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的宫灯挂得更早了些,一年比一年早了。”
“他心情不好,又不想叫人发现,便比平常更殷勤,更忙碌。”
“我以为是你的意思。”
“……”嬴政顿了一顿,似乎有点难为情,但最终却承认道,“亦算是我的意思。”
华阳太后深深地看着他,带着一点儿微妙的了然和探究,忍不住笑道:“你的性子变了很多……或许,你本来就是这样好恶分明又重情的人,只是我从前没有发现……”
嬴政沉默着,想着说点什么吧,不然他与她也太尴尬了,可是说点什么好呢,又要聊太子吗?好像除了太子,他们就没有别的共同话题了似的。
“太子去何处了?”她问。
这句话她几乎每日都问,哪怕太子最近每日都来,但他未至的时候,她就要问上一问。
“他去荀子墓前扫雪了,很快就会回来。”
华阳太后看了看天色,略有担忧:“还回来用哺食吗?”
“我叮嘱过他,要早些回家。”
“那就好。”
几句话过后,两人又静默了。所以嬴政真的很少单独与她叙话,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就是感觉不够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绞尽脑汁找话题,干巴巴地说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二十一年了,他愣是没跟华阳太后混熟。
“年关将近,王上公务繁忙,还有很多奏疏没有处理吧?去忙吧,我不妨事,不需要你常常过来。”
这个时候,如果是太子会怎么回答呢?
嬴政走神地想,倘若是那孩子,定然会凑得更近,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道:“可我喜欢陪在曾祖母身边。”
他心里有点恶寒,一边觉得这孩子怎么那么腻歪,一边不得不感叹这种天生的本事真的很好用。
他就做不出来,也说不出这话。
“我忙得过来。”嬴政简短道。
两人对视一眼,气氛更令人窒息了。
“你……”华阳太后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实在无奈,硬着头皮道,“我可否提起你幼时的事?”
做祖母的聊起孙儿小时候,为什么还要征得同意啊?
好怪的祖孙俩!
“可。”他还真点头同意了,“如今这世间,祖母是我唯一的亲长了。”
私心里,嬴政知道她有分寸,不会像赵姬和燕丹似的,说些戳心窝子的话,惹他不悦,因此便多了几分耐心,愿意听听华阳太后要说什么。
“你知道的,我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华阳太后陷入回忆,平平淡淡地道来,“我从楚国来,嫁与先君多年,一直无子。无论男女,都没有。头几年还抱有希望,看过多次太医,也用过很多药,都没有用,后来也就放弃了。”
嬴政安静地听着,他不会安慰人,便只是倾听。
华阳太后习惯他的沉静,倒也不觉得敷衍,继续道:“彼时昭襄王年迈,先君有很多孩子,让我在其中挑选一个,认我为母,他好立其为继承人,日后能保我余生安稳。”
这就是异人上位的前提了。
“你父异人,生得高大,模样不错,为我而改名子楚,叩拜称母,殷切周到,瞧着似乎有两分可靠,加之吕不韦和宸弟劝说,我便收下了这个儿子。”
但这种奇奇怪怪的母子关系,实在是勉强,合利而动,各取所需而已,哪有什么感情呢?
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一点,但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忽略了这一点。政治斗争太残酷,谈论感情太奢侈了。
“你回国时,恰逢先君病重,我委实没有心情照顾你。先君去后,我忙着处理后事,更没心思应付你。你当时有父有母,也轮不到我来过问。”
就是这样,一连串不凑巧的事情加在一起,导致彼此错过了最应该熟悉的阶段,隔着安国君的葬礼、忙碌的子楚、有私心的赵姬,他们一直都没有机会培养感情。
“我知道我应该站在子楚和你这边,无论外忧还是内乱,是以我助子楚成王,也助你继位。但是……”华阳太后迟疑着,摇头失笑,“但我与你,实在是亲近不起来。”
问题就在这里,政治上他们是很有默契的盟友,每当重大的变故和抉择摆在眼前,华阳太后每一次都在帮嬴政,尤其那几次叛乱,她一次都没有选错过,真的帮了大忙了。
可两人的关系还是那样,不咸不淡的。
“也许是我亲缘淡薄。”嬴政甚至愿意贬低自己来续这个对话。
“子楚去世的时候,我有想过要改善一下和你的关系,毕竟你才十二三岁,也就和太子现在一般大。可我看着你,就像在看一位秦王,而不是一个孩子,言语之间便亲昵不起来,一开口除了政事便是政事。久而久之,便也作罢。”
这倒是嬴政第一次知道,华阳太后也为他们如何相处而苦恼过。
他便和缓地笑了一笑:“我幼时倔强,不喜与人亲近,让祖母费心了。”
“不,我没有费多少心,你处事稳重,御下甚严,废寝忘食,兢兢业业,这些都不是我教出来的。”华阳太后道,“有时候远远地看着你在那里奋笔疾书,灯火通明,夜以继日,我会想……”
嬴政静静等待着。
“这么好的孩子,偏偏不是我的孩子。否则我与他,不会这般生疏。”
嬴政惊讶地看着她,从未想过她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我那时以为,祖母不喜欢我。”
“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祖孙俩面面相觑,纷纷震惊起来。
处在同一个咸阳宫,认识了二十一年,还不如太子和陌生人初见那么熟络。
嬴政仿佛才意识到什么,有点迷惑,又有点不确定道:“那时我每次过来,成蟜都在,祖母好像更喜欢跟他说话?”
“我倒是想跟你说话,你根本不开口,我怎么说?”
嬴政:“……”
华阳太后:“……”
看吧看吧,就是这样,都不吱声,聊什么天?太费劲了。
“你那时候真的很冷淡,连赵姬你都懒得敷衍,遑论旁人?”华阳太后抱怨道。
是这样吗?嬴政仔细回想了一会。
“祖母以为是我之过?”
“没有,我知晓是因为吕不韦和嫪毐,你们母子才疏远的。”华阳太后叹息道,“你也不容易,这么多年,一步步扎稳了脚跟,把秦国治理得这么强盛,竟能如此轻易地灭赵吞韩,转眼燕国也快了……”
她絮絮叨叨了一阵子,很奇异地拐回之前的点,“你九岁时,比太子同龄那会,要更漂亮些。”
嬴政别扭地想终结这个话题的趋势,浑身好像有蚂蚁在爬,低声道:“那么久远的事,祖母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看着太子,就正好想起你。”华阳太后笑道,“他比你活泼张扬一百倍,也就不说话的时候最像你,看着他只觉得灿烂得很,很难去审视他的容貌。你不一样,你幼时,过于昳丽了。”
真的不能换个话题吗?嬴政默默地想。
“太子像只小鸟似的,总是主动飞过来,绕着我打转,叽叽喳喳说半天话,快乐得很。
“我去摘花,他就跟我去摘花;我去看书,他就凑过来听我读书;我去喂鱼,他就跑过去帮我喂鱼;我做的蜜渍果子,他会一口口吃掉;我准备的衣裳,他会穿在身上;我说琴弦该换了,他就帮我换弦调音……
“而这些,你都没有做过。”
嬴政艰涩道:“我未能尽孝……”
“你听我说完。”华阳太后柔和地打断他,不需要大一点声量,“不是你不孝,是你性情如此。你有你的事要处理,不喜欢被打乱。用这些琐事扰你,你会觉得心烦。就像那床琴,若我告诉你,你会怎么做呢?”
“……令少府修。”嬴政好像明白她的意思了。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直接找少府呢?”华阳太后又是一笑,“我只是想留太子在这玩,让他多陪我一会,琴修不修得好有什么要紧?就像当年,先君让我教他弹琴,一支曲子我教了一个月,他都学不会,我骂他笨,他只是笑眯眯地听着,一点也不恼……”
嬴政听到这里,不禁问:“祖父真的学不会吗?”
“不,后来我发现,其实他早就会了。”
果然,他一点都不意外。
“我没有点破他,依然教他弹琴。他后来亲手做了一床琴送给我,从选桐木开始,做了整整一年,连漆都是自己一遍遍刷的,为此还生了疹子,骗我说是热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在制琴了,他不说,我就只当不知道,就这样等啊等,等到我的生辰,他把那做好的琴送给了我。”
华阳太后缓缓眨去泪光,仍然笑道,“难道我差一床琴吗?难道他买不起吗?不是的,因为是我,所以他愿意花时间花心血亲手去做;因为是他做的,所以我收藏到了现在。在你看来,是不是很浪费时间?”
“……”
嬴政确实觉得浪费时间,光是想想,就觉得麻烦得很。
“可人与人的情谊,就是在这样琐碎的事里长出来的。我那时候想着,这孩子好生冷漠,他不喜欢我,我又不是他的亲祖母,巴巴地凑上前去做什么。现在想想,当初该对你好一点的。”
嬴政微微动容:“祖母对我已经很好了。”
很奇异的,他竟能颇为自然地表达出来了。
“我没有不喜欢你,我以为祖母不喜欢我,更偏爱成蟜。”
原来有些话,压了二十年,也有说出口的那一天。
“其实我一直很感谢祖母选了父王,让我能回到秦国,才有了今日的一切。”
也不是很难。
“我也很高兴,成蟜和熊启作乱时,祖母都站在我这边。”
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只是我,实在不知该如何与祖母亲近……”
华阳太后放轻了呼吸,好像这会干扰她听清嬴政的话似的。
这场迟了太多年的对话,若是能早一些坦白就好了。但两人的身份和性格摆在那儿,便一直都没有交心过。
有点可惜,但也不算太晚。
“你幼时很可爱,我很喜欢。”她弯起眼睛,“乖乖地坐在那里,不言不语的,最常干的事就是看竹简。安安静静的,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不像太子——”
“我怎么啦?”太子从门口冒出半个脑袋,“详细说说阿父小时候有多可爱。我等很久了,都等不及了。”
政崽看待华阳太后:好高冷,她不喜欢我,算了,谁让她是名义上的祖母,我离她远点就是。
第152章 贴脸开大
熟悉的头疼和心梗击中了嬴政,他下意识回想了一遍刚刚与华阳太后的对话,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让这混小子记住了,以后拿来学舌。
华阳太后乐呵呵地坐正了,精气神一下子好了很多,连忙招呼道:“快进来暖暖,外面冷。”
一时间,周围全都忙了起来,添炉子的、烘衣服的、上点心热汤的,络绎不绝,有条不紊,方才极静的氛围立刻就被太子一句话打破了。
倒不是说没有给嬴政准备这些,但秦王在的场合,做事的宫女宦者往往都要更轻手轻脚,桌上的点心从热放到凉,他也不会用一口。
太子脱了雪白的狐裘,十分自然地坐在他俩中间,未语先笑:“祖母继续说,阿父有多可爱?比我还可爱吗?”
好恶心啊这小子,怎么能张口就来?嬴政匪夷所思。
他酝酿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说出口的话,自以为已经很煽情了,结果太子随口就来了一句。
“是你阿父九岁的时候。”华阳太后乐开了花,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小小只的阿父,肯定比我矮多了,可以一把拎起来抱走!”
“自然要比你现在矮一些,但恐怕你也抱不走。”华阳太后与太子咬耳朵,“很凶的,小小年纪,就有虎狼之势了。”
嬴政假装没听见,端起了手里的茶杯。
“哦。”太子充满好奇,带着夸张的敬畏,小小声道,“凶巴巴的小美人,肯定很……”
很欠揍!
秦王冷笑一声,幽幽的寒气便从太子脊梁骨窜了上去,某个地方仿佛突然就疼了起来,逼迫他咽回了剩下的字音。
华阳太后忍俊不禁,笑语不绝:“可惜当时没有留下画来。”
“我可以画!”李世民跃跃欲试,“现在就可以。”
嬴政挑眉:“现在?”
“不急,先喝碗枣姜汤,再用些吃食……”
“画什么呢?那时候阿父经常去哪里?”
“明堂。”嬴政与华阳太后异口同声。
太子豪爽地干了碗热汤,卷起袖子就开始做准备工作。
“明堂我去过好多次,这个我会画。”
那是咸阳宫藏书的地方,从前堆满了竹简,公子政就端坐在那日光照亮的烟海中,脊背永远挺直,一列列,一卷卷,如饥似渴地学习着知识。
他的衣裳色调总是偏沉,玄色的袖口当露出赭黄来点缀,画面上还要有一点朱砂的红色,在下摆那里层叠地露出来少许,这样就不单调了。
李世民一边画,一边盯着嬴政,再画,再盯,盯得嬴政都无语了。
“你哪来这么多颜色?”
“有些是少府的,也有些是无忧送我的。我现在有十几种颜色可以作画了,是不是很好看?”
华阳太后最给面子,笑得合不拢嘴:“好看,这画得有几分神似了。”
李世民不是专业的画家,但他太了解嬴政了,这个衣裳与姿态一出来,十岁左右的公子政就跃然纸上。
因不擅长画面目,他就偷懒,重点落在这公子专注凝神、浑然忘我的神韵里。
嬴政以挑剔的眼光去看,自然能找出一堆毛病,但奇妙的是,这画里的公子,但凡见过他的人,都能联想到他身上。
“阿父画好了,我再来画祖母。”
“还要画我?”华阳太后吃惊。
“祖母那时有到明堂去过吗?”
“没有进去过,只在外面停留,见你父一直在读书,也就没有打扰他。”
“那我就把祖母画在这里啦。”
片刻之后,一位衣袂翩跹的青衣贵妇人,就出现在了这书海之外。
她脚边盛开着一簇簇兰花,石青色的颜料晕染出靓丽的色彩,让这裙摆没入花丛里,连那蝴蝶也分不清是裙带上绣的,还是花朵里展翅的。
“我没有画出曾祖母最美丽的样子……”李世民左看右看,有点不满意,“那时候明明应该更年轻的。”
“多好看哪,这个颜色调得真好,仿佛还有光泽。”华阳太后夸夸。
“因为加了砗磲的粉末。”
“这花画得也好,跟真的似的。”
“兰花我很熟的。”
“把我画得真好。”
“曾祖母本来就特别好!”
华阳太后把这画从头到尾夸了一遍,夸得太子喜笑颜开,心满意足地蹭过来问:“阿父觉得呢?”
“明堂外,没有种兰花。”嬴政实事求是。
“不愧是你。”李世民叹服。
“本就没有,你不是去过好多次?”嬴政反问。
太子还不是太子的时候,那就是秦王的小尾巴,经常跟着他到处跑。
嬴政在明堂一坐就是很久,本以为那小不点会待不住,没想到那走路都怕不小心踢飞的小东西,竟然也能拖一卷古籍,哼哧哼哧地打开,趴在那里看好久。
很神奇的画面。
比起通俗意义上的人,更该像个小猫小狗似的四处捣乱的年纪,居然安安稳稳地待得住。一个姿势累了,就翻个身,打个滚,换一只手支撑,或者再拖个枕头过来垫在胸口,煞有介事的。
有时像只小乌龟般手脚并用,蛄蛹蛄蛹,自以为悄咪咪地蛄蛹到嬴政身边,拉拉他的袖子,引他低头看。
必须得低头,不然看不见。
这角度,跟看一条奶黄的猫猫虫一样。
“作甚?”
“我饿了。”
“一个时辰前,你阿母刚送吃的过来。”
“所以,我饿了。”幼崽努力爬起来,一屁股坐他腿上,仰着脸可怜巴巴,“好饿。”
“蒙毅。”嬴政惯例呼唤他的小助手。
蒙毅就进来把孩子抱走,且报告:“华阳太后来了。”
跟算好时间似的,一个个交接来喂孩子,加起来一天至少喂五顿,那小脸日渐丰润,软乎乎的全是肉,胳膊腿竟没有撑出藕节似的纹路来,也是十分稀奇了。
嬴政偶尔从门窗或屏风的空隙向外瞥一眼,永远不会迈步走进来的华阳太后,就停留在那专门清理出来的房间里,看孩子吃东西。
她看得很专心,好像没有察觉嬴政在看她。
侧影朦胧柔和,像一个母亲,一个祖母,一个曾祖母。
这是嬴政仅剩的长辈了,尽管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走近过,但也一直没有离得很远。
“画画,是可以不符合实际的。”太子振振有词。
“对,这就已经很好了,我要把它挂起来,日日欣赏。”华阳太后美滋滋地还在夸。
嬴政若有若无地抗议了一下下:“这上面还有我……”
“又没挂在北辰殿,有什么关系呢?”
“就是就是。”李世民帮腔。
“就算挂在北辰殿,又有何妨?”
“曾祖母说得对。”
“若白马非马,那公子政也不是王上,更无妨了。”
“曾祖母好厉害,这也想得到!那我以后可以画很多阿父小时候的画了,反正都不是阿父。”
他们在说什么没有逻辑的鬼东西?
嬴政满头问号,都能摘下来炒盘豆芽菜了。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直接略过了嬴政,把这幅明明白白画着公子政的画精心收尾,叫少府的工匠过来装裱。
这期间李世民还没闲着,瞅准机会问华阳太后:“阿父小时候长得什么样子呢?刚刚那幅画得不够细致,我想重新画。”
“你先仔细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按这个年岁来。”华阳太后兴致高涨,什么心悸头痛全都抛之脑后了,甚至搬出一面一米多高的铜镜出来比对。
那还是李世民几年前送她的礼物呢。
他老爱给身边人送东西了,小到花朵石头茅根草,大到弓弩铠甲马匹,手写的祝寿贺词,从墨家顺的风筝,无忧那里得来的各种丝绸茶叶,四处转送,不仅落落大方,而且收到礼物的人都会觉得被他惦记着,心情很好。
嬴政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胡闹,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
他这个当事人,竟沦为了旁观者。
“他比你更静,神情变化不大,眼睛和你很像,——现在也很像,不过他看人时没有你这么温和……”华阳太后唠叨了一阵子,“比你要瘦点,气势要更强盛,但又在收敛,像是在擦拭太阿剑一样。”
嬴政耗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听华阳太后充满滤镜和奇怪词汇地谈论自己的少年时期,再看说到就是做到的太子画他少年的样子。
时不时的,两人一起盯着他的脸瞧,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很快达成一致,彼此都非常满意。
“阿父!看,十三岁的你!”
太子骄傲地昂首挺胸,指尖还残留着笔墨的色泽,孔雀开屏一般,等着被夸。
十三岁,是嬴政继位的那一年。
他高高地站在太庙的祭坛之上,华丽的冕旒垂下冷冰冰的玉珠,五官模糊而俊美,玄衣章服,组佩太阿,几乎让人忽略了他的年纪。
唯一的败笔就是……
“这是什么?”嬴政虚虚地指着自己背后半空盘旋的那个东西问。
“龙啊,这么明显。不像龙吗?”李世民马上寻求华阳太后的认可。
“像,像极了。”华阳太后哪有反驳的道理?
“它为什么那么胖?”
“才不胖,这叫健壮有力,显示你气势磅礴。”
“这个体型,它怎么飞?”
“它都是龙了,还用担心它怎么飞吗?想怎么飞怎么飞。”
“它的眼神,仿佛傻子。”
“阿父怎么可以这么说?这分明是双目圆睁,不怒自威。”
“你不会画龙。”嬴政平静地总结。
“我又没见过龙,阿父也没见过,那阿父怎么知道,龙不是就长这个样子呢?”
“狡辩。”嬴政不忍直视,“它看起来像是会飞一半,撞到山,掉进河里,不会游水,还因为太胖,浮不起来的那种蠢龙,跟你那只九百斤的蠢虎一样。”
“山君才八百斤!而且它会游水。”
“这幅画最好销毁掉。”嬴政只想毁尸灭迹。
“那怎么行?世民好不容易画的,画得多好,多像你啊。”华阳太后忙道,“这个我也要挂起来。”
“这个就算了吧?”嬴政看那呆滞的胖龙一眼,觉得眼睛都要瞎了。
“我现在会画阿父了,我要多画点。”李世民洗洗手,精神抖擞,一点也不觉得累。
“你又要干什么?”嬴政顿觉不妙。
第153章 楚国的巫舞和特别的筑音
“画画呀,还能干什么?”太子画出乐趣来了,而且专门画九岁到十三岁的嬴政,甚至从那画里能分辨出年纪来。
嬴政不知道该不该夸他神韵抓得准,却也有点疑惑:“为何都是这个年岁?”
“因为我差不多是这个年纪。”
“所以?”
“阿父为王之后,很多人都见过,而且和现在的样子差别不大,我可以去问好多人,唯有这个时期,见过的人太少啦,要多画点。”
太子总是有他的道理,干什么都能自圆其说。
虽然嬴政怀疑他纯粹就是恶趣味,是在哄长辈玩。
嬴政依稀意识到,华阳太后有点后悔,当年没有和归国的自己打好关系,这种悔意虽然并不浓厚,重来一次恐怕也一样,实在是时局艰难,性格又不合,没有什么对错可言,但时过境迁,她没有什么别的可悔的事情,便纠结于那一点了。
若没有这个孩子处在他们中间,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华阳太后单独待一下午。
但有了这孩子,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他们难得聚在一起用了哺食,最近一直没有胃口的华阳太后很高兴地吃了大半碗馄饨,笑吟吟地一直看着他们。
若不是冬日天黑得早些,说不定还能再多留一会。
嬴政还记挂着他没处理完的奏疏,但没有表露出来,就这样等太子磨蹭,磨蹭到石柱里的灯都一一点亮,才与他一同出门,坐马车回北辰殿。
李世民犹豫着,嬴政以为他要开口问华阳太后的病情,谁知他却若无其事道;“还有很多没批复吗?”
“三五十份。”
“那我来帮忙吧。”
“你不是忙着做灯?”
“下朝后,带扶苏他们做了几个了,明日再接着做。”
嬴政稍微盘了一下太子这一日的行程,发现他真是一刻都没闲着,从宫里忙到宫外,什么也没错过。
“让少府做就是了,都是去岁的灯样。”
“就是想做点不一样的,才自己亲手做的。”李世民笑笑,“阿母想自己剪裁猫猫的花样贴上去,扶苏想凿冰灯,将闾说要做一个超大的灯树,好几个孩子都去帮忙了,还有想要云朵的、橘子的、霓虹的、葡萄的、螃蟹的……”
工具应有尽有,空白蒙纸的竹骨灯笼最常见,孩子们只要负责在纸上作画就行了,就算最后只印了个手掌印上去,也有巧手的姊妹帮忙勾勒成山峰或梧桐叶。
没有一个孩子不想参加这项活动,哪怕不爱画画的,也可以坐边上吃东西凑热闹。
“你好似比我都忙。”
“阿父想要什么灯呢?”李世民却认真问他。
“我?”嬴政微怔,没有想到还有自己的事。
“曾祖母和阿母的灯都已经做好了,我空出了足够的时间,来专门做你想要的灯。你想要什么呢?”
真的很少有人问嬴政想要什么,即便是子楚和赵姬。
他想了想,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六国?”秦王上线,迟疑开口。
“画个秦灭六国的地图?是不是有点太嚣张了?人来人往的……”李世民真的考虑起来了。
“不,还是算了,不妥当。”嬴政立即自己否决了。
“那画阿父你钓鱼,被鹤鸟偷吃怎么样?”
“不可以有我。”
“那就不画你,只画鹤鸟偷鱼。”
“莫要画那么肥。”
“鹤鸟好长的腿,肥不起来的。”
“最好如此。”
……
但当嬴政收到这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疑心,太子是不是把他们认识的那只鹤鸟,画得有点儿……笨?
到底是画技的问题还是审美的问题,为什么画人没有问题,画其他动物就不大聪明的样子?
“不是告诉你不许画我吗?”嬴政很淡地指责了一句,淡到蒙毅差点都没听出来是责怪。
“我没有画出是你。”李世民理直气壮地辩解,指指那灯上的人物部分,“只有钓竿和手,还有一点衣服,谁能猜得出是阿父呢?我甚至都没有画玄色的衣裳。”
我能猜出来啊。蒙毅暗自嘀咕,这不是明摆着吗?
这枣树,这河岸,这贪吃的大鸟,这熟悉的木桶,这似曾相识的鱼……就差标上时间地点了。
嬴政拒绝跟太子争执这么无聊的话题,他们一起去看望华阳太后,后者已经收拾妥当,就等着他们了。
“祖母还出宫吗?”嬴政不大放心。
“宫里的景致看多了,还是想见见宫外的烟火气,很有意思。”华阳太后笑道,“你们尽管去玩,我有人陪。”
芈夫人温婉一笑,要抬手才能摸到太子的兔耳朵,柔声细语:“太后这边有我呢。”
夜市的街道比去年更热闹了些,如他们答应华阳太后的那样,引入了楚国来的巫祝傩戏。
楚国从前自诩蛮夷,巫祝文化极其盛行,川泽山林很多,水网纵横,封君们各自为政,好内斗与享乐,也融合了商周的礼制和南方原住民的风俗,形成了一套自己人都搞不明白的各种各样的巫文化。
神秘,复杂,崇拜火神与太一等神灵,年轻的巫女们羽衣宽大逶迤,面具精美绝伦,且歌且舞,视觉效果华丽至极,听觉也不遑多让。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这是在做什么?”扶苏屏息凝神,和哥哥咬耳朵。
“娱神。”李世民小声回答,“据说能通过歌舞取悦神灵,念诵咒语祷文,请神灵降世,占卜赐福治病驱疫……”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在观赏表演的华阳太后,在她察觉之前就迅速收回。
“真的管用吗?”扶苏疑问。
“若是管用,便不会被打到迁都了。”李世民一句话秒杀了扶苏对楚巫所有的好奇和想象。
“……也是。”
楚人临时搭了个不大的祭坛,再大一点,巡防的卫尉就要来拆除了。
兰草与柏枝燃烧的青烟袅袅腾空,互相纠缠着绕上四周的凤鸟旗帜,随着钟鼓声而震荡。
这乐声很不寻常,低音如洪钟,高音似裂帛,热烈诡谲,鼓声每次响起,都好像击在了人们心脏上,敲得人心神为之一震。
巫女们用楚语唱着古调,五彩的羽袖翩然回转,比起人,更像一只只起舞的凤鸟,不知疲倦地振翅而歌。
兰蕙的香气在烟雾里弥漫,婉转的歌声仿佛能直达天听,轻盈的衣袂斑斓绚丽,在无数灯火的映照中簌簌作响。
“我当年在寿春,也见过这样的傩舞。”华阳太后痴痴地看着,舍不得移开眼睛,“一转眼,四十年了……”
李世民握住她的手,把自身暖洋洋的温度转移过去,暗自注意她的脸色,偷偷摸摸地问道:“在唱什么,没太听懂。”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是《九歌》里的一段,献给东皇太一的祭舞。我以前就很喜欢听这一段,感觉唱起来特别美。”华阳太后笑起来,眼底漾开三月湖水般的柔软波光。
嬴政对巫女没什么好感,到现在他还对当初逃跑的那个巫女耿耿于怀,但人远遁楚国,总不会送上来让他杀,所以他也只能先记着。
直到巫女们的表演结束了,蒙恬才松了一口气。
他真的很担心会不会出幺蛾子,还好没有。
华阳太后有点走不动了,又舍不得回去,就回马车上坐着,随着马儿慢悠悠的节奏去欣赏这人间,芈夫人上去陪她。
李世民也想去,被华阳太后赶下来了:“我们说些妇人间的话,你这个小童莫要乱听,陪你父玩去吧。”
“这个时候我就变成小童了?”催他成亲的时候可不嫌他小。
大多数东西去年都看过,嬴政没有什么新鲜感了,就缓缓迈步,权当出来陪老人孩子的。
“豆沙的甑糕,和红枣的不一样,暑现在做了两种口味的。”某只太子转眼就吃上了,还一人送了一份,连蒙家兄弟都有份。
蒙恬和蒙毅都先拿在手里,没有急着吃。
“可惜老师不在,他从前最喜欢洗卖的豆腐了,还冒着热气呢。”
“赤松子只是离开咸阳,你不要说的他好像殁了一样。”嬴政无力吐槽,“上个月不是收到他的信了吗?”
真正殁了的,李世民反而没有提起,总觉得在这么热闹的氛围里,怀念已故的师长,似乎有点矫情,又怕自己露出痕迹,叫身边的亲人挂心。
他依然言笑晏晏,不扫任何人的兴致。
“那边好像有一缕很特别的乐音,阿父听到了吗?”
“听到了。”嬴政对乐律很敏锐,也很喜爱。
“我们去看看吧。”
他们徇着乐音觅过去,那铮然激昂的节奏越来越近,如珠玉碎裂迸溅,落在玉盘之上,铿锵激越,很有穿透力。
“有点像琵琶和筝,但又不是。”李世民猜测。
“是筑。”嬴政断定。
“还是阿父厉害。”
他们驻足在人群外,这曲子却忽然断了,像一本精彩纷呈却偏偏拦腰截断的太监小说,让人抓耳挠腮地想看后续,又忍不住疑惑和愤怒。
“怎么不击了?”
“就是啊,哪有曲子奏一半的道理?”
“还奏不奏了?”
“我可以付彩头的!”
“不奏了,诸位请散吧。”那击筑的男子冷漠开口,驱散了人群。
李世民悄悄地给嬴政使了个眼色,步伐微移,不动声色地警惕起来。
嬴政没有再前进一步,而是等无关紧要的人散尽,才冷不丁问道:“足下认识荆轲吗?”
第154章 丧钟:如果真的有黄泉
“那是谁?”乐师似乎有点惊讶。
筑并不是罕见的乐器,善于击筑的人天下也不少,但很微妙的,在这一刻,秦王和太子忽然达成了共识。
此人有问题。
隔着重重的卫尉,乐师与他们对望,昂着头,没有露出丝毫怯意。
“蒙恬,查一下此人的符传。无辜则释,若有疑问,交给李斯审理。”嬴政一秒都没有耽搁,径直下令,拉着太子就走。
“唯。”蒙恬心中一凛,连忙答应。
“他的筑击得确实很妙。”太子小声。
“嗯。”
“会不会是化名的高渐离呢?”
“很快就知道了。”
“李斯师兄又要正月十五忙碌不休了。”
“不然留他作何?”嬴政不咸不淡地反问,仿佛对某些事耿耿于怀,但落到实处,终究也谈不上迁怒,不过是合理利用好用的臣子罢了。
他们竟完整地逛完了这条发光的街市,回长乐宫时,还在那里看到了两米高的灯树,铜筑的枝条横斜逸出,优美地舒展开来,每一支都上挑着三五盏兰花灯。
这兰花开得巨大无比,层层叠叠的花瓣丝绒般聚合,拥簇者花蕊的灯芯,散发着柔和明媚的光彩。
华阳太后看了很久很久,惊叹道:“这是谁做的?”
孩子们一窝蜂地跑过来,七嘴八舌:“我出的主意!”
“花是琼英画的。”
“太子阿兄找的少府。”
“我有帮忙点灯。”
“我也有!”
“好,都好,都是好孩子……”华阳太后捂住了胸口,短促地吸了口气,“那我们坐下来看灯好不好?”
“好!”
“我要跟阿兄坐一起。”
“小黄不在这里吗?”
“我有点困了。”
“曾祖母不舒服吗?”
多病的琼英小姑娘细声细气地问,声音太小,差点淹没在孩子们中间。
“曾祖母休息一会就好了。”她有点不忍扫孩子们的兴。
“那我们就回去了,不打扰曾祖母休息。”懂事的女孩子连忙去拉他的兄弟姊妹,其他人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看父王,又看看兄长。
“去吧。”华阳太后笑了笑。
秦王也颔首,太子始终没有说话,只向孩子们挥挥手。
热闹的小鸟们乖巧地回巢了,芈夫人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走。
她与这宫里的诸多女子到底还是不一样,有些特别的情分和地位在,既与华阳太后系出同姓,又是太子的母亲。
华阳太后猛然闭着眼,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芈夫人便没有走成。
长乐宫的灯亮了一夜,那华美的灯树不知疲倦地闪耀着辉光,照亮一张张暗淡失色的脸。
华阳太后弥留之际,向他们笑道:“我这一生,过得很好很好,几乎没有什么遗憾。不必为我伤怀,我不过是去陪伴我先去的亲人罢了。”
她看向芈夫人,柔声道:“我留了些东西给你,都是楚国的旧物,你拿着做个念想。你素来识大体,不需我叮嘱什么。”
芈夫人泣不成声,哽咽难言。
扶苏惶惶地落着泪,华阳太后努力抬手想摸摸他的头,但已经没有力气了。
“乖孩子,莫哭了,这不是什么悲哀之事。”
她看向嬴政,依然淡淡:“不必为我耽搁出兵,王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嬴政虽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一天真的来临时,难免心酸,低声应是。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华阳太后拉着李世民的手,毕生所有的爱怜与心忧都化为叹息,“你出去一次瘦了十几斤,到现在都没养回来……”
“我……对不起曾祖母,我总让你担心。”他努力忍住泪水,不想让那些无用的东西模糊他的视野,让她不安宁。
她吃力地摇了摇头,含笑道:“多谢你,来到这咸阳宫,让我觉得,每一日都是可爱的。等你来的时候,连滴漏的声音都变得悦耳起来。我准备着所有你爱的吃食玩意,便有事可做,安定又愉快,远远地听到你的脚步声,我就知道你来了……”
他的泪水终于无可抑制地溢落。
“你要好好吃饭……”
“我会好好吃饭的。”
“早点睡觉……”
“嗯,我会、我会早点睡觉的。”
“战场的事我不懂,但你要保重自己……”
“我一定小心。”
“你……”她似乎还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时光是有尽头的,最后也只能叹一句,“你以后受了委屈和欺负,可怎么办呢?”
他该给她做个保证的,可惜她听不到了。
丧钟由咸阳宫而起,传遍了秦国。
十五的灯会,只开了一天,不得已草草落幕。
丧仪有条不紊地按流程走着,和赵太后去世时办得差不多,只是秦国没有停下辽东的战事。
“祖母有心疾,这两年发作得频繁些,太医说脉象很虚,虚不受补,油尽灯枯了。”
“我知道的,我看得出来。”
她这样养尊处优的女子,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不能长寿自然有不能长寿的原因,无非身体问题罢了。
“那个乐师,确实是高渐离,李斯让萧何查出来的。”
“杀了吗?”
“杀了。”
“哦。”
“云中来的信,看吗?”
“……虽猜得到写了什么,还是看看吧。”
“庞煖过世了。李牧奏请去吊唁,我允许了。”
“……”
“如果真的有黄泉,一定很热闹,好想去看看。”李世民默然很久,才喃喃。
嬴政很想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把这种胡言乱语和奇思妙想全都拍散,但今时今日,又怎么下得了手?
连续送走两位亲近的长辈,若非庄子,谁又能鼓盆而歌呢?
太子这一个月,肉眼可见地瘦了很多。
他不好好吃饭。
从嬴政认识这孩子开始,路都走不稳的小豆丁就很爱吃东西,饿了就要嗷嗷叫,一刻也忍受不了,务必让周围所有人都知道他饿了,并且马上送好吃的过来。
一两岁的时候,天天都是按四五顿地喂,为了能让孩子多睡会,有空吃东西,早朝的时间都往后推迟了。
不仅喜欢吃,还喜欢琢磨吃,那头出现在他床边的倒霉熊,不就是因为长了熊掌吗?
什么橙齑茶叶葡萄酒,豆腐甜醋馄饨汤,胡荽石榴芝麻油……一年到头手没停过,嘴也没停过,路过棵野果树都要揪两个尝尝好不好吃。
可现在居然食不知味,勉强吃两口就不动了。
要不是因为有事要做,那两口他估计都不想吃。
嬴政也没有办法,道理孩子都懂,安慰别人的时候妙语连珠,道家的经典、巫祝的神学,融会贯通,从风霜雨露,说到星辰凤鸟,哄人哄得无比娴熟,聪明灵透得不得了,但落到他自己身上,全都不管用了。
若是崩溃大哭,嬴政还能让他靠靠,哭完发泄一下,说不定能好点,结果太子他却又不怎么哭了。
他只是不吃饭。
这比哭还麻烦。
外显的悲伤好歹流露出来,让人有安慰的余地,内积的沉痛却无法安慰,只能自我消化。嬴政很明白,他惯于如此。
从前总觉得这孩子与他性情截然相反,一点也不像他,但当太子真的像他时,嬴政却发自内心地觉得:还是不像为好。
“你不是答应了你曾祖母,要好好吃饭吗?”
“我在尽力。”
他花了足足一刻钟,很尽力地吃了一个豆腐包子。那种勉为其难的表情,简直令人怀疑他手里的东西到底是不是能吃的。
若不是他们吃的同样的食物,嬴政都要产生疑虑了。
“你这样,你曾祖母也会不安心的。”
“我知道,但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李世民诚实道,“我感觉,我一点都不饿,再多吃一口,就要吐了。”
话说到这份上,那就真的无法可想了,唯有等待万能的时间,冲淡这种难以自控的哀恸。
嬴政便带着太子处理更多政务,转移他的注意力。
吞食赵国的时候,秦王就意识到秦国原本的官吏不够用了,如果依然用赵国本土的官吏,那从上到下政令都不通达,和楚国有什么分别呢?
选拔更多优秀的基层官吏,成了除却打仗以外,最棘手的问题。
好在这个问题,在多年前的雍城,平地摔的小太子就帮他解决了一半,当年那场气得嬴政麻木的架没有白吵。
如果一个受伤加哇哇哭,另一个心累到灵魂出窍,也叫吵架的话。
除太学外,各郡的郡学里已经储备了足够的俊杰,有些已经投放到各地干了几年基层了,还有些直升中央,平步青云。
在秦国原有的举贤制和法家等内部才有的考试选拔之外,秦王扩大了选拔人才的范围,提升了力度,大肆宣传并诏令各郡县考察推荐,每年至少举荐两个贤良的人才,进入咸阳考试,考核合格后任命为官,或者进入太学。
太学俨然成为了一个众所周知的官员孵化基地。
这跟察举制好像也没啥分别,果然政治制度都是一脉相承,逐渐流传变化的。
李世民毫无意见,举双手赞成。
秦王政十九年,燕国灭,燕王喜被俘。
二十年,秦王命李牧与王贲攻魏。
按照大事开小会的传统,就这几个核心人物聚在麒麟殿,对着地图做前期的准备和规划。
李牧问道:“此次攻魏,太子参与吗?”
“秦攻魏,如狼叼兔子,两位将军足够了,我就不参与了。”太子回答。
李牧又问:“那日后攻楚呢?”
“呦,什么曲子这么难,要学一个月?”
“我牙都快酸掉了。”
“真会哄啊,亲手做的琴,这么用心的礼物,我都没收到过呢。”宣太后瞥了嬴驷一眼,“看看人家。”
“这你也要比?咱们跟他们,根本不一样好不好?”嬴驷默默离她远点。
“太子画的政儿好像,政儿九岁那会儿是这样没错。”子楚乐呵呵地看着,“这画要是能捎给我就好了。”
“等夫人下来,我问问,不过我估计她舍不得给你。”存在感从来没有这么强过的嬴柱,笑容满面,颇为期待。
“你期待什么?不该期盼你夫人多活几年吗?”宣太后奇道。
“她有心疾,发作起来太难受了,吃什么药都没用,年纪大了发作更频繁,还带起头疼了。她虽舍不得太子,我却也舍不得她。早些过来,也能少疼几天。”
这个思维方式还挺务实的,其他人也都表示理解。
“就是太子有点可怜,接连送走两位亲长,不知得哭成什么样。”
“没办法,他年纪太小,长辈们年纪都太大了。”
嬴柱默默地算着时间,看着水镜里的华阳太后离开人世,而后就赶着去接她。
再次重逢的时候,隔着二十余载的光阴,他们都恢复到了自己认为的最好的时光。
她比较爱美,便更年轻些,天青的长裙犹如流水迢迢,抱着琴和画,嗔怪道:“怎么还不过来帮我拿?”
嬴柱忙迎上去:“我这就来。实在是夫人绝色,忍不住看久了些。”
青山与碧水,终会重逢。
第155章 吃饭睡觉打魏国
攻魏确实没什么好谈的,太容易了。
任何一个秦国将领,都能扔出去打魏国,哪怕是王离这种没有正儿八经上过战场的,只要给他配个老成的副将,也打得赢。
让王贲去,既能分担一下王翦的责任,也能十分稳妥地完成这次任务。而李牧,则是用这次机会,与秦军互相磨合,将领之间彼此熟悉,融入秦国武将之中。
李牧知秦王好意,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虽然这个组合打魏国,有种拿着满电的电蚊拍扫荡草丛蚊子的感觉,蚊子不仅毫无还手之力,可能还要骂骂咧咧:至于嘛,至于嘛,弄啥嘞!俺们犯天条了么?
“先论攻魏。”秦王坚强地抵抗住了这个充满诱惑的问题,把基调先定下来,不要跳流程。
他大抵有点强迫症。
众人坐定,都认真地看向这河川纵横的立体沙盘式地图,这甚至不是太子做的,而是其他公子和公主们自告奋勇要帮忙的。
尽管有的孩子可能纯粹是想捏陶土玩,也搞砸过好几次,但最后成品差强人意,秦王也就当没看见。
王贲本来在等太子发言,等了两秒没有动静,便开口道:“赵韩归秦后,魏国西部和北部的屏障完全消失,如今两面受敌,边境几乎全部暴露在我们秦国铁蹄之下,战战兢兢,比杞人忧天更甚,是一个灭魏的好时机。”
杞人整日抬头看天,担忧天会塌地会裂,旁人会嘲笑他想得多。
但魏王看着自家越来越少的土地,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边境线,越来越凶残的秦军大片大片与魏国接壤,没有直接投降,就是魏王最后的骨气了,谁也无法嘲笑他忧心太过。
尤其旁边一个接一个邻国,全都迅速消失之后,那种直面恐惧的感觉,堪比深夜一个人在家看《山村老尸》,还突然停电了。
秦王颔首,示意王贲继续说。
“自我王继位以来,大秦夺取魏国二十余座城池,设立东郡,又得朝歌等战略要地,步步紧逼。魏王屡次献地,现在除了都城大梁比较难打,也没有什么难处了。”
“不错,寡人也是这么想的。”秦王很满意。
秦国之所以这几年能次次灭国,就是因为前期早就打了足够多的仗,积攒了所有的优势了。若非如此,秦王哪来的战略自信呢?
“大梁……”秦王凝望着地图上那座坚固的城池,“此处易守难攻,你们准备如何作战?”
“水攻。”×3
三个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太子丝滑而顺利地度过了他的变声期,秦王日日与他相处,甚至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还是出国回来的吕不韦发现的,笑眯眯道:“太子的声音听起来成熟了不少,果真是长大了。”
“个子也比我高了,时光真是不饶人啊,转眼臣也老了……”吕不韦感慨着,似乎是想博得一点秦王的怜悯,但秦王还心不在焉地琢磨着:声音有变化吗?好像是没有以前那么清脆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完全没有注意到……
还好没有变成难听的公鸭嗓。
“详细说说。”秦王想听具体点的。
从前最喜欢叽喳的太子渐渐也不吵闹了,谦让地不出风头。李牧更是低调,导致沉稳的王贲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出声。
“大梁位于黄河与鸿沟之间,地势低洼,虽城高墙厚,护城河挖得很深,但只要在西北方的堤坝处开凿渠道,引黄河水灌入鸿沟,倒灌大梁,洪水泛滥,不出三个月,城中粮绝心溃,不攻自破。”
水攻是极残忍但好用的法子,用得好了,己方几乎毫无伤亡,敌人在人祸造成的天灾下死伤惨重,不得不降。
唯一的问题是,会导致大量的平民伤亡。残酷确实是残酷的,但说出口的时候,三人一个也没犹豫。
没办法,处在什么阵营,就得为己方阵营考虑。慈不掌兵。
“你们两人觉得呢?”嬴政没听出什么问题,就去问另外两个默不作声的。
李牧不紧不慢道:“黄河六七月为汛期,若要今年灭魏,眼下就得准备征发民夫,修坝凿渠,待汛期时才能开闸放水,水淹大梁。”
“可以带上郑国,他擅长这个。”李世民这时才补充。
“可。”嬴政同意。
李牧略微迟疑了一秒,像有什么话想问,又像在等其他人先问。
嬴政注意到了,随即道:“李将军欲询何事?”
李牧便不再犹豫:“魏王增是否还健在?”
嬴政真的感觉有点微妙了,因为类似的话太子不仅说过,并且昨天还问过,一模一样的意思,只是语气更随意些。
这两人了解敌情的时候,思维方式好像啊。
“病笃,其子假着手继位。”
“魏国太子可有扭转战事之能?”李牧很谨慎地又问了一句。
听起来有点画蛇添足,毕竟那可是魏国,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但是,在场的君臣三人不自觉地都瞄了一眼他们秦国的太子,就完全不觉得这个疑问多余了。
这要是万一呢,对吧?
秦国这些年打仗,特别喜欢提前很久用间,收集敌方情报,所以秦王给他的将军们吃了个定心丸 ,肯定道:“两位将军放心,魏国太子从不善于作战。魏国也并无能够抵抗大秦的将领。”
“那臣便放心了。”
秦王与他们确定水攻之后,召郑国过来,详细议论和规划日程与地点。
“太子怎么不发一言?”良久,嬴政忍不住问。
“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李世民淡定道。
“还有你觉得不该说的话?”嬴政匪夷所思。
“我其实觉着有点不该说的……”他这在磨磨蹭蹭。
嬴政面无表情:“说。”
话说一半留一半最讨厌了,在这钓谁胃口呢?
“僚先生与我之前推演过此次攻魏的战事,他犹豫了很久,知我为难,却还是问了一句,可有什么法子能减少水攻对黔首带来的伤亡?”李世民解释道,“僚先生没有参与此次议论,也没有上奏,只是心有不安,望王上莫要怪他心慈手软。”
这个问题确实棘手。
在出征之前,不求彻底干脆的胜利,而对己方的将领设置多余的道德枷锁,真的有点强人所难。
可尉僚的兵法就是那么写的,如果在明知后果的前提下,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的话,那他就有违他的道了。
他就找到了太子,私底下求问了一句。
“这……臣不懂,臣只会修渠。”郑国老老实实道。
“臣亦不懂,臣只知作战。”王贲老老实实道。
“臣……”李牧也想效仿一下这个句式,但瞥见太子眼巴巴的目光,终是不忍,踌躇道,“无非两个法子。开闸前放消息,告诉魏国我们要水淹大梁了;开闸后乱人心,使间者趁着浑水摸鱼,鼓动黔首、串通守城兵吏,早日打开城门……如此,死的黔首自会少些。”
“但是……”王贲忍不住了,“若消息走漏,魏王逃了呢?”
郑国弱弱道:“上万人挖渠,一挖好几个月,魏国就算全是瞎子,也该发现我们的意图了吧?”
嬴政觉得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也就没有打断,饶有兴趣地听着。
“发现了又如何?”李世民冷静自若,“他们无处可逃。”
四面都是秦军,往哪逃?倘若围三缺一,那唯一的生路就必然是死路。
这跟四面楚歌也没有分别了。
等等,四面楚歌?
“我还有个法子,说与诸位听听,未必能用,但若是可以的话……”
又来了,这小子。还以为有多稳重呢,话一多起来就暴露本性。嬴政打断他:“说!”
“哦。诸位读《魏风》吗?”李世民正襟危坐,笑语吟吟。
嬴政被他钓得不上不下的,莫名有种在听纵横家侃侃而谈的错觉。荀门也没有纵横家啊,怎么这个狡猾的味儿那么浓呢?
两位武将加一个水利工程学家一时没好意思接话,怕他聊得太深入,暴露自己偏科。
嬴政就不情不愿给他搭台:“略知一二。”
怎么,秦王通读过《诗三百》,很奇怪吗?
“《魏风》虽只有七篇,却是我看过最多遍的,因为其中诸如《硕鼠》《陟岵》等,道尽了权贵欺压黔首的无奈与劳役的苦楚。”
众人皆默了默,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是,身为秦国太子,说这些话好奇怪啊!
论权贵,谁能比秦王父子更权贵?
嬴政听得浑身不对劲,听感立刻从纵横家变成了儒家,险些怀疑自己在听大儒劝谏。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这小子更来劲了,他还念出来了。
他不会是在指桑骂槐吧?
“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这句话一出来,麒麟殿更是一片寂静,连个接话的人都没了。
唯有被太子祸害过千千万万遍的秦王心如钢铁,绝不默然,极力让自己的语气毫无波澜,与他对话:“你想说什么?”
最好说出点道理来!不然他可就要找机会动手了!
他可是很久没打过孩子了!
谁都不许拦他!
第156章 水淹大梁:王翦
好在李世民不是想趁这个机会劝谏秦王,而只是想把四面楚歌,变成四面“魏”歌。
“这种歌放出去,没有几个黔首听了,能无动于衷吧?更何况洪水就在眼前。”他把自己的想法描述了一下。
“太子真的很擅长攻心。”李牧忍不住低声感叹。
没有人比他体会得更深了。倘若言辞如刀,那太子攻心时的言语,杀伤力不逊于太阿剑。
王贲思量着,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驳。
嬴政轻轻叩击桌案,寻思着:“然,《魏风》之魏,非大梁之魏。”
是的,这两个魏国不是同一个魏国。前一个魏国,是周王室分封的小国,早在几百年前就灭亡了;现在他们要打的这个魏国,是三家分晋的产物,仅仅是同名而已。
“时隔数百年,非同一国,黔首们饱受硕鼠欺凌与劳役之苦的惨状,有何不同吗?”李世民从容反问。
这话题没法聊了。
明明是在说魏国,但听在几人耳朵里,却没有办法只思考魏国。
嬴政缓缓地深呼吸:“你欲以此乱大梁人心?”
“然也。”
“王贲将军以为呢?”秦王直接点名。
“可以一试。”王贲忙道,“若能因此早日从内部撬开城门,逼迫魏王投降,也是件好事。反正对我秦军没有影响。”
仔细算算,这几年的仗虽打得飞快,但最难啃的赵国打的是闪电战,韩国没打起来,燕国弱小,也就耗费了些粮草,这次打魏国也不会有什么折损,秦国的实力保存得还是非常好的。
就冲着这个,嬴政也懒得计较太子是不是在暗暗讽谏什么,一锤定音。
“那攻魏之事,便如此定了,诸多事宜,三位到了前线再行商议。便以李牧为主将,王贲为副将,郑国为水丞,行水攻之法,早做准备。”
“王上,臣请求为副。”话音刚落,李牧就毫不犹豫道,“秦军的作战方式,王贲将军更为熟悉,臣怕影响大局,指挥失当,是以愿配合王将军,彼此磨合,以发挥秦军最强战力,达到王上想要的战果。”
“好。”嬴政很满意,“就依将军所言。”
他就喜欢有能力又谦逊听话的将领。
李牧的推辞,谁听谁满意,调换一下,让王贲为主将,不仅王贲会领他的情,秦军也不会有异议。
外来的和自家的,一开始到底有点不一样,这场仗打完,以李牧的指挥风格与为人做事,就不会和王贲有什么隔阂了。
“至于攻楚之事……”嬴政已经琢磨很久了,他记得太子所说的派李信攻楚失利的事情,也知道最后改为王翦领兵成功了,但是——
六十万真的太多了!
楚国疆域辽阔,既是灭国之战,自然持续日久,补给线就会拉得很长很长,后勤压力特别大,六十万军队在前线,那就得倾整个秦国之力,一旦国内有个天灾,连赈灾都赈不了。
“此事等魏国归秦之后再议。”嬴政意味深长地看着李牧和王贲,尤其是李牧,“寡人在咸阳,静待两位将军凯旋。”
“臣领命!”
李牧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多说什么,淡然地领命而去。
他们都离开之后,嬴政才没好气道:“你刚刚是在指责我吗?就因为我这几年修驰道修得急,征调了不少农夫?”
“阿父怎么会这么想?”李世民一脸无辜。
“要不是为了邮驿和战事,我会那么急吗?”
“阿父消消气,我真不是在说你。”太子卖乖讨巧不需要思考,微微一笑,往秦王边上一坐,茶一捧,语气一软,灭火器滋滋就开动了。
嬴政哼了一声,绷着脸接过茶,正要喝的时候,疑心顿起:“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明明是在说魏国,阿父却想到了自己,如此善于反省,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真乃圣人的品行啊!孩儿自愧不如,定以父王为楷模,多多向父王学习。”
嬴政:“。”
他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心平气和道:“你是存心在气我吗?”
“我表达得不够真诚吗?”
“真诚得有点太过了。”
“那我下次改进。”
“邮驿是必须要抓紧铺满的,驰道我也急着修,军情至关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知道你有怨言,长城不修了,行了吧?”嬴政退了一步,“你总不能让我陵墓都不修?”
“长城如今没有修的必要。”
“你果然还在意这件事。”
父子俩微妙地对视,少顷,嬴政无奈道:“我只是想早点做完所有该做的事,这样以后你接手时不就妥当了吗?骂名我来担,你做仁君就好。有我给你在前做对比,没有人能不盛赞你是尧舜。”
“我不需要阿父拿自己的声名为我注脚,我没有那么差,还需要你把饭喂到嘴里。”李世民平静道,“当今黔首的命也是命。”
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双手交叠触地,头伏低下去,几乎挨到了自己的手。
“求你了。”
嬴政哪见过他这么低的姿态,何止心软,眼眶都要酸了,根本看不下去,本能地就匆匆来扶。
“何至于此?
“快起来,好好说话。
“我没有生你的气。
“你我之间,怎么就用到‘求’字了?”
嬴政难得这般失色,甚至有点慌乱,一迭声地说了好几句,连忙把太子扶起来,关切道:“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李世民摇摇头。
“你……征调民夫修长城之事,就此作罢,够不够?”
“加上此次攻魏与日后攻楚,劳役的次数与总量,是不是超出秦法的范围了?”
“你欲如何?”
“老秦人都未必受得了这么苦,何况新入秦的?”
“减半!可以了吧?”
真是够了!要是换个人敢这么得寸进尺,嬴政能把杯子砸对方脑袋上!
他有点着恼,一肚子火气:“我还不是为了你,这些事总得有人做吧?”
“可是你有我啊。”李世民依然跪着,握住了他的手,直起上半身,望进他的眼睛,“我不想等到覆舟的时候,再重新把船翻过来,修修补补。我虽然修得好,但那船上淹死的人,却已经回不来了。”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李世民真的不想眼睁睁看着,等着,无动于衷,一直到所有矛盾积压到无法调和、天下动荡不安、流寇与叛乱四起的时候,再来重新收拾旧河山。
他当然能做到,他擅长这个,但他是大秦太子,他不是六国旧贵,不是掀起叛乱的人,他不能看着生灵涂炭,然后坐等利益最大化。
难道他要等天下大乱的时候,再来造反吗?
何等荒谬!那得多死多少人?
死去的人是回不来的。灭火,当然要在火苗的时候灭,而不是冷眼旁观烽烟四起。
他知道嬴政吃软不吃硬,他可以软,只要能达到他想要的结果。
“你……你真的……仁慈太过了……”嬴政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表,有些说不出口的喜悦骄傲,又有些习以为常的无奈纵容,好像早就料到太子会出手阻止,却又被他实实在在吓了一跳。
真是的,不就是多征调了几十万农夫,加了几次劳役吗?
现在的秦国,又不是不能逼一逼!
早点把该做的大事都做完了,以后不是省很多事吗?他想要的驰道,才修了几百里呢!
“谁去找你了吗?”嬴政想找个人迁怒一下。
“不需要谁来找我,这些事都过了朝会的,稍微算一算,就知道黔首的压力有多大了。”李世民冷静道,“为王者,总得给普通黔首活下去的机会,再这样下去,人口会减少的。”
“这几年并未统计人口。”
“不统计,就不减少了吗?”太子认真地凝望着他的父亲,“阿父是想让我举几个黔首的例子,一笔一笔算给你听吗?”
那还是算了。嬴政并不想听太细枝末节的东西,他更喜欢着眼于大局。
太子的情报收集能力有多强呢,他往集市上一走,随便找几人聊聊天,要不了半天,他就能套出对方家里几口人,多少地,哪个县的,收成如何,交多少税,参加几次劳役,遇过灾吗,活的咋样,欠债吗,还得起吗,像他这样的情况占比多少,是个人问题还是群体问题……
嬴政知道这些吗?要说完全不知道,那也不可能,但他没有太在意。
太子关心民生,秦王关心天下,这不是很合理吗?
他都有太子了,还要去在意这些?
“我本来想,我多做点事,等你以后继位了,就能按你所想的,改革法制,休养生息了……”嬴政强行把他拉起来,几乎以平等的姿态与他对话。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
“已经打下来的地方,有郡的要派郡守县令等官员,非郡的要改郡,当地的文字、度量衡、邮驿、驰道等等,都得一一改,还要迁旧贵收土地,修长城,日后还要南征百越,挖灵渠,灭匈奴,移民戍边……要做的事太多了,我想一口气把事做完,这样你以后就轻松了。”
嬴政苦口婆心地说完,太子却慢吞吞道了一句。
“我是轻松了,到时候民不聊生,叛乱四起,我得考虑要不要造反了。说不准也有人对我说一句,‘陛下何故谋反?’”
嬴政木然地僵硬了两秒,盯着若无其事的太子,咬了咬牙,压抑着怒气:“胡说什么?”
“若真是胡说就好了。”李世民慢条斯理,从始至终语气都很平淡,像在阐述一个事实,而非一种夸大其词的臆想。
他现在只比嬴政矮半个头了,这样面对面,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的眼睛。
深沉、辽阔、威严、关心……
温和、明亮、笃定、担忧……
仿佛截然不同,却又殊途同归。
“若我不是太子,等上二十年再造反,可是不错的选择。”李世民笑了一笑。
嬴政听得脑仁都疼,转过头,看了眼仿佛被龙卷风挂到树上的蒙毅。
蒙毅的笔已经停了很久了,像这种军事小会议,他一向是在的,记录完也会呈给秦王看看,就当笔记了,帮秦王回顾和梳理一下大家的建议,如果有不妥之处,及时重开会议。
但他也没想到,怎么写着写着,就又又又变成了秦王和太子的拉扯现场。
蒙秘书没办法把这称之为“吵架”或者“争执”,这甚至连“辩论”都谈不上,太学天天唾沫横飞、你来我往、脸红脖子粗的场景比这激烈多了,这种程度最多叫“交流”。
就是这交流的时候,能不能不要用这么多可怕的词汇?
他还在这儿呢!
“哦,蒙毅还在呢。”李世民也转头看他,更和蔼可亲了。
对啊,他在呢,他既不会隐身,也不会遁地,谁也没给他离开的机会,他可不就只能还在吗?
“王上放心,臣没有乱记。”蒙毅躬身俯首。
嬴政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并没有怀疑过他。
“玩笑而已,阿父不必放在心上。”李世民主动缓和道。
“若你说的话,我都要放在心上,那我早就气死了。”
“以阿父的身体状况,只要不吃丹药,活过庞煖将军不是问题。”
“哼。”嬴政甩开他的手,“你想要什么,上个奏,我同意就是,别胡说什么造不造反的。不就是觉得劳役繁重吗?好好说话,我又不是不会听。”
“嗯,我知道啦,阿父果然英明睿智,是千古以来最杰出的君主!”
太子猛烈夸赞,秦王心情大好,努力绷着不笑出来。
“本想再跟你议论攻楚的事,被你一打岔,险些忘记了。”嬴政极力把跑题跑没边的对话拽回来。
“还讨论吗?”李世民泰然自若地笑道。
“等收了魏国,李牧回来,再一起讨论吧。”
“阿父准备用李牧攻楚吗?”
“还在考虑。”
“不考虑考虑我吗?”
“不考虑。”
“阿父~~~”
蒙毅的笔刚拿起来,以为要记录攻楚的议题了,这下好了,被太子腻腻歪歪的语调一冲击,一个字都写不了了。
“别跟小童似的装可怜,我可不吃这一套。”嬴政淡漠地回应。
王上您不是刚吃过吗?蒙毅悄咪咪地想,那么慌慌张张的样子,可是很少见呢。
所以吃不吃在于尺度吗?
如果太子是真的可怜,诚心诚意的,那就一点也看不得?这种撒娇似的装模作样,就可以忽略。蒙毅恍然大悟,好像职业技能又进化了点,可惜无人分享。
李世民竟也不纠缠,笑眯眯道:“那我回去写奏了。”
太子转身就走。
这就走啦?总觉得像有话没说完。蒙毅纳闷地琢磨,王上和太子在打什么哑谜吗?和攻楚有关?
不过这跟蒙毅没啥关系,他是不需要参与战事的。
二月,水丞郑国在大梁西北方的堤坝处开堤,楚王熊悍去世。
五月,黄河水被引入名为鸿沟的大河,熊悍同母的弟弟熊犹迅速继位。
六月,暑热时节,黄河水暴涨,秦军踏平魏国,围困大梁,围三缺一,每日派人在阵前大声宣告即将水淹大梁,城内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魏风之歌,莫名传唱在大梁的街头巷尾。
七月,王贲开闸放水,洪水淹没了魏国最后一座城池。与此同时,新任楚王熊犹被异母弟弟负刍所杀。
黄河水滔滔滚滚,肆虐翻滚,泥沙同下,比镰刀割麦子快多了,大抵像火焰烧着酒精或者汽油吧,转眼之间,偌大的大梁就没几处能落脚的地方了。
秦军站在安全的高处,向大梁城内飞风筝。
墨子做过木鸢,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公输子也削过竹木为鹊,可飞三天而不落下。
如今墨子与公输子的门徒后生,大多都在秦国,木鸢与竹鹊的工艺不仅可以传承下来,还能互相比较交流,一起飞在咸阳的上空,落在大梁的屋顶。
虽没有青云那么灵活,也不像信鸽会返程,但这次足够用了。
“硕鼠硕鼠,莫我肯顾。黍在何处?生在何处?
夙夜无已,嚎哭无益。为活之计,开城而已……”
不需要什么华丽词汇,越简单越直白越好,最好三岁孩子和不识字的老翁都听得懂。
天上飞的是秦国的风筝,落下来的是秦国招降攻心的言语,地上横流的是浑浊的黄河水,漂浮的是魏人的尸体。
不巧,又逢暴雨如注,乌云压城,电闪雷鸣,整个大梁的天空布满紫白青赤的闪电,霹雳地倒挂着参天的树枝,又仿佛一架架巨人的白骨,利爪从天而降,扼住一群群惊恐失色的、水上的蝼蚁。
蝼蚁是没办法在水上长存的,他们哪来的翅膀和腮鳍呢?
有一只蝼蚁颤抖着说:“我们降吧……”
他被捂着嘴杀死,投入了洪水中。
暴雨依然在下,雷电依然在闪,风筝早就落了下来。
第二只饥饿的蝼蚁湿淋淋地说:“我们降吧,洪水涨得更快了,没有人知道这雨什么时候停……”
他的话也没能说完,就被丢入了洪水。
可洪水并未停歇,它们变得更浑浊了,咆哮着升腾,比千军万马还要令人惊惧。不害怕千军万马的勇士也许是有的,但不害怕洪水的,恐怕没几个。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王保保,兵败逃亡的时候,只抱着一根木头就能渡过黄河。
那可是黄河!
洪水里的尸体越多,开口求生的蝼蚁就越多。
杀得尽吗?杀不尽。
求生的意志是永远杀不尽的。
暴雨下了整整两天,第二天的晚上,蝼蚁们逆着洪水,齐心协力撞开了这曾经坚不可摧的大梁城门。
任何城门,从内部打开,总要相对容易些。
他们欢呼着,却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大梁城破,秦军投下了救生的木筏与船只,统计存活的人数及身份。
魏王增死于暴风雨夜,其子假继位投降。
洪水仍未停歇,大梁至少还要在汛期泡上两个月,两个月之后,那些侥幸逃生的魏人,也许还会回来,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正当全天下的焦点都落在这场人为的洪水当中的时候,楚国夺位的政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负刍先杀其兄熊犹,再杀太后李嫣,尽灭令尹兼国舅李园一家,杀得人头滚滚,踩着熊犹的血,踏上王位。
秦国一边遣使谴责负刍杀兄上位,一边火速召开朝会,准备攻楚。
“魏国的战事还未结束,贸然攻楚是否仓促?”御史大夫略有疑问。
但奇怪的是,精通战事的太子、熟谙兵法的国尉、负责委积的治粟内史和少府,都不发一言。
嗯?什么情况?难道他说的不对?冯去疾疑惑极了。但有些话必须得说,不然他不是尸位素餐吗?
“再仓促,还能比楚王易主更仓促?”秦王反问道,“如此良机,不夺个十几城,岂不浪费?”
“王上是想夺城?”冯去疾有点糊涂了,“这几年打的仗,不都是奔着灭国去的吗?”
“楚国的疆域比我秦国更大,若要灭国,也得先下几座城池,一步步来,寡人不着急。”秦王淡定道。
要是真不着急,就不会这时候开会了,不少臣子暗自嘀咕。
秦王凝神道:“楚国,素来是我秦国大患。昭襄王在世时,武安君白起曾率军攻楚,大破楚军,攻陷楚都鄢郢,逼迫楚王迁都两次,然从鄢郢到陈,又从陈到寿春,楚国始终未灭。寡人每每思之,便辗转反侧。今日便想问诸位将军,若要灭楚,当需多少兵马?”
众人皆陷入沉思,一时无人应声。
李信左看看右看看,怎么都不吱声。他在灭赵灭燕的时候表现很好,作战勇猛,杀敌很多,战绩亮眼,秦王颇为欣赏。
李信就出列道:“臣以为,二十万就足够了。”
“哦?二十万?”秦王不动声色,与太子对视了一眼。
父子俩目光交流了什么,谁也看不懂,连蒙毅都觉得茫然。
“王翦将军,你以为呢?”秦王的语气更郑重了些。
灭赵,王翦是首功;灭燕,王翦是主帅。除了韩国自个投降的,现在魏国那边的主将王贲,还是王翦的儿子。
如今朝堂之上,军功最盛、威望最高的,就是王翦了。这么重要的事,当然得问他。
王翦素来稳重谨慎,除却把太子弄丢那次,他是不打没有足够准备和规划的急仗的。冒险而没有八成胜算的事,他一般不干。
所以王翦为求稳妥,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臣以为,灭楚当需六十万兵马。”
“非六十万不可吗?”秦王追问了一句。
“非六十万不可。”王翦坚定道。
秦王失望道:“王将军老了,不如年轻的将领有锐志了。”
王翦脸色微变,未曾想朝会之上,王上竟把话说得如此难听。这也就罢了,更让他觉得难过的是,太子居然也不出声缓和——哪怕一句。
一句都没有。
怎会如此?他做错了什么吗?
秦王没有给其他人反应的时间,果断下令:“那便令李信为攻楚的主将,蒙恬为副,率二十万秦军南下……”
王翦依然想不通,如果说秦王觉得六十万太多,而更信任年轻的将领,他可以接受。大不了他告老回家,不干了就是。但是太子……
王老将军的视线投向静默端坐的太子,忽然有了一种不安的猜测:难不成王上与太子有了嫌隙?既定的婚事要作废了吗?
不会吧?这么大的事,总该有个征兆。他真的没有发现任何预兆!
这,这可如何是好?
王翦想不明白,闷闷不乐地告老辞官,以病为由,回故乡频阳休养。
不到三个月,频阳这个小地方,就迎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
第157章 秦王撒娇名场面
频阳在咸阳的西北方向,距离咸阳大约一百里。
王翦回这里,当然不是因为他真的病得很严重了,不得不回老家养着,更多的是一种政治意向。
王贲还在前线,王离还在太子身边,他想着自己退就退吧,急流勇退也不是坏事,卸甲归田养养身体,也是不错的晚年了。
有几个将军能像他这样,建立了值得夸耀的战功,却能平平安安地告老还乡呢?
翻遍史书,也没几个了吧?上一个,大概还是蒙骜,也挺幸运了。
但是王翦心里还是有点不得劲,只是尽量不表现出来,以免有人告他有怨怼之心,牵连家里人。
他闭门谢客,专心地种菜,种什么死什么,灰心丧气的,干脆不种了。
他的孙女从咸阳过来陪伴他,帮他收拾菜园子,撒上草木灰。
“你怎么来了?此地不比咸阳,没什么吃食卖,鹞鹰送不了信,更没什么聪慧的女孩儿与你交友,很寂寞的。”他忍不住叹气。
“祖父觉得寂寞了吗?”她敏锐而贴心地问。
王翦沉默了。
“可以同我说说吗?”她从容而笑。
“也……无甚可说。我只是不放心……”王翦摇摇头。
他没有说自己不放心什么,但无忧明白。她也是带着记忆转生的,没上过战场,不代表她一点都不了解战事。她前世那样的出身,生活在那样的乱世,又有那样的伴侣,一点战事不懂,反而不可能。
何况,她爱读书,读过的史书也不少。只是她现在不能透露什么,以免干涉秦王父子的布局。
王翦把想叹的气又咽了回去,看着叠好的铠甲出了会神,喃喃自语:“不知李信行至何处了?”
“祖父不放心李信将军吗?”无忧了然。
“慎言。”王翦低声,“我等在后方,自当祝捷报频传。”
一开始是捷报频传的,李信与蒙恬分兵,李信攻克平舆,蒙恬拿下寝丘。李信乘胜追击,计划直取楚国故都鄢郢。
王翦心中的担忧,无法宣之于口,却在某一个夜幕降临时,忽然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汪——呜……”门口黄色的猎犬刚出口叫了一声,就诡异地改换了腔调,变成一种伏低做小似的狼狈低呜。
王翦诧异地正要起身,忽然想到自己是“告病”回家的,万一来的是廷尉或者御史,那就麻烦了,还是先等等,看看客人是谁。
“祖父稍待,我去迎客。”无忧稳稳的声音在外面传来,提着灯,带着两个僮仆,将客人迎了进来。
少顷,王翦看着进来的客人,惊起道:“王上!”
他连忙下床行礼,震惊又疑惑道:“可是出什么事了?大王尊驾,怎会垂临寒舍?”
“尚且未出什么事。”秦王解下披风,有条不紊道,“寡人远道而来,将军不欢迎吗?”
“王上请坐,寒舍简陋,拿不出什么待客之仪……”
“听说将军病了?”
“年纪大了,老毛病总是有的。”王翦倒也不撒谎,戎马半生的人,谁还没点毛病?年轻时仗着身体好,受的那些伤好得快,到了年老总不免跳出来折磨几下。
“倘若寡人说,现在的秦国需要将军,将军是否还愿意挂帅?”秦王肃然相问。
王翦怔了怔,一时摸不清这是什么情况,只好慎重道:“这……此次攻楚,不是已经由李信将军率军出发了吗?我已经老了,又生着病,哪里还能出征呢?”
话说出口时,他突然想到了白起,顿觉不妙,惴惴不安,正琢磨着怎么找补一下,秦王却握住了他的手,十分恳切。
“将军虽然病了,难道忍心丢下我不管吗?”
王翦呆立当场,受宠若惊到怀疑自己在做梦。
“噗嗤”一声笑,打碎他梦境般恍惚的错觉。
王翦下意识转头去看,十五的月光亮堂堂地铺满院落,如水银泻地,积水空明,明亮到可以看见窗外那对铂金色的兔耳朵。
那本来该是金色的吧?只是被月光镀上了银色,显得柔和偏色了。
胆子大到这种程度的,也唯有一个人了。王翦有点想笑,但忍住了。
秦王气道:“你在那里干什么?偷听君父说话,成何体统?”
“我在学习。”兔耳朵冒了出来,露出一张两人都极为熟悉的脸,神采飞扬。
“学什么?”嬴政瞪他。
“学怎么撒娇。”太子一本正经。
王翦现在一点也不觉得是在做梦了,他的梦绝对没有这么离奇且胆大包天。他强忍着笑,偷偷观察秦王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觉得浑身轻松。
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所有存在和不存在的病都好了。
“你还需要学?”嬴政冷笑,斥道,“躲在那干什么?跟做贼似的。进来!”
“这不是怕打扰阿父和王将军叙话吗?”太子碎碎念着,飞快地从门绕进来。
另一个提灯的身影,悄然无声地走远了,没有进来。
“让将军见笑了,太子自幼就这般顽劣……”嬴政又瞪了李世民一眼。
“将军的病好些了吗?我与阿父日夜挂念,自从将军不在咸阳,总觉得心中不够安稳,一直想请将军回来,又怕打扰将军养病。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便一起过来看看。”
太子言笑晏晏,眼睛永远明亮而充满少年气,看人的时候专注而真诚,温和得令人如沐春风。
谁能不喜欢春风呢?哪怕是在秋日。
王翦眉目舒展,彻底放松下来:“我不过是小毛病,不妨事的。只是王上究竟想要什么,总得告诉我一声。稀里糊涂的,我没法上阵。”
“正如寡人方才所说,秦国需要将军出征。”嬴政正色。
“那李信将军?”王翦有疑问。
“那只是个鱼饵。”嬴政解释道,“从一开始,寡人选定的主将,就是王将军。李信与蒙恬,均是放出去的饵。”
“此招可颇为凶险哪。”王翦立刻就明白了。
“胜算却很大。”太子笃定道,“我推算过很多次。”
原来如此。王翦恍然大悟,难怪那日朝堂上,太子始终不发一言,原来就是他出的主意。
“此事本该与将军交个底的,只是得做做样子,骗过所有身在咸阳的间谍。而若想骗过敌人,先得骗过自己人,就委屈将军了。”
李世民温言解释着,王翦忙道:“臣明白。”
“让王将军为主将攻楚,是我与阿父达成一致的决定。但除此之外,我们也有分歧,谁都说不过谁,所以正好让将军听一听,说说你的看法。”太子趁热打铁,看似偷偷摸摸,实则光明正大地瞅了瞅他无动于衷的父亲。
王翦心中一凛,坐得更正了些,谨慎道:“太子请说。”
“我与阿父讨论过很多次,都认为李信将军做先锋没问题,只是深入楚国腹地,战线拉得太长,粮草送得太远,容易被楚国将领,比如项燕斩断后路,这样一来,他前后受敌,首尾不能相顾,很容易被击溃……”
王翦连连点头,完全赞同:“臣担心的就是这个。楚国的疆域太大了,从前每次攻楚,都是打得赢,但灭不了。已经打下来的地方,也可能会失去,就这样反反复复,如灰烬复燃。李信将军确实勇猛,但他对楚军欠缺了解,也许会轻敌。”
不是也许,只怕是一定。
嬴政早就听太子巴拉巴拉说到半夜,重点提到了李信败在项燕手里的那一次,也提到了他在“二十万”和“六十万”之间,选择了“二十万”这件事,结果李信大败,嬴政不得不驱车百里,急吼吼地来亲自请王翦出山。
他自然不会重蹈覆辙,但可以借机麻痹敌人。
“将军所虑,十分周到。灭楚,还是需要将军这样老成谋国的主将。”嬴政微微一笑,“所以我想,临阵换将。”
临阵换将这个操作,长平之战就是最经典的了。原本秦赵两国长期对峙,谁也讨不到好处,廉颇的防守固若金汤,秦军难以突破。怎么办呢?反间计吧。
老秦人的拿手好戏,反间计一出来,赵王把廉颇换成了赵括。与此同时,赵括的敌人从名不见经传(相对来说)的王龁,换成了后来家喻户晓的白起。
长平之战的僵持局面,瞬间被打破。赵国从此由盛转衰,再也不是那个能跟秦国单独死磕到底的赵国了。
王翦心底有了数,却还有点疑惑:“那王上与太子分歧在何处呢?”
嬴政的语气有了更真实的起伏,甚至带了点抱怨:“我想让将军带四十万秦军,去接应李信蒙恬,前线全都交给将军指挥。”
王翦不解:“太子不同意?”
“我同意的,我很同意。”李世民忙用力点头,“主将必须是王将军,没有人比将军更稳妥了。”
“那……”
“但太子也想参战。”嬴政瞥了李世民一眼,颇有怨言,“将军觉得合适吗?”
我应该觉得合适……吗?王翦不确定了,看看不情不愿的秦王,又看看眼巴巴的太子,竟不知该向着谁。
在秦王父子之间找平衡,这可比打仗难多了。
庞煖下了地府,不好意思去赵国那边,也不太想去秦国那边,正思量着该去哪,忽然看见了一只猫。
他明明没有见过这只猫,却又是见过的。
在太子的桌案上,摆着一只差不多的、毛茸茸的猫咪摆件。
庞煖在太子的立极殿待过,还惊奇了一下。
黑漆漆的绒毛,绿油油的眼睛,胖乎乎的体型,想来这就是那只猫了。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庞煖顿时安心了点,慢慢地蹲下来,猫猫却喵喵叫着,走两步就回一下头,好像在给他引路。
庞煖就缓缓跟着它去了,果然到了秦君们那里。
猫猫跑到了华阳太后脚边,就地打个滚,舔舔爪爪。
庞煖看了一圈,没一个熟人,只有一个半生不熟的蒙骜,当年还是敌人。
正觉得尴尬,就看见蒙骜走过来,笑道:“不必见外,看看热闹也不错。”
“什么热闹?”庞煖纳闷。
“你听。”蒙骜笑眯眯。
嬴小米涨红了脸,分辩道:“储君,怎么能参与呢?不行就是不行。”
“储君不是君?”白起就瞅准这一个点和他对掐,“不是吗?”
张仪吹了吹口哨:“这个问题嘛……”
商鞅与嬴渠梁面面相觑,揣着手,为难道:“按理来说,储君确实也是君……”[哦哦哦]
“哼,既如此,我就要投太子,有何不可?”白起头铁。
“这是怎么了?”庞煖看得啧啧称奇。
“在历代秦君之中,选择自己心仪的一个。只能选一个,随便选。”蒙骜解释道,“你也可以选。”
“我也可以?”庞煖惊讶。
“当然。”蒙骜肯定。
“那我也选太子了。”庞煖毫不犹豫,“我只认识太子,其他秦君我都不认识。”
嬴小米失去了所有声音,仿佛一只被掐着脖子的尖叫鸡。
子楚小声道:“你不是还认识政儿——就是现在的秦王。”
庞煖想了想,却道:“可是太子给我端过药,我活了这么多年,历经这么多君主,还从来没有哪一位,给我端过汤药呢。”
等到水镜里的秦王赶到王翦的住处,拉着他的手,说出那句撒娇名言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们很难不把目光投向白起和嬴稷。
毕竟类似的场景下,这两位当年的对话是这样的。
“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
让你不听我的,现在怎么样了?败了吧?
“君虽病,强为寡人卧而将之。如有不行,寡人恨君。”
就算你病了,也得为我出征。如果你不愿意,我恨你。
白起:“……”
嬴稷:“……”
第158章 天策一撒手
“将军不要怕我阿父,如实说就好了。”李世民充满期待。
王翦顿觉压力很大,斟酌着问:“太子是要坐镇中军吗?那臣可以让出指挥权……”
“不!”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秦王一口否决,太子立刻补充:“将军指挥大军这件事,是不变的,请将军放心。”
嬴政冷笑:“他若是愿意坐镇中军,寡人就不用担心了!”
嬴政是真的、真的完全不明白,怎么会有太子这么闹腾,这么看不住呢?是,以前也有秦君上战场,指挥作战的例子,但那要么是形势所逼,要么是鼓舞士气,没有哪一个带头骑马冲锋,直接杀到敌军大本营的吧?
这完全是两回事!
这小子不仅冲锋在前,他还自己断后啊!
今天嬴政敢把人放出去,明天这混小子就敢失联,几天不见能直接闪现到楚国都城。什么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七天飞出去一千里,在敌军大本营一路杀到底,听起来很神奇是吧?
但他就这么一只太子!
这种作战风格,嬴政怎么能把他放出去?
出事了他找谁哭去?
王翦大抵是明白了:“所以太子是想……独立作战?”
“就是这个意思,还是将军懂我。”李世民殷勤地笑了笑,给王翦倒了杯茶。
至于大晚上喝茶影不影响睡觉,那就不管了。
王翦心道我能不懂你吗?拉着马匹的缰绳都没能拽住,说好的劳军,太子转眼就窜出去没影了,这事我能记一辈子!
“带多少人?”王翦问到了更实际的问题。
“三千。”李世民自信道。
三千,熟悉的数字,熟悉到让人头疼。
不仅嬴政头疼,王翦听了都头疼。
“大军出征太慢了,急行军还是得我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能造成最大的杀伤力。”不需要地图,李世民直接把脑子里构思好的布局描述出来,试图说服他们。
“李信现在在攻打鄢郢,如果他获胜,计划与蒙恬在城父会师,一起攻打寿春。这个路线,是可以被推测出来的,因为秦军的目标,一定是楚都寿春。如果我是项燕,我只需要埋伏在这个路线上,或者尾随李信,伺机偷袭,就能打得他全军溃散。一旦李信兵败,无法与蒙恬会师,那蒙恬也只能撤退,此次攻楚,就等于无功而返了。”
“的确如此,太子与臣不谋而合。”王翦舒了口气,很是欣慰,“太子若非国储,着实该封上将军,为秦而征伐天下。”
嬴政心情复杂,听着重臣夸奖自己儿子,硬是高兴不起来。
“便是国储,不也给他封了‘天策上将’吗?”秦王淡淡道。
“而我想做的,一言以蔽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世民神神秘秘地笑了。
不用说得太透,嬴政和王翦都能意会到他是什么意思。
“太子今年十四岁了吧?”王翦含蓄地提起。
“嗯。”李世民的眼睛亮晶晶的,含笑看着他。
嬴政摩挲着手里的杯子,垂眸道:“《礼记》里,几岁束发?”
李世民垮着脸,慢吞吞道:“十五岁。”
十五岁,才应该把总角的发型改成束发,二十其实才加冠,但因为太子干什么都特别早,就变成了十二束发,早早地混在武将堆里,发冠也接近武将们,意图营造一种年纪并不小的错觉。
但这招对嬴政一点都不管用,孩子几岁他还能不知道吗?他一年一年地养着容易吗?
私底下,在来王翦这里之前,父子俩就已经半讨论半争执地纠结很久了。
嬴政不太愿意放太子去前线,怕一撒手孩子就跑没了。
这倒霉孩子,他有前科啊!
“我有分寸的。”
“你有什么分寸?你自己去当斥候打探消息?这叫有分寸?”
“第一手消息才是最准确的。”
“如果正好撞上敌军呢?”
“我的马有马镫,跑起来比敌军快。”
“被包围呢?”
“我的铠甲防御最好,冲出去并不难。”
“被射中马匹?”
“有备用的马。”
“都被射中?”
“我运气没那么差。”
“运气?”嬴政冷哼,“战场上的箭长眼睛吗?知道你是秦国太子都绕着你?”
“根本穿不了甲的,李牧都试过两次了……”李世民嘀咕。
“你还好意思提李牧,这次楚将是项燕,你是不是也要手下留情,再来一次招降?”嬴政嗤之以鼻。
“项燕就不必了,他跟李牧不一样。”李世民摇头。
“你知道就好。李牧没有根基,项燕可不一样,项氏一族是姬姓项国之后,遗民以国为氏,而后成为楚国名门,世代为官。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招降的。”嬴政最清楚这些了。
李世民也很清楚。李牧能被拐过来,是很特殊的情况。他出身行伍,常年驻守北地,不仅被昏庸的主君夺了兵权,还差点死在赵王手里。死里逃生,又山穷水尽,才会被打动。
项燕,完全不具备说降的可能。
“阿父,我上战场,能帮助秦国更快取得胜利。”
“我有王翦就够了。”
“六十万大军,人与马的嚼用,一路迢迢送到楚都寿春附近,这么长的补给线,一年下来,足以把秦国掏空了吧?”
就是这句话,导致嬴政明明不愿意,不放心,却又始终没有办法坚定拒绝。
可恨的小子!太善于攻心了。
回到现在,嬴政平静表情下的波澜,王翦哪怕看不出来,也猜得出来。
他言语之间,委婉而小心道:“战场之上,凶险难测……”
李世民愈加期待而真诚地看着他,几乎称得上恳求了:“王将军……”
这谁抵挡得住?王翦卡壳了一下,为难地转折:“然太子所率精锐,突然杀出,确实能解李信之危。”
嬴政高深莫测地沉默以对,眉目间流露出些微“你到底站哪边”的不满。
王翦:“……”他能怎么办?站哪边都不对。
太子很无奈:“我都叫上李牧了,阿父都还不放心。”
“李牧将军也参加攻楚?”王翦精神一振。
“是,诏令已经悄悄递过去了,大梁那边有王贲就够了。算算时间,李牧都快到楚国边境了。”太子认真道,“准备得这么周全,真的不会有事的。”
王翦不自觉地点了一下头,瞅见秦王不赞同的眼神,连忙收回,若无其事地喝茶。
“将军以为,寡人该放太子去吗?”嬴政灵魂拷问。
“呃……”王翦的茶喝不了了,他硬着头皮道,“若想快些攻下楚国,当让太子参与。太子的战法,很容易杀敌人个措手不及。且精锐作战,来去如风,侵略如火,比人数众多的大军要迅捷猛烈,无论与李信、蒙恬还是李牧将军互相配合,都能打出正奇相合的效果,取胜的可能很大。”
若非如此,嬴政也不用犹豫了。
就是因为知道太子很善战,还善于指挥,把他往战场一丢,确实对己方大有增益,他才纠结到现在的。
“阿父,让我去吧,我会给你带来胜利。”
烛火幽幽,在月光下显得比平常要更亮些,但都比不过太子清亮的眼睛,灼灼生辉。
嬴政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回去的路上,他在马车里也沉默了一路,思绪繁多,难以言说。
“阿父放心,我会平安归来的。”
“……赤松子也不知死哪去了,我……我还是让奉常占卜一下……”
“若是不吉,难道不战了吗?”李世民失笑。
嬴政一点都不想叹气,但还是没忍住,叹了一口气。
“不要怕。”十四岁的太子握住他父亲的手,神情镇定,从容磊落,笑意灿然,“我一定平安凯旋。相信我,毕竟我可有天命加身。”
“……你一路小心,不要光顾着行军不吃饭。不要自己跑去当斥候,也不要总是冲在最前面,你又不是没有卫尉……”
可怜的秦王嘱咐起来,一连串接一连串,哪里还有什么威风凛凛的样子,想起什么说什么,念念叨叨说了半天。
“嗯嗯,孩儿都明白。”
至于照不照做,天策一飞出咸阳城,那跟他的鹞鹰一样一样的,放出去就消失不见了,连根羽毛都看不见,还听话,听谁的话?
战场上的天策,只听他自己的话。
秦国攻楚,有三条路线可走。一是从南阳,就是辛梧当时陈兵了大半年,啥也没干,纯粹用来吸引楚国注意力,牵制住楚军,不让他们出发救援赵国的地方;
二是从汉中郡,沿汉水而下,可攻击楚国西部边境;三是从淮北出发,乘船走水路,可沿濉水而下,直接抵达城父附近的水路码头,再登陆进攻。
李世民毫不犹豫,选择走最近的水路。
他到达濉水边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支秦军在晨雾中有序地渡河,几十只船荡开水面的浪花,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李牧负手而立,向李世民微微一笑。
“你来得好快。”太子欣喜道。
“我比你先出发。”李牧递来一壶干净的水,“歇一会,我这支快渡完了。”
“城父那边现在什么情况?”李世民问,“李信和项燕交上手了吗?”
“尚且不知。”李牧回答,“为了不惊动楚军,我特意选了隐蔽的上岸地点,确定附近没人,才让士卒趁着雾气,尽早渡河。”
“这雾生得很妙。”李世民伸出手,那浓郁雪白的雾气缥缈地游过他指尖,令他轻松一笑,“正方便上岸。”
他跃跃欲试的语气,让李牧立刻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是想……”
“目前消息不足,我去探查一下。”他说着就要走,连水都没喝。
“等等!”李牧顺手把他拉住,像截获一只起跳的猫,比的就是谁速度快,差半秒都抓不住。“斥候已经去了,你不要乱跑。我答应了王上的。”
“将在外~~”太子笑嘻嘻,跟吟诵诗歌一样,悠悠然地拉长调子,吐出了三个字,尾音快随着白雾飘到河面去了。
原来跟太子协同作战,是这种感受。李牧微妙地同情了一下王翦,坚定道:“那我只好同你一起去了。”
“这不合适吧?这边也是需要人指挥的。”李世民瞅他。
“你都能跑去当斥候了,我怎么不能?”李牧挑眉。
“你还是更适合干王翦将军的活,坐镇指挥……”
“还能比你更适合?”李牧顺便问,“你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
“昨天晚上啊。——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好不好?我没有蠢到饿了都不知道吃饭。”
“没法子,我接了王上的密令。”李牧面无表情,把太子拉到了埋锅造饭的地方,“先用食,正好让你的卫尉歇一歇,也该喘口气了。”
“那好吧。”他居然还有点遗憾。
李牧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喝汤吃饼,看他把饼掰碎放进肉汤里,假装自己是在吃新鲜的面片汤,眼睛却时不时地往河面上瞧,心不在焉的。
“你带了多少人?”
“这里是一万。”
“有点少啊。”
“为了配合你,特地选的锋,我那部不够,还从王贲将军那里借了部分好马。”
“他人不错嘛,愿意借给你。你们相处得挺好?”李世民笑眯眯。
“不是我们相处得好,我告诉他我接了王上的诏令,必须带精锐驰援楚国那边的太子,王贲将军二话没说,亲自带我去挑选,全军最好的马和锐士全送我了。”李牧平平淡淡地道出真相。
依王家一贯的家风,一听说“诏令”,那就毫无疑义了,再听说跟“太子”有关,那耽搁一秒都属于王贲腿慢。
“只带精锐作战,其实不是你擅长的,辛苦你跑这么急了。”李世民拍拍李牧的肩膀。
“你不要从我眼前消失就行,不然我回去没法交代。”李牧只在意这一点。
“那就得看你能不能撵上我的速度了。”李世民并不给他一个准确回答。
“无妨,就算我只是在你附近,给你供给马匹弓箭和粮草,也算圆满完成我的任务了。”
“那也太浪费了吧?”
“王上会满意的。”
“啧啧啧,你都学会敷衍和懈怠了。”李世民玩笑道。
玄甲军迅速休整了一会,喂饱了马匹和自己,打断了李牧军队乘船的进程,大喇喇地插队。
“我先过去探探。”李世民轻快地跳上了船,带着他的马,和王离等几个卫尉。
鹞鹰落到马上,顺便搭了个船。
李牧不紧不慢地上了隔壁的船,淡然道:“请便。”
“你应该留在岸上指挥的,还有这么多人没坐船呢。”
“跟着你比较重要。”
“那是亲卫干的活,你堂堂一个上将军……”
“没保护好你,回去我就变成阶下囚。”
“没那么严重,李信和蒙恬不都一点事儿没有吗?阿父这个人很讲道理的。”
“我这个人,也很讲道理。”李牧不动如山。
王离油然而生一种钦佩之情,对李牧居然能说得太子哑口无言这件事,深表仰慕。他要是能学会这个就好了,就不至于只知道跟着太子到处跑了。
“咦?”李牧忽然伸出手,感受了一下风向。
“怎么了?”李世民歪了歪头,“起风了?”
“风向变了,变成了南风。”
“那不是很好吗?顺风而行,会快上很多。”李世民微笑。
“好是好,但这个季节,突然刮起南风,也不寻常。”李牧古怪地瞅着他家太子,“我在这里等了三天,俱是西北风。”
“这算什么?没有半夜砸个陨石下来,正好掉到项燕军营,再来个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导致他不攻自乱,都算我气运还不够鼎盛。”李世民盘腿坐下来,托着脸,乐呵呵地抓雾气玩。
傍晚时分,他们到达了接近城父的一个临时渡口。
说是临时,是因为这地方本不是渡口,而是李牧让人临时标记停靠的。
“你考虑得很周到。”李世民赞道。
“我没打过水战,楚人比我擅长,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自然要小心为上。为防止被击于半渡,便不能惊动楚军。”李牧低声道。
“是这样,那我先带人四处探探。”
“你不能先歇息会吗?”
“船上不是休息一路了吗?睡了好几个时辰呢。”
“好歹先用食……”
“怎么又吃饭?早上都吃过了。”
“吃完再去!”李牧不容置疑地把刚要窜出去的太子拉住,老妈子的活计是越干越熟,马上就要把自己干成饲养员了。
“你变了,你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李牧了。”李世民哼哼唧唧地抱怨,又耽搁了好一阵子,才被饲养员允许放走。
李牧沿着岸边放出几股斥候,十里、二十里、三十里地依次拉长,很小心地在陌生地盘摸索敌军的动向,同时注意隐藏自己的踪迹,悄咪咪地躲在暗中。
李世民则在夜色掩盖下,用眼睛和脚步丈量城父的地形,起先也沿着河岸,等到看见一个被破坏的渡口时,稍微停了一停。
“你觉得这是谁破坏的?一只船都不见了。”
王离艰难地思考了一下:“应该不是我们秦军吧?没了船,秦军没法回淮北了。”
“这条路被项燕封死了,不知道李信发现没有?”李世民眺望着空荡荡的水面,略有点担忧,“走,看看我们的粮道还健在吗?”
任何一场大型战争里,粮草运输都是重中之重,军队一日没有补给,一日就缺少战斗力。一旦粮道被截断,前后失联,两处慌张,那就败了一半了。
李信已经占领了平舆和鄢郢,秦军的粮草便会运输到这两个地方,方便供给李信的军队。李世民推测,项燕的策略是放弃前方,弃小谋大,让李信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地闯进楚国腹地,而后集结主力,绕到李信后方,给他猝不及防的致命一击。
就像狼群咬住了雪豹的长尾巴,恶狠狠地咬断为止。
那么这个时候,项燕会偷袭哪支粮道呢?是还没开始,还是已经偷袭完毕了?这个时候寻过去,会不会正撞上两军交战现场?
王离警觉道:“我们是不是该回去,多带些卫尉再出发?”
“那多慢!”
“可是……我们已经走出三十里了……”
“才三十里,夜都没过半呢。你累了?”
“那倒没有。”王离连忙否认。
“既如此,跟我来。”李世民上了裹着马蹄的马,熟练地咬着小木棍,头一摆,示意王离跟上,径直往东南方向而去。
鹞鹰陪他熬着夜,远远近近地跟随探路,一会飞出去,一会飞回来。
楚国的地图,尤其城父附近的地图,这两年,李世民研究过无数次了,闭着眼睛都画过几十回,所以他很明确地知道,从鄢郢到城父,这一路所有的、大大小小的重要地点。
阳夏、鹿邑、涡阳……其中离城父最近的是涡阳,两地大面积接壤,水系与陆路皆紧密相连。
如果他是项燕,必然攻击还立足不稳的涡阳。涡阳本就是楚国的,刚刚打下来,人心也会不稳,只要项燕一动手,不仅涡阳,周边其他地方也会跟着乱起来。
这就是王翦所说“非六十万不可”的缘故。楚国太大,太乱了,它自己可以内乱,可以窝在一亩三分地里,拒绝改革,不听指挥,但外敌一打进来,马上就不一样了。
秦国是郡县制,而楚国是六国之中,离郡县制最遥远的那一个,它简直还活在春秋。
一靠近涡阳,他们就看到了火光。熊熊的火焰燃烧着秦军的补给线,烧的何止是钱,还有秦军的命。
李世民靠着小丘的大石头,颇为心痛地看着那红色的大火,冷静地评估着秦军的伤亡和楚军的人数及装备士气。
他当然不会蠢到这时候冲上去,那跟自投罗网无异。
就这么看了两刻钟,王离都急出汗了,他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回去的路上,李世民换了一条水道,沿着涡水注意沿途的码头,谨慎地避开楚军的侦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即将到达城父时,他们不幸遭遇了一支楚军。
晨雾四起,朦胧的光线中,楚军的将领年轻而昂扬,喝道:“抓住他们!他们是秦军的斥候!”
外出侦查遇到敌方军队这种事,怎么老让他遇上?
李世民不慌不忙,笑问道:“阁下哪位?项梁还是项伯?”
白起僵硬着,表情一秒钟变化了好几次,最后长叹一口气:“如果不能选太子,那我就选当今秦王了。这个总没问题吧?”
“好眼光!”子楚第一个喝彩,“政儿特别好,选他准没错!”
嬴小米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不高兴道:“明明你也不像王翦一样知进退,凭什么认为是我的错?”
“人家秦王可不会打仗打到一半,听了某些人的谗言,把王翦调回来,也不会在战事失利的时候,请人出山还说那么难听。”白起阴阳道。
“那能怪我吗?我堂堂秦王,你就不能对我服个软?”
“你都赐剑了,我还服什么软?大不了就是一死!”
这两人吵得太凶,周围连个劝架的人都没有。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离他们远点,生怕被波及。
猫猫都吓得炸毛了,被华阳太后抱在怀里,好一顿安抚。
“能不能好好看人间了?”子楚无力道。
他是最最关心人间的,因为嬴政在那里。其次大概是华阳太后,忧心忡忡:“太子又要上战场吗?唉,孩子还那么小,万一出事可怎么办?”
庞煖忍不住道:“他不让别人出事就不错了……”
荀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楚国可不太好打。”
白起抽空回了一句:“太子年岁渐长,能入他梦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不过他幼时,我时常与他谈论攻楚的事,他很善战,不必太担心。”
“为何越来越少呢?我昨天晚上刚带着猫猫入他的梦,今晚不行了吗?”华阳太后颇为忧虑。
嬴柱解释道:“地府不能多干涉人间的事,孩子小的时候,八字轻,比较通灵,入梦相对都容易。越大就越难了。像政儿,我们都很难入他的梦。”
“真的很难。”子楚愁眉苦脸,“我一年都入不了一次政儿的梦,其他人更不行。”
“王上的梦难入,真的跟年龄有关系吗?”张仪琢磨,“跟性格关系更大吧?”
第159章 项家死了第一个人
楚国小将的脸色微微一变,李世民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一半。
楚军有个很别致的特点,他们的宗族性特别强。
项燕麾下的楚军,不是单纯的楚国的军队,而更倾向于项氏的私兵。或者,至少是以项氏为核心,融合了淮北这一带,诸如屈、景等族的武装,很多士卒不是同族就是同乡,彼此熟识。
正因如此,在这片土地上,楚军比秦军更擅长协同作战。
毕竟这是人家地盘,是别人从小玩到大的老地方,你一个初来乍到的旱鸭子,要怎么能比水边长大的楚军更熟悉地利呢?
所以,李世民很小心哒。
他老远听到了动静,就飞速上马拉开了距离,凭借着超绝的视力和直觉,胡说八道地乱猜一通,居然让他钓到了一尾有价值的鱼。
“想来你也不是一般的斥候。”项梁冷笑,一看到那匹神骏不凡的马,就足以断定,“追!不能放他走!”
李世民只需要一夹马腹,连马缰都不需要扯,朱骧就知道四蹄加速,向他所指的方向狂奔而去。不过起步这百十步,就可以与楚军拉开距离。
楚军射出的箭,连马尾巴的毛都够不着,纷纷气急,拍马急追。
要的就是他们追上来,不然还怎么放风筝?
李世民悠闲地一矮身,稳稳地踩着马镫,信手从马背的行囊里抽出弓箭,估测着双方有一百五十步的距离,还单手勒住马,等了一等。
王离魂都要吓飞了,忙跟着停马,低声道:“怎么突然停下了?楚军会追上来的!”
“就是在等他们追上来。”他轻轻松松地弯弓搭箭,一秒钟都不需要,那箭矢就如白色流光,逆风而去。
一箭,秒杀了项梁前方的亲卫。
项梁大怒,弯弓的间隙,那可恶的秦国斥候却溜得比风还快,转眼就快消失在雾气里了。
偏偏初冬的清晨,雾气常常凝结,两三个时辰都不散。项梁本觉得晨雾有利于楚军隐藏踪迹,是天时有利于他们,不曾想,同样的天时,也会有利于敌人。
这样的箭术,绝不是无名之辈!
项梁咬紧牙关,火冒三丈地紧追不舍,势必要将这落单的两人斩落马下。
可他无论怎么着急,都追不上。
反而是可恨的敌人,在雾气的可视的尽头若隐若现,犹如鬼魅一般,偶尔消失几个呼吸的时间,一支冷箭就穿透渺渺雾气,收割一个楚军的性命。
手段极其刁钻,例无虚发,挑衅意味太浓,项梁几度想起父亲项燕的交代,几乎想冷静下来不追了,但紧接着这箭就又射中了他一个族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项梁怒从心头起,牙都快咬碎了,手上的箭也没停过,却死活差那么几步,就是挨不着敌人的边。
怎么偏偏就差一点?到底是差在哪儿了?是马的问题还是弓的问题,难不成是他箭术次一点,比这个人要差?
项梁很不服。年轻人的火气就是旺,很容易被挑拨起来。仗着自己是地头蛇,一追就是十几里。
秦军斥候的影子疏忽之间,消失在林子里。
“将军!逢林莫入!”亲卫连忙提醒。
项梁勉强勒马止步,一痕箭光就直冲他的马头而去。鲜血如蒲公英般爆开,项梁跌落下马,怒意磅礴,上了备用的马,大吼道:“给我追!我就不信抓不住他!”
人多的优势,在树林里是完全体现不出来的,战马的速度优势也会被削弱,在彼此都削弱的情况下,项梁自信己方更了解地形,才敢闯进这林子。
然而——
绊马索横空出世,绊得楚军人仰马翻。一根又一根,连续不断。弩箭从四面八方泼洒而来,毫无间隙地带走了一批防备不够的楚军。
意识到中了埋伏,军马纷纷嘶鸣,在惊恐和混乱中,仓促地想要退出林子。
但鼓声隆隆,不知从哪个方位最先出现,仿佛突然之间,铺天盖地都是鼓声,都是马蹄,都是玄色的旗帜。
大地都在震动,鸟群都在惊飞,更多的弩箭疯狂如蜂巢里的蜂群倒灌,带着刺耳的破空嗡鸣,刺透楚军的人和马匹。
“撤!快撤!”项梁着急回撤,在亲卫的掩护下紧张退去,可是渐渐散开的雾气里,早有弓与弩对准了他。
楚军看似寻到了一个薄弱的活路,却不知那是另一个更大的陷阱。项梁带着亲卫刚刚逃出密林,包围圈就如松开的口袋,再次扎进,把剩下的一千多楚军包了包子。
逃出去的那支小股部队,直面了李牧率领的主力,以逸待劳,被分割成了一块一块,尽数绞杀。
箭雨纷纷,刀光凛凛,血色浸透了白雾。
李世民带着玄甲军,横空出世,如入无人之境,与李牧打着配合,凶残地杀尽这被埋伏的楚军。
“要俘虏吗?”李牧问。
“不要。”
简简单单的对话,连十个字都不到,就决定了项梁的死期。
他直到死都没想通,这个秦军斥候是谁,这支秦军是哪里冒出来的,他这么前途无量的将军,怎么会这么草率地死在自己家门口?
可是战场,就是这么收割人命的地方。凭你是谁,一个轻忽大意,都可能败在一个小角落,死在一个小地方。
他仰着头,浑身插了几十支弩箭,俨然一只可怜的刺猬,连脖子上的血窟窿都在不停冒血,怒目圆睁,不甘地摔落下马,倒在自己族人旁边。
血污遮住了他半张脸,但看得出只有二十来岁。
李牧只留了几个俘虏,让他们去辨认一下此人是谁。
“是项燕将军的儿子,项梁将军。”俘虏战战兢兢道。
“项梁……听说过。”李牧客气道。
“你怎么谁都听说过?”李世民看了看消失的雾气,估了估时辰,“巳时几刻了?”
“巳时三刻。”
“这雾漫得够久的。”
“看得出上苍厚爱你了,雾聚雾散都有利于你。”
“你是在说玩笑?”李世民品味了一下这句话。
“当然,推测天气和利用环境,不是很寻常的能力吗?”李牧平静地说完,多少还是抱怨了一句,“你跑得也太远了,还带了敌人回来,若我没有准备好,我们都得交代在这。”
“你怎么可能没有准备呢?你可是那种出门一定看天色,下雨之前一定带伞和蓑衣的人。”李世民笑道,“我可不信,你这一夜什么也不干。”
“好歹知会我一声,我也被你吓了一跳。”
“听不出来你被吓了一跳。”李世民瞅他。
“难不成我要惊叫出声?”李牧无奈。
“也不是不行。”李世民乐了。
“你怎知我在树林有埋伏?”
“因为若是我,这个林子我是绝不进的,我站在外面的时候,就觉得里面气息不对,绝对有埋伏。”
李世民解释道,“那种危险的气息,很浓。但这里离我们上岸的地方很近,我想应该是你,而不是楚军设的伏。还有,你喜欢设伏,这么大一片树林,你不可能放着不管。”
很多时候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大概这就是化敌为友的好处吧,了解对方的作风,猜得到对方会干什么。
他们收拾着这个短兵相接的小战场,把敌人的尸体丢进河里,让他们顺着水流往下飘。
“啧啧啧,还是你狠,这水都脏了。楚军看见同伴的尸体,不得气得睡不着觉?”李世民咋舌。
“项梁的脑袋得留着,有机会可以送给项燕看。”李牧多问了一句,“你不打算招降项燕吧?”
“不打算。”李世民回答得很干脆。
“那就行。项氏的根扎得太深了,不除掉这些根,就算楚国灭了,项氏也不会灭,依然四处作乱。人心思变,遗祸百年。”
李世民双手环胸,玩味地注视着李牧。
“我说的不对?”李牧诧异。
“不,就是因为太对了,才让我觉得……”
“?”
“我们现在不是敌人,真是太好了。”李世民感叹。
李牧看着他,幽幽道:“显然,这话更适合我来说。你作为敌人的时候,真的很可怕。”
“那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去寻一下李信……”李世民的手刚抬起来,李牧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了他的缰绳,比王离反应还快。
“我知道李信将军在什么位置,你等我与你一起去。”
“你都快混成我的卫尉了。哪有你这样当将军的?”
“也请太子反省一下,哪有你这样当太子的?”李牧的语气毫无波动,但手也并不放开,甚至还有心情道,“该到用朝食的时辰了。”
“我们是出来打仗的,不是游玩的。”
“打仗也要按时做饭,不填饱肚子,哪有力气拉弓?”
“旁边河里漂着那么多尸体,这水喝得下去吗?”
“我提前让人备好了干净的水。”李牧很淡定,“已经烧开了。太子还有什么疑问吗?”
不知道该夸他细致,还是该烦恼这人一路向保姆的方向进化,且没完没了了。
“你联系上李信了?”李世民还是更关心这个。
“联系上了,我提醒他注意后方,建议他就地扎营,派人回防一下已经攻下来的涡阳和鹿邑。”李牧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子瞧,等他下马,摘了头盔,匆匆洗脸漱口,在釜边坐定,才算小小松了口气。
“那你提醒晚了,涡阳的粮草已经被楚军偷袭了。”
“你已经跑到涡阳去了?”李牧忍不住道,“我放过最远的斥候也不过五十里,你这一夜跑得都不只五十里了。”
“差不多啦。”李世民随意地摆摆手。
他们彼此对望,沉吟了一会。
“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李牧问,“项燕已经在逼近了,随时可能出现。他麾下的军队,总数也不少于二十万。硬碰硬,我们是没有胜算的,除非等王翦将军的大军赶过来。”
“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我是不喜欢打硬仗的,损耗太大了。”李世民拿着一支箭,在地上画画,“所以……”
“所以?”李牧垫了一句。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李世民微笑。
有神队友在边上而不用,那是傻子。
第160章 杀!杀!杀!
项燕觉得,好像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导致他有点心神不宁。
他悄悄跟踪李信的军队,已经有三天三夜了。这期间,他下令前方的城镇都意思意思地抵抗,不要与秦军血战到底,见势不妙马上撤退,给李信一种“楚军不过如此”的错觉。
而后暗地里一直在收拢后方的楚军,让他们沉得住气,默默尾随秦军,隔着几十里的距离,探清周遭所有秦军的动向,袭扰蒙恬那边的军队,致使两边不能及时合兵。
如他所料,李信虽然作战勇猛,所率士卒能征善战,都是典型的秦军,但在楚国这片河网纵横的地方,再强的骑兵也不那么好施展,孤军深入太远,未免像一条长长的线,拖得后勤粮草有点吃力。
这就是项燕想要的,他像一只蛰伏的狼,隐藏在这些河网与丘陵之间,冷静地审视着攻城略地的秦军。
再等一等,等秦军走得更远,后勤拖得更长,打下来的地方更多,一心只沉浸在胜利的假象之中,那就是他出手的最好时机。
就是现在,就该是现在了。
项燕令项梁带人去夜袭涡阳,那里上个月刚被李信攻下来,设置了粮道,是离城父最近的粮草囤积处,把此处的粮草烧了,李信的军队就会暂时失去后勤支援。
他又令副将把附近码头的船只全都收缴了,堵死了李信可能撤退的一个方向。
秦军的水性自然不能跟楚军比,不可能游水逃回淮北。
正当项燕做好了一切准备,打算发动总攻的时候,却发现项梁没有按时回来。
他派人去涡阳探查询问,亲卫回来报信:“涡阳那边很顺利,秦军的粮草已经烧了,我们的人接管了涡阳。”
“那项梁呢?”
“项梁将军丑时左右带了一千五百人去四周巡查,还没有回来。”
“也没有送信回去?”
“属下到的时候还没有,现在就不知道了。”
项燕陡然生起莫名的不安来。虽说不过几个时辰的误差,遇到什么意外都有可能耽搁,但是不知为何,这时候联系不上项梁,就是让他有点不放心。
“将军,我们还按定好的时间袭击秦军吗?”亲卫多问了一句。
牵一发而动全身,再拖下去,万一蒙恬那边出了变故,与李信会合,两支秦军合二为一,就没有分兵这么好打了。
项燕当然不能因小失大,为了自己儿子失踪几个时辰就耽搁大局。定好的时间不能更改,否则战机一失,怎么找都找不回来。
“传令下去,申时发起攻击。”
“是!”
亲卫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项燕悬起的心始终无法安定下来,默默地吐出一口浊气,攥了攥手里的戟。
“父亲是在担心二兄吗?”项伯走过来问。
“按理说,他不该不传信回来。”项燕克制着不要皱眉,不要流露出担忧之色,让副将与亲卫们跟着忧心。
“自长兄病逝后,父亲的心肠都软了不少。”
“大敌当前,就不要提起这些家事了。”项燕淡淡地提醒了一句。
项伯老老实实地闭了嘴。他比项梁要听话些,也就显得没什么主见,没有项梁那么受父亲看重。当然,项燕最看重的本是长子,偏偏死得最早,只留下几岁的孩子项籍。
项燕轻轻地掐了掐手心,想把这些无由来的纷杂思绪都抛之脑后。为今之计,唯有战胜秦军,才能考虑什么家族繁衍与荣光。
不能想,想的越多,戟都钝了。
申时,是秦军埋锅造饭的一贯时辰。项燕跟踪了好几天,已然摸清了这个时间点。申时的时候,秦军会分散开来,饮马的饮马,休息的休息,准备柴火和粮食的各自准备,是难得的可乘之机。
他瞄准了这个松懈的空档,令楚军猛然出击。
“有敌袭!”在河边饮马的秦军发现了楚军的靠近,连忙大声喊道。
他的声音刚刚传给同伴,就在冷箭的突袭下,倒在了汩汩流淌的水边。群马惊嘶奔逃,水边这数百秦军随之慌乱急呼,仓促间想拔出兵器,却又想赶回去报信,一时间乱作一团。
有的仓促上马,就被一箭射了下来。更多的毫无准备之下,就跟敌人短兵相接,迅速被杀。唯有几个幸运儿,侥幸得以逃脱,向大营的方向奔去。
“将军,有几个逃了。”
“让他们逃,正好为我们指引方向。”
追着秦军杀的机会,这些年可是很少很少了。楚军连败几城,早就着急上火,卯着一股复仇的劲儿,等待了好几天,就等着项燕一声令下了。
楚军呼喝着,杀声震天,冲向秦军安营造饭的地方。但奇怪的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呢?至少十万的秦军,难道还能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吗?斥候明明看到这地方冒出很多做饭的烟雾的,根据烟雾的范围都可以推测出秦军的数量,绝不会有假的。
项梁顿生不妙,还没等他下新的命令,就听属下来报。
“将军,我们在河边,发现了自己人的尸体。”
“谁的部属?”项燕心里咯噔一下。
“是……是项梁将军带出去的那支……”
项燕一时间有些天旋地转,直觉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必须找到秦军的踪迹,一旦跟丢了,就容易被反过来袭击。
“斥候呢?沿着河岸找找,此处虽然是假的,但秦军也该离这不远,我们一路跟随他们过来,不可能所有踪迹全是假的。”项燕断定秦军就在这附近。
十万人,又不是十个人,怎么可能说消失就消失?
所有楚军心里都憋着一股火,项燕尤甚。不仅因为突然失去了秦军的踪迹,还因为这河里源源不断地漂下来楚军的尸体。
确确实实是楚军,总有人认得他们的脸,能确定他们的身份。
何况这些人很好认,有好一些都是项氏的同族与同乡,有的面孔熟到项伯都能一口叫出那人的名字。
“将军……”项伯的眼睛里出现了彷徨与悲伤,“我看到了二兄的亲卫……他是不是也已经……”
项燕用严厉的眼神,逼迫项伯闭嘴。“不可扰乱军心。”
“可是……”可是他不扰乱,军心难道就能不乱吗?
核心军队都是熟人的优势与弊端一体两面,优点在于大家都认识,缺点也在于大家都认识。
就算项燕让楚军远离河岸——这不现实,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得沿着河走,寻找秦军痕迹。无论是饮马还是休整,秦军都不可能离河太远,那不方便。
而若是真的让楚军离开河边,更会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夸大死者的数量,想象到底是在何处被杀的,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不是李信动的手,那是谁?”项燕只一心思考这个,“蒙恬的军队赶过来了吗?还是说,除了这两支军队以外,秦军还藏了第三支?如果有,会是谁?王翦?不,这不像王翦的作风……”
楚军找了一个时辰,无果,除了看到更多自己人的尸体在水里漂,什么也没找到。
天色却渐渐暗了下来,初冬的夜晚总是比夏日要来得早得多。
“就地休息,注意换防,严加戒备。”
项燕提防着秦军来袭,提防了一整夜,眼里都出现红血丝了,秦军始终没有出现。
这实在是不符合他对李信的了解,这个人什么时候这么沉得住气,简直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这个时候,被动的就成了楚军。原本稳稳当当的咬尾巴行动,变成了自个团团转。
“调转方向,回涡阳。”项燕权衡再三,下令道。
事已至此,不如先回涡阳,继续断秦军后路。没有后勤粮草,秦军走不远,也没法走,他们必然要回师救援,到时候自然就能守株待兔了。
夜半三更时,楚军来到了涡阳。
涡阳并不是楚国的都城,它的防御措施也不如都城牢固和复杂,护城河不够宽,浮桥也没有什么机械升降的机巧,纯粹就是一条可以快速拆除的木板桥罢了。
项燕还是很谨慎的,他先派几人小队过桥去交涉,确定涡阳还在楚军手里,才慢慢地、一列一列地令人通过。
因为楚军人多,这个过桥的过程难免过于缓慢,涡阳那边就增设了一些船只,载着楚军过河。
项燕应允下来,依然派人严加警戒,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这样枯燥又无聊地划着船,过着桥,好几个时辰后,忙碌一天一夜的楚军都人困马乏,提不起精神来了,天也快亮了。
“怎么又生雾?”项伯抱怨,“今冬的雾气也太多了。”
项燕没心情接他幼稚的话,他心底那种不安宁的跳动感,紧绷到现在了,明明周围一切都正常,他就是觉得危机四伏。
“将军,你也进城休息吧,反正秦军跑不了,你这样一直熬,神灵也熬不住。”项伯劝道。
秦军是跑不了,但秦军影都没了,他怎么睡得着?做梦都得梦到秦军像鬼魅一样突然冒出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不了,你……”
项燕的话没有说完。
他的话没机会说完了。
有战鼓的声音,通天彻地,响彻涡阳内外。轰隆隆、轰隆隆,那是总攻发起的指挥擂鼓,在薄雾飘荡间震动所有人的血液。
千军万马,从四面八方奔腾而来,刀光箭雨,盾兵列阵,黑金的旗帜在战车上猎猎飘扬。
那是一个硕大的“秦”字。
却不是秦将们常挂的那种军旗,而是更华丽的、更崭新而炫目的,像凤凰的尾羽一般,拖着五彩的长飘带,张扬耀眼到不可一世,还附带了四个展翅欲飞的行书。
“天策上将”!
秦国只有一个人能称之为“天策上将”,也只有一个人能竖这样超规格的华美旌旗。
秦国太子,降临了。
项燕所有的疑惑,仿佛迎刃而解,毫不犹豫令大军集结,向着秦国太子攻去。
精锐的机动性,是大部队完全没有办法比拟的,要不然怎么叫精锐呢?
李世民在战场上,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敌军最薄弱的地方在哪里,凭借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与天赋,带着他选锋选出来的最强战力,如臂指使,如一把淬炼得最坚最锐的尖刀,径直插入敌军心脏。
而在此之前,在最适合的战机出现之前,他也很耐得住性子,如蜘蛛结网一般,沉静地等待网层层结好,粘住敌人脚步,耗得对方心浮气躁,军心涣散。
这是一个此消彼长的微妙过程,猎人与猎物的身份就在悄然发生变化。
李牧接管了李信的部队,因为有太子在,李信毫无意见,秦军也毫无疑义,指挥权就这样悄咪咪让渡了。
而后莽莽撞撞就知道往前冲的秦军,突然停下了步伐,不仅不冲了,还故布疑阵,伪装出一切如常的假象,分批次悄然隐没,藏匿了行踪。
大李将军的指挥,真的很艺术。军队在他手里,好像乐高拼图一般灵活多变,他想拼成什么就拼成什么,轻轻巧巧地化整为零,带着近十万秦军,在楚地溜着楚军走。
任何时候,不急不躁,不惊不慌,拿着有限的资源,缔造无限的可能,这就是顶级名将的作风了。
有他指挥全军,李世民就能放心出去浪了。
“明明你也很擅长调兵遣将,排兵布阵,为什么非得冲锋呢?”李牧试图拦他一下。
“阿父交代你要拦着我的?”太子小声问。
“算是吧。”李牧勉强回答。
“他管得也太多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从来都是放权给将军们的,只要得到胜利就好。”
太子偷偷摸摸抱怨王上的时候,李牧就当没听见,一句也不接话。等他嘀咕完了,自然就说正事了。
“毕竟以前太子不在战场。如今你在这里,王上自然要多挂心几分。”
“但是我,能带来更快的胜利。大军固守,坚壁清野,以稳取胜,那是王翦将军的战法。我不是做不到,而是想能不能更快破局,否则我没必要上这个战场。”李世民很冷静,并不像毛头小子似的就知道冲冲冲。
“现在这个机会就很好,楚军一半在进城,另一半还在城外,折腾了一天一夜,士气低落,军心也有点乱。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他目光灼灼如火,笑道,“除非你能说出这不是个好时机的缘由,不然我可就出发了。”
看起来有商有量的,实际上已经蓄势待发了。
李牧也不是真心想拦他,只是尽一下责任罢了:“我会随时支援你的。”
“还有我。”李信有点灰头土脸地冒出来。
他真的差点栽项燕手里,就差一点。
玄甲军犹如一群猛虎,冲到了非洲大草原上,见什么咬死什么,那种撒欢得自由畅快的恣意感,战意高到可怕。
像一股通电的水流,滚滚地涌到哪里,就电死附近一大片鱼。刹那之间,就从还在列阵的楚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李牧在战车上凝神望去,纵览全局,用鼓声指挥,传于秦军,拖住项燕的主力,与之相持,而让玄甲军可以奔着那动作较慢、队形都没列好的弱点攻去。
“以我之强,攻他之弱,那么我的优势就会体现得非常明显。”太子当时在泥土画的临时地图上,点了点。
以正合,以奇胜,就是眼下这个场景了。李牧只要保证硬碰硬不输,战损比哪怕是一比一,也足以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让楚军的弱点被玄甲军杀得七零八落。
楚军的士气,从那一点向外溃散。
项燕发现了吗?他发现了。
因为城内的楚军烧掉了浮桥,断掉了这半进半出的问题,而让已经进城的那部分守着涡阳城,项燕则调转方向,直接向玄甲军冲了过去。
弃車而将对方的军?李牧还在这呢,还能让项燕将到他家太子?
李牧放出了李信,率轻骑而阻拦项燕,从另一边插入战局,给玄甲军扫清后续的压力。
离得太近,弓弩都不能用了,会伤到自己人,但太子从不担心这个。他的箭跟带了Buff似的,无论周围多么混乱,他的箭都从来不射偏,没有一支是浪费的。
三千人,俨然一个浩浩荡荡的整体,随着李世民马匹的方向冲锋,所到之处,箭声嗖嗖,敌人应声而倒,眨眼的功夫,地上就多出几具楚军的尸体。
割麦子都未必都这么快。
他们毫不耽搁,长刀顺势送出,在千万次的训练和实战中,准确无误地划开那爆血的大动脉,迅速到好似庖丁解牛。
黑色的旋风横冲直撞,没有任何人能让他们停下奔驰,在咚咚隆隆的战鼓里,血脉偾张,借着骏马疾驰的速度,削断一个又一个敌人的脑袋。
莫说脑袋,王离凶残起来,甚至能凭这惯性,直接把敌人砍得铠甲碎裂,鲜血如暴雨倾注,连人带马都惊恐地倒在血泊里。
那一角的楚军忍不住避开锋芒,许多面孔上流露出迟疑的神色来。
“他们怯了。”李世民一伸手,王离就把他带的箭筒,交换一下。
他们的左右,已经被杀空了,白羽箭耗得有点快。
“但还没有逃。项燕治军,还是有一手的。”李世民洒然一笑,原地转弯,像贪吃蛇似的掉头,二话不说,折叠过来,把这个竖着“景”字旗的裨将的部属又杀了一遍。
玄甲军在这个时候,宛如一群着甲的杀神,陷入了一种群体无意识的飙升的杀意里,太子往哪里,他们就往哪里,太子说杀谁,他们就杀谁。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佛,但是楚地那么多神神秘秘的神灵,不知道存不存在,能不能看见,也不知有何感想。
但想来,今日是保佑不了楚军了。
雾气散去时,“景”字旗在李世民的刀锋下断裂。秦国太子顺手抄起这面旗帜,大大方方地挥展给各个方向看。
烈烈风中,旌旗招招。
“景氏,名门呐,楚国王室的分支。你甘心就这样死在这里吗?”天策上将微微而笑,一手挥着夺来的旗帜,一手长刀相向。
淋漓的鲜血从他的刀锋不断往下落,那滑落的血实在太多,宛如一条崭新的溪水,潺潺流淌。
对面的将领面如金纸,亲卫已几乎被他屠戮殆尽,灰败的脸上尽是血污,手里的刀已经豁口卷刃,无法再拼下去了。
“我……”他颤颤巍巍地举起了刀。
“不至于这么就自尽吧?你们楚军是有什么传统吗?打输了就自刎?”李世民很干脆地斩断了对方的刀。
“你叫景成吧?往上数数,是楚景公的后代。咸阳是个好地方,你想不想去看看?”太子笑眯眯地甩了甩袖子,更多的鲜血挥洒在半空中,“到时候你们楚王负刍,说不准也会到咸阳去,大家还能见个面呢。”
居高临下,威逼利诱。
那面“景”字大旗就在他手里,迎风飘扬,每个染血的笔画都在述说景氏的战败和辉煌历史的终结。
李世民很擅长终结别人的辉煌战绩,且一战定生死,不给对方卷土重来的机会。
景氏的将领站在满地同伴的尸体里,仓皇四顾,既等不来支援,也没机会逃跑,除了自杀和投降,竟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玄甲军把他给绑了,带着夺来的旗帜,卷吧卷吧一起丢李牧面前。
“战损如何了?”李世民问。
“大约都折了一万。”李牧肃然道。
“好生棘手。这种情况下,竟然能跟秦军拼杀成这样。”李世民也上了战车,目视全场,疑惑道,“不对吧?楚军死的应该比我们多。”
“哦,没算景成所属。”李牧淡定改口,“算上你那边,楚军的伤亡是我们两倍。”
“才两倍。”李世民不是很满意。
“我们的人数,还不到楚军一半,有涡阳做底气,楚军还有一战之力。”
“项燕的人,比我们推测得还要多,他的威信不容小觑。”李世民斟酌着,“这样打下去,拼的是人数,两败俱伤而已。”
“两败俱伤,我们也没输,因为蒙恬快到了。”李牧沉着道。
“如果我们这时候退,项燕会追吗?”
“会,因为你在这里。”
“好极了,那我们退。”
“你想引诱项燕过去?”李牧与他对视,“这次我们可没有设伏。”
“蒙恬还有几个时辰能到?”
“约好的时间是午时。”
李世民抬眼看了看头顶的金乌,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影子。
“那就迎他一下。”太子扬眉,朗声道,“撤吧!”
李牧鸣金收兵,把厮杀得正酣的李信召唤回来。他与项燕正是焦灼的时候,彼此都觉得对方难缠,听到这清脆洪亮的钲声俱是一愣。
“这个时候收兵?还没有分出胜负呢。”
不仅李信大惑不解,项燕也摸不着头脑。
但那钲的脆响穿透大半个战场,一声急似一声,催促着李信,不得不率军撤退。
“秦军想干什么?怎么退了?”项伯不明所以,一时愣住了,“涡阳他们不要了?”
项燕也拿不准秦军的动向,但任何军队撤退的时候,都不可能不乱。而一乱,就有可乘之机。
景氏被拔旗带来的恶劣影响,还在楚军发散,倘若这个时候追上去,趁秦军撤退的动乱,抓住秦国太子,不仅可以扭转战局,还能直接左右胜负。
这是天大的诱惑。
“追!”项燕下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