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你们是在说相声吗?


    “子房莫非以为,此事你做得不着痕迹?”李世民也表示讶异。


    其实他一点证据都没有,甚至也不确定这事到底跟张良有没有关系,但是,张良这个人,他有“前科”啊!


    虽然看起来娇花照水,弱柳扶风,走的仿佛也是运筹帷幄的谋士道路,但这人雇大力士用大铁椎砸车的时候,那叫一个暴躁勇猛,完全看不出他这等人能干出这等事。


    但又很合理。张良只是长得秀气,体质不咋地,武力值上不去而已,并不代表没有怀揣着刺客的热血。


    所以李世民一复盘的时候,就自动怀疑到了他身上。


    同样是刚灭国的韩人,但韩非就干不出这事。韩非太耿直了,举报别人都是实名举报,差点被诬告反坐,且救国无门心气丧尽,也就逐渐放弃了。


    “太子这是何意?我不明白。”张良在伞下无辜地望过来,隔着蒙蒙的秋雨,他的眼睛静若石潭,浑然不起丝毫涟漪。


    “子房不肯承认?”


    “太子若是不信,尽可以派廷尉府来查,看看能不能伪造一点我勾结刺客的证据出来。”他微微侧首,不仅淡然,还有点嘲讽。


    “我们廷尉可不干泼脏水的事。”


    水汽氤氲了两人的鞋底与衣角,灰沉沉的天幕压了下来,王离把伞向太子那边偏了偏。


    李世民微笑邀请他:“子房可否上车一叙?”


    “倘若我说‘不’呢?”


    “那我只能在雨里陪你了。”太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张良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李世民也不着急,就这么三五步的距离,不靠近也不远离,静静地等待着。


    “太子欲带我往何处?”


    “反正不是廷尉府。天色已晚,宵禁在即,我是想回立极殿的,但你若不愿意,可以选一个你觉得安全的地方。我们叙叙话。”


    “只是叙话吗?”


    “难不成我要留你过夜,我们抵足而眠?”李世民狡黠地眨眨眼睛。


    虽然有的贵族有分桃之癖,但秦国王室没这传统。且不说太子年纪委实不大,同窗这几年,也足够张良摸清对方的性格人品了,倒不至于想歪。


    “去刘邦家里,如何?”


    “为何不是韩非师兄家?”


    “良不想打扰公子。”


    “不想打扰韩非师兄,但可以随便打扰刘邦,到底是哪位跟你关系更好?”李世民莞尔。


    “那自然是公子。”


    “我看未必吧?我一直很好奇,你跟刘邦后来到底是怎么结为好友的?”


    “我也很好奇,太子到底是怎么收服的李牧将军?”


    “今晚时间足够,我们可以聊个尽兴。”


    淅淅沥沥的细雨完全浸湿金色的桂花树,那浓郁的香气便随着沉甸甸汇聚的雨点,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一只只半透明的蝴蝶。


    刘交点着灯,着迷地看着那些此起彼伏的小蝴蝶。少顷,两位客人踏着桂花香气的雨水,敲响了门。


    刘交连忙撑伞去开门,只见连绵的赭黄色油纸伞铺成一条宽阔的走廊,竹青色的常客往旁边避了避,露出这一行的主导者来。


    内外异色的紫金翻领袍,无论在多么昏暗的光线下都辉煌得很,外罩的藤黄披风更是在场最抢眼的颜色,都不用看脸,刘交就知道谁来了。


    他立刻给太子行礼,恭谨道:“太子垂临,所为何事?”


    “你三兄在吗?”


    “在倒是在,但他不知有客要来,白日里喝了太多酒,已然醉了。”


    “谁说我醉了?我才没醉!谁来了?叫进来陪我一起喝!”屋里传来了某只醉鬼大声的嚷嚷,还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


    李世民与张良对视一眼,低声建议:“要不还是去找韩非师兄吧,至少他不会自己一个人醉成这样。”


    “公子应该已经睡下了。”


    “这么早?”


    “不早了,戌时四刻有余。”


    “交儿交儿,快请客人进来!外面下着雨呢,不能这么怠慢……”刘邦歪歪扭扭地出现在门口,靠在门上,大乐,“怎么是你俩一起来的?快进来,正好陪我吃酒。”


    刘交忙请客人进去,帮忙收伞铺毯子,放软垫摆茶具,忙前忙后。


    三人围桌而坐,小聚会,也就不分餐了。


    刘邦往榻上一躺,两手一揣,啥也不干,大喇喇地吆喝:“喝酒呢,你拿茶具干什么?这么大点小杯子,除了好看一无是处,一口下去连个味儿都没吃出来,换碗来,大碗!”


    “那我今晚就得睡这了。”李世民解下披风,叹气。


    王离默不作声地待在门口守着,虽年少而老成。


    “也不是不行,我给你腾地儿,咱们将就挤挤。”刘邦乐呵呵,凑到他边上坐着,兴致高涨地捅咕他,“说说,出什么事了,你俩怎么会大晚上一块儿过来?这可是头一回。”


    “燕使来秦的事,你知道吗?”李世民抛出话题。


    “知道啊,这么大的动静,咸阳谁不知道?我本来在沛县快活着呢,你别说,那个酒肆卖酒的美妇人,那身段,嘿,跟匏(葫芦)似的,睡……啊!”


    张良毫不犹豫踩了他一脚。


    “踩我干嘛?太子又不是小童了,我十二岁的时候都能——怎么又踩我!”刘邦愤愤。


    “没人想听你的风流事迹。”张良面无表情地嫌弃。


    “我只是想说,我本来在老家逍遥呢,一听说秦国攻燕,动作那叫一个快啊,赶紧带交儿回来,紧赶慢赶,差点没赶上这热闹。”


    “是挺热闹的。”李世民瞅瞅张良,“因为我们子房的掺和,更热闹了。”


    “怎么还有子房的事?韩国不是自己降的吗?压根没打呀。”刘邦奇道。


    张良冷笑了一声:“若无秦国逼迫,韩国会降吗?”


    “诶,你还讲不讲理了,就你们韩国那点地方,早点并入秦国反而能安稳点,不然呢?拿头槌还是拿腚挡?韩王都没有流放,公族还能迁到咸阳来享福,多舒服啊!这还不满意?”刘邦不高兴了。


    说降韩国是他去干的,他自然也就听不得这话,比李世民反应还快,义正词严。


    “舒服?”张良幽幽道,“收缴所有土地,上交秦国,换成是你,你乐意?”


    “不好意思,就算哪天楚国灭了,这上交田地的事,也轮不到我们家。楚国的贵族多得跟天上星星似的,我们家根本排不上号。”刘邦无所谓地摊手,“要是连我们家这种家产都得搬迁,那咸阳再大一倍也住不下。”


    他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呢?不仅因为老刘家最多算县里的地头蛇,放到整个楚国去,实在排不上号,也因为楚国很散装,比散装江苏还散装。


    楚国看似一个国家,实则是一个联盟,大搞封君,一堆贵族大夫各有各的地盘,自战其地,咸顾其家,各有散心,莫有斗志,乱得一塌糊涂。


    “收豪族之田地为国有,再分发给黔首,此举大利于民,子房觉得不妥吗?”李世民微妙地上挑尾音。


    “他自己就是豪族,僮仆三百,你说他觉得妥不妥?”刘邦大笑,“从自己口袋往外掏钱,谁能乐意?”


    张良并没有恼羞成怒,他神色平静,不紧不慢地道:“太子请继续说,关于燕使来秦,而后如何?”


    “燕使应有三位,盖聂、荆轲、秦舞阳,他们来秦,打着和谈献图的名义,实则……”李世民简单地描述了一下章台宫发生的事。


    “等会!藏在哪?”刘邦跳起来,“不对吧?藏得下吗?你等等。”


    他一把把毫无防备的弟弟薅过来,在刘交后脑勺摸来摸去,从天灵盖按到后脖颈,啧啧称奇:“多长的匕首?从哪儿插进去的?柄也藏在里面吗?外面看不出来?”


    “三兄!”刘交气急败坏地扭动,跟泥鳅一模一样,“放开我!”


    兄弟俩纠缠得跟麻花似的,弟弟没挣开,凄惨地沦为哥哥的玩具,被按在桌上,比划来比划去,就差试试了。


    “徐夫人匕首,非常轻巧的小刀,淬毒,见血立死。”李世民解释道。


    “哪位徐夫人?是美人吗?”


    “徐夫人是男的。”张良忍不住道,“赵国的铸剑师。”


    “哦哦,对对对,好像有听说过。”刘邦拍拍脑袋,酒喝多了确实有点蒙,亢奋地眉飞色舞道,“毒性真有那么厉害吗?那人头会变色吧?”


    “用盐酒和香料泡过,路上这么长时间,本来就变色了。”


    “也对,正常人谁能想到人头里还能藏刀呢?最多也就检查匣子和里面的其它东西。”


    说到这里,刘邦和李世民不约而同去看倒酒的张良。


    “看我做什么?”张良面色不变,心不乱跳手不抖,酒水稳稳当当地滑入杯中,一滴也没有洒出来,“刺客是燕国的,匕首是赵国的,与我何干?”


    “刺客不全是燕国的。那个盖聂,是赵国的剑客,与卫国的荆轲本没什么交情。”李世民盯着他看。


    “这么说来,太子应该去怀疑李牧和庞煖将军。”


    “他们不会做这种事。”


    “那还有公子嘉的旧部,难道都很安分?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国破家亡,刺秦报仇,不是很合理吗?”张良从容而笑。


    刘邦一边点头,一边与李世民小声嘀咕:“你怀疑子房在幕后指使?”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李世民用手遮掩,低声问。


    “不好说,子房的身份和脑子,他干得出这事。他这人聪明,拧巴,小气还记仇……”


    “我听得见!”张良咬牙。


    “别打岔!没跟你说话。”刘邦随意地挥挥手,接着用三个人、哦不,其实是四个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当面蛐蛐,“但他就算干了,也不会留下首尾的。你恐怕查不到什么,也办不了他。除非……”


    “除非什么?”李世民好奇。


    刘邦能有什么好主意不成?


    第142章 重点全在废话里


    “除非屈打成招。”刘邦一拍大腿,兴奋道,“把子房抓廷尉府去,衣服扒了,先打个三五十棍,然后鞭子盐水老鼠等等刑罚全来一遍!就他那细胳膊细腿的,身体也不怎么壮,指定撑不下去!”


    “你为什么这么兴奋?”李世民真心疑惑。


    到底在兴奋什么啊?


    “我想看。”刘邦笑嘻嘻。


    “果然,不能跟醉鬼讲道理。”张良喃喃。


    “我可没醉!我还能背屈平的楚辞呢,‘路漫漫其修远兮……朕皇考曰伯庸……’”刘邦摇头晃脑,又美滋滋地灌了一碗酒。


    “这两句是一起的吗?屈原听到了都得从坟里爬出来揍你。”李世民以手支颐,对倒茶的刘交点点头,“多谢。叨扰你们了。”


    “不敢。”刘交真切地笑道,“其实我很喜欢两位来做客,三兄比平常要更高兴些。”


    “屈原大夫有坟吗?”张良疑问。


    “那就从水里爬出来。”李世民随口道。


    “噫,瘆得慌。”刘邦抖抖冒出来的鸡皮疙瘩,胳膊一伸,就把李世民面前的茶泼了,“大晚上喝什么茶?来喝酒!”


    “三兄!”刘交毛毛地小怒一下,一点用都没有。


    “我从沛县带的梅子酒,虽然吃起来不如你酿的葡萄酒甘美,但也别有风味,来尝尝。”


    “不煮一下吗?”


    “煮了我觉得更酸,还是冷的好吃。”


    他殷勤地给两位朋友倒了家乡的酒,酸涩的梅子香气在杯里荡开,琥珀色中透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绿意,沉淀着果肉,没那么清澈,但很香。


    “盛夏加冰块,会更清甜。”李世民笑道。


    “秋有秋的滋味。”刘邦懒洋洋地盘着腿,抓起一根肉脯嚼着玩,“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跳水的屈原?”


    “那叫‘投江’。”张良纠正。


    “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埋水里淹死的。其实何必呢,动不动就寻死,我要是不小心掉河里,拼了命都得扑腾扑腾爬上岸。天底下有那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还有那么多美景美人,我都还没见过呢,哪舍得去死?”刘邦嚼啊嚼,没嚼动,“呸,什么玩意儿。”


    刘交忙碌地从庖厨端来几盘隔水蒸好的下酒菜,不好意思道:“腊肉和烧鹅都是从家里带的,肉脯放得有点久,比较干了。我端过去热一下。”


    “别忙了,我们都是用过饭来的。”李世民温和道。


    “老野猪肉真是难吃,还是小猪嫩,烤出来那叫一个香。”刘邦浮想联翩。


    张良无力地看着他们,嘴唇艰难地动了动:“你们到底在聊什么?”


    “不是在聊你不知道有没有掺和刺杀的事吗?”刘邦奇怪道,随手举杯,“秋高气清,有酒有肉,好友相聚,值得干一杯。我先干了,你俩随意。”


    “我怀疑你只是想饮酒。”张良边吐槽,便举起杯子。


    李世民便跟着举杯,尝了一口这梅子酒,确实酸,一口下去酸得舌头好像都麻了,但这刺激性的酸味却很开胃,闻起来清新,余韵也爽口,逐渐回甘。


    “子房参与了吗?”李世民抬眼,平和地问。


    “你为何猜测我参与了?”张良挑眉不解,“你可有任何凭据和证人?”


    “什么都没有。”李世民道,“但你好像干得出来。”


    “噗哈哈……”刘邦大笑,笑得直拍桌子,前仰后合,“你别说,子房是干得出来,说不定就是他出的主意。”


    张良磨了磨牙,很想给他俩一人一拳。——但是一个也打不过,只能放弃。


    “无凭无据,就想栽到我头上?”张良冷静道。


    “所以完全与你无关吗?”李世民眼里泛起笑意来,“子房若是愿意许诺,那我便信。”


    “我许诺你就信?”


    “他许诺你就信?”


    两人几乎同时表示震惊,只是张良惊讶得没有那么明显。


    “毕竟,确实没有留下痕迹。”既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就只能选择拼一把对方的人品和良心了。


    “我觉得不行。”刘邦鬼鬼祟祟地倒向李世民,“诅咒发誓这种事,我常干。胡说八道罢了,不会当真的。譬如我输钱的时候发誓,如果我再去玩博戏,就让老天降下一道雷电,劈了我。什么时候管用过?怎么可能真的有雷……”


    “轰隆”一声巨响,响彻在众人耳边。


    所有人都愣住了。


    刘邦缩了缩脑袋,酒醒了一半。他大惊失色,碗里的酒水不免洒了些出来,左顾右盼:“刚刚是不是有爆竹声?”


    “你管这叫爆竹声?”李世民失笑,“也不是不可以。”


    “老天诶,可不能真劈我,我就是随便说说,戒不了博戏的。除非把我手剁了……”


    又一道雷声劈了下来。


    三人:“……”


    这巧合怎么还连着的?


    刘邦暂时怂了,仍在心里骂骂咧咧,但嘴上至少安分了点。


    “子房真的不能告诉我实情吗?”李世民依然温声和语,诚恳而认真地看着张良。


    张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一杯杯地喝着酒。


    李世民无可奈何,总不能真的无凭无据就把对方下狱,严刑逼供。


    他头疼地叹了口气。


    “美食当前,别说那些扫兴话,一口酒一口肉,神仙都没这么快活。来条烧鹅腿,我最爱吃这个了,分你一条……干一杯!”


    本来是出来逮张良的,莫名其妙就变成聚餐了。


    “我不能饮酒。”


    “两杯没问题吧?你看这么小的杯子,才手指头大点。”


    “最多两杯。”


    “刺客死之前说什么了吗?有没有大骂什么难听的话?”刘邦勾着李世民的肩膀,神神秘秘地与他碰杯,好奇心爆棚。


    “供出了燕太子丹。”李世民无意识地碰了碰他手里的杯子,慢吞吞饮完了杯中酒。


    刘邦殷切地给他满上,催促道;“然后呢然后呢?秦王肯定大怒,是不是要灭燕了?”


    “本就是要灭燕的,只是给了燕国投降的机会,结果对方非但不降,还想出了刺秦的昏招。”李世民瞄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张良。


    “嗐,燕国也是被逼急了。厝火积薪,穷蹙无援,打又打不过,退也无处退,有什么法子?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是吧,子房?”刘邦醉醺醺地啃着鹅腿,“这刺杀万一成功了,秦国国丧,说不准会有转机呢。”


    “能有什么转机?我还在呢。”李世民毫不客气道,“有本事连我一起杀了。”


    “你很难杀。”张良闷闷不乐地冒出一句。


    刘邦又在那笑,乐不可支,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好笑。


    “就当你是在夸我了。”李世民莫名也笑了,肉没吃几口,酒先饮了三杯,晕乎乎地晃晃脑袋,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蓦然垂首,啪叽趴在了桌上。


    隐隐约约的,好像听见刘邦在推搡他弟弟,催他去睡觉。“去去去,你休息去吧,这边有我呢。放心,都是我的朋友,能出什么事?”


    刘交揉着困倦的眼睛,被哥哥赶走了。


    “子房你一口东西都没吃。”


    “不想吃。”


    “你再瘦下去,就得买新衣服了。”


    “你灌他酒做什么?”


    “那不是为了你吗?”


    “与我何干?”


    “给你创造机会啊。现在就可以动手,杀太子比杀秦王管用。”


    “外面全是卫尉,我是疯了吗,在这动手?”


    “原来你没疯啊。”


    刘邦把鹅腿吃完,拿桌上的布擦了擦手,嗤笑一声,“那你还不说实话?他要想治你,你今晚就得死。”


    “韩国国灭,我如何能甘心?”张良捏紧了手里的杯子。


    “韩王都没动静,你激动什么?要不是为了顾及你和韩非公子,韩国早几年就可以灭了。不动刀兵,说降韩王,不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韩人心里好受点吗?”刘邦翻了个白眼,大大咧咧地说。


    “他告诉你的?”张良皱眉。


    “这还用他告诉我?”刘邦夸张地张大嘴巴,“别跟我说,你看不出来。他已经很用心,很仁慈,很手下留情了,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见。”


    张良自顾自地喝着酒,没有接话。


    “你看,说中你心事,你就不说话。他要是真想查,你们一家都得下狱,连同韩王,都逃不了干系。是咸阳不好,还是这人世间不好,你想拖着全家去死?”


    “等楚国灭的时候,你也能说这风凉话吗?”


    “楚国灭,与我何干?”好理所当然的语气。


    张良不可思议地放下杯子,怔忪道:“你比我想的还要薄情。”


    “你也比我想的,还要执拗。”


    “你对楚国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只对沛县和沛县的父老乡亲有感情。只要秦国不屠沛县,我就不会去管他什么时候攻下楚国。”


    “你已经笃定秦会统一四海?”


    “难不成你不笃定?”


    “我不甘心。”


    “看出来了。秋水没有五月五的暖和,要不你也去跳一跳?明年今天,我会记得在水边摆上点酒肉的,就是不知道你在黄泉是不是还吃得到。对了,记得给抚养你长大的长辈留个遗言,免得他们到处找你。哦,我记得,你还有个弟弟吧?”


    “你站在他那边。”


    “不,我站在我自己那边。我觉着太子挺好,咸阳也挺好,交儿在荀门过得很开心,我衣锦归乡,全家脸上都有光。所以,你那把短剑,最好别掏出来。”刘邦老神在在,仿佛醉眼迷离,又仿佛很清醒。


    “你怕我牵连你?”张良反唇相讥。


    “怕是肯定怕的。但你牵连的绝不只仅仅只是我,你的家族,以及所有迁到咸阳的王公贵族,都会被秦王清算。”刘邦盯着他看,“你可要想好了。”


    “有秦国太子,为韩国陪葬,不是很值得吗?”张良冷冷淡淡地反问。


    “那你动手试试,我不拦你。”刘邦笑容满面地撺掇,“大不了我给你收尸。”


    看热闹才不嫌事大。


    “你真不拦我?”


    “你真动得了手?”


    “我有什么动不了手的?”


    “那你倒是动啊。”刘邦等了又等,催了又催,看起来比张良还心急。


    “不能全身而退的事,我何必去做?”


    “交儿床底下有暗道,还是你让我偷偷找人挖的。怎么,你忘了?”


    “逃得出这个门,又如何逃得出咸阳城?”


    “这就得看你的本事了。就你这张脸,随便往什么地方一藏,钗环罗裙,扮个美妾娇——嘶,我的脚这么好踩吗?一晚上你踩我三回了,三回!”


    “你觉得我不该动手。”


    “动不动手是你的事,我反正不管。我什么都不知道。”刘邦无所谓。


    “我真希望我也能像你这么没心没肺。”


    “谁让我不是贵族出身呢?我什么都没有失去,自然不能与你一样。”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那没法子,我和他也是朋友。”刘邦微微低头努努嘴,“他相信我,我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张良转动着手里的杯子,心灰意冷:“难道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办法多的是,只是你自己良心不过去。君子可欺之以方,你明知道他性情宽仁,仗着他爱惜人才,愿意给你机会,所以跟着你到我这儿来。看起来他落入了你的圈套,实际上他坦坦荡荡,毫不惧怕,你却左右摇摆,无法下定决心。”


    刘邦拎着一片蒸好的腊肉送入口中,说话间不妨碍他吃东西。“别挣扎了,你已经输光了。心都不定,还玩什么刺杀?”


    “这腊肉有毒。”张良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淡淡道。


    “什么?!呸!”刘邦大惊,一口把肉吐出来,急道,“什么毒?太子吃没吃?”


    “我骗你的。”


    “……他骗你的。”


    刘邦旁边传来含糊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你好脏。”张良避开了这波恶心攻击。


    “就该吐你身上!”刘邦大声。


    “你们两个,好浪费。”秦国太子缓缓地指控,努力想爬起来,但头晕得很,明明神智很清醒,但就是死活起不来。


    “真是邪门了,以你的身份来说,你为什么会在乎粮食呢?”刘邦奇道。


    “以我的身份,不是更该在乎粮食吗?没有粮食,士卒与黔首吃什么?得不到他们支持,那不是得亡国?”李世民的脑袋抬起了一点,又沉沉地坠到胳膊上,陷入省电模式已久。


    刘邦笑了,指指点点:“子房啊子房,就冲着这句话,你服不服?”


    张良心绪百转,无话可说。


    “你们真的没在酒里下药吗?我好晕。”太子忍不住抱怨。


    “没有。”


    “就你这三杯倒,还需要下药?”刘邦摇头晃脑地嘲笑,“我只是没在酒里兑水而已。你是兑水的甜酒喝多了,稍微浓烈一点就不行了。你今晚睡这好了,我这有多余的房间。”


    “不行……阿父会担心的。”李世民理所当然地拒绝。


    刘邦和张良:“……”


    好无语,没见过这么腻歪的父子俩!


    第143章 父子夜话坦白


    张良和刘邦同时露出了牙疼的表情,刘邦受不了了:“你是三岁小毛孩吗?在外面过夜,秦王还会担心?”


    “那太子奔袭云中,果然是私自出兵。”张良确定了这一点。


    “什么时辰了?”李世民勉强撑着桌子坐起来,差点把桌子压翻。


    “诶诶诶——”刘邦这一晚上心都没跳这么快,着急忙慌地伸手压住,“我的酒,我的肉!”


    “啊……”李世民立刻放手,懊恼道,“有点控制不好力道。”


    张良也下意识帮忙按了一把桌子,虽然反应不够快,帮了跟没帮一样,但起到了点缓和气氛的观赏作用。


    “我刚刚想说……想说什么来着?”太子呆呆地懵了一会,大脑死机了。


    “这是个动手的好机会。”刘邦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撺掇道,“子房你要不是试试?”


    “我看你是想让我死在这。”张良没好气地开怼。


    “哦,我想起来了。我是想说,我要是宿在这,我的卫尉得淋一夜的雨,还是算了。”李世民拍拍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他好不容易站起来,就看见另外两人齐刷刷地注视着他。


    “你们都看我干什么?”他很茫然。


    “你……”刘邦吸了口气,“我愿把我心里信陵君的位置往旁边让让,把你搁上去。”


    “咦?”太子迟钝地疑问了一个音。


    “回去他们就不淋雨了吗?”张良问。


    “宫里避雨的地方比外面多,也比外面安全,不必那么警惕,可以放松点,也可以偷偷懒。”李世民随口回答,不过什么脑子,尽量平稳地迈开步子,“我真的得走了,你们接着喝吧。宵禁之后,路上禁止行走。子房还出门吗?要不要给你留道手敕?”


    “……不用了。”张良犹豫片刻,似乎有话想说,李世民便等着他。


    许久后,张良低声道,“燕使刺秦,与我算是有一点关系。”


    “多大的关系?”李世民忙问。


    “我与燕丹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


    “?”李世民把每个字都琢磨了一下,“就这样?”


    “就这样。燕丹一张口,就邀请我一起刺杀秦王。我说那不如同时刺杀秦王和太子,他说人手不足,我说人手不足就加派人手,多收买几个燕赵的刺客。他坚持非要刺杀秦王,我说太子更重要,他不听,我觉得他脑子有疾……”


    “噗”李世民和刘邦忍不住都笑起来。


    刘邦尤其过分,笑得捧腹捶桌:“哈哈哈,子房你是在演什么滑稽吗?”


    张良棒读的语气,生无可恋又恨不得全世界全都爆炸、所有人都去死的暴躁态度,偏偏神情还很淡漠,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反差。


    明明他不想搞笑,但就是很好笑。


    “我们不欢而散,我知道他肯定会失败,就没有掺合。”


    “这个计划不是你主使?”李世民确定了一下。


    “如果是我主使,我会让刺客都冲着你去。”张良尖锐地反驳,“只杀秦王没用,秦王前脚死,你后脚继位,对秦国来说毫无损失,韩国依然没有希望。”


    刘邦摇头啧啧:“太凶残了。”


    “匕首藏人头里,是你的主意吗?”


    “不。秦王有太阿和你,匕首太短,近战之时长克短,区区匕首,是不可能成功的。”张良甚至有点嫌弃燕国的计划。


    刘邦乐呵道:“别看我们子房谁也打不过,心里还是门儿清的。”


    那匕首换位置藏,也许是盖聂的主意,又或者是这千丝万缕的变化中,所导致的另一个结果。


    因为多了一个善战的秦国太子,燕丹不得已升级了刺客团队。他好歹也认识了李世民,为了稳妥换个法子也正常。


    就是因为怕先入为主,随便冤枉了张良,也想了解他到底怎么想的,李世民才亲自走了这一趟。


    李世民终于完全轻松下来,眉开眼笑:“我很高兴,这次的事,你没有参与。”


    张良后退了半步,像是受不了这种过分直白的坦诚,心情复杂道:“别这么快高兴,我虽未参与,但得知出事后,故意黄昏出城,其实也是想过引你上钩,要加害你的。”


    这大约是张良和燕丹最大的不同,燕丹一心只想杀嬴政,而张良从始至终都想对付太子。


    当然,他这个“对付”,也太有水分了,一晚上啥也没干。


    “论心哪有好人?我比较喜欢论迹。”李世民朗然一笑,“此事与你无关,我便能给阿父,还有我自己一个交代了。”


    张良想过刺杀李世民,那无所谓,毕竟也没动手。只要这辈子他没有刺杀嬴政就好。


    李世民脚步轻快得飘飘悠悠的,愉悦地向外走去。


    刘邦送他到门外,张良也跟了出去。


    “留步,外面都是雨,就别出来了。”李世民叮嘱。


    “你路上小心,我可不想一觉睡醒被秦王抄家。”刘邦半开玩笑道。


    “阿父没那么凶,你们不要对他有偏见。”太子嘟嘟囔囔地挥手。


    “行行行,你说的有道理。”刘邦敷衍了一句,揣着手一直看到所有黄色的伞全都消失。


    马车在夜色里渐行渐远渐无声,唯有秋雨潇潇,秋风瑟瑟。


    “我现在明白庞煖和李牧为什么会降了。”张良喃喃自语。


    “你第一天认识他吗?”刘邦转身向里面走,“秦国有这么一位秦王,又有他这样的太子,百年国祚还是没问题的,你还是别瞎折腾了。”


    认命吧,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秦国就是好命,代代明君雄主,这一代更是出类拔萃,万里挑一的主出了两个,历代以来所积攒的优势,都在此时爆发了,帮助秦国走向巅峰。


    夜色渐深,太子总算回来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立极殿,却看见了熟悉的玄色身影,顿时怔住,傻乎乎地左右看了看:“我走错宫殿了吗?”


    “没有。”嬴政回答。


    李世民拖着步子靠近他,一屁股坐在榻上,深沉地思考片刻,然后道:“我能不能不沐浴?”


    “饮了几杯,醉成这样?路都走不稳了。”嬴政上下扫视他。


    “我没有喝很多,才三杯。”他竖起两根手指,又连忙添加了一根,数了数,确实是三根,才自信地点头。


    很好,养了十几年,一醉酒回到当年三岁前。


    “发梢都是水汽,饮完解酒汤,去沐浴,等会我有事问你,白日里没有问完。”


    “哦。”李世民乖乖听话喝汤,晃晃悠悠拖拖沓沓摇走了。


    嬴政等了好半晌,差点以为这醉猫睡池子里了,才看见他溜达出来。


    “过来。”


    “阿父还有事要问我?”


    “刺杀的事,你早就知道?”嬴政冷不丁问。


    “我知道一点点。”李世民诚实道。


    “那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嬴政有点生气,但没有发作。


    “奉常有提醒阿父血光之灾吗?”


    “没有。”


    “老师也没有提醒我。我便想,这次应该不会见血,没有什么危险。”


    “这还不够危险?”嬴政瞪视他,“若你早点告知与我,今日之事便不会发生。”


    “那明日呢?除了一个荆轲,照样会有其他的刺客。燕赵人心不稳,多的是刺客,一时半会是杀不尽的。”


    “这个理由不足以说服我。”嬴政不悦。


    “我以为,可控的危险比不可控的危险解决起来要容易点。而我会尽全力保护阿父的。”李世民偷偷瞄他,认真地小声道,“章台宫是我们的地盘,四处都是我们的人,而我就在阿父身边,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虽有惊无险,但我连这样的‘惊’也不想有。你每一次都自诩有十足的把握,而把我蒙在鼓里,这样的感觉,我不喜欢。”嬴政深深地看着他,“若有万一呢?”


    “……”


    “你隐瞒了我很多事。”这才是嬴政介意的地方。“你幼年时什么都愿意同我说,长大了反而与我疏远了,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说。”


    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呢?太子不再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什么预言都往外秃噜。


    四岁,还是五岁?


    “我是你的父亲,你却反过来把我当孩子隐瞒,你觉得合适吗?”


    秦王耿耿于怀,太子唯唯诺诺。


    “阿父若是回到庄襄王时代,会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全部告知他吗?”他悄咪咪地问。


    “……”嬴政可疑地沉默了。


    人甚至无法共情一分钟前的自己。


    做父亲来说,他当然希望孩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所有秘密都告诉自己;但反过来,他若知道未来,愿意把自己所知的全部“未来”告知当时的长辈吗?


    这就未必了。


    尤其涉及几国邦交和战争的部分,如果太相信这所谓“未来”而出了差错,那责任可大了,麻烦也很多。


    嬴政沉默了许久,李世民主动道:“我让阿父觉得不安了吗?”


    嬴政嗯了一声。


    “万事万物都在变化,阿父早就知道,我根本不会预言,也不会算命,我不过是像阿父知道百年前的事那样,知道一些现今的事罢了。这些事未必是真的,故事里的人也会发生很大变化,我怕说出来会误导阿父,造成更糟糕的后果……”


    他来到这个世界,都十二年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事与事之间的联系,已经变了很多很多了。


    “然,我还是想听你说。”嬴政坚持,“我不希望你我父子之间,日后因为这些事生出嫌隙。”


    两个同样都喜欢占据主动权的人凑到一起,彼此碰撞,产生分歧,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无法求同存异的话,就只能有人退让。


    这些年,嬴政退让的次数要多很多,心都磨圆了,嘴也磨利了,遇到这种让他不高兴的事,直接就抓着太子问个清楚。


    彼此摊开了,再寻求解决的办法,总比闷在心里好。


    李世民原先不大想说,因为说了荆轲刺秦,就不可能只说荆轲刺秦。


    一步退,则步步退。


    嬴政会问更多,他得回答得也更多。那牵扯得就广了。


    李世民犹犹豫豫道:“阿父一定要知道吗?”


    “一定。”


    “好吧……那我想想从哪说起。”


    李世民也愿意为嬴政退一次,哪怕这一次,退得很多。


    从哪儿开始说呢?这漫长的故事。


    第144章 嬴政睡不着


    李世民心底其实也松了口气,前世的事就没必要提了,把这一世可以说的部分,一股脑和盘托出。


    “那得从阿父你亲政之前讲起。我只是在说我知道的地方,就像《春秋》《竹书纪年》之类的,有真有假,阿父你自己甄别……”


    “嗯,你讲吧。”嬴政专心听着。


    于是太子就开始讲他前世从史书上看的故事,主要是《史记》和《战国策》,再掺和点其他的史料,从嫪毐之乱一路讲到荆轲刺秦,嘴巴都说干了。


    嬴政听得皱起了眉:“这差得委实有点远。”


    “是吧?已经差很多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拿这些东西来映照的话,无异于管中窥豹。要是用来打仗,更是纸上谈兵。所以我才没说的。”他还趁机为自己找补了一句。


    “那匕首本该藏在地图里,为何变成了人首?这样的差异,是否有因?”嬴政不确定,“与张良有关吗?”


    “他应该没有参与。”李世民也没说死。


    “应该?”


    “燕丹在咸阳待过几个月,子房也在咸阳,若他有意,出谋划策、传递消息太容易了,但此次刺客皆冲着阿父,全忽略了我,这不是他的作风。”


    “确实更像燕丹的手笔,他深恨于我。”嬴政权衡了一下,和李世民一样,也觉得果然还是燕丹的可能最大,大到接近百分百了。


    燕丹是真的恨嬴政。


    “你把张良揽于麾下了?”


    “还没有。”


    “还有你做不到的事?”嬴政似笑非笑,带着点上扬的轻快。


    “不要嘲笑我……”太子嘟嘟囔囔。


    “所以你就把张良放了?”


    “阿父好厉害,消息太快了。”


    “什么消息?这还需要消息?就你这个心慈手软的性情,能放的你都放了,除了战场上能果决些——不,连战场上,你都舍不得杀敌方大将。”


    “这不是为了替阿父招揽贤才,多多益善嘛。”李世民笑着辩解,“杀人容易救人难。打下来那么多土地,人心总要收服,人才也要重用,这样才能长治久安,不至于总是生乱。子房若真对阿父对手,我必杀他。既然没有,还是留下来以观后用吧。”


    而这是很漫长的过程。


    治天下,可比打天下难多了。


    “张良……”嬴政沉吟,“我会让李斯去查,他若真的干净,我不会为难他。”


    “好,阿父最睿智大度了!”


    “接着说,攻燕的事,后来如何了?”嬴政比较关切现下的战事。


    “在这个故事里,攻燕很顺利……”


    “现在也很顺利。”


    “燕王迫于秦国的压力,不得已杀了燕丹求和,但仍未阻止秦军的脚步。因为我们秦王要的,早就不是什么割地求和了……”


    一开始,嬴政听着这些,就好像看到了秦国的领土在不断扩张,再扩张,一口一口地吞掉六国所有的土地,尽灭其国,虽然有些许挫折,但总体来说,是很符合秦王的目标的。


    他听得很入神,几乎没舍得再打断,直到大秦统一天下,李世民就不说了。


    “后面呢?”


    “阿父确定还要听吗?”


    “听。”嬴政想一鼓作气,趁这个机会把想知道的都搞清楚,省得太子一次次先斩后奏,老是给他惊吓。


    “那我说喽。先说好,保持冷静。”


    “我很冷静。”


    一个时辰后,嬴政冷静地石化在原地。


    “……阿父?”李世民小心翼翼地唤他,“你还好吗?”


    “蒙毅!”秦王如梦初醒。


    “蒙毅今晚怎么也在?”李世民微讶。


    “臣在。”蒙毅迅速赶来,“王上有何吩咐?”


    “拿着寡人的手诏去隐官,取赵高的命。”嬴政匆匆下令,不容置疑。


    “诶?”李世民愣了愣,有种虽意料之中但还是措手不及的奇妙之感,就像点燃鞭炮时明知它响声会很大,依然会被那震耳欲聋的响声给惊到。


    蒙毅别无二话,领命而去。


    “你若早点说出这些,也不至于让这个畜生多活了十余年。”


    “呃……”


    “还有胡亥,难怪你不喜欢他,他不仅克你,他克寡人的大秦!”


    “阿父消消气,气急攻心。”李世民连忙给嬴政拍拍背,顺顺气。


    “还有那个刘季,果然也……”


    “刘季就算了吧,时势造英雄,如今没有这个时势,他是不会叛乱的。他这个人,很识时务,不会为了楚国覆灭要死要活,不用杀他,他很有用的。何况他刚为秦国立了功。”


    嬴政叫“刘季”,李世民就跟着叫“刘季”,顺着他的话头安抚安抚。


    赵高胡亥也就算了,死就死了,刘邦的话,李世民还是要拉一把的,这完全不一样。


    嬴政心口堵着一口怒火和郁气,忽然想到了孩子还小的时候,也曾说过“二世而亡”这样的话,当时说得含糊,如今时隔多年,再次重击了他的心脏。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接受这样的未来。


    “还有李斯……”


    明明刚刚还无比自然地提起让李斯去查张良,突然天上下了刀子雨,把嬴政割得体无完肤。


    嬴政是真的很欣赏李斯,一步步地赏识和重用他,君臣之间甚是相得,青山松柏,也不过如此了。


    李世民握了握嬴政冰凉的手,叹道:“所以我一直没有说,不是存心想瞒你,而是怕你知道了受影响。”


    太子重复了一遍他的所思所想,安慰道:“李斯也有诸多不得已之处……”


    他没有为李斯求更多的情,因为不需要。


    “算他功过相抵,日后继续为大秦效力。”嬴政很快就咬牙决定了。


    看吧,根本不需要。


    “为什么没有你?”嬴政疑惑,“这么长的故事里,从头到尾都没有你。”


    “唔……”因为本来就没有他啊。


    “你夭……”嬴政咽回了那个不吉利的词,心脏骤然紧缩,竟说不出话来。


    “所以说只是故事。”李世民笑笑,故作轻松道,“阿父不必太放在心上,这个故事从开始就已经改变了,那么结局就一定会改变。你会有很好很长、很圆满的一生,无论是为君为父,还是作为你自己,都不会再有遗憾的。相信我。”


    嬴政自然信他。


    为君也好,为父也罢,嬴政所能给予的全部信任,都系于他身上。


    这是秦王一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如珍如宝,如日如月,天底下再也不会有比这更优秀的太子了。


    嬴政心中翻涌的浪潮渐渐平息,宛如神话里女娲用五彩石补了天空的那个窟窿,于是整个世界的灾难逐渐消失。


    狂暴的洪水褪去,作乱的妖兽死亡,万物复苏,春和景明。


    忙碌了一天加半夜的太子捂着嘴打哈欠,然后打起精神问:“阿父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你去睡吧,明日还有明日的事要处理。”


    “你不睡吗?”


    “我等一下蒙毅。”


    “那我陪阿父一起等吧。”他又打了个哈欠。


    “这种小事,蒙毅做起来不会出差错的。”


    蒙二秘书只是身手稍稍差了点,在周围一群武将的烘托下,显得略微有点菜,办这种差事还是手到擒来的。


    “那你为什么非要等呢?”李世民托着下巴。


    “睡不着。”


    听完自己是怎么没的,大秦又是怎么亡的,哪个秦王睡得着?


    除了胡亥,他已经永远睡着了。


    “那我还是再陪陪你吧,不然你也太可怜了。”


    “乱用什么词?”


    ……


    两人叙了一会话,太子碎碎念:“突然好想吃驼峰炙。”


    “吃什么?”


    “西域的一种美食,取橐驼身上的驼峰,先腌一下,而后切成薄片来烤,烤到两面金黄,焦香焦香的……”


    嬴政听着听着,他的声音就越来越小,抑扬顿挫也变成了咕哝咕哝。


    “传信给吕不韦,让他给你带橐驼回来。”


    李世民的头一点一点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嗯了一声,倒在了熟悉的怀抱里,还挣扎了一下:“我不困……我还可以继续陪你……”


    “蒙毅回来了。”


    “他回来了吗?”太子猛然翘首。


    “他回来了。”嬴政不厌其烦地同太子说着废话,按着他的手,握住了。


    “赵高死了吗?”


    “死了。”嬴政看向轻手轻脚的蒙毅,听对方低声复命。


    父子俩的心总算都安定下来,太子沉沉睡去,秦王也舒了口气。


    夜雨潇潇到天明,接下来的几日都是大晴天。


    秋日的天空着实比其他季节都要显得清澈高远些,拂面的风也清清爽爽,舒适得恰到好处。


    胡姬带回了胡亥的尸体,经由太医令、廷尉府、奉常等三方尸检,最后一致认为,其实是病死的。


    “病死的?那燕国为什么要栽赃呢?实话实说不就好了?”李世民诧异。


    “本是热症,用错了寒药,猛药一下,小公子就不行了,燕国怕撇不开责任。”太医令推测。


    廷尉府一一审问所有回燕的从者,最后肯定了这个推测。


    胡亥被草草下葬,除了胡姬,没有谁真的伤心。


    芈夫人不知内情,很同情她的遭遇,时常带着鲜花果子去探望她。


    园子里的菊花开得正盛,大片大片的金色,像柔软的黄金流淌成丝缎,触手丝滑,花瓣有点绒绒的质感,漂亮得简直像假的。


    李世民随手摘了几支,抱了满怀,忙里偷闲地去看华阳太后。


    到了那里,却看见无忧也在。


    “你怎么也在这里?”他惊喜道。


    “谁叫你们父子都这么忙呢?”华阳太后忍不住抱怨,“王上也真是的,怎么什么事都找你?”


    “最近确实有点忙乱,不过现在闲下来了,我会多来看曾祖母的。”太子笑容明朗,胜过他手里绚烂的金色花。


    无忧很自然地接过他的花,剪去多余的叶子,规划不同的高度,和各色的花互相配合,高低错落地插在青瓷瓶里。


    这就更像一幅画了。


    “你们两个站在一起,就算一句话不说,也很般配。”华阳太后笑得眯起了眼。


    “我不在咸阳的时候,你时常过来吗?”李世民好奇地低声问。


    “三五天过来一次。”无忧笑盈盈,“太后思念你,夜里都睡不好觉,我就来陪她说说话,合些安神的香,赏花煮茶。”


    “多谢你。”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她轻轻一笑,“你来得正好,太后有床旧琴,音不准了,你来调一下。”


    “好,我试试。”他卷起袖子。


    她支使李世民太顺口,也太顺手了,看得华阳太后啧啧称奇,满眼都是慈爱的笑意。


    “真好啊。”华阳太后感叹,“比我和先君新婚时还要和睦。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成亲哪?”


    第145章 青梅竹马


    无忧本该脸一红,羞涩一下的,奈何不是爱害羞的小少女,面对这种长辈的打趣,都过于淡定了。


    为了掩饰自己没有脸红,她微微低头,帮他取下龙凤双色的玉佩。


    李世民更淡定。害羞?那是什么,能吃吗?


    “过几年的,燕国现在都没打下来呢。”他笑道。


    “跟燕国有什么关系?”华阳太后奇道,“一年灭两国,还不够啊?”


    “王翦和王贲将军都在燕国呢。”


    “那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这就不好说了。”


    “你不是最了解战事了?怎么估测不出来吗?”


    “今年怕是难,大约明年,燕国那边就能结束了。”李世民认真回答。


    “那到时候你们……”华阳太后催婚催得有点急。


    长辈的通病,年纪越大可能越明显。毕竟时人寿命偏短,长寿的终究是极少数,所以不由自主就会关心晚辈的婚配。


    “到时候就得考虑攻魏了。”李世民正色,“还早着呢。”


    华阳太后都听愣了,张口结舌:“不休息几年吗?这……这打得也太频繁了……”


    “曾祖母不用担心,我推算过,秦国吃得消的。以强胜弱,是王翦将军的强项,他很稳妥。”


    华阳太后默了默,踌躇道:“那楚国呢?是不是也在章程里了?”


    李世民和无忧不约而同地注意她的神色,放缓了手里的动作。


    “楚国是最难灭的,且得等几年。曾祖母若有想保下的人,都可以告诉阿父和我,我们会尽力帮你保全的。”他郑重许诺。


    “我的故人,都凋零了……”她黯然神伤,“楚王都换了三任了,我哪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与其说她对楚国还有什么留恋,倒不如说,她叹惋的,是自己美好青春的少女时光。


    岁月倥偬,那些旧日时光便蒙上了柔和滤镜,朦朦胧胧的犹如美梦,零零碎碎的回忆片段里,好像只剩下了快乐。


    时间过得越久,那份无忧无虑的快乐便沉淀得越浓郁,连自己都不知道润色了几分。


    故人的面孔都已模糊,不再真切了。


    “太后不必伤怀,心安处即归处。咸阳宫亦有太后喜爱的兰花,还有太后最喜欢的太子。”无忧柔声劝慰。


    华阳太后便笑了:“是呢。我虽不如宣太后豁达,但也不会碍你们父子的事,攻楚的事尽管去做吧,不必顾及我。”


    这就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了。


    “曾祖母之智慧,与宣太后不分伯仲。”李世民盛赞,又宽慰了长辈几句,而后和无忧说小话。


    “猫爪不戴了吗?”她低声问,“这玉未曾见过。”


    “阿父刚送我的,蓝田玉,乍一看跟太极图似的,少府雕刻了很久,就成了龙与凤,和我今日的衣裳更配,就把猫爪搁置了。——铜钱今天有过来吗?”


    “趴在莲池那里喝鲜鱼汤呢。”


    鱼还是活的,水灵灵地游来游去,那鱼汤可不鲜美吗?哪只猫受得了这个诱惑?


    李世民兴冲冲地抱着琴,也坐到莲池边上,一会看鱼,一会看猫,一会再调试一下琴弦。


    华阳太后宠溺地跟出来,让人摆了两桌颜色鲜艳的果子点心,拿着无忧送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扇扇风。


    “还能修吗?”华阳太后问。


    “这琴弦都没有弹性了,好多年了吧?该换掉了。”李世民按了按僵硬的弦,挑了一下,闷闷的声音难听得很,没有调的价值了。


    “确实好多年了,是成亲那年,先君赠我的。他在的时候,会帮我换弦,他不在了,也就没有再拿出来。近来收拾旧物,又看到它,便想问问你,这琴还有修的必要吗?”


    修琴的事,少府专业的人多了去了,但华阳太后没有叫人过来,也不想把琴交给别人,便拖到太子来这里了。


    “这得修了才知道。”李世民只是一笑,积极的半吊子开始动手拆弦,偷偷摸摸查书,再偷偷摸摸问无忧,煞有介事地忙忙碌碌。


    铜钱猫也忙,忙着用舌头舔鱼汤喝,爪爪不安分地探探水面,眼巴巴看着近在咫尺的鱼儿。喵喵的叫声和刷刷的水声彼此交错,直到喝水喝饱了,它没吃到一条鱼。


    它比猫猫要笨些,抓不到鱼,也打不过喜鹊,也就一身类似豹子的花纹能唬人。


    树上的喜鹊嘎嘎地嘲笑它,引来铜钱愤怒的瞪视和咕噜噜的低吼。


    鹞鹰从天而降,爪子猛然踩踏在喜鹊背上,把得意忘形的鸟儿吓得魂飞魄散,仓皇逃窜,羽毛被勾飞了好几根。


    “啾……”青云松爪松得很快,也不去追,气定神闲地落下来,还顺嘴叼了片空中落下的羽毛,歪头送给它的主人。


    宫里的鸟儿,未经允许,青云是不吃的,这些都是它的玩伴。至于玩伴们是怎么提心吊胆的,它才不关心。


    “去玩吧。”李世民给它顺顺毛,接过羽毛,放它走了。


    胖乎乎的黄猫喝了一肚子水,咣当咣当地晃着大肚子,走到华阳太后边上,撒娇地摊成猫饼,黏糊糊地去蹭她的手,得到了一盘脆脆的小鱼干和一碗水煮放凉的鸡肉,还有两个生鸡蛋。


    铜钱一个,青云一个,都会自己开鸡蛋吃,只是铜钱要慢一点。


    青云本来不饿,闲着没事干就在旁边散步,帮李世民啄断难解的旧弦,又帮铜钱啄破鸡蛋壳,有一搭没一搭地叼着鸡蛋液吃。


    “铜钱是不是又胖了?”李世民随口问,“你们还能抱动它吗?”


    “只是毛长而已,哪里胖了?倒是你,瘦了好多,小孩子要多吃饭才能长得高高的。”


    “我不是小孩子了。”


    “那也要多吃饭。来,先喝碗参鸡汤。”


    “不是要修琴吗?”


    “不急,先吃点东西。你慢慢弄。都放了二十多年了,也不在乎再多放几天。无忧也过来,坐这里。”华阳太后就这样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招呼他们去吃东西。


    她喜欢看他们坐一起,仿佛一动一静,截然相反的性情气质,可是却无比合适。


    投喂完熬了很久的参鸡汤,又喂了好几种温热的点心,华阳太后心情甚好,开始煮茶。


    秋日现成的桂花,摇一摇花树,就会落下无数小小的金色雨点,芳香四溢,扑面而来。铺几层麻布,或两人在树下兜着,便能得到一年都用不完的桂花。


    铺开来晒干,花色收缩委顿了少许,收起来放在密封的陶罐瓷瓶里,随用随取,用来做糕点和烹茶再好不过了。


    干燥的桂花洒在茶汤里,甜蜜馥郁的香气便蒸腾而上,袅袅娜娜地传入每一个人加一只猫的鼻尖,动人心弦。


    “歇会,饮杯茶。”华阳太后笑道。


    李世民苦恼地看向手里刚拆完的琴弦,微微抱怨:“再耽搁,我今日就做不完了。”


    “明日再做也一样。”


    “那不妥,正好我今日有空闲,不能拖到明日。”


    “又不是什么军国大事。”华阳太后催促他,“等会儿再装个新琴弦就行了。”


    “没那么简单的。”李世民嘀嘀咕咕,只能又坐过去喝茶。


    无忧莞尔一笑,陪同在侧,捧着白瓷杯,悠然地浸在秋风和桂花香里。


    饮完茶,又去折腾琴。她把书卷摊开给他看,纤秀的手指点点那关键词句和旁边的图画,小声道:“这是我在太学受业时总结的,不一定准确。”


    “张苍师兄研究的?我当时受业的时候怎么没有?”


    “这两年才有的,你很少去太学了。”


    “他们都还好吧?我明日就去看看荀先生。”


    “都还好。”


    “你呢,最近也好吗?”


    “交了个富有的新朋友,见识了不少巴蜀的菜式。”


    “巴清?”李世民打量着宦者送来的新弦,猛然转头。


    “嗯,清很善于经商,已经把枳县的丹砂卖到咸阳来了,正有意向王上捐供万斤,以备地宫之用。”


    时人视死如生,国君的陵墓通常在继位的时候就开始修建了,一直修到死,所以秦王的陵墓也已经修了十几年了。清想砸钱买个名声,无可厚非。


    有钱,任性。


    “她想走通你的关系?”李世民了然。


    “枳县是你的封地,这么大的事,自然该报备于你,她已经递交了文书,只是你与王上都太忙,所以一时没有顾及到她。我想着,有利无害的事,告诉你也无妨。”


    无忧很有分寸,但凡此事对李世民有一点不利,她就会婉拒了。


    “嗯,确实是好事,反正捐丹砂的是她。到时候表彰一番,也能引人效仿。”


    他轻轻松松地答应下来,而后一点都不轻松地把纤细的蚕丝线穿过弦孔,打结调整,拉弦缠绕,按部就班地一根根上好,缓慢拧紧调音。


    这个过程很漫长,但华阳太后一点也不着急,她很乐意就这样悠悠地给他扇扇子,好像这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玩意儿,比秋风更凉爽似的。


    无忧帮他固定琴弦,抚平拉直,一遍遍听着每一根弦音准不准。


    “徵弦是不是紧了点?”


    “略有一点,但新的丝弦都会如此,需得静置一两日,多次调整,才能稳定。”


    “你看起来比我精通多了。”


    “我只是恰巧看过旁人……”


    华阳太后听着听着,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鉴于她的笑声实在开朗,把追着尾巴跑的铜钱猫都惊到了,停下来朝她看,李世民与无忧也一起抬头望过去。


    两人一猫,俱很懵逼。


    “哪里不对吗?”李世民疑惑。


    “不……没有哪里不对。”华阳太后用团扇掩盖,依然笑意不减,“我实在是很想看到你们成亲后的样子。”


    “曾祖母莫要着急,你定然看得到的。像庞煖将军和荀先生一样,长命百岁。”


    “借你吉言。”华阳太后笑眼弯弯,风姿如昨。


    新弦换好之后,这被清理干净和保养修复的旧物便焕发出了新的光彩,就像重新活了过来。


    华阳太后很欢喜:“明日可要过来,再帮我调音。”


    “好。”李世民一口答应。


    “你也来,我喜欢看见你们两个在一起。”华阳太后看向无忧,温温和和道。


    “无忧知道了,明日会准时过来的。”她应了。


    他们结伴离去,第二日又同时赴约,落在华阳太后眼里,便是世间最好的风景了。


    申时将至,铜钱猫猫祟祟地用爪子勾搭琴弦,李世民把它抱起来揉一顿,向华阳太后告别:“我得往荀先生那里去了,大家都在等我。”


    “那你去吧。”


    “要不要捎你一程?”他问无忧。


    无忧还没回答,华阳太后就笑道:“那你也去吧,同去同归。”


    这仿佛是种含蓄的祝福,李世民与无忧同时行礼离开。


    他一路将她送到王家,看着她进门,才去赴荀门的约。


    王离过家门而不入,尽职尽责地跟着太子跑来跑去。


    到了李斯家门口,正赶上廷尉急匆匆下马车,李世民不由一乐。


    “师兄今天这么早?都忙完了吗?”


    “这个时辰,太子可不可以不要问政务的事……”李斯愣是把抱怨的反问句说出了一股淡淡的心酸味。


    浮丘伯迎出门来,喜形于色:“你俩可算到了,我盯着那蒸蟹看半天了,眼睛都快看红了。快进来,就当是自己家,不用客气。”


    李斯更心酸了:“有没有可能,这就是我自己家……”


    兴奋的师兄弟们不理他,积极赶到螃蟹宴现场。永远走在蹭吃蹭喝第一线的赤松子也在,一看见李世民过来,就拉住了他的手。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很急?”李世民不明所以,想不出是什么事。


    “很急。”赤松子肯定。


    不知为何,李世民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之后,兵马俑般凝固的秦君团队里传来颤颤巍巍的一句:“太子刚刚说什么?什么叫二世而亡?”


    嬴渠梁极力冷静下来:“从秦国立国开始算,也不短了。”


    “那不一样!好不容易统一六国了,怎么能说亡就亡了呢?我接受不了。”


    “我也接受不了!”


    商鞅琢磨着:“战争停歇后,秦法就该改了,不能再用旧时法了。”


    张仪却道:“我以为是六国人心未归,贵族们仍想复国,想过从前人上人的日子……”


    两人在那讨论着,秦君们继续炸。


    “我就说那个胡亥有问题!哪有婴儿刚出生就能克太子的?太子可是紫微星啊,天命加身的,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克?”


    “死得好!”


    “呸!赵高!什么东西!”


    “政儿的结局也太惨了,我都不忍心听了,他怎么听得下去的?”子楚心有戚戚。


    “甚至是夏天……咸鱼……”


    “不许说了!”


    “扶苏,唉!”


    “还是政儿干脆,太子也太仁慈了,这样不行,以后被坏人欺负怎么办?”


    “谁被欺负?”白起都听愣了,“你们说的是战场上那个所向披靡的太子吗?”


    张仪马上来了新的兴致,悄声道:“你在战场上厉害吧?不也照样被欺负?”


    “……我是臣,太子可不是。”白起哽了一下,才回答。


    “太子是在邀名罢了。”张仪悠然而笑,“王上送十九公子质燕,太子反对了吗?没有吧。王上杀赵高,太子多说一个字了吗?也没有吧。所以不必为太子担忧,他只是爱惜他的羽毛,不愿意落下一根而已,实际上心里都有数。”


    “太子……”白起喟叹道,“我想,若是为人臣者可以挑选主君的话,等日后太子继位,选太子的人定然很多吧?”


    嬴小米咳嗽得很大声,试图盖过这句话,但其他人还是听到了。


    宣太后神情微妙:“若在一个时代,那我估计,诸位的臣子,也会有偷偷跑掉,改换门庭的。”


    不知道为什么,气氛忽然奇怪地紧张了起来。


    第146章 热热闹闹的螃蟹宴


    赤松子把李世民拉过去,以极低的声音与他说了一句话。


    李世民猝然色变,喜悦的心情荡然无存。


    “……当真?”


    “我还能骗你?要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我怎么会吓唬你?”赤松子无奈。


    “怎么会?明明看起来……”


    “嘘,你多陪陪老人家吧,没有多少时间了。”赤松子拍拍他的肩膀,提醒道,“别露什么痕迹。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已然是长寿了。”


    话虽如此,还是太突然了。


    赤松子拿着一堆吃食光明正大地溜了,回他自己的院子吃吃喝喝去了。


    李世民闷闷地坐到荀子旁边,眼尾好像都因为这打击而垂下去了。


    “何事令你烦扰?”荀子捋着胡子笑问,“可是燕国刺客的事?”


    “都传到先生这里来了?”李世民叹气。


    “坏事总是传得比好事更快一些,尤其这等骇人听闻的坏事。”


    荀子从容展眉,虽苍老瘦削,却好像永远昂扬向上,目光炯炯,怒斥犯错的学生时眉心时常蹙起,便皱出了几道纹路。


    这会儿尽数舒展,如同苍劲有力的榕树在吸收着太阳的光辉,枝条绵延不绝,数不胜数,尽管只是一棵树,却繁衍出了一个小岛。


    浮丘伯乐滋滋地给每个人发蒸好的蟹,因为人太多,便两两一桌,离得并不远,看起来颇为热闹。


    蒸蟹是最简单的做法,加点姜去腥,原汁原味,秋日蟹黄肥美,蟹肉甘甜,什么调料都不加就已经很香了。


    爱食物本味的就已经开吃了,优雅些的拿工具拆,不优雅的掰开壳就直接下嘴。


    “小心烫。”浮丘伯提醒刘交,又热情地端来各种调味酱汁,按住弟子的肩膀,“不用你帮忙。”


    话虽如此,刘交还是连忙起身,帮他四处放果子。


    “有没有人要醋?非兄肯定要,毕竟太子专程为非兄送过醋呢,还加了糖的。对吧,非兄?”


    韩非:“?”


    好好地吃着饭,都要被调侃一通,他一定要……


    假装没听见!


    李斯悠然接话:“非兄不爱吃醋,给他芥酱就行了。”


    “我、我什么都不需……”


    “那就放这儿了。你呢?”浮丘伯问。


    “我喜欢醋,给我一份就好。”


    韩非眼睁睁看着他们交流,拒绝的话说了一半,硬是没人理他,权当耳旁风。


    浮丘伯如风掠过,转眼就跑到毛亨张苍那一桌,谈笑风生。


    “非兄要与我交换吗?”李斯施施然道。


    “不!”韩非坚定拒绝。


    浮丘伯玩完韩非,转悠到荀子旁边,放下一小碗醋,然后对李世民笑道:“别耷拉着脸了,你要什么酱?蚳醢(蚁卵酱)怎么样?”


    “不怎么样。”李世民一口回绝。


    “你想要我这儿都没有。喏,梅子汁。”


    “今年的梅子是大丰收吗?”前两天刚喝完梅子酒,今天就来了梅子汁。


    “何意?你不喜欢?”浮丘伯抱怨,“就你最挑剔。”


    荀子耐心地摸摸他的兔耳朵,温声问:“你想要什么?让庖厨给你做。”


    “我要橙齑。”


    “什么东西?听都没听说过。你不会是在唬我吧?”浮丘伯斜眼。


    “橙子也好,橘子也行,新鲜的,捣碎了,加点糖、盐或醋,就这么简单。”


    “橘子倒是有,你等着。”浮丘伯顺手拿走隔壁韩非的三个橘子,“我很快就回来。”


    “诶?我、我的……”韩非咬着蟹腿肉,一脸懵逼。


    李斯忍着笑,接过毛亨递来的橘子,送给他。


    “吃完的橘皮放小筐里,我要晒干了用来制香。”张苍不忘交代。


    李世民剥了个橘子,连上面的白色的丝络都撕得干干净净,捧在手里,送给荀子:“先生请用,这是淮南运来的,比咸阳附近的好吃多了。”


    “原来太子也觉得咸阳的橘子不够好吃吗?”张苍失笑,“我们一直都不好意思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楚国地大物博,像现在的都城寿春、以前的都城郢都,屈原的故乡秭归,都是出了名的好地方,那边的橘柚又大又甜,汁水丰沛,连橘皮都比咸阳的要好剥,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李世民大大方方地承认。


    不过因为这段话里提到的三个地点都有点微妙,本是纯粹议论吃食的,也容易让人想歪到如今的局势上去。


    “楚国……”荀子一瓣一瓣地咀嚼着太子剥的橘子。


    李世民正襟危坐,聆听他的教诲。


    “日后把楚国攻下来,楚国的橘子,也就是秦国的橘子了。”从楚国入秦的荀子竟这样说道。


    “先生睿智,世民叹服。”


    “到时候四海一家,无分什么秦赵韩燕魏楚齐,天下大治,才是我辈最想看到的。”荀子笑眯眯地看着他,越看越慈祥,极爱而盼道,“我相信你能做到。”


    李世民不由动容,恳切下拜:“先生放心,我必不负先生教导。”


    荀子伸手扶他,笑道:“今日小宴,没有外人,何必如此多礼?”


    “先生……”


    “嗯?”荀子和蔼地垂询,“怎么有点不太欢喜?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先生的步履踏足过千山万水,可有什么最舍不得、最喜爱的地方吗?”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有些好奇。”李世民认真地抬眼。


    “容我仔细想想,我这一生,也算很长很长了,去过的地方很多,见过的风景也很多。若说最喜爱……二十年前,我可能会说是齐国的临淄,因稷下学宫在那里;十年前我以为是兰陵,四季分明,学风浓郁,是个安度晚年、著书立说的好地方;现在嘛……”荀子顿了顿。


    “现在如何?”


    “现在我最爱咸阳,因为你在这里。”荀子淡然含笑。


    李世民几乎瞬间怔住了。


    “荀师好偏心,我拜师都十几年了,还比不上太子后来的。”浮丘伯端着两个瓷碗,恰巧走到附近,表情和言语比不加糖的橘齑还酸溜溜。


    众人大笑,纷纷也跟着玩笑,做作地跟风起来。


    “荀师常教导我们尊老爱幼,太子年幼,你怎么好与他相争?”


    “论拜师的年头,我比你还早好几年呢。”


    “你看城墙的砖石,都是后来者居于上,先来的都被压到底下受苦了。”


    “人、人心本来就是偏的……”


    浮丘伯佯作不满:“太子是长子,秦王那么多孩子,怎么那些更年幼的没有居上呢?”


    “毕竟是太子,和其他公子如何能一样?”李斯正色。


    “通古,你有没有发现,你已经被秦法腌入味了,比酒渍的蟹胥(蟹酱)还入味。”浮丘伯一手蟹胥,一手橘齑,分别置于荀子与李世民面前。


    “有吗?”李斯大惊。


    “有啊。”


    “有、有点。”


    李斯唉声叹气:“那这辈子估计都这样了。”


    “过些年说不定会好转点。”李世民在这彩衣娱亲般的氛围里,若无其事地笑道。


    “哦?”荀子笑问。


    “多年之后,等老臣们退了,李斯师兄还是能混上丞相的。”


    “嗯,老旧之人,如物一般,年头久了终会腐朽,还是新的更好,年轻而有生机。”荀子若有所指,又轻轻抚过最小的弟子的兔耳朵,如沐春风,其乐融融,“与你们在一起时,我总觉着我自己都没有那么老了。”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家有先生这样的长者,时常教导我们为人处事的道理,是多么难得的事,我等受益匪浅,幸运至极。”李世民百感交集。


    “幸运的人是我啊。”荀子一一看向他的弟子们,就像种树的老农一棵棵触摸参天的树木,流露出十分的欣喜和赞赏来,“能得到这么多英才入我门下,皆能举一而反三,触类而长之,没有一个蹉跎岁月,沦于泥淖。我很欣慰。——尤其是你。”


    荀子的语气温和到了极点,每句话都带着笑意,慢悠悠道,“我来秦的路上,病了一场,车轮陷进泥坑里,不得已在茅檐下避雨时,无药可吃,却一心只想着,我一定到咸阳去。此生未至,死也不甘。很奇妙的,我这把老骨头,竟生生挺了过来。”


    这大约也是信念的力量吧。


    荀门自荀子而始,将这种上下求索、铆足了劲向理想前进的风格,贯彻到了死。


    “韩非过刚,不懂转圜,多亏你手下留情。”


    “我只是为了收揽贤才。”


    “那便很好。”荀子道,“通古圆滑多才,适合为官,如你所说,做到丞相不是问题,唯一需要担心的也就是能否善终了。”


    李斯起身道:“弟子当谨言慎行,三省吾身。”


    “时局造人,非你可控。不过,有太子在,应不至于走到那一步。”荀子示意他坐下,转头看了看平日里没那么突出的张苍和毛亨。


    “文成风雅,老来也是个锦绣人物,倒不必担心他。


    毛亨是最踏实的,遍览古籍,访遍山野,为《诗》做注,每一个不甚分明的字都要耗费好几日去查找甄别,竹简堆积如山,绳带都翻烂了,换了好几次新的……”


    毛亨谦冲俯首:“我辈识文断字,不就是为了将毕生所学汇集一处,传于诸生吗?”


    “是极。”荀子赞道,“眼见你们都坐于一堂,我此生也就圆满了。”


    他即便说完了,还要特地多言语两句夸夸李世民:“好孩子,得见你,我更是无憾了。”


    “荀师是不是把我们落下了?”浮丘伯挑眉,把刘交拉过来等夸,“杂活都是我们在干哦。”


    “是我的疏忽,怎么能把你们落下呢?”荀子忍俊不禁,“你就不说了,交儿……”


    “我怎么能不说呢?所有人都赞一通,独独没有我吗?”


    “你一直在我身边,每日都可以看见你,出则有你同行,入也有你相伴,是最最尽心的,我如何能忘了你?”


    浮丘伯这才乐了。


    “你收的弟子也很好,脚踏实地,不虚不躁,日后也会有番作为的。”


    刘交努力按捺住雀跃的心,忙行礼道谢。


    “今日不知怎的,话太多了些,忽然有些感慨。”荀子看着盘子里李世民拆好的完整的蟹肉,慈爱道,“我吃不了多少,你在长身体呢,自己多吃点。”


    “嗯。”李世民用力点头。


    “庖厨好像还有炸的粉蟹,我去看看好了没?按太子的口味做的,你们谁要?”浮丘伯边走边招呼。


    “怎么做的?”


    “先调味蒸好,再拆肉和蟹黄,裹了面去炸,应是酥脆酥脆的,太子好这口。”


    “那给我来一份。”


    “我、我就不要了。”


    “有没有汤饼?”


    ……


    温好的清酒香气隐隐,不及刚出锅的炸蟹受人欢迎,连荀子这年纪,都被金黄的外皮吸引,忍不住尝了两口。


    “你怎么不吃?”荀子奇道。


    李世民给林檎削皮切块,摆在荀子面前,闻言用这匕叉了一团炸蟹,一口咬碎,回得很快:“我在想,我都没有字呢。”


    “你便是取了字,也无人可以唤哪。”


    谁能唤太子的字呢?秦王吗?但秦王可以唤名,这字取了等于没取。


    “说的也是,但我还是想有一个字。”李世民跟师长撒娇太容易,他只需要这样认认真真地看着对方,说出自己的诉求,以“我想”为句式,最多充满期待地再补一个,“可以吗?”


    一般不会有宠孩子的长辈舍得拒绝。


    “那我得好好想想。”荀子自然也不舍得拒绝,“明德太文了些,祈安稍弱,你已有安定天下之能;景行,与你的名不大相称;济安合于名,又似乎不够郑重……”


    荀子想来想去,最后道,“你的字,有点难起。”


    “先生慢慢思量,我不急。”


    “好,我定为你取一个最好听的字。”荀子朗然长笑。


    “那我便等着先生了。”


    但李世民终究没有等到。


    第147章 在写什么?


    “在写什么?”


    “墓志铭。”


    “燕丹死了,燕王杀了他。”


    “哦。”


    “燕使刺秦,确实与张良无关。”


    “那很好。”


    “别哭了,不然这一卷,也等于白写。”


    嬴政一边想着这么大人了还这么爱哭什么毛病,一边无可奈何地坐在李世民旁边。


    那一卷祭文上斑斑点点,水迹晕开了墨字,洇出毛边般的质感,像草叶的纹路,不再那么清晰。


    “我重写吧。”李世民信手揉了这张纸,头也不抬地丢进废纸筐里。


    “年高德勋,无疾而终,在众弟子陪伴和簇拥下,于睡梦中含笑离世,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嬴政淡淡道,“不是吗?”


    “我知道。阿父不必太在意,我其实并没有多难过,只是天生泪水多。”


    嬴政同意这个说法。太子从幼小到半大,哭了那么多次,再没有谁比嬴政见过的眼泪多了。


    “比起你所说的故事,荀子还比故事里多活了八年。晚年无痛无灾,无难无祸,临了你们都在身边,还能品尝美味佳肴,和乐安详,没有多受一点罪。如果可以选择,任谁都希望自己能这么幸终。”


    “嗯。”李世民擦擦脸,稳住呼吸,悬腕挥毫,落下一个个堂皇正大的文字。


    他早已不是那个因为猫猫去世就哭到停不下来,怎么哄都哄不好,夜里还要抱着枕头,去找嬴政贴贴的孩子了。


    他已经可以消化身边人离世的哀恸,并努力维持表面的冷静。


    “维秦王十八年,岁次辛未,季秋之月。学生世民,谨以清酒庶羞之仪,敢昭告于先师荀子之灵……”


    这字体写得非常肃然整齐,恭恭敬敬得像敛着衣袖的儒生,几乎认不出是太子一贯洒脱飘逸的风格。


    嬴政就这样凝望着他端端正正写字的姿态,鬼使神差道:“将来,总会有那么一天,你也会这样哭着写我的墓志铭……”


    李世民的笔一歪,划出乱糟糟的笔画来,蓦然转头,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阿父在说什么?”


    “说生死。”大抵是章台宫那刺客的刀逼迫到了眼前,嬴政竟早早开始考虑起这件事来。


    “你不过而立之年……可是哪里不适?马上传太医来看看!”


    “突发感慨罢了,如今天下都未定,想这些也委实太远了。”嬴政见他惊慌失措,立刻改口,收回刚刚的话。


    “真的没有生病么?”李世民不放心。


    “没有,我康健得很。”


    “既如此,又何必吓我呢?”李世民嘟嘟囔囔地抱怨,又扔了一个纸团。


    “是你吓我在先。”嬴政冷静反驳。


    理亏的太子埋首写字,努力一气呵成地写完。


    而后仔细看了一遍,才道:“阿父不求长生了吗?”


    “你不是都说过了?一帮骗子。”嬴政提起来仿佛还有怨气。


    很多君主晚年嗑丹药,其实没几个真的相信自己能飞升成仙、长生不老,要真有这本事,那些方士自己怎么没长生?


    不过是求个心理安慰罢了。


    就像拜财神的人那么多,真的有人以为自己能一夜暴富,从此财富自由吗?


    但依然要拜,依然要求,这样似乎就尽了人事,而后听天命罢了。


    万一天上掉馅饼了呢?


    因为人寿太短,而他们想做的事却太多,无论如何也不放心,不甘心,便去向传说中的神仙求一个长长久久。


    嬴政其实是想多活几十年,继续稳固他的宏图伟业;李世民上辈子晚年被病痛折磨得受不了了,死马当成活马医而已。


    嬴政要更惨些,这个时代巫祝与方士盛行,迷信之风大行其道,嗑丹药就跟潮流一样,闭眼吃就是了,只要吃不死,就是好丹药。


    要是吃死了,也可以吹是羽化登仙。


    偏偏嬴政老被方士骗,骗了又骗,比楚怀王被骗得还多,简直刊登“史上被骗的帝王榜榜首”。


    骗了就算了,方士们不仅卷钱跑路,还要大声蛐蛐嬴政,四处非议,引发舆论风波,堪比咋咋呼呼的营销号。


    那场被后世口诛笔伐的“焚书坑儒”中的“坑儒”,多半都是方士。


    李世民是不赞成焚书的,堵不如疏,这种手段虽然强硬,但只会引起所有读书人的愤恨与仇视。


    “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之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那唱个《无衣》都得拉到市场处死。


    骗人的方士该杀,但是一次性杀四百六十多个着实也有点离谱了,牵连太广,不知有多少无辜。


    不过这都是故纸堆里的文字,不是李世民眼前活生生的嬴政,所以这些想法只是这么轻飘飘地滑过去,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什么印迹。


    比起古书上那个陌生而遥远的“始皇帝”,他自然更爱他此生真真切切相处了十几年的嬴政。


    嬴政这个人,已然变了很多很多,不能拿那些残缺史料里的固有印象去衡量,否则对嬴政太不公平了。


    毕竟史料未必是真的,但他眼前这个人却做不得假。


    “别吃丹药就行了,吃了也没用。”


    吃了真没用,李世民亲身作证。


    嬴政不咸不淡地嗯了声,问:“怎么是你写?不该是李斯写吗?”


    关于这个,荀门内部也是谈论过的。都是博学的人,没有一个字写得不好的,连辈分最小的刘交,都写得一手好字。


    蟹宴那日的晚上,大家各自散去,李世民依依不舍地陪荀子说了很久的话,直到浮丘伯都打盹了,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就是那个夜里,荀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


    晨光熹微时,浮丘伯惯常来唤本该醒得很早的荀子,却见他还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只是怎么都唤不醒了。


    “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他们都让着我。”李世民低声。


    这甚至无关他太子的身份,更多的是因为年幼而深受荀子喜爱,其他年长的师兄们便不会与他争。


    嬴政按惯例加封赏赐,让太子前去吊唁。而惯例之外,太子也每日都去帮忙。


    “何日下葬?”


    “重阳。”


    到了九月初九那天,送葬的队伍还未出城就开始增加,原本只有荀门弟子和抬棺的,出了门便有太学的学子等候多时,问能不能跟随。


    “这般聚众,似乎不大(妥当)……”李斯本能地驳了半句,但也只有半句,到底情况特殊,便硬生生咽了回去,看向李世民。


    “太子以为呢?”


    太子不在乎,荀子的葬礼面前,谁要敢跳出来指责聚众不合法,他就能抱着嬴政哇哇哭,哭到现场改律法为止。


    谁都不许在这时候惹他!


    他能用眼泪把咸阳淹了。


    “让他们跟吧,卫尉离远一点,别吓着这些学子。”


    “万一有刺客……”王离急了,压低声音请示。


    “放心,来一个我杀一个。”李世民面无表情,“我很擅长杀人的。”


    “其他的卫尉都可以散开,我不能。”王离坚定道。


    他祖父上了战场,父亲也上了战场,便自觉责任重大,绝不愿出任何差错。


    “好。”李世民也不让他难做。


    因是师生关系,他们没有着斩衰齐衰的丧服,但尽是素色,腰间系了粗麻腰带。


    学子汇聚的人群里也有无忧、刘邦、张良等人,素衣麻带,缓缓地跟随着送葬的队伍,一直送出了城。


    过城门时,王离前去沟通解释了一下,话刚说完,蒙恬就过来了,使城门的守卫放行。


    “太子莫要见怪,实在是人太多了些……”蒙恬看向越来越多的人群。


    一眼望不到头,宛如一条浩浩荡荡的河流。


    “我怎会见怪?这是将军的职责。”李世民平静如水,“廷尉也在此,将军若不放心,可随时侦查。先生的墓,离这里不远。”


    蒙恬旋即派人护送这个长长的队伍,一直送到墓葬的地方。


    依山傍水,松柏随身,虽是深秋,也挺拔遒劲,郁郁葱葱。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跪在新立的墓碑前,深深叩首伏拜。


    拜那一抔黄土,拜那黄土底下长眠的尸骨与永不褪色的灵魂。


    “学生可否为祭酒献花呢?”有人这么问。


    “可以。”李世民颔首。


    少顷,这毫无温度的碑石前便多出许许多多花朵果子、酒酿书卷。


    有名贵罕见的菊花,也有路边摘的野枣,有香飘十里的金桂,也有万古长青的松柏,有手工编织的帽子,也有天然形成的石头……


    “节哀。”张良放下松枝。


    刘邦感叹道:“这可是喜丧了。要是我死的时候,有这么多人诚心诚意来送我,那真是死都值了。”


    “话虽如此……”李世民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们没有过多停留,因为后面还排了很长的队。


    凡有人上前鞠躬行礼,荀门弟子们便鞠躬还礼。


    日薄西山了,后面还有很多人陆续赶来,冒着犯禁的风险,也要送荀子最后一程。


    王离有点犯难:“回去还要时辰,耽搁太久,就要犯宵禁了。”


    李斯算着时间,心里也嘀咕,忙道:“真的得走了,不然很麻烦。”


    “我不走,我结庐而居,守先生六年。”浮丘伯指指附近搭建起来的草房子,已然做好了准备。


    “你是要效仿子贡吗?”李斯不大赞成。


    “即便是、是儒家,也……也提倡心丧三年即可。何必如此?”


    “冬日会冷的。”李世民斟酌道,“住在这里,容易生病。”


    “我身体好,扛得住。”


    “那我也陪老师……”


    刘交话还没说完,就被浮丘伯打断:“你就算了,此处离太学远甚,每日进城得早起半个时辰。草舍简陋,不宜居住……”


    众人踌躇着,好像不知道该不该坚定反对。


    李世民一锤定音:“刘交住城内,常过来看看,若是发现浮丘师兄病了,马上带他回去,不可一味糟蹋自己。”


    浮丘伯抗议无效,法家两位全力支持太子,儒家也多觉得心丧即可,冬天即将来临,不能因为子贡干过这事,就不管不顾地去盲从。


    这时,墨家巨子过来了,还带了礼物过来。


    地府小剧场18:


    蒙骜一脸懵逼地被张仪拉过来,问道:“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多人?”


    “秦君们表示不服气,务必要比一比谁最受欢迎。”


    “比什么?”蒙骜一愣。


    “比受欢迎。”子楚小声道,偷偷问道,“将军会站在我这边的,对吧?”


    “这个……”蒙骜不敢答应,悄悄看了眼向他使眼色的昭襄王嬴稷。


    嬴小米以其恐怖的在位时长,嚣张的存在感,大魔王般的地位,奠定了但凡人们提起“秦王”,那些赫赫有名的典故和成语里,其实一半都是他。


    “蒙大将军。”嬴稷笑眯眯地叫他。[哈哈大笑]


    蒙骜为难地退后一步,又被眼巴巴的嬴柱拦下了。


    “父王不缺人,要不将军投我吧,我缺,我很缺。”他守孝一年,总共在位三天。三天啊!拿头跟他爹比?


    嬴渠梁稳如泰山,和商君聊得火热,那叫一个水泼不散、火烧不断,谁也插不进去。


    谁都别想把商鞅从他手里拐走。


    嬴驷也稳,他不仅有媳妇,还有张仪,一下子拿稳了两票,谁比他更有优势?


    倒霉催的嬴荡指指自己:“我呢,我呢?没有一个人理我?”


    他继位才几年,嘎嘣被鼎砸死了,张仪就是他驱逐的,最后弟弟杀出血路继的位,哪有拿得出手的名臣武将?


    “一边玩猫去吧,有你什么事啊?”嬴稷很骄傲,“看看我舅父魏冉……”


    “过来!”宣太后把同母异父的弟弟叫走了,“你必须站我,不然我抽你。”


    魏冉不敢拒绝,跟着姐姐去了。


    “诶?怎么你也参加?”嬴小米猝不及防。


    “我怎么不能参加了?你敢瞧不起你母?”


    “不敢不敢。”大魔王立马改口。


    没办法,这是亲妈!亲妈要是当众给他一巴掌,他还敢还手不成?


    嬴驷也不和媳妇争锋,搞笑,泼辣彪悍得很,他吵架都吵不赢的,丢这脸干啥。


    “没关系,我还有司马错。”


    “司马错也能算?”嬴荡不服。


    “司马错怎么不能算了?”


    “你怎么不把樗里疾也算上?”


    “你别说,我正想算上。”


    “呸,不要脸。”


    张仪捅咕捅咕白起,贼眉鼠眼道:“你怎么不吱声?范雎可都来了,人家君臣凑一块去了。”


    “关我何事?”白起冷笑,“他都是个鬼魂了,难不成我还要斩个鬼魂?”


    “你也怪惨的,我们好歹是被继任君主解决的,就你是被自己的主君逼死的。”


    “……不往别人伤口撒盐你不舒服吗?”


    “有没有可能你就这一个伤口,人尽皆知?”


    白起愤愤地磨牙,忽然道:“我要选太子。”


    “什么?”


    “选谁?”


    “怎么还有太子的事?”


    “太子不能算,他还没继位!”嬴小米急了,立刻阻止白起跳槽。


    “我就要选太子。”白起才不管。


    “不行不行,太子不符合规定。”


    “就是就是,小孩一个,不许参加。”


    “怎么没人选政儿?”


    “政儿的满朝文武都活着呢,你等着吧,再过几十年,到时候全是他的人。”


    “那不一定,到时候太子手下人也不少……”


    众人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一位气质博学端雅的老者缓缓走过来,试探着问道:“方才那位鬼差让我往这边来……老夫荀况,请问这是何处?诸位又是何人?”


    “喵!”


    猫猫跟小人上学的时候,见过这个老老的大人!他一说话,猫猫就想睡觉。猫猫认识他!


    第148章 一起看星星


    墨家巨子与太子行礼后,送了麒麟与獬豸的石雕,一左一右地护卫在墓葬边上。


    “墨家反对厚葬久丧吧?”李世民问。


    “是,我墨家向来主张‘节葬’,最厌恶虚礼。”巨子这样回答。


    李世民看了看两座高大的神兽石像,诧异道:“这,节吗?”


    “我们这般要求自己,并不代表要要求所有人。”巨子还幽默地小声道,“王上修陵墓修了十几年了,难不成我们敢跳到王上面前,跟他说必须‘节葬’,不许弄这么奢华吗?”


    “也是。”李世民见师门无人反对,就收下了。


    而后像商量好了似的,诸子百家都来了。


    赤松子空着手,踩着木屐,溜溜达达过来转悠了一圈,感叹道:“风水不错,不愧是我选的地方。”


    荀门略有点无语,但也习惯了他不着调却又专业技能过硬的风格,这墓地的选址确实是听了他的建议。


    “我建议在东边空地撒点麦种。”赤松子一本正经道。


    “有什么说法吗?”李世民忙问。


    “有啊,那边草多,虽然现在枯了,但明春又会长起来。杂草丛生的地方蚊虫多,蚊虫多了则疾病多。浮丘不是要在这结庐吗?你们也不免常来常往。种了麦子,就得除草,那片地方就干净了。”


    赤松子煞有介事,弯弯绕绕的,居然还挺有道理。


    “彩!”有农家子弟忍不住赞道,放下一小袋麦种,“我们已经带了。”


    啊这……只能说不愧是农家,祭奠都带种子来。


    “此处松柏繁多,木易生火,需水克之,当挖一口池塘或一口井。”


    “挖井是为了吃水,什么木水火的,你们阴阳家哪天不神神叨叨,心里不舒服吗?”


    “噤声!墓前喧哗,实在无礼。”


    就这么一会,这几家已经快吵起来了。


    李世民眼皮微抬,没心情社交,索性像丢皮卡丘一样丢出了李斯。


    廷尉往前走了两步,脸一板,手一背,幽幽的目光扫过去,瞬间鸦雀无声。


    班主任死亡凝视,也不过如此吧。


    纵横家姚贾,被韩非坑过,也坑过韩非,相看两相厌,只拜了拜荀子,与太子说了两句话。


    “听闻从前赵国的丞相郭开被刺客杀了,臣可否问问是否属实呢?”


    “姚卿从何处听来的?”李世民不动声色。


    姚贾低眉顺眼,立刻道歉:“臣多嘴多舌,还望太子见谅。”


    “你若能告诉我这消息从哪儿来,我便能告诉你是否属实。”李世民余光瞥见蒙恬正带着卫尉,严肃地劝退还在往这边赶的人。


    人群的河流不得已调转方向,往城门的方向流淌。


    二十步一个卫尉,引路分流,秩序井然,并无拥挤骚动。


    “臣以前奉王上的命令,出使过邯郸几次,与郭开饮酒作乐,豪礼相送,也趁机在他府上安插了间谍。上个月中,臣收到了郭开身死的讯息,不知真假,也上报了王上,但王上直到现在没有回复……臣……臣到底有些忐忑……”姚贾苦笑,把两三分的不安渲染成六七分。


    “郭开确实身死。”李世民平淡地反问:“然卿因何忐忑?”


    “这……”姚贾迟疑,“重金贿赂郭开之事,是王上的意思,太子也是知道的。但郭开一出事,树倒猢狲散,他家中财富被门下洗劫一空,很多东西就对不上号了……”


    懂了,平不了账了。


    水至清则无鱼,姚贾手上到底贪没贪污谁也不知道,李世民也不想追究。


    “阿父事务繁忙,许是耽搁了吧。姚卿不必太过担忧,你是阿父派出去的,与郭开那种人怎么会一样呢?”


    李世民熟练地开启客气模式,温温和和地安抚几句,话锋一转,却又道,“不过姚卿也知道,赵地已然归秦几个月了,邯郸现在设郡管辖,大小事务都会上报咸阳。阿父与我对邯郸的事还是比较了解的,不会冤枉了任何一个清白之人。连那位公子嘉的门客,我们都没有相信燕国给他栽赃的罪责,也已经让其家人领回去安葬了。”


    “是,臣明白。”姚贾满脸堆笑,“臣回去务必再上一封奏书,将所有事情分说清楚。多谢王上与太子宽仁。”


    他似缓实急地走了,离开李世民的视野,才火急火燎地登上马车颠了。


    韩非从看见姚贾过来就皱着眉,皱到他走。


    “奸、奸滑之徒!”


    李世民与李斯都转头看韩非,后者毫不客气道:“此人必然贪了不少。你们都不理会吗?”


    李斯默默道:“我们廷尉府的案子已经够多了,没有命令又没有人告的话,我不能私自调查,这是越权,犯了大忌。”


    “倘若我……我告……”韩非脱口而出。


    “诶——”李世民迅速出手,捂住韩非的嘴,窃窃私语,“算了算了,师兄,他做的事,手上沾点油水是正常的,异国他乡也不大好查。”


    “正常?”韩非怒且不解,“朝中都是这样的人,岂非歪风邪气盛行?”


    “但朝中不可能没有这样的人。太学一立,就有成千上万的文士千里迢迢赶过来,难道都是一心求学的吗?自然不是,求学是真,求功名利禄也是真。谁不喜欢荣华富贵,名传天下?能淡泊名利的都是已经有了名利的人,穷困潦倒是没有办法淡泊的。那只是穷而已。”


    李世民娓娓而谈,松开手道,“姚贾出身低贱,穷了太多年,所以对钱财有执念,怎么都放不下。我和阿父都是知道的。只要他每次出使,都能把事情做好,哪怕贪了一些,我们都能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未免也纵容太过了。”韩非不赞成。


    “偶尔吓唬他一下,他就会吐出一大笔来,也挺有意思的。”李世民微微而笑,“就像吕侯一样。太学的宅邸就是吕侯自愿献的呢。有功之臣,可以略微忍忍,超出忍耐范围的话,就得我们廷尉出手抄家了。”


    太子与李斯微妙地对视一眼,纷纷避开。


    无忧与女伴放下了花环,却没有即刻就走,而是等在了一边。


    李世民看了一眼,就知道她们在等他,便走了过去。


    “太子尊安,这是枳县运过来的丹砂和其他礼物,烦请太子过目。”发髻间缀着银饰的女子大概拿出了她最素的衣裳,但银线暗绣的花鸟在罗锦上栩栩如生,不经意间还是显露出豪奢的家底。


    “怎么这个时候送过来?”李世民随口道,接过来却并没有打开。


    “本该早些送过来的,只是车辆众多,调度起来颇费了一番功夫……”


    “不,我是说,你送的太早了。”李世民笑道,“现在既不是年关,也不是阿父生辰,早早地就备了重礼,到了腊月你可怎么办?”


    “自然再送一份。”巴清毫不犹豫。


    巴清,巴为地点,清才是她的名,以封号官职地点身份等为姓,符合当下称呼的潮流。


    “正月呢?”


    “王上生辰,必得再送。”


    冲着巴清这种爱砸钱的大方,李世民确信,嬴政会欣赏她的。


    “前头的礼太重,后面不送了,我可能会觉得不满的。”李世民玩笑。


    “若能让太子记挂,那也是清的荣幸。”巴清爽朗道,“太子但凡有令,清可举家献之。”


    “那倒不必,竭泽而渔,以后就没鱼了。”李世民看看天色,神情愈加温和,“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你也莫要耽搁太久,更深露重。”无忧轻声细语。


    “嗯。”李世民应下,目送她们上了马车。


    他依然站在原地未动,那马车丁香色的车帘被一只手掀开,那张熟悉的面孔露出来,向他挥了挥手。


    无关的人逐渐散尽,赤松子离开前还塞给李世民一个卷起来的纸条。


    太子心里一紧,低声问:“又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你别紧张,回宫再看。”


    “哦。”他很听话地收了起来。


    黄昏的天光五彩斑斓,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层叠堆积,像神话里的仙山琼阁,鲜花着锦,尽态极妍。


    剩下的这几个人,依然恋恋不舍。李斯已经看了好几遍天色了,却怎么也没挪动步子。


    良久,毛亨喃喃道:“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荀师不在了,以后荀门就要散了似的。”


    “怎么会?先生不在,还有我啊。”李世民积极表示,“以后我就是荀门的家长了,你们有事都可以找我帮忙。”


    所有人齐刷刷地望向他,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呵,十二岁。”


    “你、你真的有点……”


    “好为人父。”


    “走吧,免得知法犯法。”


    “这么多松柏作伴,先生会喜欢的。”


    “我明日再来看先生。”


    “那我也来,到时候我去找你。”


    “我、我也过来。”


    几人说说笑笑,掩去忧伤之色,故作轻松,与浮丘伯交代两句,便从李世民边上走了过去。


    “嗯?没有人赞同我吗?”李世民不服。


    李斯顿了顿,见其他人都故意不接这个话茬,叹了口气:“太子你若是年长二十岁,臣会同意的。”


    “年纪小又不是我的错。”李世民咕哝着追上他们,一路上都在极力推荐自己。


    山上的松柏渐渐远去,而山下柳杨的落叶纷纷飘零,铺成枯黄的毯子。


    旧的时代好像落幕了一半。


    蒙恬带人守卫,卡着时辰放行最后入城的这一波人,还好没有超过时间。


    回到咸阳宫,李世民打开了袖袋里赤松子送的纸条。


    “咸阳待得有点腻了,我出个远门,四处看看风景,觅些新味。不必送,也不必寻,日后有缘,自会相见。”


    李世民怔然半晌,无话可说。


    怎么都走了?


    他虽知晓人生在世,处处离别,但每一次依旧会为此伤怀。


    李世民在立极殿呆坐了一会,心情有点低落,不知道该干什么,想来想去,决定去骚扰一下嬴政。


    反正这个时辰,嬴政也还没睡。


    但他到了北辰殿,竟然扑了个空。


    “阿父呢?”


    宦者令一秒都不敢耽搁,迅疾地给出准确答案:“王上在观星台。”


    “怎么跑那儿去了?”难得也有李世民到处找嬴政的时候,以往都是反过来的。


    他二话不说,就去找他居然不按时待在北辰殿的父亲大人。


    于是耳朵清静了一整天的秦王,就在专心观星的时候,被太子一嗓子打断。


    “阿父!我回来了!”


    “我听得见。不必开口,你的脚步我也听得出来。”


    “我得告诉你我来了。”李世民径直走到嬴政身边,问道,“今夜的星月有何出奇吗?”


    “无甚出奇。”嬴政瞄了他一眼,见他能说能跳,状态还不错,也就不是很在意,顺着他的话一句句回复。


    “那有什么好看的?”


    “静心。”


    “阿父的心不静吗?”


    “你话好多,每日这么多话,真的不累吗?”嬴政这个疑问持续很多年了。


    “多有意思啊,我喜欢跟阿父讲话。”李世民不知不觉就凑近他,整顿一下低落的心情,露出微微笑意。


    不开心的时候去骚扰骚扰嬴政,和他叽里咕噜说一串废话,绕着他打转,是李世民缓解郁闷的最好方法。


    反正不管李世民说什么,东拉西扯,胡言乱语,从天上飞过的那只鸟是什么鸟,到地上的野花是什么花,嬴政都会回应他。


    “安静,观星。”


    “不安静,星星会被吓跑吗?”


    “……”嬴政无语地睨他一眼,恨不得把他一脚踹飞到月亮上,免得他吵自己耳朵。


    “又出何事了?”


    “老师也走了。”


    “赤松子也死了?”嬴政一惊。


    “没有,老师是去周游列国了。”李世民忙解释清楚。


    嬴政不由瞪他一眼:“那有什么可难过?那种狡猾的老狐狸,还能把他自己饿着?有危险他跑得比兔子还快,你担心什么?”


    “肯定没有‘白兔’快。”


    嬴政的思路被李世民带歪了一瞬,很自然地回答:“不是所有的马都是‘白兔’,赤松子也该知道避开他国骑兵。”


    说完才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


    “今晚的月亮好小。”李世民仰着头,颇为不满意地嘀咕。


    “初九的月当然小。”


    “我小时候常常想,月亮肯定很好吃。”


    “好吃?”嬴政诧异。


    “黄黄的,脆脆的,像烤出来的薄饼,灰色的地方是烤糊了,有炭火味,一口咬下去定然很香……”


    “你饿?”嬴政直白地问。


    “没有啦。”


    “从小就馋。”


    “真的有人不馋吗?”李世民理直气壮地反问,“不好好吃饭,活着多没劲啊。”


    嬴政不想继续这个月亮好不好吃的两岁话题了,索性另开一个,不然等会就会听到诸如“星星甜不甜”之类的怪东西。


    “庞煖自请回云中了,我许了。”


    “这个时候云中都下雪了吧?很冷的,他吃得消吗?”


    “我召他问了,他说咸阳虽好,非他安心之所,恳请我成全。”嬴政不含什么褒贬地转述庞煖的话。


    “太医令怎么说?”


    “燃尽的炭火,没什么治疗的必要了。”


    “那阿父准备放他回去吗?”


    “可。”


    “这一走,下次收到的也许就是庞煖将军的死讯了。”李世民终是忍不住,随着最后一个字,轻叹了口气。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这些七八十岁的,寿命远超时代的耄耋老翁,文也好,武也罢,都曾热血沸腾,发誓要为理想奋斗终身,而今都走到了生命尽头。


    荀子一生颠沛流离,老了却安心留在咸阳城,每日与一群弟子们谈论礼与法,百家都在他面前激情辩论,神采飞扬。


    处处都是新的学子,新的学说,新的变化。


    荀子乐于拥抱变化,就像他牙口不好了,吃不了酸,也会品尝小弟子剥好的橘子,用蟹肉蘸橘齑,尝尝这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他没有执着于落叶归根,他的学说洒到哪里,弟子们汇聚到哪里,哪里就是他愿意待的地方。


    所以荀门没有人提出非要把荀子的遗体再运回赵国老家安葬。


    但庞煖不一样。他已经很勉强地走到尽头了,临了,还是想葬在他熟悉的城池里,任飞雪落满他墓上的泥土。


    秦王成全了他。


    “那李牧呢?”


    “他没有上奏。”


    父子俩都明白李牧为什么没有上奏。


    因为赵国这几个月,发生了七次动乱,全都打着赵嘉的名义,试图从内部串联那些降将和从前的赵臣,降而复叛。


    秦将们早有准备,迅速扑灭了动乱的苗头,没有引起大的战争,但总归还是不够安稳。


    秦国这边狠杀了一批挑事的,然后对被迫胁从的那些,大棒加蜜枣双管齐下,钱粮源源不断地送至,改城为郡,派郡守们多加安抚。


    这种情况,姚贾那种八面玲珑的纵横家还是很有用的,巧舌如簧,擅长瓦解对方联盟,钻空子搞分化,逐一破解。


    赵国人心也不齐,所以乱子不断,但没有强而有力的领导者,目前不成气候。


    所以李牧就被滞留下来了,暂时不能放他回去。


    “蒙武寻到了李牧的家人,已经在送来的路上了,想来他不至于有怨。”嬴政思虑得很周全。


    “不会,李牧想得通,不放他走,其实是为他好。等赵地安定了点,就可以——”李世民话锋一转,“让他参与攻魏了。”


    嬴政颔首同意。用人不疑,物尽其用,是他俩共同的风格。


    “太学祭酒,我准备让韩非接任。”


    “那可太合适了。”


    没有人比韩非更合适了,他一个人满足了嬴政想要的四个条件:荀子的弟子、法家代表、韩国公子、博学严明,让韩非上既是一脉相承,又能增强法家的力量,顺便还能彰显秦国用人之大度。


    而且,儒法两家若有争执,浮丘伯肯定第一个出头解决,就能把矛盾缩得很小,不至于扩大。


    “一切都很好,阿父却还在惦记那个故事吗?”


    “……”嬴政默了默,本不想回答,沉静片刻,还是低缓地嗯了个音。


    “刘邦向我推荐了沛县的一个狱吏,称其有大才,可堪重用。”


    “狱吏?”吏比官的等级要低,为吏的基本也就说明家世不高。嬴政并不在意臣子的出身,他只是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人。


    “萧何?”


    见太子笑眯眯点头,嬴政的心情顿时有点奇妙。


    这似乎是嬴政第一回 亲身体验“预言”的独到之处,虽不至于立刻大喜过望,提拔萧何做高官。——那没必要,大秦的朝堂现在也是人才济济。但基于这一点,可以试着给萧何一个机会。


    “既是狱吏,当对文书狱法有些了解,先提到李斯手下做卒史。只要他有本事,会脱颖而出的。”


    “阿父想得好周到。”李世民不吝夸赞。


    “姚贾去找你了?”


    “嗯。估计贪得多了怕人告。”


    “我给过他机会了,若不多交点,就去云阳狱过冬吧。”


    “那正好可以交给萧何来审。”李世民挑眉一笑,顺手拿出巴清给的礼物清单,交给嬴政,“这是枳县那个坐拥丹砂的豪商赠予我的……”


    嬴政接都不接:“那给我作甚?”


    “呃……给你过目?”


    “她要买官?”


    “这倒没有。”


    “违法?”


    “也没有。”


    “那便嘉奖一番,让她博名即可。我亦收到了她的礼,你不必在意。”


    “哦,那就行。”李世民把长长的礼单折起来,想了想,没有什么正事要说了,就又开始抬头看星星,漫无边际地瞎扯。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阿父宫殿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吗?”


    “算是吧。”嬴政瞅他,“你又想说什么怪话?”


    “秦王居住的宫殿名字来自《论语》,这种事居然一直没有一个人觉得哪里不对吗?”李世民古怪地疑问。


    “没有《论语》,北辰星不存在了吗?”嬴政毫不客气地反驳。


    “话虽如此,《论语》传播太广,提起北辰,很多人都会想到这句话吧?”


    “那又如何?我喜欢这个名字。”嬴政神情轻蔑。


    他对这世俗的礼法,有他自己的一套体系和认知,想遵守的时候遵守,不想遵守的时候看都不看一眼。


    不喜欢冕琉碍眼,上朝的时候就不戴;喜欢“北辰”之名,管你哪家的谁说过什么名言,就要给宫殿取这个名。


    “哪颗是北辰?北辰和紫微是一颗星吗?”


    嬴政没有什么观星的兴致了,敷衍道:“在北方,是。”


    “我怎么找不到?”李世民故意道。


    “你眼睛不好。”嬴政乜他一眼。


    “我的眼睛怎么会不好?我能看到北斗有九颗星!”


    “北斗不是七星?”


    “不是啊,真的有九颗,看我指给你看,那里那里,天玑星旁边,比较暗的那个点,仔细看……”


    嬴政真的顺着李世民的手仔仔细细观察了很久,确定自己真的没看到,狐疑地低头。


    “真的有九颗!等没有月亮的晚上,我们再一起看。”


    “还是算了,跟你一起,毫无观星的兴致。”嬴政果断拒绝,“你有点吵。”


    “我明明是怕你一个人寂寞,特意来陪你聊天的。”


    “是你自己心情不好就跑来折腾我吧?”


    “也有那么一点点。”


    ……


    嬴政深觉自己一天说的话,都没有这一阵多,转身道:“走吧,过几日带你出去散散心。”


    “只带我一个吗?”


    “我什么时候还带过别人?”


    “果然,阿父最爱的人就是我。”


    “……”有时候嬴政真的很想把太子的嘴巴给封上。


    他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第149章 你别惯着他


    庞煖的马车行至咸阳城外的亭舍时,便停了下来。


    故人和新友都在那里等着他,下着棋,煮着汤,其乐融融。


    “都说了不需要你们送了……”庞煖抱怨着,却露出笑来。


    “我正巧路过。”李牧道。


    “我也正巧路过。”李世民道。


    “这些马车也是路过?”庞煖指指点点。


    “过冬的委积,送给我们腿脚不方便的老将军。我希望他能熬过这个寒冬,并且常常写信给我。”李世民抬眼笑道。


    他一笑起来,这小小的亭舍好像都亮了起来,采光一下子变得好极了。


    “我哪用得了这么多东西?”庞煖慢吞吞靠近。


    李世民和李牧都站了起来,他连忙把手往下划拉:“我能走,不用你们扶,你们坐,坐好。”


    他们棋也不下了,定神目视庞煖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歪了一歪,又急忙稳住。


    三人俱松了口气。


    “谁嬴了?”庞煖揉揉泛酸的膝盖。


    “这局还没下完呢。”


    “我已经快输了。”李牧淡定地扔下棋子,拎起热气腾腾的盖子,盛了三碗醪糟桂花糯米团子,分别放到大家面前。


    “这又是啥?我闻着还以为是酒呢,原来是吃食。”庞煖用勺子戳戳,那圆圆润润的白玉小团子随之漂浮,滑不溜秋的,像珍珠似的。


    “是好吃的。”李世民笑眯眯,“吃饱了才好上路。”


    “一般这种话都是对吃断头饭的犯人说的。”庞煖忍不住吐槽。


    “是吗?”李世民想了想,“当初我好像没有对韩非师兄说过,好可惜。”


    你在可惜什么?庞煖与李牧纷纷看他。


    “我有听说那个吃醋的故事。”庞煖忍俊不禁,“太子着实狡黠。回过头来一想,秦欲吞并天下之志,太子好揽六国人才,竟从那么早就开始了,真是……”


    “真是什么?夸人怎么可以夸一半?”李世民充满期待。


    “高瞻远瞩,未雨绸缪。”李牧补充道。


    “还有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嗯嗯,就是这样。”李世民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你别惯着他。”庞煖都看不下去了,“看他骄傲的那个样子。”


    “不能骄傲吗?”李世民不服。


    “骄兵必败。”庞煖提醒。


    “这恐怕有点难。”李世民笑眯眯。


    李牧轻轻舀起几个糯米团子,金黄的桂花在黏糊糊的汤里荡漾,甜丝丝的香味浓郁地散开,还没有吃到嘴里,就已经想象得出是何等温热香甜的味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李牧的错觉,总觉得王离好像往太子手里的碗看了不止一次。


    有什么问题吗?是很普通的醪糟汤啊,酒味很淡,吃的时候几乎尝不出来。


    秋叶沙沙地不停落下,几场风雨后,树枝就秃了一半。


    咕嘟咕嘟冒泡的热汤,驱散了深秋的凉气,使人获得五脏暖热的力量,又能继续往前走了。


    “一定要走吗?”分别时,李世民拉着庞煖的手。


    “云中再冷,也是我的家啊。”庞煖叹息道,“恨不能晚生二十载,不,哪怕是十载,我也会像李牧一样,留在咸阳,听候差遣。只可惜我太老,太老了……”


    英雄落寞的悲哀,从不因为他年轻力壮时多么英勇而减少一点,甚至越发强烈。


    这个走路都慢慢吞吞,蹲下就起不来,腿脚迟缓笨拙得比乌龟还慢、连马都上不去的沧桑老者,谁能想到他当年率领五国联军,差点打到咸阳呢?


    “那……将军保重……”李世民又送出了几里,依依不舍。


    庞煖无可奈何地劝他回去:“我都这把年纪了,你就别惹我哭了。去吧去吧,回去吧,再送就送到渡口了。”


    又转向李牧,怨道,“你怎么也跟着他胡闹?我是回家,不是上战场,一个个愁眉苦脸的。”


    “路上慢点,到云中了,记得写信过来。”李牧只淡淡叮嘱。


    “你当我是小儿吗?”庞煖哭笑不得。


    “云中附近的邮绎还没有铺好,可弄些牛羊和鱼,走水路运过来,把信放里面,又快又方便。”李世民的主意很多,“反正云中牛羊多得吃不完,草原上的牛也不是耕田的。阿父喜欢鱼,鱼虾也不能少……咸阳这边正好给你们换些盐粮,支撑你们过冬……”


    “那咸阳今年就有吃不完的羊肉汤了。”李牧轻松道。


    “趁水路还能走,橘子和枣栗都还能送几船,柿子软烂,怕容易坏,先送一点试试,等做成柿饼了,我再给你多送点……”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庞煖一边心里叹气,一边却舍不得打断。


    好不容易等太子暂且说完,庞煖才找准了机会告别:“太子的好意,臣替云中领了,大恩不言谢,云中上下必记着太子的心意,绝不反复。——臣真的得走了。”


    李世民解下身上褐色的貂皮披风,将这毛绒绒的温度覆盖在庞煖身上,含笑道:“好了,你走吧。”


    庞煖无法不心神一震,几乎要泛起泪光来。


    “这……”


    “衣服本就是御寒用的,我又不怕冷,也不用往北赶路,将军比我更需要它。”


    庞煖便收下了,攥紧了衣襟温暖的绒毛,一时心潮起伏,难以言表。


    马车再度开动,这一次他们没有再随行,只是停在原地,看那几辆车碾过满地的落叶,由大变小,由小变无。


    以弓箭手的视力,都再也看不见一丁点儿了。


    “你能忍住别哭吗?”


    “什么?”


    “你哭了,我不会哄,周围这么多人,我会有点窘迫。”


    “……”太子悄咪咪擦擦眼睛,李牧别过头,权当没看见。


    “对不住,我食言了。”


    李牧转过头来,并不失望,而是镇定自若地问:“哪件事呢?”


    “难道我食言的地方很多吗?”李世民小声。


    “臣知道,并不是太子的错,毕竟秦王的意愿要大过你。”


    “不,是我和阿父都商量好的,不必为我开脱。”李世民坚决道,认真解释了一下为什么不能把李牧放回代郡。


    其实李牧是明白的,完全明白,但显然,太子亲自过来解释给他听,带着歉意,温和又真诚的,这感觉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与在云中时不同,李牧已经不会受宠若惊了,他甚至早有预感,因此并不惊喜,而是微微噙笑,专注地倾听,像钟子期在听俞伯牙鼓琴。


    “我知道,现在不回,是为了以后能长久地驻守。”


    他若现在回代郡,把蒙武换走,那代郡必然生乱。


    那些不甘的热血会泼洒在李牧面前,以命作桥,拿着公子嘉的信物,逼迫他做出抉择。


    “其实我应该感谢王上和太子。”李牧复杂地低声道,“替我做出了选择,使我不必瞻前顾后,难以两全。”


    他已经选择了太子,也已经选择了秦国和秦王,又要怎么面对那一双双不肯屈服的眼睛呢?


    唯有等,等这些热血凉尽,等赵地逐渐平静,等邯郸不再有动乱……


    “也许我终究是个懦弱的人……”


    李牧自言自语的喃喃被秋风吹散,太子仿佛没听到一般,忽然建议道:“看看时辰差不多了,阿父应该已经忙完了,我们去上林苑吧。”


    “我们?”


    “我们。”


    “臣并没有收到命令……”


    “你现在收到了。走走走,出发吧,我带你看看我养的大老虎和白罴。白罴生了一对小的,可以抱在怀里,很可爱的……”


    这话题和情绪跳转得也太快了,一点缓冲余地都没有的吗?


    于是来送老友的李牧,就被太子拉到了上林苑。


    “僚先生的兵书写得怎么样了?他最近好像常去找你。”


    “其实他想找的是太子你,只是你总不在,所以退而求其次。”


    “你可不是其次。”


    秦王又在那老地方钓鱼了,一群各式各样的水鸟立在树上或浅水边,有的单鹤独立,有的搔首弄姿,也有的大快朵颐……更有甚者,缩头缩脑鬼鬼祟祟活像做贼似的,蹲在石头上一个时辰都没动一下。


    李世民差点以为这目光呆滞的丑鸟是假的,他盯着那鸟看了好久,眼睛都快看酸了,那鸟还没动。


    太子暗搓搓拿起了弓。


    “你把弓给我放下。”嬴政眼皮一掀,冷漠阻止。


    “我就想吓唬它一下。”李世民讪讪地放下弓。


    他甚至连箭筒都没摸到呢。


    至于为什么没摸到,因为装箭的箭筒在蒙毅手里,一板一眼的,未经秦王允许,绝不能让太子拿到。


    李牧看得啧啧称奇,心里对秦王父子的看法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宛如在下雪结冰的道路上一个急刹车,飞出去的路线诡谲多变,谁也想象不出来。


    王离始终秉承着老王家传统,能不吱声的时候不吱声,主打一个听话。


    不过回家之后会不会和他妹妹聊起太子的事,那就不好说了。


    “你怎么不去吓唬你的胖虎?”嬴政斜睨太子一眼。


    “山君明明一点也不胖!”李世民强调。


    嬴政冷笑一声,嫌弃地赶他走:“你把鱼都吓跑了。离我远点,别在这碍事。”


    太子磨磨蹭蹭就是不走,还要嘴欠地多嘴道:“阿父,你已经半个时辰没有钓到一条鱼了,要不换个地方?”


    “不用你管。”嬴政要怒了。


    “好吧……最后不会又要用渔网捞吧?好奇怪,你小时候钓鱼那么厉害,怎么现在不行了呢?这湖里的鱼多得很,鸿鹄都吃撑了……”


    太子胆大包天地碎碎念,听得李牧都想笑。


    他没有真的笑出来,而是默默往后面退了两步。


    “滚!”嬴政真的要怒了。


    “我又不是蹋鞠,怎么能滚呢?”


    “……”嬴政深吸一口气,和蔼地看着他的太子,微微一笑,温声道,“你知道吗?钓竿除了可以用来钓鱼,也可以用来打烦人的孩子。”


    荀子的到来,使这个竞争一下子白热化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周围全是陌生的魂灵,但仔细一看,昭襄王他是有一面之缘的,还有只眼熟的猫直接跳到了他怀里。


    荀子猝不及防,伸手接了一把,那玄猫就大声喵喵咪咪地叫,好像在跟他热情打招呼。


    这么有灵气有重量的大黑猫,皮毛油润光滑,眼睛炯炯有神,碧绿碧绿的,也就只有宫里养得出来。


    荀子见过这猫好多次,一开始还问太子是怎么带出宫的,后来也就不问了。


    猫猫很懂事,太子受业时,它就趴桌上睡觉,半天也不动。一下课马上来精神了,伸伸懒腰就四处溜达,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还抓过好几只大老鼠,邀功般地丢荀子面前。


    “这算是束脩吗?”太子大乐,“我们猫猫好有礼貌。”


    荀子记得猫猫,便没有立刻离开,根据昭襄王和其他人的衣着,确定这是秦君的地盘,踌躇道:“老夫似乎来错了地方……”


    “没有没有,荀先生没有来错。”纵横家飞快走过来,拉着荀子向里走,“先生请看这里,我们正闲着没事干,观看人间的事呢。”


    “不敢当,阁下是?”


    “张仪。”


    “原是张子,倒是从未想过有机会得见。”


    “地府之中,见到谁都不奇怪。都是魂灵,并无时间。”


    “都滞留于此吗?”荀子疑惑。


    “那倒不是,投胎转世的也比比皆是,只是来生如何,谁也不能断定,若是成了牛马蝼蚁,又何如这般轻松自在呢?”张仪的嘴,无理都能辩出三分来,何况这话听起来还挺有道理。


    荀子便抱着猫,颔首赞同,被张仪引着坐在旁边,一抬头,正看见自己下葬的那一天。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浩浩荡荡,余恩不绝。


    荀子不由动容,只觉得这辈子毫无遗憾了。


    “真让人羡慕啊,再过百年,都会有人专程来献酒送书吧?”张仪感叹。


    嬴小米却问道:“荀先生准备投谁?”


    “投什么?”荀子茫然。


    张仪与他解释了一波,话音刚落,荀子就道:“我能投太子吗?”


    “不能!”嬴小米破防,“太子没有参赛资格,他还不是秦君!”


    “储君不是君?”白起冷笑,“哪条法令规定的?商君和张相觉得呢?”


    第150章 歪风邪气


    太子一溜烟就跑掉了,没给嬴政继续笑里藏刀的机会。


    王离赶紧向秦王行礼,跟上他家乱窜的太子。


    李牧微微犹豫,就听秦王的语气恢复了正常,从容且不容置疑道:“将军跟太子去吧,他好动,有将军在,多少还安分一点。”


    确定能安分一点吗?李牧抱有这样的疑问,但无疑,因为和秦王不够熟稔,他还是更乐于和太子相处,哪怕太子当着他的面去撸老虎。


    当一个八百多斤的生物,头长得像老虎,身体长得像老虎,尾巴长得也像老虎,那它应该就是老虎……吧?


    满地打滚是怎么回事?


    叠着爪爪趴在那儿等投喂是怎么回事?


    太子的手都欠欠地把两只老虎耳朵翻过来了,还只顾着吃鸡这合理吗?


    李牧默默地放下手里瞄准的箭,王离提到喉咙口的心这才放下。


    “放心,山君不咬人的,它很乖的。”


    “它……能在山里生存繁衍吗?”李牧着实疑惑。


    “有人喂的。两天没吃的,山君就会主动靠近囿人,趴下来等喂,一趴就是一个时辰,连猎犬都跟它熟了,所以上林苑这边也从来不会短了它吃的。”


    李世民一个劲地在那揉大猫耳朵,rua来rua去,逆毛撸一遍,再顺毛撸一遍,捏捏胖爪爪,再玩玩长尾巴。


    超大型的毛绒玩具任他揉捏,一口一口撕扯脱毛的鸡,细嚼慢咽地吃着,优哉游哉,情绪比秦王还稳定。


    李牧收起了他的弓箭,无声无息地靠近这贪吃的大老虎。老虎看都不看他一眼,无比专心地吃东西。


    耳朵后面那标志性的两个大白点,本该像眼睛一般警惕威严的,如今只剩装饰作用。太子拇指和食指掐成一个圆,正好可以把两个白点放进去,滑稽又可笑。


    “繁衍确实难了,人家母老虎看不上它,去年春被揍了一顿,今年又被揍了一顿,腿差点折了,后来它就放弃了。”


    “这样一算,这上林苑至少四只虎,安全么?”李牧问。


    “巡山的卫尉有弩箭和猎犬,但凡野兽有伤人的,当即射杀,不留活口。——这是阿父的意思。”


    “如此说来,蠢笨懒惰,反倒是活得快乐的必要条件了。”


    “你怎么可以这么骂韩王?”李世民乐了。


    “以虎喻韩安,未免高估韩国了,齐王勉强可以。”李牧慢条斯理道,“齐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国灭,连句话都没有,实在愚蠢至极。”


    “毕竟,针不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楚国竟也按兵不动……”


    “为了防止他动,我们可是联魏伐楚,陈兵了大半年呢。”


    “主力皆不在,楚国居然就这么被吓住了。”


    “一盘散沙,内斗都忙不过来,谁愿意出兵?”


    “也是。”


    大老虎吃了两只鸡,暂且不饿了,就用脑袋拱李世民的手,不仅毫无攻击性,甚至看上去还像幼虎似的,眼睛里全是清澈的愚蠢。


    李世民小时候喜欢用老虎的大爪爪当枕头,在它的肚皮上滚来滚去,用它的尾巴当被子,整个人都被毛茸茸包裹着,幸福地睡着大觉。


    不过醒来的时候,一般已经回到北辰殿的榻上了。为此幼年的小太子曾经神神秘秘地对秦王说:“我怀疑我有很神奇的本事。”


    “你是挺神奇的。”秦王阴阳怪气。


    “不管我在哪睡着,都会自动回到这里。”


    “你确定是自动?”


    “会不会是床榻之神送我回来的?”


    “什么神?”


    “阿父你想,日有日神,月有月神,社有社神,稷有稷神,上有天帝,下有后土……既然有这么多神灵,那为什么没有送孩子回家、保佑我不要掉到床底下的床神呢?”


    “因为是我抱你回来的。”嬴政毫无表情,已经习惯了这崽子的怪言怪语。


    “哦,那我封阿父为床神——哎呦,不可以揪我耳朵,好疼的;也不可以捏我的脸……”


    “你能拿我怎么样?”嬴政冷笑,左边捏两下,右边捏两下,把两边腮帮子的肉都揪起来,捏得红彤彤的,才罢手。


    不过那都是李世民五六岁的事了,长大以后就没有再被捏脸了。


    嬴政偶尔有点怀念,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大猫的毛毛被折腾得乱七八糟的,慢吞吞下水泡澡去了,就露出一个超大的脑袋,趴在水边的石头上,闲适得让人羡慕。


    撸完老虎的太子身心愉悦,又跑去祸害其他动物。


    骏马疾驰而过,在白罴妈妈惊起防御时,从它后面偷袭,勾着马镫一个歪身飞掠,上半身完全悬空,迅速逮住一只白罴幼崽就往马上抱,在幼崽的嘤嘤嘤和母白罴的怒吼咆哮里,撒欢似的跑远了。


    朱骧在前面跑,白罴在后面追,惊险刺激的追逐赛在上林苑上演,生怕嬴政看不到似的,一路从竹林跑到了河滩。


    “阿父!看我抓到了什么!”


    水鸟们被这剧烈的震动声吓飞了不少,一时间空中全是扑棱棱的振翅声和各种鸟鸣,高高低低,惊慌失措。


    事实证明,出去玩别带孩子,尤其这种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刁钻货色。


    嬴政习以为常地丢下钓竿,好整以暇:“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一个“又”字,道尽他平静表象下的无力和心酸。


    “白罴崽崽!超可爱的!”太子兴致勃勃,神采飞扬。


    虽说比起蔫不拉几像霜打的菜一般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嬴政更喜欢看孩子精神饱满、乐乐呵呵的模样,但有时候也真的会受够他的突发奇想和想到就是做到。


    “……它几个月?”


    “不知道,比铜钱重一点。”李世民掂量了一下,把软绵绵的黑白小熊抛出去,又准确地接到怀里,“它好干净,像新的一样,叫起来也好可爱。”


    白罴的幼崽一生下来跟老鼠差不多大,幼年期颇长,浑身上下都是圆的,圆头圆脑圆肚皮,那声音比小鹿都嗲,嗯嗯嗯嗯的,正好戳中太子的审美了。


    “母白罴呢?”


    “在后面追呢。”好生轻描淡写,“我有交代卫尉不要伤它。它跑着跑着就有点跟不上了,我还放慢速度等了它一下。”


    嬴政艰难地扯动嘴角:“是以你又想养这东西了?”


    “不,就是捡来玩玩。”他像吸猫一样把头埋进小熊怀里,拱来拱去,把可怜的小东西翻过来调过去揉搓一遍,故意把它耳朵抓住藏起来,放肆道,“你的耳朵不见啦!让我咬一口爪爪,不然就把你吃掉!”


    “……李牧呢?”嬴政木然看着孩子发疯,怀疑他是不是偷偷喝酒了。


    “哦,他趁大白罴追我的时候,把另一只小的捡走了。等会大的追过来,我把我手里这只还给它,就还有一只可以玩了。这就叫‘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引诱敌人离开老巢,然后趁乱抄家。”


    太子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忘把幼崽举高高,挂脖子上当小熊围脖。


    “这,也叫‘捡’?”


    “不然叫‘抱’?”


    “兵法是给你俩这么用的?”


    “嘻嘻。”


    “你在笑什么,你以为我在夸你?”嬴政气不打一处来。


    太子不语,只笑眯眯地把手里的毛绒团子向嬴政的方向一丢:“阿父,看蹋鞠!”


    蒙毅早有防备,半空中截停了一把,而后把那嘤嘤的毛绒玩具呈给他家王上。


    王离甚为钦佩,目不转睛地看着,下定决心要学会这一招。


    “给我干什么?”嬴政冷飕飕地瞪了蒙毅一眼,没有说出口,只用目光表示不满。


    “呃……”蒙毅看看秦王,再看看太子,抱着熊团子斟酌一秒,道,“其实挺干净的,也没有难闻的味道……”


    嬴政不为所动,抬眼往太子来的方向一瞅,气疯了的带崽母罴已经轰隆隆追过来了,尘土飞扬,惊起所有刚刚落下的水鸟。


    鸿鹄与鹤鸟,灰鹭与鸬鹚,全都飞离了原位置,连傻不拉几的夜鹭都飞走,换了个位置发呆。


    “王上,母罴冲我们过来了。”蒙毅道。


    “确切地说,是你。”嬴政垂眼,示意蒙毅手里抱着的那只罪魁祸首。


    蒙毅:“……”


    怨种竟是我自己!


    嬴政面不改色,动都不动,身边的卫尉已然围成了弓箭的包围圈。不过太子玩闹也是很有分寸的,不会让身边人陷入危险之中,轻轻松松地就打马从蒙毅那里取回毛绒团子,送还给它母亲,母罴就气哼哼地叼着崽子退去了。


    要不是嘴被崽子堵住了,肯定要骂骂咧咧。


    片刻后,李牧拿着另一只小熊出现了,淡定地交给太子,由着他骑马撸熊,尽情玩耍。


    “你怎么也纵着他?”


    嬴政就不明白了,这都谁带起来的歪风邪气,一个个纵容太子纵到这份上?


    “上之所好,下必甚焉。臣非是顺应太子,而是顺从王上的心意罢了。”李牧诚恳道,“太子年少,近来多别离,难免郁郁寡欢,王上心中挂念,想宽慰于他。臣自然要帮王上的忙,此乃为臣尽忠之本分。”


    好会说话!王离目光炯炯地听着,在心里记下来,这个他也要学!


    嬴政被说中了心事,确实也生不起气来。


    太子身边长者很多,都待他很好,但因年纪太大,无论怎么努力想延年益寿,也总有寿终正寝的一天。


    太子注定要一个接一个送走这些长者,荀子只不过是个开始。


    嬴政还压着一个更残酷的消息没有告诉他。


    政崽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跟兄长去游学探亲,一路上轻松写意的,毫无危险的感觉。


    至于为什么是兄长,大抵因为这人在靠谱的时候很靠谱,不靠谱的时候过分少年气,玩心太重。


    天上飞过一排大雁,他都要目不转睛看几眼,然后笑着问:“想不想吃雁?”


    “你能猎到?”政崽只是抱有合情合理的怀疑而已,几个呼吸过后,那本来在天上飞得好好的大雁,就被箭射中,径直坠落。


    “如何?”李世民等夸。


    政崽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年纪小没见过世面就是好,这一手箭术给他震惊得,凤眼都瞪圆了,显出几分符合年龄的天真无邪来。


    他才七岁,本就该天真的年纪,却被困在牢笼太久了。


    “你、你善于射箭?像养由基一样百发百中?”


    好可爱,李世民顿时笑得更矜持了些,装模作样道:“我虽未见过养由基,但想来不比他差,百步之外射中一片标记的柳叶,我也能做到。”


    “如此精通?”


    “当然,你不是已经看见了?等会我们就有大雁吃了,你说是烤着吃好,还是煮着吃好呢?”


    政崽努力想按捺住兴奋,但对更强武力的向往和追求还是溢于言表。


    “想学吗?”李世民转着箭诱惑他。


    “想。”政崽干脆地点头。


    怎么能这么可爱?李世民忍不住乐了。


    “那我教你。”他的心都要化了,“总有一天,你也会变成一个很厉害的射手的。”


    “比你还厉害?”政崽抬眼看他。


    “那可能不大,不过可以跟我一样厉害。”


    “为何?”


    “因为你以后要为王,上不了战场,没有什么生死攸关的机会给你进步,只能欺负欺负虎豹熊罴,那自然就不可能胜过我。”


    “你上过战场?”政崽微微诧异。


    “我刚下战场。”李世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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