亮了起来,橘光欢快跳跃着,而钟沐前的银质烛台却没有任何动静。


    坐错了?她试着换到了另一个“大臣”的位置,果然,这一次烛火亮得很快。


    青岗不可思议地说:“你一个24K纯血理科生,刚才哪里来的勇气坐到诗人的位置?这种身份,我根本想都不敢想。”


    钟沐:“滚!”


    叶皎月是预言家。


    规则区早已给所有客人安排好了座次。


    一阵忙乱地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后,现场十四个人都找到了各自的角色,只有青岗还站在原地,满脸痛苦,死活不肯把尊贵的屁股置于丝质软垫上。其余人见状纷纷劝他,岗啊,别哭了,麻溜坐吧,这种事也没有别的办法,大不了出去之后我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现场还剩下三把椅子,但青岗已经试过了三分之二,残酷现实摆在眼前,他不得不放弃猛男尊严,全靠职业素养硬撑,一屁股坐在了最后一把椅子上。


    公主的烛火也燃烧起来。


    但还差两个人。


    国王和王后。


    片刻后,叶皎月站起来,想去城堡其他地方看看。她踩着铺满地毯的台阶上了楼,随手推开一扇门,出现在眼前的,却依旧是坐满同事的宴会厅。


    在角色凑齐之前,游戏不会开始。


    第117章 徘徊之海10 哟吼!


    可能是因为职业病, 青岗在看到“国王”的第一反应,就是庄宁屿。庄队,秩序维护部唯一的皇帝!反正闲着也没事, 他甚至还转过身, 试图向旁边首都组的同事解释一下个中缘由, 结果对方连连表示我们知道, 我们都知道。


    庄宁屿要调去首都这件事, 曾经风风雨雨地传过好一阵子,但后来却没了下文, 具体缘由不明, 所以有好事者就专门跑去问任冰,因为他好歹人在锦城,有距离优势, 结果一向条理分明的任组长竟也说得语焉不详, 而一不详吧, 大家就越好奇了, 更加努力地七打听八打听,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愿意透露一二的好心人——


    锦城秩序维护部第三行动大区副支队长·庄队的忠实粉丝·五套美丽婚纱照拥有者刘晓阳同志表示:“因为你们只是为庄队提供了高昂的薪水和美好的前途, 但我们却在高薪和美好前途之外, 还同时提供了高级柠檬水、舒适棉拖鞋、人体工学椅、桌面加湿器、每日小绿植、水晶扩香石,以及解压小玩具啊!此外如果庄队未来需要24小时随叫随到上|门|服|务, 我们也是可以的, 什么扫地拖地炒菜洗碗水管维修美甲美睫SPA疗愈洗头按摩,统统没有问题。”


    首都组震惊地问:“啊这, 政策允许吗?”


    刘晓阳更震惊地问:“这和政策有什么关系,我们为庄队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因为爱啊!怎么你们首都组把庄队挖过去, 是打算只给钱,不给爱吗?”


    首都组:“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爱也有,但包含24小时随叫随到上|门|服|务的爱可能稍微有点困难。再往后,又有了和易恪恋情的公开,于是挖人这件事的难度就更大了,毕竟对方不仅是S级进化者,超绝冷酷大帅哥,还是锦城首富之子——听起来并不能屈居于图书馆管理员这个家属萝卜岗,但别的岗位,一来没有空缺,二来就算有空缺,易恪也只会比庄宁屿更难撬动,毕竟他应该还牵扯着不少易氏集团的赞助,以及,霍霆向来强势,一下从他手里挖走两个S级进化者,成功的概率堪比火星撞月球。


    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首都组只能暂时遗憾作罢,只在同事间留下了锦城组遍地狗腿的江湖传说。眼下他们看着“国王”和“王后”的名牌,可能是受了青岗的不良影响吧,也觉得那应该是庄宁屿和易恪,于是把视线投向叶皎月:“叶队,我们听说傅寒和庄队是朋友?”


    “认识。”叶皎月点点头,“但庄队和小易都在休病假,而且我们也无法把信号传递出去。”


    行动组这次在进入规则区时,虽然随身携带有首都研究组最新研发的超高速信号传输设备,并且外部卫星支持也已经到位,但信号却始终只有若有若无的半格,传输速度更是慢得如同回到2G时代,至今屏幕上的消息还在缓慢转圈,看起来明年都不一定能成功。


    指望庄队和小易从天而降是不大可能了,钟沐单手撑着腮帮子,指间夹着银质餐叉,提出另一个思路:“有没有可能,国王和王后的位置属于傅寒和他的保镖?他们先一步进入规则区,领取了这两个身份,然后又因为某种原因暂时离开了宴会厅?”


    “也有可能。现在既然游戏无法开始,也不能进入别的房间,那么先去岛上看看吧。”叶皎月站起来,“说不定会找到另外两个玩家 。”


    怪物管家站在门口,见众人要出去,并没有阻拦,只是彬彬有礼地打了个招呼,而后就侧身让开了路。


    白雾沉浮,像雾化后的牛乳,夹裹着腥气和湿意弥漫在漆黑礁石间,打在人身上,凉飕飕的。


    ……


    锦城,福星苑。


    庄宁屿正站在床上,费力地把一个大防潮箱从衣柜顶部搬下来,夏天到了,他得拿一些换季衣服去观兴大厦。易恪坐在床边看着他忙活,视线从老婆高高举起的手一路下移,衣服被带上去一截,露出细瘦漂亮的腰,屁股翘,腿很长,稍短的家居裤下是修长的小腿,以及稍稍踮起来的,正在用力扣住床垫的十根脚指头,是血气很充足,被自己养得很好很健康的颜色。


    我的宝贝老婆怎么这么完美啊看起来就香香的!他满意无比,摇头晃脑啧啧啧地抬起头,正准备充满爱意地从头开始二次欣赏,结果正好对上两道冷冰冰的眼神,庄宁屿双手高举一个巨大的防潮箱,正在等着看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反应过来。


    “老婆老婆我错了!”易恪弹射起步,火速上前接到手里,“你不是能啊了吗怎么不啊我一下!”


    我啊你个毛毛虫。庄宁屿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和他一起把衣服装进行李箱。床头柜上放着打开的电脑,工作系统偶尔会“叮”一下,却都是留在G国的指挥组同事发来的消息,白雾之内依旧寂静无声,目前距离行动组进入规则区,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小时。


    三十小时还没能和外部恢复通讯,看来研究组那个号称能“全域贯通,一触即达”的最新款传输设备也不过如此,好意思叫“破界”,易恪摇摇手指:“幸亏我们霍部慧眼如炬,没有高价采购第一批货!”


    庄宁屿把T恤叠好,脑子里却在想另一件事,失去联络诚然有规则区本身的原因,但似乎也能有另一种可能,傅寒所经营的就是信息通信产业,技术很新,换言之,如果他需要的话,应该是有能力对破界做出一定干扰的。


    易恪在他面前晃晃手:“怎么在发呆?”


    庄宁屿回神,为了避免某人又werwerwer地借题发挥,他选择无事发生,低头继续叠衣服。前年618买的短袖质量不大好,一年就洗得松松垮垮,领口也敞着,易恪双手拎起来仔细欣赏:“老婆你这件衣服好性感,晚上可以不可以穿给我看。”


    庄宁屿哭笑不得,抬手拍了他一巴掌,易恪顺势笑嘻嘻地把脸贴上来,在掌心小狗一样蹭蹭:“就收拾这些吧,别忙了,不够我再给你买新的,先过来抱会儿。”


    于是庄宁屿就真的和他抱了一会儿。窗外夕阳西下,福星苑这一带因为要拆迁的缘故,各种小摊贩已经搬了个七七八八,往日喧哗不再,变得有些冷清。他其实是个有点恋旧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放着新楼盘不买,而是选择买下隔壁打通,忍受着老小区隔音差、漏雨、墙体开裂等一系列问题,继续安安稳稳住了这么多年。而眼下,在看到社区群里一户又一户的“已搬”报备时,在看到连熊奶奶都被女儿接走时,他其实有些感激易恪的闯入,让自己能在一种比较舒适的状态下,无痛进入另一种新生活。


    易恪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低头亲了亲,又把人抱得更紧。


    他打算送给他一个礼物。


    但现在暂时不能说。


    今天的晚餐选在一家新开的牛排馆,味道很好,环境也很好,有庄宁屿钟爱的咸蛋黄小甜品,易恪甚至还请小提琴手为全场,主要是为老婆演奏了一曲《G弦上的咏叹调》,非常非常浪漫,唯一不好的是窗外风景,看出去正好是青鸟阁,傅冬所住的楼盘。


    此人的行踪近期被严密监视,周围估计有不少同事,庄宁屿只随便往楼下一扫,就看到了两辆熟悉的公务车。易恪叫来服务生,打算慰问一下苦兮兮的加班同僚,等会打包点吃的下去,结果菜单还没翻两页,外面就响起了阵阵刺耳的警铃声!


    “怎么了?”易恪拉起庄宁屿,两人匆匆赶到现场。


    “庄队,小易。”同事往楼上看了一眼,“傅冬家里出现了规则区。”


    庄宁屿眉心一皱,现如今所有的规则区,都是建立在“惩恶扬善”基础上的,而这当中的“恶”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和人命相关。凭空捏出一个规则区在现有经验中并不可行,况且也和规则区出现的最初理念相悖,毕竟“它”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能被轻易操控的游戏,而是庄严的道德法庭,只为会“正义”而生。


    那么傅冬家里曾经发生过命案,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至于命案与规则区的关系……一般都是先有前者,再有后者,但现在这个,庄宁屿看了眼易恪,易恪试探:“你的意思是,傅冬为了能给他自己制造出一个规则区,专门杀了人?”


    庄宁屿点头。傅冬背后是隐形巨人,而隐形巨人一直在研究规则区的各种操控方式,这对他们来说应该不算天方夜谭。而很快,楼上的情形也证实了这种猜测,行动队员们无法进入规则区,青鸟阁的其余住户仓皇撤离,白雾不断向着四面八方漫开,很快就填满了整个房间,远远看过去,像一块豆腐般的实体。


    “房间里都有谁?”


    “傅冬和他的妻子宋乔薇。”


    ……


    宋乔薇此前从来没有进过规则区,她站在一片空荡荡的白雾中,有些嫌恶地拂了拂身上湿腻的潮气,问丈夫:“这里没有车吗?”


    “利亚姆说会有。”傅冬说,“走吧,找一找。”


    “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听利亚姆的,他只是个小小的七号人物。”宋乔薇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说,“之前对我们颐指气使,还以为有多厉害,结果刚一露面,整条胳膊就被那姓庄的拧断,至今照片还丢人现眼地挂在国际通缉栏里。”


    “你以为我想和他打交道吗?”傅冬回头看着妻子,微微皱眉,“亚当近两年和傅氏的来往越来越少,他已经快放弃我们了,利亚姆虽然只是隐形巨人的七号人物,但却是我们目前所能争取到的最好联络者。”


    亚当是隐形巨人的实 际掌权人,一号人物。宋乔薇沉默一瞬,却依旧有些不甘心:“我们就这么跑了,那傅氏怎么办?”


    “该转移的,大部分都已经转移走了,现在的傅氏除了那栋楼,还有什么?”傅冬继续朝前走,“继续留下,只会被秩序维护部那群人越缠越紧,现在不走,明天他们就有可能直接到公司抓,到时候再想离开,可就来不及了。”


    宋乔薇裹紧披风,不再说话。两人在白雾中走了半小时左右,却并没有找到车,更确切地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像一片虚无的混沌,只有越来越湿,越来越浓的,咸腥味的风。


    ……


    规则区外,庄宁屿摇头,我进不去。


    易恪紧紧拉着他的手,倒是松了口气。


    其余同事则是面面相觑,连庄队都进不去,啊这……


    青鸟阁的规则区和新因生物的规则区,其实能归于同一大类,都是“为了自保而人为复制出的规则区”,新因生物能卡张允夏的Bug,那青鸟阁应该也有个差不多的机制,因为它必须做到能让身处其中的傅冬和宋乔薇无限期生存,这样才有复制的意义。


    何墨很快就带着研究组的同事赶了过来,自从新因生物搞出了一个能“锁门”的规则区后,他就一直在研究要怎么“拆锁”,不求能彻底把规则区拆没,至少也要让其能自由进出,现在组里已经总结出了基本破拆逻辑和原理,正好能试一试。


    “回去休息吧。”何墨拍拍庄宁屿的肩膀,“这儿没你什么事。”


    庄宁屿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人就被易恪一把拽走。周围同事众多,挣扎未免不雅,于是他开启自动跟随模式,无事发生地上了车,行吧,回家就回家。


    “知道哪儿错了吗?”熟悉的开场白。


    而错误也很熟悉,庄宁屿配合地点头。


    易恪被气得有些想笑,他直到现在后背还有一层冷汗,刚刚一个没看好,才和现场的同事说了两句话,转头就见某人的手已经又伸进了白雾里,和前段时间摸新因生物那玻璃破墙一个手法,于是魂差点被惊飞,生怕下个瞬间老婆又没了。


    但幸好……出于工作角度似乎不能说幸好,可出于恋人的角度,幸好这次他被拒绝在外。


    庄宁屿也觉得自己手有点欠,确实不该摸,要摸也得拎一个行动背包再摸,更何况分离焦虑也还没有痊愈,所以刚刚那一次试探,既没有对爱情负责,也没有对工作负责,还没有对身体负责,只能解释为职业习惯战胜了进水的脑子,值得被批评。


    但易恪却没有再批评他,而是一脚油门,把车开出了停车场,起步很快,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担心要是自己多停一秒,就又会发生新的变故。


    风呼呼灌进车窗,庄宁屿正襟危坐,全程都表现出了一种非常良好的认错态度,结果易恪丝毫不为所动,回家之后,先是在电梯里拒绝和老婆牵手,接着又在进门时躲过了他的亲吻,严肃表示:“自己好好反思一个小时……不行,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之后再来找我认错。”


    庄宁屿觉得自己真的已经知道错了,用不了两个小时,但如果两小时是对方所需要的,道歉仪式感的一部分,那也不是不能配合。于是他站在玄关,眼睁睁看着易恪独自上了楼,对方还“砰”一下,锁上了卧室的门。


    缓冲静音门,怎么关出这鬼动静的,庄宁屿半天没想明白,抬头一看挂钟,时间才刚过去五分钟。


    又过了五分钟,主卧的浴室和客卫里同时响起了“哗哗”水流声,平时总是庄宁屿用主卫,易恪在楼下,今天刚好反过来。二十分钟后,庄宁屿觉得这澡再洗下去,自己八成会被泡发成一朵银耳,门外却始终没有动静,说两个小时就两个小时,小易同志,言出必行。


    易恪草草吹干头发,斜靠在枕头上翻书,或者说,做翻书状,他实在没心情阅读,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满脑子仍旧是刚才那片白雾,以及探入白雾的手,相同场景不断在眼前重复,后怕混合焦躁,情绪蔓延,像是有一只手正在攥着心脏和气管。他从来不舍得对他说重话,今天也同样不舍得,所以只有先把自己关进卧室,想等乱糟糟的脑子平复之后,再心平气和地,好好谈一谈这件事。


    门外却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说好的两个小时,现在还剩一大半,易恪翻了一页书,躺着没动,眼眸微垂,耳朵却不自觉竖着。


    几秒钟后,细小的声音传来,不是敲门,也不是棉拖鞋踩着楼梯远去,而是窸窸窣窣的,金属摩擦金属的声音,易恪眉头一皱,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什么,反锁着的门已经被撬开了。


    庄宁屿把手里掰直的曲别针往旁边一扔,站在门口无事发生地和他对视。


    世界安静了几秒。


    也有可能是十几秒。


    或者二十几秒。


    总之易恪这次真的反应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在一片耳鸣中找回了自己的语言功能。


    “老婆,”他艰涩地说,“第一,这个东西不是这种戴法。”


    庄宁屿穿着浴袍,手腕上缠着那串价格高达八位数的祖母绿套链。


    “第二,”易恪深吸一口气,“我上个月刚花一万八千八百块升级了这套保险箱的加强版防护系统,他们再三许诺,说除非遭受高能武器冲击,比如核弹,否则绝对不会再被外力破开。”


    庄宁屿一摊手,哟吼,那你被骗了。


    第118章 徘徊之海11 门和钥匙。


    道歉这种事, 无非分为口头和行动,而庄宁屿目前受限于客观条件,没法口头, 只能选行动, 所以他决定满足一下易恪对这串祖母绿的热切渴望, 从保险箱取出来挂到了自己身上, 至于有没有挂对, 就另说。


    还泛着沐浴露香气的人踢掉拖鞋爬上了床,易恪来不及考虑两小时的底线, 习惯性地先伸手把他接住。腰带被蹭开, 浴袍松松垮垮落下肩头,露出一片洁白细腻的脊背。


    易恪非礼勿视仰起头:“我跟你讲色|诱没用。”


    但也有点用。绵柔材质的浴袍贴合住凹陷腰肢,又向上起伏出一个明显的弧度, 庄宁屿握住他的一只手, 往自己背上一扔, 顺势在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易恪掌心下滑,手指用力收拢, 隔着浴袍给那被热水泡得微微透粉的皮肤更添了几分红。抱了一会儿, 庄宁屿抬起头,用气音一字一句地说:“真的知道错啦——”


    易恪笑了一声, 却笑得不算太发自内心, 臆想中规则区再度吞噬的冰冷场景和现实里温馨安全的卧室形成鲜明对比,后怕、庆幸, 以及一点类似于委屈的情绪,原本全部压抑在心里,准备自己慢慢消化, 可此刻在恋人的注视下,却冷不丁一股脑地汹涌而出,鼻尖酸涩,本能地就想寻求更多情感抚慰。


    庄宁屿看着他兀然泛红的眼眶,也是一愣,而后就第一时间把人抱进怀里。易恪用力圈过他的腰,呼吸滚烫落在胸前,涌出眼眶的潮意也湿漉漉蹭开。过了整整半个小时,他的情绪才稍微平复了些,抬起头时眼睛通红,所有爱意都既深切又外露,庄宁屿被他看得心肝都在颤,正在思考要从哪里开始自我检讨,易恪却已经握住他的手,哑着嗓子说:“老婆你好香。”


    庄宁屿:“?”


    易恪扯过他的浴袍擦脸,微湿的头发冰凉凉到处乱蹭,像在草坪上撒欢的小臭狗。庄宁屿在撬门时,的确是抱着成|人活动的心态来的,现在却被纯情撞得直不起腰,最后也只能听之任之地躺在床上,伸手拍拍压在自己身上哼唧的人,提醒对方早点睡。


    易恪把脸埋在他的肚子上:“唔。”


    夜很安静。


    G国海面上的规则区却并不安静。


    叶皎月一行人在岛上找了两个小时,没找到别的玩家,也没找到别的怪物,除开那栋异常复古华丽的城堡外,这里完全就是一座荒岛。眼看天已经快黑了,他们只能先行折返,管家依旧站在门口,见到众人回来,他彬彬有礼地侧过身,做出请进的手势。


    宴会厅的大圆桌一切如故,旁边倒是多了张小桌子,两个新出现的女仆正在分发食物,刚好十五份。看起来在玩家凑齐之前,所有人都必须在这里继续等待。果不其然,餐后,女仆又把众人带到了各自的卧室。


    而除卧室外,其余房间的门推开之后,出现的依旧是宴会厅。


    夜色渐深,四野白雾越发浓厚。


    傅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腕上的机械表指针左右晃动,像是受到某种磁场的干扰,很快就彻底停了下来,宋乔薇看了眼手机,时间也是错乱的,并且信号全失,这显然和利亚姆之前的描述完全不同,她的脸颊被冰寒的风吹得刺痛,不由气恼地停下脚步,问老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冬脸色阴沉,一语不发,为了能在家里制造出一个能随时撤离的规则区,他给隐形巨人付了高达九位数的酬金,并且还允许利亚姆在自己的储藏室里杀了一个孩子——他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在死后,本应该变成这个规则区的怪物,供自己驱策。


    成功了吗?根据利亚姆的承诺,是“百分百”成功了,对方甚至还交给自己厚厚一摞使用说明,详细解释了要怎么利用那个孩子,一路从青鸟阁的规则区走向另一个规则区。


    是的,另一个规则区。九位数酬金一大部分,都是为了这个。隐形巨人在进化者“催熟”方面的成果虽然乏善可陈,但在规则区的制造方面的技术却遥遥领先,据说在最新研究成果里,他们已经能做到让位于不同时空的两个规则区相互连接,也就相当于为使用者打开了一扇能随时逃生的任意门。


    所以按照原计划,自己现在应该已经顺利离开了规则区,正在隐形巨人设在欧洲的豪华宴会厅里参加着聚会,但很明显,眼下事情出了点岔子,不小的岔子。


    他心底涌上不详的预感,不仅因为丢失的信号,因为迟迟找不到的车,还因为鼻腔内越来越明显的,潮湿的,咸腥味儿的风。


    那是海风。


    ……


    青鸟阁内,何墨还在带着研究组的人一起研究“拆锁”方法,庞大的数据群一组又一组被超速上传至云端处理器,现场红绿灯闪烁,“滴滴”声连成一片,程序不断被推改再重组,终于,十多个小时后,当所有屏幕都变成绿色时,充盈在2801套房内的白雾,如被狂风吹散般,霎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现场所有研究人员都看懵了,没人料到竟然会是这种结果,包括刚端着一大筐包子豆浆饭团担担面前来给同事送温暖的庄宁屿和易恪。


    “你怎么又来了?”何墨走过来。


    什么叫我“又”来了。庄宁屿把从早餐店借来的竹筐胡乱塞进他手里,正想上前仔细看看,却又及时想起昨晚的检讨,于是先主动牵住易恪的手,在得到对方又无奈又默许的眼神后,才一起走进房间。


    其余不明真相的同事:“……恩爱,太|恩爱了!”


    2801套房一切正常,规则区消失无踪,这已经很奇怪了,然而还有更奇怪的,傅冬和宋乔薇居然也一起不见了。


    “怎么可能?”


    “对啊老大,我们只是拆个锁,为什么整个规则区都没了?”


    “而且傅冬人呢?”


    昨晚规则区出现时,警方确认傅冬夫妇百分百在家,那么按照常理,在规则区消失时,他们就应该回到这套公寓,但现在,两人却和规则区一起消失了。


    庄宁屿无声地说:“门。”


    何墨点头,他懂庄宁屿的意思,不过其余人没懂,还在追问:“什么门?”


    易恪解释:“简单来说,青鸟阁的这个规则区其实不是规则区,而是通往另一个规则区的‘门’,也正是因为它是门,所以才会随着‘锁’被拆除而一起消失。”


    何墨抬手按揉太阳穴,发自内心叹了口气,类似实验首都那边也在推进,部里还准备安排自己下月带人去学习,结果官方的没见着,先来了个非法机构版,这群孙子,够快的。


    “利用这个跑路可行吗?”易恪问。


    何墨回答:“不算可行,根据首都那边给出的测算,假如一个人从A地进入了A规则区,虽然确实可以通过A规则区进入与它相互连接的B规则区,但假如他想回到现实世界,那么落点始终会在A地,无法直接穿越到对应B规则区的B地,也就是说,现在即便他在B规则区,等到B规则区破解时,他依旧会重新出现在这间套房内。”


    “那傅冬这么做……意义似乎不大?”易恪不解,“我们的人肯定会一直守在这儿,除非他一辈子待在规则区内,否则迟早会落网。如果傅冬昨晚是和新因生物的施城一样,处于不进入规则区就会丧命的危机状况,那倒还能理解,可现实又明明不是。现在调查组和警方还没找到傅冬切实犯罪的证据,按理来说,他应该仍有机会在现实中真正跑路,不至于这么着急忙慌地钻进规则区。”


    庄宁屿拽拽他的手腕,把手机递过来:有没有可能,他被骗了?以为规则区等于“任意门”?


    傅冬名下的巨额资产已经被转至国外,在某些人,或者某些组织眼里,他绝对是一块诱人的肥肉,死亡的价值,远大于活着的价值。


    十分钟后,警方也赶了过来,法医很快就在储藏室找到了大量血迹,在鲁米诺反应下,随处可见喷溅和拖动的痕迹,现场应该被消毒剂处理过一次,但依旧有残余荧光,一路从房间最中央流淌至墙角。


    法医从部分物品上提取到了血液样本,并且于四小时内完成测速比对,又在国家DNA库里找到了死者信息——岳乐乐,男,六岁,锦城棉山村人,两个月前在乡镇集市上失踪。


    看着照片上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现场所有成年人都感受到了出离的愤怒,而在愤怒之后,还有乌云沉沉的悚然感。乐乐的遇害,对于锦城秩序维护部而言,代表着“上位者为了自身利益,将普通人当做规则区的奠基石”这一理论,已经不再是始于人性弱点的最坏推测,而是已经发生的,将来还会继续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


    ……


    傅冬在规则区内,第不知道多少次地停下了脚步。宋乔薇抓着他的胳膊,指尖微微有些颤抖,她已经无法继续忽略此刻正在撞击着耳膜的,怒吼的海浪声了,虽然海还未出现,虽然眼前依旧白雾沉沉,但她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利亚姆被收买了,被你那个混账弟弟收买了。”她咬紧牙关,两排牙齿却依旧不受控地碰撞着,“他收了你一个亿,却把我们弄到了海上送死!”


    傅冬无心理会妻子的咒骂,只是用双眼死死盯着前方即将喷薄而出的太阳,鲜红的光晕跃出地平线,而后便绽放出万道刺目光芒!


    海风呼啸,白雾消弥!冰冷咸腥的水在漆黑礁石上撞出一片雨雾,又湿淋淋地打在脸上,模糊了两人的视线,不远处,一座古堡正静静沐浴在日光下。


    “傅寒在里面吗?”宋乔薇拽着丈夫,低声提醒他,“别忘了,他朋友送了整整两支救援队进来,而你花重金请的The Enigma那群人却还在海岛上。”


    “走吧。”傅冬没有废话,大步朝着古堡走去。


    在规则区内,除了参与游戏,没有第二种脱身的方法。


    “叶队!”宴会厅里,正在百无聊赖玩叉子的钟沐余光瞥见窗外两道人影,眼睛瞬间一亮!


    “国王”和“王后”出现了。


    而在十分钟后,那部已经快要把它自己累死的信号传输仪也终于突破白雾屏障,如同一位……呃,顽强的尿频患者,断断续续,往首都总部传输成功了几个不成句的关键字——


    “游戏、国王、傅冬、宋乔薇、LOC海岛、十七、APS、MTL。”


    “傅冬和宋乔薇?”锦城秩序维护部,所有人都没料到事情会是这个结果,不过这也越发印证了之前庄宁屿的猜测,傅冬大概率是被骗进规则区的,否则除非他脑子进水,才有可能主动进入徘徊之海,尤其是,在明知道秩序维护部已经派出了跨国营救组的前提下,堪称跑路跑了个寂寞。


    那么是谁在骗他,又为什么要骗他?


    庄宁屿在纸上潦草地分析——


    APS和MTL是秩序维护部常用代码,分别表示“所有队员安全”和“关键目标遗失”,“游戏”和“国王”应该是这一次的游戏规则,“LOC海岛”是行动组当前所处的位置,至于“十七”,十五名行动队加傅冬和宋乔薇,刚好是十七。


    “关键目标遗失。”易恪靠在办公桌上,“傅寒不在规则区内?”


    庄宁屿摇摇头,未必,也有可能仅仅不在救援组的视线内。


    傅冬的出现太蹊跷,这件事和傅寒必然高度相关,那么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傅寒到底是知情者,还是不知情者,但无论哪一种,有件事都是能确定的,徘徊之海并非随机出现的规则区,而是精心谋划的复制品,这样才能连通到青鸟阁。


    庄宁屿若有所思。


    易恪单手撑住脑袋,坐在他旁边,突然就“啧”了一声,紧接着铿锵有力开口:“之前他连夜离开游轮,连朋友的生日派对都没有参加,我还以为是在担心被困在新因生物里的我老婆,所以才会火急火燎地赶回港口!”


    庄宁屿:“……”


    易恪嘴巴张成“O”形,呈恍然状:“原来不是啊!”


    不是难道不好吗,他要是真的包机飞回来你又要wer天wer地。庄宁屿至今也没想明白追自己的人明明有一大堆,为什么他就是揪着傅寒不放,对于别人倒是宽容得很,甚至至今还在毫无压力快乐使用着办公楼里的高级进口马桶,都不敢想如果马桶的赞助商是傅寒,而霍霆又明令禁止二次更换的话……他视线下移,落到对方肾的位置,进行了一番医学假设,会不会真的憋出问题。


    易恪:“老婆老婆矜持一点,我们现在还在上班!”


    第119章 徘徊之海12 易恪:太好看了爱不释手……


    白雾之内。


    古典而又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中, 十七盏银色烛台正被烛火照得闪闪发亮,对应着十七个坐在桌边的游戏玩家。


    当初利亚姆给傅冬的承诺是:“在白雾尽头,我会为你安排一场浪漫隆重的法式贵族晚宴。”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白雾尽头、浪漫隆重、贵族晚宴, 关键要素很齐全, 有一种不顾雇主死活的讲究, 就是这讲究还不如没有, 反正目前傅冬脸黑得和锅底有一比。


    “在座诸位都不是第一次进入规则区了。”叶皎月说,“不用紧张, 我们会想到办法出去的。”


    “真是没想到啊。”青岗接住话头, 用一种充满赞赏的目光看着傅冬,“傅总竟然愿意亲自进来救你的弟弟!”


    宋乔薇没好气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可能还没从一个亿的阴影里走出来, 傅冬也没接话, 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的国王卡, 那上面正显示着一段莎翁式的文字——“看啊!看看你的孩子, 看看王座未来的继承人!此刻这可怜的孩子理应哭泣,乌鸦唱起凄厉的安魂曲, 为了那即将于午夜时分到来的悲惨命运!”


    哭泣、凄厉、悲惨, 都不是什么好词。他面色沉郁,终于微微抬起眼皮, 把视线投向自己的“孩子”, 青岗倒是态度很友好,启用办事大厅窗口服务标准化笑容, 冲他礼貌一点头,并没有被面前公主卡上那句不太吉利的“逃吧,愚者!否则当星辰拖着火尾划过夜空时, 属于你的噩运将身披鳞甲而来”影响到心情。


    宋乔薇的王后卡上是“母亲胸膛里涌动着愤怒的铁水,她的生命理应为她的孩子燃烧!当死神将镰刀伸向玫瑰,她决意用身体前去抵挡”。


    叶皎月的预言家卡则写着“当神明需要祭祀时,国王执权杖的手将比刽子手更加沉稳”。


    拿到命运卡、吟游诗人卡、听众卡的都是首都组的同事。


    樊小萦手里的是命运卡,“悲剧!这从出生伊始就不可避免的悲剧,被烈火吞噬的族谱,由魔鬼撰写的卖身契”。


    杜白没有辜负名字里的诗仙诗圣,目前的角色是钟沐试而不得的吟游诗人——“当丧钟在庆典敲响时,请吟诵一首诗歌吧,用它绊住死神的脚踝,那或许会使该死的噩运迟一点到来”。


    艾丽斯,听众,“你是诗人炽热的爱慕者,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伴侣,当肆意生长的毒荆缠住密林时,你将拆下血肉和骨头,为他铺就一条新的路”。


    此外,还有加上钟沐在内的共十个大臣,卡片上的文字一样,“听吧!‘愿吾王的伟业如磐石永固’!他们在碰撞酒杯时欢声笑语,却在转过身后各怀鬼胎!可笑的王国啊,竟有三个王!”


    目前来看,这八句话就是这一轮游戏的提示,根据字面意思,公主即将迎来噩运,王后愿为拯救公主而死,国王在某些时刻会变成刽子手,大臣们各怀鬼胎,分别效忠于国王、王后和公主,命运揭示了这个家族的悲剧已然注定,无法逃离亦无法改变,只能由诗人的诗歌拖延时间,而听众看起来则像是诗人的外挂,负责在他遇到困难时推一把。


    整个故事看起来还是有逻辑在的,不算太谜语人。除了傅冬和宋乔薇,在场的十五名行动队员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不会紧张,但不一般的情况就另说,比如说目前的杜白同志,他对“吟游诗人”这个职业实在是有点不熟,而一想到自己竟然还需要“吟诵一首诗歌吧”,就更胃疼了,你们说这个吟诵诗歌它有没有一个主题要求,是吟什么都行吗?锄禾日当午会不会和这个城堡的气质不太搭?


    “如果规则里没写明,那应该古今中西都行,现编也行,反正,一句话,只要,标点,符号,和回车键够多,那也是,诗啊!”听众艾丽斯拍拍他的肩膀,不过最好还是尽量吟点简单的,复杂了我可能听不懂,没法帮你。


    傅冬摇摇头,伸手按揉眉心。


    青岗心想你叹个锤子,我们秩序维护部也是有文化型人才的,虽然很少,就俩。


    ……


    “阿嚏!”庄宁屿打了个喷嚏,从车载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鼻子,易恪伸手,怜爱摸摸他的头,感慨我老婆真是金贵啊,我才拖了一周没去清洁车内空调,他就已经敏感地咳天咳地,够难养,我喜欢。


    庄宁屿并不理会他的一脸陶醉,还在盯着手里的文件看。


    游戏,国王。


    国王。


    “老婆。”在等灯的间隙,易恪余光瞥他一眼,苦口婆心地教育,“虽然你很聪明,但就靠这四个字,应该也推不出整场规则,能不能先不工作了?医生说你的大脑需要适当休息,用多了会头痛,今天都开一天会了。”


    庄宁屿:“嗯!”这是他在“啊”之外能发出的第二个音节,尖尖细细的,听起来同样有点搞笑,像被命运卡住了咽喉。易恪狠狠抿了一下嘴,单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过头,另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下巴,无事发生地看向车窗外。


    隔壁停了一辆货拉拉,副驾驶上的小哥虽然不知道这扁车里的有钱人为什么要突然对自己展露出迷之微笑,但还是龇出八颗大白牙回了一个,又主动递了盒烟过来,搭讪道:“哥,来一根?”


    “谢谢,不抽。”易恪摆摆手,礼貌回绝,“我老婆不让抽。”


    庄宁屿:说前四个字就可以了而且你本来就不抽烟不要借题发挥!


    货拉拉小哥竖起拇指:“啧,哥你真是个好男人,真帅,车也帅,人也帅,嫂子能找到你真是有福了。”


    好说好说。辅路遇知己,易恪被夸得心情舒畅,从车后座划拉过来一盒本来准备拿到单位去的新茶,硬是丢进了人家的车窗,拉都拉不住。货拉拉小哥眉开眼笑,直到绿灯通行,还在抱着拳大喊:“谢谢大哥,祝大哥大嫂恩恩爱爱,百年好合!”


    声音之洪亮,引得周围路人纷纷往车里瞄,庄宁屿右手撑住额头,适当挡了一部分脸,左手掏出手机,下单了一家汽车美容店的全车防窥膜升级服务。


    与其改变他人,不如自力更生。


    两人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趟认证中心,成功拿到了易恪心心念念的S01A98521!工作人员还专门送了小易同志一对情侣卡套,神秘表示,这是全球进化者管理中心最新推出的产品哦,下个月才会上市,发售价很贵的,两个要520块!


    庄宁屿难以理解,真的会有人买这种鬼东西吗?


    易恪:太好看了爱不释手!


    庄宁屿加紧脚步,生怕自己的证件会被他抢走。上次来认证中心时就想去对面的书店,现在时间还早,正好顺便逛逛,再吃点东西。二楼的咖啡馆里设有简餐区,易恪点了两份猪排饭,端着饮料过来时,就见庄宁屿正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着壁挂电视上的《哈姆雷特》——


    “波洛涅斯:……人们往往会用至诚的外表和虔敬的行动,掩饰一颗魔鬼般的内心,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


    国王:啊,这话太真实了!它在我的良心上抽了多么重的一鞭!涂脂抹粉的娼妇的脸颊,也不及我掩藏在虚伪言辞背后的行为丑恶。难堪的重负!”


    而巧合的是,规则区内的“国王”,如果按照卡牌上的诗句,也是个追逐利益的伪君子。首轮出现的规则似乎只是大概论述了命运,却没有提示该怎么继续进行这个游戏,不过国王卡上既然提到了“午夜”,那或许时间会揭开秘密。


    距离午夜还有七小时。


    在此期间,那部信号传输仪依旧在卖力工作着,不断发出急促而又声嘶力竭的“滴滴”声。傅冬和宋乔薇被吵得心烦意乱,索性远远坐到了宴会厅的另一角。而行动队员们则是各有各的忙,杜白和艾丽斯在忙着打诗歌小抄,其余人则是围着青岗,思考要怎么拯救一下这个“注定将迎来悲剧的公主”。


    “我觉得卡片只是设定和提示,不是既定事实。”青岗说,“否则宋乔薇就应该牺牲她自己来救我,你们觉得可能吗?”


    “话是没错,但多小心一点总没错。”钟沐翻看着自己的卡片,忍不住又来一次,“要是庄队在就好了,听说他连全麻手术后都在吟诵莎士比亚,肯定能拯救可怜的小杜。”


    一天被规则区内的同事反复提及八百回,庄宁屿把脸埋在被子里,一口气打了个十几个喷嚏。易恪叼着牙刷从浴室里跑出来,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老婆你是不是感冒了?”


    没有。庄宁屿顶着红鼻子坐起来,摆摆手,我就是觉得有人在念叨我。


    易恪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温度,又捏开嘴检查了一下扁桃体,手法很专业,但医疗知识全靠捏造,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因为“会开多了”,明天不许再去单位,要在家休息。


    庄宁屿拎开他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知道了,退下吧。


    易恪捏捏他脸蛋,继续回去刷牙,等浴室门重新关上之后,庄宁屿把手机从被窝里鬼鬼祟祟摸出来,上面刚好有何墨发来的几条新语音——


    “我可以复原出青鸟阁的规则区,但是没法把队员送进去,因为它压根就没有进入途径。”


    “什么逻辑,逻辑就是你没法在一个门上开门进入这个门,它只是个门!”


    “我刚刚已经把你对我提出的无理要求转述给易恪了。”


    庄宁屿眼睛稍稍一圆,他完全不觉得自己所提出的,关于重新建立青鸟阁规则区和徘徊之海连接的假设有多无理,这不是很正常的工作探讨吗?浴室里传来“叮”的短信提示音,现在进去抢手机是来不及了,庄宁屿在装睡和装病之间选择了合二为一,捂着肚子往 床边一缩,很虚弱,受不得一点批评。


    易恪出浴室后果然被吓了一跳,跑过来蹲到床边:“怎么了老婆,肚子不舒服?”他拉开他的手,温热的掌心按在胃上揉了揉,又关心的地问,“是不是因为回家路上喝了冰果汁?”


    庄宁屿表示,有可能,来来来,睡觉。


    易恪没立刻上床,而是先坐在床边打了个电话:“……你刚刚发来的菜单取消吧,我们明天不过来吃饭了……龙虾不要……海胆也不要……多难找的好货也不要……胃疼吃不了生冷……算了我在家熬点白粥……什么金枪鱼金枪鱼不也是生冷吗……不能吃都不能吃,你卖给别人吧不用留了,好了就这样。”


    被何墨坑没了海胆庄宁屿觉得自己明天就能痊愈,他想吃,但易恪对此持不同意见,并且真的大清早就守在厨房熬好老公牌爱心白粥,一点油盐肉末都不给放。太阳晒得大床暖烘烘的,庄宁屿长吁短叹地趴平,失去起床动力,抓过手机看了眼,心里琢磨,如果徘徊之海的时间和规则区外保持一致,那么按照时差,此刻规则区应该刚过零点。


    ……


    “沙,沙。”


    “沙,沙。”


    “沙,沙。”


    随着落地钟完成十二下报时,一阵奇怪的声音远远从城堡外传来,虽然被波涛拍得有些碎,但依旧清晰可辨。


    这一晚没有星月,好在行动队员们已经先一步在几个关键点架好了照明设备和画面传输设备,所以此刻通过屏幕,众人能清楚看到漆黑海面上正在有什么东西,慢慢往前飘浮着。


    海带,还是海草?隐没在雪白的浪花之下,看不真切颜色,偶尔会泛起粼粼波光。


    “是……鱼吗?”等波光稍近时,艾丽斯不确定地问。


    叶皎月最先看出端倪:“是人鱼。”


    青岗震惊:“怎么会有这玩意?”


    “哗啦!”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张苍白的脸突兀地出现在了画面中,当场证明,确实有这玩意!虽然距离摄像头尚且还有一段距离,但屏幕前的人依旧被这冷不丁撞入视网膜的惊悚场景吓了一跳。


    一条人鱼,却不是固有印象里的“美”人鱼,而是长得有些恐怖的人鱼。湿淋淋的长发贴在苍白颊边,眼球凸出,大嘴几乎要裂到耳侧,身体瘦骨嶙峋,能看到凸显的肋骨,鱼尾也是陈旧肮脏的颜色,鳞片斑驳脱落,在被海水送上沙滩后,立刻就能直立起来,并且还能依靠鱼尾的摆动,“走”向城堡的方向。


    一个。


    十个。


    五十个。


    越来越多的人鱼从海里冒了出来,一扭一扭,鱼尾在湿润沙砾上拖出道道粗痕。


    行动队员们握紧枪支,枪口对准了紧闭的门。


    第120章 徘徊之海13 保险箱?呵!


    一般规则区内的怪物, 不管外形看起来多离谱,但内核都是基于现实才会存在,比如桃李小区里膨胀肮脏的丈夫, 玩偶派对上几乎要顶成两层楼高的尤红, 又或者是把拼图嵌合在脸上试图引诱嘉嘉的坏爷爷, 新因生物里惨白的实验员, 甚至就连经过数次复制的, 已经完全崩坏的,要让窦德凯和唐小缘结婚的宙斯大饭店, 当中所出现的人与事, 也都能在规则区外找到他们曾经留下的正常影子。


    但人鱼明显不是这个星球上应该出现的物种,又或者说,规则区是在用人鱼指代某种凶恶的海上物种, 比如……海盗?


    “国王加上海盗, 这个规则区的年代会不会有点过于久远了。”艾丽斯提出质疑, 视线依旧牢牢锁在门上。


    叶皎月余光瞥了眼角落里的傅冬和宋乔薇, 提醒她:“这是改造之后的人工制品,并不能按照以往的工作经验来判断, 尽早适应吧, 可能我们以后每一次的任务,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新情况。”


    “哐当!”厚重的铁栅门发出骇人巨响, 人鱼用尖利的爪子攥住铁条来回晃动, 没几下,锈迹斑斑的合页就从墙上彻底脱落, 紧接着,铁门就被高高平举丢进了海中。


    “Princess——”人鱼口中发出低沉的吼声。


    房间里的青岗随意吐掉嘴里叼着的空营养剂包装,微微抬高枪口。鱼尾在院中拖曳时的动静带着黏腻的胶水音, 像一群巨大的变异蛞蝓,公主卡中“身披鳞甲的厄运”应该就是指这群玩意没跑。城堡最后一重木门在利爪下,同样脆弱得不堪一击,几乎只花了不到一分钟,人鱼群就闯了进来!


    海风呼啸,伴随骤雨倒灌进房间,吹得天花板上那盏水晶吊灯来回剧烈摇晃,又在地上跌得粉碎!


    “Princess——”人鱼的目标很明确。


    滑腻的身体在城堡光滑地板上快速移动,如同正在溜冰场里嬉戏,裹着恶臭腥气的躯壳重重撞开其余人,所有鱼眼的焦点都落在青岗身上!兴奋、贪婪、隐隐颤抖!


    “Princess——”


    一双血红的瞳仁紧紧贴在青岗面前,他看起来像是人鱼们的首领,身材明显要高大一圈。


    人鱼和公主,怎么想都应该和爱情有点关系,自己该不会是要和对方结婚吧!青岗脑海里五秒钟出现了三十集短剧,顿时一阵恶寒,不动声色地后撤半步,免得被腥臭口水喷到,谁知对方却像是被这不到五厘米的挪动激怒了,他猛地张大嘴,密密麻麻的五六排牙齿上还挂着新鲜血肉——也不知道是不是来自上一个倒霉的Princess,但眼下,他很明显是想要直接吞了青岗!


    爱情片秒变惊悚片,但没关系,统统都在岗哥的业务范围内。枪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住那柔软上颚,“砰”!随着扳机被扣响,一股白烟升腾起来,子弹穿透脑髓,又在那覆满鳞甲的后脑勺上顶出了一块小小的,小小的凸起。


    只是小小的凸起,连一朵血花都没有开出,枪支对他们的伤害似乎极小。


    人鱼嘴里发出恐怖怒吼,果然,他并没有因为枪击而倒下,反而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而陷入了终极狂暴状态!眼看利齿即将再度逼近,青岗果断收起没有用的热兵器,改用沙包大的拳头重重杵上对方最柔软的眼眶!“咔嚓”!伴随一声清晰可闻的骨头碎裂声,那张丑陋面庞上出现了巨大的凹陷,但依旧,没有死。


    他把自己脱眶而出的眼睛重新又塞了回去,用鱼尾支撑住身体,上半身前倾,嘴角缓缓上移,像游戏里的恶魔,正在向惊慌的路人做出最恶意的、充满嘲讽意味的危险预警。


    然而下一刻,只听“乓”地一声,一本巨大的,金灿灿的诗集忽然如炮弹一般轰了过来!人鱼毫无防备,头颅被砸得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最后像瓶盖般拧落在地,断裂的脖颈并没有血液流出,庞大残躯轰然倒地,紧接着就变成了一摊搅拌着砂砾的、咸腥味的水。


    他死了。


    诗集如回旋镖一般,在空中自由打了个转,又落回杜白手中。


    “——当丧钟在庆典敲响时,请吟诵一首诗歌吧,用它绊住死神的脚踝,那或许会使该死的噩运迟一点到来”。


    原来是这种物理“吟诵”。


    杜白松了口气,怎么说,至少比在十几个同事前大声朗读“锄禾日当午”的耻度要小多了。


    诗集是在半分钟之前,突然出现在他手里的,扉页处写着使用规则——“当诗集命中目标时,怪物将会短暂陷入思考状态,而假如其无法理解诗中深奥的文学,则会死亡”。


    而吟游诗人的听众艾丽斯也得到了一个差不多大小的摘抄本,扉页处是“假如你能看懂诗人的文字,那么你也将会成为他所钟爱的诗,投掷出摘抄本吧,当有人胆敢伤害你的爱与诗时”!


    一条人鱼扑向杜白,却被从艾丽斯手中飞出的摘抄本砍成了两截。


    吟游诗人和听众,是现场唯二有人鱼击杀权限的游戏角色!


    其余队员很快就默契地退到了后方,给他们留出充足空间,金色的诗集和银色的摘抄本在空中划出道道炫目光线,事实证明并没有任何一条人鱼能读懂那些诗,他们最终选择调转方向,拖曳着鱼尾争先恐后逃回了大海。


    “Princess——”狂吼声被风吞没。


    海岛又重新归于宁静。城堡共计损失铁栅门*1,木门*1,水晶吊灯*1,以及堆积满地的“人鱼残骸”,管家及时带领女仆出现在了楼梯口,她们用笤帚和拖布把砂砾铲进花坛,让宴会厅重新归于洁净。


    傅冬和宋乔薇全程都待在最角落里,国王没有成为举起屠刀的刽子手,王后也没有来救自己的孩子,他们看起来完全就是两个漠然的、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并不愿意参与其中。


    叶皎月从杜白手里接过诗集,扉页上的使用规则其实已经很清楚了,但她还是有些疑惑,不知道“深奥的文学”在哪里,以及,艾丽斯也需要“能看懂诗人的文字”,摘抄本才会有攻击性,但现在这两个大白本子,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使用痕迹。


    “有的,叶队,有的。”杜白解释,“在它刚出现在我手里时,上面确实有诗,但就像使用说明里写的,它在攻击怪物时,诗歌会成为类似于子弹的消耗品,当战斗结束,诗歌就会全部消失。”


    “上面是什么诗?”


    “就……都是我能看懂的诗。”


    你能看懂的诗,现场同事不约而同地想,竟然还能成为人鱼眼中的深奥文学?


    可见海里一定没普及九年义务教育。


    “按照目前来看,应该是你所能控制的诗歌数量越多,含义越深奥,这本诗集的杀伤力也就越强。”叶皎月说,“小艾的摘抄本也是同理,但二者攻击范围不同,诗集能无限制击杀怪物,摘抄本只能攻击试图伤害诗人的怪物。”


    杜白和艾丽斯神同步地一拍额头,双双化成网络热门表情包。


    文学素养这种东西,和罗马一样,都实非一夜所能建成。


    但,根据以往许多次的任务经验来看,怪物大概率是会升级的。


    “不然还是给霍部汇报一下这件事吧。”


    “好。”


    尿频信号传输器再度累死累活地忙了起来。


    ……


    锦城研究组的小办公楼里,庄宁屿正独自待在实验室——也不算很独自,因为易恪此刻就在两层楼之外的休息厅,算是精准卡在了分离焦虑与分离不焦虑的临界点上,所以庄宁屿虽然偶尔还是会有点心神不宁,但最终依旧坚持到了下班,甚至坚持到了加班。


    何墨头昏脑涨地说:“别闹了,青鸟阁这个规则区根本就是一个严密的球体,确实,在最初版里,它肯定有个门可供玩家出入,但在人工改造之后,它的所有编码都被破坏了,嘶……我应该怎么给你解释呢,大概类似于在被外力破拆时,该规则区的所有序列结构会自动重组为超密度形态,所以它只会越来越安全,换句话说,拆解的过程反而会让‘门’和‘墙’进一步融合,明白吗?全球第一的保险箱公司‘Aegis’用的就是类似加密技术,你知道这家公司吧?”


    庄宁屿:呵。


    何墨不解:“你这是什么表情?”


    庄宁屿摆摆手,把空了的保温杯给他,示意去接点水。研究组老大秒变茶水小弟,但没有谁能忤逆秩序维护部唯一的皇帝,何墨不仅去接了,甚至还精挑细选地泡了点金丝皇菊,香喷喷地给大爷端回来,结果进门就见三个巨大屏幕上正疯狂闪动着绿色代码,滚动速度一秒可达数千行。


    细看,结尾全部是【Code Accepted】,密码已接受。


    庄宁屿确实不擅长复制规则区,但他真的很擅长拆锁。


    何墨瞪大眼睛,手里的保温杯险些因为震惊而滑脱,庄宁屿淡定接住,另一只手潇洒拎起自己的包,再用胳膊肘捣捣何墨,找几个人看着点,大概后天早上就能出结果。


    易恪的车正停在地库。因为庄宁屿拒不肯坐“大哥大嫂百年好合”车,执意要先贴膜,所以他临时换了辆SUV,车内空间很大,刚好能把人从副驾驶完完整整地抱到自己怀里。


    足足一天的分离,虽然两人实际距离相隔不算太远,但对庄宁屿来说,真的已经很困难了,在过去的十多个小时里,他脑子里至少闪回了七八次易恪在ICU的场景,每次都要靠吸入式喷雾让自己镇定,很辛苦,所以易恪特意用力多抱了他一会儿,在耳边表扬:“我的老婆怎么这么厉害啊!”


    庄宁屿把脸埋在他的脖颈处,工作是一种踏实感,现在是另一种踏实感,好像空悬着的心忽然就落到了实处,舒服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易恪手伸进T恤,后背冰冰凉凉的,还带着一点潮意,于是上下抚动着帮他放松,轻声问:“今天工作累吗?”


    不累。庄宁屿摇头,喝了一天茶,磕了两包瓜子,剩下大部分时间都在想你,真的。


    易恪笑了一声,也没有拆穿,只是握着他的腰凑过去接吻:“走吧,回家。”


    邓女士让管家提前给两人送了炖汤,只需要稍微加热一下。庄宁屿在实验室里待得又热又闷,回家先冲了个澡,出来后一边擦头发一边拿过手机,刚点开消息通知栏,就被一拥而入的十几张照片卡得电池发烫。


    何墨:照片*18


    全部从单位的监控视频里截出来的。画面里的易恪看起来好似一个第一天送小孩上幼儿园,不放心却又不得不狠下心的慈祥老父亲,正站在各个隐秘的角落里,伸长脖子往实验室的方向看,而其中一张,在庄宁屿撑着桌子吸药时,他看起来已经差不多要破门而入,不过后来还是刹停在了几步之遥的位置。


    “……”


    没有喝茶,也没有嗑瓜子,干了一天活的庄宁屿小跑下楼,想表达一下,至少那句话里的想他是真的,却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他靠在餐桌旁看着忙碌的易恪,看了半天,最后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就往书房跑。


    易恪:“老婆可以了可以了放过我的保险箱!”


    千万级祖母绿的佩戴活动已经远远脱离了易恪最初为之设定的频道,在这个家里出现得过于频繁,庄宁屿觉得自己还能再努力一下,但人已经被强行按在了餐桌旁:“坐好,吃饭。”


    也行吧。庄宁屿主动帮他盛了一碗饭,以示爱意。


    清脆的沙拉在唇齿间迸开,鱼片汤也很滑嫩,碗盘和勺子碰撞出细细碎碎的声音。吃到一半,易恪摸摸他的头,问:“明天我是回总部上班,还是继续在研究组陪着你?”


    庄宁屿“咯吱咯吱”地咬着莴苣,手潇洒一挥,总部,你去,我可以。


    易恪竖起拇指,厉害。


    然后第二天下班时,他就在停车场接到了一个看起来有些潦草的老婆,主要潦草在衬衫领子上沾了许多咖啡色的药剂喷雾,在接吻时,口腔里也有相同的苦味,大概是不受控地按了很多揿,药水才会流得到处都是。


    “不治了不治了。”易恪抱着他,心疼得直哼哼,“辞职,回家,我养着你。”


    治还是要治的,庄宁屿拍拍他的后背,多给我一点时间,这个康复速度真的已经很可以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易恪在这天睡前,还是握着他的手,面对面科学分析,老婆是这样的,我觉得你的不安全感主要还是来自于对我能力的不信任,当然这不是你的错,纯粹是因为之前的我不够好,但现在我已经进化……唔。


    庄宁屿截断话头,拍拍他的脸示意自己没事,然后重新在怀里找回熟悉的位置,又从床头柜上摸出来一本昨天刚买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单手一递——


    怎么说呢,他其实更喜欢自己翻看,但架不住易恪对于睡前诗歌朗读这件事简直有着超乎寻常的喜好,虽然这喜好一大部分可能是源于能三不五时在朗读中夹带一点私货,比如说“一想起你的爱,我如获至宝,啵啵啵,甚至不屑与帝王的皇冠交换”,再比如说“指责薄荷花的蓓蕾窃取了你的柔发,老婆老婆过来给我闻闻”,经常在文艺和变态之间反复横跳,但整体来说,还是可以听到不少正经东西的,所以这个环节也就成了两人的固定保留节目。


    夜深人静,怀中人呼吸绵长。


    易恪念完最后一句,合上诗集,心满意足在他额上落下一个吻。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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