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顺遂。”
带着兄长的祝愿,吕雉来到了咸阳宫。
秉承着秦王宫一贯的庄严肃穆,宫殿俨然,道路平整,来往的宫人少有言语,卫尉也像一座座会眨眼呼吸的兵俑。
她听闻,有人曾上书扩建咸阳宫,或是在上林苑修建更大的新宫殿,陛下默然,最终没有答应。
这是个很好的信号,吕雉想,连皇帝陛下都是通情达理的人,这咸阳宫也不会压抑到哪儿去。
及至明月湖边,视野忽然明亮起来。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莲叶接天,荷花映日。
丝竹管弦之声由远及近,夹杂着女子们的笑声,与清风流水相应和。
连风仿佛都是香甜的。
吕雉放松了些,提着裙摆,轻巧地跟随宫女上了停在岸边的游船。
“沛县吕雉拜见太子妃。”
“你来了。”太子妃放下手中的团扇,起身来迎,温柔的力道由她纤秀的手指传递到吕雉小臂。
轻轻缓缓,和润雍容。
“南嘉在太学多受你照拂,我一直想当面致谢,但又怕你觉得惊扰。恰好有这么个机会,邀你来赏花。”无忧笑语盈盈,“不必拘谨,只是很寻常的聚会玩乐。”
南嘉在她的座位上,使劲往吕雉这边招手,跟招财猫似的,生怕吕雉看不到。
“不过都是举手之劳而已,担不得太子妃的谢,且已经送了很贵重的礼物了,是我该感谢公主和太子妃才是。”
“你是南嘉的朋友,不必如此见外。”无忧顺着话头,侧首看向南嘉。
南嘉挥手挥得更起劲了。
“妾可与公主同席吗?”吕雉问。
“当然。”
无忧与吕雉各自落座,后者刚刚坐下,南嘉就神秘兮兮地用手遮掩,凑过来耳语道:“怎么样?我嫂子很温柔貌美吧?”
吕雉微微点点头,含蓄道:“字如其人。”
“还是你会夸,一句话夸两个优点。”南嘉乐呵呵地给她介绍,“这是我姊琼英,她以前和嫂子都在太学,你来得晚了,早两年都能常常见到她们。”
琼英离南嘉最近,听到她的话,慢吞吞转过头来,友好地向吕雉一笑。
吕雉敛衽俯首:“公主有礼。”
琼英颔首低眉,像一只路过的蜗牛,做什么都有点慢慢的,好声好气道:“你做的点心很好吃,不是很甜。”
“不是很甜”,大概是对甜品的最高评价。
“听说宫里的吃食花样繁多,外面坊市的小贩,不少都是模仿宫里的,我这是贻笑大方了。”吕雉谦逊道。
“但宫里的点心太甜了,只有阿兄喜欢这么甜的。”南嘉抱怨道,“蜂蜜和糖都加好多。”
“还有奶。”琼英补充。
“夏天的酒里还有冰,因为阿兄不能饮酒——你别跟外人说,这是个秘密……”
太子的秘密就这么宣扬出来吗?吕雉默默听着。
“他又喜欢喝凉的,不管是葡萄酒、酪浆、梨汤……庖厨都爱放冰。”
“好多冰。”琼英又在南嘉吐槽的末尾做补充。
“你能想象吗?那葡萄酒里,冰比酒都多!”南嘉夸张地比划着。
“多一倍。”
好的,现在吕雉体会到太子的地位有多高、兄妹感情有多好、以及太子的酒量有多差了。
正说着,庖厨就送酒水来了。
正如南嘉所说,酒壶里都是放了很多冰的。晶莹剔透的冰块浸在紫红葡萄酒里,犹如玉露仙浆,煞是好看。
太子妃留下了这些,但温言吩咐接下来的饮品与冰块分开放,再端些热饮过来,让客人们有更多选择。
庖厨领命而去。
片刻后,吕雉的桌上就有了分装的冰块、葡萄酒、热的甘草汤、红绫饼、竹筒粽、栗子糕、烤鹿肉和桃李杏瓜菱角等各色应季的吃食。
“这个甜瓜你一定要尝尝,西域传过来的品种,每年不管种多少,都不够分的,比葡萄还抢手。”
“因为甜瓜方便送人。”
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的,虽不是双生子,也像是双生一般。
吕雉留意了一下琼英公主,很容易就发现她身体不太好,气血不足,起个身头都晕乎,吃几口东西就饱了,不爱走动。别人说一句,她回半句,干什么都容易觉得累。
这样虚弱的女孩子,若生在普通人家,怕是养不到这么大。
可她被养得很好,懒洋洋地托着下巴,吃一口甜瓜,歇一下,眉眼带笑,安然地看过来,听妹妹叽里呱啦说话。
等客人差不多齐了,游船开离了岸边,荡开荷花香气,飘荡在碧绿的湖水里。
到处是细碎的金色波光,粼粼地跃动,粉白的花朵几乎触手可及。
像一个梦一样,温软而香甜的,适合在这样的夏日里,与美丽可爱的女伴们说笑玩闹。摘荷叶为杯,炸荷花为酥,揪几枝还带着露水的莲蓬,剥莲子吃。
吕雉不自觉地露出笑来,逐渐融入这甜甜的梦里。
大半个时辰后,太子妃邀她同游。
“可否?”
“恭敬不如从命。”
她们换了一艘船,单独叙话。
“冒昧问一句,娘子许婚了吗?”无忧问起。
“尚未。”吕雉如实作答。
“那可有相中的?”
“……”吕雉可疑地沉默了一会,双手交叠,久久没有回答。
与此同时,我们钓鱼佬的大船上。
空军是没有空军的,别瞎说话,怎么可能回回都空军呢?只不过笨蛋黄皮小猫蹲在边上等了又等,肚子都等饿了而已。
当然这猫实际上也不小,只是参照物比较高大。
“喵?”铜钱疑惑且失望地喵喵咪咪,得到了太子的酥脆小鱼干投喂。
扶苏则有点心不在焉的,眺望着远处的游船,桌上的吃食都没怎么动。
隐隐约约的,能看到两个亭亭玉立的身影,换到小船上,离得更远了些。
“还看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个距离,我都看不清,你能看到什么?”李世民笑眯眯地戏谑道,故意拿手在弟弟眼前晃。
扶苏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欲盖弥彰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冰块全化掉的葡萄酒。
“阿兄……”
“在呢。”李世民抛了个虾,小黄急得喵喵叫,跳……没怎么跳起来,最多离地三寸,落下时发出敦实厚重的声响,沉甸甸的,头顶着虾仁找不到,转着圈儿追逐自己的尾巴。
可能是怀疑尾巴把它的虾给藏起来了吧。
“我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女子。”
“她是谁?”李世民无辜地问。
扶苏的脸一红,深觉自己跟这猫没两样,都被哥哥玩得团团转。但太子有点促狭这件事,他从小就知道,因为他还是个婴幼儿的时候,就充当哥哥的玩具了。
“是吕雉。阿兄能帮我吗?”扶苏向来选择认认真真地回答。
李世民便不好再继续玩笑下去了。
“阿父就在那里,你可以自己去说的。”他鼓励道。
扶苏硬着头皮靠近嬴政,正逢嬴政难得钓到了一尾鱼,心情大好,赏给猫吃了。
“父皇,关于孩儿的婚事……”
“你来得正好。”嬴政随口道,“李斯的女儿,你觉得如何?”
“李相的女儿?”扶苏猝不及防。
“对。”嬴政干脆道,“年纪与你相仿,正适合与你为妻。”
“父皇何出此言?”
嬴政诧异地看他一眼:“蒙家的女儿比你小十岁,其他公卿家的,要么已经定了亲,要么年纪不合适。李斯是丞相,他的女儿配给你,儿子再尚公主,亲上加亲,朕早就想好了。”
李斯有多受宠,看这句话就看得出来了。
但扶苏的打击就比较大了。嬴政说早就想好了,可是扶苏却第一次听到这话,毫无心理准备,顿时就有点无措。
“但儿臣已经有意中人了。”他鼓起勇气。
“谁?”嬴政这时才真正把注意力转移到对话上来,好奇地问。
“南嘉在太学的朋友,沛县吕氏的女子。”
“沛县?”嬴政心情有点儿古怪,余光瞅见后面若无其事的太子,马上把他叫过来,“刘邦就是沛县的吧?”
“阿父记性真好,他确实是沛县的。”李世民顺手撸了把猫。
“他们有亲缘关系吗?”
“没有。”李世民肯定。
“你果然早就知道。”嬴政没好气道,“那怎么不告诉我?”
“扶苏和人家娘子八字都没一撇呢,我怎么好乱说话?”李世民理直气壮,“坏了人家名声可怎么办?”
嬴政冷笑:“你还知道坏人家名声?当年是谁在太学惹笑话的?”
“都这么多年了,非得提吗?”李世民嘀咕,“所谓前车之覆,后车之诫,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吕氏……”嬴政微微皱眉,想来想去,没想到什么来头,“跟吕侯有关系吗?”
“绝对没有。”李世民担保,“清清白白,普普通通的人家。其有两兄一妹,父母在堂,家庭和睦,在本地也算富户,并无什么其他枝蔓。”
“普通人家……”嬴政沉吟许久。
扶苏忐忑不安地等待结果。
嬴政其实也是关心孩子的,只是如果把他对孩子们的爱分成十成,太子独占了九成,剩下所有孩子共同分那么一成。分到每个孩子手里的,就很少了。
其中因为扶苏和太子一母同胞,自幼黏糊在一起,嬴政与他相处的时候也挺多,相对而言,也就更关切些。
所以才想定下李斯的女儿,人品模样都出挑,李斯教出来的,自然也博学多才,与扶苏结亲,有什么不好呢?
而且考虑到太子和李斯的复杂关系,法家和儒家的对立兼容,这样一连,不管对太子,还是对李斯,都是有益的。
嬴政不是很高兴自己的计划受到干扰,便道:“倘若朕不同意呢?”
李世民幽默道:“那我支持扶苏私奔。”
嬴政:“?”
扶苏:“!”
看,掀屋顶战术,总是很好用。
第192章
嬴政再也不是那个会被太子气得心梗的秦王了,他早就进化成完全体了。
无论太子口出什么石破天惊之语,也不会太超出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所以他只是在扶苏愕然转头的时候,也用冷飕飕的目光瞪了太子一眼,斥道:“胡言乱语!儒家能接受你说这种‘非礼’的话吗?”
“儒家有八门呢。”
“我不信有哪一门能支持。”
“我支持不就好了?我也能代表儒家。”李世民拍拍扶苏的肩膀,笑得狡黠,用嬴政也能听到的声量,低声道,“我可以提供马车、地图、钱财……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地方给我报个信,等阿父消气了你们再回来。多大点事!”
扶苏哭笑不得,顿时不紧张也不急迫了,只觉得好笑和无力。
嬴政很想捂着脸表示不认识他,心好累。
突然很后悔没有趁太子年纪小的时候,多打他几顿,现在已经不好动手了。
“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李世民摇头晃脑地念道,振振有词,“这可是《周礼》呢!连《周礼》都支持私奔的。”
“不许再混说。”嬴政严肃地板着脸。
“哦。”李世民做乖巧状。
“你为何支持扶苏?”嬴政不解。
“他喜欢,自然要支持他。”李世民奇道,“又不是非要联姻不可。”
以嬴政大权独揽这现状来说,根本不需要扶苏来联姻,从公卿里选女儿,反而是对臣子的厚爱与恩宠。
包括太子妃也是。蒙家的女儿要是大几岁,嬴政说不定就首选蒙家了。
嬴政习惯亲近已经很近的人,不管是臣子还是儿女,该如何与嬴政走近,那不是皇帝考虑的事,而是为臣为子该琢磨的。
于是近的越近,远的越远。
比起不认识的吕雉,他当然更愿意选李斯的女儿。
且有一种暗暗的不舒服,类似于:我都计划好了,你们怎么可以打乱我的计划?我好心好意的,你做儿子的居然敢不领情?
李世民大概能体会嬴政的心情,所以先用玩笑缓和了一下气氛。
“正好人都在,阿父见一见吕雉如何?”
嬴政瞅他一眼,给了这个面子。
“那便见见吧。”
遂派人去请吕雉过来,太子妃陪同在侧。
还算轻松的同龄人的赏花会,秒变boss直聘。
吕雉只能庆幸自己准备得比较充分,衣着打扮都很持重得体。
两个年龄相仿的出色女子携手而来,让嬴政忍不住把她们放一起比较。
太子妃已经很熟了,是个春花秋月般温婉却又很坚韧的女子,骨子里和太子有些像,只是表面的端庄,掩盖了几岁就和太子爬树的大胆叛逆。
而这个吕雉……
嬴政看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适合生存在任何地方。
无论是寂静的荒野,艰苦的草原,富丽的宫廷,热闹的街市,她在哪都能活下去。
她种地能把豆麦种好,女工能做得精细,当小贩能赚到钱,粗茶淡饭她不抱怨,锦衣玉食她也能习惯,简单的环境能融入,复杂的局势也能看透……
是个百搭型的女子。
嬴政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刘邦。
继而他的思路歪了歪,又想到,这样的女子其实适合做太子妃——不不不,她和太子的性格不搭,不行,不合适。
嬴政虚扶了一下行礼的无忧,李世民就拉着她的手,夫妻俩到旁边吃瓜看戏去了。
皇帝陛下故意冷着脸,给吕雉极大的压迫感,威严冷漠道:“你就是吕雉?”
李世民悄咪咪和无忧挤眉弄眼,用眼神示意:你看你看,他又来了。
无忧忙用团扇遮挡李世民的表情,假装没看见。
扶苏欲言又止,想找个插话的机会都找不到。
“沛县吕雉拜见陛下。”她恭恭敬敬拜下去。
“你认识扶苏?”
“妾有幸受业于太学,与公子结识,一同聆听先生们的教导。”
“没有私相授受?”嬴政上强度了。
李世民继续猫猫祟祟地无声吐槽:私~相~授~受~
这是什么时代?谁在乎这个?
吕雉心中一紧,飞快组织语言:“妾不敢。公子高如星辰,岂是我等可以攀附的?”
“如此说来,你对扶苏并没有意思了?”不仅曲解,还要刁钻反问。
“父皇!”扶苏看不下去了,径直跪到吕雉旁边,挺直腰背,沉声道,“何必为难一个女子?她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不过是普通往来罢了。怎可因为我,而责难她?”
嬴政不理会,依然灼灼地看向吕雉。
她静静地等扶苏说完,才有条不紊地回答:“妾昔日曾闻越人歌,虽不敢冒犯,也不该有此幻想,然今日得与王子同舟,亦觉此生无憾矣。还望陛下海涵,莫要计较小小女子的一点僭越。”
这话说的还是有点大胆的。
不仅因为《越人歌》里有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还因为这里掺杂了两个故事,一个是歌里越人的结局,听歌的鄂君子皙走过去拥抱了越人,还举起绣被覆盖在他身上。
另一个是把这故事讲给襄成君听的楚国大夫庄辛的结局,他成功用这个话术说服了襄成君,牵到了原本不愿意搭理他、还很生气的襄成君的手。[1]
两个人一个凭借歌,一个凭借带歌的故事,都直白地表达了真心,得到了与自己有身份差距的上位者的关注。
越人向王子表白,大夫也牵到了襄成君的手。
那时候风气真开放啊。如果是现在,有人用同样的话术对李世民这样说,他……呃,估计也能成功牵手。
但嬴政肯定不行,千万不要瞎模仿。
李世民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直接牵起了无忧的手,感叹道:“原来是两情相悦啊,真是好生难得。对吧,阿父?”
嬴政颇为欣赏吕雉不卑不亢的气度,沉吟许久,又问:“听说你有两位兄长?”
“是。妾之长兄吕泽,亦在咸阳。”
“可为官了吗?”
“尚未。”吕雉诚实道。
“为何没有?他没有读书的天赋吗?”
“长兄好武,本欲入伍建军功,然今时不同往日,家父不许他往百越去,便耽搁至此,想再谋机遇。”
军功制差不多走到末路了,像英布和吕泽这样还没上车的人,却还有很多。
大秦的军队已经够多够强了,一时半会是不会扩招了,不然就要冗兵、吃空饷了。
她着实沉稳,嬴政的赞赏更多了几分,下令请吕泽过来。
“扶苏出宫建府,你长兄正好能帮上忙。”他面色缓和。
李世民悄悄在后面提醒扶苏,后者马上心领神会,感激道:“多谢父皇成全!”
出于郡县制和嬴政自己的考量,公子们是不会放出去分封就国的,他也没有给他们封王,——哪怕只拿钱的那种,都没有。
所以成年后的公子,都会留在咸阳,没有得到嬴政同意,想出去都难。
幸运的是,吕泽也不是个拖后腿的,体格健壮,言行尚可,嬴政还算满意,也就不反对了。
李世民事后和无忧复盘的时候,都有点惊讶:“居然就这么成了?”
“不是你帮忙说了好话吗?”
“我还以为刘邦成功的可能会更大的。”他枕着无忧的腿,疑惑道,“他们应该见过了才对。吕雉兄妹来咸阳,吕泽肯定会宴请刘邦的,反之亦然。”
“见过了,就得选他吗?”无忧给小小的黑色猫猫梳梳毛,很轻很轻,生怕它有数的毛毛掉下几根。
“吕雉和刘邦,他们……”李世民可疑地停顿下来,嘀嘀咕咕,“她居然选的是扶苏。”
“扶苏是你亲弟弟,而且很好。”
这个时候,就不需要拉踩某两只畜生了,真不配。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以为……”他仰脸看着她。
“你以为吕雉会喜欢刘邦。”无忧明白他的意思,却笑了,“不,站在吕雉的位置上想,她当然会选扶苏。”
太子的亲弟弟,真·兄友弟恭,年轻俊秀,人品端方,无妾无子,未婚适龄男性中身份最高的一个,嫁过去毫无掣肘。
吕雉有什么理由不选扶苏?
无忧玩笑道:“要是你的话,你选刘邦吗?”
“我?”李世民愣了愣,顺着这个思路开始发散,诡谲地跳到了他自己的领域里,也不管无忧本意是在选夫婿,小声道,“我还是想选刘恒。”
无忧:“……”
好吧,不愧是你。
她顺顺小猫猫的毛,再顺手摸摸大猫猫的头发,安慰道:“无妨,刘恒不是吕雉生的。兴许你以后还是能见到他的。”
“那得很多年吧?”
“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扶苏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然后像赶时间完成任务似的,嬴政陆续定了好几个孩子的婚事。
将闾和李斯的女儿李黛,琼英和姜启的儿子姜阳等等。
“你若是不满意,我可以帮你换一个。”李世民私下许诺琼英。
琼英想了想,慢吞吞问:“他会骑马吗?”
“他会。”
“他会带我骑马吗?”
“他必须会。”
琼英便笑了:“那他会带我骑马的时候,摘花送给我吗?”
“我去帮你问问,若他不能,就换人。”
他真的去问了,把姜启和姜阳都吓一跳。
姜启笑道:“殿下不必太担心,我们家的家风还是不错的,公主不会受什么委屈。”
姜阳则很干脆:“我的马术虽比不上殿下,但带公主出去游玩共乘,保证她的安全,还是没问题的。只是不知道公主都喜欢什么花,能不能请殿下稍微透露一点,下次见面,我好给公主送去。”
“她容易气喘,毛发粉末之类的东西,都会让她不舒服。”
“臣明白了,得选没有什么花粉、味道不浓烈、最好没什么香气的花。”
“聪明!”李世民赞道。
姜启略微遗憾:“那这五色的禽鸟,得搬家了。”
“不离得太近,是没关系的。你看我既养猫,还养鸟。”
“殿下放心,臣会多加注意的。”姜阳应下。
很久之后,李世民问起无忧:“后来姜阳送了什么?”
无忧忍俊不禁:“他送了一束绢花,乍一看,跟真的一样,琼英仔细看了半天,才发现是假的。”
“这不是很好吗?你笑什么?”他觉得莫名。
无忧笑得花枝乱颤,看他一头雾水,觉得更好笑了。
咸阳宫的桃花纷纷开了几次,扶苏出宫成婚,芈夫人刚觉得寂寞,就迎来了新的喜讯。
小小的生命与百越大胜的消息一起成为喜庆的象征,李世民趁机劝嬴政大赦天下。
皇帝陛下允准了。
那些数以万计的刑徒,只要不是十恶不赦,全都得到了减刑或赦免。重转轻,轻转微,小则放。尤其以城旦居多。
廷尉忙成了狗,李斯特意到廷尉府串门,问候道:“要帮忙吗?”
韩非的怨气比邪剑仙都深,恨不得大喊一声:“我、我不干了!”
但最后只咬牙切齿:“要!”
促进师门团结,只需要堆积如山的工作。加班加班加班,连吵架都没时间了,关系可不就好了吗?
管你是谁,只要出现在韩非视线范围内,全都拖过去帮忙。
浮丘伯抗议:“我又不是法家的!这律法我都背不熟几条!”
“来,抄!”韩非把一堆不是秘密的案牍压他手里。
“我也不是廷尉府的,凭啥听你的?”
“不抄就滚!”韩非怒了,火冒三尺。
“天哪。”不仅浮丘伯大吃一惊,所有人都惊呆了。
张苍:“居然都不口吃了。”
毛亨:“而且还这么凶。”
刘交:“好恐怖。”
事实证明,连续加班几个月会使人发疯,韩非也不例外。
好心的同门乖乖留下来帮忙,连过来报喜的太子,也滞留了一会处理处理案牍。
“我自己还有很多事没处理呢。”李世民努力表示自己也很忙。
“比、比殿下你搞出来的‘大赦天下’还重要?”韩非怨气十足地盯着他。
“我要回去哄孩子睡觉。”太子一本正经道。
李斯累笑了,真的,人在忙得神志不清的时候,真的会笑的。
“让陛下哄吧,陛下不是很擅长哄孩子吗?”丞相梦呓似的喃喃自语。
李世民恍然大悟,给李斯鼓掌点赞,惊叹而赞赏:“对哦,我怎么没想到呢!李斯你真是个天才!”
要不然人家能当上丞相呢?
“有意思。”浮丘伯跟着说梦话,“等以后太子你出去打匈奴,陛下还可以留在咸阳监国,妙啊!太妙了!”
好倒反天罡的一句话,但是竟然也有成真的那一天。
太子二十五岁那年,再次请求出征,这一次,嬴政允了。
第193章
这几年,大秦的版图在飞速扩张。
一方面是百越,王贲接连大胜,继承了王翦的优点,稳稳地平推到了所有战略要地,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他很小心,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稳妥,简直像个无坚不摧的堡垒,打敌人是碾压似的,而敌人想打他,根本无从下手,水都泼不进去。
放间谍慢慢渗透,威逼利诱拉拢分化当地原住民,交易互市买通对方小头目,了解百越风土人情,打探情报,里应外合,给亲秦的那一方更多权力钱财,制造差异和矛盾……
聪明的将领,会自己解决战争之中的一切问题。
王贲在监督修灵渠的那几年,一天也没闲着,才能在真正动兵的时候,无往而不利。
百越归秦,嬴政设三郡管辖,亲自选定郡守县令,移民通婚,将大秦的语言文化传播过去,同时得到了不少来自百越的馈赠。
“这就是百越那边的稻谷?”
李世民抓起一把,好奇地看来看去,还剥了一个尝尝。
“没什么特别嘛,也就是看着白一点大一点,光泽好一点。”
嬴政反应再快也没太子快,抬手的时候,太子已经把米放进嘴里了。
即便如此,手都抬起来了,当然要拍下去。
一天天欠欠的,动作怎么就那么快?
“生的乱吃什么?”
“生的也有米香哦。”
“自己都是做父亲的人了,也不在孩子面前稳重点。”嬴政无奈。
咸阳宫有了新的小短腿,还好不是小哭包,没太子那么爱哭。
嬴政斟酌了很久,给孩子起名叫“嬴枢”。
又嬴又输的,听着有点怪。但不要觉得敷衍,想想前历代秦君都是什么名字。
嬴渠梁、嬴驷、嬴荡、嬴稷、嬴柱、子楚……不是房梁就是五谷,不是柱子就是马,子楚更是为了讨好当时的华阳夫人才改的名,原来的“异人”更难听。
相比来说,嬴政的名字是最最好听的。
“你们以为如何?”嬴政征求孩子父母的意见。
无忧笑言:“天枢德见则凤凰翔,是很好的寓意呢。”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李世民,后者念叨了几遍“嬴枢”,满意道:“还挺顺口。”
嬴政便定下了:“秦为水德,奉常说水养木,这孩子会被养得很好的。”
果然养得很好,两年过去,已经能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到处跑,亦步亦趋地跟在李世民后面,到处扒拉了。
比如现在,大人干啥他干啥,父亲吃谷子,他也吃谷子。
嚼不动,不好吃,呸呸呸。
“东海诸岛也送了些东西过来。”嬴政悠悠踱步,顺手把踮起脚尖的幼崽提溜到一边,以免他把装谷子的盒子弄翻了。
太子小时候就干过这事。
“听说还带了些倭人和银矿的石头?”
“是倭奴。”嬴政纠正。
行吧,倭奴,反正是岛上的,李世民也不在乎是不是奴。
这年头,大秦的军队对这些海外诸岛来说,完全是降维打击。
甚至都不需要正规的军队,只要嬴政对海边的郡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些渔民就拿着武器冲过去了。
也算是弥补了和平时代不好立军功的空白。
奖赏有多丰厚,渔民们冲得就有多远。光跟琅琊打了报告的就有几百只船,没打报告的还不知道多少呢。
水师都没渔民跑得远,冲得猛。
往往都是渔民先找到了新的岛屿,插上一面染黑的旗帜,自己手动在旗帜上画一个大大的秦字,和岛上原住民叽里呱啦鸡同鸭讲,用嘴巴和拳头讲出道理来,水师才姗姗来迟。
银矿就是这么捡来的。
语言不通怎么了?大秦的弩箭是国内外通用语言。
几轮齐射之后,就没有站着的倭人了。
嬴政拿起一块银矿石,在日光下端详。这银白色的块状物,反射着湖泊似的冷光,粼粼生辉。
“除了给少府做饰品,还有什么其他用处吗?”他问。
“黄金能做什么,它就差不多能做什么。对下可以赏赐,对外可以市易。”李世民把张开手跳啊跳的嬴枢抱起来,让他能看到银矿石。
“月氏能答应?”嬴政挑眉,“以前可都是用金饼。银可没有金受欢迎。”
“月氏会答应的。”李世民笑眯眯,“他不得不答应。”
“这个不能吃。——蒙毅,把孩子抱去立极殿,朕与太子有事商议。”嬴政嫌到处乱抓的幼崽捣乱,一眼看不见手上就多了个银矿石,赶紧夺下来,把孩子送走。
“羲和殿也行。”李世民补充。
嬴枢一天之内能换五六个人的人手,所以从来不认生,谁抱都可以。如果出去玩,那座驾更是数不清,连刘邦都骂骂咧咧地抱过。
“谁家出门喝酒还带孩子?给我干什么?我自己孩儿都不想抱!”
小孩一走,北辰殿就安静了。嬴政可不耐烦帮孩子带孩子,现在可不是当年。
地图一铺,南边和东边增加的版图看得人神清气爽,赏心悦目。
百越拿下之后,不仅能防止造反分子勾结生事,还把边境线推到了东南的入海口。
新的港口与贸易,由此而生。
歇了几年后,养了养粮草,蒙恬克制地出击,与李牧配合,只凭郡尉本身的力量,不需要中央出动大军,就逐匈奴七百里,顺利地拿下河套平原。
这是很值得惊叹的战绩,李牧的战术运用得炉火纯青,蒙恬上书的时候盛赞都是李牧指挥得好,才能打得匈奴接连溃退。
嬴政增设了九原郡,就近安排蒙恬修筑防御工事,筑军屯田,控制这片区域。
章邯、蒙恬、李牧,三位将军在北方连成了一道不仅坚固还很锋利的防线。
李世民时常写信过去,让训练好的信鸽往返南北之间,方便与他们交流。
青云已经过二十岁了,对一只鹞鹰而言,它已经走到了暮年的暮年,便不能再长途远行了。
老老的猫和老老的鹰一起在树上晒太阳,李世民抬头看着它们,也能看上很久。
“不再养一只吗?冬天草原寒冷,信鸽有点惹眼,没有鹰隼隐蔽。”嬴政望着他。
“不养了,青云会难过的。”李世民小声,“它那么骄傲,要是偷偷跑了,我去哪儿把它找回来呢?”
猫猫就偷偷消失过,所以之前铜钱不见踪影,芈夫人才那么着急,扶苏一刻也等不得就冒着大雨回太学找猫。
猫很好,鹰很好,人也很好。
“你总是心软。”嬴政一叹。
李世民笑眯眯地与他分析草原的局势:“蒙恬与李牧以九原雁门为据点,出轻骑兵向北,持续对匈奴施压,逼迫他们远离大秦的边界。因此,匈奴只能重新寻找牧场生存。”
他的手指点了点地图上不同位置,画出无形的线,“往西,他们得罪了月氏;往东,又与东胡产生了摩擦。最近更是与月氏小战了好几次,月氏王告诉郦食其,愿与大秦联手,共伐匈奴。”
草原内部有几百个部落,几十个族群,彼此打得极凶,灭族夺牧场抢人当奴隶都是常有的事。
“嗯,我看过北地的奏,提过此事。”嬴政颔首,“你想让匈奴无处可逃,联络月氏东胡围剿他们?”
“就是这个意思。”李世民非常赞同,“打仗嘛,当然要多拉点盟友,在有共同敌人的情况下,月氏和东胡,甚至戎族,还有草原上许多和匈奴有争端的异族,都可以利用。草原,从来都是乱糟糟的,越乱,对我们越有利……”
这个李世民可太熟了,闭眼都能操作。
郦食其替换吕不韦之后,主要就是干这个的。
“驱虎吞狼。”嬴政总结。
“能省我们不少力。”李世民微笑。
“还不止吧?”嬴政瞅他,“我听你话里话外的,还想咬月氏一口?”
“这怎么能叫咬呢?我只是想打通西域到大秦的商道罢了,月氏一直处在中间,妨碍我们多赚钱。阿父难道不想要吗?”
大秦的太子笑得和蔼可亲。
嬴政闻之,怦然心动。
那么大一片地方,财源滚滚近在眼前,谁能不心动?
比起凭硬实力打打打,拿几十万大军平推,显然太子有他更巧妙的一套。牺牲少,获利多,唯一的问题就是——
“你又想出征?”嬴政这话问得一点烟火气都没了。
“我有办法,用最少的兵力,达到最大的战果。”李世民无比自信,“让我去,不仅可以灭匈奴,还能拿下祁连山,从此大秦直接与西域通商。整个草原,都是大秦的附属,都得对秦俯首称臣。”
嬴政沉默半晌,没有说话。
他甚至无法说出“打仗,有蒙恬他们就够了”这样的话,因为他很清楚太子有他的不可替代性。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太子,他出现在草原上,就能代表整个大秦,他的决策,就是皇帝的决策。
前线与后方所有人,都会完全支持他。
包括嬴政自己。
这一点,其他的将军谁也比不了。
“如果你能答应我,这是你最后一次上战场的话。”嬴政肃然地注视他。
“当然,毕其功于一役,打完这次,也就不需要下次了。”李世民笃定,“不必担心,我会像之前每一次一样,平安凯旋,回到你身边。”
“……”嬴政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觉得叹息不吉利,便转而问,“何时出发?”
“春天匈奴马匹衰弱,还要忙于放牧繁衍,是最好打的。不过冬天也不错,他们没有防备,放火的效果会更好。”
嬴政想了想,道:“春天再去吧,你说过,北方的春天来得很晚,也很冷。”
“好。”
“我把萧何给你提上来,他做治粟内史,粮草你不用担心。”
“有阿父在,我从来不担心这个。”
“可惜王翦不能再出征了,不然该让他接应你。”做父亲的难得絮叨起来。
嬴政很多年没有这么唠唠叨叨了,蒙毅进殿时,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怕打扰了他们父子叙话。
“让王翦将军安心养老吧,他也为大秦征战一辈子了,该安度晚年了。”
不要虐待老人啊,大秦又不是赵国,还得让庞煖那种八十岁马都骑不了的继续守城。
“王贲……”嬴政有点犹豫。
“王家的战功已经够了,一门双侯,王离这次也去,再加上无忧,不能再多了。”这是无忧私下里再三和李世民说过的,王家的功劳不能再多了。
这是为了保全王家,才让他们急流勇退。
好在这是君臣的双向奔赴,王贲从百越一回来,马上交兵权,和王翦一样,再不掺和战事。
太尉的位置上,是尉僚这个不打仗的兵法家,兵权没有集中在王家手里。
这才是安全的,对王家来说。
“你要带韩信吗?”嬴政多了解他。
“正好带出去,给匈奴瞧瞧。加上李信,差不多了。”
“还带谁?”
“我给英布传过信了,算算日子,他也该到咸阳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194章
始皇十年,太子率三千玄甲出咸阳,北上至九原郡。
太子殿下突然从眼前冒出来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蒙恬忧心忡忡,还不能表现出来,表面上端着历经沧桑的大将之风,实际上想起了一次又一次被太子拖着溜的经历。
打赵国的时候是这样,打楚国的时候还是这样。
无话可说,真的。
他用目光环顾四周,好像在向李牧和章邯传递这么个意思:“我的队伍冒出一只太子诶,没有人管管我的死活吗?”
章邯爱莫能助地耸耸肩,李牧若无其事地表示他看到了。
李信拍拍蒙恬的肩膀,安慰道:“不用担心,有太子殿下在,输不了。当年打楚国,不就多亏了太子吗?”
蒙恬幽幽张口:“我担心的是输赢吗?”
以大秦的兵力打匈奴,还需要担心输赢吗?是瞧不起谁呢?
“蒙将军好久不见。”太子飒爽地下马,动作十分利落,精神抖擞,神采奕奕,未语先笑,灿然生辉。
“久违颜范,殿下风采依旧,臣却有点老了。”蒙恬感叹。
“这可不像将军你说的话。”李世民戏谑,“将军你只比阿父大两岁,这话要是传进他耳朵里,可就要怀疑你是不是在讽刺他了?”
“臣哪敢讽刺陛下?”蒙恬摇头失笑,“陛下近来可好?”
“他挺好的,除了突然变得很啰嗦之外。”
“陛下也是关心殿下。”
“我知道。我在炫耀,听不出来吗?”好理直气壮。
蒙恬更无奈了,见面三分钟,被噎住好几回。
李世民笑意满满,随口欺负了一下蒙恬,而后转向章邯。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你。”
“虽是初见,臣却是神往已久了。”章邯抱拳为礼,“臣在云中,受了殿下不少关心和馈赠。”
“那棵柳树还在吗?”
“在。每年三月,都可以折柳迎春。”
李世民便扬起了声音,更轻快随意了些,看向李牧。
“你怎么样?如果我长途奔袭,你能跟上吗?”
李牧淡定地问:“那得看有多远。”
“两千里。”
将军们发出了低低的抽气声,李信最积极:“我可以!不管多远,我都紧紧跟随,保护殿下。”
王离默默道:“这是我的职责。”
英布挠了挠头,小声念叨:“这么抢手吗?”
韩信在他旁边,闻言诧异:“你在问我?”
英布翻了个白眼:“算了,跟你这种命好的小孩说不清楚。”
蒙恬不跟他们争,他的定位不是这个。“殿下想如何用兵,还请告知我们。”
“当然,不和你们交代清楚,这仗也没法打。”
太子一来,九原郡及云中、雁门、代郡的指挥权,就瞬间转移,且没有人有任何意见。
李牧仅仅这么一想,就觉得皇帝敢把太子放出来,真是太大度,太信任太子了。
太子要是有一点异心,分分钟就领兵造反了。
不过这么多年,这对父子之间,关系居然还是这么亲厚,也实在超乎李牧的意料。
“你在想什么?”李世民走过李牧身边,好奇地问。
“想你要做什么。”李牧平静回复。
“我感觉你差不多想到了。”
“我怕有遗漏。”
李世民笑笑,走进帅帐,很自然地拢起马鞭,指着地图,侃侃而谈。
“此战的目标,是得到整个草原。”
“整个?”章邯大吃一惊,“不只是阴山?”
“当然。”李世民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不规则的图形,接近椭圆的土豆。
“从月氏的祁连山,到匈奴老家龙城,阴山南北,狼居胥山,这里这里,我全都要。”
众人犹如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寂静了很久。
李牧思量着开口:“打下来不难,殿下准备如何长久控制?其中七成以上的地方,是无法耕种的,只能放牧。”
草原上那么多民族都放牧,不是因为喜欢,还是没办法。
气候和水土摆在这里,播种粮食也不怎么生长,折腾几个月,只能得到一点点。
适宜耕种的河套平原,已经被大秦收复了,将军们现在踩的这块地就是。
“灭匈奴,互市,羁縻,设都护府,通商西域,掌管商道……”李世民把自己的想法大概和将军们解释了一下,也是为了打下来以后实施政策更顺利些。
“匈奴全杀吗?还是留些俘虏下来修长城?”蒙恬问。
李世民忍俊不禁:“还是你想得周到,是因为阿父老惦记他那长城吗?”
蒙恬有点儿不好意思,但也没有反驳。
“本来也是杀不完的,毕竟还有没参战的老弱妇孺和投降的。”李世民冷静命令,“投的快又听话的,可以留一部分当劳役。注意人数,别让他们有机会降而复叛。”
“唯!”将军们齐声应道。
“蒙恬集兵守九原郡,看好粮道,防止被人偷袭;李牧出代郡,与东胡兵马汇合作战,他们要是听指挥,你就指挥,要是不听,就不管他们,让他们和匈奴死战……”
“若东胡不敌匈奴,我们救吗?”李牧微妙地提出疑问。
以他的能力,很轻松就能耍得匈奴和东胡团团转。
“救一下吧,毕竟也是盟友。”李世民暗示性地只眨了一边的眼睛,“你全权决定,只要损失的不是我们秦军就行。”
“末将明白了。”李牧心领神会。
李世民转向蒙恬:“如果李牧传信给你要支援,尽管去帮他,不必等阿父同意,也不必再传信给我,那太慢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等不了那么久。”
“可是……”蒙恬犹豫了。
“我有虎符和诏令。”李世民笑得轻描淡写,理所当然,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骄傲。
他拿出来给蒙恬看,大大方方,泰然自若,“这场战事,由我全权指挥,毋需经过咸阳。可以随便先斩后奏。”
精致古典的虎符在太子手里抛上抛下,从诞生以来大概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它能化身蝴蝶,在将军们默然的目光中上下翻飞。
除了英布这个“乡巴佬”,其他人竟然不是很意外。
蒙恬心服口服:“臣领命。”
太子很满意:“章邯率云中军两万,与月氏、戎族同行。”
“还有戎族?”章邯不解,“他们与匈奴不怎么接壤,怎么也出兵?”
戎族在以前义渠羌族那块附近,和匈奴没什么仇,但是……
“戎王想见识见识秦军和月氏军。”李世民含蓄道,“他们被月氏王吞掉过不少地盘。”
比邻嘛,难免会有摩擦,好地方谁都想要,肥沃的水土谁都想抢,戎王抢不过大秦,也抢不过月氏,受了不少夹板气。
众将若有所思,章邯继续问:“那羌族呢,他们只是看着?”
“他们现在可以看着,等这场打完了,就该上贺表了。”李世民太清楚这些墙头草了。“这场仗看似是在打匈奴,其实打的是大秦的声势和地位,不仅要胜,还要大胜,胜得干脆而漂亮。因为大秦周边所有异族,都等着看呢。”
“臣明白。”将军们异口同声,坚决笃定。
“咸阳只出委积,不出兵马,就靠北地九郡之兵,就得达到我想要的战果,还是有些难度的,将军们辛苦。”李世民言笑晏晏,指挥若定,把每位将军带多少兵马,从哪里出发,到哪里汇合,都阐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同时给予最大的宽宥和灵活自主性。
“殿下你呢?”李牧深深地看着他,“往祁连山去吗?”
“不仅仅是祁连山,还有昭武城。”
“殿下想会见月氏王?”
“还是你懂我。”李世民大赞。
李牧静默地想:我不是很想懂你……
蒙恬猝然色变:“那可是月氏的主城,殿下只带三千人去,不安全吧?”
“月氏王不傻。”李世民言之凿凿,“放心,我要是擦破点皮,他比我都紧张。”
“那也不能……”
“蒙将军。”太子和蔼地晃了晃兵符,这东西像只乖巧小猫般躺在他手心,蒙恬瞬间失去了所有反对的声音。
“我不要委积,也不收俘虏,所过之处还要劳烦将军帮我接收俘获。”
蒙恬能怎么办呢?他只能答应。
会议开到了下午,玄甲军就地休整补给,北地的将军们也是难得聚在一起吃了顿饭。
李世民顺手敲敲韩信的胸甲,温和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听你的,你是主帅。”
“这是我带你打的第一次仗,下次你就可以自己领兵了。”李世民切下一条烤羊腿,递给韩信。
韩信也不跟他客气,接过来就啃:“多谢殿下。”
“好歹谦让一下。”王离看不下去。
“这小子好像不知道什么叫谦让。”英布嘀咕。
李牧走过来,送出一张大大的羊皮纸。
“这是什么?”李世民擦擦手,才接过来展开。
“我汇总了所有可信的间谍的口供,画的地形图,标出了五十二个牧场的位置,其中有匈奴王庭可能存在的三个地方、主力的迁徙图、水源地和三大贵族部落的所属及亲缘关系,还有些适合埋伏的地形等,都在这里了。”
“不愧是你。”李世民赞叹,“给我了,你用什么?”
“昨日画了备份。”李牧平淡如水,“你自己小心。如果我这边处理得更快,又没收到你的消息,我会北上去接应你。”
蒙恬也走到太子边上了,无可奈何:“我刚想说这话。”
章邯不得不止步,左右看看:“按距离和作战部署,应该我来说吧?蒙将军得守着九原,李将军是主力,我相对比较自由,而且正好和月氏是一起的。”
“那还是我更自由,无论多远,我都能跟上。”李信不服。
李世民笑眯眯:“先灭了匈奴再说吧。说不定是我最快。”
两日后,大秦太子飞出了秦国的范围。
又过十九日,嬴政才终于收到太子传来的捷报和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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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线始皇穿李渊(番外)
人鱼灯在夜色中幽幽发着光,黑色的小猫猫摆在案上。
嬴政看着它,发了半夜的呆。
该把这些小东西都收拾起来,与太子一同下葬的,可他却还在犹豫。
犹豫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太子妃白日里折了柳枝,插在白瓷瓶里,似乎想用那柳枝暗示开春了。
“什么时辰了?阿父你怎么还不睡觉?”
嬴政猛然转头,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就这样出现在他两步之外,左顾右盼,像是看了看滴漏,然后坐下来抱怨:“子时五刻还不睡,身体吃得消吗?”
“你……”
“我回来啦,有没有想我?”李世民笑眯眯地看他,“我才离开三个月,你怎么瘦成这样?”
“你……你去何处了?”嬴政猛然抓住他的手,发现自己居然抓得住,更激动起来,“这也是梦吗?是吗?”
“我不知道哦。”李世民温和地把另一只手也盖上去,“咸阳宫没有穷到克扣你炭火的地步吧?你冷得像块冰。天气应该暖和起来了吧?我都看到柳枝绿了。”
嬴政只怔怔地注视他,怕下一秒人就没了。
“挂了好多帷幕,一股香烟味,好像个灵堂。真难看。这可是我的立极殿,阿父都不帮我收拾收拾的吗?”
他嘀嘀咕咕。
“你回来了?你还走吗?”嬴政攥紧他的手,一迭声地问。
“应该还走吧。”李世民冷静地眨眼,“毕竟我已经死了。”
“可你明明就在这里!”
“阿父。”李世民无奈地唤他,“你知道的,已经不可能了。”
“……”
“你不想知道,我去哪儿了吗?”
“……”
“我回到了你小时候。”
“我小时候?”
“嗯,你七岁的时候。”李世民微微一笑,神采飞扬地讲起他的奇遇,“你不是说过,你那时候落水病了吗?我正好把你从水里救上来了。你那时候好小好可爱,才这么高……”
他用手比划着身高,越说越起劲,“抱在怀里刚刚好。我养了一路,才养出点肉来。真的好乖,我好喜欢你……”
嬴政听着,渐渐平静下来。
“你送他回咸阳了?”
“对啊对啊,我还见到祖父、曾祖父、曾祖母和昭襄王了。曾祖母年轻时真好看,我觉得她会对小时候的你更好更好的。大家都会爱你的,你再也不会觉得孤独了。”
嬴政却道:“后来呢?”
“什么后来?”
“后来你走了?”
“我不能在那里一直停留,那个世界不欢迎我。”
“凭什么不欢迎你?”
“我好像听见有人说,每个世界都不一样。”李世民遗憾道,“大秦本来就没有我,我想在这里或那里长久停留,会改变很多东西,所以很多世界都不允许。”
“谁说的?”嬴政低声,“倘若我非要强求呢?”
“阿父你觉得,那棺椁里是谁?”
嬴政顿住了。
“是我。”李世民叹了口气,“那我现在,算什么呢?你要怎么强求?”
“召奉常和赤松子……”
“没用的。如果有用,早就有用了。”李世民乐观道,“想开点,我还能来陪你说说话,去找幼年的你玩,也算一种圆满了。月亮尚且有缺,何况于人呢?”
嬴政深吸一口气:“你去的世界,后面会有你吗?”
“阿父是问,那个你长大之后,能生出我来吗?”
嬴政颔首。
“不好说。”李世民不确定,“不是每颗种子都能发芽开花结果,也许有,也许没有,都是有可能的。不过我知道,有千千万万个不同的世界,这个没有,下一个也会有的。至少我遇见了他,已经比没有遇见要好多了,对吧?”
嬴政不说话。
李世民就去晃悠他的手,必须要得到肯定回答:“对吧,对吧?阿父遇见我,是一件好事吧?”
“如果你能再活三十年,我就承认这点。”
“那只能等下个世界了。”李世民含笑道,“不过没关系,我会时常来看你的。早点休息吧,你一直不睡觉,我都没办法入梦了。”
“所以这不是梦?”
“不是啦。——真的不是。”李世民笑吟吟,“快去休息,我还要再去捡一只崽玩玩,我就不信了,下一个世界还排斥我。哼。”
“捡什么?”嬴政侧目。
“捡你。”李世民淡定且兴致勃勃,“要是三四岁就更好了,可以随便亲!一口一个小脸蛋,软绵绵的,像小猫一样……”
嬴政很想给他的脑袋一巴掌,当然只是想想。
“乱捡什么?咸阳宫待不下你了?到处乱跑!”
“想想而已嘛,反正我现在情况很特殊,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但还挺好玩的……苦中作乐啦,死都死了,当然要找点乐子……”
叽里咕噜的太子还是那么惹人烦。
但七岁的政崽不觉得,四十四岁的嬴政也不觉得。
至于下一次是几岁的嬴政遇到几岁的李世民,那就跟开盲盒一样,能不能开到隐藏款,全看运气了。
总会有那么几个世界,是非常非常圆满的。
希望他们的运气都好一点,好过他们本来的命运。
祈祷一下。
(完。
黑金弹幕开盲盒中……嗯,他还在开。)
第195章
咸阳宫的春景极盛,但我们的皇帝陛下实在无心欣赏。
太子一出咸阳,消息就越来越少了。
渐行渐远渐无书。
他知道这是战事开启后,无可奈何之事。草原大片大片的地方,都没有大秦的邮驿系统,自然也没有什么驰道直道,太子到九原的路上,过路的郡县还勉强能捕捉到太子的踪迹,及时上奏。出了九原,就音讯全无了。
嬴政只能陆续收到其他将军们的奏报,从而看着地图发呆,推测太子到哪儿了。
以玄甲军的行军速度,一天一两百里那是轻轻松松的,若遇上匈奴的小部落,根本是降维打击,势如破竹,横扫敌人,不是问题。
蒙毅这样安慰过他,很多人都这样安慰过他,但嬴政依然担忧。
他没有办法不担忧。
甚至于,他担忧的点,说出来都有点矫情怪异。
“草原会不会下雪?”嬴政冷不丁冒出这句。
蒙毅整理着奏报,分门别类,闻言抬首,不确定地回答:“这臣不知道。”
小胖崽嬴枢一屁股坐在杏花树下,傻不拉几地捡起一朵花塞嘴里,口水拉出长长的丝来。侍女连忙把花从他嘴里拿出来,幼崽扁扁嘴,装模作样要哭,趁侍女为难的时候,又啃了一朵花。
蒙毅看得想叹气,默默地继续收拾。
反正杏花没毒,让他吃吧。
“下雪天河面会冻住的,饮水都难。”嬴政喃喃自语,“应该让他再晚一个月出发的。”
蒙毅能接上任何诡谲的对话,这是他的职业素养,一般人真干不来。
他说:“然可以踏冰而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早日打完,殿下也能早日回来。”
嬴政不自觉地点点头,认可了这个道理。
蒙毅以为这下陛下能安心处理公务了,结果不到半个时辰,嬴政忽然又道:“若是暴雨呢?夜里水会漫进营帐,铠甲里外都是湿的,也很难生火。”
蒙二秘书觉得匪夷所思,差点怀疑陛下被掉了包。
“这个季节,草原上没有这么多雨。”
醒醒吧,陛下!草原不是中原,不是淮南,这会儿哪来的大雨?咸阳都没有这么大雨!又不是夏天。
“况且太子久经沙场,他知道扎营的时候看天气、选地势。”
蒙毅坚强地把理由说完,有理有据,可喜可贺。
太子十二岁就上战场了,不是什么傻乎乎的毛头小子,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陛下你放心吧,不要胡思乱想了。
“也是。”嬴政喃喃,不知怎么,却又低低叹了口气。
蒙毅头皮都发麻,生怕陛下又问出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
好在谒者拯救了他。
“陛下!军情急报!太子殿下的!”
“呈上来!”皇帝陛下把他手里那份奏疏往边上一推,居然都没有合上,就迫不及待地接过太子的军报。
行吧,这很正常。
蒙毅帮忙收拾,顺便注意陛下的表情,推测应该是好消息。
太子一出征,整个咸阳,不止咸阳宫,还不知道多少人牵肠挂肚呢。蒙毅,又如何能幸免?
“是大捷吗?”
“嗯。”嬴政略微放下了一点心,“这小子转战千里,灭了十几个部落,杀敌三万多,蒙恬接收俘获都差点没跟上。”
“玄甲军还是那么锋锐。”
“也不全是他的功劳,玄甲军再厉害也才三千人,也就起了个先锋的作用,主要是李牧章邯合兵,加上那些异族联军,一起抄了匈奴王庭,才有这么大的战功。”嬴政矜持了一下下,没有夸耀太子。
蒙毅微微而笑:“若无太子,可打不出这么漂亮的战绩。”
这倒也是,谁都得承认这点。
打匈奴,蒙恬能打,李牧也能打,而且都能胜。但是太子就是能举重若轻,用最小的牺牲,最快的速度,换来最大的战果,甚至不需要咸阳出大军,北地有什么他就用什么。
更妙的是,他善于把己方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嬴政看完了战报,放下来,准备等会再多看几遍。
蒙毅非常识趣地没有动太子的军报。
附着军报而来的是太子的家书,比起简明扼要,全是数字和路线的军情奏报,家书通常要亲热腻歪许多,什么话太子都往里写,从来不觉得不好意思。
嬴政虽然经常嫌他叽叽喳喳,但每一封家书都珍藏得好好的,比和氏璧藏得还仔细,一封都没少。
父亲打开了儿子的信,略过万能的开头,直接往下看。
“我一切都好,阿父不必担心。”
不担心才有鬼了,每次说“一切都好”,也不知道是真好还是假好,惯会报喜不报忧的。但字迹看着挺潇洒有力,应该没什么问题。
嬴政只看了一句,就忍不住想了好多。
“九原郡这边,蒙恬打理得不错,我一路走来,能看到许多良田,整整齐齐的。农人与牧民相处融洽,也有胡人夹杂其中,说着半生不熟的秦语,给我们指路。
“这很好。我喜欢看到这样的景象。
“出九原往北,房屋与田地渐渐少了,河里的冰更厚,风也更割人脸。我问韩信冷不冷,他说不冷,但踏冰过黄河没几天,他的手就生了冻疮。
“他才十七岁呢,若不是我非要带上他,这时候他应该在太学读书,满目都是桃红柳绿,哪里需要陪我受这个苦?
“可韩信说他愿意出来长长见识,兵书读得再多,也不如自己上一回战场。
“他表现得很好,渴饮冰水,饥吃羊肉,带人去夜袭匈奴牧场,凭借一点痕迹就推测出王庭所在,昼夜行军不叫苦不叫累,充当诱饵吸引冒顿入伏,都干得非常漂亮。”
怎么老是在提韩信?嬴政有点不满,继续看下去。
饮冰水的话,那真的很冷了。
他几乎能想象得出,玄甲军用陶罐装着冰水,放火堆上炙烤,三五成群,各自忙碌,安营扎寨,饮马休息,巡防斥候……太子就坐在火堆前,和王离他们谈笑风生。
火光映着他的脸,在他眼里跳动,灼灼生辉。就算是冰天雪地,荒凉危险,有太子在,也灿烂如艳阳春。
“冒顿就是头曼的儿子,之前被李牧灭掉的那个匈奴首领,匈奴人自己称呼单于。冒顿跟我差不多大,现在也是匈奴单于了。”
头曼不是你杀的吗?怎么变成李牧灭的了?
嬴政狐疑地回想了一下,还问了问蒙毅:“你还记不记得匈奴首领头曼?”
“臣记得。”
“他是怎么死的?”
“李牧将军的奏里写,是太子一箭穿心破甲,致使头曼死在阴山河谷,蒙恬将军也是这么上报的。”蒙毅老老实实地回答。
果然,他就知道。
虽说储君不与臣子争功,但也没有这个让法,再让太子宣传宣传,嬴政都差点要弄错了。
秉持着优雅的皇帝陛下,很想给这封信一个白眼。
槽多无口,接着看。
“我们出发时带的伏火,不过三五个牧场就用完了。太好用了,直接往干草里一扔,火箭射一轮,夜里的牧场就会燃起大片的火焰,非常漂亮,就像正月十五的灯树一样。
“后来李牧与我会合,又带了不少伏火。是这两年运到九原和代郡存下来的,他总是准备很充分,甚至还带了抛石机。
“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龙城,匈奴祭天的地方,破破烂烂的土堆小城,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名字好听罢了。抛石机丢伏火,比人丢得远多了,都不用攻城,火焰会替我们攻。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羊肉我都吃腻了。草原的羊肉再好吃,也经不住这样天天吃。
“韩信居然偷偷带了包糖,分了我一半。好孩子,考虑真周到。”
都是些无关紧要、啰里啰嗦的事,嬴政却看得很入神。
“草原的羊肉,一般就两种做法。一是切成块放瓦罐里,加水煮,煮开了撇去血沫,撒些盐粒,再煮。热腾腾的羊肉汤,一人盛上一大碗,配干巴巴的饼子吃,既解渴又解饿。我喜欢撕开饼泡羊肉汤里,不然嚼不动;
“另一种就是串在火上烤,烤得金黄流油,外皮都焦香焦香的,用匕首切下来,里面却很鲜嫩,可惜调料也只有盐,吃几天就觉得乏味了。”
真挑食,从小就挑三拣四,回来好好补补。
“本来到了龙城能多吃点不一样的东西,但是龙城被我们烧了,烟熏火燎的,到处是黑色的肉干,看着就倒胃口。
“我顺便在这祭了个天地祖宗。英布提议拿人头垒京观,我没同意。随便搞点牺牲,也没什么丝帛美玉郁金酒,将就吧,想来祖父他们不会嫌弃太简陋。
“祭品虽然拿不出手,但这地点不错,多少能弥补一下。
“哦,忘了说了,冒顿死了,在我到达龙城的第三天。月氏、东胡、戎族、章邯、李牧和李信,联军配合得还可以,没有拖后腿。
“我这次可没有跟冒顿短兵相接,李牧硬拉着我不许过去。王离和英布冲过去了,他俩马战都硬气。最后英布砍掉了冒顿的人头,马带着尸体还往前冲了几步,怪渗人的。
“还好我见多了,不至于被这种场面吓到。王离带走了那马和尸体,反应很快很贴心。
“冒顿有儿子,也有弟弟呼衍,这两个我没杀,准备把这大的留在草原,小的带回咸阳当质子。呼衍跪得很快,哆哆嗦嗦的愿意称臣。
“你想看呼衍跳舞吗?”
嬴政看到这里的时候怔了怔,一阵茫然,返回去看看前面,又把纸摊开,怀疑自己少看了一张或者一列。
怎么忽然跳到这么奇怪的话题上去了?
匈奴跳舞有什么可看的?很特别吗?
搞不懂这孩子在想什么。
“俘虏都被蒙恬他们接收了,我没法带。李牧给我补了些委积,够路上三五日吃的就行了。
“写完这封信,休整一下,我就要往昭武城去,和月氏王讨论讨论祁连山的问题。
“李牧想跟我走,但这里缺他不行,我安慰他几句大局为重,就准备出发了。
“昭武城的美酒,还等着我呢。”
就你那酒量,能喝几口?还等着你?等你去干看着吗?
“李信倒是可以带,他本来是和戎族一起来的,带上他不妨事。这样一算,我的护卫真的太多了。
“等我的好消息吧,阿父。下一封信送到你手里,可能要久一点。不必为我担心,我健康得很,一点伤都没受。
“很想念咸阳,也很想你。”
嬴政看完信,沉默了很久。
蒙毅小声问:“陛下,可有什么不妥吗?”
“太子又往昭武城去了。”嬴政麻木了。
“着实也太远了。”蒙毅下意识道。
嬴政忍不住点头,抱怨道:“每次都这样,一出去就不回来了。”
到底有什么法子,能让太子老老实实待在咸阳,不要跑那么远呢?要知道这几年,嬴政都没有东巡了,就怕他前脚刚走,后脚太子就把天捅破了。
这孩子明明很靠谱,却干过不少惊吓到嬴政的事。
关键他自己丝毫不觉得,勇于认错,死不悔改。
也不能每次东巡都带着太子,那咸阳也太空虚了。而且太子也不是嬴政的随身小挂件,走到哪就能带到哪。
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呢?
第196章
玄甲军的装备,对六国而言,都形成了足够的代差,何况一盘散沙还没有整合强大起来的匈奴呢?
也许再给冒顿十几年,他能统一草原,带匈奴走向巅峰。但这世间没有如果。
李牧削了匈奴一次又一次,打得他们闻风丧胆,蒙恬把大秦的边境推出去七百里,致使匈奴失去了最丰茂的草场。
头曼死的时候,冒顿年纪还小。匈奴不是很讲究父死子继,很多时候是兄终弟及,凭实力说话。冒顿才刚刚从自己叔叔手里,夺回首领的位置,还没等他站稳脚跟,就被迫与联军发生了决战。
他的情报太落后,还在忙着内战,就已经被人抄了老巢。
无数的鲜血泼洒在初春的草原上,西北风里尽是哀嚎,水流里的血腥气十日不散。
“丢尸体到河里,这河水再喝,就会生疫病吧?”韩信的话刚说完,英布就咋舌。
“心真黑啊。”
“但我们的人也多,波及自己人就麻烦了。”李世民摇头。
于是就成了天葬,喂饱了不少狼群和鹰鹫。
“狼肉好吃吗?”韩信跃跃欲试。
“可以尝尝。”李世民施施然而笑。
玄甲军甚至有余力,打两只狼换换口味。虽然李世民只嚼了一口就吐了。
“真难吃。”
韩信从不浪费粮食,就算嚼得腮帮子都疼,也坚持要把这老木头一般的烤狼肉吃完。
联军会合之后,发号施令的人很自然地变成了大秦的太子。无他,兵强将广,悍勇至极,不仅杀得匈奴胆寒,也震慑得其他人不敢有异声。
就玄甲军这个作战风格,轻骑远出,长途奔袭,打谁谁死,匈奴猝不及防,月氏和东胡难道就能防吗?
草原没有那么多城池,只要大秦知道了游牧的牧场在哪里,那对他们就很危险了。
半夜睡着觉,无知无觉的,玄甲军杀到家门口了,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脑袋就咕噜咕噜滚到地上了。
这多可怕!
他们站在黑色的灰烬里,空气里飘起数不清的草木灰,宛如地府飞出来的蝴蝶。
只听太子悠然笑道:“都说昭武城繁华如梦,我一直都想去看看。不知将军可欢迎?”
月氏的将领狄提心里一紧,干巴巴地挤出笑来。“这……太子身份尊贵,不尽快回咸阳吗?”
“来都来了,这离月氏也不远,我想顺便去看看。将军的意思,是不欢迎了?”李世民似笑非笑。
狄提看了看大秦那边一个比一个凶残的将军们,回想起匈奴单于的脑袋是怎么起飞的,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来,支支吾吾,好像原本还能沟通的秦语,一下子就短路了。
他看向东胡和戎族那边,两边纷纷都扭开头,装作听不懂。
反正大秦太子要去的也不是他们家,要是大秦和月氏打起来了,那才有好戏看呢。
“将近两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远吧?”狄提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才两千里,算远吗?”太子自有他的逻辑,任何时候都自圆其说,且理直气壮。
“……”
“昭武城现在在河西吧?离祁连山不远。”太子言笑晏晏,“只要从龙城出发,翻过狼山和贺兰山的缺口,就能到达月氏腹地。听说这一路商队很多,开春了,都忙着去西域走商呢。”
他轻松愉快地抖开了一张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标注。
“将军知道吕不韦吧?往返月氏十年,也记下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李世民用目光表示:你不会真以为吕不韦只是去做生意的吧?不会吧不会吧?
狄提惊愕之中,带上了几分不自知的慌乱与恐惧,虽然掩饰得很快,但逃不过李世民的眼睛。
吕不韦当然不止是去做生意的,郦食其更不是。从大秦与月氏通商的那一年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和沿路所有部族开战的准备。
我可以不打,但我不可以不能打。
我当然可以跟你一直友好通商下去,前提是我得了解你,万一打起来我得有防备,且打得赢。
所以,这个路线,李世民也规划了十几年了。
这一路上所有的商队在哪歇脚,在哪交换物资,沿路几十个补给点,地窖里储存的粮草,全都是为这一天准备的。
“太子是想背弃盟友吗?”狄提这话说的很不客气了。
“哪里的话?”太子笑得和蔼可亲,慢条斯理地叠好地图,饶有兴味,“我不过是想和你们月氏王见个面,说说话,谈一谈大秦和月氏的未来罢了。”
“若涉及两国邦交,自然有使者去谈。”
“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想见识一下昭武城,有没有临淄那么华美。”李世民耐心地与他叙话,顺便环顾戎族与东胡的将领们,“临淄靠近东海,以前是齐国最美丽、也最热闹的都城,泰山也在那附近,诸位可曾听说过?”
听没听说过的,都静默了。
各部族不同颜色的旗帜在草原的风中猎猎作响,其中最抢眼最华丽的那一面迎风招展,犹如九天之上的凤凰,骄傲地绽开翎羽,燃烧在荒芜中。
玄甲军肃然地矗立在太子身后,高头大马,甲光向日,冰冷而杀气腾腾,无差别地碾压着一切挡在太子前面的敌人。
而太子自己,也是玄甲军的一员。
狄提无法不为之心惊肉跳,为自己,为月氏。
李世民笑吟吟地拍拍狄提的肩膀,若无其事:“将军不必如此惊慌,我只是去看看,又不是想干什么。况且那是你们的城池,你们怕什么呢?”
狄提艰难地扯动嘴角,心道:就你这么凶残,杀人跟切瓜似的容易,谁见了不怕?到底是谁在传大秦太子温和仁德,谣言哪来的?这些鬼话编出来,不会就是为了骗他们吧?
“将军若是不肯为我带路,那我们只好自己去了。”李世民摊手,一副遗憾的表情。
狄提左右为难,感觉自己不是在引狼入室就是在被跟踪,除此之外,仿佛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了。玄甲军的速度太快,绝不逊于草原上任何一个在马背上长大的民族,而且不受季节影响,冬天也把马喂得膘肥体壮,支撑得起长途远征。
鼎盛时期农耕民族的优势,在此展示得淋漓尽致。
月氏一个盛产马匹的地方,居然有一天比马比不过大秦,这实在是赤裸裸的打脸。
明明二十年前还不是这样的,大秦进步得太快了。
狄提不得不和缓了态度,挤出难看的笑容来:“太子若是要去做客,我等自然是欢迎的。只是,太子真的是去做客的吗?”
你别搞事啊!!
韩信在左侧后方,悄悄碰了碰李世民的臂甲,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李世民不动声色,笑道:“将军放心,我当然是去做客的。劳烦将军带个路。”
狄提勉为其难,忧心忡忡地答应下来。
其他部族全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对李世民越发礼貌了几分。
瓜分俘虏和战利品的时候,太子十分大度,让出去大部分利润,只要了地盘。
冒顿的弟弟呼延,也不过个半大少年,仿佛待宰羔羊一般,也参与了这个瓜分匈奴的会议,——当然,他是被瓜分的那一个。
冒顿的儿子年纪更小,三五岁的个头,以后会活在咸阳,随时准备回草原替代呼延。
谁听话谁就是匈奴单于,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连同匈奴几大部族在内,几百号有些地位的贵族全都被秦军打包带走,送给嬴政瞧瞧。至于这些人是死的还是活的,就看他们跪得够不够快了。
想当大秦的狗,啊不是,大秦的附属,都得竞争上岗。
各自分开整军时,韩信用很确定的语气,和李世民说道:“月氏很心虚。”
“嗯,看得出来。”李世民颔首,“比我以为的还要虚一点。”
“月氏定然有问题。”
“好极了,正好去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
李牧不大放心,给他们准备了很多东西,李世民挑挑拣拣带了一小部分。
“我们是轻装上阵,再多就影响马的速度了。”
“商旅储存的粮草够用吗?”
“差不多吧。”李世民扬眉一笑,“不必担心,月氏带了粮草,我们吃他们的。”
什么?月氏同不同意?他凭什么不同意?
都是盟友,吃你点粮草怎么了?又不是抢。
当然,这一路上要是遇见匈奴的小部落,也不是不能灭个族,再顺手牵羊。
打到哪吃到哪,是玄甲军的优良传统,只要打得够快,就不怕没东西吃。
李牧带着大军送出去几十里,龙城的影子都看不到了。风里送来些许湿润的气息,不再是干巴巴的凛冽刀子。
熟悉草原的就知道,这是春天要来了。
李信安慰李牧:“有我呢,我会保护殿下的,不用太担心。”
“我会时刻关注殿下的消息,一有情况,马上率军来接应。”李牧沉稳道。
“好,后续的扫尾,就交给你们了。”李世民很放心。
李牧蒙恬加章邯,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二十天后,李世民到达了月氏的昭武城。
这是一座很西域化的城池,吸收了很多关于沙漠、游牧、草原与绿洲等元素,看起来自由而质朴,贸易感很浓厚。
竹简和羊皮纸同时存在,葡萄酒盛在玛瑙杯里,白色的石柱上刻着火焰与太阳,骆驼的铃铛摇一摇,用珍贵的香料换取同样珍贵的丝绸。
各种各种浓郁的香气就飘在街道上,有的辛辣如花椒,也有的清幽似兰草,甜甜的奶香和酒香四处逸散,可能装在铜壶里,也可能从牛皮酒囊倒出来。
宝石跟不要钱似的撒了一地,茶叶与瓷器在双方比比划划中交易出去,乱七八糟的语言彼此碰撞,吐沫横飞,还不如手势和黄金来得有用。
玄甲军没有全部进入昭武城。月氏王听到汇报,匆匆派使者来迎,友好协商了一阵子,李世民同意只带八百人进城。
八百,也是个很神奇的数字。
八百精锐,礼貌地骑着马,秩序井然地迈进城门。
陆陆续续,有能听懂的口音,带着恍惚惊奇的表情,目瞪口呆地看过来,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苍天啊!”
“这是大秦的锐士吧?是吧?我不是在做梦吧?”
“额的娘嘞,这是给额干哪儿来了?”
“不会是要开战了吧?”
“浑说啥?这可是两千多里啊……”
“两千里也没拦住秦军过来呀。”
“不对,这是玄甲军吧?玄甲军可不是一般的秦军,看他们这铠甲,这可是大秦最好的明光铠,再看这马,这马鞍马镫,这佩刀……绝对是玄甲军没错了!我在咸阳的时候见过。”
“玄甲军那不是太子的……嘶……”
“啊?太子殿下吗?那我们是不是要行礼?”
千里迢迢赶来做生意的商贾们,做梦也想不到,能在昭武城见到自家军队。
他们七手八脚地低头作揖,因为拿不准来者的身份,不确定该不该下跪。
好在李世民不在乎这个,他随手招了两个看着面善的方圆脸,感觉他们像关中一带的长相,就微笑着和对方搭上了话。
英布小声和韩信用方言吐槽:“月氏居然都不派王子来迎接,太没礼貌了。”
韩信眨巴眨巴眼睛,思量着:“太子都到了,月氏没道理不派身份同等的人来。”
李信悄悄靠近:“说啥呢?我一句没听懂。”
两人的对话变成了三人群聊,李信猜测着:“这还用想?要么月氏王脑子进水了,要么王子有毛病。”
李世民忍不住侧首瞥了他们一眼,继续和老乡套情报。
等到了月氏王宫,才发现李信随口一扯,居然扯对了。
月氏王在嗑丹药,王子病歪歪的,王孙是个傻子。
啧啧啧,难怪月氏底气不足,需要借助大秦的力量灭匈奴,又不敢和大秦太子抢夺领导权和话语权,原来是有内幕的。
在此之前,吕不韦和郦食其都传递过消息,说王子身体不好,但他们一直都没见到月氏王孙,还以为是他年纪小,月氏不让外人见。
没想到李世民一个照面,就看出这王孙有问题。
白色的袍子飘逸如云朵,衣襟袖口用金线绣着一些图腾,棕色皮肤,亚麻的头发卷卷的,眼睛有点蓝,像一只卷毛小羊。
小羊兴高采烈地跑进了宴会厅,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月氏王很无奈,斥了小羊的侍女几句,看表情像是在责怪她没有看住他。
可是小羊也有十六七岁了,不是小孩子,神态动作却一派天真。
郦食其坐在李世民旁边,他最近都在昭武城,太子一来,他就抢了韩信的位置,与太子飞快交流。
“我打探到了一点消息,但不确定,未敢传回咸阳。”
“谨慎些是对的。”
“我猜殿下四岁时,大概比现在的王孙聪明些。”
傻乎乎但很高兴的小羊,转身就向李世民冲过来了,似乎跟自己的四肢没有打好关系,所以有点顺拐。
王离本能地起身,护在太子面前。
“他为什么,要拦我?”卷毛蓝眼睛小胖羊停下来,诧异地开口。
“你会说秦语?”李世民不动声色地问。
“我学过一点儿,字不会写。”小羊笑眯了眼睛。
他的眼睛本来应该很深邃的,就像月氏王一样,眼眶凹陷,轮廓分明,但因为胖,眼睛被挤小了,也失去了轮廓。
“你真好看。”胖胖的小羊拍着手,夸得很纯粹。
“那是你没见过我父亲,他更好看。”李世民矜持道,用目光示意王离不必紧张。
就这小卷毛,李世民秒杀他不需要一秒。
——比张良还菜多了。
“有多好看?”
“像月亮一样。”
“哇!那真的很好看了。我叫来察儿,你呢?”
月氏王把来察儿叫了过去,言语两句,将这傻孩子打发走了。来察儿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好像想认识新朋友、但被强行带走的卷毛小白狗。
怪可爱的。
月氏这是要完了。
老骥伏枥的月氏王,六十岁出头,白发苍苍,备了丰盛的宴席招待贵客,倒是挺客气。
双方都有翻译,沟通起来慢一些,但没人在意这个。
貊炙(烤全羊)、马奶酒、鹿头炖猪肉、胡麻饭、胡桃饼和一些认不出来原材料的野味,李世民确认了一下餐桌上没有人的碎片,就放心下来。
“太子远道而来,还带着兵马,是为了什么事?”月氏王直白地问。
“我对昭武城向往已久,听说王宫的柱子都是黄金铸的,心生好奇,正巧离得不远,就过来看看。”
“商人都喜欢夸大,哪有那么多黄金,只不过是贴了金箔而已。”月氏王谦逊道。
目光所及之处,地上都铺了极华丽明艳的毯子,似乎是崇尚繁复之美,鎏金的柱子和纯金的器皿上,都雕刻着狮子孔雀等花纹,刻得很满,金灿灿的,比李世民的审美还要再靓丽十倍。
“我一直很想要这样一座宫殿,可惜咸阳宫太旧了些。”李世民惋惜。
“重建就是,你们又不缺黄金。”
“劳民伤财的,还是算了。”
月氏王被这一句话噎住了,静了静,试探道:“太子准备在昭武城住上多久?”
“这取决于,我与大王能否达成共识。”他轻轻转动着金酒杯,但一口没喝。
“不知太子想要什么样的共识呢?”
“我要祁连山。”李世民淡定得像在说,我要一个鸡腿。
月氏王大怒:“太子这是什么意思?存心来挑衅的吗?祁连山是我月氏最重要的山脉,你说要就要?难道我说要你们的泰山,你们也给吗?”
“大王何必动怒?”李世民老神在在,气定神闲,不仅一点都不在意,还笑得云淡风轻,“祁连山与我大秦边境相隔两千里,我即便要了,也不可能把这片山脉全部占了,不过是拿来走商的罢了,又不妨碍你们月氏正常放牧生活。急什么呢?”
几句话功夫,双方就有剑拔弩张的趋势,直接导致宴客厅所有人都没有用餐的兴致。
除了韩信,他一脸认真地切着烤全羊,把一块块酥酥脆脆的肉放进胡桃饼里,撒上胡椒,两边一捏,夹成半月形,心满意足地吃起来。
一边吃,一边还给李世民做了一份,放在金盘子里。
“这羊肉很好吃。”韩信推荐。
“比狼居胥山的还好吃吗?”李世民笑言。
“月氏的炙羊肉香料很足,吃起来很香,还有点麻舌头。”美食评论家在线点评,若无其事。
大约是“狼居胥山”这个地点,触动了月氏王,他看上去余怒未消,但虽挂着脸,却始终没有气冲冲离开或者叫侍卫动手之类。
要不是知道月氏现在外强中干,矛盾重重,李世民也不会这么肆无忌惮,跑人家地盘来要人家的山脉。
“太子这话,可太过分了。祁连山,可是纵横千里的山脉,怎么可能给你们?”月氏王硬邦邦地说,好像连花白的头发胡子都要炸起来了,像一只年迈的狮子,还想逞逞年轻力壮时的威风,可惜老了。
被老狮子威慑过的小动物兴许还会怕他,但是不好意思,大秦的太子谁也不怕。
月氏的实力,从来没有威慑到过大秦。
“不是给,是分。”李世民一本正经地与他讨论,“大王也说了,祁连山纵横千里,我要那么长的山脉干什么呢?这么大地方,有几个秦人?我只要一点点。”
他煞有介事地捏起拇指和食指,以表示一点点就一节指腹那么大,真的很小很小。
得亏老头没有什么心血管疾病,不然当场就能被气晕过去。
“从未听说有这种直接要山的行径!”月氏王用尽了一辈子的涵养,才没有破口大骂。
“大王说笑了。几十年前这块地方,也不是你们月氏的,而是乌孙的。乌孙只是被你们赶走了,可还没死绝呢。”李世民微笑,“不久之前,我们联系上了乌孙王。大王要不要听听,乌孙是怎么说的呢?”
月氏王的表情一僵。
李世民优雅地展开一份帛书,直接开大:“乌孙王许诺,把河西一带,包括焉支山在内,方圆千里,全都送给我们大秦。这是乌孙王的国书,大王要不要看看?”
欺负老头多有意思。
外交嘛,就是这样的喽。
大秦能跟月氏联手打匈奴,当然也能跟乌孙联手,调转过头打月氏,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昨天的盟友也可能明天就是敌人,一切以大秦的利益为准。
底线就是这么灵活,瞬息万变。
月氏王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他要是不明白,月氏的版图不会在这几十年里疯狂扩张,挤得乌孙戎羌匈奴都丢失了很大地盘,自己占据了东西方最大的商贸路线。
西域和大秦之间所有的往来,都隔着一个月氏,两头赚,赚得遍地黄金。
谁看了不眼红?
乌孙的愤怒,可比如今的月氏王还要多得多。
“焉支山是我月氏牧场,跟乌孙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说让就让?他算哪头狮子?”月氏王怒火中烧,胸口不断起伏,旁边一个祭祀模样的人连忙给他金杯送汤,还服了颗丹药似的东西。
李世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耳朵向郦食其方向一侧,借举杯的动作遮掩,耳语道:“他服丹?”
“极西之地有神丹,说是能延年益寿,可治百病。”
李世民几乎想笑了。
看,果然全天下雄心壮志的君主,到年老的时候多半都不能幸免。
不管这个极西之地是身毒安息还是大食,或者什么其他国家,但是包治百病这话一出,就绝对是骗人的了。
别说治病了,能不能止痛都不好说,最多也就求个心理安慰,吃完感觉自己好一点了,至于会不会死得更早,得看这丹药里有没有什么硫磺石灰水银宝石金银。
哎呀,这就是天命啊。
多吃点,最好明天就暴毙。
他淋过的雨,巴不得加大一百倍,浇到月氏王脑袋上,把老头浇死才好。
卷毛小羊就挺好的,赶紧让小傻子继位。
月氏王用了丹药之后,不到片刻,就肉眼可见地脸色红润了很多,好像一下子把气血和精神加满了,神采焕发的。
大秦的将军们略有点骚动,不想让月氏的翻译听懂,于是方言小声乱飞。
“这是吃了人参吗?”
“人参不能乱吃吧?我之前有一回才啃了两口,就流鼻血了。”
“谁让你生啃的?”
“不如煲鸡汤,很香。”
“老头这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
“猴屁股很红吗?”
“这丹药真有用?那要不要带点回去给陛……你打我干嘛?”
英布被李信一个头槌,锤得脑袋差点磕到他自己大腿,抬起头的时候又差点撞到桌子。
他们并没有卸甲,虽习惯了甲胄在身,但突然被打到头,还是觉得脑袋瓜子嗡嗡的。
月氏王精神抖擞,看着有点亢奋过头了,连额头和耳朵都发红,一张口声音也昂扬起来。
“乌孙的东西,我们月氏可不认!”
“大王的意思是,你不愿意?”
“我们当然不愿意!有本事你就派兵来打!都说你们秦军勇猛,但长途远征,后继无力,我还真不信,你们能从月氏手里抢走焉支山!”
李世民好整以暇,叠着乌孙的国书,把它卷成了一条小老鼠,淡定道:“哦,也不是不行,乌孙的兵马离这也就一百里——可能还不到一百里。先打打看吧,反正我年轻,我不着急。”
月氏王倏然变色,马上派人去探查是不是真的。
按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下令动手,直接把大秦这边的人全抓起来。
但是月氏王的脸色不管怎么变,他都没有不管不顾地掀桌开战。
还坐着,那就还有的谈。
“乌孙的动作这么大,大王你居然毫无察觉吗?”李世民故作惊讶,“你对月氏的掌控,是不是太弱了些?”
月氏王有点破防,努力绷住,不被带进沟里。
“乌孙凑不出几万兵马,没什么可怕的,不是月氏的对手。你休想拿我的手下败将来威胁我。”
“听说王子的身体不大好?人到中年,就只有王孙一个孩子?”李世民悠悠说着闲话,“王孙不会是三代单传吧?这么金贵?”
“太子莫要咄咄逼人!”
“大王似乎还有还有几个弟弟,不会都很安分吧?”
“来人,送客!”
“王孙瞧着天质自然,不大聪明,他娶妻了吗?”
“你别以为我不能把你怎么样!”
月氏的侍卫在狄提的带领下纷纷围拢过来,李世民依然从容端坐,眨眼的速度都不带为此快上一点的。
他举起马奶酒,只慢悠悠尝了一口,赞道:“这酒也不错。我一路走来,得见昭武城如见枝头黄金花,煞是喜爱,实在不忍见这么繁华的城池陨于战火之中。可惜,当真可惜。”
月氏王的脸涨得通红,狄提连忙走过去,劝了几句。
郦食其也做出劝太子的样子,实际上是在说:“狄提是王子的女婿,他姊也嫁给了王孙,就是最近的事,消息还没传到咸阳。”
“哦,这关系可够近的。”
小卷毛的小舅子兼妹夫,宫廷侍卫长之类的角色。月氏把他派出去打匈奴,是不是也存着试探大秦深浅的意思?
以大秦现在的兵力,你就试吧,一试一个不吱声。
月氏王压抑着怒火,青筋都要爆出来了,最后按捺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勉强坐下来,继续谈。
郦食其小声道:“殿下不要赶尽杀绝,等臣转圜一下。”
李世民点了点头。
王离的手都握到刀把上了,旁边韩信提醒李世民:“肉再不吃就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不饿,你吃吧。”李世民温和地看着他。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吃?”英布嘀咕。
“月氏不敢动手,看不出来吗?”韩信敏锐地发现了,毫不客气道,“好日子过太多了,连王城的禁卫军都这么松散,能不能打过乌孙都不好说。”
军队的强弱,在作战的时候,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月氏在观察大秦,大秦当然也在观察月氏。
两个月下来,李世民和韩信就把月氏军队摸得透透的。
月氏在衰落,无可避免地衰落,就像刹车失灵的车子在下坡路上一直往前冲,想停都停不下来。
没有稳妥的继承人,是要命的事。现在还没乱,只是因为月氏王还活着,勉勉强强还能镇得住局面,等他一死,不,不用等他死,只要他一病,内乱与外战马上就爆发了。
到时候王孙那小羊羔,会不会真被当羊吃了,都不好说。
毕竟月氏也会拿活的俘虏当祭品,那反过来也合理。
郦食其起身,行着月氏的礼,说着月氏的话,流畅地谈笑风生:“大王莫要生气,我们殿下自幼极为受宠,难免娇惯任性了些,说话不计后果,没有要损毁两国邦交的意思。我替殿下敬大王一杯,还望大王多多包涵。”
狄提低声翻译加劝说,月氏王牙都要咬碎了,才举起杯子,顺坡下驴。
“你们太子,很不礼貌。”
“年轻人嘛,气盛一点可以理解。”郦食其笑道,“咱们毕竟是盟友,有什么话还是可以好好商量的。”
“他可没有好好说的意思!”
“我们殿下哪里都好,就是好战了一点点。”
“你们大秦的一点点,是不是和我们月氏的不一样?”月氏王挖苦道。
“对月氏来说,失去商道,和失去牧场,哪个更不能忍受呢?”
“都不能。”
“不过我们殿下想要的只是商道,最多再养点马驻点兵,这兵和马也是为了保护商旅才放置的,从九原郡往西北,这么大地方,秦人总共两千万,能有多少到塞外呢?就算祁连山全给我们,也用不了这么大地方。大王您说是不是?”
月氏王若有所思。
“何况秦人不爱放牧。”郦食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我们大秦,是犯了重罪,才会被流放到九原郡的,移民戍边可是要费很大劲,给不少钱粮,才能凑齐人数的。阴山尚且如此,何况祁连呢?”
月氏王的脸色缓和了些,但仍不悦:“是你们太子不讲道理,开口就要祁连山,难道能怪我因此生气吗?”
郦食其少不得再说和几句,把月氏王哄住。
“我们太子从小就这样,经常说些石破天惊的话,皇帝陛下都被气过不止一次两次了。”
“大秦的皇帝不管管他吗?”
“这哪管得住?大王有所不知,太子是我们陛下第一个孩子,就跟月氏的王子一样,是最重要的。陛下爱重太子,从一岁起就亲手抚养,告祭太庙都是抱进去的……”
不需要添油加醋,实话实说就已经足够了。
“陛下本是不愿放太子离开咸阳的,奈何太子非要走,连皇帝陛下都拦不住。”
月氏王抬眼看向狄提,侍卫长给予了肯定的点头答复,低声补充:“大秦太子打仗的时候太快太凶,确实谁也拦不住。”
“你也?”
“我恐怕也拦不住。”
月氏王眼角的皱纹抽动了两下,众人面前,甚至不敢颓然叹气。
想想病殃殃的儿子,傻乎乎的孙子,再想想外面来势汹汹的乌孙,底下不安分的弟弟们,最后看看闯到家里来的大秦太子。
无言以对。
郦食其趁热打铁:“我们大秦和乌孙不一样,我们跟月氏可没什么死仇。不过就是分些金子而已,商道又不止一条,何必为了这个开战呢?真打起来,乌孙和羌族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候麻烦的还是月氏。”
若非如此局面,月氏王怎么可能在这听秦人鬼扯?
“可你们引来了乌孙,不是要开战的意思吗?”
“当然不是。”郦食其断定,“只要大王愿意让出些许地方,乌孙之危,自有我们殿下去解。”
“他要如何去解?”月氏王一顿。
郦食其飞快地把这轮对话,概括给李世民听。
太子便笑了:“这太容易了。告诉他,只要与我签订国书盟约,把我要的地方全部给我,乌孙那边,我保证他们自动退兵。”
第197章 求你了快回去吧
兵马未动, 情报先行。
李世民敢这么大喇喇地闯进月氏王城,又能派使者挑动乌孙复仇,自然做好了所有的打算。
每一次看似莽莽撞撞的动作, 都是算计过的。
月氏王当然不可能愿意割地,但是,他难道愿意同时和乌孙大秦开战吗?
大秦之凶残, 随着商旅一年又一年地过来, 早就传遍草原了。
活生生的匈奴,生命力那么顽强的匈奴, 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杀得血流漂橹,还剩的活口都得听大秦指挥, 当大秦的狗。
怎么能那么快那么凶悍?
“此事,我得与其他部族首领商议后, 才能给你答复。”月氏王抛下了这句僵硬的话,“请贵客休息一下。”
“我不急,就是不知道乌孙急不急。一百里,最多一天就到了,大王可要做好准备。”
李世民隔岸观火,好像那火不是他放的一样。
月氏王气哄哄地甩袖走人,让狄提招待客人们。
偏游牧的王国,都是首领和一些大的贵族共治的,话语权的多少也比较看首领本身。月氏王的权力因年老而下滑, 儿孙不争气,他自己也焦灼。
月氏紧急开会,大秦悠闲赏花。
王宫的后花园建得富丽堂皇, 在这个初春的季节,居然引了温泉水来增温, 还搞了琉璃花房,培育了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朵。
这雾气袅袅、争奇斗艳的奢侈景象,咸阳宫都看不到。
小卷毛蹲在花丛里撒糖喂蚂蚁,他喂了多久,李世民就看了多久。
他终于喂完了,脸上展开大大的笑容,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舒着懒腰,才发现有客人来了,连忙吨吨吨地跑过来。
感觉随时都会左脚绊右脚,然后吧唧——
不,是Duang地一声,摔趴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微胖的卷毛一个踉跄,惊得王离汗毛都竖起来了。
李世民反应如闪电般迅捷,胳膊一伸,手一拉,就把歪斜的来察儿稳住,顺手拍拍他的肩膀:“小心!没事吧?”
“没有事的!你速度好快,你真是个好人!”
是吗?月氏王现在恐怕恨不得生啃了他。
“你在喂蝼蚁?”
“嗯嗯,他们喜欢吃糖,还有甜甜的果子、酥酪……”
来察儿扳着手指数,数着数着数错了,有点茫然地抠了抠手。
李世民坐下来,一手支颐,温和而耐心地看着他,笑道:“坐一会,你站着应该挺累的。我来得匆忙,没给你带什么礼物。”
“我看见你折的小老鼠了,好神奇,你能给我折一只吗?”
你也挺神奇的。李世民想着,随口道:“你当时不是出去了吗?”
“我又回来了呀。”
“回来做什么?”
“看看你,看看你们。一下子来了好多客人,我好高兴。”
“平常没有这么多客人吗?”
“没有的。只有一些看病送药献礼的,我不爱吃那些东西,好苦的。”
“我也不爱吃药。”李世民从身上翻出一团皱巴巴的手帕,“那边有泉水,你能帮我打湿它吗?”
“好的。”来察儿兴冲冲地接了任务,在狄提欲言又止的狐疑目光里,乐颠颠地把手帕弄湿,滴滴答答带着一路的水,回来的路上还把自己袖子弄湿了。
“轻轻拧干,不要太使劲,这个布料容易皱,好,然后再展开,抚平……”
轻薄的丝绢在胖乎乎的手中展开,浸润了春风和花香,很快就丝滑而半干了。
“等它晒干,我教你卷老鼠。”
“好呀好呀,你真好。”来察儿就这么乖乖坐在那里,两只手拎着手帕,吹啊吹,想让它快点干。
狄提与一众大秦的将军们都露出了惨不忍睹的表情。
英布和韩信勾肩搭背,忍不住方言加密吐槽:“这是在遛狗吗?”
“狗没这么听话。”
“还是你会骂。”
“我明明在夸。”韩信奇怪道。
李世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来察儿聊着天,不需要特意套话,这实诚孩子就已经快把祖宗十八代的事全抖落出来了。
狄提好几次想阻止他,但他不以为意,兴高采烈比比划划,手势那么多,居然都没有把手帕抖落。
“你的秦语说得非常好,学了很久吧?”
“学了十年呢。”
“学这个干什么呢?”
“我喜欢大秦的使者和商人,他们会带。每年都有新鲜的,我想跟他们说话。”
“有译者。”
“可是译者是译者,不是我啊。”
李世民怔了怔,微妙地被说服了,他竟,并认可而赞叹:“是这个道理,你来,我一定学月氏语,同你说话。”
王离默,折寿。 那范围可太广了。
来察儿立刻雀跃起来:“真的吗?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呢?”
狄提恨不得上手,把自家王孙扯过来,别跟大秦太子聊了。再聊下去,来察儿能把自己卖了。
平常去跟大秦商人买东西,亏点钱就算了,月氏不差钱,大秦太子可不止要钱,他还要命。
显然两边臣属的想法,不足以动摇主君。李世民坦荡道:“离得有点远,我回去之后,我的父皇大概不会放我出来了。”
王离:请去掉大概。
来察儿凑近,白白胖胖的脸神神秘秘道:“我可以去大秦吗?我一直都好想去……”
李世民忍俊不禁:“这个我说了不算,你得得到你祖父的同意。”
来察儿趴在了石桌上,继续抖手帕,很是遗憾:“祖父不会同意的。”
“他也是担心你。”
“我知道,因为我不聪明嘛。”
“你没有不聪明。”李世民怜爱地摸摸他的脑袋,卷毛的手感不错,“你会秦语,我却不会月氏语,你看,你不是比我聪明吗?”
“对哦。”卷毛精神一振,笑得很开心,“你说话好好听,难怪大家都喜欢你。”
“大家?”
“大秦的使者和商人们哪。提起你的时候,他们脸上都在发光,好亮好亮的光。我能感觉得到,他们都特别喜欢你。”
李世民真的有点奇怪了:“你很敏锐,友善亲和,学语言也快,但是为什么……”
他没有问下去,来察儿却主动道:“你不知道,我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没治好,死了好多医者,然后就这样了。他们都说我小时候很聪明的!”
李世民把嬴政代入了一下月氏王,瞬间就明白,他为何这般纵宠这个傻子王孙。
“你现在也很聪明。”李世民笑吟吟,拿走他的手帕,“我教你,你定会学得很快的。”
“嗯嗯。”来察儿真的很专心,虽然笨手笨脚,但李世民放慢了速度,每一步都停下来,等他看了又看,模仿着动作,把自己的手绢对折,这样那样,慢吞吞,摆弄了一刻钟。
“是这样吗?我好像弄错了……散掉了……”
“没关系,我们从头再来。”
一个教了很久,另一个学了很久。
“我学会了!”来察儿跳起来,转着圈圈,举起他手里的那只绸缎老鼠,喜上眉梢,“狄提狄提,你看,我学会了!我要去拿给祖父看!”
他突然就举着老鼠跑远了,狄提差点追出去,连忙让人跟着,自己还得留下来待客。
“你们大王开这么重要的朝议,他就这么闯进去没关系吗?”李世民手一抖,老鼠重新变回手帕。
“会有人拦住王孙的。”
“拦得住吗?”
“……”
李世民一点也不急,他有什么可急的,他能在这看花看一天,但是月氏可等不了一天。
军情比火还急。
不到两个时辰,月氏王就再度请他们去议事了,这次连王储和王孙都在。
吉祥物来察儿跳起来和李世民打招呼,挥舞着他的小老鼠。他的父亲脸色蜡黄,一副随时会嘎的样子,轻声提醒他坐好。
他倒也算薛定谔的听话,很快坐好,乖乖听着他不知道能不能听懂的外交对话。
王储气若游丝,但有条有理地开口:“我月氏,愿意让出焉支山的部分,来换取大秦的许诺。”
“部分是多少?只有焉支山吗?那可有点少。”李世民追问。
“太子殿下,请听我说完。”王储坚持。
李世民挑眉,等了等。
“我们希望,月氏的子民,不必迁徙,依然可以在祁连山放牧。”王储平静道,“这是我的父亲,我,还有来察儿共同的意思。”
“哦?”李世民微微侧首,看向郦食其。
郦食其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可以讨价还价。
“那若是起了冲突呢?”李世民尖锐道,“譬如我们想建个马场,那肯定要最好的牧场,那里如果已经有月氏的部落了,到时候怎么划分?”
“可以谈。”
“怎么谈?”
“坐下来谈。”
李世民乍然起身离座,仿佛只一个眨眼,就来到了来察儿的身边,摊开一份简略的地图,笑道:“焉支山附近最好的牧场在哪?你可以告诉我吗?”
“可以呀,在这里。”来察儿伸出手指,很自然地点在地图上,认真道,“这里的草和水都很好。”
月氏王和王储纷纷变色。
“来察儿!别说话!”月氏王脱口而出。
“哦。”来察儿闭上嘴巴,但不过一秒,他就疑惑道,“可是他迟早会知道的呀,大秦的军队会到这里的。”
李世民只是微笑,从容地看着他们。
“月氏尽可以拖延,我拖得起,大王你拖得起吗?”
月氏王就这么与他对视,透过李世民一个人,就能看到整个大秦。
唯有极强盛的国家,才能养出这样的太子。
而有这样的太子,秦国又何愁不强盛?
而且他还那么年轻。
若将目光再移向大秦的使者,大秦的武将,大秦的兵马,那种野心勃勃的进取心、谋定后动的危险性,更是扑面而来,防不胜防。
而月氏偏偏……
月氏王看了一眼自己的孙子,再看一眼大秦的太子。
这明晃晃的对比,多看两眼,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可他甚至不敢死。他必须得多活几年,不然他怕他前脚死了,后脚王孙连带月氏都被瓜分了。
以大秦的作风,月氏就是第二个匈奴。
月氏王与儿子交流了几句,不得不松口道:“若你们看上了牧场,我们月氏就让出去。”
听起来月氏吃了很大亏,但祁连山这种地方,月氏人肯定要比未来的秦人要多得多的。秦人最多能过来几万,那么大地盘让大秦挑,能占几片牧场?
和月氏人的生活习性不同,秦人肯定是要种地盖房子的,甭管收成怎么样,先种了再说,那他们青睐的土地,和月氏也许也不一样,有很大的转圜余地。
基于这一点,月氏和大秦有的谈,但和乌孙没得谈。
那本来就是人家乌孙的老地方,要是被乌孙抢回去,想抢回来就难了。
“那还请大王在盟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这河西四郡的所有地方,都是属于大秦的,包括乌鞘岭与河湟渡口,当然还有焉支山。”
李世民信手展开他理想中的地图,和蔼可亲地说出了如上这段话。
月氏这边所有人都震惊了,除了慢十几拍的来察儿。
“这四郡哪来的?河西哪来的郡?”月氏王惊呼。
“我和我父皇设置的。好听吧?”
其实是抄大汉的,但这不重要,好听就行。
“河西四郡?你怎么不去抢?!”月氏王气得头晕眼花,心跳都快停了。
王储没法扶,他身体更差,只能让来察儿过去扶一下。
“大王说笑了,我们是在缔结盟约,说什么抢不抢的呢?那多伤和气啊。”李世民施施然道。
和气个屁!
月氏王要是年轻二十岁,宁愿跟大秦拼个你死我活,也绝不受这种侮辱!
来察儿是全场最不受影响的那一个,他无辜地问:“祖父为什么要生气?”
月氏王霎那间悲从中来,心中哽咽,面上还要强撑着硬气。
“大秦想要,给他们就是了,反正月氏也打不过,打输了不仅要死人,还要割地赔偿,最后都是一样的。”
来察儿用一句话,杀死了他的父亲和祖父。
“不是这个道理。”王储似乎想和他说什么,但觉无力,说了也没用。
“给大秦总比给乌孙好,对吧?”来察儿的头扭过来,又扭过去,懵懵懂懂,却又有点意思。
事实确实是这样。
大秦离得远,人少,就算名义上划给大秦,一时半会也还在月氏手里,以后还可以掰扯,不必开战。
月氏那边激烈沟通了一阵子,最终决定接受这个盟约。
而大秦呢,要的就是名义,就是法理,现在是我的,以后就是我的,军队会有的,人也会有的,大秦的边疆一直往外扩,大秦的百姓一直往外走,走到哪,哪里就是边疆。
至于边疆为什么总刷新不同的蛮族,那是蛮族的问题,不是大秦的问题。
双方非常郑重地签订了盟约,互换国书,搁置争议,月氏让出四个郡,与大秦共同开发祁连山。
“乌孙那边……”月氏王好像老了十岁,连脊背都挺不直了。
“这个容易,我去谈。”李世民自信道。
郦食其主动请缨:“其实臣去就可以了。”
“我去,效果最好。因为谁也不敢对我动手。”李世民带着将士们去见乌孙,永远淡然自若,来去如风。
“我说的话,乌孙会听;我许的诺言,乌孙会信;我定的盟约,整个草原都得遵守。”
这才是李世民此行的意义。
傍晚的时候,玄甲军与乌孙的部族半路相逢。
乌孙的昆莫(类似单于)猎骄靡,远远地骑马迎了出来,沉稳地问:“太子殿下是来兑现承诺的吗?”
“当然。”李世民笑道,“我们来重新规划牧场吧。”
猎骄靡的父亲,上任昆莫难兜靡死于月氏之手,乌孙被月氏驱逐,又被匈奴欺压,四处流离,他年纪轻轻就憋着一股子郁气,倒是和冒顿有几分像。
只不过乌孙复仇的对象是月氏,这可真是妙极了。
“我手里的牧场现在多的是,匀你一些是没问题的。只不过,按我们约定好的,你们乌孙,得对大秦俯首称臣,乌孙以后的部落首领,由大秦任命,甚至昆莫由谁继位,都得上报大秦,得到大秦皇帝的允许。”
猎骄靡接受得很快,不仅很快,他还问道:“那律法呢?乌孙人要遵大秦律法吗?”
李世民不假思索:“你们内部的事,按你们的规矩来,但只要涉及了外人,不管是匈奴、月氏还是秦人,都按大秦的律法来。没问题吧?”
“没问题。”猎骄靡爽快道,“我听说秦法改了,不是那么苛刻,我们能遵守。”
“这么干脆?”李世民忍不住笑了。
“你是个公道人,大家都知道。只要听你的话,我们就能得到牧场,这有什么不可以呢?”猎骄靡诚心实意道,“你灭了匈奴,还能让月氏乖乖听话,我又不傻,我还能比他们更强吗?”
遂带着乌孙的部族,向大秦太子单膝而跪,俯首贴胸,向天地与太阳发誓定盟。
草原的太阳红彤彤的,悬挂在地平线上,见证了这俯首称臣的一幕。
而对李世民来说,这不过是很寻常的事。
他今天接收乌孙称臣,明天跑到月氏玩来察儿,后天逛逛昭武城的街市,再过几天去焉支山溜达溜达,现场考察并刻个石头当记号。
什么?玄甲军的粮草谁出?
当然是月氏出了,月氏是冤大头。
“月氏的领土还真不小。”大秦太子如此感叹。
狄提人都麻了:“殿下你不想家吗?”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不用打仗,当然要多玩一会。——你们这边最好的温泉,除了王宫那个,其他的在哪里?”
“我知道我知道!我带你去!”快乐小卷毛连声应道。
“真乖。”李世民摸摸他的头,“我还想要一点特别的东西,有没有什么是月氏或者西域有,而大秦还没有的?”
“诶?我不知道大秦都有什么……但我可以带你到处逛,你喜欢什么,都可以送给你。”
“好孩子。”李世民路过石化的狄提,悠然地把王孙拐跑了。
月氏上下无声呐喊,着急忙慌地打包了一堆东西当礼物,终于、终于把这活爹送走了。
路过乌孙的时候,猎骄靡还热情地给李世民送了只猫头鹰。
“你喜欢这个?”
“这是我们部族的标志。”猎骄靡仰望着他,“以后你有需要,我们乌孙会像鸮一样,听候你的差遣。”
“可我已经养了一只鹞鹰了。”
“不妨碍,鸮喜欢夜里活动,白天都在睡觉,不会跟殿下的鹰打架。性情温顺,也可以陪皇孙玩耍。”
“那我给它取什么名字好呢?”
“殿下赐什么名,都是它的荣幸。”
“我若是叫它‘夜鸮靡’呢?”
“那便是我的荣幸。”猎骄靡带着笑意,“‘靡’在乌孙语里,是首领的意思。”
真会说话。
李世民便收下了这只象征两方友好的猫头鹰。
猎骄靡亲自带人护送他,一路送出去好几百里。
“再远,可就出了你们乌孙的活动范围了。”
“如今草原都是大秦的臣属,我有什么可怕?”
太会说话了。连大秦的将军们都不由得感叹。
李世民私下里捅咕韩信,压低声音:“如何?”
“我都记住了。”
“记住什么?”
“所有的路线。”韩信笃定道,“无论是东胡、乌孙、月氏、还是戎族,我见过的这些异族,我都能打赢。你放心。”
李世民失笑:“对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草原的野花开遍马蹄时,他们带着乌孙送的物资,靠近了龙城。
远远地,就看到了黑底红字的旗帜,这边一个秦,那边一个李。
李牧如释重负:“再没有你的消息,我就要睡不着觉了。”
“我也没走多久啊。”
“陛下的亲笔信,都送到我手里了。求你了,赶紧回去吧。”
“我还没去见见东胡王呢。”
“别见了,我替你见过了,这是盟书。”
“还有戎羌……”
“都在这儿了,拿去。”李牧面无表情地把一叠至关重要的文书全都塞李世民怀里,“先吃饭,吃完就走。”
“倒也不用那么急。”
“急,很急。你再不回去,陛下能把我们都吃了。”
“阿父不吃人。”
“呵。”
李牧不听他狡辩,盯着太子吃饭休息,火速打包,连人带马带文书带猫头鹰什么都带,火急火燎地把尊贵的快递送到蒙恬手里。
“好了,接下来就是蒙将军你的任务了。”
“怎么急成这样?”李世民莫名,“这才六月。我本来想过几个月再回去的。”
蒙恬低低道:“陛下病了,紧急召殿下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