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这算掉马吗?


    “我有一事,欲问孙神医。”


    “不敢当‘神医’之名,陛下请问,臣必知无不言。”


    “我看这针灸的人形图,穴位多达三百余个,很是奇妙。我想知道有没有哪个穴位,以力贯之可致昏而不致死呢?”


    “这陛下久经战阵,杀人之技应十分纯熟了,怎会多此一问?”


    “我不想伤人,故有此一问。”


    “自然,如当阳(太阳)穴、百会穴、鬼枕(风府穴)”孙思邈的手在那穴位图上缓缓轻点,移动,一一举例,“头颅上这些,稍微用力,就能致昏。”


    “这些容易没命吧?”某天可汗表示疑惑,“这几个地方一使劲,很容易就死了。”


    孙神医无奈道:“陛下,那是你对敌时下手太重了。”


    “哦,你继续说。头上的穴位都不算。”


    “那便是膻中穴,膻中为气海,肘击此穴可阻滞气血,清阳不升”他精准地点在图上人体两乳中间的那一点。


    “要是用箭呢?”


    “弓箭还是刀剑?”


    “都可。”


    “以陛下您的武力,怕是穿透至后背了吧?岂有活路?”


    “那还有吗?”


    “有。再往下是气海穴,脐下一寸半;关元穴,脐下三寸,此乃元气汇聚之地,外力冲击则气血紊乱,眩晕无力,瞬息昏厥。除此之外还有内关、三里”


    孙思邈尽职尽责地介绍完毕,不免好奇地问了句:“如今天下大定,四海升平,陛下连行猎都要被上谏,又问这些做什么呢?”


    何止行猎,追个兔子都要被叽叽歪歪,搞笑,好像他是个金贵又脆弱的瓷器,追兔子玩都能把自己弄伤似的。无语,很无语。


    “本来是想打晕魏征的。”某时常被气得要死的大唐皇帝陛下这么回答,颇为惋惜。


    “!”孙神医惊道,“万万不可!”


    “说说而已,不必当真。”天可汗笑眯眯。


    孙神医忙道:“陛下乃我大唐天子,一举一动皆为臣民表率,不可如此鲁莽,万一伤到臣下,实乃臣助纣之过矣。”


    “这都跟谁学的,我还什么都没干呢,就又助纣了。不是秦皇,就是汉武,昨天桀纣,今天隋炀哼,想想也不行吗?”


    “动念则易成行,臣为医者,悬壶济世,自当进谏陛下,既非战时,便不可随意。”


    “嗯,神医言之有理。那有没有什么药物,能让人闭嘴晕倒呢?”


    行了一辈子医的孙思邈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叹了口气,先回答,再掐灭某只皇帝的念头,逐渐熟练。


    “若说药物,《吕氏春秋》有载,堇,辛而苦,有毒,现在称之为‘乌头’,生用害人,熟用大益[1]”


    李世民喜欢跟博学的医者交流,像打开了一个不一样的新世界。杀人与救人,毒药与良药,存乎一念,瞬息可变。


    那些路边田野随处可见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荒木,医者眼里都是有名有姓有用的良药,摘叶折茎挖根,这样那样地一炮制,就成了一味药材,从古老的医书里跳了出来,融入生活。


    他只学到了一点点,因为记性好,所以记到现在。


    当然到最后也没用到魏征身上。


    不过不可惜,因为李牧用上了。


    刹那之间,李世民凭本能计算着距离、高度、风速、铠甲的防御、弓箭的杀伤力而后弯弓搭箭,仗着无可匹敌的冲锋速度,从盾卒头顶飞越而过,再次撞开这一层围剿。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再精妙的阵法与布局,都挡不住玄甲军冲锋的攻势。


    李牧刚发现一般的箭破不了秦军的铠甲,马上就换了穿透力更强的弩,且毫不停息地赶到黄河渡口,算得丝毫无差,非常准确地伏击到了夜袭的玄甲军。


    弓弩扫荡,盾卒围阵,战车矗立,是这时代铁甲一般的对阵方法,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然而李世民的玄甲军却领先了这时代八百年,精锐所形成的冲阵能力,堪比太阿剑的锋芒。


    凭你有千千万万的刀枪剑戟,如何抵挡得了太阿凝聚的强横凌厉?


    李世民就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用他的弓,对上了李牧的弩。


    蒙恬与李信护在他左右两侧,紧随不舍,为他清空障碍。


    “要不是我们没带弩过来,还轮得到赵军嚣张?”李信气吼吼地劈开弩箭,眼疾手快,勇猛向前。


    确实,比弩,谁能比起过墨家?墨家的攻城弩和转射机往这一摆,围成一圈,那漫天箭雨的场景,简直惊心动魄,宏伟瑰丽,看得人眼花缭乱,心旌神摇。


    可惜太大太重,大都运邯郸去了,云中是享受不到这顶级待遇了。


    不过没关系,云中不需要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


    隔着箭与箭、刀与矛、盾与马、活人与死人,李世民与李牧对望,手里的弓与弩,没有一秒停止过攻击。


    “嗖嗖”的破空声不绝于耳,箭尖被箭尖撞歪、被刀刃阻挡、或撞击铠甲、或伤及战马,均没有达到李牧的目的。


    单人弩只有十支箭,一次最多射三支箭,三轮过后,李牧的手里就只剩下了一支箭。


    巧的是,李世民手里也只剩了最后一支。一支奇特的乌羽箭,用了一小簇乌鸦的羽毛,在这样的月色下,几乎看不出五彩的流光。


    纤细的月牙弯弯如钩,仿佛死神的镰刀,冰冷地挂在二月底的夜空。


    李牧进入了李世民的射程之内,反之亦然。


    他们几乎同时出手,清空了手中的箭匣。


    双箭交错而过,纷纷击中目标。


    “将军!”


    “客卿!”


    两边的将士急切地围拢,各自关心他们的主将。


    “我没事。”李世民拔出胸口的箭,淡定地感觉了一下,还有心情转了一圈手里的箭,“没流什么血。他伤得重,气力不足,连番作战,不眠不休,又拖到现在,意志再强,身体也跟不上。”


    可不是吗?从被迫离开代郡开始,李牧哪有一点喘息的机会?箭法再好,身体也得跟得上啊,不然是根本透不了李世民的铠甲的。


    “那李牧”蒙恬眺望了一秒,李信就已经冲过去了。


    “膻中穴加乌头,铲形箭簇,命中则放血,不会造成贯通伤,也没有倒刺或血槽,但有毒。”李世民耐心地解释了一句,长刀所向,顺手割首,甩了甩刀锋上鲜红的血,“我用的分量很小,毒性不强,但见效极快,容易深入血脉。我和夏无且拿兔子和野猪都试过,试了很多次。”


    他甚至朗声提醒赵军道:“我的箭有毒的,你们最好赶紧带你们将军回去,不然他活不过今晚。”


    李世民一般不用毒,这也是难得的特殊情况,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让对方失去战斗力。


    李牧倒在了战车上,很快便毒发昏迷。


    赵军失去了指挥的主将,在骚乱中仓促撤退,原本层层封锁的阵型便乱成了一锅粥。


    可以理解。蒙恬暗忖,要是重伤的是他旁边这位,秦军也会乱成这样的。无关军队的素质,实在是主将太重要了。


    一小场战斗的成败,比不上秦军主将安然无恙来得可贵。


    “我们追吗?”蒙恬依然牢牢守护在他家太子身边,警惕一切来袭,看都不看撒欢追出去的李信。


    这人上辈子是狗托生的吧?一眨眼的功夫就奔出去老远,跟他一比,小太子都显得冷静又稳诶?


    “追!”李世民命令道,摸摸朱骧的脑袋。


    负伤的骏马低低嘶鸣,马蹄踏着敌人落地的盾牌,追着撤退的赵军,依然奔驰如风。


    它在流血,可它却一心想为它年轻的小主人带来胜利。


    这是战马的职责。


    蒙恬不得已,紧急跟上,吃了一嘴冷风,问:“追至何处?”


    “云中城。”


    玄甲军很擅长追逐战,太擅长了,有马镫加持的情况下,群马疾驰,无论敌军跑得多快都追得上,且轻轻松松,还有余力杀敌招降。


    李世民从来不放过战败的敌军,“穷寇莫追”这个词在他那里不存在,他不仅追,还要一直追到底,将胜利的战果扩大到极致。


    最好一战定输赢。


    三千追着七万跑,穷追猛打,如一把一把地割着韭菜,凶残勇猛,杀得赵军为之生怯。


    赵军试图结阵抵抗,但立刻就被冲散,继而击溃,反复冲锋。


    百里之路,阵斩八千,伤者不可胜数。


    “降者不杀!”李世民扬声。


    赵军越发凌乱,骚动中有人喊了声:“你们秦军说的话,算数吗?当年长平之战,你们就是这么骗降的!”


    看到没?这就是杀俘带来的最坏风评了。


    敌人不敢投降,就只能死战。因为降了也会被杀,那不如拼一把。


    李世民必须扭转这个风评,这关系到接下来攻占六国的顺利程度。


    “我可以许诺,只要你们投降,我们不杀俘虏,不屠城,不伤城中妇女老幼,甚至不劫掠云中的财物。”李世民的声音穿透了凌晨的夜色。


    天边似乎泛起了一点白,像从水底看鲈鱼的肚子,会呼吸一般的乳白。


    而那月牙也破开云层,洒脱地做了近视手术,明亮了许多。


    “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人?”赵军拿不定主意。


    有前科就是这样的,也难怪他们不信。


    李世民把杀疯了的李信叫回来,下令玄甲军停止杀戮,只追不攻。赵军甩不开他,又无法从昏迷的李牧那里得到指挥,慌乱中只能往云中方向逃。


    烟尘滚滚,雪水泥泞,冰皮未解,当待春风。


    玄甲军再次看到了云中城。


    庞煖硬撑着病体,关闭城门,立在城墙之上,看着城外这混乱不堪的景象,几乎吐出血来。


    李世民在乍破的天光中扬眉而笑:“庞煖将军,还拿得起弓,上得了马吗?李牧将军的血流了一路了,再不医治,他会死的。云中的主力尽在城外,城中如此空虚,区区城门,能挡得住谁?渡口的粮草都被烧了,就靠从胡人那得来的缴获,城中十万人够吃多久?”


    每句话都是重点。


    每说一句,庞煖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投降吧,庞将军,我许诺,降者不杀,不伤无辜,不劫黔首,云中现在什么样,投降之后就什么样。如何?”


    “我凭什么相信你?”庞煖梗着脖子。


    “凭我是大秦太子。”


    遂免胄示之,龙章凤姿,天日之表,神气清朗,世所罕见。


    第122章 太子小心!


    云中城内外,一片无声地震动。


    倒不是李世民长得有多么多么好看——虽然确实好看,但所有赵人的重点当然不是外貌,而是身份。


    秦国太子?太子!


    庞煖倒吸了不止了一口凉气,五脏六腑连同手脚都是冰凉冰凉的,膝盖小腿等关节更是针扎般刺痛,绵密地蔓延到全身。他恨自己年老无力的身体,光是这样假装无事地站在这里,就已经耗尽所有气力一般。


    否则他不会让李牧一次又一次单独领兵对敌,也不会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秦军兵临城下。


    倘若他再年轻二十岁,哪怕十岁,他也能再拼一把。


    秦国的太子吗?庞煖算了算秦王的年纪,回想着他从前听说的关于秦王父子的消息,心里立刻就信了七八分。


    主要是这年纪,这外貌,加上秦军不动如山的淡定,想来不至于是假的。


    但他仍犟着追问:“我如何能信你?”


    李世民拿着刚摘下的头盔,抱在怀里,玄甲在身,洒然一笑,灿若朝阳:“依我大秦律法,谁还敢在秦军面前,冒充太子不成?”


    这确实。虽然六国之法也不见得宽松到哪儿去,但相对来说,秦法森严已经成为刻板印象了,就像云南爱吃菌子,东北菜量大,江苏散装一样。


    庞煖信了,更觉骇然:“都说秦王极爱重太子,怎么竟让你小小年纪独自率军做先锋?这不合常理。”


    蒙恬幽幽地盯着他家太子看,无可奈何,无言以对。


    呵呵,呵呵呵呵,是不合常理,秦王没同意过这种事。


    谁同意了?谁?


    “都说赵王要杀李牧将军,怎么竟让他一个有罪之人领七万——还不止七万——云中军?李牧将军有调兵权吗?这也不合常理。庞将军你说是吗?”


    李世民的嘴皮子上辈子就很溜,这辈子从小跟儒家法家厮混,那辩论起来一套一套的,在太学那种百家天天吵架的地方如鱼得水,更上一层楼了。


    现在让他面对魏征(不用举例了人尽皆知)、张玄素(李世民想重修洛阳宫殿,注意是修还不是建,就说他与隋炀帝无异)、孙伏伽(因为李渊住大安宫李世民很少探望,出去玩也没带李渊,就骂他不孝顺),加萧瑀(弹劾房杜朋党,反对封禅泰山,经常在朝堂上跟房玄龄魏征争论不休,多次被罢官又起用,李世民夸过“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他也能——不,还是算了,贞观那帮人他吵不过。


    太凶了,真的,谁被骂哭过谁知道。


    还是现在好啊,吵架吵得赢。


    庞煖脸色微变,对赵国内部消息传得如此之快毫无准备,心惊不已。他看着眼前这人人精甲、匹匹上等马——其中一些马匹差些的好像还是抢的赵军的,这些玄甲军自己的马战死了。


    庞煖心急如焚,恨不能与对方决一死战。


    “秦军残忍凶暴,投降焉有活路?有本事你就攻城进来,老夫就等在这里。”庞煖掷地有声。


    赵军勉强汇集起来,灰头土脸地做抵抗状,像一群失去了斗志却还要努力提高士气的羊群,经不住几次冲锋的。


    士气有多么重要,李世民知道,庞煖也知道。


    “将军不肯降我,无非是怕我杀俘,怕牵连云中黔首。”李世民从容而笑,“我可以大秦太子的名义,当众起誓,秦赵两地的神明共鉴,将军若开城投降,秦国绝不屠城、不杀俘、不伤黔首、不劫分毫财物……”


    他反反复复强调着这一点,真诚地说服着对方,郑重发誓,“若我违誓,就让我活不过今年。将军可否信我?”


    庞煖的内心剧烈地挣扎着,但凡有一点机会,他肯定是不愿意降的。


    但李牧已经……


    他握紧了手,顽抗到底的念头还是占了上风。开门献城实在不符合赵人的风格,动不动就割地那是韩国魏国才喜欢干的事,赵人骨子里的反抗性多少还是会随着喷张的血脉,冲上心脏和大脑。


    大不了就是死。


    不流干血,怎么能降呢?


    “将军,是你个人的名声重要,还是十几万士卒黔首的命重要?”李世民在这凝固般的氛围里谈笑自若,“代郡与邯郸均陷入危急,没有军队能来救援云中的,现在的云中等于孤城。饥荒蔓延,粮草欠缺,二月的田地里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连河面都刚开冻,挖野菜都没处挖。苦寒的冬天还没有过去,这座城能守多久?”


    李信接了一句:“最多半个月,就得吃马;再半个月,就有吃小孩的。”


    庞煖环顾四周,看见了一张张枯黄的脸。他们的眼里好像有彷徨和期盼,在期盼什么呢?


    期盼他守住这座孤城,还是偷偷期望他能举城而降,不再有多余的伤亡?


    如果不是大地动带来的饥荒,云中久久收不到粮饷,这座城本不至于艰难成这样。


    “将军若是不肯投降,而要让我攻进去,那方才的一切许诺可就都不作数了。”李世民笑意一收,凛然地威胁道,“长平之旧事,也不是不能复现。”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都震了震,颤了颤。


    赵军那边一片沉默的骚动,窸窸窣窣的,如同聋哑人在激烈而无声地争论,声音不大,动静却又很大,焦灼得令人忘记这清晨的寒冷。


    李信却凑过来耳语道:“应该再凶一点,这太有礼了。”


    “是吗?还不够凶?”李世民用手遮掩,小小声。


    “看我。”李信胆子也真大,大约是一脉相承,凶巴巴地大声道,“投降不杀。不降,那便屠城!云中上下,男女老少,全部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蒙恬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淡淡道:“全杀了有点过分,长城还需要人修呢,还是全都刺字,发配做劳役吧。”


    “有道理。”李世民赞道。


    庞煖怒气上涌,喝道:“秦国小儿,真当我赵国无人吗?”


    “赵国还有人吗?谁?”李世民一副惊讶的样子,“八十来岁的庞将军你吗?话说将军你到底多大了?你们赵国是找不到一个稍微年轻点、又派得上用场的将军吗?”


    没了,真没了。


    本来还有个李牧,虽然他也不算年轻,但用兵这一块,庞煖还是很服气的。他是真没想到,不过才两天,李牧就能折这支秦军手里。


    云中军竟被打得惶惶逃窜,死伤甚众,毫无反抗的余地。


    多么可怕!


    一旦丧失了得胜的希望和勇气,就算人数比对方多,也没有半点用场。战争,拼的从来也不是数量。


    “即便如此,我云中也绝对不……”


    大地开始震动。


    是地动吗?赵人纷纷色变,两股战战。


    远远地,有马蹄和战鼓随着这震动,从西南方向传来。


    秦军连人带马都安稳矗立,不动声色。


    赵国是不可能有援军的,李世民很清楚,所以他冷静地等待着。


    篆体的“秦”字,在地平线逐渐升起,旗旐央央,旆旆招招,像一轮方形的的黑太阳,玄底赤字,充满秦军独有的肃杀与压迫感。


    除此之外,居然还有大大的“蒙”字旗,随风招展,威风凛凛。


    嬴政居然把蒙武都派出来了?还来得这么快!


    这是急疯了吧……


    李世民略有点心虚,深觉自己之后要大祸临头。


    但是!那不重要!


    只要他没有受伤,立的战功够大,父亲大人会手下留情的……吧?会吧?


    竟然有点不确定了是怎么回事?


    云梯和攻城弩应邀而至,把云中围了个水泄不通,大有把它围死的架势。嗯,这才是秦军的一贯作风,大军压境,凭硬实力堆死对方。


    耗是吧?来耗,我秦国上下耗得起。


    我们不缺英主,不缺武将,不缺粮草,不缺士卒,库存了好多年的粮食,兵强马壮,打得起任何一场消耗战。


    浩浩荡荡的秦军乌压压的一大片,仿佛看不得尽头。


    庞煖好悬没当场晕过去。


    “将军……我们降吧……”有人低声说了句,愧怍不安,鼓起勇气。


    “降者不杀,我的承诺依然奏效。”李世民微笑。


    庞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几乎站不稳。


    “……你不会伤我黔首一人?”


    “不会。”李世民干脆利落。


    庞煖缓缓看向蒙武,后者沉稳道:“末将谨遵太子的命令,秦军绝不伤及降卒黔首。”


    庞煖的手颤抖着,抬起,艰涩道:“我……我云中……愿降。”


    赵军死一般的寂静。


    云中的城门,吱呀吱呀地慢慢打开。


    这是一个开始,又是一个终结。


    赵军的残兵默默地消失,秦军有序地接管了这座城。庞煖不要人搀扶,竭尽全力稳住身体,步伐厚重地走到李世民面前,交出云中的印信。


    李世民下了马,迎上前去,双手接过。


    “李牧将军中的毒,我这里有解药,及时医治的话,或许……”李世民的话刚说一半,庞煖就拔出了佩剑。


    赵国铜剑的寒芒反射着初升的太阳光辉,晃得他眼前一花。


    这一瞬间,李世民周围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包括他自己。


    “太子小心!”


    “别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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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玉是你送我的。”李世民认认真真地与政崽解释。


    “嗯?你在乱说什么?”政崽不理解。


    “我是想说,我,是长大之后的你,所生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政崽懵懵懂懂地打量他,逐渐古怪,不知是怜悯还是无奈,小大人似的叹口气:“你这样的人,为何要说这样离奇的胡话?就算是方士,都会编得可信一点的。”


    李世民也跟着叹气,无法说服他,只好道:“你就当帮我收着,算我住你家的舍租。”


    “你不是我叔父吗?还交什么舍租?”政崽不肯收,塞还他手里。


    “好吧。”他挨挨挤挤地凑到政崽身边,关切地问,“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已饮了姜汤了。”


    “我怕你风寒。”


    他执意要和政崽一起睡,政崽嘟嘟囔囔:“我才不喜和别人分享床榻。”


    “是吗?”李世民笑眯眯,“你以后会习惯的。”


    “哼,才不会。”


    “我可以睡地上。”


    “……”政崽抱着被子,犹犹豫豫地看了他一会。[让我康康]


    灯火葳蕤里,不请自来的客人只温柔含笑,如水如月地凝望他,像在欣赏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眉目之间的光辉暖洋洋的。


    政崽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就不忍心了,别扭地往旁边挪一挪,小声道:“那你上来与我一起睡吧,地上凉。”


    “我身体很好的。”


    “不上来就算……”


    已经跳上来了,高高兴兴地侧躺在政崽身边,还顺手把他抱怀里。


    政崽炸毛,拍掉这人的爪子,又被眼疾手快的某人捏了捏脸,动作很轻很柔软,与其说是捏,倒更像是摸的时候试图摩挲摩挲脸颊上的肉,看看能不能用手指夹住一点点。[摸头]


    “安国君就是这么教你的?随随便便就……”


    李世民乐了,亲一口他的脸,笑道:“安国君可没教过我。”[亲亲]


    “为何?”政崽疑虑,“他不喜欢你?”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安国君嬴柱,他继位三天就去世了,当时嬴政才十岁,哪有机会见李世民?


    政崽却以为李世民是子楚的兄弟,很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受安国君宠爱。


    “……是不是你母族的问题?”小小年纪,很有政治智慧了,很快就能联想到重点。


    李世民越听越好笑,怜爱地摸摸他冰凉的小手,放在手心焐热:“等你以后回咸阳就知道了。睡吧。”[抱抱]


    政崽闭上眼睛,却听见他在低低唱歌。


    “昴星高,参星低……”


    好奇怪,这首歌他为什么也会唱?[问号]


    小小的嬴政带着一肚子疑惑睡去,半夜果然发起热来。


    真像一个宿命的轮回。


    第123章 嬴政的信


    庞煖没有失了智一般,在秦国这么多武将面前,拔剑刺杀太子。他剑锋所指的对象,是他自己。


    开城投降的同时,他拔剑自刎,毫不犹豫,以身殉城。


    所以李世民听到剑出鞘的一瞬间,脱口而出的也是:“不要杀他!”


    他对杀气、杀意、恶意、危险,有一种天生的、野兽般的直觉,刹那之间,他就能感觉到庞煖不是要杀他,急忙开口阻止蒙武。


    李世民紧跟着拔刀,后发先至,“铮”的一声脆响,庞煖紧握的铜剑被打偏。老将手臂一麻,控制不住手里的剑,眼睁睁看着它被打飞出去。


    蒙武的刀已然搭上了庞煖的脖子,闻言缓缓收起,顺便瞪了蒙恬和李信一眼。


    “要你们有什么用?”蒙武没说话,但眼神冷飕飕的,骂得很脏。


    李信唯唯诺诺,不敢吱声,他反应其实也很快了,迅速拔刀,护在太子身前,只是太子反应更快,就衬得他像个背景板。


    蒙恬唯唯诺诺,更不敢吱声。他跟李信的表现一样,不同的地方在于,蒙武是他亲爹。当年在雍城,蒙毅保护太子不力,蒙恬也这样瞪过弟弟,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他自己了。


    好心酸是怎么回事?


    庞煖灰心丧气,又不无怨怼:“太子这是何意?难道老夫连自绝的权利也没有吗?”


    “当然没有。”李世民单手拿着印信,冷酷道,“将军若是自绝,那我方才的一切承诺皆不作数。”


    庞煖不可置信地张目:“什么?”


    “我不允许。”大秦太子霸道发言,就是这么蛮不讲理、强人所难,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与他听,“将军若敢自刎,我便屠城。”


    此话一出,镇住了在场所有人。


    可惜嬴政不在这里,不然就要嗤笑了:“就你,还屠城呢?来,你屠一个我看看。”


    无论是战国还是隋末,大多数军队的风气其实都不咋地,与土匪区别不大。但李世民一般不干这事儿,除非被人泼脏水。通常来说,他是那个开府库犒赏军队以防军队抢掠的人。


    但庞煖不知道这些,有长平血淋淋的例子在前,他真不敢赌这个可能,于是就只能恨恨地瞪着少年天策,看得出在心里骂得很脏了。


    “为云中黔首故,将军也该好生保重自己。”李世民施施然微笑,好像全然没看见庞煖恨不得咬下他一口肉。


    “老夫年迈多病,本就时日无多,太子何必勉强?”庞煖咽不下这口气。


    “将军想殉城以全名节,我可以理解,但我不想我们秦国,成为将军壮烈赴死的注脚,也不想其他将军们动不动就效仿庞将军这样的行为,以自刎来求清白好听的名声。”李世民捡起了庞煖的佩剑,剑锋朝下,夹着剑柄,交还给他。


    他近来常做这样捡还兵器的事。


    “然我献城投降,有何颜面面对天下?”庞煖进退两难,怆然失声。


    “卫国曾经的国君卫君角,现在都还活得好好的呢,将军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诸侯纷争数百年,消失的小国数都数不清,也没几个殉国的。就连屈原和伍子胥,也不是因国亡而死。”


    屈原投江的时候,楚国还没亡呢,现在楚国都还在。


    而伍子胥,他的经历和李牧很像,最后是被诬陷谋反,遭夫差赐剑自刎而死。临死之前他要求把自己眼睛挖出来挂在吴国都城的城门上,以见证吴国的灭亡。后来吴国果然被越国灭了。[1]


    自古忠臣良将不缺,缺的永远是明君。


    “别说赵国还没有亡,即便亡了,云中城不还在这里吗?将军你依然可以守着云中,旭日照常升起,春分即将来临,黔首们依然要去耕田,长城也依然需要人警戒……”李世民温和地娓娓道来,带着点欣赏和尊重,看进庞煖眼底,“还要劳烦将军及时处理将士们的伤势,加以抚恤,我们也会帮忙的。”


    对敌的时候,他下手有多残酷,打完安抚的时候,他就可以多温柔宽容。


    因为打完了,云中现在就是秦国的了,云中的黔首都是秦国的黔首,士卒都是秦国的士卒,那怎么一样?


    蒙武适时道:“我带了粮食过来。”


    庞煖闭了闭眼,失魂落魄,终是无可奈何,带着他们处理正事去了。


    李世民让蒙恬去接收保存所有的文书档案,包括人口土地赋税等最重要的部分,而后放手让庞煖和蒙武去交接城防,看望了一下正在被治疗的好马儿朱骧,匆匆安慰了一会,从它背囊里拿了药,直接往李牧那边去,交给医者。


    庞煖没能忍住,不知不觉就巡视到这儿,脚步已然有些踉跄,听着战损的汇报,神色灰暗,默然良久,问:“他会死吗?”


    “尽人事,听天命。”李世民淡然道,“运气不好的人,走大道上都能平地摔崴脚,吃个鱼都能被鱼刺卡死。我自然也不能担保,李牧将军一定能活下来。”


    见庞煖的神色更差了,好心的太子便透露了点内情,“不过,在我看来,他生还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当真?”庞煖一振。


    “当真。”因为李世民计算得很准确,从一开始就不是奔着杀人去的,他手下有留情,只要李牧不是运气太差,死于伤口感染之类就行。


    忙活了一上午,蒙恬拉着太子去给医者检查,确定没什么事还送了几服药。李世民嘀嘀咕咕不太想吃,蒙恬熬好了盯着他喝完。


    蒙武顺势催太子去用食,才算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臣有王上的手书,要交予太子。”


    “不是诏令吗?”


    “不是,是家信。”蒙武亲手交给李世民,不假借任何人之手。


    “哦?”李世民安静坐好,做好一切被骂的准备。


    但打开来第一句却是:“你可有受伤?”


    这不像是一封遥远的信,简直就像嬴政站在他面前,定定地询问。短短几个字,就叫李世民心头一颤,竟然无法自已地去想念嬴政。


    他是不是很着急?有没有好好吃饭?晚上有没有熬夜熬很久?是不是在辗转反侧地担忧挂念?


    李世民眨去眼中的涩意,吸了口气,继续往下看:“你怎可如此以身犯险?你曾祖母昨日问我,你几时回来,她很想你。你叫我如何作答?


    “王翦上奏,言你往云中而去。北地凶险苦寒,冰雪未消,你尚年幼,岂能与李牧硬战?我让蒙武率上郡之兵,急速赶至,你莫逞强,收到此信,当速速返回,不可使我心忧。”


    字自然是嬴政的字,只是写的时候仿佛忘了多蘸几次墨,因急切而略显潦草,最后几个字都快连在一起了,枯竭的墨水勉强了又勉强,才书写完毕。


    李世民眨眨眼睛,泪水就落了下来。


    “太子?”蒙武小心地靠近。


    少年匆忙擦去脸上的泪:“没事。我给阿父回一封吧,免得他担心。”


    比起嬴政这简短的语句,李世民的信那就要热情直白多了,就像一个扑面而来的拥抱,字里行间全是亲昵。


    “阿父亲启:


    “我一切都好,不必忧心。没有受伤哦,一点都没有。云中投降了,今已接收,战报随后附上。


    “我知道阿父很想我,我也很想你。很想早点见到你,告诉你我这一路的见闻。云中确实比咸阳冷,但羊肉比咸阳的好吃,煮出来的肉汤雪白如奶,十分鲜美。


    “听说开冻后撒网捕的鱼也很有风味,我让人给阿父寄过去,加以北地的冰冷贮,走水路送至咸阳时,应当冰还未化,做鱼脍或鱼丸,都很爽口。希望你会喜欢。


    “我这一路都很顺利,没有什么危险。


    “近来在试图说服李牧,若能成,我大秦就又多了一位守卫边疆的柱石,此乃大秦之幸,也是天下之幸。


    “云中不需要太多兵马,留下三成就行,我会让蒙武将军前往代郡,与燕秦联军攻下代郡,而后蒙恬驻守云中,我至邯郸。


    “阿父放心,我必尽快助几位将军拿下邯郸,献给你……”


    写着写着就写多了,前面还疏密有致,后面就越来越挤,空间越来越小,又想早点写完让人送去,便一蹴而就,没有停留。


    嬴政写信给他时,大约也是如此吧?连耽搁一刻钟,也觉得好像会耽误很久。


    总疑心这样会出发得慢些,收到信也会慢些。


    连这一点“慢”,都不想等,也不想让对方等。


    但是——


    李世民告诉蒙武他的打算时,在那些年无关痛痒的什么牛牛猫猫之后,蒙武将军,终于步了蒙毅蒙恬的后尘,脑子嗡嗡直响,堪比睡觉睡到一半,被二十斤胖猫砸到胸口,惊醒之后猫嘴里吐出一只飞天双马尾——还是活的,比巴掌还大,翅膀一张,直接抱脸。


    那种惊悚恐怖的感觉,就差在张嘴尖叫时,双马尾跳进嘴里了。


    薅羊毛怎么还带指着一家薅的。蒙家的毛都要秃了!


    “臣接到的命令是带太子回秦……”蒙武努力得很心酸。


    “哦,我知道了。”太子笑眯眯。


    蒙武瞠目:“然?”然后呢?你倒是回啊,跟我走啊!


    “我得先把李牧抢、不是,骗……呃,也不对,总之,是弄过来,这对秦国来说,可是非常重要的。倒是将军你,得尽快往代郡去,趁李牧不在,夺下代郡。燕军起不了太大作用,决定不了胜负。拿下代郡,还得指望将军你。”


    李世民一顿忽悠,把蒙武忽悠得忧心忡忡,总共没待三天,就不得不带兵走了。


    不然蒙武能怎么办?这是太子啊!难道能打晕带走吗?那也得有机会打晕再说。


    毕竟嬴政没有发正式的诏书过来,蒙武就没办法强制执行。


    而秦王之所以没有,大抵也是在又气又急又担心之外,不想干扰太子的军事行动。


    前线交给太子指挥,秦王其实很放心,他只是忍不住挂念太子的安全。


    蒙武父子俩临别时,对视了一眼,凄凄惨惨戚戚。


    蒙恬:“……”


    无话可说,真的。他也好想写一卷厚厚的行军记录,然后告到王上那里,务必写清楚太子都干了什么,一件也不落下。


    李信看着一筐筐活蹦乱跳的大鱼,那是他带卫尉忙里偷闲,撒网弄上来的,品相最好的已经顺着黄河渡口往咸阳去了。


    希望秦王收到鱼,收到信,就是没收到太子回来的消息时,不要太生气。


    为太子祈祷一下下。


    “李牧醒了。”卫尉低声来报。


    “正好,我去送汤药。”李世民粲然一笑。


    抓捕流浪猫计划,就差最后一根猫条了。受伤的猫猫趴在笼子里,萎靡不振,急需安抚。


    李世民兴冲冲地溜达过去,笑容可掬地打招呼问候:“李将军可安好?”


    李牧冷冷淡淡地审视他,面色苍白,情绪竟然很稳定:“你果然是秦国太子。”


    太子无辜回望:“你是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1]出自《史记》


    地府小剧场:


    “他就这么偷跑到云中去了?没人管吗?”


    “谁管?王翦都没拉住,还能指望谁?指望政儿飞过来?”


    “你们不要大惊小怪,我看太子就挺好,用兵韬略很有章法,白起都夸呢,你们怕什么?”嬴稷不以为意。


    “这要是你儿子,你急不急?”子楚小声念叨。


    “我不急,有这么骁勇善战的太子,高兴还来不及呢。是不是啊,父王?”嬴稷挑眉。


    “你是不是在损我?”武王嬴荡狐疑地瞅他。


    “怎么会?没有王兄你的骁勇,我怎么会有机会为王呢?”


    “嘿,你小子,是不是想尝尝我的拳头?”嬴荡举起胳膊威胁。


    “当着白起的面你打我?有没有搞错?”


    “我看你才搞错了,我打你,难不成白起站你那边?”


    “要打出去打,吵死了。”宣太后白眼,毫不客气地指责,“猫猫都被你们吓炸毛了。”


    “明明是被你亲炸毛的吧?”兄弟俩的父亲嬴驷嘀咕。


    “怎么,你有意见?”宣太后瞪他。


    众人吵吵闹闹地围观着,一边看一边跟着紧张起来。


    “小心!”


    “哎呦还好那箭没穿甲。”


    “干得漂亮,先杀胡人,我也赞成。”


    “这李牧也怪惨的,能不能捞过来?”


    “很难吧?白起当时都那样了,也没另投他国。”


    “我看太子很心动的样子,他是不是想要李牧?”


    “他怎么谁都想要?”


    “哪来的信?”嬴稷不解,“你们谁注意他什么时候收到信了?”[问号]


    大家犹犹豫豫地摇头,张仪迟疑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嬴驷和宣太后不约而同地问:“哪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太子在说谎……”张仪皱眉。


    “有吗?”嬴驷看来看去,琢磨了一会儿,“好像没问题吧?”


    “喵嗷——”猫猫舔舔爪子,不屑一顾。


    到了晚间太子和蒙恬李信聊天时,地府诸位才惊觉受骗。


    “我就说嘛,感觉不对。”张仪一拍大腿,“是不是在说谎?”[眼镜]


    “张子厉害!”


    “厉害厉害!”


    “太子也挺厉害的,居然那么早就准备好伪造的信了。”


    “聪明得很呐,这孩子。”


    “就是有一点不好,他非得冲锋在前,自己断后吗?我真怕他出事。”


    “政儿肯定也怕。”子楚叹气。


    “这要是放给政儿看,不得着急上火?”


    “已经着急上火了。不知道政儿现在什么心情?”


    “趁现在太子这边没事,去看看政儿在干嘛。”


    第124章 流浪猫的花语是手慢无


    “在河谷时,蒙恬为你点火。”李牧慢慢地举例,声音低而缓,没什么气力,也没什么心气,“秦国重军功,蒙恬平过雍城的叛乱,也随吕不韦出使过月氏,论身份与军功,他凭什么给你这个小童做副将?”


    “就因为这个?”李世民兴致勃勃,“还有吗?”


    “你说你姓李,但我并未听闻秦国有如此年少杰出的小将军,出于其类,拔乎其萃。倘若有,不会一点风声都无。”


    在这个出名要趁早的年代,神童往往都早早声名远播,如甘罗十二拜为上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李牧当时就琢磨着,秦军精锐的主将,凭什么是十来岁的小少年?年纪太小,太出色了,却竟然从来没听说过,还能让蒙恬贴身护卫,那么熟练地做点火这种杂事,并且秦军都毫无异常,觉得理所当然?


    这个身份和年龄,无论如何都不合常理。


    “也不是非得就太子吧?秦国宗室那么多。”


    “你有多大?”李牧问。


    “十二三。”李世民笃定。


    “那就十二,只有小童子才会把年龄报大。”李牧轻描淡写,“我看着那只鹞鹰,就想到了秦国太子。”


    “你在咸阳有间谍?”李世民马上意识到。


    “不是只有你们秦国才知道放间。”李牧淡淡道,“太学立了那么多年,连间者都不投两个,不是白白浪费机会吗?”


    “确实。”李世民不是很意外。


    事实上很久之前,嬴政就提醒过他,太学的学子太多太杂了,难保有六国的间者混进来,当仔细核查,及时驱逐除掉。


    李世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这种事从来无法完全防住。既然广招天下学士,那如果一个人的身份清清白白,就是来入学的,平常的行为举止也没有一点问题,要怎么才能发现他的思想不纯呢?


    自然就会有漏网之鱼。


    “你知道多少?”李世民好奇。


    “不多,但足够我猜出你的身份。”


    “所以你没有急着赶去邯郸,而是冲我来了。可我若死在这里,赵国只会更惨。王者之怒,伏尸百万。”


    “赵国危亡在即,我死之前,若能断掉秦国命脉,带走秦王最优秀的继承人,那也不亏。”


    李牧综合了所有情报,及亲眼所见,很准确地判定,这个太子对秦国来说,一定很重要,对秦王来说,更重要。


    秦王虽有很多孩子,但绝对都比不上他眼前这一个。


    十二岁,太子,千里迢迢,悄无声息,带着精锐直接杀到了李牧面前,其用兵的天赋,御下的本事,灿烂的风姿,慧朗的性情,骨子里的乐观、勇敢和坚毅,谈吐之间流露的昂扬风采,连李牧这样的敌将都忍不住为之惊叹侧目……


    这样的国储,秦王又怎么不爱重呢?秦国的臣民又怎么能不敬服呢?


    还对比什么?跟谁比?连公子嘉都显得逊色多了,赵国哪还有拿得出手的宗室?


    他没有选择去驰援邯郸,因为他清楚,有这么一只精锐的军队插在赵国北方,他前脚一走,后脚云中就能易主。届时腹背受敌,更为棘手。


    李牧想了又想,决定搏一把,断掉秦国的未来。


    可惜失败了。


    “所以你很欣赏我,对吧?”李世民抓住了重点,笑容大大地展开,骄傲极了,“不枉我救了你三次。”


    李牧微怔:“何来三次?”


    话术的重要性,无形之中又体现了出来,李牧本来半死不活的语气,很自然地就被李世民绕了进去,跟着他的思路走了。


    少年太子大大咧咧地拖着折叠的胡床,往李牧床边靠了靠,跟靠近自家亲友袍泽似的,无比自然,看得李牧都无语。


    “你也不怕我刺杀你?”他叹了口虚虚的气。


    “蒙武将军不可能给你留武器的。”李世民很自信。


    “然则,万物皆可为凶器。”


    “哦,那你试试?”李世民又凑近了点,不退反进。


    看起来是李牧攻击性比较强,但实际上在这个两人独处的境况下,李牧反而觉得是李世民在逐渐侵略他的空间,毫无底线,肆意嚣张,虽笑语吟吟,但锋芒毕露。


    和蔼可亲不过他的表象罢了,属于王者的那种占有欲呼之欲出了,好像全天下的人才都应该为他所用,全天下的城池与土地都该归他所有,全天下的黔首都该被他征服,且受他护佑。


    他在画一个大大的圆,自己站在圆中心,不断向外扩大,再扩大,大到他眼睛看到的任何地方。这个圆里所有他看得上的东西,都该属于他。


    李牧不由自主地想,秦王也这样吗?对别国的土地有如此强横的占有欲?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他恹恹地不说话了。


    李世民笑嘻嘻的竖起手指,跟拿着逗猫棒逗猫似的,悠闲自得地晃了晃,轻松自在,甚至有点说不出的愉悦:“第一次,我从头曼弯刀下救了你。将军承不承认?”


    李牧无法反驳一个字。


    “第二次,当时赵军伤亡极大,疲惫不堪,若我强攻,是不是能拿下将军?”少年弯着眉眼,活泼泼地问道。


    “……”


    “第三,我的箭是特制的,不仅极其锋锐,箭头还淬了精心准备的毒,毒的量是计算过的,很小很小,我还带了解药送过来。这算不算第三次?”


    李牧很淡很淡地回应:“这,也叫救?”


    这跟把人打伤再送人就医,有何分别?


    “谁让我们之前是敌人呢?总要先取胜,将军才能这样好好坐下来,心平气和与我说话吧?”


    这是坐吗?这是躺。


    心平气和吗?不如叫心如死灰。


    “……云中,你已接手了?”


    “嗯哼。”李世民知道李牧想问什么,但李牧不说,他就是不回答。


    “那庞将军……”


    “庞老将军刚烈,不得已献城之后,就拔剑自刎了。——诶?你别激动,没死,没死呢。”


    李牧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晕过去。


    李世民避开他的伤口——还挺多的,很小心地拍拍他的背和胸口,突然就显得乖巧又贴心起来。


    “我拦住他了,没让他死。今天早上他还来看你的,这会儿去处理原阳的事了。”


    原阳算云中城的附属地带,云中易主,原阳自然也就跟着换了老大。


    庞煖还活着这件事,对李牧来说,多多少少算是个小小的慰藉。


    “……那封信,是真的吗?”他沉默了一阵,低声问。


    真是个操心命,自己伤重得都动不了,却一醒来就忍不住问东问西,关心这个,关心那个。


    李牧自己没有办法验证那封信的真假,邯郸被围,一时半会消息传不过来,就算他能把信交给赵王,若信是假的,郭开倒打一耙,大喊冤枉,赵王只会顺势处理李牧;若信是真的,仅仅一封信,也不足以致郭开于死地。


    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信本来是假的……”李世民慢吞吞。


    李牧的眼睛亮了一瞬。


    “但消息现在是真的了。公子嘉真的死了。”


    刚刚亮起的那点光,刹那熄灭。


    天策有什么坏心眼呢?他只是打了个信息差而已。


    “王翦将军派人送来的最新战报,扈辄所属十万将士,几无生还,邯郸被围,城破指日可待。”


    王翦本是多么稳重的将领,但太子从他手里飞出去,他就只能拼尽全力,与桓齮杨端和三路齐发,从稳扎稳打变成了急攻猛进,还得着急忙慌地派出一队又一队送信的骑兵,及时往云中而来,试图了解到太子的动向。


    赵嘉的死讯就夹在这军报里,在几路秦军动兵之前,赵嘉就死于非命。


    没有那么多天花乱坠的故事,就一句话:“赵王赐剑,令公子嘉自刎。”


    这年代好喜欢赐剑啊,伍子胥是这样,白起是这样,现在赵嘉也是这样。好像对有反抗之力的人,就该赐剑这样锐利的杀器,让他们含恨自尽,鲜血泼洒而出,惨烈地走至终结。


    李世民温和而怜悯地将战报递给李牧看,还小声道:“这次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蒙恬他们之所以会被骗到,其实是因为赵嘉的死,本就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没可能的事,谁会信呢?


    对着阴沉沉的乌云说一句:“要下雨了。”那可信度自然很大。


    李牧极力坐起来,这对他来说有点难,无论是脖颈、手臂还是胸口都缠满了白布,这一动,血腥味就变浓了。


    残血就别浪了好吧?


    李世民扶了他一把,歪头打量李牧的神色。


    李牧木然地看完了整封战报,许久都没有任何动静。比起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更像一个没什么生气的陶俑。


    李世民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他的一个字,便问道:“你想不想知道代郡的消息?”


    “……代郡,如何了?”


    “蒙武将军率大军过去了,赵葱和颜聚应该不是他的对手。”


    “……”


    “我有叮嘱蒙武将军,攻下代郡之后,勿伤黔首。等你的伤好了,我可以让你回代郡驻守。”


    李牧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怔住了:“让我,回代郡驻守?”


    “你在代郡待了这么多年,肯定也有感情了吧?如果你的家人还有活着的,我有交代过帮你寻找和保护他们,战争结束后,你们随时可以团聚……”李世民絮絮叨叨了一会。


    “你不怕我起兵反秦?”李牧不禁问。


    “不怕。”


    “为何?”


    “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足以颠覆大势的。别的不说,我从撩阳到云中,足足一千里,真的就没有一个赵人发现不对吗?”李世民微微而笑,“我们三千人,一路上吃什么,在哪休息,难道就一点点动静都没有吗?赵国那么多黔首、士卒,眼睛都是瞎的,耳朵都是聋的吗?不,不是,事实上,有人,不止一个两个人,早就发现我们了。但他们不关心,不在乎,不追问,不上报……将军知道是为什么吗?”


    李牧惨淡地动了一下唇角。


    他真希望自己不会思考。


    “赵国已经失去民心了。”李世民一锤定音,“一个失去民心的国家,是很难再团结起来,共同抵抗什么的。黔首光是活着,就很难了。他们的苦难,不是秦国造成的,自然也不会奋起反抗,怒而抗秦。”


    李牧长久地沉寂下来。


    李世民叹了口气,耐心地笑问:“将军无话对我说吗?”


    “……说什么?”


    “说你很欣赏我,感谢我拦住了庞煖将军,又关心你的家人,还屡次对你手下留情。”他故意道。


    “强词夺理。”李牧面无表情,“难不成我还要向敌国太子致谢?”


    “现在不是敌国了,李牧。”李世民含笑看着他,自然而然道,“你所在的这片土地,现在是秦国的。你,在秦国的土地上。云中一切如常,我没有在战场之外,伤及任何普通人。就冲着这一点,你是不是心里松了一口气?”


    李牧其实真的松了一口气,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屠城杀降,他当然更希望听到这个结果。


    李世民为他打开了窗户,散散血气,让他可以看到外面的天光。


    “三月都快到了,柳树才发芽,北地的春天来得也太晚了……你的药要不要热一下?冷着喝很苦的。”李世民随口抱怨了一句,又笑道,“需要我喂你吗?”


    李牧默然摇头,比起被这凶残的小老虎喂,他还是自己喝吧。


    药已经放了很久了,所幸还有余温。他一饮而尽后,就看见闲不住的少年郎拽了两根柳枝过来,揪断,挑剔地上下扫视,然后不知从哪翻出一个陶瓶,插进去,还顺手摸了摸,摆在桌上。


    “没有水,很快会蔫的。”李牧忍不住提醒,提醒完又觉得自己多事,这种破事为什么要开口。


    李世民好奇地凑过来,把李牧看了又看。


    李牧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不解地回望。


    “将军你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哪。既有血战到底的勇气,也有怜惜草木的温情,连折下来的柳枝,都希望它们能活得久一点。”


    他无比真诚地夸赞,然后让人送了点清水过来,加在陶罐里。


    “现在有水了。”


    李牧久久地凝望着他,李世民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大大方方让对方看,还笑着玩笑道:“将军是要夸我长得好看吗?”


    李牧没有夸他长得好看,而是很轻很慢地叹息,喃喃:“若我的主君是你就好了。就不会……”


    “现在你的主君,已经是我了。当然,还有我阿父。”


    李世民笑如春风,拂过山河与冰雪,于是那残雪消融,冰皮始解,波色乍明,如镜初开,娟然新展。


    春山可望,万物复苏。[1]


    “云中和代郡的春天,将军不想看一看吗?”


    李牧看着那发芽的柳枝发了会呆,见不得他如此得意,淡声道:“你做先锋跑到云中的事,秦王同意了吗?”


    太子灿烂的笑容一僵。


    “你三番两次涉险,秦王知道了吗?”


    “呃……”


    “不知我有无机会向秦王上告?”


    “什么?你也要告?”


    “为了告你,我也得努力多活两月。”


    李世民:“???”


    怎么可以这样?难道他真要当众被打屁股吗?


    邯郸城破,嬴政可就过来了啊!


    完蛋!


    [1]出自明袁宏道的《满井游记》和王维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有改动。


    地府小剧场:


    水镜切到咸阳宫,秦王嬴政盯着王翦的奏报,神色凝固了。[裂开]


    他猛然起身:“来人!”[害怕]


    蒙毅迅速过来:“王上有何吩咐?”


    “传蒙武!快!”


    “唯。”


    蒙武急匆匆赶过来,不明所以道:“王上唤臣何事?”


    “你马上出发,带着寡人的兵符,以最快的速度到上郡,领上郡全部兵马,赶往云中城!”


    “全部兵马?赶往云中?”蒙武吃惊。


    嬴政三言两语交代清楚,叮嘱道:“要快!一定要快!那小子来去如风,蹿得比狗都快,你必须尽快赶过去。”


    “可是上郡兵马皆由臣领走,那上郡防守不就空虚了吗?”


    嬴政踱步振袖,内火中烧,勉强冷静了一点:“那留一成。”


    “臣领命!”


    几位秦君边看边点评。


    “蒙武派出去了,咸阳宫守卫咋办?”


    “蒙毅兼任?”


    “中郎是文官。”


    “有什么关系?文武不分家嘛。”


    “看政儿急的,一刻也耽误不得了。”


    “要不是他自己现在不能过去,怕是恨不得亲征了。”


    “别别别!千万别!一个太子已经够了,秦王再跑去赵国战场,万一出事,大秦就完了。”


    “太子要是出事,大秦也完一半了。”


    “没那么夸张吧?不是有政儿吗?”


    “以后呢?下一代呢?统一六国之后,谁来变法和安抚天下?既要有雷霆手段,又要有仁爱之心,上马能打仗,下马能安民,既能容济四海,又能开疆拓土,还要得臣民发自内心的喜爱敬服……这可是很难的。”嬴稷娓娓而谈。


    “原来你这么欣赏小太子。”嬴驷诧异。


    “毕竟,他说要打下邯郸送给我。”嬴稷笑了笑,“我可等着呢。”


    “他是这么说的吗?他有这么说过吗?”嬴稷他哥嬴荡质疑,“我怀疑你在自作多情。”


    (未完待续,二凤没说过要打下邯郸送给小米。二凤对政哥说过这话,信里也写过“打下邯郸送给你”,以及之前在王翦面前提了一句“昭襄王心心念念的邯郸”……


    小米在移花接木,自作多情。


    小米:灭完赵国是不是告祭太庙?是不是要跟我说一声,表示完成了先祖的愿望?那我这么说,有什么问题?


    小米他哥:呸,脸皮真厚。


    第125章 一个个都不听话


    陶瓶里的柳枝生命力很旺盛,虽已被掐断了根,但柳枝天然地坚韧蓬勃,就算只有一点水,它也能自顾自地发芽,顺应时令爆出几十个芽苞,几日不见就比刚折下来时绿了很多,再过几日就长成了嫩绿的长条,看上去与窗外的柳树如出一辙。


    李牧也一样。


    他甚至没有哀哀切切,寻死觅活,而是很慢很稳定地养着伤,比情绪外露的庞煖要显得和缓冷静得多。


    李世民时常好奇地跑过去,观察李牧在做什么。


    他是真的想了解李牧在想什么,这种若即若离、似敌似友,好像已经认命,但就是没个准话,导致李世民心里直痒痒,像被猫尾巴轻描淡写地绕了一下脚踝,然后猫就又爬树上了,够也够不着,偏偏又看得见。


    对此李信表示:“他在勾引你。”


    蒙恬忍无可忍,给了他一拳头,打得李信抱头叫屈:“打我干什么?本来就是嘛。”


    “会不会说话?当着太子的面浑说什么?”蒙恬怒斥。


    李信瞅了瞅李世民的脸,讪讪道:“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会忘记太子的年龄……”


    不仅李信这样,玄甲军也好,云中军也罢,还有云中战战兢兢的这些官吏,都时常被李世民指挥得团团转,说干啥就干啥,什么耍心眼玩手段,不存在的,有时候想想太子的年纪,再琢磨琢磨他的行事风格,总觉得自己有什么小心思,太子笑眯眯地就看穿了。


    看透人心、聚拢民心的本事,仿佛也是与生俱来的,不到一个月,云中上下竟都服服帖帖,连个乱党刺客都没出现。


    “他是怎么做到的?”庞煖匪夷所思。


    “你不是日日都与那位太子在一起吗?”李牧疑惑。


    “哪有日日,他总是很忙,每天能有一个时辰安静待那处理庶务就不错了。”庞煖摆摆手。


    “处理得怎么样?”


    “极好。”


    “他竟如此擅长案牍?”


    “目过辄谙,理牍如流,毫厘无差。”庞煖叹道,“反正我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倒跟传言一致。听说他四五岁便上朝听政,帮秦王处理奏疏了。”


    庞煖复杂地长出了一口气,说不清是赞叹还是羡慕。


    “阵亡者众,其家人可有复仇的?”李牧考虑得比较多。


    “他加了双倍的抚恤,不到一月,已然将粮布与盐送到了所有殁卒的家里。包括伤亡在胡人手里的,都安顿好了。”


    “这么快?”李牧微惊,“即便水路通畅,路上也得三五日。奏报到达咸阳,过朝会及相关重臣,准备物积,又得耽误两日。他初来乍到,对云中完全不熟,那么多殁卒的身份来历,所居之所,纷杂至极,怎么能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全都送达呢?”


    “我亦觉得震惊,便去问了。”庞煖慢慢与他分说,“他们告诉我,太子想要的东西,只需要提供名称和数量,直接送到秦王案前,得秦王允许,便立即装船送过来,没有那么麻烦。太子征集了云中几十辆牛车马车,换了卫尉的上等马,由近及远,分域输货;又派人帮忙收殓殁卒的尸体,出资安葬……”


    这是一个月能干完的事?


    李牧都听愣了,心中激荡无法言说,干巴巴道:“是以,便无人提起仇秦?”


    “家里孩子都快饿死了,三个人轮着穿一件衣服,送上门的粟菽布盐,谁能不要?”庞煖强调道,“甚至有盐。”


    盐这个东西,在底层的黔首眼里,一直是昂贵且稀缺的东西,要省着买省着吃,比油还珍贵,很多吃不起盐的,就只能吃水煮豆子,蒸野菜麦饭。


    然而北地苦寒,连野菜都长得晚。


    “人已经死了,日子却还得过下去,不然怎么办呢?”庞煖沉沉道,“要知道,我两年前向邯郸上报索取的恤金,拖了两年都还没给我。你呢?”


    “我自己贴上了。等邯郸,永远也等不到。”


    李牧并不想对比,也不想心生怨气,但话赶话说到这儿,这前前后后巨大的反差,就让人无法不对比。


    他停顿了片刻,迟疑道:“你觉不觉得,太子的权力有点太大了?”


    庞煖悚然一惊:“你是说……”


    “他如今年岁小,秦王自然爱他重他,给予他最大的支持,但十几年后呢?”李牧平静道,“到时候秦王会不会改变想法,认为太子擅作主张,频频僭越,有不臣之心?”


    “我倒没想过这个……”庞煖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忽然道,“那不是正好趁乱反秦吗?”


    两人面面相觑,皆奇异地沉默下来。


    庞煖回过味来,惊诧道:“你在担心太子?你们才认识多久,你就开始担心他了?你伤重还是拜他所赐呢。”


    李牧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说句心里话,我老了,也累了,站久了腿疼,坐久了想站起来也头晕眼花,走不了几步就开始喘,心也慌意也乱,夜里睡不了两个时辰就得醒,吃什么都没胃口,记性也越来越差……”庞煖絮絮叨叨,像与晚辈拉家常一般,心灰意懒,“我已经没有任何心力再做什么了。除非你有意,那我还可以拼上这条命。”


    李牧定定地望着那两条青翠欲滴的柳枝,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轻轻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放粮赈灾,探望完受伤的秦国卫尉,还有他的马,又去看云中的伤兵,把他们吓了一跳,然后去巡视春耕了。”庞煖如实道,“我来时,他在教农官改良种田的方法。”


    “真够忙的。——代郡和邯郸有新的消息了吗?”


    “这得问他。最新的战报,都是送到他手里的。”


    “我去问问。”


    “你能出门?”


    “我伤的不是腿脚。”


    “别逞能,年轻的时候仗着自己身体好,什么都不当回事,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后悔了,什么伤病都会反复,疼得觉都睡不着……”


    “借庞将军吉言,如果我能活到你这般寿数的话。”


    “一个个都不听话!”


    “还有谁不听话?”


    “太子啊,还有谁?非要到处乱跑,一眨眼人就没了。”


    “你知道你这话听起来和他身边的蒙恬毫无二致么?”李牧披衣而起,竟没有遇到丝毫阻碍,很容易地出了房门。


    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守或者阻拦他吗?这……


    李牧看了一眼庞煖,庞煖也看了一眼他。


    “坐马车吧,别折腾了,你一身伤。他跑到城外去了,有点远。”


    “无人拦他?那可不安全。”


    “蒙恬劝了,没劝动。”庞煖忍不住嘀咕,“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可比我上心。”


    两个出产地为赵的败将,带着古古怪怪、难以言表的心情,慢吞吞来到城外。


    他们议论了半天的那只太子,正穿着双面异色的窄袖圆领袍,红蓝相配,下摆垂到小腿,又被他毫不在意地捞起来塞到腰带里,露出灰色长裤与皂靴,站在地里目视垄畎,远远地看见他们,就兴奋地招手:“来看我开的垄直不直?”


    一副“快来夸我”的表情,得意洋洋,骄傲得不得了。


    “胡服改的?”李牧缓步走近。


    “对呀,学你们赵武灵王。是不是更好看了?”李世民笑眯眯张开手。


    李牧没接这句话,旁边的李信马上赞道:“对,特别好看,太子穿什么都好看。”


    “偏离了一寸。”李牧严谨道。


    “偏了吗?”李世民大惊,往左走两步,又往后走两步,歪歪头,一会闭左眼,一会闭右眼,举起手指瞄准田垄,不确定道,“没有吧?我怎么看都是直的。难道我眼睛有问题?”


    “嗯。”李牧点了点头,淡定道,“实则未偏,我是在与你说笑。”


    “啊?”李世民转头瞅他,随之一笑,放下掖着的衣摆。


    蒙恬从水桶里舀了瓢清水,给他洗手。


    出门在外,他干的活,越来越向他弟蒙毅靠拢了,回去之后大概能和蒙毅就此聊个没完。


    满纸琐碎事,一把辛酸泪。


    “代郡那边……”


    “很顺利。我是说,我们很顺利。”李世民甩了甩手上残余的水珠,走到田边的地头,“如果你现在往代郡赶,到那正好能赶上代郡插上秦国的旗帜。”


    李牧默然良久,眺望远处染上青绿的山峰,那绿意还很淡,毛茸茸的,不及近处一块一块翠色的麦田。东风吹起麦浪,如绿水粼粼,那浪与浪之间,布满了忙于播种粟菽的农人。


    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穿行在一行行田垄里,撒下种子,盖上泥土,顺应春耕的时令,辛苦忙碌,祈祷风调雨顺,希望能有不错的收成。


    竟是一番安定祥和的景象,如梦一般。


    很多年没见到这样重视农耕、在意黔首的主君了。


    真的,很多很多年了。


    “今年年景不好,赋税怕是收不起来,又有灾……”李牧听见庞煖忧心忡忡地开口。


    “收不起来就不收。先免一年赋税,明年再说。”李世民干脆地表示,“你们放心,这些我都与阿父商量过了,他都同意的。当下,安抚人心最重要。”


    李牧为他这个自然而亲昵的称呼,心意微转,奇道:“太子不称呼‘父王’吗?”


    “习惯了。上朝的时候我会注意改口的,私底下就乱叫了。”李世民不以为意。


    “秦王不介意?”


    “阿父为什么要介意?”


    李牧若有所思:“听说太子是秦王亲手养大的?关系甚好?”


    “对哦,比你所能想到的任何王室父子都要好,所以不必为我担心。”他促狭地眨眼。


    “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不能亲眼见到,秦王是怎么惩罚你的。”李牧认真道,“我真的期待很久了。”


    “喂,你能不能盼我点好?”在外面浪了一个多月的太子没好气地怼他。


    “你何时回咸阳?”


    “等代郡和邯郸都归秦。”


    “然后你就回去了?”


    “不,我得去邯郸一趟。”


    “去做什么?”李牧不解。


    “去见我最重要的人。”


    三月下旬,代郡与雁门郡易主,赵葱兵败身死,颜聚逃亡途中被杀。


    四月中旬,邯郸城破,秦王闻之,亲赴前线。


    自一岁起,从来没有分别过这么久的秦王父子俩,在曾经的赵国都城重逢。


    那场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并没有;抱头痛哭,互诉衷肠——也没有。


    做父亲的面无表情,手里还拿着鞭子。


    做儿子的狗狗祟祟,小心翼翼,左顾右盼,唯唯诺诺,跟做贼似的。


    “跪下!脱衣!”


    在场所有人皆心肝一颤,噤若寒蝉。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地府小剧场:


    画面切回太子。


    “夜袭……”白起双手环胸,眉峰渐渐蹙起。


    “夜袭不妥吗?”嬴渠梁走过来,“我看可以用。”


    “夜袭没什么不妥,但李牧若是埋伏……”白起微微忧虑。


    “会怎么样?”子楚最着急。


    “战场上发生什么都有可能,看下去就知道了。”


    “我都不敢看了。”子楚唉声叹气。


    夜袭被李牧埋伏,弓弩混战之中,秦君们的心跟着扑通扑通的,连猫猫都盯着水镜看,目不转睛。


    “诶——”


    “那箭上有没有血?有没有?”


    “好像就破了点皮。”


    “没毒吧?确定没毒吧?有没有抹什么恶心金水?”


    “也没有,你不要那么紧张。”


    “你不紧张,你拍我大腿。”


    “哦,不好意思,我故意的。”


    “他不累吗?我都看累了。”


    “我睡一觉,到云中叫我。”


    “你一只鬼你睡什么觉?”


    “到了到了!”


    “天都亮了。”


    “这是要招降吗?这孩子真是仁慈得过分了。”


    “仁慈?光这一夜太子卫尉就斩了八千吧?”


    “这还不仁慈?”


    等到太子发誓,子楚忍不住捂脸:“我受不了了,谁来打他一顿?他怎么什么话都说?”


    “打他干嘛?这孩子多好啊。”嬴荡大大咧咧地笑道,“就喜欢他身上这股劲。”


    “没必要拿自己发誓吧?这也太实诚了。”张仪不赞成。


    “就是。”嬴稷也不赞成,“建议政儿狠狠打他一顿屁股,不然不长记性。”


    “脱裤子打吗?不好吧?”宣太后乐了,“那我会不好意思看的。”


    “若按秦法,可治他擅自行动,私调兵马。”商鞅严肃道。


    “商君要这么说,我可就要与商君辩一辩了。太子乃国储,调动自己的卫尉,算什么私调呢?”张仪笑眯眯。


    “未曾禀报王上,没有得到允许,就是私调。”


    “某不同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不是,武安君?”张仪找外援。


    白起慢慢点头。


    “这些都不重要,我就想知道,政儿什么时候才能动手打孩子?”嬴稷很期待。


    “我也想打。”嬴柱看到现在才吱声,“子楚往边上让让,你肯定舍不得,那我这个做曾祖父的动手,合情合理。”


    “你要这么说的话,那你也往边上让让,我是你父,我先来。”嬴稷摩拳擦掌。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又排挤我?”嬴荡不服,“那我也要打。”


    “有你什么事?是你后代子孙吗?”


    “我不管,反正太庙有我,封太子的时候还拜了我呢,打孩子的时候我也要参加!”


    “这孩子屁股打起来好像挺有弹性,我都想打了。”嬴驷凑热闹。


    嬴渠梁默默听着,突然道:“别忘了我。”


    宣太后哼笑道:“我不信你们真的下得了手。”


    第126章 嬴政大怒:跪下!


    “跪下”两个字刚从秦王口中出来的时候,蒙恬和李信当时就给跪下了,扑通扑通的,因身着铠甲,像两个铁人砸在地上,声音还不小。


    王翦也没犹豫,只是跪了一半就被嬴政扶住了臂甲。“寡人不是在说诸位将军。”


    “未拦住太子,是臣之过错。”王翦执意道。


    “他连寡人的话都不听,何况王将军?”嬴政冷笑。


    嬴政坚定地向上用力,王翦犹豫着站起来,依然带着愧色道:“在撩阳时,臣本该拼命阻拦的……”


    “不关将军的事,寡人很清楚。”嬴政撇开他的责任,看都没看蒙恬和李信一眼,只盯着他家窜上天的太子。


    “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什么事都敢干!离开咸阳的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的?去撩阳劳军!结果人呢?你人呢?”


    嬴政一看到他,憋了两个月的火瞬间点燃整个赵王城。


    李世民二话不说,先摘胄除甲,乖巧地跪在父亲大人面前。


    而后微微向前膝行一步,小心地伸出手去拉嬴政的衣摆,仰起头,睁大眼睛,无辜而可怜地软声道:“对不起,阿父,都是我不好。”


    不用怀疑,每一个动作都是精心设计好的。


    他甚至早早地去找无忧,私底下询问、演示和准备过。


    她还偷偷给了建议:“着浅色显得更符合你的年纪,要更稚气一点。收一收你刚下战场的锐利,别那么理直气壮。认错呢,得乖。”


    李世民现在乖得不得了,努力调整动作和表情,拿出多年撒娇的经验,试图哄好嬴政,像一块甜甜的蓝莓小蛋糕。


    “别来这一套!”嬴政怒道,“我信里让你速回,你为什么不回?”


    因为不是诏令,有操作空间啊。


    李世民心里这么想着,当然嘴上不能这么说,不然就太硬顶了,而且太有恃无恐,好像仗着嬴政爱他就肆无忌惮似的。


    嬴政之所以没下诏令,强制他回去,就是怕他不从,以致御史风闻而奏,在朝堂上弹劾太子抗令不遵。


    这可是重罪!


    他在那么急怒的时候,都还顾忌着太子的处境,那么李世民自然也不能蹬鼻子上脸,糟蹋他的心意。


    “我收到信的时候,也很想念阿父,很想回去与阿父团聚。可是围点打援的计策,只差收尾了。我得留在云中,看住李牧和庞煖,让蒙武将军能放心攻打代郡,也让邯郸没有后顾之忧……”


    在战事开启的时候,李世民的一切思考几乎都是围绕着军事和政治来的,在战略上,他必须稳住云中,才能给其他人足够的时间来攻城掠地。


    所以他这些日子再也没有离开云中,最多派李信出去打一波赵国的援军,切断整个北方与邯郸的联系,让邯郸这座孤城早点被攻破。


    李世民,蒙武,王翦,及邯郸战场的桓齮与杨端和,三足鼎立一般,在同一时空高歌猛进,殊死拼搏,只为了秦王想要的“灭赵”这个目标。


    他们做到了,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牺牲,取得了最大的胜利。


    对于太子所取得的战果,嬴政不是不动容,不是不惊喜的,但现在不是讨论战功的时候,否则就等于鼓励太子继续犯险。


    嬴政绝不能容忍他以后再犯!必须狠狠教训一顿!


    “没有你擅作主张,自己跑去当前锋,难道寡人拿不下云中城了?”


    秦王怒火滔天,掷地有声。


    “都是我的错,让阿父担心了。我只是想为阿父分忧……”李世民弱弱地、小小声回答。


    可惜他不是随便一个动作,都无比可爱的幼崽时期,那时候的圆圆脸大眼睛要多萌有多萌,现在嘛,再装也装不出那个天然感。


    十二岁,已然是少年了,再溺爱孩子的,也只能闭眼硬夸孩子还小呢。


    唯有这般放低姿态,折掉身高,自下而上地抬眼,才勉强能营造出几分弱势。


    “把衣服脱了。”嬴政才不吃他这一套。


    都这么多年了,要是还分辨不出孩子是不是在装模作样,嬴政就白受那么多气了。


    “现……现在吗?”太子略有点慌,“不好吧?这么多将军都在呢……”


    嬴政抖了一下手里的马鞭,清脆的爆响炸在空气里,惊得众人纷纷色变。


    看秦王骂太子很解气,但动手就是另一回事了。


    “王上!”


    “王上不可!”


    “太子年幼不懂事,王上莫要跟他一般计较。”


    “要不换竹尺吧?打打手心也挺疼的了。”


    一时间兵荒马乱,几人着急忙慌,紧急阻拦,比战场还乱。


    但嬴政甩出去的鞭子,已然如灵蛇振落,弯曲的牛皮鞭梢猛然绷紧,击打在李世民背上。


    “啪”的一声。


    嬴政猝然色变,发现不对时随即抬手往回收,但柔韧的长鞭已经打中目标,覆水难收。


    “你怎么不躲?”他气恼,“平常不是总说‘小杖受,大杖走’吗?现在怎么不走了?”


    这也不是大杖啊……李世民在心里嘀咕,他就跪在这儿让嬴政打,哪怕没有一个人阻拦,嬴政能舍得打几下?


    左右没什么大事,让父亲打几下泄泄气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我确实有大错……”李世民没有管那点新伤,真诚地道歉,“我知道阿父在咸阳定然日夜忧虑,怕我受伤,怕出意外。那种在千里之外牵肠挂肚、吃不下睡不着的滋味,光是想想,我就觉得自己不孝极了,又怎么能再惹阿父生气呢?”


    “你还知道自己不孝!”嬴政气得心疼、胃疼、头疼……全身上下都像被火灼烧着,一说话就感觉脑袋都在冒烟,根本冷静不下来。


    “你以为你是谁?天上的神仙吗?你怎么敢一个人偷偷跑到云中去?战场上刀剑无眼,谁敢说自己一定不会受伤?武王举鼎的时候,难道知晓那鼎会砸下来吗?秦国当年因此失君,险些大乱,你怎么能步武王后尘,如此鲁莽逞勇?”


    这个时候,自然没有人敢冒大不韪,去提醒秦王,其实秦武王嬴荡举周鼎,也不全是莽撞,不是为了显摆自己的力气大,而是有政治意义在的,为了挑战周王室的权威。


    就算是蒙毅,也只敢低声劝道:“王上息怒,太子已经知错了,还是先请医丞看看,有没有什么伤病再说……”


    李信想为太子辩解一句的,被蒙恬死死按住了。


    蒙恬深深伏拜下来,惭愧请罪:“臣枉负君恩,没有尽到护佑监督之责,罪无可赦,请王上发落!”


    李信便也低眉顺眼地跟着请罪:“臣也有罪,请王上发落。”


    嬴政现在没空理他们,他努力深呼吸,无法把目光从那被鞭子划破的衣裳上移开。


    新鲜的红色液体,隐隐约约从破裂的天青色衣服里渗出来,血珠一滴滴滚落,皆落在嬴政心上。


    他咬了咬牙,明明气得要爆炸了,日思夜想都是该怎么教训太子,打得倒霉孩子三天下不了床,但实际操作起来,只一鞭子下去,他就无可抑制地有点后悔了。


    刚刚下手是不是重了点?


    他一气之下好像忘了收力……


    这孩子身上有没有别的伤?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好烦。


    烦死了!


    焦灼又烦躁中,嬴政无意识地收起鞭子,一节节折叠,拢在掌心,沉声唤道:“夏无且!”


    旁观到现在的医丞连忙趋步,放下药箱,坐在侍从放好的胡床上。


    李世民乖顺地伸出手,偷偷瞄了一眼面沉似水的嬴政。


    “没有什么大伤,只是劳形过甚,气血瘀滞而略有内损罢了……”夏无且熟练地先给出结论,再详细说明,以防秦王等不及。


    “太子虽着了最好的铠甲,但外击猛烈,隔着铠甲的保护,也会造成些许内伤的。请太子褪去衣物,臣为太子仔细检查。”


    这也是嬴政所在意的地方。看起来没事,不代表真的没事,内伤比外伤更麻烦。


    李世民无奈地脱了上衣,任医者检查。


    嬴政敏锐的目光,一寸寸审视,骤然冷却,指着他胸口黄褐色的淤伤,问:“这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已经好了,对吧,医丞?”李世民连忙看向夏无且。


    “看这个色泽和深浅,已然过了一月有余,基本消退了,确实快好了。”


    李世民与医者对视,颇有不服,嘀咕了一句:“明明就已经好了,为什么要说‘快’?”


    医者淡定自若:“伤疾去如抽丝剥茧,素来缓慢。在医家眼里,只要还有一点痕迹,就不算全好。何况太子急行千里,日夜颠倒……”


    求你别说啦。李世民眼巴巴地看着他,无声祈求医丞别火上浇油。


    然而没用。


    嬴政皱眉问:“是什么伤?”


    夏无且端详着:“看形状,像箭矢留下的。”


    嬴政侧首,以眼神询问蒙恬。


    “是李牧的弓和弩。”蒙恬压力山大。


    “弓和弩?”嬴政一字一顿,字字皆重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刚消下去的火气噌噌直冒,“什么叫弓和弩?不止一次?”


    蒙恬不敢说谎,老老实实回答:“第一次是在阴山河谷,李牧用的弓,没有穿甲;第二次是在黄河渡口,李牧换了臂张弩,嵌得比较深,太子说没流什么血……”


    “他说了你就信了?”嬴政质问。


    “臣……当时战势紧急,臣等听太子号令,追击赵军至云中……”


    “多远?”


    “百里。”


    “多久?”


    “一夜。”


    “很好。然后?”嬴政牙都要咬碎了。


    “云中献降之后,医者不够用,但臣当日便带太子看过伤,及时得以治疗……”蒙恬迅速回答。


    “只是擦破了点皮,真的没什么事的。”李世民解释了又解释,“我还喝了好几天汤药,也包扎了,早就好了。”


    “弓弩的射程不过百步,你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进入李牧射程?”嬴政冷冰冰地问,“一次不够,还有第二次?”


    “呃……”李世民心虚气短,不敢回答。


    “怎么不说话?你又哑巴了?”嬴政气笑了,“你还记得你是太子,不是先锋吗?一次又一次地以身犯险,根本不把我的话当回事。——蒙毅,取藤条来!不打他一顿,他不长记性!”


    嬴政丢开鞭子,竟然开始挽袖。


    众人均是一凛,没有一个不头皮发麻的。


    李世民暗暗叫苦,可怜巴巴地看着嬴政。


    真要当众打屁股吗?


    不要啊!


    小剧场:


    因为太甜不适合放在正文,以免干扰政哥打孩子的情绪连贯,所以放这儿。


    二凤跪下来,巴巴地抬头看无忧,她连忙往旁边让了一让。


    二凤一把拉住她的袖子:“你躲什么?就是这个方位,阿父肯定是站我对面的。”


    “我总不能受你的跪。”


    “推演呢,快点站好。你看我这个表情,有没有显得很乖巧,认错态度特别好?”


    无忧被他拉到对面,低头看了看,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哪里不妥?”


    “王上比我高许多呀……”


    “那你站在桌子、不,桌子不安全,你站榻上,这个高度差不多了。”


    过了一会,无忧踩在榻上,垂眼端详他装乖卖萌的表情,忍俊不禁。


    “你怎么又笑?不许笑话我。”


    “没有笑话你。”无忧莞尔,“你这么看着我,我若是王上,必舍不得打你。”


    “真的?”


    “真的。他那么爱重你,又怎么舍得动手?真动起手来,王上自己第一个心疼。”


    “倒也是。”


    “不过我还是建议你穿浅色的衣裳,不仅看起来更柔软可爱,血流出来也会特别明显。”


    “你怎么还注意这个?我都没注意。”二凤随口问。


    “没办法,以前见得多了。”


    “……”二凤一时失声,怔怔地看着他。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也会心疼的。”无忧微微一笑,“我相信并支持你的一切抉择,只希望你能平安凯旋。——最好不要受伤。”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知道。我会为你祈福的。”她安慰道,“顺便祈祷一下,王上很快就消气。”


    第127章 他要不要把藤条拿走?


    “王上!”王翦扛住了这地崩山摧般的恐怖氛围,竟拉住了秦王的手,一边单膝下跪,一边恳切道,“王上若要家法,臣等请暂离。臣知太子有错,也深感王上爱子之心,只是臣实在不忍看太子受罚。请王上成全。”


    蒙毅真的拿了藤条过来,还不止一根,活像个卖藤条的,盘子上什么形状材质都有,也不知是抱着什么心情从咸阳带过来的。


    李世民其实并不怕挨打,就是觉得当着这么多将军的面,扒裤子被打屁股着实很丢人。


    若是不脱裤子,他其实无所谓挨几下。


    反正夏无且就在旁边,也打不出什么事来,何况嬴政心软。


    所以王翦这样一请求,马上就撞李世民心坎上了。对对对,快回避,都别看。


    “王将军莫纵着他。”嬴政对王翦总是很客气,哪怕现在垮着脸,火冒三丈,也没有迁怒于他,而是冷笑,“蒙武的战报里写,这小子在云中城门口当众发誓,若秦军伤及黔首,他就活不过今年。——蒙恬,有没有这回事?”


    嬴政的目光一扫过去,蒙恬不敢犹豫一秒,立刻回答:“确有此事。因长平旧事,太子想取信庞煖,故……”


    “不必说了!”道理嬴政都懂,但不妨碍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气得觉都睡不着,火急火燎地踱步。


    秦王走过来,秦王走过去,秦王的血压快要爆表了,拿着战报的手都气得直哆嗦。


    一夜没睡着,还附带叫了奉常过来,折腾折腾。


    奉常“亦未寝”,使出浑身解数,焚香占卜,祭拜祷告,忙得满头大汗,嘴皮子都说干了,才让嬴政相信,太子发的那个誓不会应验的。


    “你怎么能拿自己的命发誓?你有没有考虑过寡人是什么心情?区区云中城,值得你以命做抵?你为什么总是不拿自己当回事?大秦只有你一位太子,寡人也只亲自养了你一个孩子,你冒着箭矢冲锋犯险,随随便便许下毒誓的时候,还记得你有一个父王吗?”


    这已经不是怒气的范畴了,更多的为父的心酸忧愁。


    嬴政不轻易在臣子面前表露这些儿女情长,但这一句句地列出来,几乎让人忍不住动容,与他共情。


    李世民再也没有轻描淡写的做作表演了,他鼻子一酸,便泪眼朦胧,放开还拉着嬴政衣角的手,歉疚地垂首,拜了一拜,哽咽道:“对不起阿父……我让你担心了……”


    众人皆默了默,李信道:“臣为太子卫率,愿为太子领罚。保护太子,是臣的责任。”


    嬴政瞪了他一眼:“你这个太子卫率,整日跟着太子厮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还好意思说?”


    李信闭上嘴巴,老实了。


    他到底和蒙恬不一样,虽然这一次出行同在太子身边,但蒙恬其实是秦王心腹,放太子边上当副将的。那三千卫尉,本来有两千,按程序应该是蒙恬统领的,只是被太子悄无声息拿走了。


    蒙恬不吱声,就这么让着,全程没提过这事。


    而李信,才刚冒尖,远没有得到秦王多余的信任宽容,不被骂就不错了。但他直属太子,听太子的话本也没什么问题。


    秦王不承认自己莫名其妙心软了,看着太子泪眼汪汪,背上还有鞭伤,说好的藤条就摆在边上,却连拿起藤条暴揍孩子的冲动都降下去了。


    “你们都下去吧,夏无且留下。”他终究松了口。


    王翦第一个行礼后退,蒙恬与蒙毅对视一眼,拉着李信退下了。


    人多的时候,蒙毅向来是最后一波离开的,他是近臣,与几位武将不一样。更重要的是,那堆藤条是他拿来的。


    那么问题来了,他现在要不要把藤条拿走呢?


    伴君如伴虎的难点,往往就体现在这里。以君臣关系论,蒙毅与秦王的关系,差不多到达君臣能到达的极致了,他有分寸,知进退,一心为嬴政着想,办事能力又强,无论什么事交给他,他都能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蒙家的忠诚,换来的就是十年如一日的信任。这本来是良性循环,但是……


    他到底要不要把藤条拿走啊?


    全拿走的话,等会儿王上和太子说话,翻旧账翻着翻着又生气,没有趁手的东西打孩子怎么办?


    用巴掌打吗?那王上会手疼的。


    可若是不拿走,等会儿动起手来,万一失手,藤条打重了,让太子受伤,那更麻烦。


    蒙毅很为难地把鞭子也放漆盘上,端着七八根粗细不一的藤条,慢吞吞、更慢吞吞地后退。


    如果王上叫住他,那就留一根比较轻的竹尺;如果王上不叫住他,他就能顺利带着凶器退出战场了。


    一步、两步、三步……很好,王上没有注意。


    成功撤离!


    真不容易,当秦王的近臣,绝不比带兵打仗简单,殿外的诸将不约而同地想。


    李信悄咪咪地问:“那我们现在咋办?”


    “我还有要事。”王翦还有一堆正事要做,邯郸刚攻下来,事儿还多着呢,桓齮和杨端和在向外推战线,邯郸诸事都是王翦在处理。


    “王上与太子的安危,就交给蒙恬将军了。”


    蒙恬连忙应下:“王将军去忙吧,这里有我。”


    “还有我。”李信也积极表示。


    王翦向他们点头,放心地离开。


    蒙毅把那堆凶器交给侍从带走,立在赵王宫的阶下,环顾四周,看向他哥,轻声道:“不必太担心,王上下手,知轻重的。”


    李信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我俩会不会被杖责?”


    “这不好说。”蒙毅道,“不过我建议,回咸阳之后,你们还是自领一下杖责,比较妥当。”


    蒙恬稳稳地应声:“我知道。”他也是这么打算的。


    李信愁眉苦脸:“那领多少合适呢?”


    “看你能挨多少下。”


    外面的动静很小,嬴政毫不关心。他只盯着夏无且把倒霉孩子全身都检查了一遍,还煞有介事地上药包扎,一层层地白布包裹上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多重的伤呢。


    其实就是鞭子打了一下而已,还是半截鞭梢甩上去的,根本没多重。


    嬴政腹诽着,但也没有拦他,甚至还多余问了句:“李牧的箭没有毒吧?”


    “没有。”夏无且确定。


    “也没有什么其他问题吧?”


    “也没有。太子的体质自幼就很好,伤也好得很快。”


    “那怎么四十多天还有瘀痕?”


    “那得问太子。”夏无且道,“臣虽未上过战场,但也治过箭伤,这样的伤痕的确罕见,要么是武器的问题,要么是使用武器的人分外厉害。太子这是占了哪一种呢?”


    李世民:“……”


    不巧,两种都占了。


    赵国也算是六国之中,武德最为充沛的了。不然也不会在那么惨烈的长平之战后,还能组织起抵抗力量。墨家当年分家,也有一部分来了就近的赵国,那么像李牧和庞煖这样守卫边关的将领,手里有一些杀伤力很强的臂张弩,有什么奇怪?


    除了单人使用的臂张弩,还有脚蹬的蹶张弩、多人操作的连弩、攻城的重型床弩……不仅秦国有,赵国其实也有部分,只是秦国更多,更新,换代得更快,而赵国还在用一些几十年前的老东西。


    太子不敢吱声,秦王哼了声:“李牧……”


    “听闻赵国的李牧将军和庞煖将军,如今归秦了?”夏无且试图缓和气氛,笑道,“那得恭喜王上,又得两员大将。”


    “庞煖半只脚都下黄泉了,我要他有什么用?”


    好毒舌!


    关键是事实,一个脏字都没有,就一针见血。


    “就算庞煖老得走不动路,但他作为赵国云中的将领,愿意举城而降,且好好地活下来了,这对我们秦国来说,就意义重大。”李世民小声,“他投降之后,周边好几个地方都跟着降了,没怎么抵抗……”


    千金买马骨,图的就是这个带头作用。


    云中降了,庞煖没死,云中的士卒黔首没有再遭受伤害,周边其他地方一看,诶,云中都打不过,我们还怎么打?


    云中都能降,那我们也能降。


    庞煖都没事,那我们也没事。


    就算还有犹豫观望的,见这一个个地都投诚了,也就从众了。于是整个赵国北方,除了兵力最充足的代郡,全都望风而降,不费一兵一卒,都交了降表。


    嬴政这一个月在咸阳,天天光顾着看降表了。地图上属于秦国的疆域,就这么一天天扩大、再扩大。


    等蒙武再拿下代郡,整个北方全部归秦。


    这一整场对赵的灭国战,居然就这么成功了一半,犹如疾风骤雨,崖下之电,光是看着那一封封战报,就足以感受到是多么惊心动魄。


    如果奔袭云中的不是太子,而是任何一位将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攻下一座城池,己方伤亡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还能招降两位敌国将军,尤其还有李牧这样的顶级名将,这样的战功,足够在军功爵位制里连跳好几级了,考虑到他的年龄,效仿甘罗封个上卿也不为过。


    整个过程里,玄甲军体现出来的战斗力、军事素养、严明军纪,与少年将军所向披靡、意气风发、无可比拟的战略眼光,都让人心驰神往,击节赞叹。


    如果这不是他的太子的话,嬴政一定会大为嘉奖,立即下诏封赏,以传四海。好叫全天下都知道,大秦又出了一位天才少年。


    可这偏偏是他的儿子,他的太子。


    却叫他如何是好呢?


    夏无且乖觉道:“若无他事,那臣就先退下了。”


    嬴政颔首,挥退所有闲杂人等。


    这一方赵王宫里,终于只剩下了他们父子二人。


    嬴政无声地叹了口气,心好累,渐渐平静下来,问:“你觉得我该怎么处置你?”


    李世民眼巴巴地抬眼看他,唯唯诺诺得像只小兔子,弱小、可怜而无助,耳朵都垂下来了,乖乖道:“阿父想怎么处置都行。”


    可惜因为赵国还没有完全平定,庞煖和李牧如今不在,看不见这一幕。


    真可惜。


    地府小剧场:


    武王嬴荡炸了:“他骂孩子就骂孩子,为什么还要带我?我招他惹他了?”


    他弟弟嬴稷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让你举鼎,砸脚了吧,病了吧,没了吧?历代秦王哪个不引以为鉴?不拿你举例拿谁举例?”


    “武王”的这个“武”字,就可以看出嬴荡是个多么崇尚武力、且好战的君王,他死得很仓促,也很年轻,嬴稷与他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当时在外做质子,也是费了一番周折才回国夺位的。


    所以兄弟俩到了地府还时常拌嘴,倒没什么仇恨,纯粹闲得慌,又是亲兄弟。


    嬴荡骂骂咧咧,气得很:“关我什么事?看个热闹都能笑话?”


    “武王莫气,我看王上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主要是为了教训太子。”张仪笑眯眯揣手,“哎呀,太子太优秀,也有优秀的烦恼哪,关又关不住,打又舍不得,一鞭子下去,自己先心疼了,这可怎么是好?”


    “心疼也得打。”嬴渠梁是最坚定的那一个,“否则目无法纪,早晚闹出大事。商君以为呢?”


    “确实得严加管教,太子终究不是将军,职责不同,不能任他胡来。”商鞅赞成。


    “我可不觉得。”嬴稷反对,“打两下意思意思得了,这么点年纪,就能立这么大战功,不得好好夸夸?”


    “还夸?”子楚惊讶,“还怎么夸?再夸飞天上去了。”


    “各归各的,边夸边打就是了,手跟嘴又不妨碍。”宣太后逗着猫随口道。


    嬴柱摇头:“你们太溺爱孩子了。真出事的那天,可没处后悔去。”


    “下次让他坐镇中军,不许带兵冲锋。”白起思量着,“这样既不浪费他的天赋,也安全得多。”


    “这个可以。”


    “我看行。”


    “所以没有打屁股看了吗?”宣太后十分惋惜,“我等了很久呢。”


    “政儿还有事呢,他不是专门过来打孩子的。”子楚凝视着水镜,有些愧疚地叹息,“邯郸终于打下来了,政儿也终于能高兴点了吧?当年之事,我亏欠他许多……”


    第128章 嬴政:越长大越讨厌!


    “这就是你说的没有受伤?”嬴政责怪,还把太子信里的话拿出来怼他,“‘一点伤都没受’?”


    李世民懵了一下,委屈巴巴地嗫嚅:“这也能叫受伤吗?”


    不是他玩文字游戏,更不是他在有意欺骗,他是真心觉得,这算受伤吗?


    这怎么能算受伤呢?既没什么疼痛感,也不影响他行动,就是当时淤青了而已,跟小孩子出门摔个跤的程度差不多。


    这种小事,难道还值得在信里说一句,惹嬴政担忧吗?


    本来小时候雍城受伤的事,嬴政就一直耿耿于怀,他去年发个烧嬴政都要彻夜守着,生怕他这么大人,还能因为风寒出什么不得了的事。如此这般,李世民哪敢多嘴?


    “你不听话。”嬴政冷漠指控。


    “是。”


    “未经我同意,居然敢奔袭云中,扰乱大秦对赵的部署。”


    “呃……谈不上‘扰乱’吧……”很小声地咕哝。


    “听说你冲锋在前,以一当十,每战必先驱,退必断后?在云中城外免胄,暴露自己的身份?”


    “这个……有什么问题吗?”真心疑问。


    “鲁莽至极。明知我忧心,还不快点回家。”


    “我要是走了,云中可能会生乱的……”忍不住辩解一句。


    “还敢狡辩?”嬴政不高兴,“这是认错的态度吗?”


    “……”


    事实证明,甭管什么样的父母,骂起孩子来总是不免落入俗套,气急了最后都会变成碎碎念的唠叨和指控态度问题。


    嬴政把整件事复盘了一遍,从他不顾王翦阻拦偷偷离开撩阳,到奔袭千里夜行军赶到云中,大喇喇地把自己送到李牧面前,被射了一箭,居然还敢把武器送给李牧……


    等念叨到弩箭的时候,李世民已经快听睡着了。


    他依然乖乖巧巧地跪在那里,穿了杏黄的中衣,还披了玄金色的外袍,眼观鼻,鼻观心,双手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地听训,实则已经走神到了邯郸的地形图,以及哺食吃什么。


    他什么时候穿的衣服?


    当然是夏无且治完伤之后,某生气气的秦王怕他冻着,扔了两件衣服给他,正正好好是他的尺寸,带着一点兰草和苏合香的味道,淡淡的,很好闻,还是特意从咸阳带过来的呢。


    被爱的孩子就是有恃无恐啊。不然呢?


    “阿父……”李世民听了半天,软乎乎地小小声唤道。


    “有事?”嬴政没好气。


    “有吃的吗?”


    “你还知道要吃东西?饿死你算了!”


    秦王遂令侍从传饭,冷着脸斥道:“还跪在那里干什么?要我喂你吗?”


    李世民一骨碌爬起来,迅速整理好衣服,缀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得像急着开饭的小猫咪,就差喵喵叫了。


    “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吗?”嬴政坐下来,盯着他问。


    “王翦、蒙武、蒙恬……几位将军的奏报里什么都写了吧?应该没有漏的了。”


    连发誓的那句话都写了诶,还不够全面吗?


    告状的人真的太多了!


    “你这次本是去劳军的,却擅自离开,这算有违诏令,御史大夫已经上了十几次奏了。”


    “哦。”


    “?”嬴政瞪着他,“这是何意?”


    “为防御史攻讦,父王未下诏令,而是以信传音。拳拳护佑之心,孩儿铭心刻骨,一日也不敢忘。”


    “好好说话!别在这敷衍我。”


    “多谢阿父替我挡掉御史大夫,要不然我就要背上抗诏不遵的大罪啦。”李世民腆着脸笑嘻嘻,眉眼弯弯,灿然生辉。


    “你这次的军功,最多给你记一半。”


    “还能记一半?”太子惊讶,“我还以为会功过相抵。”


    “你还好意思说?”这句话嬴政都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了,“若不严惩,日后人人皆效仿你这般自作主张,岂不是乱套了?”


    “严惩,必须严惩。”李世民连忙收起笑容,一脸严肃,“任凭阿父处置,我绝无二话。”


    “我还没动手呢,就一堆为你求情的了,你这收揽人心的本事也是见长。”嬴政埋怨。


    “……”李世民偷偷瞅他,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越长大越讨厌,看你就烦。”嬴政恼道。


    那你还跟我一块吃饭?赵王宫就这么几步大吗?李世民悄咪咪在心底嘀咕,这种话立即从耳边溜走,完全不值得进耳朵。


    “他们若是不求情,阿父才会不悦吧。”


    秦王要打太子,谁还能在一边看热闹不成?咋地,你是华阳太后还是芈夫人?


    “就你话多。”嬴政又斥他一句。


    不说话也要被骂,说话还要被骂,惹毛了就是这个后果了,连呼吸都是错,做啥都要被挑剔。


    李世民老老实实地闭嘴用饭,吃了一半,抽空问:“阿父你不吃吗?”


    “被你气饱了。”嬴政面无表情。


    为什么每句话都那——么耳熟?这是什么刻进长辈DNA的话术吗?只要带孩子带久了就自动解锁?


    “多少还是吃一点吧,不然我会担心的。”见嬴政一直没有动,李世民还是不放心。


    嬴政盯他也盯够了,越看越想打他,索性不看了,食不知味地用了几口鲜笋鸡汤。


    “荒干水里的鱼好吃么?”狡黠的太子咬着脆脆的芝麻饼,好整以暇地问,“源头发自阴山的雪水与山泉,冷水里的鱼,好像肉更细嫩些。那种红眼的是鳟鱼吧?做成鱼脍,配上梅子酱或芍药酱,如雪上花开,晶莹剔透,一定很好看。”


    “那也太甜了,只有你喜欢这么吃。脍,春用葱,秋用芥,亦可拌醋浆。”


    “所以好吃吗?”李世民微笑。


    “尚可。”


    “那就是很好吃的意思了。不过鱼脍虽然鲜美,但不能多吃,还是煎完炖汤,烤熟了,或者打成鱼丸,吃起来更安全。”


    李世民记得三国时的陈登就是太喜欢吃生鱼脍,后来得病,华佗给他开汤药,喝完药后吐出三升的虫子。


    那一堆虫子甚至还在动。


    他当年看《三国志》看到那里,差点没把书给扔了,恶心得好几年都不吃鱼脍。


    还不能想,越想越恶心。


    “这还用你多话?夏无且都提醒过。”


    “那就行。”李世民刚停了几秒,又道,“刺也有点多,吃的时候得小心,别被扎了喉咙。”


    嬴政刚想怼他,忽然顿了顿,问:“你被扎过?”


    “那倒没有,李信被扎过,卡在喉里疼了一天,喝醋吞饭都不管用,咽口水都疼。”他解释完毕,就听嬴政冷嘲:“活该。”


    这要是换了蒙恬,嬴政才不会是这种解气的语气呢。看来是撒欢的中李,没有保护好小李,导致他伤在大李手里,上了秦王的小本本了,为李信点个蜡。


    “我离开云中前,咸阳派来的郡守已经到了,云中郡之后,由章邯暂理是吗?”李世民饶有兴趣地打听。


    当今天下,分封与郡县并行,赵国也在过渡当中,赵武灵王为了抵御匈奴,在赵国北方设立了三大郡,云中郡,雁门郡和代郡。其中,云中郡的治所就是云中城,因为边境的特殊性,军民大多都在城内外生存,屯田驻防。


    “嗯,暂且这么定了,你可有异议?”嬴政认真问。


    “我没什么异议。章邯……”


    “章邯怎么了?”嬴政奇道,“他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


    “那倒没有,能文能武,驻守云中郡,应当没什么问题。庞煖和李牧也不会突然起兵杀了他的。”李世民评估了很久,得出结论。


    嬴政很自然地相信这个结论。


    “你竟能收服李牧,实数不易。”


    着急生气怒骂打孩子,和信任太子的能力放手让他指挥,直到现在才算总账,看似很割裂,其实是一样的。


    爱他,担心他,在乎他,同时相信他,尊重他,为他处理朝中攻讦的声音,为他调兵遣将助阵,为他输送粮草解围,为他派出郡守接替,不干扰他一切军事行动,甚至不忍心再打第二下鞭子。


    这样深厚难言的爱子之心,李世民要是体会不到,他就白活这么多年了。


    所以他吃完饭,很快乐地绕着嬴政打转,叽叽喳喳。


    “章邯本来是在少府干的吧?”


    “嗯,颇为出色,调过去试试。”


    “阿母和曾祖母都还好吗?”


    “无病无灾。”


    “可惜最近太忙,也没法带什么礼物给她们。”


    “你别惹是生非,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无忧呢?”


    “在太学交友。”


    “咸阳的樱桃能吃了吗?”


    “不能,很酸。”


    “阿父怎么知道?”


    “扶苏带着将闾爬树去摘了。都是你起的坏头,一个个都跟你学,连南嘉她们都往樱桃树上爬,像什么样子?”


    “他们没给阿父送几个吗?”


    “难吃得很。”


    “那看来是送了。云中的桃花刚开一点点,咸阳是不是已经落了?我的葡萄开花了吗?花开得多不多?”


    “我怎么知道?我整日闲着没事干,还要去管你的葡萄?”


    “铜钱有没有想我?”


    “我会猫语?”嬴政烦不胜烦。


    “那阿父有没有想我?”他眼巴巴地问。


    “哼。”嬴政甩袖而去。


    李世民被蒙毅拦住,又补了一件流光溢彩的紫霞色披风。


    “阿父这是要出门吗?带我一个。”


    他急吼吼地往外跑,嬴政忍无可忍,骂道:“你就不能稳重点?跑什么?身上有伤你自己不知道吗?”


    说话间,秦王驻足等在原地。


    “我怕阿父不等我。”李世民放慢脚步,无比端方。


    “我什么时候不等你了?”嬴政手痒脚也痒,很想一脚踹他屁股上,直接把他踹飞。努力了很久,才忍住了这种沸腾的冲动。


    “阿父要去哪?”李世民好奇地东张西望,兴奋道,“要去干掉谁吗?我可以帮忙!”


    政哥:看你就烦![愤怒]


    二凤:[可怜][求你了][求求你了]


    萌甜:说烦的时候,王上和太子之间的距离超过十步了吗?[哦哦哦]


    萌1:十步?那太远了。据我目测,最多三步。[无奈]


    甜甜:所以就这么结束了?总共一鞭子?


    萌1:这个我明天才能告诉你,因为晚上还没到。


    甜甜:你不是不上夜班?[问号]


    萌1:本来是不上的,但我自愿加班![眼镜]


    上次太子雪夜发烧的事,我错过了,惋惜了很久呢。二手材料,终究不如亲眼所见。今晚我必熬夜。


    甜甜:你已经沉浸其中,不可自拔了……[化了]


    萌1:[坏笑]


    第129章 “我喜欢杀人”


    “处理一点私事。”嬴政表情淡漠,仿佛只是出门散个步,顺便摘朵花。


    “我懂了。”李世民恍然大悟似的,连忙跟上,如春游般热切,“那阿父等我着甲。”


    “着什么甲?压着背上的伤口,又得疼。”


    “也对。那我带把刀,还有弓箭。等我一会儿。”


    “我帮太子拿吧。”蒙毅很自觉。


    嬴政已然上了马车,等太子跟熊蜂采蜜似的忙忙碌碌完毕,也上了车,才让中车府令驾车。


    马车辚辚而动,咕噜咕噜地转在邯郸的大路与小路上。嬴政顺手拿起一卷奏报看,李世民往他旁边挪挪,悄咪咪凑近。


    太子歪头,认真地端详他。嬴政撇他一眼,问:“有事?”


    “阿父你是不是瘦了?”


    “真难为你说得出口。”嬴政的怨气比鬼还大,“你一跑出去两个月,死活叫不回来,我要怎么才能不挂心?”


    太子做乖巧状,聆听教训。


    嬴政瞪他一眼,专心看完了手里的奏报,沉吟道:“你是怎么收服李牧的?”


    “奏报上不是都写了?”


    “再说一遍,仔细点。”


    “哦。”于是李世民就巴拉巴拉从头讲起,神采飞扬,抑扬顿挫,把一场场惊心动魄、千钧一发的险战,讲得像出国旅游一样热闹,哪怕箭雨纷飞,也轻描淡写成了云霄飞车般的刺激。


    “李牧真的很有意思,他是那种很少见的、忠于民大过忠于君的将军。”他笑着赞许,“我有一次跟他聊天……”


    李世民天天跑去看他拐来的流浪猫,就像他天天去看他受伤的马和卫尉,风雨无阻。


    有时给李牧带几卷书过去,也有时带六博棋。


    他俩下棋,特别费脑子,跟在沙盘上论战没什么区别,走一步算十步,每步都是心眼子,到处都是诱饵和陷阱,看似占据先机,指不定哪一步就踏进对方陷阱,被杀得片甲不留,满盘皆输。


    “你杀气太重。”李牧冷不丁道。


    “我也发现了。”李世民苦恼道,“有些事我不好对人说,要是告诉你,你能帮我保密吗?”


    “得看是什么事。做不到的事,我不会许诺。”李牧却拒绝了。


    “是私事。”少年天策犹豫着降低声量,“你觉不觉得,杀人是有瘾的?与喝酒、赌博差不多?”


    李牧的注意力立刻从棋盘上收起,诧异但凝重地注视着他:“我以为,你是特例。”


    李世民一愣:“何出此言?”


    “你有在尽力克制自己,不是吗?若是换了一位将领,攻云中最少要费十倍的兵力,造成三五倍的伤亡。”李牧淡淡道,“你采用了伤亡最小的战术,靠你自己和你选锋的卫尉,及战马铠甲、兵器马具,抹平了人数的优势,所以才能这么快拿下云中,也没有伤及黔首。”


    “这是在夸我吗?”


    “稍微懂点兵法的人,都知道你这样的战术是消耗很大的,急行军很伤身。你损耗自己,来取得最大的战果,没有造成一点多余的死亡,连黔首的田地都没有踩踏,麦苗都没有让马嚼用……翻遍史册,也是罕见的‘仁义’之师了。我不是在夸你,只是事实如此罢了。”李牧平平地论述完毕,而后道,“你依然觉得哪里不妥吗?”


    “怎么说呢……”李世民试图把自己复杂的想法表述出来,但又有点不好意思,“我……”


    李牧只静静地看着他,并不催促。


    “我好像喜欢杀人。”


    “??”李牧的头上冒出了两个问号,一个不够,必须得两个,才能体现他的迷惑,“你喜欢杀人?但是极力减少伤亡?”


    “我有时候觉得,打仗和打猎是一样的,瞄准猎物,箭射出去,然后敌人应声而倒,轻而易举地就死在面前,很简单,也很爽快。死掉的猎物越多,越有成就感。刀锋划过敌人脖颈时,鲜血喷涌飞溅出来的场面,也很漂亮,像花一样艳丽……”


    “然后你救了我?”


    “听我说完嘛。”


    李牧忍住吐槽的欲望,沉静地听他讲。


    “而且骑着马奔驰,冲入敌军阵地,像收割麦子一样收割人头,心跳和脉搏都会比平常要快一点,若有旌旗招展,鼓声震地,斩将夺旗的那一刻,更是血脉为之偾张,像吞食了火焰般热烈而刺激……”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完,李牧无语道:“这不是很寻常吗?”


    “寻常吗?”李世民眨眨眼睛。


    “我杀胡人的时候也是如此。”


    “不一样吧?你看起来比我冷静多了。”


    “杀得多了,便如此了。”


    “可我杀的还有赵军。”他刁钻地丢出这句话,等李牧的反应。


    “你确定你不是来攻心的吗?”李牧扔掉棋子,没心情下了。


    “真不是啦。”李世民以手支颐,抬眼望他,幽幽叹了口气。


    “如果你是想问,如何从战场抽离,不把那些杀气、嗜血、轻贱生命、同伴死伤、指挥失利、战胜或战败的大起大落等所有战场问题一直遗留下来,影响普通生活的话。”


    “还有喜欢杀人……”


    “你不喜欢杀人。”李牧平静地打断他,“真正喜欢杀人的,不是你这个表现。你只是喜欢胜利。”


    李世民若有所思,忽然想到了李元吉和胡亥。


    “我见过一些贵族子弟,他们会骑马追逐手无寸铁的无辜黔首,用弓箭乱射他们,看他们仓皇尖叫逃窜的样子,觉得十分快乐,大笑不止。——你能干出这事?”


    李世民皱眉摇头。


    “你不仅干不出,还会觉得这些滥杀无辜的贵族甚为可恶,面目可憎。——你太低估你自己了。”李牧刚刚说过不想夸他,说着说着,却无意识顺嘴带出了两句,“你已经践行了上古圣贤之‘仁’,任谁都挑不出你一点毛病来,就别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李世民微微动容,眼睛亮晶晶地瞧着他,感动极了。


    “你好会夸。”李世民情不自禁地感叹。


    “他夸你一句,你记到现在。”嬴政侧目道,“没出息。”


    “不是啊,李牧夸人特别特别。”


    “什么特别特别?”


    “就好像走在路上,突然就冒出一只猫,它嘴里还叼着金饼,一下子就跳进我怀里,连猫带金子,全都投怀送抱的感觉,毛茸茸,金灿灿的,可爱又可贵,太惊喜了。”


    “你是想猫还是想金子了?”


    “都想!”李世民乐滋滋地美了一会儿,又往嬴政身边挤挤,“还有……”


    李牧病房里那两根柳枝,在水里养着养着,底下长出了很多白色须须,后来被他种到地里去了。


    “哇!”李世民当时看着他插柳,无意义地赞叹一声。


    “你在惊讶什么?”李牧问。


    “上次我们聊到战场余情留到生活的问题,我在想,你是怎么控制的呢?”


    “你呢?”李牧很平等地问他,就像两个相识已久的将军彼此交流,脱离了身份和过往的束缚。


    因此李世民很爱找他叙话,很有趣味。其实他并不是初出茅庐,但李牧不知道,这就更有意思了。


    “我的话,骑马打猎吧,跑累了,大汗淋漓的,也就静下心来,能下下棋弹弹琵琶,看看书做点其他事,和亲人说说话。时间久了,慢慢也就心平气和,不去回忆那些血色。”


    “完全不回忆吗?”李牧舀水浇柳,“梦里呢?”


    “梦里也没有。”李世民回答,“我通常在战前就思量很久很久,战后总结得失,考虑将来。死去的人,除非是我的亲友,否则不会在出现在梦里困扰我。”


    说实话,连李建成都没有出现在他梦里过,他们兄弟之间的那点感情,早就断在那杯毒酒里了。


    政治斗争而已,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什么可纠结的。李世民要是不动手,秦王府都得死。他并没有什么心理阴影,也并不避讳谈论玄武门,素来坦坦荡荡。


    至于李元吉,他配让李世民困扰吗?


    “若死去的是己方的同伴亲友呢?”


    “为他们报仇。”少年果决道。


    “像我,报不了仇呢?”李牧直起身,叹道。


    “那得看,将军的仇人到底是谁呢?”李世民镇定自若地问。


    “我可否问一句,秦王会杀赵王迁与太后吗?而郭开,又会如何?”


    “所以你就来问我了。”嬴政眉峰微挑。


    “嗯。”李世民用力点头。


    “你们的对话还没讲完。你选择打猎,李牧呢?”嬴政问。


    “阿父也对李牧很好奇吗?”他乐了。


    很难不好奇吧?敌国的大将,就这样落到自己手里了。虽然还没见过,但以后就能以君臣之名下诏令给他了,真的还挺稀奇的。


    嬴政其实很惊喜,真的很惊喜。他没有料到太子在战场上竟然能胜李牧一筹,还能成功招降他。


    这对秦国来说,意义很重大。只是嬴政现在不想给太子论功行赏,以免他尾巴翘上天。


    “自然。”嬴政道。


    “他说他会去参与春耕秋收,和每一场能赶到的、他的士卒的葬礼。看到那些生长的、开花的、变黄的五谷,和那些死去的、下葬的哭声,来告诉自己,生者可贵,不可沉迷于杀戮和死亡。”


    “你和李牧,有点像。”嬴政评价。


    “所以阿父打算怎么处置赵迁他们?”


    “你想怎么处置?”


    “我都听阿父的。”


    “是吗?这个时候听我的了。”嬴政似笑非笑,“蹿得比狗还快的是谁?”


    李世民:“……”


    这个时候最好闭上嘴巴别吱声,多说一句都可能挨打。


    嬴政只是暂时收了手,不代表不会随时出手。


    白天有人在,有事要做,嬴政忙得团团转,还要抓紧逮人复仇,等晚上没人碍事了,估计还得再好好算账。


    希望这个白天长一点,再长一点。


    要是能拖到回咸阳就好了,好歹有华阳太后在,李世民还能躲一躲。


    唉,偷偷上战场一时爽,父亲大人的巴掌火葬场。


    二凤做梦,梦见建成元吉,然后让门神守门,这事正史上是没有的。[无奈]


    我以前也被忽悠过,都怪《西游记》太深入人心了。


    二凤和李建成的关系,说实话,除了他俩早期一起合作打仗,二凤救过李建成和李渊,我都想不出具体的例子,证明他们兄弟感情好。


    他俩差九岁,二凤小时候跟随李渊上任,李建成没有随行,不在一起。


    李建成死后,贞观二年,二凤追封他为息王,谥曰隐,以王礼葬于隐陵。二凤在“宜秋门哭之,甚哀。”


    死两年了才追封,然后葬礼上哭一哭。


    这差不多就是我能查到的全部了,所以我觉得他们兄弟感情早期还不错,二十岁以后越来越差,虎牢关之战后,功高震主,别说兄弟感情了,父子感情都崩得稀碎。


    玄武门只是个结果而已。


    二凤曾对房玄龄说:“昔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朕之所为,亦类是耳,大夫何疑焉?”


    就是这么干脆坦荡。


    第130章 挖坑埋仇人,顺便春游


    “亡国之君,暂时不能杀,得为其余五国做表率。所以赵迁,今为阶下囚,先关着,待整个赵国尽数归秦,便将他流放。”嬴政正色。


    李世民举双手赞成这个决定:“阿父真是英明神武、计谋深远。”


    “别以为说两句好听话,我就不打你了。”嬴政无情地戳穿他的小心思。


    “哦。”他毫不介意,殷勤地问,“太后呢?”


    “城破的那天,她被赵国大夫杀了。”


    赵迁还没到亲政的年纪,在赵人看来,祸乱朝纲的罪,便归在了倡后头上。邯郸被秦军攻破的那天,赵王宫无比混乱,母子俩无处可逃,最后一个被俘虏,另一个被杀。


    “郭开投降了吧?”李世民顺势问下一个。


    郭开这种贪生怕死、构陷忠臣良将的奸佞,总是跪得很快,一看情况不妙立刻收拾钱财投降,恨不得打开城门喜迎秦师,换个国家继续享乐。


    战国时期的四大名将,郭开一个人解决了两个,某种程度上比李世民还厉害。


    尽管赵人恨得要死,但这人确实对秦国有功,嬴政倒也不会杀他。毕竟其他几国也有这样的人,收了大笔秦国的贿赂,干着这样卖国求荣的事。秦国还有用得上这些人的地方。


    “他的投诚书。”嬴政翻出郭开的降书扔给太子,“我打算封他为客卿,赏赐千金,以嘉表彰。”


    “让他活几年?”李世民随手接住,展开来,一目十行,漫不经心地问。


    “那得看赵人愿意让他活几年。”嬴政漠不关心。


    这是个游侠刺客遍地走的时代,燕赵之地尤其任侠,郭开这种臭名远播的奸臣,在赵国被灭后,还能活得好好的,尽享荣华富贵,让赵人怎么想?怎么忍?


    就算他再仔细自己的命,一辈子待家里不出门,不见客,庖厨烤鱼的也可能是“专诸”,修厕所的也可能变成“豫让”,在众多侍卫包围下睡个觉,都可能被“聂政”冲进来砍死。


    嬴政与李世民皆不关心郭开的死活,郭开又不是秦国培养派出去的间谍,他们没有保护他的义务。


    “王上,到了。”


    下车时,嬴政还注意了下李世民的动作,见他若无其事地踩着胡床蹦跶下来,动作轻松自然得跟一点伤没有似的,不由又瞪他一眼。


    李世民:“?”


    为什么老是瞪他?他什么都没干呢。


    一条泛白的河流穿城而过,屋舍俨然,桑田齐整,风景倒是不错,只是跪在地上的那群人哪怕被绳子绑着、嘴里塞着布也呜呜乱叫,一直发出噪音,打扰了李世民看风景的心情。


    “这是漳水吧?”他无视了地上还在增加的人群,眺望远方。


    “你不是建议过桓齮引漳水灌城吗?”嬴政瞄了一眼满地的数量,感觉还不够多,便随口与他闲话两句。


    “不是我建议的啦,不可以冤枉我。——没有鹤鸟吗?”他东看看西瞧瞧,试图寻觅燕丹说起的嬴政童年小故事里的那只仙鹤。


    “我后来不去河边钓鱼了,鹤鸟只是来吃鱼的,没有鱼,大约也早就飞走了。”


    “还好不是被人射杀吃掉了。”


    “兴许。”


    “我还以为……”李世民欲言又止。


    “以为什么?”嬴政看着他,直觉他在想什么怪东西。


    “我还以为那只陪你钓鱼的鹤,被赵偃杀了,烤了,然后他逼你吃来着……”李世民以手掩唇,凑近嬴政,神神秘秘地小声。


    蒙毅往左边走了一步,低头看地:这土可真土啊。


    蒙恬往右边走了一步,抬头看天:这天可真天啊。


    至于王上和太子在说什么,他们一句也没听见。


    李信一看,马上跟着学,使劲瞅着那帮被绑起来的人,数数有几个。


    嬴政忍了又忍,要不是现在人多,真想揪他耳朵。“哪来的谣言?”


    “因为你说鹤鸟不好吃……”李世民当然就胡思乱想啦。


    “没有这些事。我落水之后,便很少出门了。很快又搬了家,尽量避开赵偃耳目。”


    “那很难吧?毕竟这里是邯郸,赵偃是公子。”


    “难,也得做。”嬴政没有反驳,只淡声道。


    想来确实费了不少周折,在当年的局势下,邯郸处处皆是危机。秦攻赵越猛,嬴政越危险。


    李世民忽然拉住了嬴政的手,温和地笑道:“要不要去钓鱼?”


    嬴政侧首望着他,背景里是昔日的仇人在呜咽求饶,痛哭流涕,抖若筛糠。秦军在努力挖坑,忙得热火朝天的。


    好一番奇怪而别致的风景。


    嬴政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竹子和柳枝现做的鱼竿,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线和小米,大概是抓人的时候顺便拿的,随便这么一绑一系,往水里一丢,就行了。


    “你的柳枝是空的,没有鱼饵怎么能……”


    嬴政话音未落,只见河边的太子一个紧急抬手,长长的柳枝被鱼儿咬住,扯出水面时柳枝被拉扯得弯弯的,一个劲往下坠。


    “漳水里鱼这么多的吗?刚扔下去就有鱼上钩。”李世民兴高采烈地把鱼拿过去给嬴政看,“我现在知道你当年为什么能钓一桶鱼了。”


    嬴政无语,很无语。


    这小子随随便便的态度,和这条不长眼的咬柳枝的蠢鱼,显得还在寻找最佳地点的他人菜瘾还大。


    这肯定是个巧合。


    嬴政稍微离他远点,寻觅到一处不错的地方,先撒一把小米,吸引附近鱼群的注(意)……


    “哇!阿父!快看我!又钓到一条!这条比刚才那条还漂亮,有我巴掌大了,它是鲤鱼吗?是不是鲤鱼?”这么点距离还不够天策起步的,嗖地一声就蹿到嬴政边上了,绕着他欢呼炫耀。


    “你把我的鱼吓跑了。”嬴政板着脸。


    “有吗?”李世民笑嘻嘻地拎着鱼尾巴,“鲤鱼是烤着吃好,还是做汤更美味呢?”


    滚啊混小子!嬴政拂袖,根本不理会他的得意。


    这不影响李世民吹着口哨,把鹞鹰唤下来,对着宠物又炫耀一遍。


    大唐是明令禁止吃鲤鱼的,因为“鲤”与“李”谐音,但贞观律法宽松,这种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给鲤鱼改个名字继续吃,吃完还要写首诗,大大方方表示我吃的就是鲤鱼,很多时候也不会怎么样。


    只要别闲得慌非要在李世民面前吃就行。


    但是现在不一样啦,他才不在乎这个呢,爱咋吃就咋吃,喂鸟也无所谓。


    “阿父阿父,这是什么鱼?它好扁。”


    “这条有点黄,它还有胡子!”


    “‘有酒有鱼,鲇鲂孔庶’,这是鲇还是鲂?”


    “哇!好大的鱼!断了!”可怜的柳枝咔吧断成两节,李信瞬间抄网,帮太子捞上了这条正准备逃跑的大鱼。


    “你好厉害!”太子顺嘴夸夸李信,兴冲冲地带着他的鱼,一刻钟跑过去骚扰嬴政八趟——可能还不止。


    “阿父你钓到了什么鱼?”他扒拉着木桶,把自己刚到手的大鱼丢进去。


    大青鱼一个甩尾,溅起高高的水花,打湿了他和嬴政的衣服。


    嬴政面无表情地提杆,看向那还在扭曲的长条生物,嫌弃地丢下钓竿。


    “好长一条蛇,晚上炖蛇羹吃吗?”


    “可能有毒。”


    “当我没说。”虽然李世民觉得河里钓鱼钓上来的蛇,有毒的可能着实很小,但还是不纠结了。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赵地多枣栗,水边的枣树上开满了黄绿色的小花,香气清幽。


    李世民抬头看着这些密密的枣花,想象着秋天枣子成熟时,幼小的嬴政会不会也站在他站的这个位置,努力踮起脚,去够枝头的青枣。


    小小的嬴政,该有多可爱啊。


    这样一想,李世民就忍不住笑了,觉得时光荏苒,故地重游,他好像在走嬴政的童年路,与旧日的幻影重叠,好生奇妙。


    嬴政小时候应该喜欢吃枣子,因为他现在也喜欢吃。


    由青转红,脆脆甜甜,又不会甜得腻人,伸手就能摘下来,洗一洗或擦一擦就能送入口中,一口咬下去,便是脆响清甜。


    李世民小时候时常拿着弹弓祸祸枣子,打下来用布兜着,洗干净摆盘,乐颠颠地送到嬴政案边。


    嬴政通常会很给面子地吃几个。


    “阿父,你有摘过这棵树上的枣子吗?”他兴致勃勃地问。


    “摘过。”


    “有没有被毛虫的毛蛰过?”


    虫子本不该用“蛰”这个字眼,但枣树上常见的那种绿毛虫非常恐怖,就算只是掉根毛到手上,也能引起剧烈的痒痛,很快又红又肿,若是不管,能疼好几天,跟被蜜蜂蛰了差不多。


    嬴政微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虫子面前,人人平等,除非远离,否则总是难以避免的。


    “王上,名单上的人已经都齐了。”王翦的副将羌瘣郑重前来禀告。


    “好。”嬴政正要起身,忽闻一声鹤唳,清越辽远,从九天之上传到人间。


    他仰起头,那鹤唳一声接着一声,竟渐渐近了。白羽如雪,好似垂天之云,滑翔的姿态优美至极,宛如水墨挥毫而就。


    黑色飞羽怡然舒展,长颈丹顶,那朱砂的色泽犹如鲜艳靓丽的宝石,更衬得其风姿飘飘,不落尘俗。


    但是它一落下来,就迈着长腿直奔木桶而去,长喙一伸,就叼了条鱼吃起来,一点也不客气。


    好自来熟一只吃货。


    李世民有观察过邯郸并无成群结队的这种白羽朱顶鹤,倒是有灰色的鹤,没这么白,也没这么仙气。这只是凑巧路过,还是在此停留?


    更重要的是,“它是阿父认识的那只鹤吗?”


    李世民希望是。


    if线二凤捡到始皇崽9


    政崽迷迷糊糊中,看见了冷锐而寒光凛凛的长针。


    “嗯?”他立刻惊醒,向后避开,警觉道,“你要作甚?”


    “针灸。”李世民煞有介事。


    政崽狐疑地打量他,惊讶:“你随身带针?不对,你擅岐黄?”


    “谈不上擅长,我师从名医,学了一点皮毛而已。”孙思邈和夏无且,都是名医,都教过他一点东西,没毛病。


    政崽摇头:“我不信,你看起来半点都不像医者,不许在我身上乱扎……”


    话音未落,一根细长的针已经刺进了政崽手上,还转着圈儿来回拧动,在他气恼瞪眼的时候,被摸摸头,又捧着手腕,动作还唬人的。


    李世民笑眯眯给他顺了顺毛,额头贴额头,试试温度,温和道:“我以前也给别人针灸过,很管用的。你不用怕,不会伤到你的。”


    “我还是不明白你哪来的针?”[问号]


    “最近闲着无聊,翻医书玩,弄来一套针具,卷起来装在布囊里,看谁生病了就给他针几下试试,可有意思了。”李世民说着说着就乐开花。[哈哈大笑]


    真的很有趣啊!


    上朝都变成了一项超快乐的娱乐活动,从第一排的重臣一个一个往后看,目光炯炯,发现一个气色不佳、腿脚不好、头疼腰疼、或者这儿不舒服那儿不舒服的,下朝之后马上逮住,殷切邀请,免费实验——啊不,免费医疗,别提多热情了。


    吓得那帮熟人溜得比兔子还快,没有一个敢停留的,生怕慢一慢就成了针下刺猬。


    “我手很稳的。”[让我康康]


    李斯:“这不是手稳不稳的问题。臣没病。”[哦哦哦]


    “你眼圈都黑得跟白罴一样了。”


    “臣只是熬了几次夜。”


    “几次?”


    “总之臣没病,臣还要去修订律法,臣告退。”[化了]


    几句话的功夫,其他人已经全跑了。李世民只能去烦跑不了的人。


    “我把所有穴位都记住了。”


    蒙毅:“那记性很好了。”[无奈]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我扎针很准的,从来没有扎错过。”


    嬴政:“关我何事?祸害别人去,离我远点。”


    大政不让靠近,小政总没问题了吧?看看他这针,扎得多准,特别漂亮,起效也很快,不到一刻钟,政崽感觉就好多了。


    都说了他没有乱来,哼,还都不信。


    “我是不是很厉害?”李世民骄傲得求表扬。[坏笑]


    政崽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确实一下子轻松了很多,没有那种浑身无力的滞涩晕乎之感,等他把针拔了,便道:“多谢你。”[眼镜]


    “睡吧,明日你若是好了,我便带你走。”他吹灭烛火趁机把政崽拉进怀里,窝进被子里,继续睡觉。[摸头]


    “这么快?”


    “夜长梦多,被赵国发现了,可就走不了了。邯郸的仇,我们日后灭赵时,会报的。”


    “灭赵?”政崽愣了愣,好像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对,灭赵。”李世民从容而笑,“不着急,会有这么一天的。”


    那一天,其实早就到了。[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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