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比进攻难多了。
进攻的时候,军心往往更凝聚,冲着战功和胜利,像拔河时所有人劲往一处使,不管不顾,听指挥往前冲就是了。
弓弩手只需要听话射弩,盾兵只需要固定在自己的方位,鼓吏只专心看向自家主将,敲出他想要的鼓点和节奏,骑兵也只忙着跟随自己的领队,一股脑冲锋杀敌……
然而撤退时,因为刚刚战过一场,军队的体力损耗很大,又有不少死伤,很容易陷入低落和混乱之中。而这时,倘若敌人紧追不舍,那就更乱更容易溃散了。
项燕死死盯着前方的秦军,令楚军尽数压上,不让秦军更快收拢整合。
“秦国太子……不管他想干什么,留住他!”
秦军仓促撤退,李信率军断后,士卒们边打边退,兵刃交接的铿锵声杂乱无章,与嘹亮的钲声交织在一处,听得人心烦意乱。
“果然,乱了。”项燕老练地看出李信善进不善退,立刻集中军力,专攻李信。
李信的压力,一下子如山崩海啸,勉强应对已然十分吃力。
“将军,楚军咬得紧,要不要去求支援?”李信的裨将这样问道。
李信头也不回,坚定道:“不!我接到的命令是断后,太子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相信太子。”
就是这句话,仿佛给属下们吃了颗定心丸。面对潮水一般蜂拥的楚军,竟然能且战且退,维持住一张网状的防线,没有让楚军越过他们,去攻李牧和太子。
直到他们退到了涡水附近。
涡水是淮河的支流,能支持航运和灌溉,水面宽阔,水流很深,绝不是可以轻易游过去的河流。
楚军陡然兴奋起来,军心大振,仿佛赶着羊群,逼迫他们停在了深水边,无处可进,更无处可退。
项燕带着大军,攻势愈猛,打得李信节节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前方是宽阔的涡水,后方是人数倍于己方的楚军,如此进退两难,不是唯死而已吗?
当然不是。
李世民的玄甲军背水列阵,稳稳当当地排开,分成两部分,先拦了一波最早接近涡水的秦军,等李牧到了,指挥他们整顿队形,不慌不忙地调转方向,由退转守,在乱糟糟的溃散苗头还没有扩大的时候,就以自身的从容镇定,感染了附近所有人。
“诸位看到了,我们身后就是涡水,无路可退了。既然无路可退,就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牧早在太子往这个方向退的时候,就猜到了他想干什么。《孙子兵法》有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把军队置于绝境,士兵反而能抛弃杂念,奋勇作战,从而在绝境中求得生存。
这实在是个险招,但李牧没有阻止和反对。
他相信太子鼓舞士气的能力和玄甲军强悍的战力,就算是在不利的局面里,也能稳住人心,从而不至于全军溃散。
果然,有玄甲军挡在涡水河岸,就没有秦军如没头苍蝇似的就知道往水里冲,从而带起一片送死的。
两军交战时,最怕由一个点溃散到一个面,因为一部分人贪生怕死到六神无主,连带着将这种崩溃的情绪传递给大部分人。
太子拔出长刀,凛冽的刀光寒气四射,朗声道:“传我军令,所有人,背水列阵!”
李牧立即配合,战旗挥舞,鼓声宣扬,以旗语和鼓点迅速传递太子的命令。刚才还在呜呜泱泱跟随大部队往涡水方向退的秦军,急吼吼地停下脚步,明知楚军就在身后紧追,也不得不原地集结,硬着头皮列阵以待。
一刻,两刻,三刻……随着金乌移动到李世民头顶,他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李世民在马上打出旗语,问李牧:“可攻否?”
“还需要两刻钟才能整合完毕。”李牧的旗帜这样回答。
“那我为你争取这两刻钟。”李世民留了一半玄甲军在涡水边压阵,以防大部队生乱,而后率另一半,径直冲向秦军的尾巴后面。
那里的李信已经快坚持不住了。秦军与楚军几乎全部纠缠在一起,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断头的长戟,卷刃的刀锋,死不瞑目的军马,哗哗流血的士卒,各种各样的响声极致混乱纷杂,成千上万的兵刃碰撞,箭雨与血雨全都纷飞。
每一个呼吸间,都是浓重的血腥气,浓郁到令人作呕。
秦军到底死了多少人?楚军到底死了多少人?不知道,没法算。
这里已经变成了屠宰场,人命折损得比猪羊还快。
玄甲军闯入了这个屠宰场。
那面凤凰般辉煌的旗帜,就这样嚣张而热烈地展开,五条锦缎丝滑地抖动漫舞,好像活的一般。
项燕的心猛得跳动起来,他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秦国的太子,就在他眼前,近在咫尺,几乎伸手就可以触及!
“看到那面旗帜了吗?那是秦国的太子旌旗,拿下他,我们楚国就是大胜!”
楚军嗷嗷叫着,再也不管李信,全都往玄甲军的方向冲去。李信战场上的压力骤减,心里的压力却随着血压飙升。
苍天在上,他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为了救他而身陷重围!
前者他好歹还能获得军功,后者他没法向王上交代啊。
万一太子因此受伤或被俘……李信想都不敢想。
这下不仅楚军嗷嗷叫了,秦军也骤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气势,但凡能动的都动起来了。
李信抹了把脸上的血,换了把能用的刀,拼尽下半辈子的力气,在筋疲力竭之外,莫名激发出了无限的血勇,控着马连续撞翻好几个楚人,极力往太子身边去。
太子永远身先士卒,长刀翻飞间,血花如泼墨般绽放。
玄色的铠甲早已被这流动的朱砂染得半红半黑,深一层浅一层,旧的血,新的血,敌人的,自己人的,数不清,辨不明。
但他永远冷静,永远挺拔如松,屹立不倒,迅猛如风中烈火,硬生生杀出一条路。
他比旗帜更鲜明,更能凝聚人心,也比旗帜更凶残,更杀伐决断。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哪怕是项燕也会觉得,关于秦国太子的那些情报和传言,是夸大其词、言过其实了。
怎么可能真的有十二岁上战场,就能千里奔袭拿下赵国云中城,还能说降李牧和庞煖的人呢?
太子嘛,很正常,将别人的战功揽到自己身上那是基本操作,能亲自上战争跟着混战功,不要捣乱,不要瞎指挥,就已经非常优秀了。
项燕是真的没有想到,原来全是真的,一点水分都没有。
那个身影犹如蛟龙出水,动如雷霆霹雳,顷刻之间,就把人数众多的楚军撕开了一个口子,带着那片黑云般的玄甲军,肆意闯入,杀得周遭的楚军都为之胆寒。
“我去会会他!”项伯自告奋勇。
“你去?”项燕冷笑,“你不是他的对手。退后,我来。”
他明知道战场之上,主将是不该逞匹夫之勇,与敌方主将一对一对决的,那是很危险的事。一旦他伤在对方手里,楚军就彻底失去了指挥,那必然会一败涂地。
但是,以身份来论,更怕的不该是秦军吗?
他只是楚军将军,而对方,可是秦国太子。
太子之重,重过这双方几十万兵马。项燕甚至不明白,秦王怎么敢把储君丢到这么危险的地方,让太子直面楚国大军的?
项燕带着亲卫,迎上了玄甲军。
“这样打下去,拼的不过是兵力的损耗,我们谁都讨不到好处。”项燕提议道,“不如我们换个法子。”
“换什么法子?”太子饶有兴趣。
“我们两个对决如何?我若输了,自带楚军撤退,且让出涡阳;你若输了,秦军后撤到淮北,吐出鄢郢。”项燕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平静地建议。
“涡阳也配跟鄢郢比?”太子笑了,“那可是你们楚国的旧都。当年楚国还定都鄢郢的时候,是何等风光,兵甲百万,战车千乘,整个天下没有比楚国更大更强的国家了,所有诸侯国都得看你们楚国脸色。现在呢?都小气到锱铢必较的份上啦。”
他语气之活泼轻快,明朗如韶夏之光,差点让人忽略他到底杀了多少人。
“那么你同意否?”项燕没有被他激怒。
“太子不可!”王离急急道,“这不妥当!”
李信急得快跳脚了,这辈子没这么急切过,远远地吼道:“不可中这老匹夫的计!呸!还对决?怎么不找我对决?我来跟他一决生死!”
李世民挽了个刀花,微微歪头,抬手挥退着急的王离,笑道:“也不是不行。涡阳我还蛮喜欢的,可以试试。”
“那么,请。”项燕令楚军全部让开。
楚军迟疑着,观测着周围秦军的动向,见玄甲军也在秦国太子的命令下向外退,才跟着往己方阵营退。
正午的太阳照在满地血色上,大军阵前,竟真的营造出了诡异的主将对决的场面。
各怀各的心思,各执各的兵刃,兵戈相向,不留余地。
到底谁胜谁负?
一寸长,一寸强。
这个时代的近战,通常都是拿着长兵器的,矛戟很常见。那长长的杆,只要挥送出去,攻击范围就会远胜刀剑,所带起的风势伴随着锋利的矛尖,稍微一变,侧枝的月牙刃便如灵蛇般刁钻,防不胜防。
好在太子人不大,作战经验却极其丰富,打仗的年头远比这辈子的年龄还要久得多。
他太年轻,很容易让人轻敌,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么点大的童子,肯定不够老练,不过是一腔热血,天赋高罢了。
只有他的敌人,才能真正领教到他的可怕之处。
刀没有戟长,那有什么关系?这是马战。李世民最善于发挥马战的全部优势。
两匹马向对方奔驰而来,交错擦身的那一瞬间,李世民就提前勾着马镫,在急速的仰面后倾斜中,整个人几乎贴在马上,躲过了长戟的第一波扫射,而后一个鲤鱼打挺,好似背后长了眼睛,突然从马上消失。
朱骧的速度丝毫未减,马背的人却从侧边游了半圈,只手拉着马缰,单刀砍向项燕的马腿。
好生灵巧。项燕暗暗警惕,铁戟在他手里再度送出,直戳李世民面门,侧刃的角度无比难测,挑向头盔。
长刀如电回旋,刃口擦着戟杆而下,火星几乎要四溅出来了,滋啦的声音刺耳极了,鼓噪着双方的心脏与耳膜。
附近的秦军与楚军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看这令人眼花缭乱的交锋。
战马在惯性中已然交错而过,长刀自下而上架住了铁戟,让它不能前进分毫。双方僵持了一秒,均不能奈何,在马蹄扬起的尘土里拉开了距离。
“再来!”项燕的坐骑四蹄翻飞,如离弦之箭,长戟向下斜拖,手腕一翻,在双马靠近时猛然上挑,却不是攻击人,而是直取朱骧的前腿。
“项将军这是在学我吗?”李世民大笑,竟完全不管座下的马匹,凛凛刀锋劈向项燕的手臂。
以攻代守吗?比的就是到底谁快,谁先达到目的了。
眼见刀刃即将剁掉自己的手,那凌厉的刀光逼近腕甲护不到的地方,项燕汗毛直竖,心脏几近停止跳动了。
项燕不得不改变攻势,月牙刃翻转如花,快出了残影,冲着李世民的小腿而去。
铠甲护不住的地方很多,若要对敌人造成伤害,自然要冲着这些暴露在外的地方。
李世民的长刀随之下滑一挡,轻描淡写地卸掉了这来势汹汹的戟刃。
第二回 合,依然没有分出胜负。项燕稳住呼吸,拍马而去,叹道:“你哪来这么多马战的经验?俨然老将一般。”
“无他,唯手熟尔。”李世民言笑无忌,一点也看不出他是在战场上与人搏命,自信写意,每一招每一式都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灵动多变,却又势若千钧。
怎么会有人能把力道和技巧,结合得这么完美?
项燕两个回合下来,硬是没占到一点便宜,简直要怀疑对方的年龄了。
有异样的震动声,从地面率先传来,整齐划一,有独特的军阵节奏。
午时四刻了。
只要是午时,就不是迟到。蒙恬很准时地带着他的部属,赶赴了这场生死之约,胜败之战。
李牧整合好了军队,催响了攻击的鼓点。
李世民微微而笑,勒马而暂停,好整以暇:“还战吗?项燕将军。你看起来比你儿子稳重得多,应该不会轻易干送死的事吧?”
“我儿子?”项燕瞳孔一缩。
“哎呀。”李世民仿佛自知失言,带着一点懊恼和做作,无辜回望,“他说他叫项……什么来着?哦,项梁,栋梁之材啊,很年轻呢,长得有点像你。
“按年纪算算,应该是你的儿子。第几个来着?长子还是次子?听说你的长子病死了,那次子是不是自动升为长子?好可惜,他有二十三岁吗?他的脑袋还在我们秦军这里,你要看看吗?”
他开嘲讽的本事,绝不逊于他的箭术。
诛心之言,好用的很。
无论是出于大局,还是出于私心,项燕浑身的血都随着战马的冲锋而沸腾起来了,他咬着牙,恨意如洪水开闸,皆随着铁戟,蛮横地扫荡而去。
如果他是二十年后的项羽,李世民大概接不下这一戟,还好他不是。
千钧一发之际,李世民的刀也足以保护他自己。
那是无数个清晨与傍晚,太阳与月亮,露水与云霞,晴天与风雨,骏马和刀剑,咸阳宫和上林苑……甚至还有前世和今生,一起塑造的本能。
长刀每一次都稳稳当当地格挡住了项燕的铁戟,任你势如泰山,我自如风迅疾,举重若轻,圆融地卸力之后,借力打力,反守为攻,锐不可当。
李世民如此,秦军也如此。
“蒙”字大旗在肉眼可见的方向徐徐升起,两支秦军合二为一,军心大振,顷刻之间就反过来冲破了楚军的防线。
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前方是看不到尽头的秦军和无法前进的涡水,后方是断了浮桥的涡阳,进退两难的局面瞬间逆转,同样的困境,落到了楚军头上。
“走!”项燕无法从李世民这儿讨到好处,更无法按他所想,擒住秦国太子以为己用,见势不妙,就只能暂避锋芒。
攻守瞬间易型,楚军成了匆忙撤退的那一个。
李世民立即挥刀入鞘,抽箭搭弓,手却控制不住地战栗。
他甩了甩在近战中被震麻的双手,一时觉得从手臂到指尖都火辣辣地阵痛麻痹着,短暂地失去了知觉。
王离紧张地凑过来,急道:“没事吧?”
“没有外伤。”太子皱眉看向自己的手,惋惜道,“有弓的都张弓,看能不能留下几个。”
“唯!”太子卫尉最听话了,但凡箭筒里还有一支箭的,都以最快的速度拿出来,向项燕倾泻而出。
疾驰的马匹掀起灰黄的尘土,干扰着众人的视野。每隔一秒钟,目标就离他们更远一点。
有悍不畏死的亲卫自动挡在项燕背后,阻绝了这一轮箭雨。
李世民瞄准项燕的背,无视还在发抖的手,将弓拉到最满,心如冰湖,冷静到了极点,唯有风速能影响他箭的方向。
当再往北偏一点点……至于那一点点是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
白羽箭如流星破空,穿过百步的距离,穿过西北风和尘土,穿过午时的阳光,从人与马跃动奔跑的间隙,射中了项燕的背。
破甲了吗?李世民不确定,他的手还在抖,达不到平日的效果。
他还想追上去射第二支箭的时候,李信满身是血地冲到了他面前,差点给他跪了。
“别追了!我去追!”
“你哪还有力气?”李世民怜爱地看着他,“你这几日没睡过一个好觉吧?”
“那也比看着你犯险强。”李信就算还剩最后一口气,也要挡在太子面前。
李信是真的可怜,这场仗就属他打得最硬,断后断得命都快断没了。但想想,若不是太子支援,他可能真的要丧命在项燕手里,又无话可说了。
他还得谢谢太子呢。
“还是得追的,不然错过了这个机会,等楚军休整好了,于我们不利。”李世民看着项燕的背影,下定决心。
“你好歹等等,蒙恬和李牧将军马上就过来了!”李信的嗓子都快冒烟了。
“他们过来也得听我的。”
一句话,干得李信哑口无言,手上全是血,硬是拉不住太子,索性破罐子破摔,跟着太子就去了。
蒙恬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着急忙慌地派兵追击项燕,同时纳闷道:“你怎么一点都不急?”
李牧淡定道:“你们都急,总得有个人不急吧?”
“那你……”
“你们都去追项燕了,总得有人去打涡阳吧?”李牧极目远眺,就已经定好了策略,“为防涡阳的楚军内外相连,这里就交给我了。能不能追上项燕,就看太子的本事了。”
“那我去跟随太子。”蒙恬只来得及与李牧交代几句,就火速猛攻撤退的楚军,打得他们一路南逃,丢盔弃甲。
涡阳这边回不去,鄢郢等地还在秦军手里,楚军若想活命,企图反攻,就只能往楚都寿春方向逃。
秦军紧追不舍,一口一口地蚕食着这路楚军。项燕试图组织过军队抵抗,每每刚刚列阵,就被玄甲军冲散,如入无人之境,从头杀到尾,连续夺旗斩将,肆无忌惮,横冲直撞。
项燕剪掉那支白羽箭,不敢仓促拔出,忍着痛,一次又一次地在南逃中,重新集结军队,与秦军血战。
两天两夜,楚军反反复复集结列阵,足足有七次之多。
不算在涡阳的那部分,也不算战损的部分,这部分奔逃的楚军,约有十万出头,一路逃,一路少,坚持到寿春的,只有一两万了。
太子就这样追着项燕杀,从涡阳追到寿春,昼夜不休,连破楚军七次,率秦军杀敌三万,俘虏五万有余。
还有些楚军偷偷做了逃兵,不知道遁哪儿去了。李世民没管,项燕没有精力管。
北风呼啸中,雨夹雪纷纷而下,说是雪,落在地上却是湿漉漉的,凝不出雪来。落地即化,寒气入骨。
项燕接近了楚都寿春,李世民也接近了寿春。
“我们不能再前进了。”蒙恬道,“楚国的都城,有重兵把守,以我们这长途奔袭的状态,无法攻城。该退了,再不退,危险的就是我们了。”
李信连连点头:“攻城不是一两日的功夫,得好好休整,等王翦将军过来。”
李世民灿然一笑:“如果我说,王翦已经来了呢?”
第162章 项燕兵败自刎
王翦才是这场攻楚的主将。
在李信哼哧哼哧就知道往前冲,在项燕忙着跟踪李信,在蒙恬被楚军绊住了手脚,在李世民和李牧突然冒出来和项燕纠缠不清,与楚军大战三百回合的时候,王翦在默默地行军。
绕开厮杀得正激烈,激烈到简直可以称之为“惨烈”的城父,走另一条路,将秦国的后勤补给拉到了极限。
秦王一个字的疑惑都没有,下令满朝全力配合。治粟内史和少府加班加点,国尉和丞相也甭想睡个好觉,忙起来,全都忙起来。
一切为了灭楚。
好在所有人的忙碌,都是看得到成果的。
王翦的四十万大军,就这样出现在了寿春城外。项燕逃进了死胡同里,这一次,是真的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难道他能指望楚王负刍开城,与王翦决一死战吗?
做梦!
王翦很擅长正面战场,以多打少,以强打弱,他走到哪里,他的军队就平推到哪里,看不出有什么出奇之处,讲起故事来也觉得乏味,欠缺波折。
但他所打下来的地方不会再有反复,他所经过的路线,不会被敌人偷袭,他手下管控的粮道,不管多远多长,哪怕拉出去一千里,也牢牢掌握在自己人的手上。
没有什么花里胡哨,就一个字“稳。”
王翦稳稳地兵临城下,稳稳地吃掉了自投罗网的楚军,就这样一口一口,一口又一口,细嚼慢咽,一粒米都没放过。
他甚至有空问候了一下太子:“太子要多少俘虏?”
“这个还能挑的?”李世民乐道。
“如果太子有想要的人才,末将可以帮太子都留下来。”王翦好脾气地笑道。
“那没有了。”李世民诚实地摇摇头。
“请太子安营休息吧,这里一切有我。”王翦淡淡的一句话,就让人充满了安全感。
累得魂都快吐出来的李信,终于可以一屁股坐下来,呆呆地放空一会,疲惫地仰着头,试图拉他家太子同坐。
“我真想跪下来求你,能歇一会吗?”
“万一项燕要是折返,我们得随时准备作战。”李世民还在马上眺望。
“不是有蒙恬将军吗?”李信苦不堪言。
“如果蒙恬也是这么想的呢?那就有可乘之机了。”李世民并不放松。
“……好吧。”李信努力站起来,陪他一起警戒,“不知道涡阳那边怎么样了?”
李世民抬头看天,试着吹响了竹哨。这几日,每天他都要吹几回,有时鹞鹰离得近,听到哨声就会及时降落。
也有时,在陌生的地方飞出去太远,它就得很小心地寻觅秦军的踪迹,转悠几圈,确定没危险了,才悄咪咪找机会落到附近的树上,逐步接近。
它生来就乖觉警惕,聪明而通人性,才能这样长长久久地活在咸阳宫,也才能被李世民带到战场上。
它甚至认得旗帜,认得这几位它常见的将领,认得它飞过的路线。
竹哨清脆悠长,不同于战鼓的热烈激昂,更像一曲悦耳的小调。
“我怎么感觉这是《蒹葭》的调子?”李信嘟囔。
“这都听得出来?”李世民眉开眼笑。
“还真是啊。”李信叹道,“真有闲情,这个时候还能吹起‘蒹葭苍苍’。”
“很应景。”王离小声接了一句,“真的‘白露为霜’了。”
“可惜没有伊人,只有伊鸟。”李信远远地看到了一个黑点,越来越清晰,惊叹不已,“它也真够厉害的,寿春到涡阳来回六百里,竟然能充当信使。”
“不然我带它干什么呢?图它好看吗?”李世民一伸胳膊,鹞鹰就滑翔下来,敏锐地算好距离和角度,不偏不倚,正落到他手臂上。
爪子上面的小腿处,细致地绑了一个小小的竹筒,里面用蜡封口,防止有人提前拆开。
一小团丝绢展开抻平,正是李牧的手书。
“好消息,涡阳到手了。”李世民心花怒放,抱着鹞鹰亲了它一口,一边给它梳毛,一边拿肉干给它吃。
青云对这干巴巴不知道放了几个月的肉不屑一顾,它更乐意吃新鲜的,但看在主人可亲的份上,勉强叼了一根撕扯着玩。
“太子真是深谋远虑。”李信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
“嗯?明明是李牧的功劳,怎么夸起我来了?”李世民侧目。
“若非太子远谋,李牧将军哪能为秦所用,这涡阳又哪那么容易回到我们手里呢?”李信说完,悄声道,“我这次算不算功过相抵?回去之后,王上会不会责怪我轻忽大意,丢了涡阳?”
“不会。”李世民果断道,“战场之上,发生什么都有可能。谁还能一点失误都没有吗?”
“王翦将军就一点失误都没有……”李信垮下脸,偷偷觑他,“你也没有。”
李世民顺手摸摸他沮丧的头,像长辈在摸晚辈,又像在给宠物顺毛,安慰道:“不用担心,你的功是大于过的,断后的时候多亏有你扛住了,不然我们损失也不小。”
青云张开了一边的翅膀,等着被撸呢,突然有人争宠,顿时不满地啾啾叫唤,用翅膀打了一下李信的脑袋。
“啾!”
“哎呦,打我干什么?”李信不明所以地抱着头,“我也太倒霉了,什么事都让我摊上了。”
“怎么会?跟项燕比,你的运气是不是强出百倍?”李世民笑道。
“这倒也是。”李信瞬间心平气和。
一路从城父逃了三百里的项燕,最终死在了寿春城外。
走投无路,兵败自刎,就是这个楚国名将最后的结局了。
回过头来想想,他这场仗做错了什么吗?其实也没有,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赢的可能。
他的对手,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从李信蒙恬,换成了李世民李牧加王翦,他自以为在楚国的地盘上步步为营,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了,但秦国那边却早就料到了他所有动向,算到了他的每一步。
他不了解秦国,秦国却非常了解他。
大概就是输在这里吧。
寿春成了一座孤城,王翦围而不攻,就这么坚壁清野,安心地扎营下来,把寿春团团围住,一只蚂蚁都不放出来。
他太擅长围城了,邯郸就是这么硬啃下来的。
玄甲军帮忙打扫战场,统计统计有多少漏网之鱼。
“少一个人。”王翦特地找太子说明一下。
“少谁?”李世民检查着项燕的尸体,纳闷地问。
“根据俘虏供认,项燕将两子带在身边培养,项梁已经死了,项伯却不见了。”
他们互相对过情报,交换过消息,所以这样一核对,就发现有条鱼跳网逃生了。
“项伯……”李世民仔细回忆,“他是什么时候跑的?在城父的时候有他吗?”
王离一脸蒙圈:“项伯是哪位?”
李信更蒙圈:“哪个是项伯?”
在他俩眼里,这俨然是个无名小卒,若不是项燕的儿子,根本无人关心他的去向。
李世民权衡了片刻,眼下还是拿下寿春比较重要,项伯一时半会翻不出花来。
他们一行人,终于得以好好休息了两天。
“楚王派使者出城,说要将这个递交给我们太子。”王翦转交了一封帛书。
“哦?”李世民颇为好奇,打开来端详,眼里露出些笑意来,“楚王想约我会谈。”
“太子要答应吗?”
“我正好有空,可以找楚王聊聊,看看能不能劝他早点投降。”他大大方方地应下来,惊吓了周边所有人。
连王翦的神色都微微变了变:“这……此事自有秦使来做。”
“姚贾?”
“已经在路上了。”王翦确定,“围寿春两三个月,秦使劝几回,也就差不多了。若楚王耐不住,派人出城迎战,我也可以应付,不会有太大波折的。”
王翦还是太谦虚了,就他围城这劲儿,哪怕围的是咸阳,要是四面没有新的援军,咸阳都能被他打下来。
楚国最强的军队被杀得片甲不留了,北边全部沦陷,还指望什么援军?
来一波死一波,没一个有用的。
“太子还是不要去犯这个险为好。”王翦不大放心。
“负刍不至于当众对我动手吧?”李世民想了想。
“这很难说。他连亲兄弟都能杀,又屠了太后及李园全家,可见是个狠辣的人。”李信劝道,“你还是别去了。”
李世民默默地瞅他,心道说话归说话,怎么可以骂我?要不是看在你可能是我祖宗的份上,看我不找机会收拾你?哼,讨厌。
“让楚使回去问问,是要投降吗?不是的话,就别浪费我时间了。我不像你们楚王那么闲。”太子傲娇地丢下这句话,安安心心地等着。
楚使这一去,好几日都没有音信。寿春城内,似乎经历了几番很大的争吵。
楚国的内政本来就乱得像猫玩过的线团,国灭当前,各自为政,自乱阵脚,也并不奇怪。
七日后,楚王又派使者过来。
“怎么是个女子?”李信嘀咕,“上回不是个男的吗?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换人?”
“同是楚使,带我王书信而来,是男是女有什么分别?”楚使嫣然一笑。
“按例,得搜身的。”王离为难,“我们军中,并无女子。”
“无妨,谁来搜我的身都可以,我也可以自己脱衣。”楚使非常坦荡。
李信咳了一声,把这个机会让给了王离。“还是你来吧,你现在是太子卫率。搜仔细点,别带兵器就行了。”
楚使莞尔一笑:“人家一个连虫子都不敢抓的弱女子,哪敢带着武器行刺秦国太子?这么多将军在呢,还能让我行刺成功?”
这倒也是。别的不说,就太子那个身手,谁来谁是送死。
但王离还是带楚使到单独的营帐,等她主动褪去衣物,脱到只剩贴身的小衣和薄裙,确定没有携带任何利器,才放她过关。
楚使穿好衣服,王离甚至检查了她的发簪。
“这也要查?人家好不容易挽好的发髻。”楚使抱怨了一句,不得不散开长发,把那些簪笄之类的首饰也全都取下来。
“例行公事。”王离严肃道,没有丝毫区别对待的意思。
“哦对,你们秦王遭遇过燕使刺杀,难免警惕了些。”楚使倒是豁达,很配合地走完了流程,折腾了半个时辰,才终于抵达太子的营帐。
李世民正在给他亲爱的父亲大人写信,听见通报,无意间一个抬眼,忽然定住了。
这个楚使她,有点眼熟啊……
是在哪见过呢?
“楚使拜见太子,这是我王的信,请太子过目。”楚使恭恭敬敬地献上。
李世民没有立即伸手去接,因为这个声音也很耳熟,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咬字很特别,每个字的发音都很饱满,空灵圆润,如珍珠落在玉盘上,虽说平常言语,也宛若歌唱。
他想起来了。
战事激烈,听取“哇”声一片。
尤其太子横刀立马,斩将夺旗的时候,更是赞不绝口。
“这孩子,厉害了!”
“不逊于任何一位名将。”
“这天赋,这气概,这用兵如神的本事……”
庞煖纳闷道:“虽然太子确实不凡,但诸位秦君什么样的将军没见过,怎么惊叹成这样?”
“大概因为,这是自己家的。”荀子笑着捋了捋胡子,“智勇兼备,所向披靡,谁见了能不夸赞?”
大概只有华阳太后了,她全程都在担心:“哎呀,怎么能答应那个项燕呢?万一受伤可如何是好?他是不是一日都没有用食和休息了?这身体怎么受得了?”
她甚至看着看着都要看哭了:“王上真是的,怎能让这么小的孩子犯这种险呢?我可怜的乖孙……”
众人都在热血沸腾,唯有她泪眼汪汪,心疼得不得了。
嬴柱不得不安慰道:“太子天纵英才,战功赫赫,你应该觉得骄傲才是。”
“雨雪霏霏,他都没有停的。多冷啊。”华阳太后喃喃,“寿春的冬天很冷的。”
“打完了就可以回去了。”宣太后也放柔声音,“总不能把鹰隼当雀子养,那才是糟蹋了。”
“喵!”猫猫把爪爪抬起来放华阳太后腿上,似乎也在关心她。
“兵行险招,聚兵马形势如风起云涌,烈火淬刃,锐不可当。”白起目光炯炯,“我都想试试,若对上太子,能不能嬴他了。”
“这可不好说。”张仪想了想,“正面战场赢不了,太子可就要出别的招了。他毕竟是太子,不是一般的将军。到时候给你来个离间,是吧?你就没机会了。”
张仪与白起不约而同地看向嬴稷。
嬴小米没好气道:“怎么又看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白起叹气:“你说得对,还是太子嬴面大。”
第163章 中毒
“你是当年跟随在熊启身边的那个巫女?”李世民一口叫出她的身份,“你叫灵?”
灵实实在在地惊诧了,睁圆了眼睛:“这你都记得?我们不过是十年前的一面之缘。”
“可不止一面,我当时观察了你很久,你很特别,过目难忘。”
“若非太子过于年少,我定然会以为太子对我有点意思。”灵笑意盈盈,“当年还没有马腿高的小小公子,转眼就能带兵围了楚都,天命真是奇妙啊。”
“你们楚国有让巫女做使者的惯例吗?”李世民审视她,“你不会别有所图吧?”
“楚国都快灭了,我图什么呢?”灵叹道,“不过是思及当年,怕秦王记仇到现在,为了以后日子安稳点,早早来与太子过个明路罢了。”
“你这算‘自告’?”太子充满兴趣。
“我也没做什么该死的事吧?熊启兄弟俩谋反,我最多就是在边上看看而已。”灵为自己辩解了一下。
“不是光看吧?你给我下过毒。”李世民指控。
王离的刀瞬间出鞘,搭在了巫女脖颈上。
“不是说自告能减轻处罚吗?”灵楚楚可怜地告饶,“我最多最多算从犯吧?”
“你究竟是何来意?说清楚,才有活路。别在这弯弯绕绕了,我们没心情听你作态。”李世民的信写了一半,还没写完呢。
“楚王的预期是两个月。两个月等不到援兵,他就会降了。”灵看着冷光四射的刀锋,硬着头皮道。
“这个不用你说,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围他国的都城。论经验丰富,谁能比得过我们王翦将军?”李世民冷冷淡淡地看着她,“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
“如果我能说服楚王,早点投降,算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李世民故意顿了顿,看她的神情产生了些许真实的期待和紧张,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回答,才慢悠悠道:“那得看你能提前多久了。反正我们粮草多,耗得起。”
灵眼睛一亮,忙道:“若我能在秦使来前,就说服楚王,你能不能在秦王面前说两句好话,对我既往不咎?”
“看得出来,你很怕阿父了。”
“谁能不怕秦王?邯郸的仇,他能记二十几年,一个也没放过。樊於期背叛过他,他的追杀悬赏挂到樊於期死为止……”灵心有余悸,“若是这样对我,我哪还有活路?”
站在敌对的角度看秦王,那确实有点恐怖了。
可李世民只觉得父亲大人记仇记得很可爱,像一条超大的黑龙在石头上一个个记着人名,虎视眈眈地盘踞四方,就等着把这些名字依次解决,一个也不放过。
“那你得快点,我们秦使已经在路上了。”
“这是楚王的信,我放这里了。——这位拿刀的,你能不能收一下,我的脖子很脆弱的,不想在这里流血。”灵的目光微微向上,瞥了王离一眼。
李世民一个眼神递过去,王离才收刀退步。
从始至终,巫女离太子足有十步之远,退去的也很干脆,没有磨磨蹭蹭。
直到她走了,王离才松了口气,捡起了那封叠得整整齐齐的帛书,反复确定没有问题,才呈上去。
“怎么这么紧张?”李世民失笑。
“听说楚巫很邪门的。”王离低声道。
“从秦国攻楚以来,传说中的楚巫,干了什么事阻止吗?”
“那倒没有。”王离笃定。
“所以,不过是一帮装神弄鬼的巫医罢了,观星算命的本事,还比不上奉常呢。巫女当年给我下过两种药,一种好像是迷药,让我睡了三天;另一种仿佛是毒,涂在箭上的,夏无且轻松就解了,说毒性不怎么样……”
李世民没怎么在意,扫了一遍负刍的信,丢在一边。
“不回吗?”王离茫然道。
“等我把家书写完的,这个比较重要。”
“鹞鹰能从这里飞到咸阳吗?”
“没试过,有点太远了吧?”
黄昏的光不大明亮,王离为他点灯增亮,半晌没有说话。
“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太子忽然抬眼笑道。
“啊?我吗?”王离挠挠头,“我和祖父一切都好,只是今年赶不上岁首了。这个需要说吗?会不会有点奇怪?”
“不奇怪,正好带句话给你阿妹。”
“啾啾。”青云溜溜达达地踱步进来,踏着歪七八扭的步子,半走半飞,跳到李世民面前的小桌案上。
“别过来,我的墨还没干呢。等会你踩个爪印上去,阿父看到了能把你的毛给……”
“呖——”
鹞鹰陡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长啸。
一个不明物体从阴影处窜了出来,李世民下意识就伸手捏住了。
刹那之间,像被一根冰冷的细针扎了一下,快得仿佛是种错觉。
这棕褐色的长条生物已然落入他手,转眼就被鹞鹰用爪子按住脑袋,狠狠踩扁。
怎么又是蛇?
李世民本能地掐住蛇的七寸,硬生生在暴怒之下把蛇捏得半死。王离的刀匆忙斩下,将这不知潜伏多久的蛇一刀两断。
“这蛇是不是有毒?”王离手足无措,“我这就去叫医官!”
鹞鹰焦急地大声呼叫着,恶狠狠地把那三角形的蛇脑袋踩得更扁。
李世民丢下半截还在抽动的蛇尾巴,先观察了一下手上细小的伤口,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先得挤出毒液?”
他试图回想当年夏无且是怎么处理的,但被咬的地方迅速发麻,好像整只手都失去了知觉,可又像被灌了一坛烈酒,奇异地灼热僵硬起来,四肢迟缓,心跳与呼吸同时急促紊乱,失去控制。
糟糕,他的信还没寄出去……
混乱之中,他好像记得要用力按住伤口附近的肌肉,把那毒血挤出来,又好像没有力气去做了。
似乎有人急切地闯进了他的营帐,是谁来着?
还有那个巫女……
他失去了全部意识。
朦朦胧胧中,某种久远而模糊的碎片如萤火点点,落下来却是灼痛的。他想避开,却有气无力,怎么都避不开。
他好像在大口大口地吐血。
不对呀,只是被毒蛇咬了手而已,为什么会吐那么多血呢?
也许他吐的是酒?
可是这一世他明明不能喝酒,最多不过三杯,也就晕乎乎了。
现在他就挺晕乎的,眼睛睁不开,手也抬不起来,整个人一阵热一阵冷的。
似乎有人,很多很多人,围绕在他身边,很急很急地叫着什么。
他们在叫什么?
“殿下!”“秦王殿下!”
秦王……秦王不是他父亲吗?哦不对,不对不对。这是在叫他,上一世的他。
就说他对毒这东西犯冲吧!上辈子就算了,这辈子还来!
该死的巫女,不用等他父亲了,他都不能放过她!明明都离得那么远,检查得那么仔细了,大冬天的到底哪里冒出来的毒蛇?
这蛇冬天不冬眠吗?
好气啊,突然想起上辈子也被蛇追老鼠跳同伴脸上惊醒过,也是一个冬天,还是在当斥候侦查的时候。若非那条蛇,他大概就要被敌军发现了。
这样一想,他跟蛇真的还挺有缘分……呸!这种缘分谁爱要谁要!
他疼得睡不着,又昏昏沉沉地醒不来,蒙昧之中,竟好似回到了前世被病痛与旧伤折磨的那些年,那时候一到夏天就闷热得头疼气短,浑身不舒服,有时候疼得狠了简直恨不得早点去死,但冷静下来却又得继续求生。
算了还是不回忆了,那几年没什么值得回忆的。
这辈子就挺好的,像度假一样轻松,连打仗的时候,都有人在意他喝没喝水、吃没吃饭。
“喵……”玄色的猫猫蹲在他胸口,好大一坨,压得他快喘不过气了。
温柔的女子把它抱走,还摸了摸他的手。
“有点热,睡出汗了吗?我给你准备了羊奶,快醒来喝吧。”
那是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他很久都不喝这个了。
“今年的樱桃结了很多,加了蜂蜜渍一下,再放点冰块,是你最喜欢的吃法。要不要尝尝?”
可现在是冬天,哪有樱桃可以吃?
她们的影子渐次消失,玄色的猫猫跑着跑着跳上了树,变成了黄色的胖猫,悠闲地甩着尾巴。
开满了牡丹的槐花树上,坐着一个摘花的女郎,雪青色的衫裙上垂着紫藤花的披帛,手里的团扇转啊转,转成了一只啾啾乱叫的鹞鹰。
这都什么跟什么?虽然她还是很好看。
“天地之道,贞观者也……”
嗯嗯,他知道,别啰嗦了,换掉换掉,不想听。
“太白见秦分……”
这个也滚,更不想听。
“故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
虽然荀先生你说得对,但做梦的时候,能不能聊点轻松的话题?
絮絮叨叨,人影幢幢,许许多多的影子来来去去,好像他的梦是个出租的房子,人人都可以来转悠一圈。
有点吵了,他想好好睡一觉。
“怎么还不睡?”玄色的身影靠近了他,这次不是毛茸茸的猫猫,而是一点也不毛茸茸的人。
有兰草的香气幽幽地传过来,将他萦绕。
真是久违了。
他在梦里好像退化成了多年前的孩子模样,小手张开,居然那么软,软得他自己都惊奇。
“看什么呢?手有什么好看的?你才发现你长了手吗?”某人一张嘴,就是毫不客气的嘲笑。
“有蛇咬我!”他气呼呼地告状,“好凶好凶的蛇,我又没有惹她,她为什么要咬我?”
“大概因为你把她的楚国给灭了吧。”嬴政云淡风轻,摸摸他的手,“睡吧,睡醒了就不疼了,然后把巫女杀掉。”
“真的会不疼吗?”他眼巴巴地望着。
“真的。”
嬴政的声音渐渐远去,他自己的意识也渐渐沉下去,像倒在雪地里,感觉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来,清清凉凉地堆成了雪人。
寿春的雪下了两天。
雪人终于醒了。
李世民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老师?”
唐武德九年五月,太史令傅奕密奏李渊“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李渊把二凤叫过去,将密奏内容交给了他,似乎有责问之意。
这也是玄武门之变的导火索之一。
第164章
李世民混乱不堪的思绪,慢慢回到了现实。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在做梦。这梦可够乱的,前世今生都杂糅在一起了。
“那个巫女……”他挣扎欲起。
“你家李信去追回来了,捆得很严实,就等着一把火祭天了。”赤松子淡定地按住他,“别动,至少现在别动,你会晕的。”
他已经晕了,手抬了两次才抬起来,捂着自己的头,有气无力道:“老师救了我?”
“不全是。你这军中有医有药,本来就不会有事,我只是帮了个忙。”赤松子和蔼地笑道,“早就同你说过,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自然会出现的。”
“这也能算出来?”李世民十分好奇。
“当然了,这有什么难度?”赤松子披着惨绿色的袍子,很神棍地嬉笑道,“你命中该有此一劫,躲得过今天,也躲不过明天,所以我就等你应了,再来解毒。”
“我要是不见那个巫女呢?”
“蛇虫鼠蚁,照样会从各个地方钻出来,咬你一口。你去河边饮个马,蹲那洗洗手,路过一棵树,一片竹林,甚至一朵花,都可能中招。”
“啊?”李世民半信半疑,“这是什么说法?”
“楚巫嘛,也就会这点本事,捣鼓点虫子什么的,花里胡哨的,都有毒。你把人国都灭了,不咬你一口,她怎么甘心?”赤松子揣着手,端详他的面色,“你感觉怎么样了?”
“怎么老冲着我?”李世民低低地抱怨,“感觉……还好?”
“得亏你父还不知道。——把手给我。”
李世民努力了好几次,才做到了这个很简单的动作。
“在军营放毒蛇,巫女是在找死吗?她图什么?”
“她父屈氏,她母项氏,你说她图什么?”赤松子察看着他手上的伤口,顺便把把脉,又看看手相,随口道,“不是所有人做事都考虑后果的。”
“太子醒了吗?”账外窸窸窣窣的,有了些动静,但又不敢进来。
“进来吧。”李世民怕错过什么重要消息。
李信先王离一步,快到几乎在人眼里晃出了残影,惊醒了打盹的鹞鹰。
“巫女已经抓到了,断水断食两日,太子要怎么处置?”
“两日了?”李世民微惊,“为什么我一点都不饿?”
“饿过头了吧。”赤松子嘀嘀咕咕。
“太子刚刚挤出伤口毒液就昏迷了,赤松子先生正好在外面求见,慌乱之中,李信将军要去追巫女,先生就指点了巫女的方位,不到两刻钟,就抓到了。”王离补充得更详细了些。
“方位也能算的?”李世民惊奇。
“那当然。”赤松子得意洋洋,“多简单。”
“所以我的方位,老师也能算出来?”
“喝口水的事。”
“还好楚巫没这本事,不然仗都不好打。”
“你当人人都是我呢。要没几分真本事,你们秦王能容我白吃白喝这么多年?”赤松子仰着头,别提多骄傲了。
鉴于他刚刚救了太子,在场无人不佩服,也自然无人拆他的台。
“把巫女的尸体送回给楚王,让负刍看一看。”李世民淡漠地下令,“问他想流放到哪儿,百越如何?”
“唯!”李信兴高采烈杀人去了。
“姚贾到了吗?”
“到了。”
“发挥他纵横家本事的时候到了,这么好的机会,可得把握住。”李世民让王离去传话,催姚贾上点心。
不大一会,蒙恬和王翦也特意过来绕了一圈,跟去什么打卡点似的,不打个卡心里都不舒服。
“楚王刚继位不久,还是杀兄夺位的,这位子坐得也不稳,如今正是着急的时候。”王翦道,“逼一逼,他会降得更快。”
李世民现在已经能无视“杀兄夺位”这种言辞了,淡定得很,毫无波动地同意道:“他若不快点,我们可以换个楚王。”
寿春难打吗?难,也不难。
难在这么大一个都城,硬攻的话损失很大;不难在楚王及群臣的心理状态,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赵、韩、燕、魏,短短几年间,秦国已经灭了四个国家了,气势如虹,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楚国的压力与日俱增,太阿剑终日悬于头顶,每一天都在往下降落一点,直至现在,抵达了脖颈处。
项燕以及他所率的二十多万楚军,就这样在楚王眼前死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几万全是俘虏了。
不降还能怎么办呢?
降得快点,还能跟韩王似的,厚着脸皮在咸阳吃好喝好,没有一点亡国之君的悲痛,甚至还能攀韩非的关系,去他家串串门;
招秦王父子讨厌的,那就只能跟赵王似的,流放到不知哪儿犄角旮旯啃野菜了,是死是活都无人在意。
负刍杀了这么多人,好不容易上位为王,难道是为了流放到百越感受瘴气,被飞天大蟑螂扑脸吗?
项燕的死,王翦的大军,巫女的尸体,太子的威胁,加纵横家的嘴……如此这般,楚王坚持了半个月,终于坚持不住了。
他降了。
不仅降了,还得用尽言辞地撇清自己和巫女的关系,表示巫女擅自行动,不是他授意的。这话要是换了其他国君来说,简直荒谬,但是楚国自有散装的国情在此,还真是非常有可能。
秦王政十九年腊月,楚王负刍出降。
李世民的家书,终于可以接着写完了。“我一切都好,不必担心……”
“你写这鬼话,你自己信吗?”赤松子嗤之以鼻。
“我怎么……咳咳……不信?本来就……”睁眼说瞎话的太子咳嗽得说不下去了,心不虚但气短,咳得撕心裂肺,牵扯得五脏六腑都疼。
他很倒霉地染了风寒,虽然他觉得很匪夷所思。不过除了他自己,其他人都觉得很合理。
寿春并不比咸阳冷,但这边冬天湿气很重,早晨路面结成冰,中午就化为泥泞,晚上再结冰。雪比霜还湿,根本凝聚不成团,轻轻一捏,全是碎碎的冰晶和冷水。
湿寒的气息无孔不入,沁得人骨头都发痒,手脚冰凉。
如果没有被蛇咬,这种程度的寒冷,李世民才不在乎,可惜眼下情况特殊。
他郁闷地干了一大碗药汤,苦得皱了皱眉:“这药真的管用吗?我天天喝也没见效。”
“哪天不喝,你就知道有没有效了。”赤松子悠哉悠哉地凑过来,看他写信。
“……就是很想你。上次做梦我还梦见你了,好奇怪,不是在咸阳宫,而是在雍城的时候。我们在雍城明明只待了几个月,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段日子很特别,记忆很深刻。
“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批奏疏的时候就在我旁边。我睡着的时候,你在;我睡醒了,你还在。
“你去哪儿都会带上我,还会唱很多歌给我听,现在想来,真是如梦一般美好欢乐的日子……”
“噫……”赤松子抖了抖浑身的鸡皮疙瘩,露出了嫌恶的表情,“说实话有点恶心了。”
“哪里?”李世民很诧异,深吸一口气,想把喉咙口的痒意逼回去,但还是忍不住咳了几声,连忙转过头去,用手掩盖。
“我已经写得很……咳……克制了。”
“这还叫克制的?”赤松子受不了,“那不克制,是什么样?”
李世民眉眼一弯,加了几句。
“离开咸阳之后,总觉日子过得很慢,这才明白何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这样一算,我已经有几百年没见到你了。
“你在咸阳一切都好吗?有没有想我想得睡不着觉?如果往咸阳的风可以帮我传讯就好了,我希望它可以替我握着你的手,告诉你,我平平安安,很快就会回家。
“思君万千,千万珍重……”
赤松子半晌无言,最后只道:“我还是觉着,你应该把被巫女放蛇咬这档子事顺便说一下。你不说,秦王从别人口中知道了,你怕不是会被打。”
“嗯?”李世民冒出问号,“为什么要打我?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总不能因为受伤的是我,就是我的错吧?这是……咳……什么道理?”
“你看看你写的字,是不是笔力差了一点?”
李世民仔细看了看,不得不点了点头。
“那秦王就得琢磨了,咋回事?是伤了还是病了?你再看看你们秦国这么多将军,谁要是多奏了两句……是吧?你就要挨骂了。”
“凭什么?”太子不服,据理力争,“这次真的不是我的错。”
“你放心,做君父的骂自己儿子,肯定能找到理由的。”赤松子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譬如,你没有在刚认出巫女时就把她杀了。”
李世民哼哼唧唧,只好又添了一张纸,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两句:“那个帮过熊启的巫女灵,借楚使之名,用毒蛇暗算我,好在我运气好,老师出现帮我解毒。巫女已经杀了,我的伤也好了。
“阿父不用担心,我真的一点事都没了。”
赤松子的嗤笑声,都快冲出营帐了。“还一点事都没有呢,大半夜咳嗽得睡不着的是谁?”
“区区风寒而已!”
“好好好,区区风寒,我看你什么时候能好。别等回了咸阳还没好,那就麻烦了。”
“真的会拖那么久吗?”李世民唉声叹气,卷起他的家书,用丝带系好,并军报和楚王的降表,收拾好一起寄回家。
“别仗着自己底子好,就瞎折腾。”
“我才没有瞎折腾。”
“哦?如果你不打算出门的话,我就信了。”
“我是打算出门的,老师有什么话要交代吗?”李世民郑重地问。
“记得按时吃药。”赤松子懒懒散散地起身,“多穿点衣服,下相也冷。”
下相,是项氏的大本营。楚国虽降了,项氏却还未灭。
五日后,秦国太子的马车,停在了项家门口。
李世民又看到了李牧。
这绝不是巧合。
李牧是来做什么的?
第165章
“按军报,你应该在涡阳。”
“按军报,太子也应该在寿春。”
但现在,既不在涡阳,也不在寿春的两人,偏巧在下相相遇。这要说是巧合,才真是鬼都不信。
李牧先仔仔细细观察了一会太子的状态,笃定道:“你病了。”
“很明显吗?”李世民努力打起精神。
“很明显。”李牧确定,“就算不看面色,你没有着全甲,没有骑马,还披着这么厚的披风,从马车上下来。想装不知道,都难。”
李世民幽怨地看了看左边的李信,再看看右边的王离,无奈道:“所有人都不同意我骑马。”
“换了是我,我也不同意。”
两人叙了几句无聊的话,忽然默契地拐上了正题。
“你到这儿来,是阿父的意思吗?”李世民问。
“臣是奉了王令的,还请太子不要阻拦。”李牧正色。
“我也没说要阻拦……”李世民喃喃,“方便告诉我王令的原话吗?”
“太子垂询,臣自然知无不言。大王敕令,项氏满门男丁,不留活口。尤其是项燕、项梁、项伯、项籍、项声、项庄……”
李牧一个一个地数出这几个名字,跟判官查生死簿似的,按人头勾魂。
“哦,跟我想的差不多。”李世民轻声道,“动手了吗?”
“正在动。”李牧面色不变。
站在嬴政的角度想想,这个命令下的简直太合理了。
已知项氏全都不安分,楚国灭了都还是地头蛇,到处逃亡,搞风搞雨,后来项羽更是动不动就屠城,打到哪屠城到哪,还一把火烧了咸阳宫。
这嬴政怎么能忍?
别跟嬴政说项羽现在只是个小孩子,日后未必就能做出这等事来。留着这么大隐患在楚国,让自己心里不痛快,又是何必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把项羽带到咸阳,让他脱离项氏成长,好好对他,你以为他会长成蒙恬那样的忠臣良将吗?
根本不可能。只要有任何一个人告知项羽他的身世,他全家是怎么死的,项羽立刻就能反水,原地变身反秦小能手,直接就成了月圆之夜的狼人,当场狂化。
“项籍在家吗?”
“项伯带他藏到了附近山里,正在搜。”
“他几岁了?”
“听说四岁。”
李世民便沉默了。四岁啊,已经有点大了,对家人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不是襁褓之中的一张白纸了。
没有手下留情的可能了。
他很轻地吸了口气,谈不上心情有多复杂,只是缓缓道:“王离,带卫尉去帮忙搜山。”
“且慢。”李牧凝重道,“你还是别参与了。”
“你不相信我?”李世民震惊。
“不,你的名声比较重要。”李牧摇了摇头。
李世民一愣:“我的名声?”
“灭门本身不算很光彩,尤其还有幼儿。王上的意思是,让你别掺和。正好出了巫女这件事,灭项氏师出有名,就更不用你参与了。”
“但是……”
“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是赵国的降将,与楚国无冤无仇,这场仗打完,以后就会调到代郡去,离楚地更远。就算楚地的旧臣怨恨我,又能拿我怎么样呢?但你不一样。”李牧话锋一转,“你的名声那么好,还是不要留下污点。”
但其实,项羽的名字项籍,就是李世民那天晚上讲故事,透露给嬴政的,这场项氏的灭门之祸,也等于是他一手造成的。
到最后,却谁都想把他撇干净,希望他不要参与其中,对自己名声有碍。
李世民不由动容,却道:“其实我,本来就……”
“臣什么也不知道。”李牧打断他,“臣只知道奉王令行事,还请太子不要让臣为难。”
“我可以帮忙……”
“不需要。”李牧斩钉截铁,“此事与你无关。”
“来都来了……”
“天阴风大,还请回马车休息吧。如若不然,早点回咸阳,王上会更乐意的。”
“本该是我背负的恶名……”
“太子不需要背负什么恶名。”李牧却笑笑,打断了他一句又一句话,“这也不算什么恶名,楚巫刺杀太子,项氏与之勾结,牵连其中,被灭族也理所当然。我很乐意做这件事。”
“你真的乐意吗?”
“这种事,本是心腹才能为之。王上本可以交给蒙恬将军,顺手的事,但最后交给了我。太子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会远离咸阳。”
“是的,我从不涉足朝中的风雨。不管日后朝中有多少楚人,与项氏是否沾亲带故,都与我无关。”李牧压低声音,深深地看着他,“而你不同,你自己身上,都流着楚国王室的血。”
这是一个很容易被人忽略,但又无法真的忽略的事实。
虽然芈夫人的存在感一直不是很强,秦王也在有意削弱后宫的影响力,但她确确实实是楚国公主。
这要是论起来,楚王负刍都是李世民表哥。
“将军,搜到了。”斥候来报,看见李世民赶忙行礼,“见过太子。”
李牧不动声色道:“你若是一时半会不走,就在这里等我,别辜负王上的一番好意。”
这就是“君子远庖厨”的另一种具象化了。
不看,不听,不关心,但不妨碍吃肉。
秦国太子,冷眼旁观了这场灭门。
那火焰从项家烧起来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没说。火是很公平的,既然能烧咸阳宫,那也能烧项家。
大火吞噬了那些高墙和房梁,烧了很久很久。
唯一值得他自我安慰的,也许就是项氏的田地会收归秦国所有,像所有的豪强贵族一样,再分发下去。
希望能更多地落到普通黔首手里,安定人心。
这事可以交给萧何来办,把他调到治粟内史手下吧,他很擅长处理这样重要又繁琐的内政。
秦王政二十年正月,太子班师回朝。
秦王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接收降表,告祭太庙,安顿负刍,大朝会连开了好几日,处理一堆封赏和抚恤的事宜。
李世民去了芈夫人那里,同她一起祭了华阳太后。
“阿母,对不起。”
“说什么傻话?”她抹去眼角的泪,庆幸道,“你能平安归来,我就已经得感谢漫天神灵照拂护佑了。”
“可是楚国没了。”他的视线,已经可以从高处俯视她柔软的泪光了。这个一直以来都默默无闻,但奇异坚韧的女子,却出乎意料地笑了。
“那又何妨?楚国即便在,我也回不去啊。”
李世民微怔:“咸阳宫,困住你了。”
“人活一世,总会被什么困住吧?即便是王上,不也被秦国和王位困住了吗?我所要的不多,就这样看见你和扶苏,还有王上,都平安康健,我就很知足了。”
芈夫人将兰花的种子,撒在陵墓附近的空地上。
她再抬手时,李世民就微微弯了腰,让她可以抚摸到自己的脸。
“你瘦了好多,明明小时候白白胖胖的,脸上都是肉,现在什么都没了。扶苏都要比你重些……”
“我小时候真的很胖吗?”
“那不是胖,小孩子都是那样子的,脸圆圆的,才有福气。”
“曾祖母也这么说过。”
“祖母养什么,都喜欢喂得多多的,猫猫就是祖母喂胖的。”
“铜钱也是。”
“你也是。”
她破涕为笑,回宫后,也这样满眼温柔爱意地投喂比她高多了的长子,顺便再招呼扶苏一起吃。
不管在外面是多么凶残的虎豹,回到家都是收起爪牙的小猫咪,一边嚼嚼嚼,一边笑眯眯,乖巧又听话。
嬴政终于腾出空来,与太子私聊了。
“今天的药喝了吗?”
“为什么我还要喝药?我早就已经好啦。”
“夏无且!”
这几天每天都在值班的医丞,雷打不动地望闻问切,送上苦了吧唧的汤药。
太子能怎么办呢?他只能一口不剩地喝完。
“药汤浴了吗?”
“泡了一个时辰,我都快被蒸熟了。看我的手,都皱巴了。”李世民挪啊挪,就凑到了嬴政身边,伸出双手给他看。
嬴政没有去看他被各种药草和热水浸得发红的状态,而是定睛凝神,抓着一只手问:“被蛇咬的是右手?”
“都看不出伤口在哪,真的不用在意的。”他强调。
嬴政看向夏无且,医丞罗里吧嗦了十几句,最后总结:“毒素虽清了,但气血双亏,得静养。打仗这种事,一年半载的,不要再让太子去了,真的很伤身。”
“听到了吗?”
“听到了。”
最硬的仗都打完了,他凭一己之力,降低了秦国七八成的损耗,保留更多的国力来做战后的政治变革及嬴政心心念念的一切大事,这就是李世民的目标。
如今目标达成了,他也无所谓在咸阳宫躺平。
夏无且退下之后,嬴政拿起了案上的几封军报,态度忽然温和下来,甚至还带了平缓的笑意,拉着他坐下来。
“来,坐,我有事要问你。”
“什么事?”李世民以为他要问攻楚的某些细节。
“这个和项燕出阵对决,是你干的吧?”
“不、不行吗?”太子立即睁大眼睛,无辜但磕巴地反问,继而拼命解释,“当时情势紧急,我也是拖延时间等蒙恬……”
“哦,等蒙恬。”嬴政一手把握在掌心的那只泛红的手按到桌案上,另一手伸出去,瞬间就得到了一根竹尺。
蒙二秘书永远能体察上意,在最恰当的时候,送上最合适的东西。
“打伤患是不道德的!”
“这个时候你承认自己是伤患了?”
“这次真的不是我的错,我出征是得到你允许的。”
“打你也是得到我自己允许的。”
“我好冤!”
太子这次真的觉得自己没有错,刷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直接跳起来开溜。
嬴政顺势抄起竹尺,大步流星,一尺子打下去,连衣角都没打到。
跑得比兔子还快的某只太子,一个疾步躲到了柱子后面,只露出半张脸,悄咪咪地观察,猫猫祟祟,委屈巴巴,理直气壮。
“阿父你不讲理!你根本没有理由打我。就算是拿到朝会上去说,我这次也没有犯错。”
“所以我没有拿到朝会上去说。”嬴政心平气和地绕到柱子后面,竹尺将落未落。
父子俩诡异地绕着柱子跑了两圈,一个跑,一个追。
太子很不服气,边跑边叭叭:“光天化日的,还有没有天理了?”
第166章
“现在是晚上,什么光天化日?况且父亲打孩子,还需要什么理?闲着也是闲着。”
“你甚至连个借口都不愿意找。太过分了!”
“谁还能拦我不成?”嬴政冷笑。
“蒙毅——”天策的速度那多快,转眼就跑到了蒙毅身后,拿他当屏障,探头探脑,愤愤不平,“你评评理,阿父是不是没事找事,无中生有?”
蒙毅无可奈何地看看身前的秦王,又看看身后的太子。
他能说什么呢?
“王上,太子此番攻楚,既伤且病,殊为不易,还是别打他了。”
算了算了,真打了又心疼,折腾啥呢?
嬴政也没有真的想打,这次太子确实是得了许可,而不是偷跑,他也确实没有正当理由惩罚,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他在咸阳宫一封封地收到军报,看着那一句句关于太子的动向,思念和想象着远在楚国的太子如何了,心情复杂到自己都说不清。
骄傲吗?自然是有的,他无法不为太子的用兵如神而赞叹。
可除此之外,他却又无可抑制地担忧着,只要这孩子一日还没有回来,他悬起的心就一日无法放下来。
偏偏又无人可以诉说,芈夫人自然是能与他共情的,可她不了解战事,告诉她,不过是多一个人愁得睡不着觉罢了。
若是其他人,重点往往就偏移了。
尉僚惊叹太子背水列阵,把楚军玩得团团转的巧妙,旗语之间的交流配合,穷追不舍的魄力与勇气,指挥若定的从容……嬴政说啥,他夸啥,根本体会不到嬴政是想抱怨孩子涉险,没苦硬吃。
姜启在那算战损比,欣慰于有太子在,本来的持久消耗战,又打成闪电战了,胜利来得飞快。
早点统一,结束这个漫长的乱世,诸侯之间不再打来打去,因为战争而死的人减少到最低,天下也就基本和平了。
这是一个可以称之为“伟大”的壮举,也是秦王奋六世之烈,倾尽全力想要达到的目标。太子加快了这个进程。
好嘛,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又开始夸太子了。
到底有什么好夸的?就没人陪他骂太子吗?
这帮眼里只有国事的群臣!
治粟内史搁那算粮草和支出,美滋滋地说什么存粮足够用了,多亏太子云云,王绾附和说大秦有这么文武双全、智勇兼备的国储,真是上天垂爱巴拉巴拉。
嬴政无动于衷地听着,耳朵都要生茧了。
私底下和蒙毅埋怨说:“太鲁莽了,怎能和项燕对决呢?项燕打仗的年头比他的年纪还多出两倍,久经战阵,熟谙马战,他一个毛头小子,岂能冒这个险?”
蒙毅连连点头:“王上说的是。”
“你也觉得他此举不妥当?”
“的确不大妥当,毕竟是太子。秦军将领如云,让谁去都可以,太子不该冒险。”
嬴政马上来劲了,继续吐槽:“还有,从涡阳追到寿春,不吃不喝不解甲,整整两天,破楚军七次,这连番作战,身体怎么吃得消?他离开咸阳前,我明明交代过他……”
嬴政难得这般絮絮叨叨,说起来没完没了。
蒙毅认认真真地听着:“太子回来得好好补补,别落下病根。”
“更别提还有那个该死的巫女……”
这是嬴政最气的地方,他知道不是太子的错,可是他看着太子寄来的信,那字迹飘飘悠悠的,欠缺了几分力道,他顿时心里一紧,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生怕看到什么更糟糕的消息。
他的孩子,在他看不见的遥远地方,差点被巫女暗算,无声无息地重伤了一回,落到纸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轻松到如分花拂柳。
嬴政拿着家书的手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心有余悸,一连好几天都无法安睡,不是在召唤奉常,就是在焚香祈祷,五内俱焚,熬到强制关机的时候,梦里还梦到了太子。
软乎乎的一团,还是个孩子样,似乎是雍城的时候,但却在哼唧着告状,骂完巫女再骂蛇,委屈极了,蜷缩起来像个圆润的凤鸟球。
跟现在这副表情差不多,只是孩子大了,没有小时候那么可爱了。
他还好意思躲蒙毅后面,好像蒙毅能完全挡住他似的,荒谬。
嬴政意兴阑珊,到底也没舍得下手,就这么像寻常人家的慈父慈母一般,吓唬吓唬绕了几圈,也就作罢。
还能真打不成?他哪舍得?
“罢了,反正你以后也没机会上战场了。”嬴政说服了自己,丢开那竹尺,甚至连藤条都没拿,就回到案前坐下了。
太子左顾右盼,好像偷食物的汤姆或杰瑞,蹑手蹑脚地从蒙毅身后探出来,越发鬼祟地摸到嬴政旁边坐着。
“你有事?”嬴政用余光瞥他。
“就是因为没事,才过来看看你。”
“嬉皮笑脸。”嬴政嫌弃着,顺手拿起一叠军务相关的奏,放没事干的太子面前,“处理吧。”
“不想动。”李世民像一条咸鱼似的,往桌案上一趴,左手托着下巴,感觉硌得慌,换成右手,更硌了。
他小时候可爱这个动作了,那时候脸上肉多,筋骨也软,现在自己都嫌自己骨头硬。
“这桌案好硬。”还要嫌一下这个。
“你是闲得发慌吗?”嬴政好像在看自家猫游泳的铲屎官,有点稀奇,又有点不解,感觉孩子有点反常和躁动,但琢磨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不用管我,过几日就好了。可能就是刚回来,不大适应。”他蔫巴巴地歪头看向嬴政。
嬴政抬起手,把他吓了一跳,指尖微动,有点想弹跳起身,但是压制住了这种本能,选择抱头蹲防,可怜兮兮地卖萌。
“不可以打我。”
卖萌可耻,但很有用。
嬴政的手顿了顿,迟疑地落到他额头,试了试温度:“没有发热吧?”
手心的温度不准,嬴政反过来,换成了手背。触手温温热热的,但好在并不烫手。
“没有啦。我真的早就好了。哪有人风寒两个月还不好的?”李世民咕哝了一句,轻轻的,有点不自知的飘忽。
嬴政便收回手,没有理他。窸窸窣窣的小动静在边上响起,虽然没有肢体接触,也莫名生起一种温馨安心之感。
余光能看到他在,不管他在干什么,都好过自己一个人。
太子平安地回来了。这个念头突兀地浮出水面,有点说不出的可笑,仿佛是多此一举,但真真实实地令嬴政安心。
嬴政垂眸,全神贯注地批阅一卷又一卷奏文,偶尔在换下一卷的间隙,瞟一眼太子。
“好想听你弹琴。”金黄的太子摊成猫饼,异想天开。
“什么?”
“可不可以?”人形猫猫虫眼巴巴地抬眼恳求。
“梦里什么都有。”嬴政不屑一顾。
“哦。”他把脑袋沉下去了,搭在他自己臂弯,侧着脸,沮丧地叹了口气。
怎么有人能把无理取闹,表现得像受了欺负一样?就他嚣张得这样子,谁能欺负得了他?
嬴政看了看自己面前还堆了一堆的奏疏,再看看自己把自己搞得很可怜的太子,半晌无言。
实在受不了了,嬴政无可奈何道:“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
秦王起身,净手焚香,横琴于案,随意地奏了一曲。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曲调很平缓,比宴会上该有的愉快盛大,要慢上许多,潺潺如溪水流过树荫,岸芷汀兰,是适合在草地睡上一觉的惬意与柔和的氛围。
好生难得,不管是这琴,还是这奏琴的人。
他终于合上了眼睛,沉醉在这袅袅香气和舒缓琴音里,安然睡去。
那琴便停了,多半曲都不愿意奏,往边上一推,继续处理公务。
蒙毅忍着笑,把琴抱走了。
“烦得很,这么大人了,还跟小儿似的闹觉。”看不见嬴政有多忙吗?尽添乱。
“大抵还是有些不舒服。”蒙毅猜测着,手里多出厚厚的外披,往趴桌上睡觉的太子一盖,“可要送立极殿?”
“放这吧,不折腾了。”
“这个姿势,睡久了会脖子疼吧?”
嬴政不耐烦地睨了蒙毅一眼,后者马上噤声。
两卷奏报看完,嬴政把太子扒拉过来,躺着睡,枕自己腿上,顺手整理了下毛茸茸的披风,满意地观察一秒,继续忙。
蒙毅欲言又止,刚拿起他的书卷,笔还没蘸到墨呢,就听秦王道:“这种小事就没必要记了吧?”
蒙二秘书很遗憾,争取了一下下:“王上说的是哪件?”
“我发现,你这个人,竟也有点爱看热闹。”嬴政觉得很稀奇。
是这样,再稳重可靠的人,也可能有一点不可言说的小爱好。
比如王翦爱种花种菜,但种什么都死;又比如李斯其实喜欢狗,但他太忙了没时间养,所以有空会去交好的、养狗的同僚家里做客,趁机摸摸狗;再比如平时缺乏存在感,不显山不露水的姜启,有空爱观雀鸟,一看能看上半天……
而蒙毅呢,他喜欢记录秦王父子的日常,最好是那种史官不在的非正式场合。
每每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发生,他都会积极自愿地加班,宁愿在咸阳宫多待几个时辰,也要亲眼目睹,并记录下来。
嬴政一开始没发现,还是某次太子疑惑,才提醒了他:“蒙毅怎么今晚也在?”
“臣失仪,望王上莫要见怪。”蒙毅连忙收起笔。
嬴政倒也没怪他,只是略有困惑:“今晚之事,琐碎寻常,有何可记呢?”
蒙毅真的很想记下来,便小声道:“可是臣伴驾十余年,从来未曾听过王上奏琴给任何人听。”
嬴政想了想,还真是这样。主要是也没人胆子这么大,敢向他提这种要求,华阳太后都不提的,还有谁会开口?
像齐王那种没眼色但也没坏心眼的,随便敷衍敷衍就过去了,真指望嬴政舞剑给他看,想得倒美!
“太子任性,也非一日两日了,早该习惯才是。”
别人习没习惯不知道,反正嬴政是习惯了。
“还有……”蒙毅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他真的有点好奇,王上是没想起来,还是喜欢这样。
“北辰殿既有床,也有榻,王上这么忙,何必留太子枕于膝上?”
北辰殿不仅有正殿有侧殿,内内外外好大的地方,床榻也管够,绝不至于出现太子无处可宿的情况。
别的不说,太子小时候也睡过几年侧殿呢。
所以蒙毅真的好奇,他壮着胆子就问出口了。
嬴政居然没有生气,也没有觉得冒犯,他面无表情地懵了一下。
就只有蒙毅这种非常熟悉他的近臣,才能发现,王上竟然是完全没想起来还有别的选项。
就是很顺手啊,跟专心打电话的时候顺手把猫放腿上摸一把似的,其实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干了什么。
一种奇奇怪怪的潜意识和身体本能反应。
被蒙毅一提醒,嬴政才想起来,是该把孩子挪床上才对。
但是一低头,就能看见太子安安静静地枕在怀里,很扎实的分量感,感觉也还好,不烦人。
不吵不闹不折腾,也不叽叽喳喳,上蹿下跳了,真是破天荒的宁静。
嬴政想了想,为此找了个借口:“药里虽有安神的作用,我却怕他会发热,想多看顾一会。”
蒙毅信服地点点头,再不多嘴这殿里到处都是人,不可能发现不了太子有何异状,实在是不需要劳动秦王大驾,还要忙里偷闲照顾太子。
比这离谱的事他见多了,不必大惊小怪。
“那臣可以记吗?”蒙毅还惦记这事。
谁懂啊,他真的很想写下来啊!
嬴政匪夷所思,无力吐槽:“我怎么感觉你跟太子越来越像了?”
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恃宠而骄?
“臣惶恐……”蒙毅忙道。
“……算了,你记吧,别传出去即可。”嬴政也懒得管这点事。
“唯。”蒙毅高高兴兴写日记去了。
太子安安分分地在宫里待了一个月,每天花一半时间帮嬴政处理堆积的政事,剩下的空闲就到处溜达,陪芈夫人收拾华阳太后的花田,玩猫,玩弟弟妹妹。
燕子不知道换了几代了,一代不如一代,不仅不会搭窝,还找不着对象,就一只在那飞进飞出。
扶苏身后跟着几只小萝卜头,都仰着脸看燕子。
“它怎么一个人?”
“是一只鸟,不是人。”
“书上说燕燕于飞,它没有伴儿吗?”
“看样子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
“它不会搭窝。”
“它为什么不学呢?”
“它父母也不会搭窝。”
“那它可以找一个会搭窝的伴侣。”
“显然,它没找到。”
“听说太子阿兄以前帮燕子搭过窝,那我们也可以。”
“好耶!我也要玩泥巴!”
“父王会不会不高兴?”
“父王很忙的,哪有时间不高兴?”
“父王好可怜,都没有时间不高兴。”
“不要乱说话,我们要先挖土。哪里的土比较好?”
“曾祖母的长乐宫,有好大好大一片兰花,好多好多泥土,很松软的。”
于是他们吵吵嚷嚷地跑到了兰花田,正遇上李世民。
“太子阿兄!我们正要找你!”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完了自己的计划,得到了太子的许可和鼓励,纷纷撅起屁股,拿着小铲子霍霍泥巴,再去骚扰池塘的鱼,顺便拎水上来。
铜钱猫用爪子在那试探水面,看一眼水里的鱼,再喝口鱼汤,望鱼止渴。一年四季都这样,鱼都习惯了。
“去年的兰花半数都没开。”扶苏有些感伤,“曾祖母不在,花都凋敝了。”
物尚如此,人何以堪?
“今年会好起来的。”李世民乐观道,“我每次路过这里,都会夸一下这些花,它们听到了,会努力开给我看的。”
“花也能听懂人言吗?”扶苏讶异。
“不清楚,但我想,它们应该不会辜负我的期待。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就是这个道理吧?”
“那我也去夸赞一下它们。”扶苏对李世民深信不疑,虽然已经过了玩泥巴的年纪,但也不介意花很多时间夸奖兰花和弟妹。
他好像在无意识地学习和模仿他的兄长,并且性格底色非常温润敦厚,没有因为父王偏心偏得没边了,而产生丝毫不满。
自扶苏而下,所有公子和公主们,从出生起,就对秦王只爱太子这件事,习以为常。
这倒不是说,嬴政完全不关注他们。他也会抽出那么点时间,考较一下孩子们学习的进度,有什么爱好及才能,日常所需也从不短缺,到了年纪就开蒙读书,进太学待几年。
只是他们依然不太敢主动打扰嬴政。
“阿兄……”琼英慢吞吞走近,忸怩道,“阿兄以后会和无忧阿姊成婚吗?”
李世民忍俊不禁:“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好温柔,上次在太学,我肚子痛,她还帮我跟先生告假,送我回来。我缺的课业,她还讲给我听,特别特别好。”琼英的眼里快冒出星星了。
“我也觉得她特别好。”李世民眉开眼笑,“不过,若她恰巧不在,你是不是不敢同先生说话?”
“我……我可能会忍一忍……”琼英不好意思道,“我一个月告了三次假了,我怕先生会觉得我惫懒,一点也不好学。”
“怎么会?”李世民温和地安慰,“你能坚持常去受业,已经很不容易啦。谁也不能苛责兰花不会飞,对吧?”
“兰花本来就不会飞呀。”南嘉从旁边冒出来,“会飞的那是鸟。”
“还有木鸢和纸鸢。”阴嫚手里就拿着一只纸鸢,边退着走,边放出去,引得其他人都抬头观望。
果然集体活动,总是有分歧的。人一多,就各玩各的去了。
“我到现在还没学会骑马。”琼英闷闷不乐,“大家都会了,只有我还不会。”
“会坐马车也挺好的。”李世民笑道。
扶苏不由自主地侧目,这也能夸?
“可南嘉说,骑马比坐马车更自在,风吹过来很畅快。”琼英声若蚊呐,有点期待,又有点胆怯。
她自幼身体不好,其他兄弟姐妹也不太敢带她,怕害她生病,为此担责。
“那我带你骑马兜一圈如何?”李世民建议。
“可以吗?”琼英眼睛一亮,“可阿母说,太子阿兄也在修养……”
“我还没有沦落到马都骑不了的地步。”
到底要说多少遍这些人才会信,他真的早就好了!
少顷,李世民换了身更轻便的窄袖圆领袍,御马踏空,由远及近,向琼英奔来。
“阿兄!”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激动地上前,大大地张开双臂,“我……”
李世民纵马疾驰,如风一般掠过她身边,身体微压,手臂一伸,抄着她的腰就把她带离地面,像摘一朵花一样轻松。
“哇——我飞起来啦——”她竟然一点也不怕了,兴奋无比地把手张到极致,仿佛一只展翅翱翔的雏鹰。
她从来、从来没有表现得这么大胆奔放过,那些幼时便环绕在她身上的脆弱与内敛,羞涩和病气,都好像突然抽离这个身体,短暂地离她而去。
骏马奔腾向前,女孩子从哥哥的手里转到马上,高高兴兴地站在马鞍上,高声欢呼。
李世民单手揽着她的腰,轻松写意地带她兜了一大圈。青云也跟着凑热闹,在马前马后飞来飞去。
琼英的脸红扑扑的,意犹未尽地绽开笑脸。
“如何?”
“有点高。”她的心还在扑通扑通乱跳,却仍觉喜悦。
“你怕高吗?”
“有阿兄在,我就不怕了。我知道阿兄不会让我掉下去的。”
“那你想自己学骑马吗?”李世民又问。
琼英露出了纠结的神色,鼓起勇气道:“我可以先练习在马上坐着吗?”
“可以。”李世民宽容道,“那我下去为你牵马。”
小姑娘战战兢兢地攥着马缰,一动也不敢动了。
朱骧的大眼睛又圆又亮,性情极为稳定,她不动,它就不动,悠然自得地晒着太阳,啃一口李世民递过去的苜蓿草。
这草也是外来的,现在咸阳却不缺了。
“我还是害怕……”
“那也没关系。”李世民伸出手,接应她下来,“没有人会强求你学得会。健健康康,就很好了。”
琼英喜笑颜开:“阿兄最好了!”
没过一会,她也凑过去放纸鸢了,心情大好。
一转身,扶苏正收起一脸羡慕的表情。李世民失笑:“你在羡慕什么?你不是早就会骑马了?”
“阿兄的弓马骑射,是父王教的吗?”
“不算吧?虽然他确实教过我一阵子,不过我可是天才,生来就会。”
这话换个人说,扶苏肯定不信。但是他的兄长这么说了,他就毫不怀疑。
“我可以和阿兄共乘吗?”扶苏趁着这么好的机会,立刻提出。
“有什么乐趣可言吗?”李世民不解。
扶苏笑而不语,乐呵呵地被兄长带着兜风。
结果剩下那帮孩子们都炸了,不患寡而患不均,纷纷过来排队,个个都要上马感受一下。
“?”太子不明白,他更喜欢自己控马,但还是一只一只地拎上马,跟拔萝卜似的,到点再放下去。
这么一轮结束,一个时辰都过去了。
燕子的新窝送上了廊下的角落,做得很结实,风吹不掉,雨淋不到,它好像很满意,站在旁边欣赏,叼树枝回去装修。
铜钱猫喝饱了生鱼汤,在麦苗里打着滚,咬了几根下来,慢慢悠悠地吃着,似乎很喜欢这个味道,露出醉酒似的微醺表情,停一停,继续嚼。
“阿兄,小黄在偷吃麦苗!”南嘉连忙过来告状。
“我的纸鸢挂柳树上了!”阴嫚惊叫。
“让它吃吧,就当疏苗了,垄头多撒了些种子,就是给它吃的。”李世民解释道。
“哦,那我可以吃吗?”南嘉悄悄咽了咽口水,“它吃起来好香的样子。”
“……生吃吗?”李世民都听愣了。
“嗯嗯。我就吃一根,行不行?”南嘉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
“也不是不行……”李世民就这么看着她欢呼而去,和猫一起生吃绿绿的麦苗。
“这玩意儿能吃?”将闾目瞪口呆。
“甜吗?”琼英问。
“不甜(嚼嚼嚼)……一股草味(嚼嚼嚼)……还有点苦(咽下去)……”
“苦你还吃完了?”将闾更惊。
“阿兄说不可以浪费粮食。”南嘉严肃道。
李世民欣慰道:“南嘉好乖,没有浪费。”
“我也很乖,我马骑得可好了!”将闾不服。
“都很好。”李世民挨个摸头,他干这个可熟了。“再过两个月,等麦子抽穗了,青麦粒随便烧一下,就能吃了,味道很香,到时候可以试试。”
“哇!”大家全都惊呼。
“但是这样的话,收成就少了。”琼英担心道。
“没关系,只要是进了肚子的,就不是浪费。”李世民宽慰她。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1]他呼吸一口春风,好像能嗅到嫩叶芽苞的新鲜气息,生机勃勃。
“纸鸢拿下来了吗?”他溜达了一圈,看看有没有孩子需要帮忙。
“还没有。”阴嫚回答,“线刚刚扯断了,竹竿够不着。”
扶苏跟过来道:“两根竹竿绑一起呢?”
“不用那么麻烦。”李世民刚挽起袖子,阴嫚连忙拉着他的袖子道:“爬树也不行,父王知道了会骂我的。”
“我爬树,阿父为什么要骂你?”李世民很奇怪。
“你是太子,是父王心里最重要的人,若是为了一个小小的纸鸢,害你受伤,就算父王不斥责我,我也会心有不安的。”阴嫚小声道。
“我爬树,还从来没摔过呢。”
“不行不行,纸鸢我不要了,我不想惹父王生气。”
“不至于。”李世民笑得很灿烂,随口道:“阿父这个人没那么可怕,其实还挺温柔心软的,也很好哄……”
所有人都一副震惊脸,不可思议道:“温柔心软?还好哄?你在说谁?”
“是真的。”李世民为父亲大人发声。
“……”孩子们只能沉默以对。
“好吧。纸鸢还是得要的,你等着。”
李世民拿来弓箭,射中纸鸢所在的那根柳枝,借着这力道,将纸鸢冲飞出去,落到地上。
“哇——”
“彩!”
“阿兄的箭术真是当世无双!”
孩子们欢呼雀跃,崇拜得不得了。
“阿父的箭术也很好的。”李世民笑道。
“父王的箭术吗?”扶苏想了想,如实道,“但我们并不曾见过。”
“嗯,我们没机会见呀。”将闾附和。
“那你们想听听吗?”李世民笑问。
“想!”孩子们都围着他坐下来,听兄长讲关于父亲的故事。
那李世民可讲的东西太多了,谁让他过去的这些年里,大半时间都在嬴政身边呢。
春天的太阳触手生温,一树一树粉白的花朵争相开放,送来丝丝缕缕的甜香。
李世民豪无意义地陪他们荒废着时光,却觉得这阳光很好,照得土壤和池水都是暖的,心也是暖的。
又到了他最爱的可以到处折花的季节了。
折几枝金灿灿的连翘,兴冲冲地送到北辰殿,不管秦王在忙什么,跟谁商议,都不妨碍太子插花。
“阿父!我可以进来吗?”
“可。”
嬴政本来正在听李斯汇报,看见他就这么兴高采烈地走进来,抱着花行礼问好,然后就直接把一捧花插进白瓷瓶里。
“你在干什么?”
“看不出来吗?”李世民很奇怪。
“这个颜色,你觉得合适吗?”
李世民退后两步,环顾四周,非常肯定:“太合适了,金色和北辰殿很配。”
他还把那个插满了金色花朵的花瓶搬到了嬴政旁边的桌案上,大大方方地问李斯:“是不是很配?”
“……”李斯看了看比连翘还耀眼的金色的太子,再看看面前沉凝尊贵的玄色的王上,一时竟无法反驳。
“看吧,廷尉也觉得很配。”
嬴政嫌弃地一挥手,用眼神让他滚,哪暖和哪待着去。
李世民愉快地告退,顺手折几枝娇艳的桃花,溜出宫去玩。
半路上遇见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对方的马车坏了,正在路边发愁。
太子笑眯眯地从窗口探出头,友好道:“要帮忙吗,萧何?”
第167章
说话间,李世民把萧何打量了一遍。
萧何比刘邦大一岁,普通小吏家庭出身,父亲是吏,他自己也是,如今一下子跳了好多级,直接拔擢到咸阳来,他依然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在李斯手下处理文书干得非常出色,又被李斯推荐给了秦王。
这年头推荐人,可是要承担责任的,如果推荐的人出了差错,自己也要被牵连。
才认识几个月,李斯就敢推荐萧何,可见其能力卓绝。
他家底不厚,衣着相对朴素,灰蓝的细布深衣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束在竹皮冠里。
那好像也是刘邦编织的,这家伙到底送了几个人?
李世民看萧何看得很顺眼,比狐狸看葡萄,黄鼠狼看鸡,还要顺眼,便笑得越发和蔼。
萧何立即躬身俯首:“多谢太子美意,臣可以解决,还是不耽搁太子正事了。”
“我没什么正事。”李世民饶有兴趣,“你这车是租来的吧?”
“是的,太子慧眼如炬。”
“上面都有标记的。”李世民对他不走心的恭维毫不在意,继续搭话,“租来的车子坏了,你要赔钱吧?”
萧何轻微地叹了口气:“的确如此。”
“不仅要赔钱,你还会迟到,因此耽误正事,那可麻烦了。”李世民笑道,“上车吧,我捎你一程。”
“太子顺路?”
“你去哪我都顺路。”
“臣闻到了桃花香。”
“无妨,我的桃花很乐意看我帮助人才。”
一来一往间,含蓄地交流了几句,萧何是真的赶时间,不得不选这最近的法子,给了车夫钱,让他去还车加赔偿车损,然后拎着个竹匣,上了太子的车。
“往金匮石室去吗?”
“太子明睿。”
“你能夸得再认真点吗?”
萧何笑了笑,自然了许多,依旧恭声:“多谢太子援手。”
他离李世民足有两丈远,不但避开了那开得很盛的桃花,甚至好像连一点香气与花瓣都不想沾染。
这人也是个慢热谨慎型的,一见如故不适合他,需得投契合缘,在各方面都符合他的交友条件,才会交心,不然就算认识二十年,也还是不咸不淡的同僚。
但萧何与刘邦交好,这是否说明,他也会欣赏与自己性格截然相反、自成一派的人物?
“把你从廷尉府调到治粟内史手下做均输官,是我的意思。”李世民挑起话题,“于你而言,哪边干得更顺手些?”
三十来岁的萧何,是个万能型人才,在哪个部门都能很快上手,且做得很好,但刚来咸阳没几月,好不容易和上司下属都混熟了,每日按时上班,处理案件卷宗,通晓秦法的运用,正如鱼得水呢,忽然换了个陌生部门,心理上还是觉得有那么点仓促的。
“太子厚爱,臣感激不尽。”
“你要是这样敷衍,我可就把你丢吕不韦那里出使草原了。”李世民瞟他。
萧何顿了顿,只好道:“论理,臣更喜欢做廷尉府的卒史。”
“为何?卒史可比均输官的官职要低。”
“卒史大多时候都在跟竹简卷宗打交道,忙碌但安定,我知道我每日要做什么,昨日今日和明日,不会有太大差别。”萧何如实道来,“均输官要负责的事务更多更杂,要承担的责任也更大,一旦各处的将领上奏委积有问题,不管是慢了还是少了,都是均输官的过错。”
均输官掌管物资调运,不管是水路还是陆路,长途还是短途,打仗还是征粮,都要从他这儿过,确实是个极为重要而忙碌的职位,尤其对现在的秦国来说。
“你不想担责?”
“臣不敢担责,臣担不起。”萧何略有点无奈,“别的不说,光送往楚地的委积,就是一个麻烦事,更别提还有那么多驻守各地的秦军。粮草与民夫的调配,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全都得算我头上。”
这里面有个微妙的官场问题,那就是即便萧何没有出问题,他还得替同僚和上司查漏补缺,不然出了事,还是会推他出来顶锅。
因为他是新来的,没有根基,而其他人,尤其治粟内史隗状,都已经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了。
他们都非常了解官场和工作流程,而萧何却还要熟悉这些,这个时候,他一点错都不能犯。
“我相信你的能力。”李世民坦坦荡荡,“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臣都没有这么自信……”萧何的声音低了低。
等到了金匮石室,李世民却没立刻走,而是引萧何坐下来,卫尉在外守着,有长谈之势。
“楚地的大战已经结束了,诸位将军滞留,是为了防止生乱。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们会陆续撤回来,李牧会调往代郡,把蒙武换回来,蒙恬和李信也都会回咸阳。王翦的大军在班师的路上了,他的部属最多,供给的也最多……你多费心,最忙的就是这一年了。”
“臣知道。”萧何的面色都有点灰暗了。
“王翦一回来,你就轻松很多了。”
萧何欲言又止。
“你不信?”李世民奇怪。
“还有齐国……”
“哦对,还有齐国。”李世民满不在乎道,“就剩齐国了,田建会自己投降的,这个不用打,你不会很忙。”
萧何刚要松口气,太子就笑了:“等战事全部结束,这个均输官你也就不用干了。”
萧何一怔,茫然道:“何意?”
“到时候会升你做太仓令,负责整个秦国的粮食管理。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提前跟你交个底。”
这升官升得跟山航旱地拔葱似的,屁股还没坐热呢,就直冲云霄,搞得萧何都有点晕乎了,不由问道:“臣可否问问是何缘故?”
“六国的土地比秦国大得多,要把这些地方全都吃下来,是很难的。人心思旧,战国纷乱已经数百年了,很多人都有着很顽固的观念。”
太子娓娓而道,“这些就不必详说了,你都明白。而这其中,最容易生乱的,是六国的豪强贵族们。尤其楚国,它本身就极乱,楚王的政令都难以通达,地方上的封君们个个有自己的部族,同气连枝,部曲数千,土地万顷,在自家地盘俨然国君一般。”
萧何点了点头,无需多言,就能明白太子的顾虑。
“大秦要迁十几万的旧贵入咸阳,收其田地再重新分发,这是个很漫长而要紧的事,需要一个非常妥帖的人来办。”
“臣只怕辜负王上和太子厚爱。”
“你不会。”李世民笃定,“再过两年,你可能会升治粟内史或廷尉,日后,做我的丞相。你看你的名字,就很适合做丞相。王绾,姜启,隗状,李斯,萧何……放在一起,是不是很顺?”
萧何轻嘶了一口气,像被满天的金饼砸地上了,一时不觉惊喜,反而压力顿起。
他沉默许久,仿佛有很多顾虑,李世民便主动道:“你在想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臣不敢说。”
“说吧,刘邦难道没有告诉你,我是个不会因言治罪的人?”李世民拿他们都很熟的刘邦做了个中间人,萧何的神色果然缓和了些。
但他仍犹豫而纠结着,似乎觉得不能问,不该问。
李世民又退一步,让卫尉离得远些,温声道:“现在这里除了简书,就只有你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动怒。你可以相信我了吗?”
萧何微微动容,低声道:“那臣便冒犯了。”
“说吧。”
“杀项氏,是为了借楚巫之事,震慑这些旧贵吗?”直到现在,萧何才说出了第一句越界的话。
于他而言,这算是交浅言深了。
“算是吧。”李世民自然无法言明,那些关于未来的、玄之又玄的东西,对外,就只能是这个理由。
而秦臣和楚国贵族们,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巫女的母族,就是项氏,太子在寿春中毒,不仅楚王吓得够呛,加快了所有流程出降,一路上都不敢出任何幺蛾子,所有楚巫都如大祸临头,生怕被五马分尸。
秦国借机清洗了一波比较跳的,项氏就掺杂在其中。项氏几乎族灭的消息传开后,屈氏景氏等都如履薄冰,夜不能寐,有不少人连夜收拾点钱直接跑路了。
但现在除了齐国,又有什么地方可逃呢?
“臣可否多问一句……”
“你问吧。”
“太子中毒,是故意的吗?”
李世民惊异地看着萧何,对方垂眸敛目,恭恭敬敬,完全看不出这个人刚刚说了多么石破天惊的话。
他是故意的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好就好在,他既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地回答。
就像前世在东宫,他喝下那毒酒,真的完全是个意外吗?
他在东宫和齐王府投了那么多间谍,李建成和李元吉前脚开会密谋了什么,后脚就有人递消息到他手里,交代得一清二楚,连细节都不缺。
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毫无防备,一点消息都不知,赴了东宫的约,饮下了毒酒吗?
同样的,明知那个巫女当年与熊启兄弟勾结,意图颠覆秦国,她还有操控蛇虫的本事,他都认出她了,还与她叙话,给她下毒的机会,竟真的如此轻忽大意吗?
连嬴政都没有问,萧何怎么敢问出口的?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我还不是智者。”李世民淡淡道,“一时疏忽,为人所趁,这个理由可以说服你吗?”
萧何顺势点头:“自然可以。太子为楚巫所暗算,其罪自然在楚巫,也在楚王,牵连多广都不为过。诛三族,都可以,合于秦法。”
这人表面上就坡下驴,回答得很得体,但李世民直觉,萧何没有信。
“是刘邦想问,还是你想问?”
“是臣僭越。”
李世民凝视着萧何静默的眼睛,这个人并不紧张害怕,只是低首,谦恭得像许许多多的臣子。
若是一直这般敷衍对话,是永远无法更进一步的。
“倘若我说,我是顺水行舟,因利乘便,你会觉得,我这个人很虚伪吗?”
萧何呼吸一滞。
现在为难的人,是他了。
第168章
君臣之间,是一个相互选择的过程。所谓忠诚、友好、默契乃至更进一步的亲密与信任,都是双向的。
像嬴政选择了蒙家兄弟和李斯,反之亦然。这三人都是坚定的秦王心腹,然而细究起来,李斯在秦王心里,比蒙家兄弟的亲近度又稍微差那么一点点。
甚至于,把蒙家兄弟放一起对比,嬴政更喜欢蒙毅。
李牧其实选择了李世民,但他听从的是秦王的命令,他在楚国做的事,都是秦王让他做的。
姜启有一点偏向太子,但不多,也就在讨论秦法的时候,会给太子开方便之门。
尉僚很偏向太子,因为军事理论和观点很投契,但除了论战,他们很少交流私人的事。
大秦的武将很多,荀门的弟子也很多,但李世民这辈子一直缺一个“房玄龄”似的人。
萧何撞到了他手里。
既然敢问这种问题,那他可就说实话了。李世民真心待人以诚的时候,能诚到对方怀疑人生。
萧何猝不及防,愕然道:“这……”
太子这是承认了吗?或者是一种试探?
他在沛县为吏的时候,每次刘季从咸阳回来,都要和他胡吹乱侃,说些见闻,其中不免就要提到秦王,太子,张良等一些人物。
言语之间的倾向性,也就表露无遗。
“秦王威风凛凛,大丈夫当如是,但是威势太过,与他同处一室,不自在,肉都不香了,没意思,我不乐意为秦王臣。”
“那你没什么前途了。”萧何毫不客气道,“除非等下任秦王。”
“下任秦王很有意思。”刘季当时乐了,马上就来劲了。
“怎么个有意思法?”萧何问。
“他看得见,摸得着。”
“这是什么话?哪个人看不见,摸不着?”
“你能摸着秦王吗?能摸着楚王吗?楚王就算一年换一个,换上十年,你能看见谁?”刘季嗤之以鼻。
萧何明白他的意思了,若有所思:“你是想说,太子亲民,愿意怜下?”
“他有一次夏天出行,看见有老人热晕了倒在路边,就让卫尉扶人起来到树荫,给水送药,等人醒了,他才走。”
“那可以称之以‘仁’了。你喜欢仁君?”
“我喜欢他这个人。”刘季抓了一下头发,用一种萧何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微妙而古怪的神情,评价大秦的太子。“他仁慈得很虚假,但又很真实,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如果你能说人话的话。”
“我吧,向来觉得这世道很坏,人人都自私自利,个个都有藏污纳垢、不能为外人道的坏心眼,所以我会把人想得坏一点,这样呢,对方不管多坏,都不会超出我的预期。”
“但你朋友很多,也愿意相信别人。”
“那是因为我会看人。我一开始认识太子的时候,心想,小小年纪也太会装了,这么爱名声,小屁孩一个,还要博仁爱之名,简直荒唐!怎么可能真的有天生的‘仁君’呢?这就不符合人性嘛。”
“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太子这人苛求道德无瑕,拿着圣君的标准要求他自己,真的很虚假。”
“你这语气,不像是在说他‘虚假。’”萧何都迷惑了,“你到底是在褒,还是在贬?”
“等我下次回来再跟你说。”
而后刘季改名刘邦,衣锦还乡,又跟萧何谈起太子,且不止一次,每次回沛县都要聊。
“这次又有什么新的议论?”
“我他*的发现,他竟然是真的仁德。”刘邦骂骂咧咧地惊叹。
“我记得很清楚,你之前说他虚假。”萧何指出。
“不是,他,他连他自己都骗!你能想象吗?怎么会有人骗自己呢?”
“你头上有虱子吗?在那挠。”萧何无动于衷,“我想象不出来,你给我举个事例如何?”
“这事不太好说,你以后就知道了。我向太子举荐了你。”
萧何讶异而不解:“我以为你知道,我更喜欢待在沛县。”
“你只是不喜欢秦国的风气,但我猜,你会喜欢太子的,去看看,干不下去再装病辞官,多大点事儿。”
于是萧何就到了咸阳,不远不近地听闻着关于太子的一切事情。
在廷尉府见过几次,叙过几次话,都与秦律相关。
廷尉特地嘱咐:“太子有王上的许可,会常来调阅案牍,从前封存的案卷也能拆开重审,务必仔细,不要留下错漏。”
太子喜欢秦律吗?
不,萧何确定,太子不喜欢,非常不喜欢。但太子觉得自己有必要了解律法,所以就耗费日久,把秦律了解得十分透彻。
光看太子来廷尉府来得这么勤,不知情的人可能真的会以为他对律法很感兴趣。
萧何就这样观察着他,直至今日。
“……为了大义的名声,拿自己做局吗?”萧何问得更危险了。
“无论如何我这也只能叫‘入局’,不能叫‘做局’吧?受伤害的人必须要是彻头彻尾的清白无辜,一点污点都没有,否则便不算受害吗?”
李世民平静地反问,“因为我可能预料到了巫女会动手,我便有罪吗?”
“臣非此意。”萧何狱吏出身,对律法与道德,有他自己独到的认知,并不会苛求。他是楚人,却在秦国为官,也自有考量。
像他这样有能力又有思想的人,自然有自己的追求,不愿意浑浑噩噩过一生,那么,寻求一个可以让自己实现追求的主君,就是人生的重要课题。
很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就此蹉跎;更惨的是遇人不淑,死在昏君手里。
萧何隔镜观太子,观了太久,却想摸透,他到底是个何样的人,值不值得追随。
“臣只是想知道,太子到底是如何想的?”
这关乎到萧何会不会选择太子。良禽择木而栖,他正在择。
“我离开咸阳之前,就想过可能会遭遇刺杀或报复,因为楚人——你也是楚人,你很了解,楚人多故土难离,因循守旧,抱团聚众,排外内斗,酗酒享乐……”
萧何默默地点了点头,当了那么多年狱吏,他跟多少难缠的流氓及犯罪分子打过交道,可太清楚了。
“燕赵虽刚烈,但都不及楚国难缠,因为大秦的国策,对楚国那些贵族来说,无异于剥皮抽骨,是伤害极大的。所以,我去攻楚,有可能面临某些人的报复。”
“既如此,太子又何必去呢?”萧何问。
“你为均输官,还需要我解释吗?”李世民微微而笑,“你应该很容易就能算出来,我上战场,能为秦国的兵力、劳役、委积减少多少损耗吧?”
就是因为能算出来,萧何才觉得不可思议。好大喜功的君主史书里见多了,打仗还一心在乎降低损耗的,真的凤毛麟角。
“与那个巫女一照面,我就认出她了。按理说,我可以直接把她杀了。对吧?”李世民问。
萧何肯定道:“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据我所知,当年昌平君谋反,就有楚巫参与其中,秦王为此大怒。既如此,太子杀楚巫,合于情理。”
“我是可以直接杀她的,但当时我犹豫了一下。”
李世民其实不太愿意剖析自己的心理,这跟光天化日脱衣服裸奔没什么区别。
“太子因何犹豫?”
“在认出她之前,我并不知道她会出现。认出她之后,我便在想,她是真心想投诚吗?要不要给她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呢?”
萧何默默地点了点头,复杂地感叹:“太子确实宽仁,愿意给敌人机会。”
“但我也不仅仅在想这个。”李世民言语的速度慢了些,心也迟疑,口也迟疑。
萧何只是等待着,既不催促,也不着急。
“与她对话的时候,我又在想,如果她心怀不轨,她会怎么动手?我离她那么远,她进来之前也仔细检查过了……”
“后来查出来了吗?”萧何的职业雷达动了一下。
“她不肯说。”
“可以用刑,也可以讯问其他的楚巫。”萧何毫不犹豫。
“事后抓了几个楚巫,问过,说是有特别的手法研制的香料,吸引自幼饲养的毒蛇过去。她把香料涂在楚王负刍的信上了,因为楚王本就好熏香,绢书上有香味,也很寻常。那日天色昏暗,蛇的颜色与地面差不多,移动时无声无息,内外的卫尉都没发现。”
萧何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道:“若每个楚巫都有这本事,那么楚巫皆可杀。”
李世民奇异地看着他:“我在楚国时已经杀了一批了。”
“楚王可知情?”
“他还真不知情。”
“臣方才言辞过激,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还望太子海涵。”[1]萧何诚恳地认错。
“你不是小人,我也不算君子。”李世民否定了这个说法,纠结道,“其实我当时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也不是没有想过,巫女如果真的动手,我能趁机做什么……”
人的想法就是很奇怪啊,各种各样的念头会同时冒出来。
“那就正好师出有名,杀鸡儆猴,诛一警百。”李世民叹了口气,“但我想到这儿的时候,已经被蛇咬了。”
事情就是这样。如果说他是故意的,他真不是故意的;但如果说他完全没想到,那也不是。
“臣明白了。”萧何接受良好,“承蒙太子大度,不计较臣如此冒犯。”
李世民眨巴眨巴眼睛,没有等到萧何的任何看法,不由奇道:“你没有疑虑吗?”
“有的。”萧何诚实道,“太子是早就备了医药,应对楚巫吗?”
“嗯,备了很多,能找到的解毒的药都带上了。”所以那时候赤松子才会说他军中有医有药,本来就不会有事。
“若有万一呢?”
“我还提前传信给了我的老师,告诉他我会去攻楚,他让我放心去吧。”
“赤松子先生?”
“刘邦跟你说过?”李世民眼里漾起笑意,“我的老师,是个神奇的人。我若有危险,就算相隔万里,他也会赶过来。”
“还是太危险了。”萧何不太赞同地摇了摇头。“太子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商榷。”
“嗯。”李世民马上改口,从善如流,也低声道,“我只是犹豫了两句话的功夫,也不知道她真的会动手……”
他弱弱地解释着,萧何安静地听着,客观评价:“你在两种可能里,选择了相对更危险的那一个。就像看到一面墙有了裂口,还走过去,站在墙下。”
“呃……”
“若没看到,那只是轻忽大意;既看到了,又怎能立于危墙之下呢?”
李世民乖乖地听着,底气不足道:“所以都是我的错?”
“不,错在楚巫。”萧何却平静地结论,“如果有人遭了匪寇,难道要责怪他带钱出门吗?”
李世民一怔,居然有点感动。
他前世总是被苛求,只要犯了一点错,不管是为什么,收到的指责总是比他的错误要多得多。甚至于哪怕没有犯错,只要有这个可能,或者趋势,都会被进谏。
说实话他也习惯了,不得不习惯,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如果他真的不愿意,那些人也没机会进谏。
“你既不是神灵,也不是圣人,犯错不是很寻常吗?”萧何笑笑,“我今日上马车时,其实也看到了那车轴有点问题,但还是想着,它也未必路上就会坏,等我回去时路过车坊,正好把车还了,告诉店主就是。”
他以他自己的事作比,宽慰了太子一下。
“我也不曾想,路上有石头,车颠簸了一下,车轴便断裂了。”萧何有点无奈,但又好像习以为常,“不过下一次,我就不会再犯这样侥幸的错了。太子你呢?”
“如果当时有你这样的人在身边提醒我,我也许会更稳妥些。”
李世民顺势抛出了橄榄枝,萧何沉默下来,没有立即应声。
他毫不在意,温和而笑。
“太子以后会改革秦法吧?”萧何另开了个话题。
“当然,也需要你帮忙。韩非和李斯虽然也精通秦法,但他俩不乐意改,姜启能帮忙,但我觉得你更合适。”
“为何臣更合适?”
“因为法家反对激烈的时候,我可以把你罢官。”李世民笑吟吟,毫不掩饰地道出这种将来的政治博弈,“你下去了,姜启接手,新修的律法就能正常运转。我需要你来做这个牺牲。”
萧何情不自禁地抬眼,震惊到忘了要恭谦。
“我们才刚刚认识……”
“我们可不是刚刚认识。我认识你很多年了,虽不曾见,神交已久。你就是我最喜欢、最期待的丞相人选,没有之一。”
没有人能听到这种话而不心动吧?
萧何忍不住想:难怪刘邦当时说那种话,太子这为人处世,明明嘴上说的是要把人推出去做祭品,可是这么干脆坦荡,用人唯贤,直接许以丞相之位,真的太真诚了。
“我若改革秦法,真的不会落个商君的下场吗?”
萧何深吸一口气,尽力按捺住心潮起伏,为自己考虑后路。
“只要我活着,只要你不造反,我就保你一生富贵,功成名就。”李世民笑着许诺,“如此,你愿意做我的丞相吗,萧何?”
第169章
萧何真的用尽了半生的定力,才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真的,太难了。
他差一点就没忍住点头说:“好啊好啊臣愿意。”
本来以为刘邦就是个迷惑人心的高手了,结果到咸阳一看,太子也不遑多让。怎么能就这么聊着聊着,还不到一个时辰,就让萧何生起想站队的冲动呢?
他明明是那么谨慎理智的人,一时头脑发热,险些就答应了。
“太子可否容臣再考虑考虑?”必须要拉扯一下,再观望观望,就这么答应了也太离谱了。
“当然,你考虑一年都可以。”李世民轻松地笑起来,“那我就不耽搁你找书了,如果有找不到但又急用的机密图籍,随时递话给我,可能收在明堂。我带你进去,比上奏报备来得快。”
萧何不免低声,多问了句:“一年后就开始着手改了吗?”
李世民也跟着神神秘秘低声:“我已经准备十年了。”
“修法可是件麻烦事……”
“所以才准备十年,才会来找你。全天下两千多万的人,士农工商,都亟待一套新的律法,能让他们活得稍微不那么辛苦。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帮我这个忙。”
萧何攥紧了袖中的手,不然他就真的要冲动了。
“太子厚爱,臣愧不敢当。”
“那你考虑吧,我先走了。”李世民悠然自在地拿起他的桃花,也不管萧何到底有多纠结,潇洒地挥手告别,健步如飞。
到了王家,这花已经因为脱水而蔫了一点,艳丽妩媚的容光大打折扣。
“好可惜,我刚折下来的时候很美的。”
“在水里放一会,还能开个三两天。”无忧顺手接过去,剪掉底部的一截花枝,放装水的木桶里泡着,备了秀气的花瓶,等桃花恢复了精神,再换到瓶子里。
“王翦将军这个月底能到咸阳。”
“那太好了,祖母会很欢喜的。”
“王贲暂时回不来,他过几个月会从燕地穿过去,逼降齐国。”
“真快啊。”无忧感叹,“这才几年,都打完了。”
“我打仗,向来很快的。”李世民不无得色。
“自然,幸好有你。”无忧莞尔一笑。
王离两手各拎着一个很有分量的箱子,还没放下来,无忧就忙道:“不管是什么,都带回去,我不收。”
“不过就是些金银玉器罢了,拿着玩呗。”李世民嘀咕,“送你东西,总是不收。”
“祖父攻楚这次,不是向王上索要了豪宅田亩吗?这就已经够啦,用来安王上的心,也给了御史机会。”
“我送你礼物,跟这些有什么关系?”李世民脱口而出,“难不成御史还要参我这个?拿什么理由参?”
王离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听谁的。
“结党,与民争利。”无忧从容地把花摆上,“祖父的功劳太大了,加上父亲,灭六国的军功,几乎一半都在王家,再加上你,更不用说。我实在不想我的铺子开不下去,也不想惹麻烦。”
“你也太谨慎了。”他抱怨,“我的东西怎么能不收呢?”
“我收了你的花。”无忧笑语盈盈,暗香盈袖,“我喜欢你每次都带花过来,无论什么花,我都很喜欢。”
他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那我下次多带点!”
“好。”无忧轻而易举地回绝了太子的重礼,并把他哄得开开心心。
王离叹为观止,把箱子又放回了马车,然后凑在太子和妹妹旁边,老老实实地吃点心,听他们说话。
“王上允许你出来了吗?”
“我又不是三岁,出宫还需要允许?”
“王上大概恨不得你三岁,至少不会哪里危险往哪去。”
“这两天哪也不去了,有很多事要办。”
“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你有空吗?”
“只要你需要我,我永远有空。”
“那过两日,我拿些手书给你,还不能外传,你先帮我过过目,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他好像真的很忙,喝杯茶就走了,王离云里雾里的,一开始没太明白太子在忙什么。
嬴政却早就明白。
不管是北辰殿,还是麒麟殿,都有太子专用的桌案,摆满了他随时要用的简书。
嬴政看得眼睛都疼:“你不能收拾一下吗?”
“不是很整齐吗?”太子讶异。
“你往右边走一步,就会踩到地上那几卷简牍。”
“哦,没事,我不会踩到它们。”
“蒙毅!”
“不要动!动了我就找不到了。”太子拒绝,“真的,不能动。”
蒙毅刚迈出一步,就被迫中止,看这父子俩掰扯。
嬴政亲自走过去,恨不得一脚把满地竹简书卷都踹飞,连同太子本人全扔废纸篓里去。
“你怎么不去明堂?”
“在你旁边写,我文思泉涌。”
嬴政冷笑:“离我远点,别把你那堆东西,跟奏疏弄混了。”
“不会,我们隔了十步呢。”
十步很远吗?蒙毅瞅瞅超大的麒麟殿,不吱声。
“都写了什么?”
“你要看吗?”李世民把一叠厚厚的、还没有粘连在一起、也没有加装成卷轴的草稿递过去。
“怎么不写篆书?”嬴政挑剔。
“不想写,不如隶书看着容易。”
“车同轨,书同文,已经在推行了。”秦国每打下一片土地,就迅速开始改郡推文字,当年巴蜀就是如此,如今早就被同化了。
“但篆书再怎么推广,也不如写隶书的人多。”
简化文字,方便传播和书写,是普罗大众的一致选择,篆书最多成为官方字体,底下人依然爱用隶书。
嬴政坚持认为篆书好看,让李斯把大篆简化成小篆,而后推行。太子不反对这种模棱两可的事,但不妨碍他带头私底下写隶书。
他旌旗上还写的行书呢,飘逸得都快飞了,才不管楚人看不看得懂。不过就算看不懂,光那华丽丽的风格,也猜得到是谁了。
嬴政无视了这字体,着重看内容。
“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犹昏晓、阳秋相须而成者也……”[1]
秦王皱了皱眉,没有说话,继续往下看。
开篇是《名例律》,规定了刑罚的种类和适用原则,相当于一整套律法的总则,也相当于长篇小说的大纲,这玩意是最难写的,李世民修修改改好多遍,才完成了这个相对完整的手稿。
“只有五刑?”
“对,笞刑、杖刑、徒刑、流刑、死刑,其他的都废除了。”
太子风轻云淡,蒙毅奋笔疾书,一边写一边比对他所知的秦法,计算着到底废了多少种酷刑。
嬴政仔仔细细了看了几页,眉头深锁:“是不是太宽松了?”
“阿父以为,让黔首们自己选,他们会更喜欢哪种律法?”
“六国之人,岂不生乱?”
“这边有‘十恶’,谋反、谋叛、不道之类的罪行,是不赦的,自然按律处置。”[2]
嬴政看得更专注了些,问:“具体如何处置?”
“我还没写。”李世民无辜道。
嬴政很想把手里的稿子摔他脑门上,但最后只是幽幽地盯着他:“总该想好了吧?”
“想是想的差不多了。”李世民笑笑,“像谋反谋逆谋叛,不论首从皆斩。”
嬴政等了一等,见他竟然说完了,惊讶道:“仅仅如此?”
“也可以绞刑。”李世民补充了句,“尸体更完整,比斩刑宽容些,适用于还没造成恶果的。”
大多数人还是比较在意这个尸体完整的。
“既不连坐邻里,也不株连亲族?”嬴政追问。
“至亲多会受牵连,如其父、妻、子等,至于是斩还是流放,得看罪行多大。连坐全废除了,不关邻里的事,只要他们没参与和包庇。”
嬴政没有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是沉吟道:“楚巫可算‘不道’?”
“算。”李世民知道他想问什么了,“造畜蛊毒、厌魅害人,都算‘不道’。”
“如何处置?”
“当斩。”
“我觉得还是轻了。”嬴政不满道,“五马分尸更好。”
以严刑酷法来震慑宵小,从来不是李世民的作风,死都死了,又何必非要分尸呢?
很多年前,荀子和韩非来秦的时候,嬴政就答应李世民,天下一统之后,再商议修律的事。李世民就这么准备着,不紧不慢地吃透秦法,参考他的《贞观律》,琢磨新的律法。
李世民不着急,草稿先慢慢写着,就在嬴政边上写,引他来看,来问,来沟通。
嬴政逐句看完,信手还给他。
李世民双手接过,笑问:“阿父觉得如何?”
嬴政沉默很久,忽然道出一句:“我现在明白,为何当年那么多人,反对商君变法了。”
李世民忍俊不禁,安慰道:“秦法里可用的部分,还是会保留的,只是轻罪重罚、肉刑、连坐之类改动比较大。制定需要时间,推行也需要时间,对你,对秦国,都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阿父尽可放心。”
嬴政看着他,轻微地一叹。
太子的能力摆在这儿,秦王有什么不放心的?别说嬴政了,满朝上下,但凡认识太子的,不管喜不喜欢他,都没有人能产生怀疑之心。
秦王喜欢法家,但法家本身就推崇变法,他也逐渐意识到,秦国是该变了。
“那你先写着吧。需要谁帮忙就自己去找,别把明堂的典籍弄乱了。”
“多谢阿父,我会注意的。”
这就算过了明路,得了许可了。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天策上将卸甲归法,整天埋头苦写,写累了就换换脑子,看一会奏疏。
时而去拜访韩非和李斯,讨论讨论秦法。这两人明知道他想干嘛,也只能配合。
“你、你为何不去查典籍?”韩非被他骚扰烦了,小小一怒。
“查书哪有问你快?”李世民笑道,“师兄这么博学,正好给我答疑解惑。”
韩非不太想理他,编造了个借口:“我、我今日有客,没有时间与你……”
“叔父在吗?叔父——”
某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亲戚,大摇大摆地上门做客,进门便喊,亲亲热热的。
李世民乐了:“师兄,你的客人是你家大侄儿韩成吗?比起让他蹭吃蹭喝,赖着不走,还不如和我聊聊秦法。你觉着呢?”
“叔父!怎么不理我?”前韩王·亡国之君·开城献降·毫无廉耻之心·成,他又来了。
韩非眼前一黑。
第170章
亡国之君和亡国之君之间,亦有参差。韩成就属于相对快乐又自由的那一类,韩地改为三川郡之后,一点波澜都没有,让干啥就干啥。
赵迁在山里吃土,负刍被禁足,魏假刚继位就亡国,半死不活地苟着日子,而死了儿子的燕喜看起来时日无多,没多久可活了。
这一年初夏,王贲率军入齐,齐王田建不战而降,加入了这个灭国大礼包。
他得到了最优厚的待遇,秦王父子友好而礼貌地接待了他,像在接待一个客人。
章台宫的宴会上,奏响了与当年类似的齐地的曲子。
田建潸然泪下。
秦王问道:“君可念齐?”
田建却只能呐呐:“我……臣不敢,臣只是想起,临淄亦有此曲。”
“多年前君至咸阳,曾言道咸阳的美食可口,日后可尽情品尝,岂不安乐?”太子言笑晏晏。
田建连哭都不敢了,唯唯诺诺。
咸阳以后就是他的埋骨之所了,这还得是表现好才有的待遇。否则也可以去百越喂蚊子,或者去阴山放羊,端看秦王心情。
旧的时代终于完全落幕了。
秦王精神振奋,大刀阔斧开始统一。一个国家怎么可以有这么多种文字,全部改成小篆。什么小篆难写?还想不想当官了?
考公上岸必备字体,必须得学!
驰道修起来,车轨同步,都拿尺子给量好了,车轮大小和间距,全按秦国标准来,说六尺就六尺,不合规的都砸了拆了,重造。
以前到各国做生意都得为尺寸重量的差别而头疼,数学不好的死活算不明白,换了个国家连几月都弄不清,不是刚过了十月吗?怎么又变成九月了?时间还能倒退的?
现在不用愁了,凡秦国境内,都用一样的度量衡和历法,郡县的官吏拿着最新的历法,传达到乡里,检查革旧迎新的情况,催促那些还没有整改的尽快整改。
这是一个非常浩大的工程,远比灭国难多了。
因为关系到很多人的自身利益,士人要学小篆,抛弃从前的知识储备和话语权;商人要更换马车,才能继续做生意;工匠要习惯新的度量,买新的尺度;农人也要重新丈量田亩,上报人口分田地,熟悉新的历法……
但凡秦国原有的疆域之外,六国旧地不得不去迎接这一系列的改变,为此也产生了大量的财产损失和纠纷,怨气也就产生了。
按嬴政本来的执政方针,凡不配合的都抓起来,强制执行,秦法自会教这些暴民做人。
但现在,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下严令,自上而下去严逼,而是广召群臣,先问是否有良策。
李世民对他这样的改变喜闻乐见,大加称赞,赞得嬴政心情颇好,也就不那么烦躁了。
“臣以为,可派县尉烧掉那些不肯更换的尺、斗、衡等,拆掉轮距非六尺的马车……”李斯率先提出。
简单粗暴,蛮横至极。
这是李斯的意思?不,这是李斯揣测秦王的心意,而给出的解决方案。
“臣以为不可。”李斯话音刚落,尉僚就开口,“如此行事,势必引发县尉与黔首的冲突。谁愿意自家东西被烧?廷尉你愿意吗?”
“不遵王上诏令,便是忤逆,当依法处置。敢伤县尉,便可弃市。”李斯斩钉截铁。
“倒也不至于。”姜启慢悠悠出列,“依廷尉的提议,这度量衡确实能很快统一了,只怕各郡县的牢狱和囚车都塞不下了,市场腰斩处决的尸首都收不完。何至于此?”
秦王肃然相问:“但若不如此,诸卿可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嬴政很习惯地看向了太子,想听听他的看法。
李世民笑笑,先缓和这个有点凝固的氛围:“我听闻有一种鸟,它有五色的羽毛,鲜艳明丽,且能吐人言。”
“确有此禽,名为‘鹦鹉’,吕侯不久便可携而归之。”嬴政耐心地与他搭话。
“但这样的鸟儿,不是天生就会人言的。训鸟时,为了让它说更多好听的话,唱悦耳的歌,很高兴为我展示,到底是应该奖赏它谷物,还是应该鞭打它呢?”
太子含笑着,看向秦王,又慢慢巡视群臣。他的意思已经表露无遗了,没有人听不懂,听不懂的也混不到这个场合。
“禽鸟尚且有灵,何况于人呢?”李世民微笑,“郡守县令虽是王上定的,但下面的小吏却全是本地的人,若一味强令,平白生变。我以为赏罚当并行。郡县之中,最先响应诏令的百户,大赏,敲锣打鼓,送钱粮布匹至家,家中子孙可进郡学县学,最优者荐至太学。
“若是官吏之家,考功为‘上’;若是商人,免其商税;若是工匠农人,免其劳役赋税。
“前百户大赏之后,则嘉奖千户。举孝廉而为官吏者,皆从这样的人家挑选。肥沃的田地,也由这样的人家先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去。如此,又何愁政令不通行呢?”
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哪有这个必要?人心从来不是杀出来的。
嬴政颔首,准许了太子的建议。“这般宽仁,再有不识好歹的,那就真该弃市了。”
秦王父子的默契,没有因为太子年岁见长而产生隔阂,落在很多看着太子长大的臣子眼里,简直是再庆幸不过了。
下朝后,姜启在外面等太子,依然是等人潮散尽,他才冒出来。
“丞相在等我吗?”
“臣府上也有五色的鸟儿,虽然不会人言。”
“那也值得一看。”李世民与他并肩,悄悄戳了戳姜启的胳膊,小声问,“萧何是什么颜色的?”
“深蓝的。”姜启下意识看了看不远处的萧何。
“有多深,像大海一样吗?”
“比他今日的衣裳要更蓝一些。”
“他的衣服本色应该就是靛蓝,只是洗过之后褪色了。”
两人闲聊着,又打量萧何几次,惹得萧何心里发毛,不自觉低头看看自己,不知道哪里有问题。
“说起衣裳的颜色,丞相觉得,确定不同官员的品级,并让他们着不同颜色的官服理事上朝,是利大于弊,还得弊大于利呢?”
姜启沉吟许久:“这个臣不好说,得仔细思量。”
“那我就知道,这个想法不合时宜了。”
“太子不问问王上吗?”
“我就是突然想到,随口一说,眼下要做的事太多,这种小事,还排不上队。”
秦王很忙,太子也很忙,忙得有时同处一殿,都半天说不上一句话。
“你喜欢‘皇帝’这个称呼吗?”嬴政某日矜持地问。
李世民从满桌纸张里抬起脸,感觉自己快被墨水的味道腌透了,他换了个姿势,趁机歇一歇。
“功盖三皇五帝,是谓‘皇帝’,李斯建议的吧?”李世民微妙地露出笑来,“我还挺喜欢的。”
嬴政不满足于“秦王”这个称号,对从前秦国齐国短暂称过的“东帝”“西帝”也不够满意,他必须要一个独一无二的、前所未有的尊贵称号。
这个指令下达后,李斯是反应最快,给的答案最漂亮的。
“皇帝”这个流传后世的尊号,此时此刻应运而生。
既然如此,那一整套礼仪符号都得配上。嬴政心里是很兴奋的,他对这种事很有激情,有种盘古开天辟地的新鲜感和成就感。
李世民是没什么新鲜感了,二世为人,他比社畜还社畜,只慢吞吞举手。
“那么尊敬的皇帝陛下,我能不能要个称呼?”
他还真是头一次这么称呼嬴政,后者努力绷着表情,和颜悦色:“你想要什么?”
“日后旁人叫我‘殿下’就好了。”
“可。”史上第一位皇帝陛下,随口就同意了。
嬴政想把自己看不顺眼的东西全废了,包括那碍事的冕旒。
“好可惜,我还挺喜欢这个的。”李世民依依不舍。
“你喜欢?”嬴政便迟疑了。
“你戴这个,特别好看。”他还把自己画的画拿出来佐证,除了给华阳太后陪葬的那些,李世民自个也留了两幅。“看,是不是尊贵又威严?”
“但真的很碍事。”嬴政抱怨。
李世民一律将嬴政这个语气说的话,全当成撒娇。
他时常觉得嬴政在对他撒娇,但只有他自己感觉得到。
“你废吧,以后我再起用就是了。”他淡定地补充。
多大点事!没有一点议论的必要。
“你真多事!”嬴政嫌弃。
“我以后可不想一直穿玄色上朝,乌漆嘛黑的。”李世民得寸进尺,开始想象,“到时候我爱穿什么色穿什么色,只要不是大型的祭祀典礼,就可以随便来。”
嬴政盯他:“大秦尚玄。”
“那又如何?规矩是人定的,阿父你现在不就在定礼仪吗?”李世民才不在乎呢,嬴政要墨衣钧玄,他就要紫青金红各种色,咋地,谁还管得了他穿什么颜色?
嬴政犹豫着,没有坚持非要废了。他这边废除,太子日后继位就起用,那还废个什么劲?折腾少府和奉常吗?他不喜欢他不戴就是了。
两只在细节上任性的秦王,跳过了这一茬,继续研究下一项。
嬴政想废除谥号,禁止后世评价皇帝,以“二世”“三世”计即可。
“好难听啊。”太子吐槽。
“哪里难听?”嬴政不解,“你以后不想被称呼‘秦二世’?”
李世民默默地在纸上写了四个字,展开给父亲大人看。
嬴政只看了一眼,血压骤升,整个人都不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