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 太子班师回朝,皇帝陛下亲率公卿百官,迎至咸阳外十里。
这是莫大的荣耀, 但李世民实在高兴不起来。
从看见皇帝车架的第一眼,他就在观察他的父亲。
站得还挺直的,依然是一贯渊渟岳峙、八风不动的样子, 好像天塌下来都不能让他为之惊慌失措。
但是……
嬴政没有平常那么松弛自然, 他整个人都有些紧绷,好像维持这样如常的表象, 需要他花费不少力气似的。
李世民没有耽搁,匆匆走了流程拜见。
嬴政一把扶起他, 手很凉,比平常凉得多。
李世民心中一沉, 若无其事地握住对方的手,顺着力道,上了天子车架。
“什么病?严重吗?怎么不在宫里好好养着?”
“没什么大碍。”嬴政冷静。
太子刷地凑近他,永远眼疾手快,眨个眼的功夫,就已经伸手摸到了嬴政的额头。
“无礼至极。”嬴政欲拍开这小子的手,奈何身体反应慢了一慢,动手的时候,太子已换了动作。
他顺手摸了一下嬴政的眼睛。
“你是不是欠打?”嬴政没好气地斥道。
“你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都要靠敷粉掩盖气色不好了?感觉好惨淡好憔悴。”
嬴政微怔, 狐疑道:“很明显吗?”
他明明遮掩过了,自以为不会被臣子们发现。
“在我眼里很明显。——蒙毅呢?”
“找他作甚?”
“你太犟了,不如问蒙毅, 或者夏无且,到底什么病。”
“没大没小!”
“你都不爱惜自己身体, 还不许我说了?”
“你这么大的功,我自然要亲迎郊外。”
“确定不是太想我了吗?”
“真难为你说得出口。”嬴政刚嫌弃完,就又被搭上了手腕。“又干什么?”
“给你诊脉。”
“你何时学的岐黄之术,我怎么不知?”
“看过几本医书。”李世民一本正经。
父子俩诡异的相声甚至没有坚持到咸阳宫,半路上嬴政就忽然喘促不止、面唇青紫。
在刀光箭雨中都没有多紧张的李世民,一瞬间变了脸色,连忙接住倒下的他,紧急呼叫夏无且。
医丞就在附近待机,急急忙忙上了车,蒙毅在李世民的招手中,也跟着上来了。
就这么一分钟,嬴政就昏厥在李世民怀里,呼吸不稳,脸色苍白。
“到底什么病?怎么说昏就昏的?”李世民急了。
“殿下莫急,容臣先施针。”夏无且到底经验丰富,迅速拿出针囊,刺入嬴政手上的穴道。
那一根根银针旋转着扎入血肉经脉,医丞随之解惑:“应是心痹。”
“啊?”李世民想到了华阳太后。但嬴政与华阳太后没有血缘关系,这心疾也没有遗传下去。
“臣观之是邪毒入心,气闭不行,肢冷如冰,血逆上冲,胸胁胀窒……”夏无且低声道,“许是多年劳累、气血损耗、忧思过度导致的。”
“之前都好好的……”
“殿下,陛下不年轻了。”夏无且知道太子不会介意这种话,才敢直白道,“人的年纪一长,连骨头都会变脆,气血衰弱,五脏疲惫,是没有办法的事。臣上次去看王翦将军,他举个杯子手都会一直抖,根本控制不住。从前王将军哪有这病?这就是老了。”
他看似是在说王翦,其实说的就是嬴政。
李世民一阵茫然。
人是会老的,会生各种病痛,李世民当然知道。但他与嬴政都太忙,总觉得还有好多好多事没做,一年四季都排得满满的,忙着忙着,就把自己忘了。
嬴政不年轻了,这是当然的事,不吃丹药也照样会有突如其来的急症,搞得咸阳宫兵荒马乱。
所以才接连催促太子快点回来。
咸阳现在需要太子,非常需要,比草原需要得多。
“这是第二次了。”蒙毅补充道,“六月初的时候,陛下晚上批阅奏疏时,忽觉胸闷气短,时有心痛,医丞开了药,吃完好些了。但过了几日,再度复现,陛下起身时直接站不稳,冷汗涔涔,面白如纸,药还没煎好,陛下就不省人事了。”
“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李世民问。
“北辰殿内,近身当职的都知道。外臣除了臣和兄长蒙恬,旁人都还不知。”蒙毅尽量镇定地描述,“殿下一日不归,臣与陛下都心忧如焚。如今你回来了,臣也就放心了。”
“大约一刻钟。”蒙毅不假思索。
“那这次……” “殿下也读过医书,当知道,这种事,是没法断定的。”
“心痹之症,不该
“那得簸,臣不敢针这么凶险的穴位。”
“我来。”李世民干脆道。
“殿下!”蒙毅和夏无且纷纷拦他。
“先等等,这可不能乱来。万一……”蒙毅不忍再说下去。
“针内关与郄门穴,亦可宽胸理气、宁心止痛,殿下莫急,莫急。”
两人好说歹说,才把太子劝住。
这要是让太子动手,万一出了事,简直想都不敢想。
三族都危。
好在上天怜悯,不到一刻钟,嬴政就幽幽转醒,因急喘而呛咳了几声,蒙毅连忙奉上温热的药汤。
李世民接过来,准备喂嬴政喝。
要强的某人硬撑着坐稳,自己把药汤喝了。夏无且暗自松了口气,这才把针拔了。
“你感觉怎么样了?”李世民眼巴巴地盯着他。
“没有大碍。”
“你觉得我是月氏王孙吗?这种话我也信?”
“嗯?”嬴政最近收到的信里,有提到月氏那个小傻瓜,倒不至于听不懂。他皱眉不悦,“你说话真是越来越放肆……你哭什么?”
铠甲都还没来及脱的太子红着眼眶,转眼就泪眼汪汪。
蒙毅与夏无且默默别过脸去,权当自己是角落的蘑菇。
蘑菇是没有眼睛的,也不会说话。
“你……你病了怎么都不告诉我?”
“你都跑昭武城去了,怎么告诉你?”
“我以后再也不跑了……”
他的泪水无声地落下来,吧嗒吧嗒地滴落在铠甲上。
草原上所向披靡的天策上将,缩成一团,哭得稀里哗啦,这很合理。
“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说哭就哭?”嬴政无可奈何,声音低微,“我还没死呢。”
这话不说还好,说完哭得更厉害了。
总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只是那时的太子要更小点。
“你好歹注意些,这么多人呢。”嬴政等胸口的绞痛缓了缓,慢慢开口,竭力用平常的语气,不愿意露出脆弱的样子来。
他自幼如此,现在更是如此了。
李世民才不管,随手擦擦眼泪,仓皇哽咽道:“这病怎么治?能不能治好?”
夏无且硬着头皮,摇了摇头:“这、这不是能轻易根治的病症……殿下当知,大多的病,其实都是治不好的……”
完了。
太子的泪水快把马车里这几人淹了。他哭得静默无声,却又浩浩荡荡,没一个人能无动于衷。
嬴政忍不住叹气,剩下两个坐立不安,好像屁股底下有仙人球。
“别哭了,我跟你交代点事。”
“交代?”李世民的脸一白,思维一路滑坡,从他的猫猫想到华阳太后,越发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蒙毅:“!”
夏无且:“!”
求求了,陛下,别说话了,我们真哄不了,这太难了。
嬴政无语,等了一阵子,才冷静地继续道:“我准备退位。”
洪水刚刚止住,马上泛滥成灾。
蒙毅深深地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多年前太子还是个语出惊人的幼儿的时候,他也时常摆出这个姿态。
蒙二秘书真的承受了太多。
等回了咸阳宫,都没空和芈夫人无忧她们说说话,太子卸甲沐浴更衣,直接闪现北辰殿。
夏无且安慰道:“没有殿下想的那么严重,只是得好好休养,不能劳累,兴许会好转的。”
“兴许?”
“这谁也说不准。”
“那这些奏疏我来处理吧。可以吗,阿父?”太子一副“你不同意我就哭”的架势,嬴政都拿他没辙。
太子不嫌尴尬,嬴政还觉得丢人呢。
“你刚回来,不累吗?”
“总要有人处理的。”
“歇会吧,也不差这半日。”
“如果你自己能做到的话,也许就不会生病了。”
嬴政斜睨他一眼:“跑出去两千里的人,没资格说我。”
两个工作狂齐齐沉默,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相互妥协,坐在一起休息。
“我思量了很久,眼下退位,早点让你继位,不至于哪天猝崩,上下乱作一团,是最好的选择。”
嬴政不是一时兴起。从太子出了九原就没影开始,他就在考虑这件事了。
原本只是考虑考虑,这身体一出状况,顿时就提上了日程,变成了计划。
不是每一次发作都能这么运气好,在安全且没有外人的地方,这种突然的急症,要是在上朝的时候发病呢?
或者在骑马、下阶梯的时候呢?
有太多不可控的危险状况,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嬴政不能接受这样的不可控,他这几天睡觉的时候都在做噩梦,不是梦见自己死得仓促,太子不在身边;就是梦见太子出征在外遇到意外,没有如约归来……
噩梦太多,多得让他心慌。
“可是……可是……”李世民不能接受,嬴政会这么早就离自己而去。
哪怕只是可能。
“早点将大秦交到你手里,这天下也就稳了。”嬴政心平气和,居然放手放得很从容。
他的手缓缓落下,轻抚着太子的头顶。
“你所讲的那个故事里,我是四十九岁死的,那还有几年呢,不必慌张。”
“故事都是假的。”李世民一口咬定,“你一定要比我活得久。”
“那我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忍心看我失去我的太子?”嬴政低低叹息,“以后不要再往外跑了,打仗的事都让将军们来吧。”
“……嗯。”
“别在臣子面前哭成这样,史书要记载你是最爱哭的皇帝了。”
“那就让他们记吧。”流泪猫猫头似的太子闷闷开口。
“继位那天你可别哭,那么多异族使者都在呢。”
“你要多陪我几年。”
“我努力。”
“我们说好了。”
“我说了不算。——怎么又哭?你到底有多少眼泪?你儿子都没你哭得多……行行行,说好了……”
嬴政也是真想不到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要哄孩子。
没办法,太子什么都好,就是爱哭了点。
等以后当皇帝了,他总不能还爱哭吧?
虽有些怅然若失,但从嬴政立太子的那天起,就做好了为太子铺就所有道路,看他君临天下的准备。
太子,等同于他的一部分,是他的影子,他的手臂,他相反又相似的灵魂,他的政治传承,他的理念构想,他最爱的孩子,最重要的继承人。
他在太子身上,同时看见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他知道这将是盛世的开启,是史册会彪炳千年的功绩与伟业。
而嬴政,完成了这伟业的一半,另一半,要交到太子手里了。
他很期待。
全天下都很期待。
翌年春,大秦的第一位皇帝正式退位,平稳地将帝位禅让给太子。
他们告祭太庙,于雍城加冕。
长长的阶梯还是那一条,行走的人也还是那两个。
嬴政忽然停顿了一下,引来李世民紧张的注视,下意识伸手去扶。
“我只是有点走累了,你不要这副表情。”嬴政失笑,喃喃地向上望,“以前从未发现,这石阶这么长。”
“我可以抱你上去。”李世民一本正经道,“就像我小时候,你抱我那样。”
“不!”嬴政严词拒绝,十动然拒,“你丢脸的时候,不要带上我。”
“这明明是孝顺。”
“那也不需要。”
又是熟悉的太庙,这些年来过好多回了。赵韩魏燕楚齐、百越和匈奴等,一次又一次地铺就了这条告祭老祖宗的路。
还活着的那些邻国,都很自觉而积极地拜在下面,为自己能出席加冕典礼而觉得无上荣光。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而那象征帝位的冕旒,现在就在嬴政手上。他自己墨衣钧玄,不乐意受这束缚,倒是很乐意为太子加冕。
养了二十几年孩子,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嬴政的手抬起,稳稳地放下,将这冕冠戴在李世民头上,系好丝带,顺了顺两根垂在耳边的玉石,满意地端详了一下。
五彩的珠玉静静垂下,半遮住李世民的眉目。
珠玉内外的皇帝,却同时微微而笑。
金乌懒洋洋地打着滚,明媚灿烂的光辉撒向整个世界。
盛世大秦,煌煌而至。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