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萤火全部飞出来的场景,多漂亮啊。”太子努力狡辩。


    呵呵。


    “当年你也是这么说的。”嬴政不为所动。


    那还是太子四岁的时侯,年纪小嘛,有干一切坏事的豁免权,而且刚在雍城受了重伤,还得娇生惯养呢。


    就算他把咸阳宫拆了,华阳太后都得夸拆得好,孙孙真棒。


    好像也是在七月,白天很长,晚上星星很多很亮,夜风凉爽,小孩就不愿意早早上床睡觉,而老想在外面玩。


    “到你睡觉的时辰了。”嬴政提醒。


    那时候猫猫还在,父子俩也还没有分殿睡。


    “我可以晚一点睡吗?”圆头圆脸的矮年糕凑过来,扒拉嬴政的衣角,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腿上,巴巴地抬起眼睛。


    从嬴政的角度看,这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眼睛又大又圆又亮,眨巴眨巴,笑起来眼里全是狡黠灵动的光彩。


    让人很难拒绝。


    但嬴政可不是一般人,他淡定地问:“晚多久?”


    “一个时辰?”


    “做梦。”


    “半个时辰?”


    “明早起得来?”


    “起得来,我肯定不会赖床的。”小太子笃定地点点头。


    “你有何事?”


    “就是在秋千那里多玩一会,不会跑远的,很快就回来。”


    “去吧。”嬴政不耐烦地答应道,再纠缠下去,他的正事就要处理不完了。


    叽哩哇啦的小家伙烦得人头疼。


    “谢谢阿父!”黏糊糊的小年糕啾地一口,亲上了嬴政的脸,然后丝滑地跳起来,吧嗒吧嗒就跑远了。


    那么短的腿,怎么跑得那么快?


    嬴政对着小孩的背影,诡异地发散思维,而后迅速收回来,继续看奏。


    大约半个时辰,小孩兴冲冲地跑回来,手缩在袖子里,满头都是汗。


    “阿父,我回来啦。”


    “去沐浴。”嬴政头也不抬。


    “好嘞。”嘴上答应着,实则冲到床边又捣鼓了一阵子。


    嬴政习以为常,不得不放下公务,大步流星走过去,拎起小孩的后领,把他提溜起来,并因为是夏天,不太愿意把孩子抱怀里。


    热乎乎的,一股小鸡崽子味,不想碰。


    “啊……我的玩具还没有挑好。”


    嬴政居高临下地蔑视他左手一只鸭,右手一条船,无视小鸡仔的扑腾扑腾,直接拎走,丢……放池子里。


    丢是不可能丢的,但凡呛一口水,明天秦王就要被华阳太后念叨了。


    接着就是漫长的玩水和玩玩具时间,嬴政也不知道那破木头鸭子放在船上或者船头船尾到底有什么区别,更想不通一直往船里舀水等船沉有何乐趣。


    总之他沐浴更衣完毕,就会催促缩在水里吐泡泡假装自己是条鱼、实则更像青蛙的小崽子赶紧上来。


    “哦。”答应得一向很乖,但多少要磨蹭一会。


    洗干净了再伸手要抱抱,嬴政就不会拒绝了。


    夏天孩子的限定赏味期,也就是晚上那点时间了。


    他抱着孩子走近帏帐,侍女轻轻打开罗衾。


    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数不清的绿色发光虫子腾空而起,扑面而来。


    “明明很漂亮。”如今的太子依然在强调,“我特意放进去,想给你个惊喜的。”


    惊喜没有,惊吓倒是不少。


    嬴政当即抱着孩子后退了两步,要不是理智尚存,恨不得直接退殿外去。


    “你放的?”他注视着欢呼雀跃的崽子。


    小太子甚至在鼓掌喝彩,眼睛亮晶晶的,东张西望,还想越过他肩膀,小胖手抓啊抓,试图抓住飞来飞去的流萤。


    “哇……好多星星,阿父阿父,看我给你抓的星星!”


    星星没看见,嬴政只看见虫子。


    “季夏之月,腐草为萤。”嬴政冷漠地评价,“甚脏。”


    “欸?”欢呼的崽子傻了眼。


    “将萤虫全部逐出去,换掉寝具。”秦王毫不犹豫地下令。


    猫猫才不管脏不脏,上蹿下跳地追着萤火虫,扑来扑去,玩得不亦乐乎。


    “我也想去扑。”小太子不甘心。


    “哼。”嬴政冷笑,根本不放他下来。


    一下来孩子就飞没影了,到处乱跑,这澡等于白洗。


    “喵~”猫猫还偷偷摸摸吃了一只。


    “我也想……”


    “你也想吃?”嬴政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唉……”小太子恋恋不舍,“我的星星飞走了。”


    “不许再带萤虫进殿。”嬴政严肃警告。


    “好的吧。”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不,溺爱孩子的长辈,第二天就给孩子做了水晶萤火灯,留他在长乐宫玩到很晚。


    那些闪烁的萤火,被透明的水晶罩子罩在里面,想跑也跑不掉。微微的光汇聚起来,便真的像一盏灯了。


    小太子爱不释手,趴在灯前看了很久。


    嬴政差点以为他舍不得走,要留宿在华阳太后那里了。


    “一、二、三……”两只胖乎乎的崽子头靠着头,挨挨挤挤地在那数。


    芈夫人在旁边缝着他们贴身的小衣裳,笑语盈盈,一点也不在意到底是什么时辰了。


    华阳太后更不在意,抱着小太子跟抱一只猫猫似的,一会捏捏小脸,一会揉揉小手,顺便再投喂几颗果子,再来几块甜点。


    嬴政有理由怀疑,她是觉得自己把孩子养瘦了,见缝插针给太子补补。


    “一百……一百后面是什么?”扶苏咬着脆脆的李子。


    “是一百零一。”


    “阿兄好聪明!这个好好吃,阿兄也吃。”扶苏把手里的那个李子送给哥哥,殷勤地请他吃。


    一口还不够,非要让哥哥多咬两口。两小孩也不嫌弃彼此的口水。


    好无聊的对话,嬴政看够了,也听腻了,他又看了看滴漏,早就过了孩子平常上床的时辰了。


    到底什么时候能玩够?秦王很无奈。


    “两百……两百三十二只!”


    两小只忽然又蹦又跳,好像数清楚了虫子的数量是大功一件,值得庆祝似的。


    “戌时二刻了。”秦王淡淡开口。


    小太子玩乐的心勉强收回一点,乖巧道:“那我们得回去了。”


    “宿在这里也无妨。”华阳太后笑眯眯道,“我把这萤灯放你床头,你可以看很久。”


    那这觉还睡吗?这孩子能玩到半夜。嬴政不赞同长辈这宠溺过度的做法。


    但显然孩子心动了,星星眼闪个不停。


    嬴政又看了看滴漏,决定不等了:“那太子便留在祖母这里吧,我还有事要处理,先回去了。”


    他一起身,小太子马上急了。


    他刚走出一步,就被追上来抱住了手。孩子软软的小手加上胳膊,急切地缠绕过来,仿佛开花的藤蔓,又像猫猫的长尾巴,弯弯曲曲,勾勾搭搭。


    “我……我跟阿父一起回去。阿父,抱抱!”


    嬴政不大想抱他,低首问:“那你的萤灯呢?”


    “放在祖母这里可以吗?”小太子眼巴巴地回头望。


    “可以。”华阳太后从来舍不得拒绝他,“我帮你养着它们。”


    “好养吗?会不会死掉?它们吃什么呢?”


    一个孩子是怎么说出了七嘴八舌的效果的?


    “若是不好养,便把它们放走,下次再抓给你玩儿。”华阳太后哄着他。


    “去吧。”芈夫人柔声细语,“小童要多睡觉,才会长高的。扶苏也该睡了,我明日再带他过来。”


    “好!”


    最后到底有没有把孩子抱回去,嬴政已经记不清了。


    那样的夜晚太多,太寻常,在过去这十几年里,重叠得太琐碎,不免模糊出重影,分不清是哪一夜了。


    那时候老觉得孩子吵闹,异想天开,叽叽喳喳的,也不知道哪来那么旺盛的精力和好奇心,天天不干正事,尽瞎折腾。


    现在回想起来,居然觉得还挺轻松快乐的?


    真是奇怪的很。


    时间真是奇妙,能把那个小短腿倒腾着哇哇哭的小东西,变成他眼前这样优秀的储君。


    如果没有在偷偷捉虫子的话,一定会显得更稳重些。


    嬴政盯着李世民的手,缓缓道:“你又欲何为?”


    “我在想,若只靠萤虫的光,能映出书上的字吗?”太子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幼时不是试过?”


    “那时候总是有月光,就像现在一样。”李世民抬头望天。


    明月高悬,即便站在泰山的山顶上,也感觉不出自己离它更近了一点。


    大秦的月亮和大唐的月亮是同一轮月亮,这样一想,又觉得好生玄妙。


    就是这一轮月亮,隔着八百年的时光,照过嬴政,照过李世民,现在同时洒在他们身上。


    更奇妙了。


    李世民至今都不知道,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何样的缘法,把他送到这里。但他重来一世,欢乐的日子真的居多,便不必追究了。


    嬴政甚至愿意和他继续这么幼稚无聊的话题。


    “我不信你没有灭烛火去试过。”嬴政多了解他。


    “兴许有水玉[1]剔透之故,才那么亮。”


    嬴政真的不想聊虫子了,干脆道:“早点休息,明晨要日出时祭日主,丑时末就该准备好了。”


    “知道啦。”李世民爽快道,“我可从来不迟到。”


    他散步回去时,顺便去副帐看看韩信,张开手,把那只萤虫放出来给韩信看。


    小韩信从《六韬》里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两秒,问:“可以吃吗?”


    王离与他同帐,愣道:“不能吧?”


    “哦。”这个可惜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小小的萤火虫飞啊飞,飞出了他们的帐子。


    天亮了。


    赤红的太阳犹如神灵,亘古不变地笼罩着这片土地。


    这土地的统治者,站在高高的祭台上,手举鬯酒,将郁金的香气灌于泰山之巅。


    皇帝与太子依次灌鬯,焚香以祷。


    燔柴燃烧的烟雾直直地升向天空,好似一条登天之梯,将人间帝王的祭文送到天上去。


    祭完日主和泰山之神等神灵,再过一遍繁琐的流程,这一天又过去了。


    第三天他们下山时,于山脚的小丘边祭地。上封于天,下禅于地,是谓“封禅”。


    傍晚时,所有仪式结束,夕阳沉到了西边。


    玉盘却显现在了正东边,清清皎皎。


    日月同辉,正在此时。


    虽然有生活经验又爱观察的人都知道,这是正常的天文现象,但出现在禅礼的最后,太阳与月亮遥遥相对,霞光万道,瑞气千条。


    依然令众人为之惊叹不已,心服口服。


    嬴政很满意,除了那场突然出现的雨,这次泰山封禅圆满成功。


    东巡便顺利继续。


    既然来了齐地,如何能不去临淄看看?


    而后按计划转到曾经的齐国都城,在那停留了几日,休整补给。


    “陛下,有方士求见。”


    “方士?”嬴政眉头一皱,他现在听到这个词,就感觉太子在他耳边说“你真好骗”。


    “叫什么?”


    “徐福。”


    第182章


    嬴政对方士的信任度,着实已经降得很低很低了。


    “拉出去,杖……算了,交给太子处理。”


    “唯。”


    齐地的奏纷纷直接送到嬴政手里,其他各郡的重要事项报告也通过邮绎传递过来,如此加班加点忙了好几天,总算全部处理完了。


    没问题的,发给丞相李斯过一遍,再分发下去。


    有问题的,还得发到咸阳,看姜启王翦那边是什么建议,讨论好再传过来。


    就跟在出门旅游的高铁上写ppt似的,效率再高,也不如在公司方便,实在有些折腾。


    难得闲下来,嬴政忽然想到:“太子呢?怎么不见人影?”


    蒙毅可算逮到机会回答问题了,毫无停顿道:“太子殿下,在看方士炼丹。”


    “什么?”嬴政一惊,“他把徐福留下了?”


    “是,不仅留下了,还每日都去看,一看就是好半天。”


    蒙毅一脸严肃,绝没有趁机告状的意思。


    “炼什么丹?”嬴政迷惑。


    “这……臣不知,殿下不让臣靠近。”


    “他不让你靠近,你就不靠近了?你该早点禀报朕的。”嬴政略有怨怪。


    “臣知错。”蒙毅老老实实俯首。


    “走,去看看,这小子又在干什么?”


    这个“又”字,用的真的好频繁,好无奈,好习惯。


    他们在临淄住的这个地方,就是从前齐王住的王宫,和咸阳宫的风格大不相同。


    临淄位于淄水、系水之间,王宫台榭很高,布局灵活,散水环绕。


    墙上有彩绘,瓦当有云纹,处处都彰显出精致奢华之风。


    王宫外不远处,就有市集,人来人往,斗鸡走狗,弄乐蹋鞠,好不热闹。


    嬴政没有禁止这些热闹,也没有阻止儒生们一窝蜂地跑去参观附近稷下学宫的旧舍。


    临淄是个很有烟火味、人文气息也十分浓郁的地方。


    但嬴政想要的,绝不是炼丹的烟火味!


    皇帝陛下气势汹汹,决定莅临方士炼丹的宫殿,搞清楚太子究竟想什么。


    他还没进去,就听到“轰隆”一声,里面炸了。


    刹那间仿佛天动地摇,震耳欲聋,空气都被浓烟扭曲了。


    嬴政脸色一变:“太子在不在里面?”


    宫人战战兢兢:“太子殿下在里面。”


    “那还不赶紧去救……”嬴政又气又急,正想往里走,被蒙毅拼命拦住。


    “陛下莫急,臣去!”


    卫尉们纷纷往里冲,义无反顾地……撞上了跑出来的太子。


    “咳咳……”李世民用袖子扇了扇呛人的烟雾,突然很想念无忧的团扇。


    早知道应该带两把扇子出来的。


    嬴政匆忙止步,先迅速扫视太子一遍,见他没事,立刻怒斥:“你又在干什么?这是要把行宫烧了吗?”


    “怎么会?我是在试验《丹经内伏硫黄法》。[1]”太子一本正经地回答。


    “说人话。”嬴政更怒。


    “哦,我想试试硫磺、硝石、碳等炼出来的伏火,能有多大威力。”李世民乖乖奉上“丹方”,给父亲大人查阅。


    “伏火何物?”嬴政不解,“不是在炼丹?”


    “就是在炼丹啊。”李世民神态自若,“阿父要不要同我进去看看?”


    嬴政狐疑地看着面前滚滚的烟雾,冷漠拒绝:“不!你也不许进去,等这烟散了再说。”


    “哦。”


    没过一会,名为徐福的黑色生物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好像还没有驯服自己双腿似的,像海带一样飘摇了出来。


    好黑,黑得像昆仑奴。


    还好太子没有变成这样,不然这孩子不能要了。


    父子俩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嫌弃这被炸傻了的黑色海带精,让卫尉把他抓过来。


    徐福呆滞了许久,才哆哆嗦嗦地跪下:“陛下,太子殿下……”


    “你自己炼的丹,怎么吓成这样?”嬴政好奇。


    “臣……臣实在不知道这丹会乍燃……是太子殿下给的方子……”


    嬴政将目光转回太子身上,丝毫不觉得意外,语气平平地问:“说说,你的想法。”


    “就是炼丹,没有别的。”李世民一脸无辜。


    “人家炼丹是用来吃的,你炼这丹用来何用?开山凿路、挖堤埋伏?”嬴政说着说着,脑回路奇异地和太子对上了。


    “阿父也觉得兴许有用吧?”太子笑道,“当时王贲将军决堤淹大梁的时候,有这东西多半能更快些。”


    李世民老是忍不住会捣鼓一些,这时代还没有,但大唐已经有了的东西,哪怕现在派上的用场不大,但也许以后会有用呢?


    这炼丹的方子还是孙思邈造的呢,正好徐福来了,废物利用,炼着玩玩。


    嬴政看看乌漆麻黑的徐福,又看看衣角微脏的太子,询问:“你早知道会燃?”


    “当然。”李世民老神在在,“所以我没有靠得很近。”


    嬴政余怒未消,依然冷冷地瞪他一眼。


    别以为这么说就没问题了!


    这倒霉孩子,还以为这两年变得沉稳了呢,几天没注意就又搞出点事来。


    有嬴政虎视眈眈地看着,李世民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被允许靠近爆炸的区域外围。


    “应该不会再燃了。”李世民嘀咕。


    “应该?”嬴政冷笑。


    谁跟他应该?


    皇帝陛下派了三波人,依次去查看详情,徐福当然是第一波,他不去谁去?


    硫磺的味道久久不散,萦绕在宫室内外。


    “还挺好闻的。”李世民微笑。


    嬴政不由侧目而视,不悦道:“明知会燃,还非要去看?”


    “不看的话,我不确定它厉不厉害。”太子辩解了一句,“我离得很远,伤不到我的。”


    徐福心有余悸,却又不得不重返战场,去而复返,向皇帝陛下汇报。


    徐福炼丹是用鼎炼的,李世民给的方子里写明那几样东西要装在陶罐里,这一烧起来,陶罐的碎片炸得满天飞裂,宛如近距离的火箭四射。


    强烈的热浪和震动把几步之外的徐福掀飞,火焰熊熊,浓烟疯起,吓得他魂飞魄散,到现在还惊魂未定。


    “效果还不够好。”太子笑眯眯,转而对嬴政道,“可以继续让徐福炼丹吗?”


    徐福腿还是软的,但是不敢拒绝,唯唯诺诺,感觉自己死期不远了。


    “你不许再靠近。”嬴政严令。


    “哦。”太子轻松地答应下来。


    及至他们步行到水上亭台坐下,周围没有外人,嬴政才道:“我以为你会驱逐徐福。”


    “他跟我说海外有仙岛,要带很多童男童女,坐船去寻找。[1]”李世民说着说着就乐了,乐不可支。


    嬴政板着脸,总觉得太子在趁机嘲笑他。


    “然后呢?”


    “然后我在想,徐福这个人,能不能派上点用场呢。”


    李世民有点物尽其用的习惯,物是如此,人也一样。


    嬴政幽幽道:“丢东海喂鱼,权当祭品了。”


    “这不大好吧?那海边的鱼就不能吃了。”李世民玩笑。


    “徐福这种东西,还能有何用?你所要之物,少府也能造。”


    “的确。等徐福炼丹有所成效了,再换少府接手。”


    徐福就算炸死了,李世民也不会心疼,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离徐福远一点,满嘴谎言的骗子。”嬴政最厌恶被骗。


    “孩儿明白。”李世民宽慰地一笑,转移话题,“听说孔鲋他们上书,请求重修稷下学宫,阿父打算答应吗?”


    嬴政微微颔首:“即便修成,也不过是个名气大些的郡学罢了。”


    “用来聚拢人心,最好不过了。当年稷下学宫鼎盛之时,每日车马盈门,来往之众成百上千……”李世民露出些许怀念之色,轻声道,“荀先生当年还在这里做过祭酒呢。”


    转眼间,荀子就离开他好几年了。


    “你们去稷下学宫了?”嬴政并不意外。


    太子是个很念旧的孩子,连旧得不能再旧的猫猫摆件都舍不得扔,何况曾经感情深厚的师长呢?


    他甚至都不愿意遗忘。


    “嗯,大家一起去的。”


    到临淄的翌日,荀门就不约而同地互相问候邀约,连李斯都挤出时间来,一起去稷下学宫看了看。


    “感觉如何?”嬴政问。


    “好普通啊,跟我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李世民惋惜,“又破又旧,梁柱都长满菌了。”


    “你没有去摘吧?”嬴政警惕道,并立刻回想这几天有没有吃到什么菌菇。


    “韩信摘了很多,问我能不能吃,我说不清楚。几位师兄观察议论了一会,把那些菌都扔了。”


    韩信当时垂头丧气地看着满地蘑菇,略有不甘,声若蚊呐。


    “我感觉能吃的……”


    李世民也觉得很可惜:“老师以前很喜欢用菌子炖鸡汤的。”


    韩信默默地咽了咽口水,喃喃自语:“那肯定很好吃……”


    “赤松子教的都什么学生?”嬴政受不了了,“别在外面乱捡,你想吃什么,庖厨都有。”


    于是这天下午的哺食,太子和他的小师弟,就吃上了香喷喷的菌菇炖鸡。


    除了徐福天天哼哧哼哧地埋头炼丹,心惊胆战,生怕自己哪天横死,临淄这一行的其他人,都还算轻快。


    嬴政忙是忙了点,但有太子帮忙的时候,就能稍微闲下来,听临淄的乐师奏一曲。


    “阿父,我们明日出宫去看蹋鞠吧?”


    “不去。”


    “那后天呢?”


    “你自己去就是。”


    “两日后呢?”


    “你好烦。”


    “三日后有空吗?”李世民锲而不舍地问。


    “没有。”


    但是太子一点也不着急,慢慢悠悠地干完手里的事,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瞅着嬴政。


    “为何非要叫上我?浮丘伯他们,你一叫就跟你走了。”


    “我昨日看了一场非常精彩的蹋鞠赛,想分享给你。”


    “我对蹋鞠并不感兴趣。”


    “旁边就是卖鱼脍的店。大家都说,那女店主的手艺一绝,鱼片能切得晶莹透光,非常新鲜,吃起来很美味……”


    “你还没去?”嬴政问。


    “我想等你一起去。”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总是等我。”


    “可是你这么忙,我怕你忙着忙着,就错过了。离开了这里,也许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鱼脍了。所有好的东西,我都想与你一起赏。”


    太子的话说到这里,嬴政便很难拒绝了。


    他总是很难拒绝爱。


    临淄宫什么也不缺,嬴政挑剔,享用的东西自然都是最好的,他不觉得吵吵闹闹的蹋鞠有什么可看的,也不觉得坊市店里的鱼能好吃到让他和太子都惊艳的程度。


    但是太子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他,比起蹋鞠或者鱼脍,更倾向于只是想拉嬴政出去玩。


    不管出去玩什么,先出去再说。


    这么多年了,竟然一点都没变,玩心还是这么大。


    最后嬴政经不住他啰嗦,定了三日后,耳根是暂时清净了,也算给自己提前做了心里准备。


    有了这几日缓冲,似乎就有了计划,嬴政就可以按计划出宫了。


    “好像要下雨了。”事到临头,李世民反而踌躇了。


    “不是你想去的吗?”嬴政向外走去。


    “你向来爱干净,雨天总不免弄脏……”


    “走吧,我答应了你的。”嬴政不愿失约。


    “希望别下。不然蹋鞠可能看不了了。”李世民嘀嘀咕咕。


    临淄的市集真的很热闹,比咸阳更上一层楼。咸阳到底是咸阳宫所在,几代秦王经营下来,就算太子再努力,那种秦国的底色和风味还是太浓。


    宫殿是肃穆的,行人是拘束的,做生意的看到卫尉心里都一哆嗦,要是看到廷尉府来查什么,就算什么坏事也没干,都能吓得当场晕过去一半。


    为什么是一半?因为三魂七魄得留一半下来,配合廷尉府调查,不然更糟糕。


    当然现在比十几年前宽松许多了,咸阳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坊市的小贩也胆大了些,值得常去逛逛了。


    然而临淄开放的风气,绝不是如今的咸阳可以比的。


    夸张到什么程度呢?左边一个女子在表演抛珍珠,那几颗珠子上下翻飞,灵巧秀异,吸引了一群人观看;右边十几个人围成一大圈,呼喝叫喊,各自为自己押注的雄鸡喝彩,在鸡飞鸡跳中,决出胜负。


    没走几步,就是一个乐台,乐师们拨动琴弦,琴瑟与笙竽,在这里不分彼此,都是为歌者作配的旋律。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2]


    “听不懂。”韩信努力听啊听,还是听不出这口音在唱什么。


    “是《齐风》。”嬴政居然回答他了。


    韩信有点受宠若惊,但不好意思再继续追问了。


    李世民就把这首诗,完整而缓慢地给他念了一遍,还补充道:“荀师说这诗写的是齐国女子成婚时的场景,毛亨师兄注释则写,这是在讽刺很多贵族成亲时,不去亲迎新妇,而派使者代劳。[3]”


    韩信似懂非懂道:“可是这女子唱得很欢喜,并无讽刺。”


    李世民失笑:“她只是把它当成歌儿来唱,也未尝不可啊。”


    临淄就是这么松弛而洋溢着欢乐的地方。


    甚至能看到妇人的发髻上同时插着鱼骨簪和鲜艳的紫薇花,惊呆了没见过世面的所有客人。


    “那是鱼的骨头吧?!”韩信目瞪口呆。


    “显然。”李世民给予肯定回答。


    轺车在乐师和歌者的台下停留了许久,那悦耳悠扬的曲乐好像一贯如此,有没有齐王,都不影响歌者唱歌。


    嬴政欣赏这乐曲,李世民喜欢这风气。


    好心情的皇帝陛下打赏丰厚,乐得众人喜上眉梢,忙问道:“尊客可有什么想听的?”


    “孔子当年在齐闻韶乐,曾言三月不知肉味。[4]可否一闻?”嬴政温和而刁钻地问。


    他偶尔也会有这样“开朗”的时刻,除了李世民和蒙毅,少不得惊掉不少熟人的眼眶和下巴。


    “韶乐?”乐师们面面相觑,有人弱弱道,“那是宫里的乐师才能演奏的,与(齐国的)国君祭祀朝会有关,我等身份卑微,奏不出……”


    李世民笑吟吟地丢下一个敦实的锦囊,五铢钱哗哗啦啦的饱满声响落在乐师手边,清清脆脆,别提多好听了。


    比所有曲乐都好听!


    乐师们的眼睛大亮,就算瞎子都该复明了。


    “我等亦有当过王宫乐师的,只是人数不够,没有钟磬来合,恐怕……”


    又一个锦囊从蒙毅手里递出,经过太子的手,重重地落下。


    “贵客请坐!请上座!我等马上演奏!”


    一切困难迎刃而解。虽然差了点人和几种乐器,但嬴政并不介意。


    那歌者着急忙慌地去请了个助兴的妇人,女店主带着她的鱼、盘子和各种调料就出现了,倒省得他们再多跑一趟。


    临淄的商业极其繁荣,这市集分门别类,划为“九市”,井然有序,但根据客人需要,也会有这样串门的。


    嬴政抱有一种“我倒要看看这坊肆的鱼脍能有多好吃”的挑剔心态,注视那妇人刀落生花。


    轻薄的鱼片白里透粉,几乎透明,表面有细微的光泽,清爽洁净,如水玉做成的花瓣,一片片摆在白瓷盘子里,看起来赏心悦目。


    酱料也多,摆了十几种出来,各有各的滋味。


    “这鱼是今日刚送来的吗?”李世民好奇。


    “回客人,是夜里在海边打捞,晨时河运送至的,都是新鲜的活鲈,有客才现切的。”女店主熟练地回答,看得出从前有很多客人问过。


    海里的鱼吃起来仿佛比河里的要更鲜甜,没有一点腥味,李世民就着芍药酱和橙齑,吃了几箸。


    “这个橙齑的味道也刚刚好,既不太酸,也不太甜。临淄一直有吃橙齑的习惯吗?”李世民放下箸,随口问。


    “不,是这两年才有的,听说太子殿下喜欢。”女店主很自然地一笑。


    “哪来的消息?”嬴政不动声色地询问。


    “咸阳那边的商人回来说的,他也在咸阳开食肆。”她连忙回答,“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琢磨了好些时日,特地从南方过来的商人那里买的橘橙,真的配出了新的酱,其他人纷纷来吃,都说好,也跟着学,就这么做下来了。”


    “其实橙齑是配蟹的。”李世民忍不住纠正道。


    女店主一愣:“尊客是从咸阳而来?”


    李世民点点头。


    “那想来是传错了,我明日就买些蟹回来,看看如何搭配才更味美。”


    这女店主生意做的真是没话说,蒙毅给足了钱,她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坊市版的韶乐缺了几分盛大雍容,但听在耳里也别有滋味,嬴政还算满意。


    临走时,李世民低声问韩信:“吃得惯吗?”


    韩信刚刚吃了一整盘,但是摸摸肚子,却诚实道:“虽然吃了很多,但总感觉没吃饱。”


    “我也这么觉得。”李世民乐了。


    于是他们换了一家面汤店,又吃了第二顿。


    “生食与熟食不该一同入口的。”嬴政不赞同。


    “隔了两刻钟呢。”李世民振振有词。


    等到达观赏蹋鞠的地方,比赛早就开始了。人山人海,摩肩擦踵,挤都挤不进去。


    不过没关系,他们有钞能力,靠着这个,就算迟到了很久,也照样坐到了最前排的最佳观赏位置,且伞盖桌案胡床茶点一应俱全。


    挥洒汗水的少年们四处奔跑,在尘土飞扬中,争抢那一个飞来飞去的蹋鞠,玩得热火朝天。


    四周的喝彩声如山呼海啸,排山倒海而来,观众席好几个骂骂咧咧,恨不得自己亲身上阵。


    嬴政优雅地端起太子倒的茶,虽然没看出什么乐趣来,也觉得吵吵嚷嚷,但也没出声说要走。


    韩信悄悄拽了拽李世民的衣袖,小声道:“那个蹋鞠,好像是黄牛皮做的。”


    太子回道:“临淄归秦,才三年。秦法不追究过去的事。”不然那监狱里塞不下了。


    “可是看起来好新……”韩信有点较真。


    嬴政听到了,环顾全场,刚要让蒙毅去查一下,忽然看到了荀门一群人,窝在角落凑热闹。


    李斯立即过来参见,韩非慢了两步,其他几个优哉游哉的,也跟了过来。


    好不容易出来玩的李斯被大老板当场抓包,不得不苦命加班。


    “等结束了再问吧。”李世民劝道,“牛皮已经成了蹋鞠了,这么多人都在看,也不急于这一时。”


    他不太想打扰眼前的喧闹和欢乐,那也太扫兴了。


    嬴政顿了顿,同意了。


    “私自宰杀耕牛,是什么罪名来着?”浮丘伯左顾右盼,问两位法家大佬。


    “黥……黥为……”


    “黥为城旦,连坐。”


    李世民忍不住扶额而叹。


    韩信偷偷看他,很小声地问:“我是不是不该说出来?”


    “与你无关。你既看得出来,自然也会有旁人看出来,如此多的人观赛,却用黄牛皮做蹋鞠,被发现报官,是迟早的事。”李世民宽慰道。


    “可你不高兴。”韩信嗫嚅着,但很直白。


    李世民怎么高兴得起来?他本来开开心心出来玩的,天上的乌云都跑远了,放出太阳,多么好的天气。


    结果偏偏遇到这么个插曲,赛后把一群玩蹋鞠的少年一锅端了。


    观众们不明所以,被迫离场,好多人一步三回头,还竖起耳朵想听听怎么回事,真是没遭受过廷尉府的毒打。——各种意义上的。


    嬴政把这事丢给李斯,就准备走了,一头牛的事,不值得他耽误时间。但是李世民犹犹豫豫,想再耽搁一会。


    “报上你的姓名与来历。”李斯直接上手,一边检查卫尉收缴上来的蹋鞠,一边问。


    “我叫英布,生于六县,父母皆亡,过来投奔姨母的。”


    李世民的脚步停顿了。


    第183章


    如果这个英布,是李世民所知道的那个英布的话,那还挺合理的。


    英布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能在受黥刑、被发配骊山修陵之后,率众越狱,聚啸为盗,也能从刑徒干到项羽手下第一猛将,还能叛楚归汉,最后再起兵造反,兵败生死。尸体被刘邦肢解,分葬多地。[1]


    简而言之,波澜壮阔的反骨仔的一生。


    “怎么?”嬴政不解。这种小事有什么可看的?


    李世民低声与他说了一句:“阿父稍等,我听听是何缘故。”


    李斯迅速地走完流程,把不相干的人先拨到一边,继续问:“这牛是你家私有的?”


    “是我家的,不是官牛。大家都可以作证。”英布忙道。


    “是啊是啊,是他家的。”有人附和。


    “扰乱讯问,拉出去,笞十。”李斯眼都不眨,冷酷下令。


    李世民欲言又止,有点看不下去,又不大好打扰李斯问案。


    法家查案总是这样,过于严厉,仿佛都是先假设对方有罪,然后只要嫌疑对象不能证明自己无罪,那就是有罪的。


    插话的人随即被拖出去笞打十下,剩下的人噤若寒蝉。


    “牛的主人是你吗?可有凭证?”


    “……不是。是我姨夫,我是帮他放牛的。”英布不敢撒谎,“那天我……”


    “噤声,未问之事,不需你作答。”李斯警告。


    英布不情不愿地闭上嘴巴。


    “牛的主人不是你,那这牛是如何死的,何时何地,死于何处,可有记录?”


    “有的有的,我当时就报官了,都有记录……”


    李斯传讯了相关的官吏,查阅了记录档案,然后呈给嬴政。


    嬴政都懒得看,直接递给太子,简洁地问:“此人有罪否?”


    李斯三言两语概括了一下前因后果。两月之前,英布牵牛上山的时候,在树下打盹。那牛在坡上吃草,不慎失足摔下沟去了,四脚朝天。


    养过牛的都知道,牛一旦仰翻过去,自己陷进污泥起不来,翻不过身,很快就会因为压迫内脏血管而死。


    快的话,甚至只需要两三刻钟。


    “摔死的?”李世民问。


    “臣不能断定。”李斯却道,“也有故意为之的可能。”


    “为什么这么说?”


    “英布此人,轻薄游侠儿,常聚众玩乐饮酒,不是踏实干活的性子。”就这么一会,李斯已经飞快掌握了英布的情况,“他寄居在姨父家,也与家主发生过争吵,且曾经摔门而去。此黄牛之死,未必不是其蓄意报复。”


    想想看,一个外地来的,妻子的外甥,年纪轻轻,不爱干活,就知道玩,整天在外面不务正业,吃的还多,还不听话,怎么可能没有矛盾呢?


    在有矛盾、又贪玩的情况下,放牛把牛放死了,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确实有待商榷。


    “有人证和凭据吗?”太子又问。


    “暂且没有。”李斯摇头,“但可以把这些人一一分开,重新再问。”


    “那便交由你处理。”嬴政素来相信李斯的能力,顺便把太子带走。


    回去的路上,李世民闷闷不乐,韩信也跟着怏怏,嬴政的耳朵清净了一路,幽然开口:“又在思量律法的事?”


    “我只是在想,修律的事若是能再快一点就好了,即便英布真的祸害了自家的牛,也不至于黥刑。”


    黥在脸上或额头,打上一辈子的罪犯标记,就因为害死了自家的牛。


    “那不是他的牛。”嬴政神色淡淡。


    耕牛是非常重要的生产资料,为了防止偷盗和私自宰杀,秦律定的是很严的。


    但是有一个问题,秦律普及到六国旧地是需要时间的,齐国是最后一个归秦的国家,临淄的风气向来散漫,才三年时间,难道能指望临淄人人都能了解秦律吗?


    而且因为律法正要改动,这时候再普及旧法,又给人一种白白浪费功夫的感觉。在这些地方为官的郡守县令们也很难做。


    李世民把这些顾虑都说给嬴政听,父亲大人沉吟了很久。


    “先等李斯。私宰耕牛这个口子不能开,效仿者会甚众。”


    因为牛肉真的太好吃了!不腥不膻没有刺,随便蒸煮烤炖,怎么做都好吃,馋牛肉的人当然是很多很多的。


    一旦有人钻空子,偷摸弄死一头牛,而没有得到惩罚,就必然有人效仿。


    他们没有等太久,第二天李斯就来汇报结果了。


    “依然没有凭证,不能确定那牛是否意外失足。”


    “没有用刑吗?”李世民问。


    “不敢,岂能屈打成招?”李斯回答得很快。


    这种模棱两可的情况,就得看断案的人想怎么断了。


    “可有‘开剥’的文书?”嬴政问。


    就算是自然死亡的自家的牛,也是要向官府申请开剥的,不然也犯法。


    “没有。”


    “临淄以前需要开剥文书吗?”李世民毫不间断地跟了一句。


    “……不需要。”李斯如实道。


    这看起来很小的一头牛的问题,但像这样的小问题,大概整个秦国每天都在发生。


    “你想怎么处理?”嬴政看向太子。


    “英布是没有权力处理整头牛的,他的姨父姨母怎么说?”


    “他的姨母为他求情,说他们不知道自家的牛摔死了,还要去请求开剥,肉吃不完都分与邻里了,皮卖了大半,剩下的做了蹋鞠。就差了这一道文书,恳求从轻发落。


    “他姨父什么也没说,只问会怎么处罚。”


    “笞四十,罚一甲,不连坐他人。”嬴政自觉已经非常宽容了,“如何?”


    “也只能这样了。”李世民轻微地叹了口气。


    一甲,就是一副铠甲的钱,大约相当于一个长工一两年的全部工钱。这钱不少,但按秦律一贯的轻罪重罚,又涉及耕牛,这确实是很宽容的处理方式了。


    李世民没有插手更多,只是要了英布姨母家的住址,给了韩信一幅手画的地图和一包钱。


    “你自己去,能找到吗?”


    “我能的。”韩信连连点头,兴冲冲地带上肉干,边吃边走,好像在去郊游。


    到那的时候,发现刘交也在。出来时,浮丘伯招呼韩信上车。


    “不行,我得自己走回去。”


    “殿下让你自己走的?”浮丘伯才不信呢。


    “嗯。”韩信一本正经地点头。


    “小毛孩,瞎说话。”


    “我没有瞎说。”韩信很笃定,依然自个按路线走啊走。


    毛亨递过去几个肉馒头,笑道:“还是热的。殿下没有说不能吃熟人给的馒头吧?”


    韩信不好意思但很诚实地接了过来,顺便掏出几个钱,仰头送过去。


    “这谁家的笨孩子?我们难不成缺你这点钱?”浮丘伯挥袖,“走走走,赶紧走。”


    他们的马车走远了,但韩信心情很好,一点也不慌,咬着馒头接着步行。


    忽然,韩信被墙角伸出的一只手扯住了裤脚。


    “你的馒头能不能分我一个?我快饿死了。”这人趴在地上,灰头土脸,遍体鳞伤,像只恶犬。


    韩信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护住怀里的馒头。


    “你……你是英布?”


    “是呢,快饿死的英布。”


    “你怎么不回家?”


    “那不是我的家。”


    “一甲的钱,殿下已经帮你付了,你姨父不会打你的。”韩信认真地说。


    “真的吗?”英布灰暗的眼睛里猛然亮起火光,“殿下?太子殿下吗?”


    “大秦还有其他殿下吗?”韩信反问。


    目前来说,殿下是太子的专称,大秦又没有皇后,便只有这一位殿下。


    “太子殿下为何要帮我付?难道他看上我是个不世出的人才?”英布脸色衰败,但蓦然精神抖擞。


    “玩蹋鞠的人才吗?”韩信歪头,心疼地数了数他有几个肉馒头,拿出一个递过去。


    英布一把抢过去,大口吃起来,含糊道:“谢了啊。”


    “那我走了。”韩信捂着剩下的馒头。


    “你等会!”英布用力一扯,扯得自己伤口全身都痛,龇牙咧嘴,但死活不放手。


    “一个馒头不够吗?”韩信真的好心疼。


    “不是馒头的事。”英布脑子很活泛,“太子殿下来看我蹋鞠,是不是说明他对这个还挺感兴趣?咸阳宫有没有专门表演这个的?”


    韩信飞快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英布傻眼,“你年纪这么丁点,就帮太子做事,还有卫尉跟着保护你,我以为你很有来历的。”


    是的,这一路上都有太子卫尉悄咪咪跟着韩信,以防有人抢钱。


    “我没什么来历,以前比你还穷。”韩信三言两语交代了一下自己的奇妙经历。


    英布羡慕极了:“命真好啊你,这都能遇到传说中的神仙道者黄石公,我怎么没有这么好的命呢?”


    韩信现在对自己神奇的老师的名气,有了管中窥豹般的迷思,时常觉得这些人感叹的“神仙”,真的是自己老师吗?


    怎么感觉一点也不像呢?


    但是他现在真的在太子身边待下来了,这样一想,他的老师确实挺神的。


    英布三口把大肉馒头吃完了,巴巴地问:“你的馒头能再给我一个吗?”


    这人明抢啊!韩信垮起小狗脸,不情不愿地又分出去一个,同时怕英布继续“抢”,赶紧也吃起来。


    两人跟比赛似的,在这个墙角根,你一口我一口,争前恐后地啃着肉馒头。


    一个衣衫整齐的路人看见了,怜悯地走过来,丢下了两个刀币。


    英布和韩信都蒙了,齐刷刷地转头看他。


    路人看看比乞丐还凄惨的英布,又看看打扮不错的韩信,有点疑惑,但没有追问,自顾自地走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英布懵逼。


    “他好像把你当乞讨的了。”韩信对这个有经验。


    “什么?”英布怒道,“我怎么可能是乞讨的?我身高八尺大丈夫,哪里像乞讨的了?”


    路人不答,加快脚步走远了。


    “不要刀币!”英布大吼,“连半两钱都没有吗?刀币不让用了知不知道?”


    韩信默默提醒:“人家好心给你钱,你这样很无礼。”


    “我都这样了,还被人侮辱,你还说我无礼?你是儒家的?”


    “不是。”


    “不是儒家的,怎么一股儒家味?”


    “呃……”这个一言难尽,可能是周围的儒家大佬们太多了,老是凑一起议论经典,睡得再快也能听到几句,无意识地就记住了。


    韩信看看天色:“我得走了,殿下还在等我。”


    “哎,你说,太子殿下身边缺不缺什么,是我能干的?”英布殷切地想出人头地。


    韩信仔细想了想,只能摇头:“好像什么也不缺了。”


    “卫尉呢?我身体很壮实,能撞飞好几个跟我抢蹋鞠的,等闲三五个汉子,要是没拿凶器,我能把他们都打趴下。”


    “王离卫率也能的。”


    “王离哪位?”


    “王翦将军的孙子。”


    “……”


    去死吧!这个到处看关系的世界!


    英布的脸都要扭曲了。


    “我真的得走了。”韩信无奈,“你能放开我了吗?”


    “放你走,我就没有前程了。”英布不甘心。


    “拽着我,你就有前程了?”


    “我要是就这么爬到王宫,殿下会不会很感动?”英布突发奇想。


    “你可能会当成刺客抓起来。”韩信瞅瞅他满身的血。


    英布骂骂咧咧了几句,脏话的含量太高,方言换了又换,无法用文字表述出来。


    六县离淮阴县不太远,都是一个郡的,但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韩信勉强只听懂了几句。


    无外乎骂天骂地,骂这个莫名其妙的律法,骂自己运气太差等等。


    “浮丘先生他们,也给你家送了钱,你可以安心回去的。”韩信急于脱身,努力说服这个精神状态很不良好的英布。


    “不去!回去也要被骂!寄人门下,俯仰由人,多吃两口饭都要被骂,好像我从来没给他家带过钱似的……”


    韩信还挺能体会英布这种心情的,他也在别人家蹭过饭,也得到过别人的冷眼,脸皮要是再厚点兴许无所谓,偏偏脸皮还不够厚。


    所以他很乐于帮太子的忙,哪怕是步行送钱这样邮驿的差事,干起来也很有成就感。


    “那你想怎么办?”韩信只想回去。


    但是英布力气太大,明明被打成这样,他拉着韩信衣服,韩信就是跑不了。


    “你能不能帮我跟太子举荐一下?”英布摆出了最诚恳的脸色。


    “我?举荐?”韩信指指自己。


    “对啊!你是太子殿下近臣啊。”


    “我是殿下近臣吗?”


    “你不是吗?”


    两人又拉扯一阵,英布求恳道:“你帮我说一句吧,我干什么都行。”


    韩信很为难地点头:“我只负责告诉殿下,成不成另说哦。”


    “好好好!多谢你,你去吧。”英布瞬间阴转晴,还讨好地给韩信抻平了皱巴巴的衣角。


    那就是他抓的。


    馒头也吃完了,韩信埋头赶路,路上一点也不敢耽搁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


    “路上遇见了英布……”


    韩信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忙停下行礼:“参见陛下。”


    李世民拨弄着那铜方盘上的勺子,它旋转了好几圈,又回到了固定的方位,勺柄固执地指向南方。


    他手欠地又要伸手去拨,被嬴政不轻不重地拍了手背。


    “继续。”嬴政冷淡道。


    韩信耸眉搭眼地回答:“英布被笞,不愿回家,就在路边同我说了几句话。”


    “说了什么?”嬴政示意蒙毅把司南拿走。


    “他想自荐到殿下身边当卫尉……或者蹋鞠之类,他都愿意。”


    这话听起来怎么怪呢?英布的原话是这样吗?


    李世民还在琢磨哪里怪,嬴政已经冷笑一声。


    “好大的口气,他当太子是什么人都要呢?”


    太子本人倒是接受良好,只是他也有他的难处:“我们不会在临淄停留很久,行程也不能泄露,英布有伤在身,没有办法一路跟随吧?等他伤愈,我们早已经走得很远了。”


    “你还真想过收他?”嬴政微讶,“此人有何过人之处吗?”


    手里武将太多的皇帝陛下,不太看得上这种还没冒头的野路子。


    “人才嘛,多多益善。”李世民笑眯眯地看了看韩信。


    韩信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地垂手而立。


    “我看此人颇为桀骜,不是个忠诚可靠的。”嬴政皱眉。


    他不喜欢不可控的将领,那不如不用。看蒙家和王家就知道,嬴政喜欢什么风格的将军了。


    “阿父看人很准。”太子赞叹。


    “那这个英布,你还要吗?”


    “看他的诚意。”


    英布不是萧何,不是李世民现在急需、日后也不可替代的丞相预备,所以他没有一口答应。


    只是离开临淄的前一天,李世民再次让韩信去给英布递了包治外伤的药膏。


    “我们要启程了,殿下说带不了你。”


    英布的心都要碎了,扒拉扒拉那个包,看到了很贵的药,想来想去,拉住韩信:“你能把太子殿下原话说给我听吗?一个字都别错漏,我总感觉你没说完。”


    “哦。”韩信把原话复述一遍。


    英布激动地一拍大腿:“我就说嘛,殿下特意来看我蹋鞠,肯定是欣赏我!”


    “你拍我干什么?”韩信抗议。


    “我腿拍不了,借你腿用用。”


    “腿还能借的?”


    “你等会,我借点笔墨来,给殿下写封信。”


    小信使就这么一来一回,临走前,还把英布丑了吧唧的信,送到了李世民手里。


    太子收下了这封错别字好几个的信,而后跟随嬴政一路向东,到达琅琊。


    一望无际的海洋,近在咫尺。


    嬴政凝望着这大海,沉思了很久。


    “阿父在想什么?”


    “海的那边,会是什么?”


    第184章


    在大秦统一天下之前,秦人都几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没办法,都不靠海,想什么?所有靠海的地方,都在别国手里,想也没用。


    关于海,嬴政真正开始上心,是当年太子提起徐福是骗子的时候。


    “海外有岛,但不是仙岛;岛上有人,但也不是仙人。”


    李世民的认知要比这个时代好一些,因为在大唐,海外的岛屿会送信、也会派使节过来。


    他看过信,收过贡品,也见过遣唐使犬上……犬上什么来着?一个怪里怪气好像用脚起的名字。


    哦对,犬上三田耜,没什么出奇的,矮矮小小的一个人,态度还挺恭敬的,会写字,也会说官话。


    虽然字写得不咋地,说话也有口音,但李世民见过的其他民族国家的人太多了,也习惯了。


    嬴政问得更仔细了些:“何样的岛和人?”


    李世民想了想,开始画图。韩信手快,比蒙毅还勤,马上帮忙磨墨铺纸。


    蒙毅便让他表现,微微而笑,退至两步外。


    一代君主有一代君主的小秘书,蒙毅好像也有接班的了。


    太子起手,先把大秦的轮廓画出来。然后估算着距离和大小,在不同的方位圈出几个或大或小的圆来。


    “以后百越到手了,从百越的南边,这个位置……”李世民用笔点了点那个名字都还没起的、也不存在的港口,重点标记,“东南方向,各有诸岛,可译通、开市、使其岁贡。”


    “岛上有何物?”嬴政比较关心这个。


    “一岁两熟三熟的水稻、象牙、犀角、珍珠、琉璃、宝石、金银、种子、药材、香料、珍禽异兽……”


    李世民一一列举着,好多珍宝他都收到过。西域岭南和海外诸岛可喜欢向他进贡了。


    懂不懂天可汗的含金量?


    “气候湿热,厥土沃壤,田种随人,也有不少是适宜居住的地方,和百越不一样。”


    “兵将如何?”


    不愧是鞭策天下的始皇陛下,这刚知道岛屿们的大概位置,就已经开始琢磨对面的战斗力了。


    “不太清楚,但应该比我们大秦要弱得多。”以李世民的身份经历来说,做出这个评价,绝没有瞧不起这些岛国的意思。


    实话实说而已。


    讨论正事的时候,嬴政从不怀疑太子的判断,他垂眸注视那草图的尺寸,蠢蠢欲动:“几日可至?”


    “不好说。”李世民标注了两个地点,“像这个流求,居海岛之中,从会稽郡南出发,水行五日可达,[1]这个算快的。而像倭国,离得更远,海上风浪大,可能要数十天。”


    嬴政端详许久,把这个图收走,记在心里,并不急着表态。


    反而是李世民,等到出海的时候,好奇地问:“阿父有什么想法,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真是稀奇了,也有他抓耳挠腮受不了来问嬴政的时候。


    “我想派人出海。”嬴政淡淡表示。


    “我们现在就在出海。”


    “别打岔。”嬴政睨他一眼。


    “哦。”太子瞬间正襟危坐。


    韩信在不远处默默地也坐直了,好像被训的是他一样。


    “由近及远,先派船队去寻觅这些岛屿,记下方位,画出航图,然后再做其他打算。”


    嬴政没有张口就来,说这些地方他都想要。


    国土嘛,当然越大越好,因为越大才越有安全感,边境一直往外扩,才不用担心随时有蛮族入侵关中。


    一旦做了标记,立了碑,纳入本朝史册,留下记录,那以后就可以“自古以来”了。


    更别提这些地方还有那么多好东西。


    私心里,嬴政巴不得大秦的疆域再翻个倍,但这急不得,得慢慢来。


    “阿父真是深谋远虑。”太子赞道,顺口建议,“除了官船,也可以用钱吸引渔民出海,有功者大赏。他们靠海吃海,本就熟悉航船与水性,船沉了说不准都能游上岸。”


    “可。”嬴政颔首。


    “司南正好派上用场。”李世民笑言。


    父子俩对这个计划都很满意,迅速达成一致。


    风平浪静时,他们在舱室外看海。湛蓝的天空和水面在远方重叠,水天一色,不分彼此。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没什么风,可以钓鱼了。钓鱼佬会刷新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只要这个地方有鱼。


    而我们空军……呸,什么空军,我们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莅临疆域的最东面,在海上抛出了长长的钓竿。


    为了海钓,他还特地准备了不止一套崭新的钓竿、钓线、好几种新鲜且不同口味的鱼饵,端坐华丽伞盖下,一副沙场点兵的肃穆架势。


    小半个时辰后,韩信悄声问他看书的师兄:“这海里是没有鱼吗?”


    太子以书卷遮掩,头偏过去,忍俊不禁:“你看这海里像没鱼的样子吗?这些出海的渔船,几乎都满载而回,我们在临淄吃的鱼,都是这边运过去的。鱼多得就差跳起来打脸了。”


    “那陛下怎么钓不到?”


    “嘘……”


    不能再说了,再说父亲大人就要恼羞成怒了。


    又过两刻钟,李世民都教会韩信下围棋了,那边的空军佬终于有动静了。


    钓线被大鱼疯狂拉扯,上下抖动,嬴政不慌不忙,熟练地收线提竿,准备将这来之不易的大鱼收入囊中,给太子瞧瞧。


    漂亮的大鱼被鱼饵勾着,跃出水面。


    它的身姿是那么优美,水花四溅,活蹦乱跳的,一看就有几十斤。


    然后它就被一吨巨型生物给吞了。


    嬴政:“?”


    李世民把书卷往案上一丢,急速掠至嬴政身边,好奇而疑惑道:“什么东西抢了阿父的鱼?好不容易才钓到的呢,那么大一条,肯定很好吃。”


    太子不开口还好,他一添油加醋,火上加油,皇帝陛下更气了。


    愤怒的皇帝要来了弓弩,冷声命令道:“齐射!”


    霎那间,千箭齐发,臂张弩射出的箭雨在水面炸开了大大小小的浪花,鲜血在水中疯狂翻涌。


    巨鱼试图逃跑,秦皇不讲武德,随即下令追击,并用出了连弩和床弩。


    韩信人都看傻了,满脸写着惊叹,忍不住嘟囔:“这船上居然还装备了床弩!”


    “毕竟是天子的船。”李世民眉眼舒悦,深觉好笑。他拼命忍着笑,与韩信道,“差点还装了转射机。”


    “那不是攻城守城用的吗?”韩信目瞪口呆。


    “墨家说这东西太大,在船上不如连弩灵巧,就作罢了。毕竟只是巡游,不是要跟人作战。”


    太子说话间,那不长眼的巨鱼,已经半死不活地漂出了水面,沉甸甸的,像一座鱼肉做的小山。


    “哇!”所有没见过这么大世面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呼。


    “家里的人鱼膏又可以用好多年了。”李世民淡定评价,“但我感觉这肉不好吃。”


    “不好吃吗?这么大的鱼。”韩信双眼放光。


    “大成这样,没法吃了。膏流九顷,鱼骨为矜,用来做灯油和武器,倒是不错。可惜了阿父好不容易钓上的大鱼,被这东西给吃了。”


    太子似乎很惋惜。


    嬴政瞥了他一眼,很不服气,让副船的卫尉们去捕捉和处理这超大的鲸鱼,而后等船只开离这片血腥味太重的区域,净手焚香,敛衣挽袖,继续端坐钓鱼。


    蒙恬一脸严肃,目不斜视,护卫在侧。


    钓个鱼而已,那么郑重,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要祭祀呢。


    李世民忍了又忍,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不能笑,笑了就要被迁怒了。


    空军皇帝的愤怒,包括但不限于一吨胖鱼。再空下去,皇帝就要问责这海里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海神了。


    不知道蒙毅记录时,会不会润色成这巨鱼兴风作浪,是海里的凶妖,被慧眼如炬英明果决的帝王给灭了之类的。


    李世民故作不经意地走过蒙毅身后,用余光瞄了两眼。


    蒙毅正奋笔疾书呢,忽然背后一激灵,猛然回头,太子若无其事、目不斜视地路过,继续下棋去了。


    仗着围棋刚刚问世,规则是李世民定的,所以太子好好地享受了一番大杀四方的乐趣。


    来一个秒一个,无比快乐。


    李斯心不在焉,一边下棋一边往孤独的嬴政那里看了好几回。


    “别看了,再看你又要下错位置了。”


    李斯踌躇着低声道:“实在不行,找个水性嘉的,偷偷下水挂鱼吧……”


    “还是你有主意。”李世民大乐。


    “还可以这样?”韩信剥着烤熟的松子和榛子,放在碗里,送给李世民。


    “你自己吃吧。”太子神清气爽,又赢一局。


    韩信便分出一半来,不好意思全吃掉。


    “可行吗?”李斯声音更低。


    “最好不要。万一被发现了,你只是受一句斥责,潜水挂鱼的那个人,可能会被当成刺客,伤亡于弩箭之下。——这不妥当。”李世民摇摇头。


    李斯便放弃了。


    蒙毅往这边看了一眼,不知道有没有记下来。


    当然最后船上的人还是吃到了鱼,毕竟渔网的效果还是蛮好的,一抛下去,就是几百条活鱼,还有不少其他水产品。


    他们没有在海上走得很远,那不安全,不过半日就返航了。


    自此之后,会有更多大秦的船只出海远航,这些船会走得很远很远,远到扩展大秦的边疆。


    海上边疆,怎么不算边疆呢?


    嬴政照例在琅琊刻碑,颇有种划定界碑的微妙感。


    再过些年,界碑也会长腿跑,不会老老实实待在海边的。


    李世民对此很有经验。


    “我们何时回程?”


    “本想再停留两日,如今却停不得了。”嬴政从最新的奏疏里抬起眼,冷静道,“王绾上书,告萧何谋反。”


    第185章


    王绾,萧何。


    这两个名字出现在这样一句话里,就已经是大秦朝堂不亚于地震的一件事了。


    在李斯升职之前,王绾是前任左相,仅仅比右相姜启略逊那么一筹。


    李斯太受嬴政重用,诏书经常由他拟定,出入北辰殿的次数也越来越多,除了几乎把那当办公地点的蒙毅,文官里就数李斯称得上帝王心腹了。


    更别说李斯还是太子师兄,荀子和赤松子在的时候,太子去他家那叫一个勤快,李斯本人没回来,都不妨碍太子串门。


    李斯升任左相后,王绾就调到乐府令这个闲职上养老去了。


    不曾想,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有凭据吗?”李世民不急着护他的萧何,先从容地问了一句。


    “加急送来的,你先看看。”


    嬴政静若寒潭,看不出任何愠怒之色,只把涉及萧何的奏全都放在太子面前。


    一卷都不少。


    分别是姜启、萧何、冯去疾、王绾和姚贾的。光看涉及的奏之多,就知道有点麻烦了。


    李世民立即打开姜启的奏,先一目十行滑一遍,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再仔细地从头看起,斟酌每句话。


    “阿父吓我一跳!”他看完了,偷摸抱怨道,“萧何明明是被连坐波及的。”


    “都一样。”


    “不一样。”


    “律法还没有改动之前,就都一样。”嬴政无动于衷。


    按姜启的报告,整件事大概是这样:姚贾当年在郭开那里得到了一笔丰厚遗产,吐出了一半给嬴政,剩下的藏在其他地方了。


    如果仅仅是金银财宝,倒也不算什么,最多算贪污。但郭开喜欢收藏刀剑铠甲,有一整个密室专门藏这些,其中有一些还是名家出品,诸如欧冶子、干将、徐夫人之类。


    姚贾舍不得,一直藏着没有上交。


    他要是能藏一辈子,也就算了。偏偏嬴政去年颁布了新的法令,收缴天下兵器,集中到咸阳处理。本是为了削弱六国的反动势力,但吓到了姚贾。


    他急于把这些收藏出手,趁自己出使的时候,联络同西戎做生意的乌氏倮,想通过商人乌氏倮,中间倒卖一笔,赚取大量钱财,然后像吕不韦一样及时退休,安心享乐去。


    这个倮,是乌氏县人,很擅长做生意,一般活跃在秦国西部,与戎族交换物品,赚到钱后,再将买来的丝绸等物进献给戎王,得到了十倍价值的牲畜作为回报,积累了巨额财富。[1]


    细究起来,这事跟无忧也有一点关系,因为乌氏倮买的丝绸就是无忧的铺子里进的货。


    姚贾没有一次性把名刀抛空,而是分批次,藏在其他物品一块,慢慢地置换给乌氏倮。


    乌氏倮所在的地方,是秦国西北边境,有很多戎族混居,不通新的诏令也很正常,只要能成功把刀剑卖完,姚贾就放心了。


    但乌氏倮主动揭发了此事,并到咸阳自首了。


    向谁自首?向廷尉萧何。


    这事从头到尾跟萧何一点关系都没有,唯一的问题就是,姚贾是萧何的邻居,中间隔了三户人家。


    萧何立刻从法官,变成了涉案人员,不得不申请避嫌。


    姜启临时让王绾接手廷尉府,火速上奏。


    与此同时,御史大夫冯去疾飞速出击,怒斥姚贾私藏兵器,勾结戎王,有不臣之心,萧何知法犯法,包庇同党,亦有谋反之嫌……


    “没有人参无忧吗?”李世民奇道。


    “如果再参她,波及王翦和你,此事就闹得太大了。”嬴政看得很清楚。


    “还不够大吗?”李世民冷笑,“这明摆着是冲我来的。”


    “不。”嬴政却严肃地否定了这句话,“没人敢冲你来,幕后之人只是想除掉萧何。”


    这个局设置得并不算多么巧妙,但很有用。


    自证清白是很难的,姚贾本就是八面玲珑、好社交送礼的人,萧何不可能跟他一点交往都没有。那么这个时候,所有过往都可能成为“罪证”。


    就算嬴政和李世民一眼就能看出萧何是冤枉的,但按秦法,还是得罢他的官,保他的人。


    这就是明晃晃地在剪除太子的羽翼了。


    “他们明知道,是我想修秦法。”李世民很不高兴。


    嬴政按住了太子的手,像在按住一只哈气的猫的爪子。


    “莫急,姜启控得住局面,何况还有王翦。我们即日回程。不必担心,没有任何人,敢越过你我,处置大秦的廷尉。”


    姜启处事很稳,他能稳稳当当当了十几年文官一把手,没出过一点问题,就足以令嬴政放心出行了。


    王翦更不用说了,嬴政卡着他的退休报告不给过,就是为了带太子在外时,咸阳稳如泰山。


    朝中无论是谁,都得给王翦十分尊重,一分都不能少。


    所以嬴政其实一点也不着急,只是看太子气呼呼的,安慰安慰他,选择早点回程。


    反正这一趟想干的事都干完了。


    回去的路上,太子闷闷不乐的,不明所以的浮丘伯逗了几次,都没成功,不由诧异:“你是病了吗?”


    “没有。”李世民托着下巴,看韩信练字。


    “唉……”浮丘伯煞有介事地叹气。


    “你叹什么气?”李世民微微抬眼,疑惑地问。


    “本来看见落叶,想感叹一下时间过得真快,忽然想起,荀师的忌日快到了。”


    他们已经不会再为此感到伤悲,只是这个日子,到底不再是平常的日子了。


    李世民安静地垂下了眼睛,一言不发。


    他们没有赶上荀子的忌日,便在路边找了棵松树,摆上几样贡品,烧了祭文,遥遥祭拜了一下。


    韩信拿不定主意,小声问:“我要拜吗?”


    “都可以。”李世民轻声道,“每年这个时候,荀师的墓碑前,都有很多人祭拜。他哪来那么多学生呢?自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不止这个时候,每逢月底那两天,想考太学的学子,都会去祭拜,说是请求荀师保佑。”浮丘伯补充道。


    “我也见过不少。”张苍折了几枝野花,扎成花束,靠在树下。


    “那我也想拜一拜。”韩信带着奇异的虔诚,小脸一肃,扑通就跪在了席子上,重重地叩首,嘴里念念有词。


    “这是把荀师当神灵拜吗?”毛亨无奈地摇头。


    李斯拨了一下火焰,让没有烧到的祭文泛起更多明火,金红带蓝的火苗跳动着,每年都是如此。


    等火焰烧尽了,众人也拜完了,韩信眼巴巴地看着树下的贡品,欲言又止。


    “可以吃的。”李世民只瞄一眼,就知道孩子在想什么。


    烟渐渐散去,他们在不远处铺上席子,席地而坐,分掉了那些碗盘里的吃食。


    “师兄。”李世民冷不丁开口,没有指向,便引得好几个人都看向他。


    “法家最近有什么动向,你们能告诉我吗?”


    “咳!”浮丘伯大声咳嗽起来,“你好歹等我们走了,单独跟他俩说。我可不想掺和这种破事。”


    他甚至都不愿意入朝,嫌那不自在。


    毛亨手里的橘子都没剥完,直接起身道:“你们慢聊,我也不懂政事。”他还把正在吃吃吃的韩信也牵走了。


    “嗯?”韩信茫然地叼着豆腐包子,回头去看李世民。


    刘交帮他端了一盘肉酥饼,默默地跟着他老师走了。张苍抱琴而起,意兴阑珊,踱步而去。


    转眼间,就只剩太子和法家两位了。


    秋风吹起萧萧簌簌的松针,细碎的落叶沙沙,应是同门远去的脚步,却又让人想起从前在树下安然听荀师讲学的日子。


    韩非摇了摇头:“我……我不掺和这种事……”


    他虽在朝为官,却始终有种游离在外的感觉。平日里也只喜欢待在太学,上朝时都不怎么说话,也很少主动上奏。


    你说他在摸鱼吧,他每件事都做得很认真;但你要是说他勤勉用心吧,他也不关心很多朝政。


    颇有一种“这班能上就上,不能上拉倒”的奇妙感。


    做这个太学祭酒,他更多的是为了荀子和他自己的学术理想。


    李斯与他不同,要积极进取得多。


    “我可能知道一点。”李斯低低地回答,虽然不想说,但也不得不说。


    “可能?”李世民轻描淡写地重复这个词。


    “殿下要改律法,很多老臣都是不满意的。这一点,殿下知道吗?”李斯先铺垫了下。


    “知道。变法总是少不了反对的。”


    “他们对付不了殿下,自然就要想办法对付负责修律的人。”李斯早有所觉。


    他毕竟是丞相,身处权力中心,要是连这点敏感度都没有,他坐不稳这个职位。


    “谁动的手?”太子追问。


    李斯犹豫了一秒,内心剧烈地挣扎着,最终法家的身份不得已向太子之位的稳固屈服,报出了一个名字。


    “居然是他。”李世民喃喃,平静道,“师兄能不能送我点凭据?”


    “这个我真没有。”李斯苦笑,“殿下也知道,我是陛下的人,修律法的事,是陛下同意的。我要是不长眼地反对,那就是与陛下过不去。别说前程,命都得没。我没必要做这种事,不值得。”


    李斯真的是这样想的。


    所以太子热火朝天地召集人修订律法,李斯始终沉默,他确实不赞成,但他不能、也不敢反对。


    本朝太子地位之稳,甚至不能细琢磨,满朝到底有多少明里暗里的太子党?


    数得清吗?


    “多谢两位师兄。”李世民诚恳地低首作揖。


    韩非懵了一下:“谢、谢我作甚?我……我什么也没做。”


    “就是谢师兄什么也不做。”李世民洒然一笑,“我可舍不得看师兄五马分尸。”


    他虽是对韩非说的,轻悠悠的目光却缓缓移向了李斯。


    李斯心中一凛,暗忖道,到底是谁在说太子温和仁善,眼睛是瞎了吗,这明摆着就是威胁。


    太子淡定地起身,神清气爽地眺望着天空,若无其事道:“秋天真是个适合收割的季节。”


    无论是收割粮食,还是收割敌人。


    十月末,圣驾回朝,于章台宫召开大朝议,三公九卿悉数在场,除了不在咸阳的个别人,能来的都来了。


    御史大夫冯去疾率先开麦。


    第186章


    御史大夫,三公之一,负责监察百官,掌管文书,协助丞相处理事务。


    虽然因为大秦的权力过于集中到皇帝一人手里,导致御史大夫和改名为“太尉”的“国尉”存在感不够强,但该开麦的时候,冯去疾从来没怂过。


    他一顿激情输出,先骂姚贾贪赃枉法、上下其手、勾结异族与商贾、私藏兵器、有违诏令、蓄意谋反……


    骂了一刻钟不止,中气十足,气势凛然。


    姚贾战战兢兢地跪在下面,想辩驳都找不到机会插嘴。纵横家,败北。


    骂完在他嘴里该诛三族的姚贾,冯去疾话锋一转,严厉谴责和指控廷尉萧何知法犯法,收受贿赂,欺上瞒下,包庇姚贾作乱,亦有同党之嫌,不臣之心……


    萧何闻言,端端正正地跪下来,气韵平和,慢条斯理地等冯去疾说完,才镇定地垂首回复道:“臣虽不知典客丞(姚贾)违法,但确实宅所与其比邻,属于连坐之伍,当受株连。臣有罪,恳请辞去廷尉之职,任由陛下发落。”


    他取下了官帽,恭恭敬敬地伏拜下去,一如既往,情绪稳定。


    冯去疾反倒因此卡了壳,狐疑地在萧何和姚贾之间看来看去。


    嬴政不疾不徐地敛了一下袖子,端坐高台之上,犹如神明。


    “廷尉的意思是,姚贾不臣,你并不知晓?”嬴政给萧何一个台阶下。


    “在商贾乌氏县之倮检举自告之前,臣确实不知。”萧何如实道。


    “你说你不知?谁信?”冯去疾嗤之以鼻,“自廷尉青云直上,姚贾可没少登门拜访,请客送礼,出手之阔绰,仅仅逊于吕侯。来往这般亲密,廷尉却说你不知道?”


    “我也收过姚贾的礼,那我跟他是不是也有同党之嫌?”李世民淡淡开口。


    嬴政没好气地瞪了太子一眼,意思表露无遗。


    别打岔!有你什么事?哪有太子亲自下场掺和的?


    但是李世民才不在乎,他悠悠然然道:“姚贾送礼,是只送了萧何吗?姚贾的邻里是只有萧何吗?既然连坐十家,是不是该把另外八家也找出来清算一下?只针对萧何是什么意思?大秦的律法,不是讲究公平吗?是吧,李斯?”


    李·在场最精通律法的人之一·斯,心里再怎么咯噔,也得出列回应:“依秦法,是得彻查这九家,看看是否牵连其中,有知情不报的嫌疑。”


    “李斯随行东巡,你又不是不知,问他作甚?”嬴政护了护李斯。


    “李斯没空查,那其他人呢?”太子咄咄逼人起来,简直像换了个人。“王绾,萧何避嫌之后,你不是暂代的廷尉吗?”


    直呼其名,但没人敢说太子不礼貌。


    他点到谁,谁心里就发怵,这章台宫的气氛,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凝固过了。这么大的地方,怎么感觉连空气都不流通了?


    上一次氛围这么可怕而僵硬,似乎还是燕丹要太子入燕为质的时候。


    真是……每一次都与太子有关。


    王绾亦出列,举着笏板,低头行礼致意,而后道:“其余人家都已查过,虽也收过姚贾的礼,但因是闲职,都没有萧何收的礼重,也行不了什么方便。——这是详情,请陛下及太子过目。”


    他准备还挺充分,把调查报告交了上去,包括笔录口供和入室检查的结果,全都有,符合办案流程。


    嬴政看了一遍,让侍者递给太子。


    李世民接过去,仔仔细细、逐字逐句看到了尾。


    “把涉及萧何的,也呈上来。”嬴政命令。


    王绾连忙呈交,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既不指证萧何有罪,也不为他洗脱嫌疑。


    这次嬴政看得更专心了点,指节轻叩御案,不动声色,继续递交太子。


    李世民虽然早有预料,迟早有人针对萧何,就像当年针对商鞅一样,没有事也能搞出事来,没有证据也能造出证据来,只要想动手,有的是机会和理由。


    可萧何和商鞅不一样。


    商鞅被下手时,他的青山与伯乐孝公,已经去世了。新任的秦君嬴驷,与商鞅有仇怨。嬴驷动手,合情合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商鞅之死,是个必然。


    但是李世民还没死呢!


    他还好好的,怎么能坐视旁人用莫须有的罪名,栽赃诬陷他重要的人。


    他可不是前世那个因为太年轻实力不足,而被李渊揉圆搓扁的“秦王李世民”。


    刘文静之死,他引以为鉴。


    今日若不为萧何说话,以后谁还敢为他做事?


    “我却不知,如今办案这般草率,只因为搜到一点金子,就可以定九卿之一的罪了?”李世民目光灼灼,虽带笑意,却使人压力陡增。


    王绾到底是当过丞相的老臣,硬是顶住了,答道:“这可不是一点金子,两百斤金饼,已然足以作为贿赂的凭证了。”


    “是吗?”李世民转而对嬴政道,“陛下,臣恳请搜查三公九卿及所有与姚贾有过礼尚往来的官员的宅邸,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既然是结党,怎么能只有萧何一个人呢?但凡收过姚贾礼物的,都有嫌疑。”


    这话一出,别说臣子们纷纷色变,连嬴政八风不动的面具都要裂了。


    这是干什么?


    这是想把整个咸阳全抄一遍吗?


    嬴政必须得严肃制止了:“莫要胡言乱语。”


    臣子们等啊等,没等到更多的斥责,聪明人心里就明白:得,陛下是站在太子那边的。甭管太子发多大脾气,都是陛下默许的。


    那还怎么玩?


    嬴政只当没听见太子刚刚大放厥词,盯着姚贾问:“王绾查出,你给萧何送过两个书箱,说是邯郸的竹简图册,实则箱子夹层藏了金饼,有这回事吗?”


    “有、有的。”都这个时候了,姚贾自然不敢狡辩。


    “那么萧何,你收下书箱的时候,知道里面藏着金饼吗?”嬴政又问。


    萧何平淡地回复:“臣不知。”


    “你可有打开过书箱?”


    “尚且没有,书箱是上月典客丞所送,臣一直很忙,还没有时间整理这些古籍。”萧何再次拜下去,请罪道,“臣未曾及时发现典客丞送的礼物有问题,是臣失察。身为廷尉,枉受陛下信任,与谋逆之徒行从过密,自身不清不白,着实无以服众。臣愿接受一切处置。”


    黄金的密度很大,两百斤金饼虽然重而贵,但其实只有一两卷竹简大。摊开来往木头大箱子底下夹层一藏,箱子里面全是竹简,本来就重,是有可能没发现的。


    萧何这边淡然坦荡得很,姚贾却急了,连忙道:“陛下容禀,臣一心效忠陛下,绝没有谋逆之心!”


    姚贾这个貔貅,好财好到钻进钱眼里了,拿小刀把他屁股划开,拎起来一顿乱甩,恐怕才能甩出一大堆金银财宝。


    治他个贪污贿赂,绝对一点问题没有,但要说他有谋逆之心……那应该也是真没有。


    “私藏兵器上百,你说你没有谋逆之心?”嬴政似笑非笑地逼问。


    “陛下!天地可鉴,那不是臣私藏的,臣只是从郭开那里得到……”


    “却不上交?”嬴政收起笑容,冷冷质问,“朕没给过你机会吗?郭开难道是昨日刚死的吗?”


    “臣……臣……”姚贾面色惨淡,后悔不已,连连叩首,“臣一时财迷了心窍,没有舍得……陛下!求陛下饶我一命吧!臣只是贪财,绝没有谋逆之心啊……”


    “去年八月,朕下的诏令,收天下兵器。你,典客丞,至少有三个月在咸阳,且明知有此诏令。这三个月,你是死了吗?”


    嬴政怒的是这个,朝中臣子无视他的诏令,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搞这么大的小动作,嚣张放肆到了极点。


    姚贾算什么东西?他以为自己是太子吗?在嬴政那里有无限的豁免权?


    不杀姚贾,以后谁还拿嬴政的诏令当回事?


    个个都阳奉阴违,家里藏个几百件武器,今天能藏刀剑,明天就能藏铠甲,后天就能藏弓弩,大后天就能起兵谋反了!


    岂有此理!


    姚贾委顿于地,面如死灰,无言以对。


    “依律,本该治你死罪,具五刑而夷三族。”嬴政冷漠地抛下这句话。


    姚贾却听出了弦外之音,猛然抬头,下意识看向了太子,生起些许奢望来。


    “然太子仁慈,言道三族波及太广,你好歹也是大秦功臣。——如实回答朕一个问题,朕可以考虑宽宥处置。”嬴政沉声,“你行贿萧何,可求他为你行过什么便利?他可有为你做过任何违法之事?”


    “没有!真的没有!”姚贾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迭声道,“臣送了很多礼出去,都是为了平日里好走动,结个交情而已。


    “萧何是陛下一手提拔,从小吏升至廷尉,在咸阳并无根基,臣觉得他与臣出身相似,前途又大好,所以想重金交好而已……臣真的没有利用廷尉职务之便,为臣大开方便之门。求陛下明察!”


    送礼是姚贾惯用的手段。


    因为从前经常与六国贵族往来,就是这么拿金子开道,各种礼物砸出去,以利诱之,无往而不利,所以回了咸阳,他还这么干。


    很难说,他到底给多少人送过重礼。眼下这情况,又有多少人心中惴惴不安,怕自己被姚贾牵连。


    嬴政心里有数,有条不紊地问话:“姚贾证词在此,他说萧何没有渎职违法。冯去疾,你如何看?”


    冯去疾将信将疑:“回陛下,臣以为不能听姚贾一面之词,他有可能包庇同党。”


    嬴政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王绾,你可有关于萧何违法的凭证?除了那金饼之外。”


    “臣未查到更多。”王绾实话实说。


    “其他人呢?”嬴政瞄一眼太子,巡视重臣。


    姜启默默地向中间平移了两步。他本就站在第一排,这样一走出来,立刻就把存在感拉到了稀有的满值。


    有离得远的,好像现在才惊觉,哦对,右相还在呢,陛下和太子出行了大半年,一直是右相在监朝,他才是官位最高的。


    不能因为姜启不说话,就当他不存在啊。


    “陛下,太子殿下,臣有话说。”


    第187章


    嬴政面色稍缓,凝声道:“姜相请。”


    姜启双手持着笏板,微微俯身而谢,而后挺直脊背,比平日说话加大了几分音量,掷地有声道:“臣亦收过姚贾的礼。”


    朝堂之上无声地哗然起来。


    “哦?”嬴政好像有点惊讶。


    “婚丧嫁娶,乔迁贺岁,凡应有之礼,臣与姚贾皆有往来。若说其中是否有不干净的钱物,又是否藏匿了些什么,臣亦未可知。”姜启淡定道,“若御史大夫有疑虑,臣为自证,可请搜捡自家。”


    嬴政简直要有点哭笑不得了。


    冯去疾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好端端的,去搜捡丞相的家,哪有这样折腾的?


    王翦也学姜启,默默地往中间挪挪,刚行了个礼,还没张口呢,嬴政赶紧阻止他。


    “臣……”


    “王将军有话要说吗?”嬴政一边打断,一边用目光示意。


    你就别跟着胡闹了!你什么身份,像话吗?


    好吧,难得也“顽皮”一回的王翦,被打断施法,沉稳地继续道:“臣以为,姚贾之罪,凭据确凿,可定矣。”


    这还差不多。


    嬴政过了一遍流程,环视而问:“诸卿对姚贾之罪,还有何异议吗?”


    人证物证俱在,姚贾自己也认了,谁还能有意见?关键姚贾这人确实贪污了不止一回两回,不少人早有怀疑,像韩非这样在边边角角看热闹的,不踩姚贾两脚,都是韩非自己性子好。


    更别提还有和姚贾私下往来比较多的,心里都在打鼓,只希望赶紧尘埃落定,不要牵扯到自己身上。


    有几个当官的白璧无瑕?谁不怕查到自己头上?


    全场鸦雀无声,嬴政很满意,遂道:“朕本不愿杀功臣,奈何姚卿你所犯之罪甚大,无论如何都不能饶恕。朕念你的功劳,愿意网开一面,便赐你自尽,家人流放代郡吧。”


    代郡虽然冬天漫长寒冷,但总比百越好多了,李牧在那带兵屯田,流放到那里,勉强也还过得下去。


    姚贾哆哆嗦嗦地流下泪来,五体投地,最终道:“臣……谢陛下……谢太子……”


    “姚贾的案子便这般结了,诸位可有谁要为他求情?”


    没有了。


    姚贾犯的罪太大,只诛杀他一个,已经是手下留情了,若是求情,反倒可能加重他的处罚,所以哪怕沾亲带故的,也没人吱声。


    “把姚贾带下去。”嬴政命令道。


    少了一个地府预约的姚贾,还跪在那里的萧何,立刻就显眼了起来。


    看热闹的纷纷打起了精神,双目炯炯,耳听八方,在吃瓜第一线吃得津津有味。


    “萧何……”嬴政慢慢悠悠地念着他的名字,好似拿不定主意似的,为难道,“朕还是很欣赏你的能力的,往日处理庶务,也都井井有条。怎么这次出了这么大纰漏呢?诸卿以为,该如何处置?”


    他这话说得太温和,留有很多余地,李斯很清楚陛下是要高拿低放了,便为其口舌。


    “陛下,萧何是臣举荐的,保任连坐,臣亦逃不了干系。”李斯恭敬跪下来,主动请罪。


    李世民想保萧何,嬴政想保李斯,这俩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皇帝和太子正在把他俩走正当程序捞出来。


    两个当过廷尉的都老老实实跪了,其他人的大脑飞速运转,都在琢磨这情况怎么处置。


    “依律,通、通一钱者,黥……黥为城旦。[1]”


    两秒都不需要,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了。


    韩非吞吞吐吐,不妨碍他精准插刀,给自家人上上强度。


    “怎么又是黥为城旦?”李世民小声抱怨,“这个刑罚也太常出现了。”


    冯去疾头铁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臣以为当徒刑,流放三千里。”


    嬴政与李世民纷纷侧目,诡异地同频了。


    喂,你说流放就流放,这么好用的人才,流放那么远,你替我办事吗?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老好人来和稀泥了。嬴政的目光一定,落在了王绾身上。


    就决定是你了,王绾。


    王绾和李斯有过节。天下初定的时候,王绾支持过分封,提议将诸公子分封到六国故地去,以巩固统治。当时朝堂上也为此激烈辩论过,李斯力压王绾,出尽了风头。


    此时此刻,王绾本该落井下石——下不了一点,皇帝和太子的意思都看不懂,还当什么官?


    “如此这般,未免过重了些。”王绾叹气,一半为了自己,“大秦正是用人的时候,审讯时也并无确凿依据可以证明,萧何是姚贾的同党。”


    “王卿言之有理。”嬴政施施然道,“那该如何是好呢?”


    陛下你听听,你平常是这么说话的吗?不少重臣心里嘀咕。


    姜启出声道:“萧何既为廷尉,却收了罪臣重礼,此确为大罪,当革去一切官职,严加处置。李斯亦该问责,罚其三年秩禄,以儆效尤。”


    皇帝和太子纷纷点头。


    姜启不愧是姜启,在没有任何提前沟通的情况下,都能把话说到嬴政和李世民心坎上。


    除了冯去疾和韩非表示罚得太轻了,掰扯了一阵子无果之后,差不多就这么定了。


    恶趣味的张良还悠闲地提醒了一句:“举荐廷尉的不止是李相,还有客卿刘邦。”


    多大仇啊这是,这么重要的朝会上,还要给刘邦一巴掌,非要让他破财?


    好可怜的刘邦,无妄之灾。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下朝之后,李世民行到章台宫外,没有去找姜启或者萧何,而是笑吟吟地叫住了一个全程都没发言的人。


    “叔父留步。”


    少府令嬴颠停步转身,向太子施礼。


    李世民忙扶了一扶,亲亲热热道:“叔父何必与我这般客气?”


    “礼不可废。”


    “都是一家人,不必说外道话。”太子笑道,“叔父可有空用个朝食?今日朝会拖得久了些,我早就饿了。”


    “恭敬不如从命。”嬴颠应下,随太子去了立极殿。


    北辰殿充满了嬴政的风格,玄色为主色调,漆案地毯等都给人一种沉沉的、静静的感觉,好像一走进去,连大声说话都变得不礼貌了,不得不规规矩矩,端方跪坐,仪容仪表都必须得体。


    立极殿则不然,金黄是主色,暖融融的,采光很好,色彩很明亮。


    红珊瑚枝上挂着太子随手放的楚锦香囊与猫爪金饰,角落的鎏金铜炉香烟袅袅。黑漆螺钿桌上摆着紫竹笔筒和一套笔墨纸砚,颇为齐整。


    猫毛做的黑色小猫猫就乖巧地闭着眼,趴在笔筒旁边。它身下甚至垫着一个竹编的猫窝,活灵活现。


    白瓷瓶里插着黄澄澄的腊梅花,似乎是清晨刚摘的,鲜嫩嫩的花瓣如蜡质般润泽,气味却幽然馥郁,带着冬天难得的花卉之美。


    “这火树是殿下新得的吗?”嬴颠暗暗称奇,惊叹道,“如火如玉,浑然天成,造景美绝。”


    “在琅琊那边出海,有渔民进献的。吕侯以前说月氏王也有,来自西域诸国的贡品,可惜他还没有弄到,就告老了。”李世民颇为惋惜。


    “既然大秦的海里有,就不必舍近求远了。”


    “是呢。叔父请坐,不必与我见外。”


    话虽如此,嬴颠还是等太子坐下,自己才坐,垂手放在膝侧。


    “叔父有什么忌口吗?我爱吃面食和肉食。”


    “臣也爱吃。”嬴颠笑了笑。


    老秦人很少有不爱吃面食的。羊肉汤是清晨烧的,一直用砂锅小火炉热在那里,馄饨与面片一起下锅,放上些许调料和配菜,浓郁的香味便激发出来了。


    冬天来上这么热腾腾的一碗,足以慰藉早晨的寒霜和小半日的辛劳。


    吃一会,再开始聊影响食欲的话题,不然还得饿上许久。


    “叔父这次出手,是想劝我停止修律法吗?”


    “殿下在说什么,臣不明白。”


    “虽说廷尉没了,但廷尉府还在,叔父总不会想体验一把,云阳狱的冬天冷不冷吧?”


    嬴颠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


    李世民自顾自地把自己喂饱,也不管对面多么煎熬。


    “我单独找你,那还有的聊。等捅到朝会上,那就直接审了。”


    “臣还是不明白……”


    “你觉得你做的很干净是吗?但只要我想查你,没问题也能查出问题来。”李世民微微而笑,“你的妻子儿女、亲戚邻里,每个人都经得住查吗?每年交的税足不足金?田宅是不是多了点?仆役都在户籍上吗?你举荐过的官员都毫无缺陷吗……”


    他慢条斯理地列举着,始终带着笑,“你是怎么对萧何的,我就可以怎么对你。我的身份,做起来可要更方便。”


    “我并没有构陷他。”


    “难道我需要构陷你?”李世民乐了,“连坐而已,谁不会?”


    嬴颠深深长叹,毫无胃口。


    李世民不以为意:“叔父谬矣。你明知道这律法是我想修的,你欺负萧何干什么呢?有本事,你该冲着我来。”


    嬴颠的脸皱成了一个又“苦”又“哭”的甲骨文,但是哭不出来,就只剩皱巴巴的苦了。


    “殿下也太高看臣了。”他气都叹不出来了,“即便臣想对殿下动手……这,怎么动?”


    太子的地位稳固到什么程度呢?谁要是状告太子谋反,嬴政反手就能把那人俱五刑。


    出来求情的反而会是太子,其他人连求情都不敢。


    对太子动手?怎么动?


    “那又何必做无用功?只要我还在,这律法总是要修的。”


    “不试试,岂能甘心?”


    “故步自封,抱残守缺。”李世民有点恼,“我修秦法,碍你们什么事?”


    “殿下要毁我大秦根基,臣不能坐视不理。”嬴颠摇头,“当年商君变法之前,秦国只是个被诸侯们看不起的穷困小国,出不了函谷关,连相王都不配去。


    “秦人私斗成风,强盗横行,风气极坏。这些,殿下应当知晓。”


    “当然。”李世民颔首。


    他知道嬴颠要说什么,但是听听也无妨。


    “若无商君变法,岂有我大秦富国强兵,问鼎天下的这一天?如今殿下说废就废,是想让我秦国回到百年前的贫弱中去吗?”


    嬴颠说着说着就激愤起来。


    像他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你要说他有什么坏心,他会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他明明是一心为国。


    他以为他的想法才是对的,他必须为秦国做点什么,来阻止秦国滑向深渊。


    他不知道,他自己才是深渊。


    “叔父觉得,废除这些严刑酷法,减轻赋税,减少劳役,黔首们会不思感恩,贪懒怠惰,只顾着享乐私斗,而六国旧人则会趁乱生事。叔父担心的是这个,对吧?”


    “正是!”


    “我明白了。”


    跟李世民想得差不多,老一辈嘛,都是这个毛病,眼界狭窄,看不到更远的未来。


    一辈子都活在秦法里,没有办法去想象改革之后,日子要怎么过?大秦会怎么样?


    唱衰是理所当然的。


    “叔父放心,只要你活得久一些,你会看到大秦的未来的。”


    李世民无比自信。


    送走不欢而散的嬴颠,太子溜溜达达地去北辰殿转转。


    先叼个柿饼,再烤两个橘子,三五个栗子。


    “真的是他?”


    “嗯,他承认了。”其实李世民一点证据也没有,但没关系,这不就炸出来了?


    嬴政淡漠道:“那少府令该换人了。”


    少府令是九卿之一,责任重大,小到公子公主们的玩具,大到出海的楼船、攻城的器械,都是少府出品。


    这个位置上的人,不能是有异心的。


    “罢官削爵,罚没家产。满意吗?”嬴政道。


    “满意。”正好给萧何刘邦他们补些钱。“以后修律法就交给姜启吧。”


    “嗯。”嬴政沉吟片刻,拎出一个人名来,“至于少府令……子婴[2]可否?”


    “阿父在问我?”太子咬一口柿饼,诧异着。


    “不问你问谁?不是你着急修律法吗?再换一个反对的人上来,平白给你惹麻烦。”


    太子瞬间眉开眼笑:“阿父真是太好了,事事都为我考虑。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阿父更好的父亲了。”


    好恶心。嬴政面无表情地想。


    “说正事,别闲扯。”皇帝陛下用威严的目光,扫了一下蒙毅。


    “子婴叔父蛮好的,应该可以。”太子大大方方,毫不避嫌,“我去他家吃过饭。”


    嬴政幽幽道:“你谁家没去过?”


    太子陷入思考。


    “廷尉让韩非来顶,你那个张良……”嬴政顿了顿。


    “怎么就是我那个张良了?”


    “他当太学祭酒似乎还行,没出什么乱子,那就让他继续。”


    “道法自然,有自然的好处。”


    李世民吃完柿饼,净手漱口,然后把烤好的栗子剥掉外壳,温热而完整的半球形栗子肉送到嬴政手边。


    “这么殷勤作甚?”嬴政瞅他。


    “我的婚事,是不是可以做准备啦?”李世民笑眯眯。


    “明年春吧,让奉常合个好日子。”


    第188章


    碧绿的春色染遍上林苑时,某只兴致勃勃的太子就带着他那无往而不利的弓箭,前去祸祸春归的大雁了。


    三书六礼之中,有好几样流程需要用到大雁。也许是因为大雁成双成对,被人许以了美好的想象,又高飞在天上,以雁为聘,成为了一种考验的象征。


    当然没这条件的,尽可以选择木雁布雁等作为替代品,实在不行送只鸡,也是诚意。


    但对我们天策上将来说,别说几只雁,要是需要的话,他能把咸阳和路过咸阳的雁全都一劫而空。


    “殿下亲自去捉雁吗?”萧何微微吃惊,“我以为会是卫尉准备。”


    “我想自己去,挑最大最好看的雁。”李世民兴致勃勃,神采飞扬,“一起吧?”


    萧何略迟疑:“我不善于骑射……”


    “去玩嘛,走走走。”太子邀请人常常这样,如果不是真的有事在身,又或者客观原因实在去不了,被他殷切招呼两句,往往就稀里糊涂跟他去了。


    “韩信!你能自己骑马跟上吗?”太子飞身上马,轻捷得像没有重量,也没有地心引力。


    “我能的!”韩信用力点头。


    “萧何坐马车吗?”


    萧何其实也会骑马,这年头骑马几乎是士人标配技能,但考虑到马车可以带的东西更多,偶尔也能把太子劝过去休息,他便选了马车。


    飞窜出去的太子速度太快,萧何没有蒙恬李牧的本事,拦是肯定拦不住的,只能诱哄。


    “殿下可否与我同车?”他好声好气地问。


    “嗯?有事要同我说?”


    李世民很顺利地被引诱过去,在马车待了一阵子。


    “我把韩信丢你那儿,有没有给你添麻烦?”李世民随意地坐下来,颇有点促狭地眨了下眼睛。


    萧何心道:你都这么问了,难道我还能说确实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不过他和韩信相处得还可以,也没什么怨气,半真半假道:“除了蒸饭时要多放些,把我的藏书分给他看,其他的,也没什么麻烦。韩信很好养活。”


    他们谈论的对象就骑着半大的马,跟在马车前后,好奇但又默默地看着四下的风景。


    人小马也小,跑得自然不够快,所以萧何选马车,也有这一层考量,可以不动声色地降低速度,配合韩信,让他不着急,不掉队。


    这般细致妥帖,很适合带孩子。


    萧何被罢官的那日,天都还没黑,太子就来了。


    “帮我养个孩子。”


    “啊?”哪怕是萧何,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的小师弟,天生的将才。”


    “既是将才,让蒙家或王家收养,不是更合适吗?”


    “不大合群。”李世民摇摇头,低声道,“在王家放了几天,感觉都蔫吧了,想来想去,还是得挑个适合养他的人。”


    “我就是那个人?”萧何愕然。


    “嗯。”太子给予肯定。


    然后韩信就有了新家。目前来看,他跟萧何相处得还不错,从体重上看得出来。


    这脸明显圆了不少,胳膊也有肉了,从干巴巴小竹竿长成敦实的小树苗了。


    李世民时常给他送些笔墨书籍、衣服小马之类的东西,有空也会路过去看看他。


    到了上林苑,就是太子和他的卫尉们恣意撒欢的地方了。萧何和韩信的箭术,除了有点浪费箭,没啥可说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刷地一下,就跑没影了。


    “殿下慢(点)……”萧何四个字都没说完,眼前就只剩烟尘了。


    韩信狗狗祟祟地把自己射空的箭捡回来,翻来覆去地看手里的弓,研究着这弓与箭的技巧。


    看样子还有的琢磨了。


    不大一会,太子就像拎鸡一样,兴冲冲地拎着鸿雁的大翅膀,眉飞色舞地下马。


    “你们觉得这只怎么样?”


    萧何:“甚好。”


    韩信:“能吃吗?”


    李世民乐呵呵地揪住大雁的脖子,这嘎嘎乱叫跟鸭子的雁被迫屈服,声音顿时弱了下去。


    “能吃倒是能吃。但是纳采要活雁,我先挑出一只最漂亮的来,剩下的随便吃。”


    韩信的眼睛瞬间锃光瓦亮,屁颠屁颠地凑过去,仔细打量太子手里的雁,忽然道:“它两只眼睛一大一小!不端正!”


    萧何:“……”


    李世民连忙把雁拎起来,瞅来瞅去:“还真是诶。怎么是个大小眼?这只不要了,你拿去烤着吃吧,我再重抓一只。”


    太子匆匆忙忙,来去如风,丢下只雁给韩信。


    萧何刚张开嘴,那嘎嘎嗷嗷的雁就被韩信掐住了脖颈,以他的身高来说,手还没怎么垂下去,雁的脚就耷拉到地上了。


    好大一只雁。


    好大一只烤雁。


    最后大半都进了韩信肚子里,萧何实在吃不下那么多,太子对这些东西已经不感兴趣了。


    他吹着竹哨,把吃野餐的鹞鹰叫回来,带着他静心挑选的、上林苑最靓的大雁,高高兴兴去王家了。


    王翦迎到大门口,惊讶道:“殿下怎么亲自过来了?”


    “不能来吗?”李世民笑眯眯。


    “这才纳采,有媒妁足以。”


    “可我都已经来了,将军不赏杯水酒吗?”


    “殿下请进。”


    “看我捉的大雁,是不是特别好看?”


    “是。”王翦笑了,继而又有点无奈,“只是殿下送的礼,似乎有些过多了。”


    “多吗?可我才带十箱。”李世民吃惊道。


    “这才是六礼的第一步啊……”


    “所以我才带这么点嘛。等纳征(下聘)的时候,就可以多送些了。”


    王翦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到了纳征那天,望着那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送礼的队伍,他还是懵了懵。


    “陛下都不管的吗?这已经搬了三个时辰了。”白夫人小声道。


    王离悄悄透露:“还有一批在咸阳宫等着,还没出发呢。”


    “会被御史参奢侈铺张的吧?”白夫人忧心忡忡,下意识看向王翦。


    被强行延迟退休的老将军无可奈何,心里沉甸甸的,喜悦与担忧并存,斟酌许久,问无忧:“你以为如何?是不是该劝劝殿下?”


    “他这个人就这样。”无忧莞尔,“陛下既然没有制止,想来没有关系。”


    “这样的话……我们多备嫁妆吧。”白夫人思量着,“也从王家,铺到咸阳宫。”


    太子的婚礼极其隆重,三书六礼走了一年流程,桃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明媚鲜妍的三月,正是成亲的好时节。


    虽然王贲在前线回不来,但也寄了好几封信,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句,问及家人可好,遗憾自己不能见到女儿成亲的样子,并祝她万事胜意等等。


    嬴政考虑过给王贲放个假,让他回咸阳参加婚礼,王翦和王贲都拒绝了。


    “百越凶蛮,若得知大秦主将不在,恐怕会趁机作乱。”


    王家的谨慎,一脉相承,遂作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十里红妆,耀耀春风。


    天子主婚,太子亲迎,奉常充当媒妁,郑重地卜了吉日。


    连赤松子都特地赶过来,凑凑热闹,喝喝喜酒。


    嬴政心情微妙地主持了这场婚礼,心里五味杂陈。


    太子妃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自幼聪慧稳重,比太子这个上蹿下跳的要妥当多了,虽然她有时候惯他惯的过分,但该劝谏的时候,兰心蕙质,三言两语就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是个水一样圆融的女子,知进退,识大体,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嬴政向来对她很满意,不然也不会给她传书,沟通太子的事了。


    只是突然之间,有点感慨和恍惚,但要是细究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在感慨什么。


    可能就是觉得,这桃花开了一年又一年,时光就在忙忙碌碌中从指缝溜走,往日的痕迹便再也寻不着了。


    太子居然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


    那个胖乎乎的短腿小哭包,早就已经没办法抱在怀里了。


    太子长大了,他是不是也老了?时间原来是这么催人命的东西吗?人生真是短暂……


    大喜的日子,本不该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嬴政收起漫无边际的思绪,回归到这对新人身上。


    太子和太子妃就在他面前,双双向亲长跪下去,华丽的衣摆蜿蜒在红色地毯上,隔着一点距离,却又咫尺可触。


    丰容靓饰,仪态端庄,如珠如玉,如日如月。真的是很般配的一对。


    如果华阳太后在这里就好了,她一定很高兴。嬴政和李世民同步地想到这里,继而看向了芈夫人。


    芈夫人欢欢喜喜地看过来,满眼都是笑意,却又热泪盈眶。


    扶苏那边有几个幼小的弟妹哭得稀里哗啦,也不知道在哭什么。他手忙脚乱地安慰着,把孩子们拉到赤松子附近坐下来。


    韩信埋头嚼嚼嚼,忽然边上多了好多人,满脸问号地抬起头。


    “都哭什么?”赤松子爽快地喝着美酒,“这么大的喜事,该多喝几杯才是。”


    吉庆的曲乐与贺词婉转动听,亦如春风拂面,吹起桃花朵朵,开遍咸阳宫。


    李世民再一次与无忧同饮了合卺酒,虽然这辈子的酒里掺了不少水。


    当然也可以说,是水里掺了一点酒。


    “婚服的颜色和那时候不大一样。”私下里,他这样说道。


    “那是青衣好看,还是玄纁好看?”她剪着红烛的灯花,回眸一笑。


    落在他眼里,美丽到几乎圣洁而辉煌,犹如神女。


    “你穿什么都好看。”


    ……


    “桃之夭夭,桃之夭夭!”


    翌日清晨,五彩的鹦鹉在架子上跳来跳去,蹦蹦跶跶。


    “你就只会这么一句吗?”


    “宜其室家,宜其室家!”


    “当我没说。”


    “你怎么跟鹦鹉都能吵起来?”无忧忍俊不禁,“还吵输了。”


    “谁说我输了?”李世民不服气,呼叫外援,“青云——”


    鹞鹰马上飞到鹦鹉旁边,用爪子教它作鸟。


    “越发孩子气了。”她温柔嗔怪。


    “……不想上朝怎么办?这么好的春光,就应该躺在床上睡觉才对。”


    “那我就要被参了。”


    “那我还是起来吧。”他一边起身,一边还要碎碎念,“到底什么时候能多一点休沐的日子,现在的假也太少了。我需要休沐!”


    他需要假期!


    大唐的假期,比大秦多得多了!


    以后迟早要多增加点假期,记下来,这不能忘。


    “莫急,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无忧顺口安慰,着衣洗漱。


    晨光熹微,红烛复燃,光线渐渐亮了起来。


    她抬起手为李世民整理发冠。因为他的个子很高,所以她不得不把手也抬高,因此那红色的袖子便慢慢滑落了下来,露出一截润白的手臂。


    李世民也微微低头,方便她更方便地整理发冠,不知怎的,忽然一笑。


    “笑什么?”


    “你真好看。”


    “这么多年,还没看够?”


    “你每日都不一样,怎么会看够?”


    “今日哪里不一样?”


    “今日特别美。”


    这一年的春天,也特别美。


    姜启接手的律法修订完毕,灵渠也已完工,萧何失业在家带孩子读书,徐福在临淄哼哧哼哧炼着丹药。


    越来越多的船只涌向大海,一个个去发现、标记与登陆那些岛屿,慢慢地、潜移默化地将其纳入大秦范围。


    万物都在春日里萌芽复苏,一切都是新的、活的、向上的。一股蓬勃的生命力,从这个已经存在了几百年的王国里钻出来,如雨后春笋,顶开所有陈旧腐朽的石头,拼命生长。


    王国变成了帝国,而帝国的版图总是不嫌大。


    就在秦军的粮草通过灵渠,源源不断供到前线去,而王贲也在与百越部族的初战中获得胜利,以一贯的沉稳率军推进时,北方的草原出了幺蛾子。


    匈奴卷土重来,顽强得堪比小强。


    太子蠢蠢欲动。


    第189章


    微雨乱,小荷翻,榴花开欲燃。[1]


    黄色的猫咪在树下打盹,被路过的太子殿下顺手撸了两把。


    于是等他到北辰殿的时候,就听到父亲大人嫌弃道:“一股猫味,你就不能不去碰那只猫吗?”


    “这有点难。”李世民诚恳道。


    在太阳底下晒了半天的猫,蓬松的毛发好像都充斥着那种热腾腾的干燥气息,吸饱了阳光和树叶、花朵和草地的味道,香香暖暖的,谁能忍住不去摸一把呢?


    绝不是他的问题,而是猫在勾引他。


    “匈奴那边什么情况?”太子正色。


    “有几股匈奴骑兵袭扰上郡。”


    嬴政把最新的军报递过去,眉心微皱,谈不上愤怒或者焦躁,就是有点烦,好像洗完澡躺床上关了灯正准备美美睡觉的时候,在安宁的黑暗中听到嗡嗡的蚊子叫。


    但要是把灯打开,那蚊子又看不见,找不到了。


    再关灯,蚊子又在耳边嗡嗡叫。


    大秦的北方现在面临的就是这样的问题。人的体量不可能打不过蚊子,但照样会受它困扰折腾。


    “上郡是辛梧在守,比起云中的章邯,代郡的李牧,显然辛梧被当成了软柿子,故意挑衅试探了。”李世民并不意外。


    嬴政颔首,沉吟:“匈奴出动的人并不多,也只能袭击上郡边境,攻城他们是没这个本事的。——所以修长城是有必要的。”


    某人依然耿耿于怀。


    长城不只是一道城墙,它是物资储备处,是军队驻扎点,是烽火传递的情报站,也是关门打狗的后背依仗。


    草原太广袤了,如果没有这些优势,就只能看着匈奴人神出鬼没,时不时冒出来咬自己几口。要是不反击,他们就会一直咬下去;而要是反击,投入的成本那就太大了。


    “长城一修,得动用五十万劳役,修上十年吧。”燕赵秦原本都有长城,一段一段的,嬴政想把这些长城全部连起来,那工程量可就不好说了。


    嬴政不置可否。


    “我不用五十万,给我十万军队,我能把草原上的匈奴杀绝。那就不用修长城了。”


    嬴政无动于衷,冷漠得就跟没听到似的。“我欲派蒙恬去,收复河南地(河套平原),设郡控制,那里有一片不错的水土,可以种粮食。”


    别问河南地原本是哪儿的,什么时候丢的,反正秦皇说“收复”就是“收复”,再多嘴就“伐不臣”。


    “李牧不是离得更近吗?”李世民很遗憾刚刚嬴政没接他的话茬,只好乖乖讨论正事。


    “他与章邯在侧方支援,以应对其他变动。”草原上的胡人很多,匈奴只是其中一支罢了。


    李世民神色微妙,侧首望着嬴政。


    “有话就说。”嬴政最讨厌他这种明明在腹诽,不隐藏好被他发现,偏又不说是为什么,引得嬴政狐疑猜测的表情了。


    “阿父其实就是更喜欢和信任蒙恬吧?”李世民小声,“明明李牧就在代郡,但还是想派蒙恬。”


    “你是在指责我任人唯亲吗?”嬴政面无表情地瞟了他一眼。


    “论亲的话,我跟阿父更亲,应该派我去。”太子明亮的眼睛殷切地看过来。


    嬴政只觉得眼前一黑,深觉无力。


    道理已经都说烂了,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纵也纵过,好不容易六国灭了,百越也说好不去的,安稳了这才几年?


    又开始了。


    “你去干什么?有什么是你能干,而蒙恬李牧干不了的?”嬴政质疑的同时,其实就已经想到了。


    麻烦的地方就在于,太子的打法很难复刻,除了他,别人都做不到。


    嬴政曾经问过王翦,也问过蒙恬,他甚至为此问过李牧。


    王翦是回答得最干脆的:“臣不善于几日内千里奔袭,四面都是敌人,这不稳妥。”


    蒙恬为难道:“臣勉强可以做到,但这也很容易出差错,若不慎撞上敌人的大军,陷入包围,孤立无援,可能会全军覆没……”


    李牧摇头,只说了平淡的一句话:“陛下,臣不年轻了,这样的打法臣吃不消。”


    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力足的呢?比如李信,他在楚国时打的就很猛,库库一顿往前冲,结果被人追了尾,险些被包了饺子。


    嬴政虽然没有重罚李信,后面也照样用他,但是心里总归有了比较,觉得李信不够持重,没有王翦和蒙恬可靠。


    嬴政意识到,他其实早就意识到,太子在战场上最厉害的是无与伦比的敏锐,直觉也好,天赋也罢,哪怕说是运气或者天命,都是一样的道理。


    他在那里,就是一面旗帜,且是胜利的旗帜。


    他能统合己方所有的力量,组织所有的优势,全都往敌人身上攻去,来达到最大的战争效益,同时保证自己的消耗最小。


    这一点,其他所有将军都做不到。


    王翦百战百胜,但都需要大军出发,现在有百越战场在吞噬粮草,北方不可能再派大军了。


    忽然之间,嬴政灵光一闪。


    “你是不是想劝我过两年再打匈奴?”


    李世民眨眼目移:“茶开了。”


    蒙毅淡定地把茶壶拎下来,为他们各倒了一杯。


    “都跟谁学的?绕这么大弯子。”嬴政不满。


    “本来说好缓几年,等百越事了再处理草原,阿父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还不是最近冒出个谶语,说‘亡秦者胡’。”


    “阿父又信了?”


    “你这是什么语气?我没信。”嬴政更恼了,“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好骗吗?”


    李世民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嘀咕:不然呢?


    他知道嬴政吃软不吃硬,便笑了笑,温和道:“多半只是些不死心的旧人,想散播谣言,骗大秦决策失误,白白消耗国力罢了。”


    嬴政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和太子单独商量,没有直接开会。


    凡是国家大事,皇帝总要和太子达成一致,至少要求同存异,商量着来。这个习惯,是太子四岁时,父子俩就形成的默契。


    当然怎么形成的,就不必回忆了。


    哇哇哭和平地摔,对两人来说,都是黑历史,不想提。


    “如此妖言惑众,可杀否?”嬴政好整以暇地问。


    “依旧法,可杀;依新法,也可杀。”


    “那便传令云阳狱,把那个方士卢生就地格杀。”真是轻描淡写。


    “原来阿父在这等着我呢。”李世民恍然大悟。


    “跟你学的。”


    嬴政哼笑,优雅地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方士什么的,送上门来一个,嬴政杀一个。


    他没有召集一大堆方士炼丹求仙,但时下的风气就这样,生个病都要占卜问卦,孩子夜啼指定是被不干净的东西吓着了,船只遇上风浪翻船是得罪了河神,还有日食月食地震……发生一切不寻常的事都跟神神鬼鬼有关。


    在嬴政面前提及“亡秦”,焉有不死之理?


    哦,太子除外。


    他总是除外。


    李世民表示赞成:“在我们忙着打百越的时候,故意把注意力往胡人那儿引,其心可诛。”


    嬴政不止想到了胡人,他还想到了胡亥。想到胡亥,卢生就更该死了。


    “你不打算把卢生也留下来炼你的丹药了?”嬴政阴阳怪气地斜睨太子。


    “徐福还挺努力,改了点配方,说现在更稳定,火烧起来更大了,连鼎都能震飞。”李世民马上来了兴致。


    “上次不是说他逃跑了吗?”


    “被英布抓回来了。”


    “父母双亡玩蹋鞠被笞四十的那个?”


    嬴政真的很毒舌。


    关键他说的还是精炼的实话,一个字都没错。


    “你不就给他送了点钱和药吗?连面都没见,他就为你干活了。”


    “这多正常!”


    “你也不怕他和徐福勾结起来,一起蒙骗你?”


    “不能因为怕,就不给他机会吧?”李世民笑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他知道英布反骨,但反骨仔他见多了,好不好用,试了才知道。临淄又不是只有英布,这么好的机会摆在英布面前,对方要是抓不住,不好好表现,那就是自己活该,怨不了任何人。


    其实徐福逃了不止一次,他真的真的不想再炼丹了。


    每天都在生死边缘徘徊,一不小心那罐子就炸了。


    他也不想点火,不想实验,不想研究配方,不想知道那些鬼东西为什么放一起就能瞬间引起那么大的火焰,导致他心慌腿软,魂飞魄散。


    徐福当然不想干,他从来就没有想干过。


    他找机会就跑,都跑出临淄城了,被嘿嘿笑的英布抓回来了。


    跑一回,抓一回;跑两回,抓两回。


    英布发动了他的朋友圈,那些吃喝玩乐赛蹋鞠的小伙子们,个顶个的强壮,跑得比驴都快,围追堵截,比郡尉们反应都敏捷,摩拳擦掌,欢呼雀跃。


    徐福被当成了蹋鞠,甚至被一群汉子追来追去,抢来抢去,何止是狼狈,那简直是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看着炼丹炉独叹息。


    “诶,你下次什么时候跑?”英布眉飞色舞。


    徐福披头散发,呆滞地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


    “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还能配合你演个戏。”


    “……”徐福僵硬地抬起头,“演什么?你帮我炼丹?”


    “我可不会这个,烧死了可不划算,我还年轻呢。”英布笑嘻嘻,“你可以假装逃跑,我再假装抓你回来,这样我就能多得一袋钱了。”


    “你拿我换钱?!”徐福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对呀,我帮郡尉抓你,能得不少钱呢。”英布美滋滋道,“比赛蹋鞠的时候故意输而得到的钱还多几倍。太子殿下真大方啊。”


    “你这种混账,笞四十太便宜你了!”


    “呦呵,你还评价上我了?你自己是什么好东西,还想骗什么黄金珍宝童男童女,我呸!你要童男童女干什么?还不是用来糟蹋!不要脸的骗子!栽我手里,这叫报应。”


    英布乐乐呵呵,干兼职干得爽极了,天天督促徐福干活,兴高采烈看大火冲天。


    “你说这么大的火,能不能用来烤鸡呢?”


    “那鸡就上天了。”站岗的郡尉低声接了一句。


    “猪呢?烤猪,能烤熟吗?”


    “熟不熟不知道,估计也得上天。”


    “上天了不也得掉下来吗?还能被天上的神仙给吃了不成?”


    “也可能会糊。”


    “徐福都没糊。”


    “徐福有腿,他那个引线可长,没烧到他。”


    “这样看,他这人也挺精。”


    “今日的火是不是大了点?地也动得厉害。”郡尉喃喃。


    墨家弟子瞬移过来,刷刷记录,等烟和火都散了,慢吞吞靠近去查看现场,继续记录。


    “那块黑炭是什么?”


    “是徐福。”


    “闻起来挺香。”


    “吃人犯法。”郡尉淡然补充,“新法也犯。”


    英布叽里咕噜骂了一句:“旧法我都***还没记住呢,怎么又**冒出新法来?”


    墨家弟子见多识广,笑着安慰:“没事,新法比旧法宽松多了。”


    墨家,一直默默地辛苦搞发明搞后勤的墨家,好像无处不在,又好像融化在大秦的空气里了,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直到这个时候,才让人惊觉。


    对啊,大秦还有这么一股力量,是绝对支持新法的。


    不仅儒法冲突,墨法更冲突。


    所以少府令必须得换人,这不仅是皇帝的意思,也是墨家的意愿。


    太子不紧不慢地接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讯息,悠悠而笑:“匈奴与百越不能同时打,不是打不赢,而是没有必要。蒙恬也好,李牧也罢,都有法子应对这种小股袭扰。现在还不到决战的时机。”


    嬴政盘算着粮草问题:“三五年后,就差不多了。”


    “三五年,新法也普及下去了。”李世民更挂念这个。


    “到时候再把你的萧何提上来。”


    “好。”


    谈完正事,他俩总算能闲适地喝喝茶,聊点有趣的话题了。


    “扶苏也到议婚的年纪了。你有什么好人选吗?”嬴政随口问。


    鉴于太子的社交圈很广,先问问他准没错。


    “人选嘛……”李世民迟疑了。


    因为他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人名,居然是吕雉。


    第190章


    这个想法虽然过于刁钻,但并非无迹可寻。


    李世民的社交圈虽然广,但同龄的女子少得可怜,并没有多少思考的空间。


    巴清的年纪比嬴政都大,把她纳入考虑范围,感觉对她和扶苏都不太礼貌。


    除此之外,大概也就是李斯他们那些熟人的女儿,他见过两个,没什么印象。


    之所以会突然想到吕雉,有两个普通又切于实际的理由:一:刘邦还没有和吕雉成亲;二:吕雉和扶苏一样大。


    他犹豫不决的表情,落在嬴政眼里,就是有想法的意思了。


    “你有人选?”


    “我得想想。”


    “这有什么可想?”嬴政奇道,“既有人选,把人叫进宫来,与扶苏见见,看看合不合适,不就行了?”


    虽然有点简单粗暴,但以嬴政的身份来说,除了太子妃是需要精挑细选,并且长年累月地观察,婚礼也需要他关切进度和亲自主持,其他的孩子们,自然优先考虑合不合适。


    家世、年纪、相貌、人品……如果都挺合适,那就差不多可以定了。


    李世民拿不定主意:“阿父容我想想。”


    “也可问问太子妃。”


    “自然是要问她的。”


    现成的无忧在那里,哪有不问的道理?


    他刚回立极殿,就被无忧招手唤过去:“你看这四股线,哪一股更贴近这块布?”


    “啊?”李世民一阵茫然,定睛看去。


    她手上捋着四股颜色很接近的丝线,都是黄棕色系,放在同色的纹绫上,一打眼看过去,没什么分别。


    “你在问我?”


    “你的眼力很好呀,百步穿杨呢。”


    “其实我觉得都一样……”


    “帮我选一个嘛。”


    “那还是最上面那股吧,放在纱上隐没了。”


    “这是绫,不是纱。”她便留下了他选的那股丝线,在有光和无光处都对比了一下,赞道,“确实是最接近的,你的眼光果然很好。”


    “你是在夸你自己吗?”他笑着坐下来。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抬眼而问:“你有事要同我商量?”


    “你怎么知道?”


    “桌上的果子你看都没看一眼。”


    “兴许我不饿。”


    “那没有了?”她故意道。


    “那还是有的。”李世民诚实道,“扶苏的婚事,你有什么想法吗?”


    “这该去问阿母吧。”无忧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适龄的女子,你认识的更多。说说看。”


    无忧也开始犹豫了,这犹豫难道也会传染的吗?


    “有一件事,我正要告诉你……吕雉现在就在太学,她和扶苏见过面了。”


    “我怎么不知道?”他的消息什么时候这么落后了?


    “你忙着大事,总要允许这些小事正在发生吧。”她微微一笑,“在你没注意的地方,大家都在各自生活。”


    “也对。但是……”李世民感觉有点怪怪的,“那刘邦……”


    “我们不插手,如何?”无忧气定神闲,语气稍稍上扬,带了点慧黠的意味,“花落谁家,各凭本事。”


    李世民轻“嘶”了一口气,决定先静观其变。


    婚姻对象的选择,很多时候是权衡利弊的结果。没有那么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


    吕雉也是沛县的,其父在当地颇有声望、也颇有钱,通常来说,她的对象应该也在沛县挑选。父亲看中什么样的,她就嫁给什么样的。


    但时来运转,沛县立了个县学,有点文化的都想进去,吕雉顺利进入县学,第二年升到郡学,又选拔到太学。


    两个哥哥都傻了眼,吕公曾劝道:“要不你把这个名额让给你两位兄长吧?他们也好凭借这个机会挣个官做。”


    “父亲不是一直在挂心我的婚事吗?我的年纪也不小了,到太学去,天下英才任我挑选,王孙贵胄亦可攀附。若能飞上青云,岂不比做小官来得方便?到时候,还怕家里没有富贵吗?”


    吕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巧妙地说服了她的父亲。


    很多时候人的想法,也是会被环境塑造和改变的。倘若她没有给哥哥代笔替考,她不会萌生去县学读书的想法,而要不是成功步步升上去,她也不会如此珍惜这个机遇,不肯再让给她的兄长们。


    有些机会是不能让的,一让就是一辈子。


    他们可以去咸阳,她难道就不想去吗?


    他们以后还有大把的机会,她要是错过这次,哪还有机会?她费尽心思把父亲哄住,只是为了把机会握在自己手里。


    她终于到了咸阳,才惊觉原来沛县是那么小的地方。难怪那么多人离开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回来。


    到太学的第二个月,她见到了公子扶苏。确切地说,是扶苏公子和他好几个弟弟妹妹。


    听说扶苏公子的授业早就已经结束了,但不时会送更年少的弟妹过来,也会滞留片刻,看看风景,或者听听百家辩论等。


    吕雉没有贸然接近他们,那也太功利了。


    她安安稳稳地享受着太学的生活,很自然地就与一位公主熟识了。


    “这个八宝糕好好吃啊,是在哪里买的?”


    “是我自己做的。”


    “哇!那你可以给我再做点吗?”南嘉连忙道,“我保证不白拿。”


    吕雉有时候真羡慕公主的天真无邪,锦衣玉食地长大,没受过一点委屈,吃过最大的苦可能就是莲子芯那么点。


    而后顺理成章的,她与扶苏见了几次,说上了话。


    最初不过是礼貌的客套话,三言两语,不知从哪天开始,忽然就近了起来。


    似乎是一场大雨,打得树叶都噼里啪啦做响,她收拾书箱时,发现里面有只呼呼大睡的猫。


    这猫被养得很胖,油光水滑的,茂密的毛毛都快凝成一瓣一瓣的了,不仅亲人,还不太聪明,主人都走了,它还躲别人书箱睡大觉。


    她看看书,又看看猫,索性坐下来,安静地写字听雨。


    两三刻钟后,扶苏折返,来取他家的猫。


    “请问,你有没有看见……”


    “我看见了,你的猫在这里。”吕雉平静地应声。


    “多谢!”


    “不必客气。”她柔和地一笑,疑惑道,“只是一只猫而已,这么大的雨,公子怎么亲自来取?”


    “说来话长。”


    吕雉以为对话到此为止了,但扶苏却把这“话长”真的说完了。


    “这猫其实是我阿兄捡的,交给阿母来养,转眼十多年了。刚刚回到宫里发现它不见了,阿母很着急,又怕它出事,我安慰她不会有事的,也不放心,还是出来找找吧。”


    吕雉的心轻微一动,为他这样纯良的人品。


    她向边上退开,让他把猫抱出来。


    “喵?”黄猫睡眼惺忪,从一个书箱换到了另一个书箱。


    “对不住,耽误你了。不介意的话,我送你回去吧?”


    “我有伞。”


    “狂风暴雨,有伞也会湿透的吧?”


    “那便多谢公子了。”


    不过也就是这样一来一往,平平淡淡的对话,普普通通的往来,没有什么特别的。


    回到住所时,吕雉的哥哥吕泽正在跟同乡喝酒,酒气正酣,滔滔不绝,聊得热火朝天。


    “诶,你阿妹回来了。你是不是光顾着喝酒,忘了接她了?”


    “她有带伞,离得也近,不用怕。”


    “这雨声比马蹄声都大了,伞有个屁用,风能把人都带沟里去。”


    “哪有那么夸张?前年沛县那么大雨,桥都被水淹了,牛车也陷在了路上,她都是自己蹚水回家的。”


    吕雉低头看看自己只湿了一点鞋底的鞋子,这还是下了马车,穿过院子的青石板这点距离弄湿的。


    她也想起了前年沛县的那场大雨。


    那雨,真大呀。


    车轮陷在了泥里,动都动不了。再过一座桥,她家就到了。


    车夫回去报信了,但一个时辰都没有回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河水已经快漫到了桥面。吕雉便不等了,拿着伞下了车。


    “车不要了吗?”侍女忙撑伞跟上。


    “人比较重要。此处地势低,雨再下下去,我们就走不了了。”


    她冒着大雨往家赶。


    伞被大风掀翻了,手根本抓不住,直接飞出去好几丈远,伞骨也折了。索性一丢,继续往家走。


    远远的,只有她的母亲在焦急张望,欲迎出来。


    “你就别出来了,还病着呢!”吕雉匆忙阻止她出来,加快速度,像只落汤鸡似的,急急地跑回了窝。


    换掉湿透黏腻的衣服鞋袜,擦干水淋淋的头发,接过妹妹递来的热茶,她才问起车夫和其他人。


    “你父饮酒宴客呢,说是要给你兄长谋个官。恰逢大雨,车夫都不够用,你的车夫一回来,就被派出去送客了。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们只是太忙了……”


    “哦。我没有放在心上。”


    “父兄他们都在家吗?”


    “都在。”


    都在,只是没有她而已。


    以前如此,现在依然。


    吕雉很贤惠地下厨做了几样小菜和汤,为兄长和他的朋友又续了几杯酒。


    她举着食案过去时,默不作声的,像一幅优美的仕女图。


    “哟,好一个美人。”客人四仰八叉地斜歪着,看见她,姿势变了变,笑嘻嘻地起身坐问,“许婚了没有?”


    “还没呢。”吕泽也笑,“怎么,你有意思?”


    “我可不好意思,我比她大十来岁呢。”


    “哈哈哈……还有你不好意思的事?”


    吕雉做羞涩状,缓缓退了下去,没有再听他们后面说了什么。等雨停了,客人离开时,吕泽暗示她送一送,她没去。


    等人上车走了,吕泽诧异道:“你怎么没去和刘邦多说几句话?”


    “说什么?他的儿子几岁了?”吕雉淡声道。


    “虽有了儿子,但刘邦还没有娶妻,这不是个好姻缘吗?我们都是沛县的,他为人豪爽,朋友众多,位居客卿,在沛县颇得人心,嫁给他,你日子过得也舒心。有什么不好呢?”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阿父的意思?”


    “自然都有。”吕泽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点都不上心,“刘邦这个人挺好的,很适合你,你有什么不满意吗?”


    “我想再考虑考虑。”


    吕雉不答,只是往后拖了拖。这一拖,就拖到了六月的花会。


    “这个花帖送给你。”南嘉热情地坐她旁边,送上一封折叠的信笺,“今天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杏酪和梅子汤。”


    “好耶!都是我最喜欢的。”


    “孔师要讲《易》,现在可不能吃,他一贯到的早。”


    “听又听不懂,学又学不会,吃还不许吃……”南嘉嘟嘟囔囔,“我什么时候才能不来太学啊,五月的田假那么短,这么快就过去了……”


    好让人羡慕的烦恼,这可是全天下学子争破了脑袋也要拼命卷进来的太学。


    吕雉只是浅浅一笑,打开了花帖。这纸制的极为精细,拿在手里却又是舒展而有硬度的,素雅的花瓣是印在纸上的,清新秀丽,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这香气很淡,但她却很喜欢。


    “风荷初举袂,愿与君一赏。”


    自上而下写着这么一句邀请,字字皆美,落款盖了有太子妃名字的私章。


    “这是太子妃亲笔吗?”吕雉轻声问。


    “是哦,很漂亮吧?”南嘉左顾右盼,趁孔鲋还没来,偷偷摸摸尝了一口杏酪,然后再来一口,一口又一口。


    吃了一半,老师来了。不仅被当场抓包,还被罚抄了十卦的《易》。


    南嘉哭丧着脸,课后巴巴地去求助吕雉。


    还没开口呢,吕雉就笑道:“不用担心,我帮你写。”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花会你一定要来哦,有很多好吃的,还有太子阿兄亲自酿的葡萄酒,这可是很难喝到的。”


    “好。”吕雉轻快地应下。


    下午临别时,南嘉突然想起什么任务似的,忙道:“对了,为了让你能及时赶到,这个马车送给你。”


    “我家中是有马车的。”


    “那不一样。这是我二……是我特意挑的马,专程套了车送给你的,很干净,还没有人用过。车夫身手很好,可以保护你。你要是不满意,还可以换。”


    吕雉便了然了:“这礼太重了。”


    “不不不,我一直给你添麻烦,这是我应该送的。你一定要收哦。”


    吕雉顿了顿,收下了这个礼物。


    为了赴约,她提前向先生们请了假,却得知那日太学全都休息。


    “太子殿下向陛下申请的旬假,每十日休一日,每月休三日。正好是那一天。”祭酒张良悠闲含笑,“总算有盼头了,天天过来,我都吃不消。”


    “五月放了一个月呢。”浮丘伯随口道,“还不够多?”


    “谁会嫌休假多呢?”张良笑吟吟。


    “倒也是。”


    吕雉放下心来。


    及至赏花会那天,她起了一个大早,在侍女的帮助下精心妆扮,对镜描摹,乘坐马车入宫赴宴。


    吕泽站在门前,目送她缓缓上车。


    “兄长不祝我此行顺遂吗?”她淡然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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