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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玩偶派对13 最后一把钥匙。


    控制台上的DJ助理顾不上再找人, 他手忙脚乱地切好歌,打算今晚就把自己焊死在工作岗位。不过眼下童一帅也没心思找DJ的麻烦,因为人群已经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竟然来到了一楼, 如一滴冷水滴进沸油锅, 华美精致的“玩偶”们霎时爆发出新一轮的欢腾, 他们层层叠叠簇拥而来,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就把人推到了舞池最中心的位置——


    “摘面具!摘面具!摘面具!”全场都在兴奋而又嘶哑地叫喊着。


    会在店庆后摘掉面具,这原本就是童一帅的公开承诺, 也是银·Bar店庆最大的卖点之一, 眼下承诺重新被提及,很快就引来一场声势浩大的附和。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尤其是当谜底已经近在咫尺时。有人等不及童一帅的回应, 干脆自己直直伸出胳膊, 想去揭下那银白色的惑人秘密。


    童一帅狼狈地躲了过去, 他的手指细得惊人, 也长得惊人,紧紧按住脸上的面具时, 像两只苍白嶙峋的鬼爪。而人群还在不断往前涌动, 他们的情绪已经被彻底点燃,把摘面具视为了整场派对最刺激的环节,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起头, 总之等童一帅反应过来时,他整个人已经被无数双手高高抬了起来!四周景物旋转, 天花板上璀璨的水晶吊灯发出刺目光芒,他本能地闭了闭眼睛。


    “不要啊!”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田璐心也在跟着大叫。温悦刚才突然挣开她的束缚, 不管不顾向着舞池冲去,即便路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白裙少女也依旧拼尽全力,跌跌撞撞地往前挤着。她的精神污染程度明显在不断加剧,一边挤,一边高高举起双手,踮起脚想要和其他人一样,去抓童一帅的面具,但因为身形太过单薄,又很快就被挤得失去重心,在即将摔倒的一刹那,幸亏庄宁屿及时赶到,把她甩在肩头扛出了人群。


    田璐心欲哭无泪:“庄队,对不起,她突然就跑了。”


    “没事。”庄宁屿把温悦按在椅子上,扯过她的手环查看,绿色,运转正常,防护等级并没有出问题,但很显然,这个运转正常的手环并没有起到任何应有的作用。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舞池,童一帅依旧被十几双手平举在最高处,灯光拢住他的身体,像脆弱蝴蝶,像一片纤薄的枯叶,也像中世纪油画中即将被献祭的纯洁圣子,身边恶魔环伺。


    伴随“刺啦”一声,高定礼服终于承受不住十几双手的撕扯,在混乱中裂开口子,布料飘落,一抹苍白的肌肤裸|露在空气里。童一帅嗓子里发出来的声音陡然拔高,他单手按住面具,剧烈扭动着身体,想要挣开束缚。而人群外的高壮保安直到此时才终于觉察出不对,开始挪动着沉重的步伐“轰隆隆”往老板身边挤,但还是迟了一步,有一个宾客的手,在晃动中竟然勾住了童一帅的领结,他立刻兴奋地把领结朝自己的方向继续拉扯,眼看就要把人扯落“祭坛”,忽然之间——


    “乓!”


    一道红色光影从天而降,如飓风般卷开癫狂人群,两只手像安了弹簧一样陡然伸长,精准握住童一帅的腰,硬生生把他夺了过来。


    “啊!”宾客们眼睁睁看着从自己脑顶“飘”过去的老板,齐声惊呼。


    庄宁屿看着玩偶身上剪裁利落的红色职业套装,说:“是尤红。”


    即便没有收到邀请函,即便童一帅看起来对她深恶痛疾,但尤红依旧像五年前一样出现在了派对现场。她并没有立刻放下手里的人,而是继续高举着他,转身朝着员工电梯的方向奔跑,而童一帅就那么骑在她的头上,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被扯坏的衣服。这画面实在荒唐过了头,更荒唐的是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大群手舞足蹈的狂热玩偶——


    “摘面具!摘面具!摘面具!”


    尤红伸手按下电梯。


    童一帅捂住敞开的衣领,尖锐咒骂:“他们是疯了吗!”


    电梯“叮”一声停稳在一楼,在门打开之前,易恪已经先一步赶到,他想带着尤红去三号门,但有人比他速度更快。调酒师和阿林一前一后,高举手臂重重挥向了尤红和童一帅,“咚!咚!”两下木棒敲击的沉闷声响传来,尤红往前一个趔趄,整个人扑倒在电梯门上,童一帅猝不及防,“咕噜噜”滚落在地,金属面具的边缘割破了他的皮肤,鲜血顺着脖颈流淌下来。


    “啊!”他凄厉地惨叫。


    尤红像是被叫声刺激,飞速地爬起来,本来想去拉童一帅,却被调酒师死死抱住了双腿。被污染的精神会放大一切情绪,或许是想起了妹妹被星美丽医托拖下地狱的全过程,调酒师再不复以往的优雅有礼,那些以为已经放下的仇恨,和“医托的行为尤总未必知情”的自我安慰全部被洗出大脑,他成为了一个狂躁的疯子,满心只剩为妹妹讨回公道一个念头,和尤红撕打在一起。


    “放开我!”温悦还在人群外挣扎,一边挣扎一边跟着大部队的节奏叫,“童一帅!童一帅!”


    田璐心已经被她扇了好几巴掌,此刻正眼冒金星,简直一肚子火:“童什么帅啊,别犯花痴了,你快点给我清醒过来!”


    温悦依旧不管不顾地想继续往前冲,手里握着一个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摸的酒瓶,挥舞着到处乱砸。田璐心忍无可忍,用庄宁屿刚刚交给自己的手铐,把人锁在了吧台的水龙头上。


    “放开!”


    “想想你的姐姐!”


    听到“姐姐”,温悦果然停下了正在乱砸的手。


    田璐心一边拍着她的背安抚,一边焦急地看向人群,虽然绝大多数玩偶的脸孔早就已经趋同,但身为感情这么好的亲姐妹,总该有点心灵感应的吧?


    温悦自言自语:“姐姐。”


    田璐心“嗯嗯嗯”地答应:“在找了,姐妹我在帮你找了!”


    银·Bar里的客人,目前已经在混乱中,被分成了四拨——


    一拨是狂热的,如同信徒奔赴信仰般,无视童一帅已经满脸鲜血,一定要揭下面具的客人们;


    一拨是正在双手捂脸,仓皇逃窜的,童一帅和保护他的保安;


    一拨是正在打架的尤红、调酒师和阿林;


    最后一拨是要把尤红带去三号门的规则破除者们。


    尤红虽说战力惊人,但毕竟面对的是两个一米八五的成年男人,没多久就落于下风。她倒在地上,看着迎面砸来的铁艺椅子,眼底露出惊惧的光。


    “砰!”易恪一拳砸飞了高脚椅。


    调酒师和阿林齐齐转过头,充满敌意地注视着他。


    易恪从地上拖起尤红,对方却丝毫没有要道谢的意思,一把甩开他的手,就要接着去追童一帅,而后者眼下已经连滚带爬地上了二楼,此刻正站在围栏后声嘶力竭地大喊着,试图让所有人都冷静下来,刺耳的声音配合那淋淋漓漓滴落的血,荒诞而又恐怖。


    田璐心没见过这种可怕场面,干咽了一口:“……这也太疯了吧。”


    温悦认真地盯着她:“杀。”


    田璐心吃惊地转过头:“你说什么?”


    三号门位于童一帅的反方向,易恪想把尤红带过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加上还有攻击力拉满的调酒师和阿林。庄宁屿掌心攥着NO.9,犹豫再三,正准备掏出来,抬头就对上了易恪投过来的,凶悍的,饱含警告的眼神。


    但没警告住,庄队在“视而不见”这方面有着极高造诣,脑袋若无其事一转,主打一个只要视线错开,茫茫宇宙中就只剩自我,没谁能再管得住。眼看着他淡定飘走的身影,易恪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能对缠住自己的怪物们使用高杀伤力武器,毕竟现在还没能完全确定破除规则区的“钥匙”到底是谁,所以即便是已经开门失败的调酒师和阿林,他也要确保他们一直活着。


    庄宁屿鬼鬼祟祟,窸窸窣窣地拆开针剂包装。


    易恪抓住阿林的后领,把他像沙包一样扔了出去。


    面对这泰山压顶的人体袭击,庄宁屿本来可以轻松躲开,可考虑到阿林平时对自己的照顾——哪怕是怪物,哪怕对方此时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但照顾依旧是照顾,所以他还是伸出手,接住了对方已经完全变成木头的躯壳。


    阿林用黑红色的眼仁看着他。


    庄宁屿扯出一个礼貌的笑:“不客气。”然后掏出手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人和楼梯扶手锁在一起,再抬头时,就见调酒师也已经被易恪控制住,正双手反拷着趴在地上。


    易恪粗喘着朝这边看过来。


    庄宁屿火速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没打,我没打!


    易恪这才放心,他擦了把嘴边的血迹,站起来继续去追尤红,结果还没等走出两步,二楼的童一帅又毫无征兆地开始发疯,他高高在上地看着尤红,全然不复刚才手忙脚乱骑人家脖子上跑路的狼狈,而是又回到了高贵王子的状态,不紧不慢整理着领结,再伸出手优雅一指:“你。”


    所有玩偶都齐刷刷看向尤红。


    童一帅又屈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面具,然后残忍而又尖酸地嘲讽:“对,就是你,我的酒吧不欢迎你这个老女人,丑陋的异类,衰老的怪物,这里到处都是镜子,照一下自己的脸,你难道不觉得恶心吗?”


    尤红胸口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童一帅轻飘飘地说:“滚。”


    但店里的玩偶们并没有给尤红“滚”的机会,他们也跟随童一帅一起,讥笑着她不再年轻的容貌,讥笑着她并不纤细的身体,一步一步围了上来。


    银·Bar分化为两个阶级,上位者是年轻美丽的客人与员工,下位者则是没有被邀请的尤红,在这场分化中,年轻美丽的玩偶们自愿成为运转“恶”的齿轮,灵魂病入膏肓,不约而同充当起了打手。


    眼看尤红已经被团团围住,庄宁屿果断“啪啪啪”地拍手,把场里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都看我!”


    麦克风把他的声音无限放大,玩偶们虽然疑惑,但还是乖乖转过了头,对于颜值优越的“同类”,他们尚且保持着表面上的友好,于是纷纷瞪圆毫无生机的眼珠,嘴巴微张地等待着,场面看起来有些搞笑。


    易恪抓住这个空当,一把拖起尤红就朝三号门冲去!他无视她的挣扎和尖叫,以近乎于恐怖的爆发力,一路撞开拥挤人群。尤红被他拽得连连踉跄,尖细鞋跟在地板上蹬出白色划痕,她仰面朝天,还没来得及发力挣开,视线却刚好撞上二楼的童一帅,她发现对方竟然正在欣赏自己的狼狈,没有丝毫要帮忙的意思,甚至,她还从那双深掩于面具之后的阴暗眼睛里,看出了一种轻视,一种厌恶,恨不能让自己马上去死的厌恶。


    庄宁屿高声提醒:“小心!”


    易恪正攥着尤红的胳膊,他听到自己的手指响了一声,紧接着,骨节像是深深陷入了某种粗壮树木的枝干,而后枝干被猛地抽走,身后则是传来玩偶们此起彼伏的惊恐叫喊,他迟疑着停下脚步,就见在灯光之下,一道巨型人影正在拔地而起!


    “哗!”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被撞得摇摇晃晃,像一架梦幻璀璨的秋千,满场光影也随之被切割成无数块不规则的金色碎片,世界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在明与暗之间旋转交错,而后伴随着清脆碎裂声,成千上万枚水晶珠同时脱落,像雨滴般噼里啪啦地砸向舞池,在空中折射出斑斓色彩。


    至于那盏光秃秃的灯架,则是被尤红牢牢握在了手里。她的身体在刚才膨胀延长,变成了全场唯一一个巨型玩偶,俯身看向舞池时,所有人都恐惧地睁大眼睛,噤若寒蝉。被狂热填满的大脑稍稍恢复清明,他们同时意识到了一件事,在这个以“美丽”为唯一衡量标准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只是“美丽”本身,而尤红却是“美丽”的缔造者。


    换言之,她也可以成为“美丽”的毁灭者。


    一片寂静中,只有童一帅双手紧紧攥住了栏杆:“你这个恶魔。”他继续说,“你这个丑陋的怪物!”


    尤红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含义不明的响声。她一步一步走向童一帅,手里的灯架被扯落,带出一路噼里啪啦的蓝紫色电光。


    庄宁屿目光往角落方向一扫,稍稍侧头,田璐心立刻会意,三下五除二解开温悦的手铐,趁着这位姐妹还没有二次发疯,背起人就冲到了一楼洗手间里。


    温悦却不肯待在安全屋,开始手脚并用地往外爬行。


    田璐心一把拉住她,连哄带骗:“你受伤了,我先帮你包一下。”


    温悦视线怔怔落在自己鲜血淋漓的脚上。


    ……


    童一帅看着被撞落的灯,看着狼藉一片的酒吧,看着尤红那身几乎要被撑破的红色西装,再度化身午夜尖叫狂魔,他声音如同地狱深处颤抖的岩浆:“混账,你毁了我的店庆!”


    尤红嗓子里“咔咔”响着,易恪按住胸前的对讲设备,实时翻译:“她好像在说什么‘毁了’。”


    “没时间管这两个人的恨海情天了。”庄宁屿甩掉自己的外套,在那个缠满电线的灯架即将砸到童一帅的脑袋之前,他果断踩住保安的肩膀翻过二楼栏杆,把人第一时间带离了危险区。


    灯架裹着狂野破风声,栏杆被砸得粉碎。


    童一帅还在怒吼:“放开,我要杀了她!”


    庄宁屿拷住这发癫老板的手臂,再度看向一楼。


    易恪飞身跃起,骑在了尤红的脖子上,对方显然没料到会有人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她感觉自己受到了巨大羞辱,抬手就要把人掀下来,却被易恪反扣住手腕,硬生生带着原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半圈。三号门此时就在他们两个的正前方,庄宁屿一把扯住老板的后领,按着他“砰”一下趴在了栏杆上,命令:“看见那道门了吗,让人把她推出去。”


    童一帅呼吸粗重地转过头,用被鲜血糊满的眼睛看他,眼神恐怖至极。


    庄宁屿重复了一遍:“让所有人把这个毁了你派对的恶魔推出去!”


    童一帅却摇头,语调阴森:“派对已经被她毁了,我不会把她赶出去,我要杀……唔!”


    庄宁屿给了他的肚子重重一拳。


    童一帅扭曲地蜷缩起来,勃然大怒:“你!”


    庄宁屿一手按着他,一手握住他的面具,俯身凑近,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冰冷寒意:“你是想赶走她,还是想在这里被我揭开面具?”


    童一帅两只手被他自己的身体和栏杆牢牢锁住,没法挣扎,也没法反抗。感受到面具正在被缓缓剥落,他受到了此生最大的刺激,顾不上自己的嗓子已经趋于嘶哑,拼尽全力地开始狂吼:“让她滚!让她滚!滚!那扇门,把她推出去!快!”


    所有玩偶都被他吼得一个激灵。


    “快——”


    天花板上另一个水晶灯终究还是没能顶住,在童一帅撕心裂肺的高分贝拉长音里,“哗啦啦”地脱落坠地。


    玩偶们纷纷抱头躲避,酒吧内的精神污染浓度正伴随着骇人的叫喊声飞速上涨,这一次所有人趋同的不止有外形,还有思想,世界被满是腐朽气息的白雾重重包裹,而在白雾之外,是不断传来的微弱呓语,如蚊虫口器般嗡嗡刺穿鼓膜——


    “把她赶出去。”


    把这个派对的破坏者,赶出去。


    玩偶组成的海浪开始朝着同一个方向冲刷,尤红原本正在拼了命地想把易恪从自己肩头甩下去,眼下受到这股外力干扰,也不得不挪动脚步,蹒跚着冲向了“生机之门”!


    “砰!”数十个冲在最前面的玩偶撞上了门,意料之中的,没起到任何作用。


    尤红则是在半路就被推搡地无法保持平衡,她本能地张开手臂想站稳,却反而被易恪用力一带,脚下一滑,轰然摔倒,两只手牢牢撑在门上!


    伴随一声巨响,地面隐隐震颤。


    但在被带起的烟尘之中,门同样没被打开。


    ——尤红也不是“钥匙”。


    身为破除者的庄宁屿和易恪,身为闯入者的田璐心,身为寻亲者的温悦,身为复仇者的调酒师和阿林,以及身为酒吧主人的童一帅和尤红,一共八个规则的深度参与者,却没有一个人是“钥匙”。


    庄宁屿看着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掌心隐隐冒出冷汗。


    他需要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找到新的开门方法,或者,找到第九把“钥匙”。


    第32章 玩偶派对14 倒计时——


    手环红灯闪烁, 精神污染浓度已经飙升至538,等级也从严重发展为剧烈。


    玩偶们还在近乎疯狂地往三号门外推着尤红,那副巨型木质躯壳在强大的外力挤压下, 各处关节都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可怕声响。尤红仰面朝天, 全身都被压制着, 她的脑袋正富有节奏地, 一下又一下撞击着那扇厚重的防火门, 门上装饰用的水钻被震得大片脱落,扑扑簌簌落下来, 显露出原本斑驳丑陋的水泥墙。


    虽然受到污染后的尤红有着坚硬到骇人的身体, 但坚硬骇人并不代表无坚不摧,此刻她的生命明显已经摇摇欲坠地被挂在了悬崖边缘,一道黑色裂缝斜斜贯穿脸庞, 从眉弓到嘴角, 使那张惨白的脸看起来格外惊悚, 额头也瘪下去一大块, 随着“砰砰”声,木屑四处飞溅。如同踏上了与五年前相同的命运轨迹, 她似乎注定要以一种极为难看的狼狈姿态, 死在酒吧的店庆之夜里。


    易恪抓起面前一个张牙舞爪的,污染度极高的坚固玩偶, 横着扔向狂乱人群, 吼道:“都给老子停下!”


    玩偶们果然有了一瞬间的安静,但这份安静也仅仅维持了不到五秒钟, 五秒钟后,又是一片喧哗。


    二楼围栏后,庄宁屿拎着童一帅:“让他们停下。”


    这回童一帅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 , 甚至都没有一秒钟的迟疑就照办。事实上在看到自己精心设计的防火门被撞成稀烂的第一眼,他就已经处于一种极度崩溃的精神状态,之所以没发疯尖叫,全凭庄宁屿那只重重压在自己面具上的手实在太有存在感——他不想揭下面具,死都不想,为了面具,他可以忍受所有事。


    伴随着童一帅的尖声制止,酒吧果然消停下来。在剧烈的精神污染环境下,玩偶们的独立思考能力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跟随群体的本能,而童一帅就是这个群体的主导者。被砸坏的音响持续发出细细弱弱的电流鬼魅音,手环则是一直在发出高频警告,当前污染浓度为897,已经很接近“剧烈”等级的最高点。


    庄宁屿说:“先去安全区。”


    易恪点头:“好。”


    两人分头行动。为了避免引发玩偶们的二次狂热,避免浪费更多时间,庄宁屿没有带着童一帅去一楼,他踹开二楼洗手间的门,不顾手中人的抗议,把他锁在了洗手池旁边。易恪则是扯起调酒师、阿林和浑浑噩噩的杰哥进了一楼员工洗手间,田璐心和温悦也在这里,后者目前已经被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像一条僵硬的鱼,田璐心抱着她的上半身安抚:“好了好了,先冷静一点,你打起人来实在太狠,我不捆你真的不行啊!”


    温悦披头散发地挣扎,“呼哧呼哧”地瞪她。


    田璐心:“……”


    在撤回一楼安全区前,庄宁屿又回头看了眼电子计时屏,晚上十一点三十五分,距离大火燃起的时间,还有二十五分钟。


    规则区外。


    十几辆吉普车横七竖八地停放着,车里坐满行动队员,各个严阵以待。他们每个人都神情肃穆,死死盯着车辆前方的倒计时,屏幕时间已经调至和规则区内的银·Bar完全同步,最末尾的蓝色数字正不断跳动,从60到00,再从00回到60,每一次跳动都意味着机会的流逝,如果在二十分钟后,规则区依旧没有被破除——


    三区负责此次行动的总指挥邱猛此时也正坐在车里,他问:“赵佳雪的嘴撬开了吗?”


    “没有。”一名副队长戴着耳机,神情无奈,“她一口咬死自己是用邀请函进去的,在吧台喝了杯酒,发觉里面有芒果就离开了,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管问多少次,都是同样的回答。”


    邱猛骂了句脏话,几乎想亲自飞去羊城拍桌子,他压住心头的无名火,咬牙说:“接着问!”


    “赵佳雪。”羊城,调查组的工作人员看着眼前的女孩,递给她一张纸,“这是当年玩偶派对所有的受邀者,你很清楚,里面不会出现你的名字。当年的你或许很想要这张邀请函,但现在的你应该庆幸自己没有受邀,否则此刻被困在规则区里的玩偶,就会多出一个你。”


    赵佳雪低着头没说话,这样的问话她这几天至少经历了五轮,早就已经有了抗体,知道该怎么应付,而这一次,她同样不打算开口。只要不开口,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切,就会一直是秘密,反正童一帅已经死了,带着所有的难堪和羞辱,一起死了。况且自己真的没有做任何事啊,和那场骇人听闻的命案没关系,和那场大火更没关系。


    为什么他们不去抓罪犯,却要来问自己?


    自己是无辜的,也是受害者。


    “针对你的精神状况,我们已经申请了特事特办,目前所有针对你的谈话都会严格保密。”调查人员说,“但如果这次行动不顺利,那按照规定,我们会向社会公开所有工作流程。”


    赵佳雪像是受到刺激,猛地抬了一下头,她看着眼前面若寒霜的中年女性,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惊慌:“向社会公开所有流程?但这是非、非必须的,我可以申请隐藏——”


    “你不可以!”调查人员高声打断她!


    赵佳雪毫无防备,被吓得一哆嗦。


    一旁的实习生也诧异地看向自己的领导,似乎想提醒赵佳雪没说错,她确实可以申请不公开,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身边的人踹了一脚,于是乖乖闭嘴。


    “你不可以,即使你申请了,我也不会批。”调查人员放缓语调,又重复了一遍,目光依旧毫 无温度,“每个人都会有觉得难堪的,想隐瞒的事,我也有。你和我的女儿差不多年纪,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想法,只要咬死不开口,就能彻底和整件事撇清关系,但我们的同事现在还被困在规则区里,赵佳雪,如果你现在任性的隐瞒伤害了他们,那你觉得,我们将来还有什么理由帮你保守秘密?”


    赵佳雪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工作流程被公开,就意味着所有公民都能登陆网站进行查阅,可她并不想出现在互联网上,哪怕只是一个名字,都会被牵扯出完整详尽的整个人生,然后,发散、讥笑、嘲讽、谩骂……或许将来每一个人在提起银·Bar时,都会带上自己。思及此处,她终于情绪崩溃,捂着脸哭了起来。


    调查人员上前,递给她一张面巾纸。


    赵佳雪接过来,嘴唇颤抖:“我,我真的不知道太多事情,那个晚上,我去酒吧……”


    晚十一点四十二分,银·Bar。


    安全区里并没有精神污染。杰哥、阿林和调酒师昏昏沉沉地靠在墙上,眼神和温悦一样茫然涣散,虽然依旧处于失智状态,但至少已经不狂躁了。在庄宁屿走进来时,田璐心并没有问任务的进展,因为环境中低沉的气压已经能说明绝大多数事,她只是把身边的药箱递给易恪:“要我帮忙吗?”


    易恪看了眼自己沾满血的手,应该是刚才被水晶灯的碎渣划的,并不要紧,只是看起来有些瘆人。他扯出一卷绷带三两下缠好,随口问:“药瓶怎么是打开的,你也受伤了?”


    “是温悦,皮外伤。”田璐心坐回自己的位置,又用视线检查了一遍庄宁屿,见他身上没血,就把药箱默默收了起来。


    规则里写明,目前场内一共有六名知情者。


    庄宁屿大脑高速旋转,自己,易恪,田璐心,温悦,这算四个。


    剩下的两个,之前以为是阿林和调酒师,不过现在看来,他们虽然愤怒伤心于妹妹的死亡,也因此遭遇了很大的精神压力,但一直在积极向她的家人提供经济支持,一直在努力生活,身上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规划和向往,这次之所以愿意提前结束假期,回来参加店庆,原因或许和杰哥一样,真的只是为了N倍工资。


    而杰哥在刚才的拍照打卡环节已经验证过,也并非钥匙。


    排除这三个人后,还有尤红和童一帅。


    童一帅。庄宁屿说:“童一帅已经毁容了。”


    易恪眉心一跳,田璐心也瞪圆眼睛:“……啊?”


    “我刚才离他很近。”所以通过面具缝隙,能清楚看到那张变形肿胀的脸,庄宁屿在手机上调出一段对话,递给易恪,“调查组刚发来的,初步确认童一帅办公室被换的那些进口药有一部分是抗感染的,另一部分则是用来治疗精神类疾病,他每天都需要服用大量药物,锁在柜子里不方便,摆在外面又无异于广而告之,所以换成保健品药瓶是最方便的选择。我怀疑他因为整形失败,精神失常,从而产生了报复社会的想法,银·Bar是他一手缔造出的完美作品,他要带着它一起走。”


    所以才会扔了那些药,又撕碎尤红的照片,因为这是他最后的狂欢,所有不堪的、肮脏的东西,都应该被舍弃。


    至于烈火,也极度符合童一帅的病态审美,炽热,光芒万丈,高高在上,不可触摸。火能让一切都化为烟与灰烬,最关键的,火也能让他视之如命的美丽面具永远留在脸上。


    至于尤途口中的“艾滋病”,目前调查组并没找到相关佐证,尚不知真假。


    田璐心听得毛骨悚然,怪不得,当年从火场里抬出来的童一帅整张脸都被烧得惨不忍睹,根本就看不清本来面目,原来……他竟然是故意的?


    庄宁屿接着说:“至于尤红,我猜前期的尤红欣赏童一帅,除了经济关联,还因为她确实沉迷他天神一般的美丽皮相,后期的尤红几近卑微地讨好童一帅,因为她别无选择,要是对方毁容的脸出现在大众视线中,那自己精心经营的人生也会毁于一旦。”


    逻辑能说通,童一帅也确实有理由给尤红下毒——他不会让毁了自己的人活着。至于为什么要把已经服毒的尤红推下露台,让她死在酒吧外的巷道里,因为她终究不是他想要的美。他厌恶她的年纪,厌恶她的身材,厌恶她的长相,店庆夜的璀璨银·Bar容不下一丝“不美”,不美的人,没资格被属于自己的火焰吞噬,所以她必须要死在银·Bar之外。


    那现在的问题就只剩最后一个,假定下毒者是童一帅,三楼的纵火者也是他,那一楼的纵火者又是谁?


    庄宁屿视线扫过所有人,他隐隐觉得,这一次的“钥匙”应该和凶手无关,五年前的银·Bar被屠戮殆尽,幕后黑手根本就没有想过留给任何人“生”的可能。


    规则区外,所有队员依旧在盯着那块倒计时,警戒线内还停着四辆医疗车,裴源也在现场。一旦任务失败,规则区的范围将在三天内进一步扩大,而身处规则区内的所有“外来者”,有一定概率会在失败瞬间被扭曲的空间甩出来——虽然全球各国都在加紧研究各类高级防护服,但目前尚且没有完全有效的手段,能保护队员们全程不受伤害,真空、碾压、撕裂、超高速旋转,只有极少的进化者能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做到自我保全,庄宁屿算其中之一,他体质特殊,像一只能无限挤过狭小缝隙的猫。


    吉普车内,副队长已经不敢再出大气,只低着头继续听着耳机里的声音,赵佳雪的声音很细,语速也很慢,她的记忆像是彻底在那个夜晚被碾碎了,七零八落,需要花费好大一番力气,才能捡起来,拼凑好。


    安全区里,除了未关紧的洗手池龙头,再没有任何声音,空气静得仿佛也已凝结,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田璐心难免有些焦虑,她本来想看一眼时间,却又觉得现在连“拿起手机”这个细小动作都有些过分引人注意,只能忍住。但她怀里的温悦却并不配合这份谨慎,又开始不安地踢腿,脚跟“咚咚咚”地砸在地上,使气氛越发令人焦躁。


    易恪的视线一直锁在温悦身上,她从进入规则区到最终出现在派对现场,中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并不是正常现象,并且她还和人发生过争执。


    那争执的另一方,会不会就是“钥匙”?


    庄宁屿也在盯着温悦。少女的白裙从出现时就是脏污湿透的状态,所以刚刚田璐心已经脱下自己的围裙,尽量帮她遮挡住了身体。而在围裙下摆,少女的双腿正无助地交错着,她的这部分身体尚且没有完全木偶化,皮肤仍旧苍白得不像话,两只脚的脚踝处都缠着纱布,隐隐有鲜红的血透出来,皮鞋被她踩下后跟,正当拖鞋一样套在脚上。


    庄宁屿想起了刚才田璐心和易恪的谈话,说温悦受伤了,那这应该就是她受的伤。


    注意到庄宁屿的目光落点,田璐心主动解释:“是我帮她包扎的,这双鞋不合适,至少小一个半码,等我发现的时候,就已经磨成这样——”


    庄宁屿打断她:“你认识这双鞋吗?”


    田璐心一愣,然后点头:“是说牌子吗,我认识,是本市一个潮牌,去年刚成立,给好多穿搭博主都送过样品,我也有。”


    去年刚成立的牌子,那就说明这双鞋确实是被人从规则区外穿进来的。


    可谁会买一双不合脚的鞋子?


    庄宁屿问:“温悦呢?”


    田璐心被问懵了:“啊,什么意思?”


    庄宁屿却没看他,而是一把握住白裙少女的手,把人拉到自己面前:“温苓,你妹妹呢!”


    第33章 玩偶派对15 易恪:流泪猫猫头。


    温苓是这场规则里的第六个知情者。


    她穿着妹妹的裙子, 妹妹的鞋子,以妹妹的身份,出现在了派对现场。


    田璐心整个人都僵直着, 她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劲, 躺在自己怀里的竟然是温苓吗, 竟然是温悦的姐姐, 是和调酒师他们一样, 被困在规则内的遇难者温苓吗?那温悦呢?


    “温悦进规则区,是为了见你, 她很关心你。”庄宁屿看着白衣少女的眼睛, “告诉我,她在哪里?”


    温苓却闭着嘴不说话,只机械而又缓慢地呢喃着:“姐姐保护……保护妹妹。”


    田璐心试着加入这场谈判:“对, 我们也要保护妹妹, 我们不是坏人。”


    温苓对她虽然没有太多敌意, 但依旧没有开口。她知道妹妹一旦被找到, 就会遭受和自己一样的痛苦,很痛, 很害怕, 不会,不能让妹妹被坏人伤害。


    “藏起来……要把她, 藏起来, 保护妹妹。”


    田璐心抱着她僵硬的身体,胆战心惊地看了眼手机屏幕, 十一点五十二分,还有最后八分钟,或者说, 不到八分钟。


    庄宁屿看着少女沾满污水的裙子:“温悦在洗手间,对不对?你是姐姐,一定会把妹妹藏在最安全的地方。”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规则区有了瞬间的混沌错乱,旋即又恢复正常,新区域被触发,温苓的目光显露出惊慌,担心妹妹会被坏人找到,她猛地爬起来,直挺挺伸出双手,像是要抓住庄宁屿的脖颈,阻止他接下来的行动,只是易恪已经先一步把她的手腕拷在了水管上。庄宁屿站起来:“去找,所有的洗手间!”


    “可是时间——”田璐心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可是时间明显已经来不及了,七分钟,银·Bar一至四楼共十一个洗手间,五楼是宿舍,更是每间房都有洗手间,三个人根本找不过来,除非运气好,能一次蒙对目标。


    但……万一运气就是好呢!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深吸一口气,跟着庄宁屿和易恪一起冲了出去。


    安全区外,依旧到处都是混乱失序的玩偶,在不断变化的精神污染浓度影响下,所有个体的意识都已丧失殆尽,身边数量众多的同类使他们有了“我即世界”的错觉,理性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极端亢奋的、难以抑制的原始冲动。狂欢夜,每个人都不再是他自己,而是彻底沦为被操控的提线木偶,疯狂喝酒,疯狂舞动。


    场内被挤得水泄不通,庄宁屿和易恪握着激光枪,虽然开枪大概率会招来怪物的变异与暴|乱,但不开枪清路,就百分百意味着任务的失败。


    “轰!”一声震耳巨响,却不是来自于两人手中的激光枪,而是轰然倒下的一堵墙。


    在弥漫烟尘之后,是几十名荷枪实弹的秩序维护部行动队员,他们被光照出模糊轮廓,如同从天而降的漫画英雄。庄宁屿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进来的,但现在也没空细问,他拔高音调,声音嘶哑地吼:“去搜所有的洗手间,最后三分钟,找温悦,快!”


    “收到!


    易恪几天前就把银·Bar的详细地图绘制上传到了内部网,所以行动队员们很快就明确分工,撞开玩偶,分散冲向各个楼层。田璐心也躲开人群,跟着一起跑向楼上。


    “一楼,没有!”


    “二楼,没有!”


    “三楼,没有!”


    对讲机里不断传来汇报声,庄宁屿踹开四楼洗手间的门,已经苏醒过来的DJ哥正在用非常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


    “庄队!”耳机里忽然响起田璐心的喜极而泣的叫喊,她一手按住被风不断吹响的百叶窗,一手紧紧抓着对讲设备,“519,这里多出了一个洗手间!”


    五楼的行动队员们迅速赶到,易恪扛起浴缸旁戴着防护手环的昏迷少女,从安全步梯一路大步冲到三楼,眼看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索性纵身过围栏,带着温悦滚落在地,顾不得胸口传来的锐痛,又拼尽全力把人推向前方,终于在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六秒,让少女推开了“生机之门”。


    玩偶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惊恐尖叫。


    庄宁屿双手撑住栏杆,看着从世界之外倾泻而入的熟悉光芒。


    白雾被一道金色烈焰席卷,而后便永远消失不见。


    ……


    这次住进安道国际医疗中心的人变成了易恪,在从三楼落地时,他把自己垫在温悦身下,替她接住了绝大多数冲击力,总算得以把志愿者完好无损地还给了邱猛和温家父母,自己则是自述“有点内伤”。第一行动区的区长是个小老头,精明睿智又护短,对易恪尚且处于“新人小伙懂事乖巧能干勤劳怎么看怎么顺眼比队里那些老油条可不知道要强出多少倍”的盲目喜爱阶段,于是大手一挥给他批了一周假期,还用三百块部门小金库给他弄了个豪华果篮。


    裴源拿着两张片子走进病房:“没什么大事,就是两根肋骨断了,不过按照你的复原能力,用不了多久就能自愈,什么时候办出院手续?”


    易恪靠在床头,“咔嚓咔嚓”地啃苹果:“先不出。”


    裴源提醒他:“……你这种无事生非型的住院,保险是不覆盖的,床位费一天五千八。”


    易恪潇洒一挥手:“给你抹个零,六千,让我爸来付。”


    易国东抱着一大束花从病房外进来:“我付我付。”


    裴源哭笑不得,他没有打扰父子两个人的独处时光,查完房后就彬彬有礼地告辞。


    从亲爹进病房开始,易恪啃苹果的动作就减缓了几分,因为他觉得有些难以理解:“哪有人看儿子带红玫瑰的?”


    “我去小区那花店,小沈老板推荐的,说你定期让他往家里送厄瓜多尔红玫瑰,肯定很喜欢。”易国东说,“我也觉得这花好看,就买了一束,等会儿你妈来的时候好送给她,儿子,有眼光!”


    易恪把苹果核空投进垃圾桶,一边擦手一边提意见:“所以你其实是空手来的,讲道理,没比带玫瑰强到哪儿去。”


    “你说你这,”易国东没有理会这个的话题,而是凑近观察,“住院怎么还戴个钻石耳钉。”


    易恪侧头一躲:“因为我想在罹患疾病的日子里,也一样保持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让自己光彩照人。”


    易国东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笑着骂了一句,又问:“宁屿呢,没来吗?”


    提到这个,易恪声音里立刻充满被抛弃的浓浓哀怨:“他来了,但是做完体检就走了,都没来看我。”


    “不看就不看吧,”易国东安慰他,“你又没什么好看的。”


    父不教,子之过。什么叫我又没什么好看的!


    易恪决定当场向亲爹演示一下什么叫合格的父母爱。他熟练地拨了一串号码出去,电话接通后秒切主题:“妈,庄队刚才明明就在隔壁做体检,但他做完就走,都没来探望一下正在住院的我。”


    邓女士立刻感同身受,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问:“真的吗?都没去探望一下我们宝宝?”


    易国东单手扶住额头。


    易恪满意地说:“其实也没——”


    邓纵云:“来来来,宁屿,你自己跟他说。”


    易恪表情僵住:“等会儿,妈你在哪!”


    另一头传来庄宁屿的声音:“邓总在我的办公室。”


    易恪:“……”


    庄宁屿:“对不起,但我刚才要赶着去秩序维护部开会,而你还在检查室里。”


    易恪:“……”


    易国东:“宁屿啊,没事,小恪把手机给我了,他现在要吸氧。”


    易恪真的在吸氧,吸了两个小时,收效甚微,于是又抓过床头书架上放着的一本《纯粹理性批判》,试图换一种方法来获取心灵上的平静,理性不产生任何概念,充其量只能使知性概念摆脱一种可能经验的不可避免的限制并且力图使它扩展到经验性|事物的界限之外,好的,还是没能平静下来。他的心灵在庄宁屿和康德之间来回横跳,最后终究是前者占据上风,于是三言两语把正在病房里秀恩爱的爸妈打发走,无事发生地清清嗓子打电话。


    接通之后,对面先传来一声轻笑,虽然明知道这笑里调侃成分居多,但易恪还是很没出息地心软软了一瞬,问:“开完这次的行动分析会了?”


    “是。”庄宁屿单手收拾办公桌,“会议内容会在明天下班时间之前上传。”


    易恪看着墙上的挂钟:“那你这会儿来看我吗?”说完紧急补充一句,“我晚上还没吃饭。”然后又补充了一下这句补充,“我不吃医院食堂。”


    庄宁屿:“不吃就饿着。”


    易恪:“来嘛来嘛。”


    “没空。”


    “那我来找你。”


    五秒钟后,传来小护士的惊呼:“易老师,你穿着病号服和拖鞋,举着我们的输液架要跑去哪儿?”


    庄宁屿:“……”


    整座城市小雨沙沙,雾腾腾的,像是在下加湿器。


    下午五点,还没到绝大多数单位的下班时间,南门已经堵出了晚高峰的气势。庄宁屿没开车,他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一只手握把,另一只手把耳机塞好:“对,我还有十五分钟到。”


    私房菜馆的老板把“closed”的牌子挂好,又回到店里,继续守着面前“咕嘟咕嘟”的砂锅,香气溢满在厨房里,窗户上也结出一层雾,透出昏黄的暖光。一辆加长迈巴赫停在街对面,几分钟后,老板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划过接通键:“傅哥……招待朋友?这两天怕是不行……我还在休假,店没开门……灯亮是因为宁屿强迫我来给他炖汤,我不来他就无理取闹……应该快到了……算了,反正我也没吃,你进来,咱俩随便对付几个菜?”


    傅寒笑了笑:“不用,谢了。”


    他挂断电话,却没让司机把车开走,而是继续停在原地。十几分钟后,庄宁屿果然骑着单车闯进了画面里,头发被雨沾得有点湿,手和脸也因为冷而显得比以往更白,整个人看起来漂亮得不像话,身形很灵活,弯腰一溜烟就钻进了半掩着的饭馆里。


    十分钟后,一辆绿牌网约车艰难地挤进小巷,庄宁屿抱着牛皮纸袋坐进车里:“安道国际医疗中心,谢谢。”


    司机师傅对这一带的路况很熟悉,一路穿街走巷,还跟着皮卡走了一截工地路,倒也没怎么堵就把人送到了目的地。晚上七点多,医院走廊里静悄悄的,听到脚步声,护士站里伸出来两个圆圆的脑袋,小护士打招呼:“庄老师,你来啦!”


    “给你们的。”庄宁屿把专门带的一大盒草莓蛋糕放在桌子上,“易——”


    “住在1111!”小护士抢答,笑嘻嘻地说,“谢谢庄老师,那我们就不客气啦!”


    病房门虚掩着,易恪已经在听到庄宁屿声音的一瞬间,完成了整理发型整理病号服整理靠在床头的姿势以及顺手抓过《纯粹理性批判》开始阅读等一系列复杂流程,床头灯光也是特意调过的,光线如同玫瑰色轻雾所笼罩的黄昏,情调拉满。


    庄宁屿“啪”一下打开护眼吸顶灯:“别演了,收拾收拾准备吃饭。”


    易恪:“……哦。”


    护工麻利地替他撑好小饭桌,又帮忙把餐盒打开。这家私房菜馆里最出名的就是炖汤,松茸百合土鸡被煨得软烂入味,香气扑鼻,易恪试图去暖一下他微凉的手,但未遂,只能“咯吱咯吱”地咬着脆骨:“我刚看完了羊城那边发来的资料。”


    情况大致和庄宁屿之前的推测相同。赵佳雪在一次等宋观下班的过程中,出于好奇走进了银·Bar,在那里见到了童一帅,并且单方面的,对面具老板一见钟情。初期这份感情带给她的改变,大多数是积极的,健身美容,努力赚钱,尝试更多社交,朋友圈因此得以拓展,人也确实越来越开朗。


    彼时,童一帅的人设完美得不像话,多金、俊美、优雅、神秘,几乎找不出任何缺点,有一次赵佳雪在酒吧门口被小流氓纠缠,也是他出面替她解围。对于童一帅来说,这只是恰好路过的巧合,但对于赵佳雪来说,这却是童话故事一般的梦幻开场。


    “她从没谈过恋爱,一动心就遇到童一帅这种酒场里的顶级高手,确实很难招架。”庄宁屿帮易恪把桌面上的骨盘清理干净。


    赵佳雪的长相虽然并不符合银·Bar一贯的审美,但只要愿意付钱,银·Bar里多得是虚伪又浅薄的廉价爱意。促销员们看出了少女对自家老板的隐秘心事,于是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引导她继续深陷其中,好赚更多业绩,星美丽的医托也伺机而动,劝她可以微调一下,会更漂亮。


    “赵佳雪原本并没有被说动,她本身并不丑,化点妆更好看,加上促销员的吹捧和被酒精浸泡的环境,一脑门子沉醉在了成为‘美女’的快乐里,根本就不愿意搭理医托。”


    而这份令人无法自拔的快乐,截止于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收到玩偶派对的邀请函。虚假外壳被现实击碎,那段时间,网上到处都是晒邀请函的帅哥美女,每一个名单被公布后,受邀者的社媒下都会涌现出成百上千的追捧。赵佳雪一遍又一遍刷新着网页,最终还是从包里拿出了那张印着星美丽LOGO的名片。


    她不想网贷,于是医托就给她介绍了一个说是“模特”的工作,拍摄现场有摄影师助理做指导,越指导姿势越奇怪,赵佳雪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正想拒绝,一只属于男人的,油腻肥厚的手已经突兀地放在了她的大腿上。


    赵佳雪被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撒腿就跑,所幸并没有受到更多侵害。事后她找到星美丽的医托讨要说法,对方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赵佳雪没什么社会经验,又不敢求助家里,对这种耍无赖的混子几乎毫无办法。


    “赵佳雪从小被管得很严,她不想报警,怕那些照片和最后被男人轻薄的画面会被掐头去尾地放上网,对方很擅长心理攻势,见她有所犹豫,立刻就连哄带骗带威胁,说只要她不报警,就会删除影片,让一切都成为秘密,否则就要通过剪辑手法,让她成为外网小电影的‘主角’。”


    赵佳雪最终答应了不予追究,对方也当着她的面,装模作样地格式化了存储卡。


    这件事情得以“风平浪静”地经过,赵佳雪对星美丽有了阴影,但并不影响她对童一帅继续痴迷,甚至因为心理创伤的缘故,反而更加依恋银·Bar里促销员的温柔安慰。眼看店庆日越来越近,她决定暂时搁置大的医美项目,先用积蓄去另一家美容院打玻尿酸和肉毒。


    “她对自己微整形后的脸很满意,那时候邀请函已经发放完毕,但赵佳雪还是决定要在玩偶派对当天,去向童一帅表白。一个和她关系不错的促销员以为她只是单纯想来喝酒,觉得灯红酒绿老板也不会发现多了谁少了谁,于是就告诉她,如果没有邀请函,可以从西南角的矮墙翻进来,那儿有一条内部车道能直通银·Bar地库。”


    前天晚上,当赵佳雪终于在调查人员面前,颤抖着说出这件事时,吉普车上的邱猛也第一时间冲了下去,大吼:“快!所有人!跟我走!”


    五年前,赵佳雪曾经在没有邀请函的前提下进入了酒吧,那五年后,这条隐藏规则大概率依旧适用,而事实也证明确实适用。秩序维护部的队员们穿过白雾,成功撞开了西南角那道墙,这里是规则的遗漏区。


    庄宁屿说:“赵佳雪其实从始至终都没见过童一帅的脸,就像你说的,面具给了每一个爱慕者无限可能,她爱上的,大概率只是自己的想象。”


    可惜当局者迷,赵佳雪当时并不认为自己爱上了一个虚构人物,她鼓起所有勇气,怀抱着最美好的期待,推开了三楼办公区那扇银色的大门,结果等到的却是一场极致的羞辱。


    赵佳雪哽咽着回忆:“他在看到我的第一眼时,明显愣住了,然后……然后我还没有表白完,他就勃然大怒,抓起桌上的酒瓶朝我丢了过来。”


    大半瓶XO差点砸在头上,赵佳雪惊魂未定,下一秒,已经被童一帅扯住了衣领。面具后吐露出的话语残忍得像是一把把尖刀,“贱人”“烂货”“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夹杂着生殖器官的侮辱比街头流氓还要粗俗百倍,赵佳雪怔怔地站着,完全被吓懵了,紧接着,童一帅抓过桌上的一杯芒果汁,捏着下巴就要往她嘴里灌。


    庄宁屿说:“赵佳雪至今都无法理解,为什么童一帅会突然发疯。”


    易恪在一堆汤渣里挑肉吃:“说明她完全不了解童一帅,你肯定能理解。”


    庄宁屿确实能理解。对于童一帅来说,店庆夜是他的最后一件作品,为了确保这件作品能毫无瑕疵,每一个环节他都要亲力亲为精心雕琢,让尤红掺和进来已经算是对完美的一种破坏,谁知道在尤红之外,竟然又混进来一个赵佳雪,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令人厌恶的,不可被饶恕的,甚至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疯狂粉丝。


    赵佳雪认为童一帅羞辱了她,但在当时的童一帅看来,被羞辱的大概是他自己。


    易恪说:“赵佳雪说,在童一帅的桌子上摆着两杯果汁,一个满杯,一个半杯,我猜半杯应该就是给尤红准备的毒|药,童一帅在震怒之下,试图把毒果汁喂给赵佳雪,和针对尤红的计划一样,杀了她,然后推出窗,就当她们从未出现在店庆夜过,结果一时激动,错拿了自己那杯。”


    赵佳雪用尽全力,把童一帅推得重重撞在墙上,转身跑出了办公室。她确实被吓得不轻,大脑一片空白,慌不择路地冲进消防通道,摔倒之后腿几乎软得爬不起来,然后就在门缝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尤途。


    在警方资料里,当晚银·Bar不同事件的发生顺序,从前往后依次是一楼酒客中毒——尤红的中毒和坠亡——三楼起火和童一帅的死亡——一楼起火,所以目前曾出现在银·Bar,并且有条件在一楼纵火,还和酒吧有牵连的,的确只剩下了尤途一个。


    易恪问:“他那边怎么样了?”


    庄宁屿看着他喝汤:“秦组长还在问,我现在深度怀疑,尤途当初的供词百分之九十都是胡编乱造,给自己亲妈造黄谣,他是这个。”


    易恪乐了一声,伸手捏捏他伸出来的小拇指指尖。


    庄宁屿收回手:“吃你的饭!”


    易恪吃完饭后,庄宁屿没有叫护工,自己帮他收拾好餐盒:“那你早点休息。”


    怎么就休息了!易恪拉住他的手:“陪我看会儿书。”


    庄宁屿扫了一眼他摆在床头的《纯粹理性批判》:“ 我看不懂。”


    易恪立刻把康德丢到地毯上,屁颠屁颠地表示,不批判了,看点别的。


    庄宁屿被他拽得一屁股坐在床边。


    床头架子上的书据护士说,是上一位住这儿的老先生留下的,一水黑格尔康德维特根斯坦,庄宁屿只看书名就想睡,但没关系,反正易恪留下他也不是为了看书。他抱住庄宁屿的胳膊,把下巴抵在对方颈侧,整个人都压过来,理直气壮地抱怨:“十分钟,你已经往外跑了五次!”


    那我这不是都失败了吗,要是一次成功,哪里还有后面四次的事。庄宁屿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结果易恪立刻疼得“哇哇”乱叫,流泪猫猫头一般虚弱提醒:“我肋骨断了。”


    “肋骨断了你还不消停!”庄宁屿说,“放手。”


    “不放。”易恪磨磨蹭蹭,把怀里的胳膊搂得更紧了一点。他觉得今晚气氛很好,于是决定得寸进尺一下,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没断的那几根肋骨就被庄宁屿捏了一把,顿时酸得卸了力。


    庄宁屿抬腿就跑。


    易恪扑过来从身后抱住他。


    庄宁屿简直要泪洒病房,疯了吧这是,他骂:“你肋骨还想不想要了!”


    易恪没空管肋骨的事,疼就疼,他把人捞回床上,手脚并用,圈着不肯松开:“把你的手机屏保换成我!”


    庄宁屿觉得这个话题切入得莫名其妙:“为什么?”


    易恪像个复读机:“换成我换成我换成我。”越说越委屈,“你都能选我爸,为什么不能选我?我爸不喜欢别人拿他当屏保!”


    庄宁屿被他压得没 法动,主要还是怕万一自己没动对,这狗崽子的肋骨直接从裂缝改成错位,只能继续狼狈地被他挂在身上:“你下来,我就把易总换掉。”


    易恪:“换成我。”


    庄宁屿:“……”


    易恪:“你都不用我爸了还不用我!”


    庄宁屿:“我难道只能在你们父子中间选一个吗?”


    易恪:“嗯嗯嗯。”


    庄宁屿:“你给我下来。”


    最后双方各退一步,易恪发来了一张他自己小时候过生日的卡通Q版照,庄宁屿则是看在这玩意其实有点像刺猬索尼克的份上,勉强设置成了屏保,以求得到一种归于生命深处的慈悲宁静——短短十分钟,他已经快被吵出了神经衰弱。


    易恪:“明天我要吃炖排骨。”


    庄宁屿跑得比鬼都快。


    留下易恪在后面:“……不要葱。”


    两名小护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面前刮过了一道幻影。


    带起的风香香的。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谁嘀咕了一句——


    “吔,这好像是易老师晚上喷的香水?”


    第34章 玩偶派对16 庄宁屿叹为观止:“你这……


    直到走出住院部大楼才发现, 外面雨已经下得很大了,雾蒙蒙罩在天地之间,被风一吹, 整个人就都裹在了初秋微凉的潮意里。庄宁屿的视线并没有在马路对面那辆加长迈巴赫上停留, 他正解锁手机要叫车, 一部黑色奔驰商务已经稳稳停在面前。


    副驾驶的车门打开, 跑下来一个撑着伞的年轻人, 献殷勤道:“庄队,易哥说这附近不好打车, 让我来接一下你。”


    庄宁屿认识荆澜, 他没多客气,道谢之后就上了车。刚系好安全带,手里又被塞进来一个微烫的炖盅, 荆澜弯腰趴在车门上, 笑出两颗虎牙:“易哥说你晚上没吃多少饭, 先垫两口。”


    庄宁屿:“……谢谢。”


    炖盅里是百合苹果煲瘦肉, 清爽微甜。车辆平稳行驶着,荆澜挑了一首舒缓的钢琴曲, 在接下来的路途中并没有再多说话, 只在中途假装找东西转了个身,见庄宁屿手里的汤盅已经快要见底, 这才放心地坐了回去, 给狐朋狗友回了一个“OK”的手势,我办事, 你放心。


    易恪放大手机上的图片,是荆澜刚刚发过来的“OK”证明。图片里的庄宁屿正靠在椅背上,神情极度放松, 街边路灯散出的光芒温柔拢住他的眉眼,像一幅暖色调的油画。易恪用食指指背蹭蹭对方的鼻头,然后笑了一声。病房的窗户刚才被庄宁屿打开了一条缝——他对“透气”这件事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此刻正好让“滴滴答答”的美妙雨声飘进来。


    庄宁屿住在第十五区的一处老式商品楼,叫福星苑,没有小区,单元楼门直接临街。这一带生活气息很浓,差不多能二十四小时通宵吃喝玩乐,眼下已经快到凌晨,周围依旧充斥着沸反盈天的热闹叫卖。荆澜把人送到之后,又在原地停了半小时,直到确定并没有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附近,才放心地让司机开车走人。


    司机是荆家的一门远房亲戚,已经照顾了荆澜许多年,两叔侄关系很亲。他问:“刚才停在医院门口那辆迈巴赫,是傅寒的吧,他怎么会去看小易?”


    荆澜啧啧一句,随口敷衍:“大概是为了看别人。”


    司机皱眉:“你还是提醒一下小易,别和傅寒扯上关系,最近傅家不太平。”


    “这事不用我提醒,”荆澜伸了个懒腰,往后调了调座椅靠背,“放心吧叔。”


    福星苑201,庄宁屿吹干头发,叼着牙刷接通电话:“妈。”


    钟毓听着另一头传来“咔咔咔”的刷牙声,敏锐地问:“你又去楼下吃烧烤了?”


    “没有。”庄宁屿叫屈,“我去医院看朋友了,刚回家洗完澡,你怎么这么晚找我?”


    提到这茬,钟毓叹了口气:“刚刚你赵阿姨给我打电话,解释了一下小雪的事,说她不是故意拖延的,只是心里实在迈不过那道坎,后面又感谢了你给介绍的心理医生,说周末就带着小雪去。”


    庄宁屿把口漱干净:“其实吧,还好赵佳雪当年去了酒吧,才会给规则留下裂缝。还有,那心理辅导不是我约的,是和我一起出任务的朋友,他……面子比较大。”


    “那你就帮赵阿姨好好感谢一下人家,买点水果。”钟毓叮嘱完,又问,“最近家那边拆迁的事怎么样了?”


    “还征集签字呢。”庄宁屿趴在床上,“妈,我想睡了。”


    钟毓被他含含糊糊的声音逗笑了:“行,睡吧。”


    第二天下午三点,庄宁屿在纠纷调解部的办公室里闲得长蘑菇,还没考虑好要不要把“买点水果”付诸实践一下,相熟的小护士就已经打来电话,很有礼貌但是又略带着急地询问:“庄老师,你今天什么时候来给易老师送饭呀?他早上要抽血没吃东西,中午就吃了一小串儿葡萄,刚刚说自己饿得头晕。”


    庄宁屿:“……”


    一个多小时后,易恪顺利吃上了不加葱的排骨汤。因为怕这人真的饿晕过去,庄宁屿来不及去私房菜馆,就在街边大排档给他随便弄了一碗,好在易恪并不挑嘴,连肉带汤一口气吃完,意犹未尽地抬头问:“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


    庄宁屿叹为观止:“你这个问题还要脸吗?”


    易恪一乐,按铃让护工进来收拾了小饭桌。在庄宁屿来之前,他一直在看调查组新上传的资料,李杰的爷爷当年情况很不好,他实在没办法,只好私下去找尤红,所幸对方很给面子,短短一周就安排好了所有后续事宜,为了能更好地照顾爷爷,他选择了暂时从酒吧离职。


    “现在看来,李杰的离职,确实加剧了童一帅对尤红的恨意。”易恪说,“李杰的外形实在太符合童一帅的审美,他把他视为‘作品’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因为尤红‘多管闲事’的帮助,李爷爷的手术时间得以大幅提前,直接导致童一帅差点永远失去了带走李杰的机会。”


    如果站在这个角度,那他的大发雷霆也就变得合情合理。尤红初时以为童一帅不邀请自己,也不邀请所有VIP是在胡乱赌气,但其实,那只是一个走向末日的偏执者对心目中“美”的绝对维护。


    可惜,后来李杰还是被童一帅用单日高薪带回了店庆现场。


    “还记得那张照片吗?《美神流连极乐之境》。”庄宁屿说,“童一帅真是个疯子。”一个用最残忍的手段,自以为真的“留住”了美丽的疯子。


    他想留住时间,留住曾经那张脸,但可惜,等秩序维护部和警方的联合公告一出,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丑恶”,各个层面上的“丑恶”,带走无数美好生命的人,不配拥有哪怕只是一丝美好。


    易恪又问:“尤途那头呢?”


    “尤途还在死鸭子嘴硬,不过他撑不了多久,因为星美医疗检验科那个检验师已经招了,他承认曾经收过尤途一笔钱,交换条件是当警方找上门时,要一口咬定尤红和童一帅都是艾滋病患者,以方便尤途把整件事往男女关系方向继续攀扯,好继续扰乱调查方向。”


    易恪想起当初问话时,屏幕里尤途那张时而真挚,时而无奈,时而悲伤,时而咬牙切齿的脸,“啧”了一声,真的能演。


    晚上七点,送餐员端了盘果切给两人。庄宁屿靠在沙发上看书,他今晚没提出要提前走,反正走也走不掉。易恪对此满意又不满意,不满意的点主要在于,沙发离自己也太远了!于是果断光着脚跑下床,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嗖”一下挤在了庄宁屿身边:“快,喂我吃个葡萄。”


    庄宁屿能明显感受到柔软的云朵沙发被压下去一截,为了保持平衡,他不得不伸手抓住自己这侧的扶手。易恪半天没等到葡萄,也不气馁,他单手搭过沙发靠背,没话找话地说:“今天你的检查报告应该出来了吧。”


    庄宁屿转头看他,没说话,易恪被看的心里没底,收起笑容,皱眉凑近观察他,声音也放轻了一点:“怎么了,检查结果有问题?”


    “没有。”庄宁屿不太适应这种距离,他顿了顿,才说,“谢谢你。”


    在执行任务时不用再打止痛针,规则结束后膝盖旧伤也没有再加剧,如果没有易恪,他不会把已经拆开包装的NO.9再重新放回去。


    因为这声道谢,易恪的脸忽然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烧了起来,薄薄的耳廓在灯光下几乎要滴出血。庄宁屿万万没想到这点事也能让他面红耳赤,一把撑住扶手,在对方有下一步举动之前果断闪到旁边,易恪意料之中扑了个空,他趴在沙发上,一边按住自己命运多舛的肋骨,一边伸出另一只手,懊恼地哼唧:“抱一个。”


    “起来!”庄宁屿拍了他一巴掌,易恪没来得及握住他的手,但握住了一缕划过指尖的风。


    这一晚,送庄宁屿回家的是易恪的司机,他接到人后,先打电话给老板汇报了一下,然后又热情地问:“庄队,明天你几点下班,我好来接你。”


    庄宁屿翻书的手没停:“明天我不过来,谢谢李叔。”


    柏林之声音响里顿时传出易恪的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无死角悲鸣:“为什么啊!”


    司机脸部表情扭曲,明显忍笑忍得很辛苦,庄宁屿单手捂住脸,向后哭笑不得地靠在椅背上。


    易恪的院一共住了三天,第四天就因为实在无聊拍拍屁股回了家,庄宁屿因此大大松了口气,以为终于能消停两天,结果周六早上刚七点,易恪就把他自己捯饬得人模狗样,抱着一大束娇嫩欲滴的红玫瑰,王子一般出现在了福星苑201的门口。庄宁屿初被敲门声吵醒,还以为是楼下患有老年痴呆的熊奶奶又找错了家,于是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去开门——


    然后又试图把门关上。


    “喂!”易恪一把撑住门板,强行挤进来,“说好我出院后一起吃饭的。”


    庄宁屿指着墙上的挂钟。


    是稍微早了点没错,但是,易恪握住他的手指,强词夺理:“你又不需要睡够八小时。”


    “不需要不代表我不能睡,事实上我极度爱好睡觉。”庄宁屿声音沙哑,“你是想自己出去,还是被我打出去?”


    易恪不假思索:“被你打出去。”


    庄宁屿没有一秒钟的犹豫,他的攻击速度哪怕放在S级进化者里,也是佼佼者。拳头停在易恪鼻尖前一厘米处,而后者只是稍微闭了闭眼睛,并没有闪躲,事实上,他也压根不觉得庄宁屿会真的打自己,所以在风停止的一刹那,他就翘起嘴角,然后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在眼前的手上亲了一口。


    庄宁屿:“?”


    易恪转身就溜:“我中午再来接你!”


    庄宁屿:“小心撞——”


    易恪已经捂着鼻子蹲在了地上。


    庄宁屿:“……墙。”


    半小时后,楼下诊所的大夫龙飞凤舞地填写病例报告:“放心吧小伙子,没事,鼻梁骨没骨折。”


    易恪鼻子里塞着两根看起来有点搞笑的XL号止血棉,先是瓮声瓮气地问能不能把露在外面的部分剪短一点,这样真的好像一只猛犸象,被大夫驳回后依旧不死心,软磨硬泡半天,最后还是庄宁屿斥资一块钱帮他买了个口罩,才终于把这爱面子的帅哥领回了家。


    “自己拿着。”庄宁屿递给他一个冰袋,“坐好别乱动。”


    易恪双眼含泪,刚才被大夫硬塞出来的,鼻子酸,如同被青色酸橙腌过一般的酸,带着一股铁锈味的酸。


    庄宁屿拍拍他的脑袋:“看会儿书,我去煮点粥。”


    这间房子虽然老旧,但很大,是打通隔壁202做的大套间。家里到处都是书架,书架前摆了一张长方形的工作台,易恪捂着鼻子挪到桌前,随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根笔。


    庄宁屿只会“厨”,没什么“艺”,他煮了皮蛋瘦肉粥,在楼下早餐店叫了两笼肉馅包子,又从冰箱里摸出两瓶果汁。结果易恪因为呼吸受阻,拒绝进食,一脸要死的神情,庄宁屿只好又带着他下楼,让大夫帮忙提前取止血棉,好在易恪的体质不错,虽然只塞了一个小时,血还真止住了。


    大夫一边收拾托盘一边问:“小伙子怎么把自己撞成这样?”


    庄宁屿没有给易恪医闹的机会,及时把人拎出了诊所,他问:“你现在回去吗?”


    易恪一脸不可置信,这是什么残忍的句子,你竟然让我走,我还没吃饭!


    庄宁屿:“……”


    阳光洒在窗边摆着的饭桌上,庄宁屿把碗递给易恪:“昨天温悦的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


    “也给我打了。”易恪低头吃包子,“说要给队里送锦旗,给老邱高兴坏了。”


    温悦在规则区内没受什么大伤,出来后缓了两天就恢复得七七八八。她当时在拍完银·Bar的宣传照后,刚靠近酒吧,就在一片白雾中被人打晕,再醒来时,人已经被关进了洗手间,面前站着朝思暮想的姐姐。


    当年ALICE·WEN的账号,其实不属于温苓,而是温悦,从始至终银·Bar邀请的都是温悦,童一帅在临近活动开始前亲自打电话,表达了没能在拍摄海报前发现她的遗憾,又说现在虽然海报已经不能更换,但还是想邀请她参加店庆,可能是担心会被拒绝,又许诺会在活动结束后付一万块辛苦费。谁知活动当天,温悦刚好生理期第二天,在床上疼得起不来,就拜托姐姐帮自己去。


    “反正我们长得差不多嘛,就坐一坐,过了十二点就能走。”


    结果姐姐的十二点再也没能来。


    温苓没泡过吧,不会做游戏,又嫌搭讪的人烦,干脆独自溜进了清静的三楼洗手间,躲着给妹妹打电话。


    电话聊到后面,手机发烫,于是温苓说:“快没电了,那我先出去扫个充电宝。”


    “好。”温悦说,“等会应该会有抽奖环节。”


    温苓“嗯”了一声,伸手转动门把。


    然后温悦就听到了一阵相当古怪的声音,沉闷的,含混的。


    “姐姐?”温悦试探。


    电话却已经提示关机。


    所以温苓其实并没有在欢闹的一楼和其他人一起举杯喝酒,温悦听到的动静,是她被凶手捂住嘴后,挣扎时发出的声音。


    “我姐姐比别人死得更痛苦,也更恐惧。”少女躺在病床上,“她是被凶手单独灌的毒药。”


    警方也认可这个说法。调查组的工作人员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温悦,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次的规则区,其实按照正常逻辑,姐姐才应该是那把“钥匙”,因为童一帅的计划里从来就没有她的名字,五年前,只要坐上洗手间旁的货梯,她就能从三号门离开,但五年后,温悦却出现在了规则区,因为这个变数,姐姐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提前出现,按照曾经的经验,把生机留给了妹妹。


    温悦捂着脸小声哭泣,在看到姐姐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了姐姐的想法,但她不甘心,她想纠正五年前的错误,哪怕只是在虚假的规则区内,但最终,妹妹还是被姐姐密不透风地保护了起来。


    庄宁屿说:“温苓在派对当夜一直往童一帅身边扑,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恨。”


    “早知道是这样,”易恪有些遗憾,“我们就该帮温苓一把。”


    庄宁屿收拾好碗筷:“在你把温悦推向三号门时,听到玩偶们的尖叫了吗?”


    “听到了。”易恪点头,“鬼哭狼嚎的。”


    “其实那叫声和温悦没关系,”庄宁屿说,“他们当时甚至都没看温悦。”


    在确认易恪的行动已经成功后,庄宁屿从洗手间里拖出童一帅,在规则消散之前,把他按在二楼围栏上,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扯掉了那张虚伪的面具。


    丑陋的心无法被剖出,但至少可以让这张和心同样丑陋的脸暴露在世间。


    面具脱离的瞬间,童一帅的身体极速瘫软下去,像一团烂掉的泥,但他的头依旧被庄宁屿扯着,不得不高高扬起,向所有人展示着秘密——一个躲在面具之后的,彻头彻尾的怪物。


    他是在滔天的绝望与恐惧中死去的。


    易恪听完之后,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他屁颠屁颠跟进厨房,弯腰把自己的侧脸贴在庄宁屿肩头:“你怎么这么好啊。”


    庄宁屿用沾着洗涤剂的泡沫水弹他。


    易恪“呸呸呸”地跑了出去。


    阳光洒满整间客厅。


    第35章 玩偶派对17(完) 捍卫小易穿正常拖……


    庄宁屿收拾好厨房, 出来时,易恪正四仰八叉躺在单人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书, 鼻梁依旧淤肿着, 刚刚被诊所护士横向贴了个卡通花花OK绷, 模样有点滑稽, 两条大长腿无处安放, 只有直直伸在前面,整个人看起来相当占地方。庄宁屿往桌上放了一杯百香果茶:“你要闲得没事, 就去帮小田列个书单。”


    这次田璐心被困在规则区内, 起因纯是她自己想博眼球,有错在先,和社会新闻里那些爬野山被困的大学生性质差不多, 事发后会被网友骂也实在是意料之中。虽然后续银·Bar真相的揭露和规则被触发紧密相连, 但违规就是违规, 所以她在脱困后的第一时间, 就已经清空了所有社交账号,只留下一则态度诚恳的道歉声明。


    易恪合上手里的书:“真要考公务员?”


    “她和那家MCN签的合同, 直接跑路的话违约金不少, 考上公务员才能无痛解约。”庄宁屿说,“小田的学历和专业都没问题, 在这次规则破除行动里的表现也不错, 她年轻,心细听劝, 敢打敢跑,能报考的部门一抓一大把。”


    和这次规则区扯上关系的三个人,田璐心, 温悦,赵佳雪,以后的生活都会因为这件事而发生或多或少的改变,但值得庆幸的是,从目前来看,大家的未来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前行。


    庄宁屿打开窗户,拉下纱窗,这套房子立刻就变成了巷子里烟火早市的一部分。易恪从沙发上爬起来,和他一起站在窗边看热闹,对面水果店的老板抬头扫见二楼的庄宁屿,立刻笑着招呼:“庄老师,今天有你爱吃的瑞香红苹果,新鲜纯甜。”


    易恪侧头:“你爱吃这个品种?”


    庄宁屿不想让自己的办公室被苹果淹没,于是否认:“没有,我不爱吃。”


    易恪不信,硬是拉着他一起下了楼。庄宁屿从小就在这一带长大,和街坊邻居都混得很熟,人才刚出单元楼门,远处蛋烘糕摊的老板娘已经开始手法娴熟地给小锅刷油,一个奶油肉松一个土豆丝,做好后香香脆脆装进袋子里,还给旁边的易恪免费送了一个海苔肉松口味。


    两人从早市的头走到早市的尾,回家的时候,易恪左手拎着青蟹羊排干鱿鱼,右手拎着蔬菜水果橄榄油,胳膊下还夹了一大束含苞待放的鲜切花,庄宁屿跟在他后面,一手插兜,一手端着杯蜂蜜柠檬水,边走边提醒:“我不会做螃蟹。”


    易恪说:“我会。”


    因为早市的调味料不齐全,他还在APP上买了一堆东西。庄宁屿起先并不想管,一直由着他折腾,自己则是坐在书桌旁处理工作,结果闪送小哥来了一拨又一拨,完全没有停的趋势,等门铃第四次被按响时,庄宁屿抱着胳膊站在门边,眼睁睁看着小哥递进来了一个印着LV的黄色购物袋。


    易恪指着脚上的一次性酒店拖鞋,理直气壮地嚷嚷:“这个不舒服,我要穿正常拖鞋!”


    庄宁屿:“……你穿。”


    小厨房迎来了久违的热闹,午餐是葱油蟹和家常版海味面,料理台上的手机嗡嗡震动,易恪忙中抽空瞥了一眼,是内部工作群,庄宁屿也在同一时间接到了邱猛的电话,说尤途在人证物证面前,已经承认了当年的事。


    “承认什么了?”易恪端着两个面碗出来。


    “承认尤红和童一帅其实并不是情人关系,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就像银·Bar之于童一帅,童一帅也是尤红最满意的‘作品’。”她确实喜欢他的骨相,所以附着在骨骼上的皮肉,也必须同样完美无瑕,于是尤红亲自操刀,一点一点,精心雕琢出了手术台上那张宛若阿多尼斯般俊美无双的脸,他是她的象牙,也是她的玫瑰叶,是莎乐美眼中最圣洁的约翰,和犹太国山顶上扑朔着吹进山谷的积雪。


    到后来,就连尤途都觉得这样的手术频率有点过火,但却没能劝得动两名当事者,用他的话说,“他们已经彻底疯了”。


    “怪不得童一帅的伪人感那么强,长得跟小说封面似的。”易恪拉开椅子,“看来尤红的审美也就那样。”


    “我们之前的推测并没有出错,尤红是完完全全的事业型人格,甚至比童一帅更加严苛狂热。”庄宁屿说,“在一次手术中,为了追求更好的效果,她给童一帅注射了尚未在国内获批的新型填充材料,导致后者的脸出现严重增生感染,几乎毁容。”


    童一帅当然是崩溃的,但尤红安抚他,说材料取出来之后就会没事,他也只有选择相信——人在绝望时,往往会本能地逃避真相,只抓住那一丁点虚无缥缈的希望不放。两人在这件事上有着相同的“保密”需求,所以在尤红的运作下,童一帅不管是在星美丽还是其他医院,就诊时用的都是别人的假身份,没有用他自己的本名留下任何就诊记录。这也是警方在案发后,误判他“并没有健康问题”的重要原因。


    填充材料不仅毁了童一帅的脸,还毁了神经系统和免疫系统,他的身体很快就被疾病蚕食殆尽,任何一种食物都有可能引发新一轮的过敏,所以只能靠着大量补剂和药物维持生命,戒酒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


    到最后,尤红终于慌了,身为医生,她当然知道童一帅的脸再无任何恢复的可能性。据尤途自述,当时自己的母亲已经出现了极为严重的焦虑症状,虽然医美行业的失误并不罕见,但那并不是普通求美者,而是童一帅,拥有庞大粉丝群的童一帅,按照他在锦城、在互联网上的影响力,一旦事情被曝光,那一切就都毁了。


    正因如此,后期的尤红几乎对童一帅言听计从,她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想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据尤途交代,尤红甚至已经亲手为他设计好了一场近乎完美的“消失”,保证不会被警方觉察出任何端倪,只是没想到,她自己却先一步“消失”在了童一帅手里。


    店庆当晚,童一帅在毒杀完一楼所有客人后,又回到三楼办公室,用一杯加了氰|化物的芒果汁结束了尤红的生命,没人知道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哄骗也好,强迫也好,总归事情都走向了同一个结局。尤途说:“我母亲在店庆前几天,其实已经隐约意识到了酒吧的不对劲,可能是第六感吧,总之她根本不想参加什么玩偶之夜,但又必须得时时刻刻看着童一帅,免得他失控发疯,所以那一夜,我母亲要求我一起跟去了银·Bar。后来我在车里等到了约定的时间,打电话给她却一直没人接,于是就想去童一帅的办公室里查看究竟,结果推门之后……一切都迟了。”


    母亲被推出去的尸体,桌上的果汁杯、毒药瓶,以及满屋的酒味和汽油味。尤途惊慌地扑到窗口往下看,第一反应是打110和120,但童一帅坐在办公桌后,像鬼魅般抬起头,面具幽幽闪着银光,问他:“你不想留下星美丽吗?”


    报警的代价,是母亲和星美丽被查个底朝天,那将代表着什么,尤途心里再清楚不过。


    童一帅继续开口:“一楼,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死了,他们会死,是因为我,我想让他们死,是因为你的母亲,你最好考虑清楚再做决定。”


    一楼,所有人都死了。尤途在初听到这句话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整个人都被巨大的骇然淹没,并且出现了强烈的耳鸣现象,双腿几乎站立不稳,想说对方是疯子,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直地站在一旁,像一具无法自主行动的玩偶般,眼睁睁看着童一帅灌下了最后一瓶酒,看着他戴好面具,再看着他摇摇晃晃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拿过了桌上的打火机。


    在火苗窜起之前,尤途终于清醒过来,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结果没想到,会在走廊上撞到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


    尤途懊恼万分地供认:“我当时……有些神志不清,判断不出她是不是一直在偷听,害怕我和童一帅的谈话内容会被泄露,也不想让星美丽和满场的死人扯上关系,所以就……就拖着她回到了童一帅的办公室。”


    并且在火苗燃起的前一个瞬间,拿到了那个装有残余氰|化|物的瓶子。尤途在楼梯间里杀了女孩,然后把人拖到一楼,温苓当时并没有立刻死亡,她在如山的尸体里艰难挣扎爬行着,尤途可能也觉得这画面过于恐怖,为了避免留下指纹或者别的线索,他索性在一楼也点起了大火。


    烈焰冲天,烟尘滚滚,肮脏的秘密暂时得以隐入地下。这场灾难带给所有遇难者家属的都是悲伤,只有尤途,在悲伤之外,还额外感受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隐秘兴奋——一直牢牢把握着星美丽,不肯分权给自己的母亲离开了,以一种从未料想过的方式,并且她还留下了一座势头正好的医美王国,留下了巨额的财产,以及,永远带走了那个令人不安的,可怕的秘密。


    易恪剔出一勺白嫩蟹肉,又用干净的筷子尖往上沾了一点香醋,庄宁屿脑海里才刚闪过“不妙”两个字,勺子已经凑到了嘴边。


    易恪:“啊——”


    庄宁屿:“倒碗里!”


    啊你个头。


    晚餐是法式小羊排和黑松露薯条,还有一大碗新鲜爽脆的蔬菜沙拉,加了甜甜的油醋汁进去,咔滋咔滋,好像在吃王尔德的秘密花园。


    易恪:“要不要再加点干酪丝?”


    庄宁屿:“你一定要贴在我旁边吃饭吗?”


    易恪:“嗯嗯嗯。”


    庄宁屿:“……”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吃完饭后,两人一起收拾好厨房,洗碗机里水声哗哗,易恪扯了张厚纸巾擦手:“去换衣服。”


    庄宁屿啃红苹果的动作一顿:“还要去哪?”


    易恪回答:“第六区平安社区观风路金府巷426号院。”


    庄宁屿没想到会等来一个这么详细的地址,这是酒吧案里,调酒师和邻居妹妹两家人一起居住的大院子。


    易恪开车穿过了大半座城。被路灯照亮的街道交织成网,庄宁屿坐在副驾驶上,侧头看着车窗外被霓虹整个点燃的玻璃幕墙,市中心的夜晚,要比白天更加亮。


    第六区处于老城边缘,金府巷里有许多尚未拆迁的老院子,从426号敞开的大门往里看,屋檐下挂着风铃和小鸟灯,热雾腾腾的客厅里,一大群人正在一起聊着天涮火锅,分不清谁是谁的父母,但总归大家看起来都在好好生活。


    易恪说:“阿林家我也找人去打听过了,二老的日子还行,至于杰哥,他的爷爷已经在前年去世了,老人家临终前一直住在敬老院,脑子不太清醒,所以家人一直没告诉他孙子的事,哄哄骗骗地也算……还好。”


    庄宁屿点头:“走吧,别打扰他们。”


    车辆驶上绕城高架,这并不是回家最近的一条路,更像是在兜风。夜晚的时间被拉长再拉长,在静静流淌的音乐里,庄宁屿开口:“你这种行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实是不被允许的。”


    易恪笑了一声:“知道,但你不说又没人知道。”


    他的声音很轻,被夜色浸得低哑温软,还带有一点孩子气的善良。在规则区内结识已经死去的朋友,在规则区外再亲眼目睹朋友的家人因为这种“死去”而被巨大悲伤所淹没的生活,对于每一个有着正常情感的人类来说,其实都是一种绵长的心理折磨。所以无论是教材还是行动规范 ,都会着力于把规则内外区分开,一旦规则破除,那么行动队员最理想的状态,是立刻遗忘与之有关的所有人和事。


    庄宁屿警告他:“下不为例。”


    易恪在一个红灯前刹停,扭头看着他弯弯嘴角:“那你以后多管管我。”


    这一晚,直到十二点,易恪才把人送回了家。201的门口还摆着那双LV拖鞋,被庄宁屿踢到了换鞋凳下面,眼不见为净。书桌上胡乱堆了一大摞被易恪抽出来的书,洗完澡后,庄宁屿一边擦头发一边慢慢收拾,余光瞥见架子上的相框,不由稍稍一愣——相框里原本放着的是马尔代夫风景照,现在却被换成了一张手绘,依旧是同一片蓝色海,只是在角落里多了张吊床,一个卡通版的自己正躺在那里,翘起嘴角,舒舒服服地摊平晒着太阳。


    甚至还给小人的胸前两点打了个码。


    庄宁屿笑着摇摇头,继续把书一本一本放回去。


    夜很宁静。


    ……


    警方和秩序维护部很快就发布了关于这次规则事件的联合通报,尘封五年的秘密终于得见天日,一时之间,网络热搜几乎被这件事霸榜,尤途和他的星美丽牵扯进多起医疗及金融案件,警方已经迅速成立了专案组,目前正在集中力量侦办。银·Bar周围的绿铁皮被拆除,挖掘机“隆隆”进场,焦黑小楼裹着漫天烟尘,在无数记者的镜头里轰然垮塌,和曾经占据着它的规则一起,彻底消失无踪。


    庄宁屿这次没有吝啬赞美之词,在总结里给易恪打了全优成绩。半个月后,秩序维护部发布公告,批准易恪提前转正。钱越猛猛地嫉妒着,他酸溜溜地说:“老大都没有给我打过全优!”


    吴桃往他怀里塞了一大摞文件:“别管什么全优了,你抽空去把群众接待室扫干净,王阿姨周末要在那里举办社区单身男女青年联欢会。”


    联欢会!钱越压低声音:“又是冲着老大来的?”


    “这次不是。”吴桃说,“况且老大也没空,他周末要去吃席。”


    是的,秩序维护部第三行动大区副支队长·庄队的忠实粉丝·五套美丽婚纱照拥有者刘晓阳同志,终于要举办婚礼了!因为婚礼地点比较偏远,所以婚庆公司专门安排了几辆中巴车,在当天往返市区接送宾客。


    钱越抱着文件去复印,在路过庄宁屿的位置时,就见办公桌上果然放着一张请柬,于是好奇地拿起来看了一眼——新郎刘晓阳,新娘葛青,婚礼地点华年山庄。


    “嚯,这山庄真够远的,都快到隔壁市去了吧?”


    “没办法,结婚的人最大,谁让人家新娘新郎喜欢。”


    庄宁屿也查过这个山庄的位置,看着导航上曲里拐弯的绿色曲线,他果断放弃了自己开车的念头,询问同事周末应该到哪儿等中巴车?


    易恪在一百多人的吃席大群里回复:我来接你。


    庄宁屿差点没拿稳手机。


    新郎官也差点没拿稳手机。他震惊地满世界找人问,我记得我没有邀请一区的小易啊,他怎么在群里,谁把他拉进来的,我和小易都没说过两句话,不,是一句话都没说过,不认识怎么好意思问人家要礼金,什么叫份子已经随了,不是,你们收钱怎么这么积极?


    他忐忑不安,专门给易恪打了个电话道歉,结果话没说完,对面就表示礼金是一定要随的,酒席的座位请麻烦把我和庄队安排在一起。


    刘晓阳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易恪很有礼貌:“吃饭的时候我想和庄队坐在一起,谢谢哥,祝你新婚快乐。”


    刘晓阳结结巴巴:“哦哦好的,不客气。”


    天气预报说接下来的一周都是好天气。


    万里无云。


    第36章 林中白雾1 易恪声音颤颤巍巍:“给……


    无所事事的周六早晨, 不赖床实在对不起生活。


    十点,庄宁屿拖着睡到绵软的筋骨走到客厅,刚打开窗户, 斜对面马路牙子上蹲着的餐馆小伙计就“蹭”一下子站了起来, 沉稳比出一个“OK”手势, 跷脚牛肉中碗, 莲花白中份, 再加碗红糖豆花,庄哥, 这条街没有谁能比我黄阿发更懂你!


    革命友谊太过赤诚, 原本想吃红汤牛肉面的庄宁屿只好临时改变计划,只让他上来时再帮忙去花店买几个空红包。这个季节已经很有几分萧瑟寒意了,庄宁屿又不爱关窗, 所以哪怕家里有地暖, 他也依旧穿着厚厚的家居服, 趴在窗边晒了会儿这座城市里难得一见的大太阳, 才懒洋洋地挪去浴室洗漱。


    十几分钟后,门铃“叮叮咚咚”响了起来, 依然不是熊奶奶, 而是熊孩子。易恪抱着红玫瑰,背着双肩包, 拎着跷脚牛肉出现了在门口, 显然刚和黄阿发进行过一场短暂的交接仪式。他并没有对自己的不请自来以及可能对201主人造成的打扰表示出半分歉意,相反, 还用十分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庄宁屿身上这套明显不符合当下审美的,来路不明的,洗旧的, 足足要大出两个码的藏蓝色珊瑚绒家居服。


    打量了好一会儿——


    庄宁屿把牙刷从嘴里拖出来,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突然蹲下?”


    易恪捂着肚子说:“气得胃疼。”


    他没有装,他是真的一口气没上来,导致肠胃痉挛,面色发白,没几分钟就疼出了一头冷汗。庄宁屿也是没想到这人会大周末地跑来带病碰瓷,赶紧半扶半抱地把人挪上沙发,又裹着外套跑去楼下诊所请医生。今天坐诊的老中医治疗小儿急性腹痛很有一手,他听完症状之后丝毫不慌,一边不紧不慢地收拾出诊箱,一边问眼前这位年轻的家长:“孩子今年几岁?”


    庄宁屿回答:“二十四,还能治吗?”


    老中医:“……发生机理相似,能。”


    他在201的客厅里针灸吃药热敷加按摩,折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易恪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他从嗓子里挤出几个细碎断续音节:“我好了,谢谢。”


    庄宁屿扫码付完诊金,把大夫送出门后,又遵医嘱到厨房里给大型患儿煮小米粥,大周末搞得比上班还要忙。刚被诊断为“情志失调、肝气郁结”的易恪则是抱着靠垫窝在沙发上,一直在虚弱而又频繁地戳着手机,头都顾不上抬,时不时还要刷脸解一下锁。庄宁屿从厨房里出来,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他:“你到底在干什么?”


    易恪声音颤颤巍巍:“给你买几件新的家居服。”


    庄宁屿完全不理解其中逻辑,深刻怀疑这人是不是疼傻了,于是上前用指背试了试易恪的额温。对方身上疼出来的寒意还没退,湿湿的,可怜巴巴,触感像在摸公园里小动物的鼻头。庄宁屿屈起关节敲了敲,又气又笑,也没再多问,只把凉透的外卖拎回厨房,准备等会儿再加热,小锅里“扑哧扑哧”的粥还没熬好,不过易恪眼下看起来相当日理万机,应该也没空饿。


    又过了半小时,门口传来交谈声,庄宁屿拧灭燃气灶出去查看,就见闪送小哥已经离开,易恪正蹲在地上整理着刚收到的三四个购物袋。他从包装盒里拆出来一套奶白色家居服,拎在手里看了看,觉得还不错,于是抽抽鼻子说:“你现在去换了。”


    庄宁屿没有理会这莫名其妙的需求,一口拒绝:“没洗。”


    易恪强撑起病体,抱着衣服脚步虚缓地往洗手间走,好似冬日里浣衣局的没钱贿赂总管的苦命宫女:“那我现在去给你洗。”


    庄宁屿:“?”


    凉水哗哗,眼看大少爷就要把手里羊绒丝缎材质的衣服一股脑往洗脸池里杵,庄宁屿最终还是没忍住,上前拧紧水龙头,拎着人回到沙发旁:“坐好。”


    易恪被推得一屁股踉跄坐下,没缓好的胃一颠,更破防了,牵住他的手,带着鼻音苦情质问:“你这套衣服哪儿来的?”


    庄宁屿:“……”


    庄宁屿:“你猜猜。”


    易恪才不要猜,他把自己的额头贴在那纤白手背上,还不忘把对方的袖子撸高了点,坚决不肯让这件来路不明的衣服碰到自己。他从来都无意探究他有没有过往,但当这份疑似过往以十分具体的形式呈现在眼前时,易恪还是觉得自己瞬间被流放到了十九世纪沙皇统治下的黑暗俄国——冰天雪地,裂痕难弥,到处都是肉眼可见的苦难,疼痛的身体里只剩下“一颗似乎停止跳动的心和一种神经质的战栗”。不会是哪个前男友的吧,不会是哪个前男友的吧,不会是哪个前男友的吧,为什么分手了还不扔掉,这件100%聚酯纤维的破衣服到底有哪里好。


    他蹭了蹭脑袋,结果被袖口摩擦出的静电噼里啪啦地打了一下,瞬间更委屈了!


    庄宁屿说:“别脑补了,我爸的。”


    易恪:“……”


    希望浪潮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席卷而来,黑暗沙俄如泡沫般跌入历史长河,西伯利亚大铁路横跨亚欧两洲,工业革命如火如荼,对外贸易持续扩大,未来可期,聚酯纤维好,叔叔也好!易恪无事发生地站起来,问:“我的拖鞋呢?”


    庄宁屿拍了他的脑袋一巴掌,笑着骂了一句:“滚过来吃饭。”


    易恪:“嗯嗯。”


    阳光把整间厨房都照成了很可爱的暖色调,餐桌上铺着亚麻材质的餐垫,钟毓很喜欢搜罗世界各地的各种小玩意,所以每次她出差回家,庄宁屿的住所都会被迫大换新一次。易恪坐着据说是未来岳父亲自从中亚背回来的餐椅,整个人神清气爽,翘着二郎腿点名:“我要那个蓝色带花边的碗。”


    庄宁屿一边单手盛饭一边按压太阳穴。


    小米粥被熬得有点稠,没加任何调味料,和“美味”没有任何关系,但易恪依旧吃了满满一大碗,还抢了两片庄宁屿碗里的跷脚牛肉。他“咯吱咯吱”咬着芹菜梗:“静姐说下月书店会组织一场《罪与罚》分享会,你参加吗?”


    庄宁屿点头:“去,帮我报个名。”


    “嗯。”易恪眨眨眼睛,继续装若无意地说,“刘哥说三点半的时候过来接我们。”


    庄宁屿对此既不意外也不意外,第一个不意外是新郎官刘晓阳昨天特意抱着一大袋喜糖跑来纠纷调解部,期期艾艾地说:“庄队,华年山庄多送了我们一间豪华套房,反正闲着也浪费,你要不要提前过来住一晚?那儿风景还挺好的,就当是度假。”


    庄宁屿答应了,一来刘晓阳说这话时整个人高度红温,看起来已经积攒了半年的勇气,他不忍心拒绝迷弟;二来,正好有理由可以不让易恪来接自己。


    而第二个“不意外”,就是虽然起初的确抱着“可以不让易恪来接自己”的想法,但在内心深处,他其实已经隐隐有了预感,所以对于易恪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任何出现,都不意外。


    下午三点半,刘晓阳准时开车来接人。他这段时间忙得够呛,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庄宁屿原本是因为不想自己开车才选择坐中巴车,结果没想到最后还是落了个司机的活,他敲敲驾驶位的窗户,说:“下来吧,我替你开。”


    刘晓阳赶紧推辞:“没事没事,庄队你坐,我这有红牛咖啡和能量胶,还有话梅。”


    “你是结婚还是铁人三项呢。”庄宁屿哭笑不得,把车门拉开,“下来吧,去后面睡会儿。”


    刘晓阳既感动又忐忑,还有一丝丝紧张,可能是脑子实在缺氧,他在下车后,还和庄宁屿激动地握了个手,攥着半天不肯放开。易恪看在此人即将迈入美丽婚姻殿堂的份上,宽容大量地选择了不计较,他拉开副驾的车门坐进去,问:“我开?”


    “胃好了吗?”庄宁屿系好安全带,“等会儿吧,出城再换手。”


    这个时间的城里车很多,偏偏刘晓阳又要去市中心取点东西,三个人也只能混在庞大车流里缓慢地往前蹭,途中还巧不巧遇到一起车祸,路又被堵了半条,就这么兜兜转转,等好不容易开上绕城,已经到了五点半,十一月不像夏季那般白昼绵长,太阳落山后,天色瞬间黯淡起来,风嗖嗖凉飕飕。


    刘晓阳也没料到交通会差成这样,但他已经道了好几遍歉,再说未免有些烦人,于是只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庄队,等出了服务区就换我开。”


    庄宁屿没让他开,主要这天黑路远的,还得进山,放任一个疲劳人士掌控方向盘不够安全,况且新郎官总该享有一些特权。易恪刚刚在市区已经和他换过了一轮,此时正坐在副驾驶,用自己的手机蓝牙连车载音响。驶出服务区后,路上的车流量骤然少了许多,车灯照着黑漆漆的山道,两侧树影迅速从窗外掠过,庄宁屿瞥了眼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两小时。


    易恪在手机上刷着本地新闻,最近易氏在和政府联合开发一个项目,到处都是专题报道,在连续对着亲爹的照片点了五次“不感兴趣”后,总算出来了几则别的新闻,但也没什么意思,什么西海街拆迁引群众聚集,某救助组织惹质疑,某知名大V谴责网红无底线炒作,以及,——为清泉山“静音”!锦城多部门联合出击,严厉打击“飙车炸山”!


    清泉山,不就是眼下这座山?新闻里联合执法的时间是昨、今两天,易恪转过身看刘晓阳,想提醒他系好安全带,免得被老熟人们逮到,结果眼里却突兀地撞进了一片白雾——就跟在后车窗外,被尾灯照得混沌模糊,像一团有了实体的幽灵。


    刘晓阳也觉察出了不对,回头看清之后,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恢复了清醒:“这里怎么会有规则区?”


    庄宁屿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发现白雾并没有扩大的趋势,于是沉声说:“坐好,安全带系紧。易恪,打电话给霍部。”


    电话很快被接通。易恪先简要汇报了情况,又把电话递到驾驶位,庄宁屿踩着油门,眼睛紧盯着前方盘旋蜿蜒的山路:“白雾的移动速度不算夸张,我想先试试能不能甩掉它。”


    “好。”霍霆答应,“我会安排封山和其余事宜,你们注意安全。”


    庄宁屿把油门逐渐踩深,这部车子的性能不错,加速快底盘稳,开起山路并不费劲。刘晓阳目前是第三行动区的一名副队长,按理来说是现场三个人里最有权指挥的人,他大概能猜到庄宁屿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飙车甩开白雾,于是主动开口:“庄队,我没事。”


    “坐着别动。”庄宁屿开车压过山弯,轮胎几乎要和地面擦出火花。刘晓阳这婚结得不容易,已经被任务耽误了好几回,这次好不容易到了办酒席的环节,他不想让他再把婚期往后推一次,任务谁都能完成,但新郎官得好好去度他的蜜月。


    汽车油门在寂静山间轰鸣,沿途却并没有见到新闻里联合执法人员的影子。


    清泉山归第一行动大区管辖,在接到霍霆的电话后,各支队已经迅速行动了起来。山林在夜间会起很浓的雾,这个季节尤其严重,规则区混在其中,如果不仔细观察,几乎能做到隐形。不过它对这辆车似乎并没有穷追不舍的兴趣,在转过第三个山弯后,白雾肉眼可见变得稀薄,最终被风吹散在了密林里。


    车里另外两个人齐齐松了口气。刘晓阳瘫在后座,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发自内心地说:“庄队,你这开车技术确实可以。”


    “我们已经把它甩了。”庄宁屿给霍霆做电话汇报,“你那边怎么样?”


    耳机里的背景音一片嘈杂,显然霍霆也已经到了办公点,他说:“调了两个支队过来,叶队和吴队已经带着队员进山了,清泉山平时‘炸山族’的数量不少,但好在最近各部门联合执法,几大机车俱乐部的活动几乎全部取消,所以目前还没有收到群众受困的消息。”


    “那山里的联合执法人员呢?”


    “还在联系,电话全打不通。他们一共五个人,开了一辆小轿车。”


    刚才易恪已经和队里共享了坐标,霍霆看着地图上那已经出山的红点,继续说:“你就别管这些了,我会安排好。”他私心也是不想让庄宁屿频繁参与规则破除任务的,因为裴源曾经特意拎着电脑和投影仪找上门,用多达十八页的PPT向霍部科学阐述过NO.9打进身体后的副作用。上次银·Bar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这次确实再没必要把人留在规则区里。


    在挂断电话之前,他特意叮嘱:“小易,看好你们庄队。”


    庄宁屿:“……”


    易恪:“好的领导。”


    出山之后,再穿过一个萧条荒凉的旅游小镇,就到了华年山庄。提前一天住进来的亲戚朋友们听到山中出现白雾的消息,都紧张万分,一直守在山庄门口眼巴巴地等,这阵见到熟悉的黑色小车平安驶达,才总算把心落回了肚子里。新娘是个文静姑娘,看起来担心得不轻,庄宁屿拍了把刘晓阳的背,说:“别谢我了,赶紧去陪你媳妇。”


    两个亲戚迎上前,一路把庄宁屿和易恪送进了预留好的套房。这边风景确实不错,树高林静草木深,还可以泡温泉,但两人谁都没心情仔细欣赏。庄宁屿这一路神经高度紧张,双手始终死死握着方向盘,所以肌肉直到现在还没缓过来,指关节维持着半虚握姿势,稍微动一动,就觉得血管神经麻痹刺痛,像有无数毒蚂蚁在啃咬。


    易恪拉过那双冰冷的手,庄宁屿想收回来,却被更紧地握住。他轻轻捏着对方僵直的手指,拇指一寸寸按过细小骨节,按摩得异常仔细。掌心的皮肤其实是很敏感的,被按到穴位时,庄宁屿明显瑟缩了一下,痛麻感混合着微妙的痒意,让他产生了一种很古怪的别扭感,忍不住开口:“好了。”


    “没好。”易恪很固执,捏紧他的掌骨关节,用指腹来回揉搓了好几遍,直到感受到微烫的、和自己一样的体温,这才松开,又叮嘱,“晚上泡个澡,好好睡一觉。”


    庄宁屿抽回手。其实规则区出现是常有的事,没什么值得担心,他现在不归秩序维护部,也没有非掺和进去的必要,但易恪在第一行动区,而按照区长黄辉煌那油滑小老头的用人习惯——


    果不其然,下一刻,易恪的手机就“叮”了一声。他没看,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只是撇撇嘴,有点郁闷地把下巴架在庄宁屿肩头,哼哼唧唧地小声抱怨:“好不容易才混到了一间大床房,我还专门带了一套新睡衣!”


    庄宁屿哭笑不得,深刻怀疑刘晓阳所谓的“华年山庄多送了我们一间豪华套房”也是这人一手为之,但考虑到新郎官之前热泪盈眶的神情,又觉得这种猜测有点对不起迷弟的狂热,于是只拍了拍易恪的背,说:“注意安全,让酒店给你弄点暖贴和胃药,去吧。”


    易恪不想走,往他的温热的脖颈处蹭了蹭,软软香香的。


    第37章 林中白雾2 他老婆每流一滴眼泪,天上……


    庄宁屿站着没动, 即便那瞬间微烫的触感足以让整条脊椎隐隐发麻,也依旧站着没动。他发现对方总能在两人相处的诸多时间点里,准确挑出理由看似最充分的那一小截——比如, 哭的时候, 肋骨断的时候, 胃疼的时候, 以及像现在这样, 马上就要出任务的时候,来肆无忌惮撕碎应有的社交距离。


    易恪问:“你这次怎么不打我了?”


    庄宁屿没有感情地答:“手疼。”


    易恪笑了一声, 终于舍得站直身体, 正想耍赖继续去牵毛衣袖口下那点细白指尖,门铃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庄队,小易。”门外是刘晓阳的声音。他在接到队里的消息后, 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 手里拎着个行动背包, 包身印刷有秩序维护部的统一标志——这东西在全市各处都能找到, 普及程度和消防栓差不多,专门用来应付像现在这样的突发状况。


    山庄前台也打来电话, 说车子已经准备好, 随时都能出发。


    易恪道了声谢,一手抓过桌上正疯狂震动, 仿佛已经震出了黄辉煌咆哮体的手机, 又看了眼庄宁屿,这才转身大步离开。


    庄宁屿问:“那几名失踪的执法人员, 现在情况怎么样?”


    刘晓阳回答:“找到了四个,可能是受到规则区的影响,他们一度出现了信号缺失的现象, 几分钟前刚刚取得联系。”


    他把自己的平板电脑递给庄宁屿,上面有几人的详细信息,四男一女,因为是联合执法,所以人员分属于不同部门,市交警队三人,区综合执法局一人,街道办一人。目前还没找到的那个是街道办实习生,叫何雨,这姑娘走的是残疾人特招,据说腿部行动不大方便。


    庄宁屿不解:“腿脚不方便,还让人一姑娘大半夜跟着四个老爷们爬山抓飙车党?”


    “这活又累又没油水,没几个人愿意干,也就实习生好打发。”刘晓阳也觉得这安排挺缺德,“不过听说她只是轻微跛足,可能就……不大美观吧,跑不快,但不影响日常工作和生活。”


    “行,我知道了。”庄宁屿点头,“电脑暂时借我,规则区的事有叶队他们处理,你就别再想了,安心去忙自己的婚礼。”


    眼下清泉山的出入口已经被封堵起来,刘晓阳还要赶着和婚庆公司商量明天中巴车的线路,并且逐一通知宾客新的出发时间,确实没多少精力再去跟进几十公里外的规则区。庄宁屿亲自把这位焦头烂额的新郎官送回套房,又打开手机看了眼易恪的方位,地图上的红点此时正在以130KM的时速朝着清泉山方向移动,他站在走廊上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回了住处。


    豪华套间确实豪华,金碧辉煌,隔音效果极佳,关上门后,就连走廊里服务生的声音也仿佛被黑洞吸走,静得让人心脏发沉。庄宁屿没心思去泡温泉,尽管套间外就是私汤,精油浴盐玫瑰花瓣一应俱全。


    酒店司机一直把易恪送到了清泉山入口,交警大队已经第一时间抵达并且拉好了警戒线,周围零零散散地站了几个胆大的吃瓜群众,正在有鼻子有眼地讨论着规则区的事,易恪在路过时顺便听了一耳朵,失踪人数经过本地嬢嬢一番润色加工,已经从原本的五涨成了十五,估计不日就将变成一百零五。


    “您好。”交警队的人认识易恪,和他握了握手,又检查过工作证件后,就按规放行。他们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一部巡逻摩托,易恪戴好头盔,轰开油门,如离弦之箭驶入深山。


    豪华套房里,庄宁屿靠在床头,有一下没一下翻着手里的书,余光时不时瞥一眼旁边放着的手机,根据红点坐标,易恪现在应该已经抵达了之前的白雾消散点附近。


    “怎么样?”他问。


    “暂时没什么发现。”易恪回答,“叶队带人从另一个入口进山,预计半个小时后到,我先在这附近找一圈。”


    山里的温度此刻已经很低了,庄宁屿光是透过耳机里的各种声音,都能想出那覆盖在枯枝残叶上的濡湿寒意,而易恪也不怎么喜欢这种天气,雾腾腾的水汽像一只看不见的鬼爪,又被风搅出尖锐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干扰着他的判断力。


    “别走太远,”庄宁屿叮嘱,“一个人注意安全。”


    易恪应了一声,视线被枯叶丛中的一点亮色吸引,他打着手电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一枚红色的蝴蝶结抓夹,很新,稍微抖一抖,灰尘就落了下去。


    “和街道办的人确认过,这的确是何雨的发卡。”五分钟后,调查组迅速回传结果,“她今天上班时还戴着,因为颜色很鲜艳,所以全办公室的人都有印象。”


    庄宁屿在电脑屏幕上放大图片,这个抓夹是塑料材质,并没有被损坏的痕迹。他在购物软件上图片识别同款,关键字大多显示为“轻便结实”,宝贝详情页里也有模特的视频展示,确实能把头发夹得挺结实,按理来说是不应该掉落的,除非……何雨当时正在奔跑。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庄宁屿还专门请教了吴桃,对方很快就语音回复:“老大,也不一定,发质特别好,头发特别重的话,这种夹子也是会自己慢慢往下滑的。”


    庄宁屿知道什么叫“发质特别好”,就是洗发水广告里的那种,但何雨显然不是,在入职照里,她的发色偏黄,发质看起来略显毛躁,脸庞瘦削,眉眼很深,整体给人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健康,有些恹恹的病态。


    易恪骑着摩托,继续穿过一片稀稀拉拉的树林,他的耳机始终保持着和庄宁屿的通话状态,起先一直是很安静的,但随着他步伐的逐渐深入,安静里开始断续掺杂了若有似无的,信号被干扰的电流音。庄宁屿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他把手里的书翻扣在被子上,坐直身体仔细凝神听着耳机里的动静,从极轻微的“嘶……”到明显的“滋滋啦啦……”,再到最后一声如铁勺刮玻璃的刺耳尖音。


    “怎么样?”他问。


    易恪定位拍照:“有个深坑,大概十米左右的高度,坑前面好像是矮崖,现在雾太重了,能见度不高。”


    两人的对话被电流音扯得断断续续,按照经验,规则区大概率就在附近。


    易恪举着手电,照过视线所及处的每一片山林。浓厚的雾气牵扯在树影里,常青林的厚重叶片被露水沾湿,在光的照射下,会淋淋漓漓泛出宝石般的剔透色泽。假如没有规则区,那这样的夜晚其实挺漂亮的,但现在,易恪看着那团垂垂坠于枝头的白雾区,对着麦克风说:“我找到了。”


    坐标被同步上传,叶皎月带着其余队员迅速赶了过来。庄宁屿一直看着显示屏,一红一绿两个点正逐渐靠拢,眼看就要重合,代表着易恪方位的红点却突然往前蹿了一截——


    “易恪!”


    耳机里传来油门声,破风声,以及“哗啦啦”树枝扫过麦克风时的巨大杂音,易恪的呼吸听起来有些急促,他刚刚应该是骑车速降到了深坑之内,最后伴随一声闷响和极为突兀的女声尖叫,世界突然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宁屿,”叶皎月说,“小易进规则区了。”


    庄宁屿追问:“只有他一个?”


    叶皎月看着眼前寂静的野林,语气有些无奈:“我们赶过来时,刚好看到小易正在骑着摩托往坑里开,青岗当时距离他比较近,但依旧什么都没看清,雾实在太重。”


    而等其余人也冲下深坑时,规则区已经连带着易恪,一起消失了。


    ……


    易恪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双手撑着向后坐在地上,问她:“你为什么会和同事走散?”


    眼前的年轻姑娘穿着街道办统一下发的工服,头上沾满枯枝败叶,满脸惊恐,显然被吓得不轻,半天硬是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嘴里磕磕巴巴:“什……什么?”


    易恪提醒:“兔子要被你掐死了。”


    “哦哦!”年轻姑娘猛地回神,赶紧松开双手,那只被她攥在掌心的黄色野兔有气无力地扑腾两下,露出腿部一团血淋淋的乱毛,它像是刚从捕兔夹里挣脱出来,皮肉伤口新鲜外翻,仍在不停地流着血,易恪从行动包里翻出一支止血剂丢过去:“何雨?”


    “是,你……你是秩序维护部的人吧?”何雨一边给受伤的兔子敷药,一边试探着问,见易恪点头,她明显松了口气。


    耳机里重新传来电流音,和庄宁屿时近时远的声音:“喂,能听到吗?”


    “能,我没事。”易恪站起来,“刚进规则区,信号有些不稳定。”


    听到他安然无恙,庄宁屿稍微放下心:“里面什么情况?”


    “和清泉山一样的高山密林,街道办的何雨和我在一起,她没受伤。”易恪看向身后的姑娘,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会 和同事走散?”


    何雨苦着脸说:“我也不知道。”


    联合执法队是在晚上六点多进的山,车开到一半,何雨想上厕所,司机老杨就把车停在了路边,让她去野林子里找个地方解决问题。何雨虽然觉得尴尬,但条件有限也没法挑三拣四,只能尽量往林子深处走,前后可能十分钟不到吧,再想出来,就迷路了。


    何雨继续说:“我方位感很强的,按理来说绝对不可能迷路,但当时偏偏就跟鬼打墙似的,越走林越深,还白雾腾腾,有些吓人,我的包和手机又都在车上,站在原地等了好一阵,也没见老杨他们进来找我,没办法,只能凭感觉继续走。”


    庄宁屿问:“所以你是因为迷路,自己误打误撞地进了规则区?”


    手机开着外放,何雨看了眼易恪,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没有,是这个帅哥突然出现,把我拉进来的。”


    易恪:“……”


    他有些无语,对耳机另一头的庄宁屿解释:“刚才视野受阻,我远远看见有个人正在往山下滚,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就想下去拉住她,结果我刚一动,树林间一直静止的规则区忽然就和我一起动了起来。”


    “叶队看见了你,但没来得及一起跟进去,现在规则区已经消失了。”庄宁屿说,“她应该马上就会联系你。”


    “好。”易恪答应一声,暂时结束通话。何雨显然也听到了刚才两人的交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是你把我拉进来的……对了,该怎么称呼?”


    “易恪。这个备用手机给你,密码520625。走吧,先找个避风的地方。”


    听到他的名字,何雨脸上明显露出一丝惊讶:“原来你就是……我总听他们说起你。”


    易恪跳下一个浅坑,这里的风要小上不少。


    何雨抱着兔子,也跟着慢慢溜了下来,边溜边解释,“易老师,我刚才没想自杀,只是觉得这只兔子很可怜,所以想把夹子帮它掰开。”


    “没事。”易恪踩开眼前枯枝败叶,“叫我的名字或者小易都行。你既然能考进街道办,关于规则区的注意事项应该不用我特别提醒,自己多留点心,如果走累了,可以告诉我。”


    “好。”何雨点头,“你放心,我没问题。”


    规则区内的这片山,要比实际上的清泉山光线更强一点,能见度大概在十米左右。又过了十分钟,易恪的通讯器总算亮了起来,信号连接成功,他戴好耳机:“叶队。”


    叶皎月刚才已经和庄宁屿简单沟通过,知道易恪眼下正和何雨在一起,她说:“剩下的四名执法队员,已经开车和我们会和了。”


    区综合执法局的老欧心有余悸,一边打着哆嗦一边自责:“怪我,都怪我,不然小何也不会被落下。”


    几小时前,一行五人把车停靠在了山路边,放何雨去林子里上厕所。一个姑娘家,车里四个大男人又没法陪着,只能提醒她天黑路陡多留意,而等何雨进林之后,老欧忽然也想上厕所,于是就让司机老杨继续往前开了五十来米,想着把自己放远一点,再倒回来接小何。


    老杨说:“结果我车才刚发动,就发现窗外到处都是白雾,刹车也不好用,只能慢速在山道上溜,几个手机全没信号。”就这么提心吊胆地溜了不知道多久,四周的景象才总算慢慢恢复了正常,手机里也开始接连不停地“叮叮当当”,一分钟内塞进了近百条消息,朋友的,单位的,都在问山里是怎么回事。


    老欧在说话时提着个帆布挎包,粉红色,上面贴满小动物的布贴和卡通蝴蝶结,明显和他的风格不相符。见叶皎月一直在朝自己手里看,老欧这才反应过来,忙解释道:“哦,这是何雨的,按照规定,我是不是得交给你们?”


    “给小钟吧,我们会替她保管。”叶皎月说,“何雨目前是安全的,你们也不用太担心。”


    她安排了一辆车和两名队员,先把这四人送了出去。天色此刻已经开始蒙蒙变亮,等日出后,浓雾就会消散大半,到那时再寻找规则区,会容易许多。


    “叶队,”易恪汇报,“暂时没发现什么危险,就是何雨的腿……”他转过身,放低声音,“不太适合长时间走路,这里的地形复杂,我也没法骑摩托带着她。”


    眼下局势未明,没必要耗费太多体力,叶皎月让两人先原地休息,等天亮再说。易恪领着何雨,在附近找了块相对平整避风的地方,又从背包里取出简易睡袋和防风毯,全部递给何雨,自己则是收拢枯枝生了堆火,柴草在高温下“噼啪”作响,火焰腾腾,很快就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意。


    何雨一边整理睡袋一边问:“那你等会睡哪儿?”


    “你不用管我。”易恪坐在火堆边。他的五官很好地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线条却又更加凌厉一些,不笑时,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生人勿近。可能是觉察到何雨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己,像是十分紧张,他又放缓语调,安慰道:“不用怕,我会带你出规则区的,去休息吧。”


    “谢谢。”何雨铺好睡袋,从易恪手里接过一包饼干和一瓶水,余光瞥见他的行动背包上挂了个粉红兔子挂坠,于是好奇地问,“易老师,这是你女朋友挂的吗?”


    易恪被她问得有些懵,顺着视线一看,这才发现了背扣上的挂坠,猜测应该是酒店里哪个小孩的手闲之作。他正准备否认,却及时想起庄宁屿也在行动群里,这大好机会必不能浪费,于是清了清嗓子:“不是,我没有女朋友。”


    声音通过耳机传到第一支队所有人的耳朵里。青岗感慨,小易这受异性的喜欢的程度,和咱庄队有一比,怎么出任务都能被人打听情感状况,桃花运令人羡慕。


    何雨没料到他会这么字正腔圆地回复,一时也不知道要接什么话,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哦。”


    其余队友都不觉得这对话有哪儿不对,只有庄宁屿的心里隐隐涌上不详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


    易恪:“但我有老婆。”


    庄宁屿:“……”


    队友们大大受惊,纷纷反思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重要情报,小易年纪轻轻哪儿来的老婆?钟沐在旁边好心解释,小易一直是这样的,只要有人追他,他就会说自己有老婆,并且还会赋予这个老婆一个非常梦幻的人设。


    庄宁屿在退群与继续工作之间来回摇摆,但还没等他作出决定,钟沐的声音已经先一步传进了耳朵里:“他老婆每流一滴眼泪,天上就会多出一颗星星。”


    在队友集体的“哈哈哈哈哈哈哈”以及“将来我们一定要把这件事当面转述给小易老婆”的起哄声中,庄宁屿取下单边耳机,试图换取一半宁静。


    易恪: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庄宁屿没搭理他。过了一会儿,易恪又发过来一张照片,这次不是自拍了,而是他之前去西北自驾游时,拍摄的星空。


    易恪:下次带你去看。


    星空壮阔,如彩色银河横贯沙漠上空,但庄宁屿现在没心情欣赏美景,他满脑子都是那句“他老婆每流一滴眼泪,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这句话的精神攻击力堪称史诗级,远远凌驾于他所能接受的所有人类文明。


    易恪:[老婆]


    易恪:[撒花]


    庄宁屿不愿再看,眯起眼睛把人丢进了黑名单。


    易恪把微烫的手机贴在额头上,笑得肩膀都在抖。


    第38章 林中白雾3 易恪:[消息已撤回]


    这一夜过得很快。早上七点多, 太阳同时在规则内外升了起来,光穿透白雾,给整片山林都染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金。易恪在附近找到一条小溪, 虽然水冷得刺骨, 但很干净。行动包里有简单的洗漱用具, 足够两个人使用。何雨不太能适应野外环境, 没怎么睡好, 熬了一夜之后,原本就不太健康的脸色更显疲倦病态, 不过她性格挺要强, 没让易恪帮忙烧水,自己蹲在溪边勉强洗漱完,又把用过的睡袋压缩收好。


    易恪问:“你一直捆着这只兔子?”


    “它腿几乎断了, 没有人类的帮助, 很难活下来。”何雨把系在兔子脖颈处的绳子取下来, 又给它找了点嫩草吃。


    华年山庄。庄宁屿一整晚也基本没合眼, 一直混在秩序维护部和调查组的线上会议里。清泉山在锦城市民心里的地位不低,山上有几千亩桃林, 有农家乐, 还有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是休闲踏青好去处, 周末经常堵得走不动道, 不过绝大多数热闹都只集中在春夏秋三季,而一旦到了冬天, 万物萧瑟,整座山也会变得清冷起来,没有游客, 绝大多数商户都会选择在这个季节歇业休息,活跃的就只剩下了飙车党——自行车,摩托车,汽车,空荡荡的山道是他们的天然竞速场。


    也正因为此,每年发生在清泉山的车祸都不少,虽然有关部门三不五时就要来一次联合执法,但也就只能管那么一小段时间,风头过去,山道上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所以当这一次的规则区出现时,调查组第一反应就是和飙车事件脱不了干系,他们连夜加班,目前已经尽可能全面地调取出了近二十年间所有的相关资料。


    庄宁屿给霍霆发过去一个协查申请,没三分钟就接到回电,霍霆在电话里再三强调:“看看资料可以,别乱跑,等刘晓阳的婚礼结束后,我让人开车接你回城,小易他没问题。”


    “这是易恪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如果按照正常的时间点,他甚至都还在实习期内。”庄宁屿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稀薄的晨雾,眉头微皱,“你是基于何种论据,得出了‘他没问题’这个结论?”


    “基于他的在校表现,入职成绩以及近几次行动的综合分析。”霍霆回答,“我的评价很客观,过度紧张的是你。”


    庄宁屿:“……”怎么还搞人身攻击。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过度紧张,不过也勉强承认霍霆说得并非全无道理,易恪的确是具备单人行动能力的,但现在的问题是,规则区里还有一个何雨。


    霍霆问:“你觉得何雨有问题?”


    “这次联合执法队共有五人进山,其余四人虽然同样遇到了白雾,最后被困住的却只有何雨。”庄宁屿说,“她的档案确实很正常,但她也是五人组里,唯一被规则筛选并留下的人。在彻底搞清楚原因之前,并不能完全排除何雨‘有故事’的嫌疑。”


    有故事,就代表着有危险。


    但霍霆依旧不肯松口放人,并且还搬出了《秩序维护部工作人员行动准则》,而庄宁屿在扯大旗方面的功力是远不及他的,简直脑壳疼,于是把手机拿远,带着那么一点点嫌弃地表示,别说了,手机被你说坏了。


    “手机坏了就好好度假。”霍霆不为所动,“山庄怎么样?”


    庄宁屿诚心回答:“挺干净的,两个清洁阿姨已经扫了二十分钟的凉亭,地都快要秃噜皮。”


    早上八点,远处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是非常喜庆的婚礼前奏。庄宁屿不是伴郎团,没什么接亲任务,只需要等着吃酒席,而现在距离开席还有好几个小时,于是他转身回到房间,坐在桌边继续翻阅近些年发生在清泉山的各类案件。


    凉亭里的清洁阿姨一路目送他回到房间,立刻丢下笤帚,掏出对讲设备,压低声音说:“张师傅,庄老师已经打完电话了,重复一遍,庄老师已经打完电话了,请立刻送餐,请立刻送餐,OVER!”


    几分钟后,豪华套间的门铃就“叮叮咚咚”响了起来。


    “您好,客房服务。”


    庄宁屿看了眼时间,有些纳闷什么类型的客房服务能这么早,结果开门就见两个服务生正捧着早餐托盘,热情打招呼:“庄先生,早上好,这是小易总帮您订的餐。”


    庄宁屿:“……”


    他略带警惕地看着银质保温罩,正常情况下,里面放着的肯定是食物,但问题就在于易恪不正常。有梦幻诞星者做前车之鉴,庄宁屿生怕服务员会当场掀出一个玫瑰花瓣组成的LOVE,于是态度坚决地表示,放着就行,我自己来。


    臂弯里搭着餐巾,正准备布置早餐的服务生一愣,自己来?


    庄宁屿侧身:“你们可以走了,谢谢。”


    服务生虽然笑容满面地答应了这个要求,但其实心里非常没底,出去后立刻就在“庄老师早餐筹备群”里发起严肃讨论,怎么回事为什么庄老师要自己掀餐罩他不会是在期待见到什么惊喜吧可是小易总并没有和我们交代过要特殊摆盘啊!


    主厨:不要慌,我来补救!


    庄宁屿掀开最后一个餐罩,看着朴实的虾饺,深深松了一口气,正坐下准备吃,服务生又来敲门:“您好,庄老师,刚才没有送完,还有一盘,请问这个罩子您还要自己掀吗?”


    “不用了。”庄宁屿大意轻敌,甚至主动帮忙挪开位置,“放这儿就行,谢谢。”


    服务生答应一声,在桌上放好托盘,又绕到右侧,左手放于腰后,身体微微前倾,用绝对优雅而又专业的姿态,帮他拿走了餐罩:“请享用。”


    阳台门没关好,风吹得盘子里的冻干玫瑰花瓣满屋浪漫乱飘,好似下了一场爱情的雨。


    庄宁屿:“……”


    刺激与反应之间往往存在一段距离,而很显然,这次的距离有点远。直到服务员心满意足地离开,庄宁屿还在单手按太阳穴轮刮眼眶,他实在没什么心情吃饭,嚼了半个虾饺,视线又从餐桌飘到书桌——手机一直没有动静,好不容易震动一下,还是条诈骗短信,但易恪五分钟前分明刚给叶皎月汇报过工作,这说明规则区内并没有出现信号问题,他是能联系到外界的。


    庄宁屿停下做眼保健操的手,有些没想明白易恪的今晨反常的沉默,究竟是和规则有关,还是纯粹又在胡闹。危险的不危险的主观的客观的,他迅速设想出了十几种可能性,最后终于想起来,自己昨晚好像把人给拉黑了。


    “……”


    解锁——设置——权限——解除黑名单。


    易恪:老婆亲亲~~~老公爱你~~~昨晚有没有想你宇宙无敌帅气的老公~~~[玫瑰][玫瑰][玫瑰]~~~亲一个亲一个啵啵啵~~~


    庄宁屿目瞪口呆,手机掉进了红苕稀饭,他从未设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双眼竟然会阅读到这种震撼文字,一时间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堪比《百年孤独》结尾时的奥雷里亚诺,“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灵承载不起这么多重负”,只能眼睁睁看着蜃景之城化为飓风尘埃。


    而另一头的易恪也没想过对话框里的红色感叹号会突然消失,他倒吸一口冷气,赶紧手忙脚乱地撤回消息,整个人高度红温,蹲下缓了半天,才把电话回拨过去,若无其事地说:“早。”


    庄宁屿不可置信地问:“所以每次我把你拉黑,你就在搞这些东西?”


    易恪用一秒钟的沉默代替回答,然后转移话题:“怪物出现了。”


    庄宁屿剩下的话果然被堵了回去,怪物出现了?


    他登录账号,打开易恪在五秒钟之前上传的最新文件,那是一段很短的视频,在浅金色的树林里,一个少女正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棵大树旁边……或者说是女童会更准确一点,大概十岁左右的年纪,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病态的白,齐腰长发齐刘海,穿着一条蓝白相间的连衣裙,像那种会被摆在橱窗里的漂亮小模特。


    这次的怪物依旧先于规则出现。易恪说:“我刚才试着接近过她,但失败了。”


    对方跑起来像风,身体也轻飘飘的,似乎没什么骨头,也没什么重量,“倏”一下就软绵绵地挂上了枝头。这画面实在有些诡异,何雨被吓得短促尖叫了一声,躲在易恪身后死活不敢冒头。


    “什么情况?”她颤声问。


    “正常情况。”易恪回答,“在具体规则出现之前,她应该不具备攻击性和伤害性,你不用这么紧张。”


    道理虽然没错,但何雨是第一次进规则区,要让她完全放松也有点强人所难。易恪原本是打算让何雨试着接近一下女童的,毕竟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儿来说,同性别的姐姐总是比异性更容易亲近一些,不过现在看何雨的反应,他也只有改变计划,自己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女童此刻已经从树上溜了下来,正在树干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两只漆黑的大眼睛不断眨动着,易恪顺着她的视线扭过头——是那只被捆起来的小兔子。何雨给它留的绳子很长,松松垮垮,并不影响正常行动,腿部的伤经过一夜休养,已经结出了一层薄痂。眼下兔子正在埋头啃草,身体团成一个圆,在阳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分外蓬松可爱。


    易恪把兔子抱了起来。


    女童的视线果然也跟着一起移动。


    易恪轻笑一声,自己轻轻蹲下来,把野兔放在了地上,又用指背蹭了蹭那毛茸茸的脑袋。清晨的阳光很和煦,野兔在这种舒服的抓弄下,很快就摊成一片,女童脸上浮现出笑意,又悄悄往前挪了挪。


    易恪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张开嘴,发出了几个简单的音节,她指向自己的耳朵,点了点头,又指向自己的嘴巴,摇了摇头。


    可以听到,但不能说话。


    易恪继续朝她伸出手,女童像是很喜欢他,于是继续蹲着向前移动,后来可能是觉得这种姿势太别扭,但又不敢站起来——这算小孩子的通病,总觉得团成一小团会更安全,她干脆像小动物一样,手脚并用爬了过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看易恪马上就要拉到她的手,草地上的野兔却突然蹬腿蹿了起来,虽然很快就又因为伤口躺回了原地,但刚才扑腾的那一下已经足以惊到女童,她飞速转过身,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山林间。


    易恪:“……”


    庄宁屿问:“跑了?”


    “跑了。”易恪说,“不过没事,她还会再出现的。”


    “那何雨呢,表现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害怕、紧张,在小女孩炸毛跑走时,她也被吓得不轻,但这种反应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正常现象。”易恪说,“我知道你的顾虑,放心,我会时刻留意,就目前来看,她还没什么问题。”


    庄宁屿说:“好。”


    易恪又问:“早餐怎么样?”


    庄宁屿看着满桌子的玫瑰花渣和咬了一半的虾饺,以及咬了一口的甜腻法式吐司,问:“花了多少钱?”


    易恪答:“加小费两千。”


    庄宁屿:“……”


    算了你就当我没问。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一秒一秒地跳着数字,跳了许久,依旧是“8”开头,可见这家度假山庄确实名不虚传,不仅客人闲,就连时间也被拉得一起绵软无力起来。庄宁屿从餐盘里勉强拾掇出几样能吃的,填饱肚子后,又去花园里无所事事地走了半天,一看时间,九点零八分。


    不远处的SPA馆,瑜伽老师正在带着客人做早起冥想,颂钵声低沉悠远,据说能净化灵魂,只可惜庄宁屿并没有心情体会这来自喜马拉雅的神秘呼唤,脑子里依旧一直在想规则区留下易恪和何雨的原因,如果是随机选择,倒还好说,可如果不是呢,如果不是,那规则区到底是选中了易恪,选中了何雨,还是同时选中了易恪和何雨?


    他又从手机里调取出已经看了许多遍的,何雨的资料。鹿城人,二十八岁,大学就读于省内一家二本院校,毕业后一边打零工,一边埋头考了几年公务员,终于在今年得以成功上岸,算是很正常的人生轨迹。街道办同事对她的印象也很不错,评价大多集中在善良踏实,干活麻利,爱小动物——甚至爱的有点过头,一点工资全花在了小猫小狗上,上个月还被无良动保组织骗走了一大笔钱。


    难道是因为“爱小动物”,所以何雨才会被选中?毕竟易恪也说当规则区靠近时,她正在山坑里掰捕兔夹。


    庄宁屿给易恪发了条信息,问他喜不喜欢小动物。


    易恪很快回复,我喜欢你。


    庄宁屿:“……”


    易恪笑了一声,给他发了段语音:“我没养过动物,在小区里看到猫狗会顺便逗一下,算喜欢吗?”


    算倒是可以算,但庄宁屿觉得老杨老欧他们遇到猫狗,应该也是差不多的反应,换言之,易恪的这种“喜欢”并不具有独特性。


    如果和喜欢动物无关,那会和什么有关?


    庄宁屿在花园里待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透够了气,原本想回房间接着看资料,手机却突然收到了一条新消息——有一家机车俱乐部的店员在半小时前报警,说自家老板失踪了。


    失踪男子名叫周欢畅,本地人,三十五岁,玩车多年,在锦城车友圈里名气不小。年初的时候,他刚租下清泉山半山腰的一排商铺,开了个餐厅,靠着一茬又一茬的俱乐部活动,餐厅很快就被炒成了网红店,最近旅游淡季也不耽误生意兴隆,照样赚得盆满钵满。


    调查人员说:“今天周欢畅没去俱乐部上班,电话也打不通,虽然他失踪时间并不算长,但店员考虑到清泉山新出现的规则区,还是第一时间就拨打了报警电话。”


    机车俱乐部老板,被困在号称“飙车圣地”清泉山,因果关系听起来比何雨要合理得多。庄宁屿一边在手机上翻看着周欢畅的信息,一边往回走,走到一半,耳朵忽然捕捉到一阵吵闹声,抬头就见是伴郎团正簇拥着新郎官在草地上拍照,而刘晓阳这时也注意到了露天游荡的庄宁屿,顿时神情一凛,赶紧跑过来问:“庄队,你这么早要去哪儿?”


    庄宁屿不明白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紧张:“不去哪儿,就吃完饭随便溜达一下,我没什么事,你忙你的。”


    刘晓阳不放心地确认:“是只在这座山庄里溜达吗?”


    庄宁屿被问得有些纳闷:“什么意思?”


    刘晓阳一把握住他的手,用诗歌朗诵的深情语调说:“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表达一下,我真的特别特别崇拜你,庄队,在无数个迷茫的夜晚,是你照亮了我的心,在失败沮丧时,也是你给了我重塑生命的勇气,这场婚礼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啊,庄队,请你一定要留下。”


    庄宁屿:“……”


    庄宁屿:“谁教的?”


    刘晓阳哭丧着脸一秒招供:“霍部,他早上亲自打电话来,让我不管用什么办法,总之必须要看好你。”


    庄宁屿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如果我真的有事呢?”


    刘晓阳用攥住未来攥住希望攥住仕途的力度攥住他:“霍部说如果你非要为了小易提前离开,那就先打个电话给他。”


    庄宁屿一秒放弃挣扎,他用一种十分清纯的语调问:“这和小易有什么关系呀?”


    刘晓阳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啊,反正霍部是这么说的,那庄队,你还走吗?”


    第39章 林中白雾4 庄宁屿不太确定地问:“你……


    就在两人的这番拉扯间, 又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同事,有提前过来帮忙的,也有提前过来打麻将的, 他们已经在中巴车上讨论了整整一路清泉山规则区, 得出的结论和调查组大差不差, 都觉得十有八|九和飙车党有关。


    “庄队, 我们听说这次一区就进去了小易一个?”


    庄宁屿点头:“易恪的个人素质很强, 单独执行任务没有任何问题。”


    其余人纷纷赞同,毕竟别的不说, 单就银·Bar那次, 易恪绝对算是实打实帮了三区一个大忙。话到这份上,庄宁屿再要提前走也确实有点说不过去,只能被迫站在原地继续聊天, 还不能回房间, 因为他人缘实在太好, 几乎每一个路过的同事, 都要跑过来和庄队打个招呼,关心身体顺便倾诉思念之情, 再问一下规则区里的小易。


    问到后来, 庄宁屿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复读机,这世界好喧嚣, 不想说话, 想去瑜伽室跟着老师敲钵。


    等吃完酒席,已经到了下午两点, 宾客们有活动的继续活动,没活动的则是三五结伴往停车场走,准备乘坐中巴车回城。至于庄宁屿, 霍霆还真安排了辆车来接他,结果司机左等右等,等到所有人都差不多走完了,依旧没看到庄队的影子,一打听才知道,故事的主人公在席间吃完倒数第三道菜后,就表示肚子实在撑得慌,需要散会儿步,跟新郎官打完招呼,人就消失了。


    负责封锁进山口的交警在电话里表示:“对……半小时前庄队的确一个人进了山……他说要去找一区的同事叙叙旧……看起来心情很好,还给我们送了点心和喜糖……怎么了霍部长,我们是应该把庄队拦下来吗?”


    霍霆:“……算了,不用。”


    风若有似无。


    庄宁屿独自走在山道上,心情好似春游。封锁后的清泉山,实在静得有些瘆人,早年这座山上还有不少原住民,后来随着附近商业化程度越来越高,绝大多数原住民都选择了把老院子租给商户,自己则是举家搬往锦城居住,现在仍留在山里的老住户总共不到十家,在规则区出现后,政府只用了几个小时,就把这些人集体转移到了临近的几个安置区。


    在这个被规则扰乱的社会里,高效运转的国家机器的确能给民众提供最大程度的安全感。


    “宁屿,”叶皎月打电话过来,“霍部说你进了山?”


    “对。”庄宁屿报了自己的坐标,“我马上到柳树湾。”


    柳树湾是清泉山最具有文艺气息的一个商业区,没有柴火鸡农家饭麻将馆,主打小资情调,有素菜馆、甜品店、咖啡店,还有一些家居店和画廊,周欢畅的MotoZ餐厅也开在这里。


    钟沐刚才带着几名队员,已经把餐厅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没找到周欢畅。店门口有一个老式摄像头,每次有人影经过时,就会触发拍照功能,不过因为内存卡容量有限,目前只能确认周欢畅是在昨天下午五点左右回的MotoZ,至于他走没走,几点走,则是完全没录到。


    “他回来干什么?”庄宁屿问。


    “店员说是为了收货,我们刚才联系过青石桥一家海鲜店的老板,证实他昨天下午确实约过周欢畅来这儿,六点送鱼,实际抵达时间六点零五分,卸货用了二十分钟左右,六点半老板就独自开车离开了。”


    周欢畅上山的交通工具是他新购入的摩托,现在那辆摩托也不知所踪。钟沐继续说:“因为目前并没有切实证据,能证明周欢畅是被困在了规则里,所以刚才警方也来现场取过证,目前是两部门联合办案。”


    餐厅一共有三层,周欢畅平时经常会留宿于此,所以基本上整个第三层都是他的“家”,会客、办公、休息都在这儿,卧室里凌乱丢着七八个包装袋和价签,钟沐解释说:“是头套、手套、护目镜之类的护具,还有一套骑行服,周欢畅昨天下午没有跟海鲜店老板一起下山,说自己还有点别的事,他应该是住在了这里,想等半夜执法人员离开后,一个人去山上试新车。”


    庄宁屿问:“这么赶?明知道有人在抓飙车族。”


    “有联合执法的时候,才是清泉山最空旷的时候,试问哪个机车手不想拥有一整座山?”钟沐手一摊,“还有一个原因,他要试的这部车是新款,最近在圈子里非常火爆,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哪位大神能第一个出详细测评,周欢畅除了是几家实体店的店主之外,还是圈子里的头部博主,肯定想抢占这个热点。”


    “难怪。”庄宁屿又四下扫视一圈,“行,那你们先忙,我去别的地方看看,对了,我进山的事,不要告诉小易,免得他分心。”


    钟沐点头:“好的庄队,没问题,但为什么小易知道你进山就会分心?”


    庄宁屿被问住了,好在他脑子转得向来飞快,一秒能不动声色编出二十个答案:“因为他会误会又是易总在背后运作,想找人照顾他,但其实并没有,我就想进山看看你们,再顺便透透气。”


    钟沐果然相信了,甚至觉得这答案十分合理,可见在某些方面,她确实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在离开前,庄宁屿顺便拎走了两个秩序维护部的行动背包,以及一辆巡逻摩托车,不过并没有立刻去找叶皎月,只是给她发了条消息,又共享了坐标,而后就独自骑车上了山顶。


    时间倒推几小时,在酒席开始之前,他一直在翻周欢畅的社媒,以及通过周欢畅的社媒,又找到了几十个本市车友圈里的活跃达人,就像钟沐说的,周欢畅要测评的这辆新车外型炫酷,人气相当之高,在正式发售之前,评论区里就多有提及,其中出镜率最高的一个地点叫“梳子路”,就位于清泉山的最高点,因为山道密集弯折,在地图上看就像一把梳子,从而得名。


    噱头大、难度高,对于周欢畅来说,这条路应该是试车的不二地点。冬日萧瑟,即便有头盔,庄宁屿依旧被吹得脸颊刺痛,他减慢车速,沿着侧边道路慢慢开,耳机里传来叶皎月的声音:“宁屿,你到了吗?”


    “到了。”


    “别动,停那儿等着。”叶皎月说,“我们还有十分钟。”她在出任务时的第六感向来敏锐,可能是担心庄宁屿和易恪一样,先一步被卷入规则区。


    庄宁屿这回倒是很听话:“行,那我就站在路边等你们。”他摘下骑行手套,搓了搓冻僵的手。四周很安静,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油门轰鸣声,不过因为山势回音的原因,并不能很准确地辨明声音来自哪个方向。


    易恪一直在定时上传着任务报告,那个小女孩在消失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何雨依旧话少而沉默,她和易恪实在没什么共同话题,聊超过十句就开始干巴,幸亏手边还有一只兔子,可以时不时地撸一把,假装有事可做,好让两人的相处没那么尴尬。


    易恪:回城了吗?


    庄宁屿原本想视而不见,但视而不见的下一秒,估计就会迎来一个电话,于是只好敷衍地回了一句,没,在路上。


    这并不算撒谎,确实在路上,只不过世间道路千万条,此路非彼路。易恪却并不是很好被糊弄,进一步问,哪条路?


    庄宁屿:“……”


    该来的电话始终会来,庄宁屿看着屏幕上出现的名字,居然生出了一种毫无道理的心虚感,而在经过短暂而又快速的犹豫之后,他最终选择按下挂断键,然后无事发生地回一个,信号不好。


    易恪:回去。


    庄宁屿现在听不得任何消息提示音,“叮”一下心就颤一下,他本意并不是要干扰易恪的任务,但对方的心情又很显然已经受到了自己的影响。几分钟后,他带着那么一丝摆烂的心态,把电话给易恪回了过去,对方接通得很快,却并没有说话,在一片沉默里,庄宁屿不太确定地问:“你不会是又哭了吧?”


    另一头的易恪要被他气死了。


    庄宁屿清了清嗓子,尽量公事公办地问:“规则区里情况怎么样?”


    “不知道,没顾上看。”易恪答,“还没哭完。”


    庄宁屿无语凝噎,站在寒嗖嗖的路边,被冬风吹得打了个好几个清脆喷嚏。


    易恪的心又软下来,哄道:“冷就快点下山回家,我让人送炖汤给你,叶队他们呢?”


    “正在往我的坐标会和,这里有可能是周欢畅的失踪点。”庄宁屿看着山弯处那几辆风驰电掣的吉普车,“预计还有五分钟到。”


    失踪点往往和规则区紧密相连,庄宁屿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于是不等对方开口,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安心工作,我等会儿就坐车回城。”


    易恪说:“好。”


    然后两人就又同时陷入了沉默。


    而沉默往往会无数倍地放大尴尬和暧昧。


    如果站在理性的角度上来分析,这沉默其实没有什么必要,毕竟庄宁屿身为前秩序维护部的支队长,在吃完酒席后到附近的规则区看一眼正在执行任务的老同事,合情合理,完全不需要向任何人做出任何解释,可易恪恰好又是“任何人”之外的那个人,他实在是有一种来势汹汹的,莫名其妙的理直气壮,并且这理直气壮还经过了一番巧妙包装,所有的强势压迫都被藏在真诚乖巧的雨夜小狗外壳里,显露在外的,只有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和被拒绝后哼哼唧唧的声音。庄宁屿虽然拒绝过很多人,在这方面熟练到能开班授课,但易恪明显并不在他的经验范围内。


    远山微蓝苍白。


    如果在这种时候,易恪突然冒出那么一两句,比如说之前叫过的,不太恰当的称呼,那么庄宁屿就能顺理成章地挂断电话,但偏偏易恪也在沉默,带着那么一丁点故意的沉默,他显然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一言不发的最佳心理时机,并且能敏锐捕捉到对方在这份沉默中所显露出来的,和平时的得体持重大不相同的,罕有的生涩感,像被坚硬冰壳包裹住的蜜桃,在春天慢吞吞融化出了一点轻微的甜。


    庄宁屿皱眉:“你笑什么?”


    易恪否认:“没笑,鼻子有点堵。”


    吉普车队隐入最后一个山弯,又很快重新显现在枯林间,眼看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庄宁屿大大松了口气,因为总算有了挂电话的理由。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招手示意,下一刻,车队忽然“滴滴滴”地响起喇叭,惊飞了一群暂栖林中的南飞鸟雀——


    “宁屿!”叶皎月从车窗里探出大半个头,用几乎要挣裂肺部的声音大喊,“快闪开!”


    寒意骤然爬满全身,庄宁屿瞳孔一缩,本能地闪身避向路边,回头就见一辆摩托车正在白雾间横冲直撞,周欢畅面色惊惧,头盔挂在手上,整个人已经慌不择路,最后竟然直直朝着庄宁屿撞来!


    轰——


    巨响之后,是轮胎摩擦柏油路的刺耳声音,四辆吉普车接二连三穿过白雾,又接二连三刹停在路边,队员们拉开车门冲出来,庄宁屿和周欢畅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皎月:“……”


    青岗:“……”


    接到汇报的霍霆:“……”


    规则区内,周欢畅单手撑着一棵树,弯腰吐得昏天黑地,吐完之后虚脱回头,在一片朦胧泪光里,他认出了眼前这秩序维护部的短视频专用吉祥物,顿时连声音都染上一丝绝望:“你是庄队?”


    庄宁屿骑在摩托车上,气定神闲地安慰他:“没事,我会带你出去,先说说看,从昨天下午六点到现在,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第40章 林中白雾5 正准备放下手里罐头盒的庄……


    周欢畅坐在地上缓了好一阵子, 才开口说:“昨天下午,我约了鲜满水产的老板到店里送货,等他走后, 我又回三楼睡了一觉。”


    最近俱乐部里事情多, 他也累, 原本设置好了凌晨三点的闹钟, 结果一直到四点才被吵醒。就像之前钟沐的猜测, 周欢畅确实想第一个出新车测评,抢占这个热点, 所以他在换好衣服后, 就带上户外拍摄设备,准备趁着山里寂静,马不停蹄直奔梳子路。


    庄宁屿问:“你不知道清泉山规则区的出现?”


    “当时不知道, 起晚了有点匆忙, 没顾得上看手机, 后来到店门口才注意到消息推送。”周欢畅解释, “本来我都准备回店了,回店后就按照流程上报, 等你们接我下山, 结果车还没来得及熄火,一团白雾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我的对面。”


    来不及细想, 周欢畅一拧油门, 轰足马力就朝下山的方向冲,但白雾很快就追上了他。被吞噬的世界像一片空气化成的海, 能呼吸,却无边,看似畅通无阻, 偏偏到处都找不到一条对的路。他的视线尽头重复着白雾——山景——白雾——山景,无数次的相似更迭轻易就能把所有心理防线磨溃,骑到后来,周欢畅眼前发黑,整个人都在抖,神智也趋于模糊,直到最后撞上了白雾尽头的另一辆摩托车。


    庄宁屿说:“所以我是被你撞进来的。”


    周欢畅稍微一顿,不那么有底气地辩驳:“你不是秩序维护部的人吗?”


    庄宁屿耐心解释:“以前是,现在不是,我已经离职了。”


    周欢畅不是很想负这个责,于是转移话题:“那秩序维护部的人在哪里?”


    在山里,但他们大概率又错过了一次进规则区的机会。庄宁屿试着和叶皎月联系,通话信号断断续续,消息也一直正在显示发送中,不过易恪的电话倒是很快就接了进来,可能是因为两人目前正处于同一个规则区。


    “你怎么样?”易恪着急忙慌地问。


    “没事,我和机车俱乐部的周老板在一起。”庄宁屿语调淡定,“本来我刚才都准备下山了,结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稀里糊涂地撞了进来。”你说说,这谁防得住。


    一旁的周欢畅:“……”


    易恪满心无奈,靠在树上嗡嗡头疼,万分后悔之前没有直接派司机去婚宴门口堵人,但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用,得先抓紧时间碰面。对方的坐标点此刻已经出现在了屏幕上,距离自己并不远,于是他说:“站着别动,我来找你。”


    “还是我来找你吧,我的腿没事,何雨走路不方便。”庄宁屿示意周欢畅把倒在地上的另一辆摩托车扶起来,“我的通讯信号还没完全恢复,你趁这段时间,先替我向叶队做个汇报。”


    易恪挂断电话,树下坐着的何雨抬起头,小心询问:“是你的同事进来了吗?”


    易恪说:“两个人,正在调休的前同事,还有一个是锦城本地一家机车俱乐部的老板。”


    何雨带着那么一丝期盼,继续问:“男的还是女的?”


    易恪答:“男的。”


    何雨:“……”


    虽然没等到同性,但至少队伍里又多了两个人,所以何雨看起来多少还是轻松了一点。易恪给叶皎月做完简短汇报,又补了一句:“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庄队。”


    听到“庄队”两个字,何雨眼睛明显一亮,易恪汇报结束后,很友好地主动告知这位疑似迷妹,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庄队。


    何雨没料到自己这点微小表情都能被捕捉,一时间闹了个红脸,解释道:“……我就是觉得庄队真的好帅,当然易老师你也很帅!”


    她在称呼方面一时间改不过来,不太叫小易,多是易老师易哥混着叫,可能是实习生的习惯,易恪也就没再纠正过。地图上,庄宁屿的坐标点移动得不算快,因为他和周欢畅都是推着摩托车在穿林,虽然磕磕绊绊不太方便,但秩序维护部的车辆全部经过能源改装,周欢畅的摩托车也是加大油箱,两部车的续航力都很强悍,在这种户外规则区,有一辆好用的代步工具往往会增加许多便利,轻易不能舍弃。


    周欢畅此前从来没有进入过规则区,他跟在庄宁屿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问:“庄队,你说规则区为什么要追着我跑?”


    “两种情况。”庄宁屿答,“第一种,它见人就追;第二种,它专门冲着你来的,周老板,你在这座山上发生过什么故事吗?”


    周欢畅被他问得一懵,过了阵子才犹犹豫豫地回答:“故事确实有一些,我从小就在清泉山附近长大,接触到这一行后,和这儿的关系就更紧密了,隔三差五就要进一趟山,但也不至于让规则区追着我跑吧。”


    庄宁屿见他说得语焉不详,于是直白地问:“玩车时撞过人吗?”


    周欢畅虎躯一震,赶紧否认:“没有没有,庄队,这个绝对没有。清泉山确实有摩友出过这方面的事故,但和我,和我的俱乐部都没关系,相反,我们还经常做相关事件的救助,不信你可以去查。”


    庄宁屿之前看的资料,确实也和周欢畅的自述差不多,所以他笑了笑:“没事周老板,我就随口一问,你不用紧张。”


    穿过林地后,路总算变得平坦起来,可以从步行改成骑行。两人跨上摩托,发动机先后在山间轰鸣响起,对于周欢畅来说,这声音就好像是在与一位多年老友交谈,能让紧绷的心情瞬间放松下来。他微微俯下身,离合、挂档、给油,车辆平稳起步,山风自耳畔呼啸掠过,他的血液却在这一片湿寒的白雾中逐渐沸腾起来,甚至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何地,转而开始全心感受起身下这部摩托,极小的风阻、绝佳动力下能撕裂空气的迷人声浪,堪称电子和机械的完美共生,他呼吸急促,眼底只剩下了前方畅通无阻的路。


    冲!


    “滴滴滴!”就在周欢畅即将加大油门的前一刻,一阵急促而又刺耳的喇叭声突然在身侧响起!他猛然回神,常年驾驶行程的肌肉记忆使他即便在懵懂状态下,也在最短时间内安全刹停在了路旁。庄宁屿紧随其后,甩尾稳稳停在旁边,伸手替他打开了防护装备。


    精神污染指数从一百出头平稳下降至零,周欢畅的心脏狂跳着,有些劫后余生的后怕:“……庄队。”


    “没事。”庄宁屿安慰地拍了拍他,“下来走一阵吧,快到了。”


    两人把车停在林子里,周欢畅的后背依旧满是虚汗,直到撩起冰冷的溪水洗了两把脸才彻底清醒。他不敢再对规则区掉以轻心,寸步不离地跟在了庄宁屿身后,从俱乐部大哥秒变刚出壳的鹌鹑。


    太阳经过白雾和树冠的双重过滤,照下来时,就只剩下一层稀薄光晕,环境稍显阴森,好像马上就要开始闹鬼,于是周欢畅每走两步就要不放心地瞄一眼防护手环,最后还是庄宁屿看不过去,开口道:“这次的精神污染源,应该和摩托有关,只要不上车,就没什么危险。”


    周欢畅心有余悸地问:“所以我进规则区,难道是因为摩托车?”


    “有可能。”庄宁屿回答,“但还不能百分百确定。”


    两人爬上一个矮坡,庄宁屿又重新对了一遍坐标和方向,周欢畅则是站在他旁边等。四周静得可怕,似乎连风声都停止了,所以一切细小动静都得以被放大数倍,碎石滚落、枯叶触地、虫豸低鸣,以及,一丝几乎微不可闻的“轰”!这声音周欢畅再熟悉不过,那是排气管被超高转速撕开的震颤吼叫!


    “附近有人在飙车?”


    话音未落,身侧的庄宁屿已经先一步冲下了矮坡!周欢畅先前并不是没见过进化者,他的俱乐部里也有不少供职于秩序维护部的会员,但此刻依旧被对方堪比猫科动物敏捷反应惊了一跳。狂风骤起,搅乱在风中的引擎音也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而和这声音搅在一起的,还有一对男女扯起嗓子的尖叫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


    “轰隆”一声,一辆摩托车高高冲出林地,仿佛要逆光定格!车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穿戴装备相当齐全,女的却只歪歪扭扭戴了个头盔,在这种天气里,她的衣着显得异常单薄,两条伸出风衣的光腿被冻得毫无血色。这种速度,加上这种安全措施,周欢畅只远远看一眼就能判定,女的肯定得出大事。


    “救命啊!”女人还在扯着嗓子叫骂,“李昊你疯了吧,快点停车!”


    为了避免在救援过程中被精神污染,庄宁屿没有骑车,他仅靠双脚踏过林地,就跑出了几乎和摩托车同等马力的强悍速度,并行几百米后,又找准时机打开防护装置甩向男人,大声命令:“减速!”


    总算回过神的男人慌乱地答应着,但他的驾车经验显然不如周欢畅,一个新手急刹,竟然直接连人带车一起飞了出去!


    庄宁屿在空中接住女人,带着她滚落在地,一瞬间的冲击力让他眼前短暂发黑,等视野恢复时,人已经被大步赶到的易恪一把抱了起来。


    “咳,咳咳!”男人从溪水里艰难爬上岸,趴在石头上拼命吐着呛进去的水,他的摩托车则是在枯叶林间转了好几个圈,带出一路“噼里啪啦”的火花闪电,最后侧面撞上一截老树根,堪堪停了下来。


    庄宁屿气喘吁吁地摆手:“我没事。”


    易恪应了一声,把人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三下五除二扒掉他身上被溪水浸透的冰冷冲锋衣,又摸了摸底下的衣服,还好,没沾到什么水,于是只脱下自己的外套,把庄宁屿整个裹了起来,又问:“腿怎么样?”


    “腿也没事。”


    易恪不信,两把撸高他的裤腿检查,庄宁屿没有抗拒这份关心,只是看着他沾血的脸,皱眉问:“你受伤了?”


    “刚跑过来的时候,被树枝刮的,不要紧。”见他膝盖旧伤确实无碍,并未因为刚才的超速奔跑而再度肿胀,易恪这才稍微放了点心,腾出精力,回头看向还在哆哆嗦嗦的那对年轻男女。


    周欢畅和何雨这时也从不同方向赶了过来,在这种环境下见到同性,女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立刻就抱住她开始后怕抽泣,周欢畅则是上前把男人扶了起来。因为护具穿得齐全,又落在了水里,所以男人并没受什么伤,只是冷得够呛,再加上惊惧,一张嘴,上下牙堂磕得一派“哐哐咔咔”,半天没拼出一句完整的话。


    易恪很快就在林间生起了一堆火,三个行动包里都有防寒装备,何雨又煮了一大壶热水,慢慢的,两人总算缓了过来。


    男人名叫李昊,二十来岁,算是本地一个小富二代,因为五官端正,又爱健身,乍一看各方面条件都十分优秀,所以在互联网上颇有一点人气。最近他的兴趣刚从表转移到车,摩托也是新买的,想载着女朋友进山寻求刺激,结果没想到会闯进规则区。


    “清泉山昨天就被封了。”庄宁屿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我们是昨天下午进的山,那阵还没出事。”


    “几点?”


    “五六点左右吧,进山之后,我和绯绯直接就去了订好的别墅,那一带是山洼,信号真的次,手机完全没动静,房子里也没网线。”


    如果是一般的朋友聚会,那没信号可能会焦虑,但两人是热恋期情侣,上山就是奔着找乐子来的,没信号没人打扰,反而更好。


    李昊继续说:“退房时间是今天下午两点多,我们本来准备顺路去山道跑一下车,拍点照片,然后再回城,结果刚行驶到有信号的地方,绯绯就收到了十几条清泉山出现规则区的消息,于是我俩就想着赶紧下山,结果……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清醒时,人就已经在这了。”


    他女朋友名叫褚绯绯,在校时所接受的规则教育明显要比李昊这个学渣更完善,所以在觉察到环境存在精神污染后,她很快就打开了防护装置,思维并没有受到过多干扰,记忆链也比李昊更完整,不太确定地回忆道:“白雾好像在有意追赶我们。”


    这么看来,他们两人的遭遇和之前的周欢畅大差不差,都是在山道上被突兀出现的白雾“吞吃入腹”。庄宁屿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所有已知场景,周欢畅,李昊,褚绯绯,加上自己和易恪,五个人的共同点,在进规则区时,都骑着一辆看起来相当不错的摩托车。


    但何雨呢?她又显然没法被归为此类,只在上下班时骑过小电驴,这回进山坐的也是汽车,和摩托车可以说没有任何关系。


    易恪猜出他的思路,于是在手机上快速打出一行字,递到庄宁屿面前——何雨有可能是被我带进来的。


    庄宁屿摇头,并不完全认同这种观点,虽然按照易恪之前的工作汇报“先看到何雨的身影,误以为对方要寻短见,于是冲下去想帮忙,结果规则区也跟着一起动了起来”这么来分析,她确实有可能纯被牵连,但问题是何雨在遇到易恪之前,其实就已经在白雾中迷路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果她是被牵连,那要怎么解释这段时间?


    易恪收回手机,也有些不确定。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褚绯绯和李昊一直抱在一起,取暖加壮胆,算是在这种环境下,充分发挥了情侣优势。何雨穿着周欢畅的厚外套,负责所有食物的分发。易恪挑了一个鱼肉罐头,打开后在火堆上加热好,又用毛巾垫厚底部,确保不再烫手,这才递到庄宁屿面前,轻声叮嘱:“小心点吃。”


    刚被烫了一下的褚绯绯:“你看看人家!”


    李昊觉得自己很冤:“人家有经验,我又没吃过这些东西。”


    “庄队。”周欢畅嚼着苏打饼干问,“规则要是一直不出现,那我们要怎么办?”


    “规则不会‘一直不出现’,只会迟出现和早出现。”庄宁屿看了眼林中空地上停着的四辆摩托车,虽然都经历过磕碰,但战损只会让这类肌肉车看起来更加野性十足,很“硬汉”,和此前规则区里曾出现过的,穿蓝白裙子的苍白小怪物可谓丝毫不搭边,他暂时还没有理清二者之间的联系。


    易恪突然说:“多吃两口。”


    正准备放下手里难吃罐头盒的庄宁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色缓缓浸透了整座清泉山。入夜之后,温度骤降,幸好有火光冲淡月光,能在树木间照出一片红色跳动的暖和影子。


    三个睡袋被分给了两个女生,以及看起来最不耐冻的李昊,周欢畅则是靠着不远处的一棵树闭眼休息,他虽然不是进化者,但身体素质很好,露宿野外几晚没什么大问题。


    庄宁屿独自守在火边,屁股底下坐着一窝有点搞笑的柔软干草——易恪在这方面很像一个对生活颇有几分追求的优雅原始人,哪怕条件再恶劣,也总能给老婆从外面拾掇点舒服东西回来。


    当然,现在的“老婆”还很单方面,仅限于在通讯软件上占一点便宜。易恪在溪水边洗漱完,回来帮庄宁屿收拾好他刚用完的牙刷和水杯,又守着火堆“咕嘟咕嘟”煮了半天水。


    正在专心致志办着公突然就被一条湿乎乎热毛巾蒙住了脸的庄队:“……我自己来!”


    但易恪没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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