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以为该把十九公子挪得远一些,以免克到太子。”奉常着急忙慌道。
“挪远就行?”嬴政狐疑。
“就行了。太子天命加身,本不会这么容易被冲,此次也是机缘巧合,本就染了风寒,又恰逢十九公子降生,亥时阴气太重”
奉常还在啰啰嗦嗦解释,嬴政不耐烦地打断:“多远算远?甘泉宫够不够?”
甘泉宫,就是赵姬老说噩梦最后病逝的地方。
“若是不够,那就雍城或送燕国为质。”
燕王父子不是要互换质子吗?就这个克太子的“不祥”了。
把他送出去,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够够够,够了。”奉常悄咪咪擦擦汗,“等这番血气和寒气过去,大约开春,就可以把十九公子带回来了,到时候也不会再克”
“不必了。”嬴政冷冰冰地下令,“传寡人的诏,将胡姬与其子,一同迁往甘泉宫,满月后即送往燕都为质。”
宦者令战战兢兢道:“现在就迁吗?”
“即刻启程!”
嬴政强行压下肺腑里往上窜的怒火,有时候真的希望自己能做个肆无忌惮的昏君暴君,把这帮听不懂人话的全拖出去杀了!
先炮烙再车裂!剁成肉馅汆丸子!
“唯!”宦者令脑袋一缩,屁滚尿流地撤出立极殿。
嬴政气得心都有点疼,静静地深呼吸,努力告诉自己这帮东西还有用,不能说杀就杀。
要是蒙毅在这就好了,至少不会唧唧歪歪多说这些废话,也不会导致他这么烦躁。
可惜蒙毅也是要睡觉的,他不上夜班。
秦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太子,等乱如麻的心绪略定,接着问:“还要做什么?”
“太子的病症是风寒引起的,当用药还得用药,这样才能好得快些。”
奉常可不是“只敬神灵不吃药”那派的,否则他不可能在奉行实用主义的嬴政手里干到这个位置。
“还有,若可以,请王上今夜陪伴太子。大王身上龙气威严,震慑宵小再好不过了。”
嬴政无语地暗忖:还要你说?我不是正陪着吗?
太子发烧整夜不退,他倒是想睡,睡得着吗?
大冷的天,一个比一个烦!没一个有用的。
“寡人知晓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甭管什么手段,都使上再说。
奉常对着一碗水和一碗小米,点上香,虔诚地拜下去,嘴里念念有词,祷告天地神灵,请求庇佑驱邪。
嬴政半信半疑地看着,摸了摸太子的手,不由自主地也默念:列代先王在上,请保佑大秦的国储无病无灾,平安康健
等奉常忙活完毕,医者们轮番上阵,掐着时辰再度施针,总算起了效果。
“咳咳”太子像溺水呛到似的,猛然急促地喘息,手指忽然收紧,眼睛半睁,却像被光照得有些恍惚,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辰了?”
“丑时五刻。”
“阿父?”李世民茫茫然地低喃,“丑时就要上朝了吗?”
可怜的太子快被储君的责任腌入味了,一听到时辰就想到朝会。
“今日不去了。”
“哦”他迟钝地应了一声,晕乎乎地闭上眼睛,差点就这么睡过去,又蓦然惊醒,“我怎么看到了好长的针?”
夏无且淡定地拔出了李世民胸口处的一根长针,又尖又锐又长。太医令趁太子没注意,接连抽走了他胳膊和手上的几根针。
“你感觉如何?”嬴政定定地端详他,习惯性地摸他后颈,摸到了一手潮湿的汗。
“我?”李世民迷惑地动了动指尖,只觉得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很大,很凶,纷纷向他砸过来,犹如流星哗哗把他压扁,天旋地转的,呼吸不过来。
四肢与脑袋都很沉,动起来很艰难。
“原来我在生病吗?”他才意识到。
“你才发现?”嬴政失笑,总算松了口气,手搭在他额头,试试温度,又滑到他脸上。
可惜再没有那种肉嘟嘟、滑润润的柔嫩小胖脸给嬴政摸了,手感不如当年。原本白皙如玉的皮肤,也被风吹日晒折腾得没那么白。
眉眼日渐锋锐,英气勃勃,纯粹漂亮可爱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嬴政竟偶尔有点怀念,虽然那些年常被气得心梗,一年想揍孩子八百遍。
“我好像也没做什么怎么会生病呢”李世民不甘心地嘀咕。
他这辈子的身体明明很好啊,真是奇了怪了。
嬴政顿了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饮些汤药便休息吧。”
“哦。”
片刻后,太子沉沉睡去,神色安稳了不少。嬴政又陪了一阵子,勉强小憩一会,天亮之后收拾好自己,看了两眼太子,独自去上朝。
好在李世民底子棒,没出一天就活力满满地到处乱跑,该干啥干啥了。
连着几天都是大晴天,雪人渐渐融化了,孩子们每天都来看,在大雪人旁边堆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玩意儿,猫猫狗狗歪歪扭扭,戴着竹帽子,插着树叶耳朵,抱着梅花有的被一点也不小的“小黄”给坐塌了,也有的化成了雪水,沁入泥土。
“好可惜哦,没有雪可以打滚了。”
“太子阿兄的生辰是不是要到了?”
“我知道我知道,父王的生辰也要到了,是在一起的!”
“那我们有花灯可以看了,好耶!”
“阿兄阿兄,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挂花灯啊?”
“今年我要兔兔灯!”
“那我也要!”
“你怎么每年都跟我一样?”
“那我要莲花灯,不跟你一样了,哼。”
“太子阿兄!我们”
叽叽喳喳的弟弟妹妹一只缀着一只,眼巴巴地来问。
每天都来,每天都问。正因如此,本来只是正月初一给嬴政的惊喜,后来一年比一年早,今年又赶上改历法的第一年,秦王的生辰与岁首重合了,巧妙地变得更盛大热闹,连少府令都忍不住早早来问,这花灯能不能提前几日就挂起来,沾沾岁首的喜气。
物质不够充裕的时代,人们对节庆的渴望要浓得多,因为这是寻常又辛苦的日子里,难得的欢乐与空闲,可以完全放松自己,沉浸在节日的喧闹里,吃点好的,打扮打扮,获得短暂的慰藉。
李世民就去问他的父亲:“可以吗?”
“有何不可?你的生辰也快到了。”嬴政毫不在意,“这些事,不是本就是你在弄吗?”
太子喜欢热闹,喜欢搞热闹,也喜欢凑热闹,嬴政只要松了口,不出几日,咸阳宫就挂满了金灿灿、红彤彤的各种灯笼。
最普通最常见的是竹骨纸壳的圆形或方形灯,稍微细致些的,便绘制了山水花鸟;几个比较重要的宫殿挂的是丝绢和琉璃灯,龙凤呈祥,年年有鱼,各种形态的花卉开满了咸阳宫,层层叠叠的牡丹与荷花尽态极妍,彩焕辉煌。
而后有胆大的臣子偷偷来问:“臣能不能仿制几盏挂在家门口呢?”
“能啊,这有什么不能?”李世民随口回答,还大方地送了他两盏灯。
尉僚高高兴兴地拎着灯,一路走一路看,吹着口哨哼着歌,不管遇见谁打什么招呼,都要兴高采烈地回复:“你怎么知道太子送了我鱼灯?好看吧?你没有吧?”
别说其他朝臣,就连蒙毅都受不了这刺激,立即也要了一对画着骏马的绢灯。
李世民还多送了他一个:“还有蒙武将军呢。”
“多谢太子。”蒙毅微笑,满面春风,脚步轻快地走了。
这看得其他人怎么受得了?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臣可以要一”姜启才慢吞吞说了一半,太子就爽快道,“丞相看着挑吧,看中哪个就拿,少府还有很多。”
姜启就左顾右盼,摘走了树上一朵牡丹,施施然道谢离开。
同样是丞相,左相王绾本来对花灯是不感兴趣的,但现在不是感不感兴趣的问题了。秦国以右为尊,左相比右相略低,但蒙毅那么年轻,尉僚才来秦几年,他们都有,王绾怎么能容忍自己没有?
就这样一个带一个,跟超市鸡蛋限时秒杀,0.01元奶茶抢购似的,所有重臣争前恐后,全都厚着脸皮讨讨喜气,没一个空着手回家的。
连吕不韦都来了,不过他的话术跟别人都不太一样。
“这种灯,能市易否?”
“咦?”太子一愣,“卖不到多少钱吧?”
“图个乐而已。”吕不韦笑道,“出了宫一看,到处都亮着灯,多美啊。”
李世民犹如醍醐灌顶,想象了一下整个咸阳挂满花灯的景象,顿时兴奋起来:“吕侯稍等,我去问一下阿父,能不能开几天宵禁,晚上看灯才最好看。”
太子巴巴地求到了他的父王处,秦王迟疑道:“这恐生乱。”
咸阳禁夜行,天黑之后,最多戌时四刻(八点),如果还有在外行走的,无特殊职责在身,那恐怕就得进狱了。
“只开三天,只到亥时如何?年末岁首,加之父王生辰吉庆,若能与黔首同乐,也是一番盛世景象。”李世民积极道,“让花灯夜市聚于尚书里附近,我的卫尉可以帮忙巡防,设点守卫,再与廷尉说一声,多辛苦几晚应该没问题的。”
“麻烦。”嬴政有时候真的觉得他在没事找事。
牵一发而动全身,为这解宵禁搞灯会,整个咸阳所有相关的部门和官吏都得跟着加班加点,折腾好几天,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有小偷小摸、踩踏争道、吵架打架、弄丢孩子、私会偷情等等一堆乱七八糟的事。
哪有天一黑就关门睡觉来得安全省事?
如果李斯在这里,他是绝不会同意的,因为他就是那个需要加班的头号冤种。
“可是,如果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黔首,哪怕我没有钱,但这样的花灯会,我也是会带着家人去看看的。”
李世民轻声道,很自然地换到百姓立场去思考问题,“就算,我买不起任何一盏花灯,可是能看看,心里也会很欢喜。毕竟,天黑之后的咸阳,很多人从来都没有看到过。”
第112章 一起看花灯
嬴政沉默地想,这算不算损己而利他?
明明从小在法家典籍里泡大的,耳濡目染多年,却到底养成了这样这种性子
这一切的一切,可能要追溯到那个在雍城摔跤的瞬间?但是也不对,更早之前,其实就已经有苗头了。
嬴政曾经思量了很多遍,放任了这样的苗头,终于顶破石头,长得越来越高了。
他叹了口气,确实不太情愿,感觉可以预知的麻烦即将蜂拥而至,却没有阻止太子异想天开,而是道:“此事交由你完全负责,若办得不妥,明年便不许再办了。如何?”
“好!那我去找少府令和廷尉了。”太子眼睛一亮,高高兴兴去找人办事了。
其实嬴政心软答应的时候,就知道这事办砸的几率接近没有。太子的办事效率和能力,从很多年前那头倒霉催的荀子的牛开始,就可见一斑。
哦,那牛去年终于老死了,庖厨也终于有机会庖丁解牛了。
荀门弟子还感慨了一下,牛活着的时候勤勤恳恳耕地,死了还要被吃,真是可怜而辛苦。
“呃那我们不吃了?”李世民犹豫了。
“死都死了,不吃不是浪费吗?”浮丘伯理直气壮,“这不符合天道。君子远庖厨,是不忍见杀生,不是不吃肉。肉都不吃,怎么强身健体,周游列国?遇到不讲道理的,怎么打得过别人?”
“有道理。”李世民大为赞叹,把牛肉牛骨牛尾等分了,煮汤的煮汤,烧烤的烧烤,做肉干的做肉干,一点也没浪费。
毕竟,牛肉真的很好吃啊。谁能拒绝牛肉呢?
就像今年的岁首,谁能拒绝出门看灯呢?
傍晚的霞光还没收,太子就打扮得亮亮堂堂,殷切地问道:“阿父,你忙完了吗?”
“何事?”嬴政故意问。
“去看灯啊。”
“你自己去便是,带上蒙毅与蒙恬,小心一点。”
“阿父不去吗?”
“我又不是你,这么爱凑热闹。”
“去吧去吧,尚书里有很长的一条街,全是出来做买卖的,都摆了好几天了。”
“有何可看?何物宫中没有?”
“就当是陪曾祖母了,好不好?”
“祖母也去?”嬴政真的惊讶了,竟不知这到底算孝顺还是不妥。
“曾祖母说,她也想出去看看,不知可否?我说这有什么不可以?这里可是咸阳。天下还有哪里比咸阳更安全呢?”
李世民振振有词,虽然心里划过了好几次青史留名的刺杀事件,但他一点也不心虚,毕竟那都是未来的事,而且有他在,还能让家里人在身边受伤不成?
做安保,他也是专业的!
“即便咸阳没有危险,但你曾祖母年事已高”
“可是她很想去,我看得出来。”李世民笃定道,“曾祖母年纪大了,不爱动弹,十年都未见得出一次咸阳宫。难得她想出去一次,又怎么能不成全她呢?”
“真的是她想去,而不是她想陪你去吗?”嬴政质疑。
如今这宫里的孩子们虽多,但显然华阳太后最初最宠的那一个,至今也没有变化。哪怕太子现在很忙,常常要挤出时间来去同她说笑,架鹰遛猫,每次过去都像风一般迅疾,就一个人都能搞出三五个人的热闹。
华阳太后总是笑眯眯地听他说话,给他备各种好吃的,临走时还要塞他满手都是,好像他一年才来一趟似的,生怕他饿着渴着冻着。
所以嬴政的质疑,还是很有道理的。
太子只笑嘻嘻,过来拉他的手:“走吧走吧,与民同乐。”
“是与你同乐吧?”嬴政无奈起身,“等等我换身衣裳。”
“好嘞。”
秦王就这么被哄出了宫,从肃穆古老的咸阳宫,来到他盘踞多年的咸阳。
是天上的银河流淌到了人间,还是人间的灯火点燃了星空?
无数璀璨的夜星都不及这万千华光,它们连缀成浩瀚辉煌的星海,一簇簇,一树树,汇成金色的画卷,令人眼花缭乱。
好像每一朵花都在发光,每一盏灯都在欢笑,每一个人都在沉醉
咸阳,这个战国时代的咸阳,竟在动乱的时局里,复刻出了太平盛世般的繁华景象,怎么能不让人叹为观止呢?
连嬴政都觉得这个还亮满灯笼的咸阳,明亮得简直有些陌生了。
“豆腐嘞,新鲜的豆腐”
“卖甑糕,热腾腾的甑糕”
“醋醋醋!酸甜得哟,不好吃不要钱”
“你要花不要?刚摘的黄梅花,可以用来插窗”
嬴政无声地环顾四周,一个错眼的工夫,某只太子已经捧着甑糕吃起来了。
“外面的东西你也敢乱吃?”嬴政马上瞪他,低声斥责。
“这人登录过的,有符传,咸阳本地的老秦人,叫‘暑’。他老父跟随白起将军打过仗,死在长平之战里。现在他两儿子都在杨端和手下戍边,有军功的”李世民咬了一口香喷喷的甑糕,笑道,“这要是能吃出问题来,那算我命该绝。”
像这样的老秦人,可是大秦的基石,李世民怎么可能不信任对方?
他自信嘚瑟得让嬴政想骂他,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认识此人?”
“能进入尚书里市易的,几乎都是身家清白的秦人,我能叫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阿父信不信?”李世民殷勤地给嬴政也送上一块热乎乎的甑糕,“暑很实诚,糯米和红枣放得很多,还舍得放糖,很好吃的。”
这年头用得起糖的商贩,已经条件很好了,毕竟糖可是很贵的。
嬴政无奈地看着他一口一口吃着甑糕,对他能记住成百上千人的名字及身份信息,并不惊奇。
反倒是扶苏,本来正陪芈夫人和华阳太后挑花灯,闻言实在忍不住,凑近问:“比宫比家里的还好吃吗?”
“我觉得各有各的滋味。”
见嬴政坚决不要这冒着热气的甑糕,李世民转而投喂弟弟。扶苏才不介意呢,乐呵呵地就着哥哥的手,一边吃一边嘀嘀咕咕。
“阿兄真的能记住这么多市贩的名吗?”
“你不信?”
“我信的,但我真的好奇。”扶苏指了指不远处卖酒的,“那个,叫什么?”
“墨家的邓陵,他不是秦人,也是楚国来的,和浮丘师兄相熟,我见过他,不止一次。他现在酿酒的方子,还是我改良过的。”
扶苏“哇”了一声,接着东张西望:“那个卖豆腐的老翁?”
“名洗,他家住城外,每日挑两担豆腐进城卖,卖完就回家,晴雨无阻。老师买过他家豆腐,说拌野葱清酱(酱油),用来下酒不错。”
“这个卖花灯的?”
“都能拿到花灯卖了,自然更是自己人。吕侯家的门客,梁春。”
扶苏特意回芈夫人身边,去和卖灯人搭话,片刻后一脸佩服地转悠回来,惊叹不已:“阿兄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有何难?阿父也能做到。”李世民轻描淡写,“只不过他的心思不在这里,而我得为这三日的灯会负责。”
嬴政不无赞赏地颔首,很难得以这样平常的视角接触咸阳的烟火气。
人生百态,尽在这扶老携幼、喧喧嚷嚷的嘈杂里,有点吵,但不讨厌。
看着这来来往往的人群,听着他们为一钱两钱讨价还价,连小儿满地打滚哭着要买带轮子的木头小鸟,都觉得颇为舒心。
嬴政不自觉地露出笑来,下一刻就看到他家爱凑热闹的太子笑嘻嘻走过去,吓唬那两三岁小孩:“这谁家小儿,还要不要了,再哭就把你抱走!”
小孩的母亲本在尴尬地犯愁,立即配合地横眉竖眼道:“那你抱走吧!哭哭哭就知道哭,秦法不许无故嚎哭知不知道?小心廷尉来了把你抓走做劳役!”
李世民很努力地板着脸装凶,但一不小心瞥见李斯就在不远处,忍俊不禁,瞬间破功,笑得前仰后合。
李斯:“”
苦命加班的廷尉听着这满是槽点的话,默默地捂住了脸,无法解释秦法不是这么规定的,也已经废除了这项。
毕竟为人父母吓唬小孩,啥话都说得出口,才不管真的假的。
小孩的父亲脖子上已经架了一个流口水吃手手的孩童,一看周围人都聚拢过来看笑话,连忙把地上打滚这只夹在咯吱窝里,飞快地同妻子走掉了。
华阳太后与芈夫人终于挑好了她们想要的兰花与猫猫灯,瞧着并不如宫里的精致,但她们心情很好,慢悠悠地且行且停,遇见每一个摊贩都要看一看。
于是乎半个时辰过去了,李世民已经把所有熟人遇了个遍,甚至还抽空跑去和无忧互相换了盏灯,又与路过的荀子他们打了招呼,都还没走完这条街。
“阿兄!那边有表演傩戏的!”扶苏兴奋道。
“是楚国的,还是巴蜀的?”华阳太后来了兴趣。
“去看看就知道了。”李世民笑道,“无论是哪儿的,想来都很精彩。”
嬴政无可无不可地顺着人群,去看那欢呼雷动的傩戏。
戴着神秘三眼面具的巫祝手拿金色铜树,大开大合地舞动着,日月与星火在他衣摆旋转,忽而口吐金红色的火焰,引来四周一片高呼。
蒙恬本能地上前两步,差点惊得要拔刀。
嬴政淡定地拂袖:“无妨,看面具与步伐,是巴蜀那边的。”
“三只眼睛诶”扶苏看得津津有味。
“别有风味。”华阳太后略有点失望,但还是继续看了下去。
李世民安慰她:“今年是第一次办灯会,我与廷尉审得严了些,若一切顺利,明年再多放一些楚人进来表演。”
“那我便等明年了。”华阳太后笑起来。
其实她平常也是可以多召几个楚国优伶进宫解闷的,但她没有。
正因华阳太后克制,所以嬴政才会对她更尊重更宽容。
如果没有意外,明年的灯会将会照常举行,并且多出楚国的歌舞傩戏表演了。
李世民很清楚,嬴政是个多么好说话且重情的人。
蒙毅的手上已经拿满了太子刚买的东西,蒙恬看周围没有危险,卫尉们明里暗里全都在,就想替他分担一下,被他婉拒了。
“兄长的手得随时准备拔刀。”蒙毅低声,“尤其离开咸阳之后。”
“你是说”
“显然,太子从来不是只乖巧小猫。”
“但撩阳还有王翦将军。王将军难道也控制不住太子吗?”蒙恬心里直犯嘀咕。
“你看我们王上,他是何等不怒自威的君主,他控制住太子了吗?”蒙毅太有发言权了。
谁能比蒙毅体会得更深?他给秦王父子当秘书都当了十一年了!
从长公子一岁起,他就陪伴左右,经验之谈都写了本厚厚的书了。要不是不能私自泄禁中语,他都想塞给他哥,让他哥逐字逐句阅读,全都记在心里。
“我会小心的。”蒙恬一凛。
蒙毅同情地看着他,无可奈何:“小心也没用,真的,兄长你日后就知道了。”
这个时候的蒙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日后”来得那么快。
刚出正月,草长莺飞二月天,十二岁的太子带三千卫尉,从咸阳出发,前往王翦驻守的撩阳。
二月二十五,秦国太子到达了赵国西北方位的云中城。
虽然云中城离撩阳足有千里,中间大片土地全是赵国的,但那又怎样?
很快就不是了。
第113章 王翦:!!
二月初十,王翦于撩阳等候多时,远远地在城外迎到了他家太子。
说实话,看到对方健健康康地从马上跃下来时,王翦心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天知道这段时间飞鸽来得多频繁,他心里有多挂念,生怕太子路上磕着碰着摔着病着,出了什么变故,延期未至。
盼星星盼月亮,如今总算把人盼到了。
虽然是打着治粟内史底下令丞的名义,但内部人员都知道是太子来了。
劳军是吧?走走流程,发发物资,看看军队,开开会议,在大本营住一段时间,指挥指挥一些无关痛痒的细节,没事干就去打打猎、踏踏青,只要别捣乱,别惹是生非,别妨碍一切军事行动,王翦就能在奏报里大夸特夸“太子贤能”“吃苦耐劳”“深明大局”
简而言之,太子平安到了,最后平安回去了,那就皆大欢喜。
但显然,他们家太子不走寻常路,刚到第一天走完了所有表面流程,然后第二天就开会问王翦,能不能把指挥权交给他?
王翦整个人一懵,差点以为自己拿的是李牧剧本。
他脸上的沉稳险些绷不住,谨慎道:“这是王上的意思?那臣可否看看诏书?”
不会吧?临阵换帅好歹有点风声苗头吧?
他们大王不是这种人,这也不是井忌那种合兵又反水,突然撕毁盟约调转箭头的特殊情况哪怕要换帅,也应该换楚国战场那边的辛梧,无缘无故把王翦换了算怎么回事?
他还没功高震主到白起那份上呢
王翦一秒钟闪过许许多多个念头,几乎以为他要大祸临头。
谁知太子笑眯眯道:“不,不是父王的意思,是我的意思。”
王翦:“???”
接下来太子花了两个时辰,详细讲述了他的全部计划,包括但不限于:接下来一切行动听太子指挥,令桓齮佯攻平阳,引扈辄入伏,王翦从井陉出发,杨端和从河内出发,三路夹击,斩首这十万赵军,而后一鼓作气进攻邯郸。
平阳离邯郸仅有五十里,赵军主力定然在邯郸城,只要把邯郸一围,剩下的赵军必会赶来营救。两月攻不下来,这邯郸也就很难攻下来了。一拖又是一两年。
赵迁虽昏庸,赵国的将士却血勇,永远会和敌人死磕到底。为了防止这场大战陷入以前那种占尽优势但就是攻不破邯郸的老情况,太子想率精锐切断赵国所有生路。
简称“围点打援。”
“这太危险了,李牧还没死。”王翦就事论事,“最新的谍报是,赵王派赵葱和颜聚去取代李牧,李牧不得已交出兵权。赵王与倡后欲杀之,但李牧逃跑了。”
“跑了?”李世民微讶,“兵权都交了,居然能让他跑了?”
“郭开说多半是赵嘉泄的秘。”王翦解释,“前日刚收到的消息,已经由信鸽转到咸阳了,太子在路上,是以没收到。”
“赵迁想杀李牧,都能让前太子赵嘉知道?”李世民顿觉荒谬,“这么重要的事,赵嘉是怎么知道的?”
不是,杀李牧这么大的事,不会保密吗?废太子都知道了,还有谁不知道?
“这臣就不清楚了。”王翦如实摇头,“赵国的朝堂比较混乱,奸臣当道,动荡不堪,因此一直还是有些人与赵嘉串联的。赵嘉亦在邯郸,若赵王近臣府中的门客从者,有赵嘉的间谍,倒也有可能泄密。”
“传信郭开,造谣赵嘉要与李牧起兵谋反,再不杀赵嘉,赵国王位必易主,赵迁和倡后,还有郭开自己,都只有死路一条。”李世民果决道。
“既如此,我们应当再等等,静观其变。”王翦苦口婆心,“这个时候以身犯险,很不明智。”
“王将军在此等候便是。”
“那太子你呢?”
“我欲去寻李牧。”
“!”王翦连忙道,“不可鲁莽!”
“为何不可?”李世民施施然问。
“李牧既交出了兵权,那就会离开代郡雁门一带”
“但以他的性子,一时半会,他舍不得、也不放心离开赵国。廉颇走后再无归期,流落他国而死。李牧应该不想步廉颇后尘,他品性忠勇,一腔热血,戍边多年防御胡人,却遭自己效忠的国君猜忌,差点死于佞臣之手。”李世民娓娓道,“如果我是李牧,早就联系赵嘉清君侧了。”
王翦重重地“咳”了一声,严肃道:“赵嘉被看得很紧,怕是反不了。”
“我有时候真的不明白赵嘉和赵迁在拖什么。六年了,赵嘉一个废太子,竟然还活着,却死活不造反夺位,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赵迁与倡后把赵国搞乱,毫无作为,却还没死”
李世民小小地抱怨了一下,对这乱糟糟而毫无效率的政治斗争颇有怨言。
好慢、好慢、好慢啊!
“臣大概能明白为什么。”王翦道。
“哦?”
王翦站在臣子的视角分析了一下:“赵嘉不敢反,因为他的太子之位是被其父王所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他若举兵,未必能成功,且我们秦国定会趁虚而入。”
那倒是,秦国盯赵国盯得可紧了,前脚赵嘉造反,后脚秦军就兵临城下,围困邯郸了。
就是这么快。
因为顾虑太多,所以废太子不敢造反。
那赵迁为什么不找机会杀了赵嘉呢?大抵也是怕被反杀吧。
就这么拖着拖着,把赵国拖进了泥潭,一年比一年稀烂。
“所以,即便传了信,赵迁还是未必敢动手。”李世民看着王翦,面露微笑,“那王将军是想让我等什么呢?”
王翦一怔,意识到自己被他绕进去了,本想拉住太子不让他乱跑的,未曾想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僵持的原点。
“再等等看,兴许会有转圜。”王翦坚持。
“何样的转圜?父王传诏让我回咸阳?”李世民戳破王翦的幻想,直白道,“我带了三千着甲的精锐过来,可不是过来游玩的。将军应该认得,他们可是出自你一手培养的中尉军。”
王翦认得,正因认得,所以他心里才咯噔一跳,担心太子乱来。
说好的劳军呢?怎么就变成领兵作战了?
大王不是这么交代的啊!
他宁可跟李牧战场上对决,也不想看着太子窜出去没影。光是想想,他眼前都要黑了。
“至少,至少再等十天半个月”王翦顽强道,“等等看李牧和赵嘉可有新的动作?”
“若没有呢?”李世民咄咄逼人。
“若没有,臣当领兵,与桓齮及杨端和将军三路齐出,攻下邯郸。”王翦斩钉截铁。
“但这里面有个问题。正如将军方才所说,李牧还没死。我们不可能一直无休止地等下去,谁知道赵迁兄弟俩还要僵持到何年何月。
“李牧如今没有兵权,无法南下救援,那对我们来说,就是绝佳的机会,不能放过。可围邯郸容易,攻破邯郸却很难,因为每一次面临绝境,赵国的援军总是会源源不断地赶到。”
李世民指着地图分析道,“北边有代郡,西北有云中,赵国整个北方的防线都不缺军队,虽然调动他们需要时间,但邯郸不傻,只要固守几个月,坚持到援军到来,那这次,秦军可能又一次会无功而返。”
王翦努力道:“臣愿竭尽全力,务必攻下邯郸!”
“将军,我并非不相信你。当年那场邯郸之战,打了整整两年之久,硬生生拖到魏国与楚国全都赶来救赵,秦国的粮草实在耗不下去了才收的兵,损失真的太大了。”李世民叹道,“我不愿意再重蹈覆辙。”
“今时不同往日。”王翦没有一味被太子牵着走,他有他自己的判断,“秦魏正合兵攻楚,未必就能都抽出兵来援赵。”
“将军,这种话骗骗小孩子就得了,我可不好骗。秦魏联盟,还比不上一张纸坚固。说散就散了。楚国也不是那么好打的,将军你当年可说过,没有两三年和几十万大军拿不下来。一旦赵国向楚国求援,将军觉得楚国会不会出兵相帮?”
同样是权臣,李园可不傻,秦国速度要是不够快,很容易发展成楚赵夹击秦国,那可就麻烦了。
王翦无可奈何道:“即便如此,也没有让太子犯险的道理。臣接到的命令,只是迎接和护送太子劳军,绝没有听太子指挥,配合太子攻城的诏令。臣必须先奏明大王,等大王同意之后再”
“将军,我有一个问题。”李世民好整以暇地浅笑,礼貌得不得了,“假使我现在带着我的卫尉走,将军是无权阻拦的,对吧?”
王翦脸色微变,心跳加快,目光灼灼地冲蒙恬道:“蒙将军!你不拦着吗?”
蒙恬倒是想拦,他嘴巴刚刚张开,太子就抢先道:“蒙将军的职责只是护卫。我说要走,难不成蒙将军要单独留下?”
蒙恬怎么可能单独留下?他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可能丢下太子啊。
王翦一看他没用,恨铁不成钢,沉声道:“大王是不可能同意的!臣现在就禀告王上”
“哦,那将军你先告着,我走了。”李世民淡定地迈开步子,“李信,走,我们去云中。蒙恬去不去?不去的话就留在这儿,陪王将军一起告状。反正再快的信鸽,一来一回也得两三天,够我跑出去几百里了。”
李信:“唯!”
蒙恬:“!!”
王翦:“!!”
“太子!”
“太子不可!”
第114章 天策撒手没
王翦几乎要给太子跪了,哪怕他穿着铠甲。
李世民自然不会让他跪。且不说他向来尊重有才有德的重臣,也不谈王翦的年龄及军功,光他是无忧祖父这一点,李世民就敬他三分,绝不会让王翦因这种事下跪。
“将军。”太子和蔼可亲地扶着王翦,“不必如此。将军想说什么?我会好好听的。”
但凡他真的好好听了,王翦都不至于觉得天塌了。
“臣真的不能放任太子进入危险之中。”王翦诚恳得不能再诚恳了,“这有违王上的诏令。”
“孙子有云,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然,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1]
李世民悠哉悠哉地举例说明,尤其最后一句,清晰明了地念完,笑道,“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怎么可能事事都先禀报大王,等咸阳允许才做决定呢?那岂不是延误战机吗?”
“尚未开战,自然还有时间禀报。太子乃我大秦国储,身份尊贵,怎能亲自上阵?这不妥当,臣不敢擅专。”
王翦坚定地表示反对。
无论李世民怎么舌灿莲花,说得天花乱坠,不好意思,他就是不同意。
“我大秦历代君王,皆善治军旅,武功赫赫,献公更是亲自率军作战,于石门和少梁两败魏军,斩首六万余,穆公也曾披甲执锐,亲征茅津戎[2]既如此,将军又何必拦我呢?”
“敢问太子,两位先君亲征时多大年岁?”王翦不为所动,幽幽地问。
蒙恬终于找到机会插嘴了,忍不住道:“显然不可能是十二岁。”
僵持中的李世民和王翦纷纷瞪他,都觉得他是个猪队友,一点用都没有。
蒙恬委委屈屈,无可奈何。
苍天在上,王上都管不住的太子,难道他能管住吗?怎么管?难不成他能把太子手脚绑住随身携带吗?
“不要在意年纪这点小事,我不会因为这个拖几位将军后腿的。”李世民言笑晏晏,尽力说服王翦。
王翦是怕他拖后腿吗?
王翦是怕他去当先锋啊!
多恐怖!才十二岁、王上手把手养大的太子、说好来溜达一圈走个过场慰劳军队的国储,准备不经王上同意冲出去打仗,还可能对上李牧
王翦要怎么可能同意?
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意。
“太子若执意要走,臣请同行。”王翦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虽然我很想带将军一起去,但显然攻下邯郸更重要。”李世民惋惜道,“王将军若不在这里,我恐胜算不够大。”
李世民很擅长在开战之前,做足一切准备,于蛰伏之中观察形势,削弱敌人,增强己方,积累胜算,而后敏锐地出手,如迅猛的老虎一般(那只八百斤还被野猪踢了的胖虎不算)冲向猎物,顷刻之间胜负即分。
很多外行往往只能看到最后决定胜负的搏斗多么精彩凶险,而忽略前期的准备才更重要。
没有秦国这一次次战线的推进,对赵国军力的削弱,没有贿赂郭开支持赵迁,没有打压赵嘉构陷李牧,没有远交齐国欺负魏国,没有威胁楚国援助燕国,赵国此时此刻面临的危险便不会这么巨大。
秦国的胜算,也不会逐渐提高,高到李世民有这个自信去奔袭云中。
魏国不敢动,燕国不会动,只要别等楚国反应过来,再切断北方的救援,邯郸这一次一定能拿下。
李世民把这些掰碎了讲给王翦听,王将军听了,也信了,但他还是不同意。
“太子若有个万一,臣无言回去面对大王。”这才是王翦真正担心的事。
“世民愿立军令状,此番领兵皆是我一人执意所为,与几位将军无关。实在不行,王翦将军可以当我没有来过。将军什么也不知道,父王御前,一切责任在我。”
太子坦坦荡荡,王翦忧心忡忡。
“臣不能欺瞒大王,臣也不能明知太子涉险而不去阻拦,这有违为臣之道。”
王翦这话说得蒙恬脸上都火辣辣的,连忙道:“臣也觉得不妥,太子想要云中,臣愿率军前往。臣虽不才,却必拼死效力。”
“那若是遇到李牧呢?”李世民刁钻地问,“蒙将军有几分胜算?”
蒙恬还是脸皮不够厚,没有立刻拍胸脯担保自己面对李牧也能必胜。他这一迟疑,王翦就又瞪了他一眼。
这要是王贲在这,王翦估计就要气得斥骂了。
“太子推测李牧会前往云中?”王翦尽力冷静下来。
“可能性很大。”李世民抛出自己的观点,“李牧现在舍不得离开赵国,王将军同意吗?”
王翦静默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那他总得有个去处。李牧被换掉的消息要是传进匈奴耳朵里,北方恐怕会不安稳。所以我想,他应当会去云中看看,避开赵迁的视线,又能及时观测匈奴的动向。万一匈奴有异动,以李牧的威信,他可以尝试与云中当地的守将联系,逼退匈奴。”
直到李世民说完这段话,王翦都没有反驳,蒙恬也没有。
某种程度来说,忠诚度点得很高的将军们,都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极强的责任心。
赵迁夺了李牧的兵权,并且派人要杀他,被君主辜负成这样,李牧却不会造反,也不会主动离开赵国,他甚至不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匈奴会南下。
易地而处,王翦和蒙恬大约也一样,所以他们认可了这种推测。
“李牧坚持不了多久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除非赵嘉能夺位,还赵国一个政治清明,诛佞臣郭开,杀倡后与赵迁,再重新启用李牧。否则的话,他这样的处境,迟早被自己人逼死。”
白起也好,李牧也罢,还有后来很多很多优秀的将领,对他们来说,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战场,而是朝堂,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君王。
君要臣死,臣又怎么能不死呢?
除非逃跑,或者造反。
但李牧舍不得整个北方的防线,那是他经营了多年的防御匈奴的安全线,整个赵国都在防线以内。边境那些与他同甘共苦的将士与黔首,困住了这位当世一流的将军。
他不愿意离开赵国,去魏国或楚国等地方,那就像老鹰被折断了爪牙,关在笼子里,日复一日地煎熬着。他会怀念故土与从前,哪怕故土的君主想置他于死地。
“太子想收服李牧?”王翦听出来了。
“将军以为不可?”李世民好奇地问。
“臣不知可与不可,臣只知道,云中城据此一千余里,一路上全是赵国的城池,太子此行,无异于委肉虎蹊。臣不能同意。”王翦固执己见。
当然在王将军看来,某只太子才是异想天开、固执到令人头疼的那一个。
“城池虽多,却都可以避开。”李世民胸有成竹,“这条路线,我已经推演过上百遍了。”
“臣不同意。”
“况且我带的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一等一的骏马,又有马镫助力,只要不恋战,让赵军追,赵军都追不上。”
大部分的军队,其实水分都很大,跟李世民喝的酒似的,能有一成是主力就不错了。
号称十万,其实也就一万真正能打,其他的都是起协助作用,比如运送粮草、跟着主力打顺风局、凑凑人数、干点埋锅造饭的杂活,有没有铠甲和马匹都不好说,更谈不上铠甲有多好。
装备的代差,在李世民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王翦看不出来吗?怎么可能?迎接太子的时候他看得清清楚楚。但是
“臣不同意。”王将军一字一顿,毫不犹豫。
李世民叹了口气,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嘴皮子都磨干了。实在没办法,只好学嬴政,霸道发言:“不管将军同不同意,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们走了,等将军攻入邯郸的好消息。”
他飒然地挥挥手,大步流星地走到他的红马前。
鹞鹰振翅而飞,精神抖擞的骏马歪了歪头,刚等他飞身上马,就被王翦拉住了缰绳。
李世民:“”
真是,似曾相识的画面。前世今生,简直重叠了似的。
“将军,我大秦历代先王、无数将士热血挥洒,就是为了今日的统一大业。邯郸,是昭襄王梦寐以求心心念念的地方。为秦国故,诸位将军竭诚尽忠,哪怕殉国也绝不后悔,那么我,又岂能惜身?”
“太子与臣,如何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李世民反问,“我相信将军能攻下邯郸,也请将军信我能平安凯旋。”
他深深地看着王翦,身后的夕阳如血热烈,燃烧了半个天空。
“至少至少再等几日”
“再等我可就走不了了。”李世民向他笑笑,手掌覆在王翦手上,慢慢地用力,轻描淡写道,“将军,你要知道,你无权拦我。”
王翦的手缓缓落下,长叹出声,许久都没有说话。
大秦的太子带着他的三千人兼一只鹞鹰,扬长而去。
蒙恬与李信自然也在其中,只是心情截然不同。蒙恬一路上都无比慎重,李信却颇为兴奋。
他们避开人群密集的城池,乔装打扮,夜行日宿,斥候远放三十里,七拐八绕,花了十几天时间,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云中城附近。
人衔枚,马裹蹄,露宿荒野,潜伏密林。
李世民主动提出去打探消息,蒙恬和李信全都跳了起来。
“臣也去!”
“还是让臣去吧。”
两人面面相觑,李世民干脆道:“蒙恬守着,我带李信去就行了。”
蒙恬欲言又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李信欢快地跟他走了,转眼间就骑马没影了。
借着朦胧的星光,两人远远近近地摸索着云中城附近的道路和环境,用脚丈量距离,顺着附近的河流观察城防设施
云中城北靠大青山,地势平坦,水草丰美,有长城连接于此,置高阙为塞,有一条发源于阴山的荒干水流经此地,南边百里就是黄河渡口,是训练骑兵和放牧战马的好地方。[3]
“赵军的重兵在防守北方,东南方向比较薄弱。”李信悄咪咪道。
“自然,因为林胡楼烦匈奴等胡人都在北方。我们一路过来,越往北越冷,山阴处甚至有未化的雪。云中寒冷,胡人只会更冷。若有大雪成灾,就算是二月,胡人照样会南下。既如此,当然要加派兵力防守北方。”李世民随口道。
“那我们”李信说了一半,好像觉得不妥,就停住了。
“我们什么?”李世民问。
“我们要不要联络胡人,里外夹击?”李信犹豫着小声,“毕竟我们没有带攻城的器械,云中的城防还挺严”
李世民瞅了他一眼,李信就忐忑地闭嘴了。
“确实是捷径,但说实话,胡人南下,比起打李牧,我可能会忍不住先打胡人。”李世民诚恳道。
李信挠了挠头,讪讪道:“倒也是。不过,胡人若和赵军交战,那我们坐收渔利不就行了吗?”
李世民沉吟着,望向这赵国北方坚固的堡垒,就像在透过厚厚的城墙去审视所有的弱点。
一张详细的地图在他脑海中展开,阴山、长城、云中、原阳、九原、雁门、代郡、河套、楼烦故地
这世间,不存在完美无缺的防御,因为防线是由人组成的,而兵力本就有强有弱,布置防线时就有疏密,那就有漏洞。
如果他不去攻重兵把守的云中城,而是夜袭黄河渡口的粮道
正思量间,他看见了烽火台袅袅升起的狼烟。
第115章 好奇特的发展
报信的狼火打破了深夜的寂静,烟雾袅袅,传得很远很远。
云中城收到了这个紧急的传讯。
“如你所料,胡人果真来袭了。”
“这并不难猜。草原的冬天难捱,只要牛羊冻死得够多,胡人活不下去了,总是会搏一搏的。”
“已经二月了,今年的冬天真的很长啊”
“是啊”
两人沉默了一会,仿佛谈论得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冬天”,而是什么更心照不宣也更森冷残酷的东西。
躺在榻上的那个人已然八十多岁,头发与胡子早就白光了,挣扎着起身,靠坐起来,一开口却有点喘:“你你有何打算?”
“先诛灭这些胡匪。”
“然后呢?”
“然后?”榻边的中年男子扶了老人一把,淡淡道,“还有然后吗?”
“你不能不能坐而待毙!”老人义愤填膺,满腹都是牢骚和火气,脱口而出,“我已经收到了大王的密令,责令云中搜查你的踪迹,寻之则杀”
“哦。”
“?”老人满头问号,“你‘哦’什么‘哦’,你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现在还有人不知道吗?”
“那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有用吗?”
“你这个人真是老夫急得几夜都睡不着,你居然脸色都不变。”
“老将军莫急,急也无用。好好休息,多多保重,这云中还指望庞将军你多守两年。”
“我只怕我活不了两年了。”
“放心,至少比我活得久。”
“呸!你这说得什么话?不思活,老想死,你对得起为了帮你而被杀的司马尚吗?”庞煖大怒。
“对不起。我下去之后会向他谢过的。”
“你!”庞煖被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喘息着咳了好几声。
李牧给他递了碗水,陈旧的陶器破了个口子,他不动声色地把裂口那边转向自己的方向,注视庞煖饮尽,才问:“云中困顿到连一个完整的陶碗都找不出来了吗?怎么不传信给我?”
“传信给你?你能比我好到哪里去吗?”庞煖苦笑,“云中已经一年没有收到任何粟米刍秣、什器兵甲了,你呢?”
“那你比我强,雁门和代郡这三年,全靠自己。”李牧神色不变,甚至听不出一点点抱怨。
庞煖气笑了,笑了许久,胡子都有些抖动。李牧把那个破碗放回灰扑扑的小桌上,安静地看着他。
“你没有上奏吗?边关将士所有的委积,关乎到北地的安危,朝中难道没有一人在乎吗?”
“上过,上一次被骂两次,后来就不找骂了。”
庞煖连笑也笑不出来了,悲凉地与他对望:“你以后你以后可怎么办?”
“没有以后了,庞将军。”李牧平静如水。
庞煖本能地摇头,抓着他的手,急切道:“你不能这么想,我老了,一身病痛,风雨之前骨头都疼得钻心,站都很难站起来,可我还活着,我不敢死。因为云中还需要我,将士和黔首都期盼我活得久一点”
“将军是云中的长城,无可替代。”
“你也是!你才是!你若死了,赵国怎么办?北有匈奴,西有秦军,邯郸危如累卵啊!”
“难道是我想死吗?”李牧叹道,“大王、太后、丞相他们谁愿意给我活路?”
“郭开!都是这个该死的畜生!他根本不是个人!如果没有他,当年廉颇将军不至于客死异国,你如今也不至于被罢黜令杀。”
“郭丞相不过是把刀而已。宠幸佞臣,驱逐良将,废长立幼,使赵国武备荒驰,城池接连被占的,是先王。”李牧一针见血,“而今上,比先王还不如。”
庞煖张了张嘴,竟无法反驳一个字。
“公子那边可有什么好点的消息吗?”庞煖只能寄希望于邯郸唯一的希望赵嘉。
“公子还活着,这算不算一个好消息?”李牧幽默了一下。
庞煖拍了一下他戴着护甲的手臂,本是苦中作乐的玩笑意味,却很快嗅到了新鲜的血味。老将军脸色大变,惊道:“你受伤了?你怎么没告诉我?”
“不曾听闻庞将军善岐黄。”
“你还有心情说笑?”庞煖诧异。
“嚎哭能好得快些么?”
庞煖被他搞得哭笑不得,又由衷地泛起涩然的心酸,望着自己枯树皮般褶皱的双手和无法再自由上马的双腿,再看看山穷水尽还带伤的李牧,竟仿佛看到了赵国的末日。
“若非不放心云中,我本该送你走的。”
“我亦不放心,是以才过来看看。胡人的消息还没有这么快,他们也许不知雁门已换了守将,若要抢掠,多会往原阳去,那里有粮草马匹,且防卫不及云中。”李牧从容道,“不必担忧,我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你在这里,我还有什么可担忧?我唯一担忧的,就是你自己。”
“也不必挂念我。无非就是信平君(廉颇)旧事罢了。”
“”庞煖沉默良久,心灰意冷道,“待此番事了,你准备往哪儿去?魏国还是楚国?”
“楚国吧,魏国太弱,无法抗秦。”
“楚国便楚国吧,好歹你活着。”庞煖咬牙,“等这帮胡人死了,我派人送你走。”
“那将军就要被牧牵连了。”
“大不了他们再派人撤我的职,把云中的守将也给换了,也换成两个‘赵括’似的废物。”庞煖恨恨道。
“‘马服君之子’岂能到处都是?”李牧一本正经道,“彼时赵国强盛,葬送了四十万大军都还能险死还生,现在可没有这么多军队给他们糟蹋,也没有机会再施离间,让秦国换帅了。”
“秦国”提到秦国,庞煖就有叹不完的气,“依你看,该怎么应付秦军?”
“我没有兵权。”
“说说还不行吗?”庞煖瞪他。
“若我有兵权,只要有十几万赵军在手,我能让秦军寸步难行,吃多少吐多少。但若反攻,怕是很难,毕竟秦王远胜我们大王,打到后面,拼的就不是谋略与用兵,而是国力与主君。”
李牧客观评价道,“而我们都清楚,两国的君主是什么样的人。”
庞煖神色惨淡:“你总不至于告诉我,我半只脚入土的人了,还要在临死前看到邯郸城破吧?”
“”
“你不会真的这么以为吧?”庞煖顿时慌道,“邯郸易守难攻,被秦军围过两次了都无事,怎么这次就不同了?”
“去年代地大动,乐徐以西,北到平阴,房屋墙垣纷纷塌陷,地面裂开的缝隙宽达一百三十步[1]大片土地颗粒无收,饿殍遍地,北地久久收不到任何委积(物资),而邯郸,犹在歌舞享乐。”
“即便如此,也不至于”
“至于。秦王虎狼之君,岂会放过这样的天赐良机?即便他会,秦国的将军们也不会。”李牧看着庞煖的脸色一点点衰败下去,安慰了一句,“我已提醒过公子,让他早做防范,兴许能联楚抗秦。”
庞煖强颜欢笑:“但愿如此。”
虽然他们心里都清楚,情况不容乐观,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解决胡人。
庞煖非常勉强地下床出去,极力振作精神,对他的属将们介绍李牧:“此乃吾之客卿李”
他卡了一下壳,李牧面不改色地胡诌了一个名字:“李治”。牧,本就有治理的意思。
“对,李治,善于出谋划策,如同孙子在世。今夜烽火燎烟,胡匪横行,来不及禀报大王了,事急从权,请诸位务必视他如吾,听他号令,驱逐胡人,还我云中一个安定。”
云中的将领们看看李牧,又看看庞煖,不认识的也就算了,认识的也假装不认识,纷纷睁眼说瞎话,振声道:“谨遵将军号令。”
“是客卿。”庞煖纠正道。
“哦哦,谨遵客卿号令。”
李牧颔首,临走时忽然被庞煖握住手臂,又紧急放下:“你这只胳膊没伤吧?”
“没有。你有话要交代?”
“我没有什么话要交代,你用兵还轮不到我来指点。我只是想说,你能不能活着回来?”庞煖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我在云中城等你。”
李牧想说别等了,你等不到我的,但他却微微笑了,毫无异色地答应下来:“好,等我杀完这些胡人,就回来与将军庆功。这城里还有酒吧?”
“有的,我珍藏了一坛十年的美酒,一直没舍得喝。你务必平安回来,与我共饮。”
庞煖再三叮嘱,李牧不厌其烦,再三许诺:“将军放心,我一定平安归来。”
天光仍未亮,李牧整装上马,带着云中的将士,融入了沉沉的夜色里。
月色很朦胧,像近视八百度加高度散光看过去一样,万事万物都笼罩了一层薄雾似的滤镜。
李牧急速赶至原阳北方七八十里的地方,截断了胡人回去的路线。赵军训练有素地散开,像包饺子似的,把这几千胡人绞杀。
一小股胡人冲开相对薄弱的那一点,撕开一个口子,仓皇逃窜。
“将军,我们追吗?”
“叫客卿。”李牧冷眼看着那股幸存者。
“客卿,我们追吗?”
“可能有埋伏。胡人围猎,惯用这个伎俩,以轻易的胜利迷惑敌人,诱敌深入,引入他们的包围圈里。”
“哦,那我们追吗?”
李牧侧首看他,竟仿佛赵奢在看赵括,顿了顿,司空见惯地简短下令:“追。这可是个大猎物。”
他放百骑为斥候,从不同的方向往阴山而去,同时以步卒扮作牧民暗中接近胡人部落,仔细侦查。令五万长枪步盾卒和两万骑兵左右分兵,迂回向北,绕两个大大的半圆插到胡人老巢,直捣黄龙。
而自己则率轻骑五千,佯装中计,追着那逃亡的小股胡人,从凌晨追到下午,“不慎”踏入一段河谷。
匈奴伏兵以逸待劳,呼喝而出,从高处射箭雨而下,顷刻之间人仰马翻,血流成河。
李牧“惊慌失措”,匆忙率轻骑撤退,匈奴不依不饶,倾巢而出,层层压进,逐渐缩小包围圈,将这五千赵军围困在河谷,弓箭封锁,弯刀收割,双方厮杀得颇为惨烈。
然出乎匈奴意料的是,赵军迅速收拢成三角形,反守为攻,气势高昂地瞄准谷口的位置,势如破竹,试图突围。
匈奴自然不会放他们走,大军全部压上,内层与外层的主力每隔一两个时辰就轮换一圈,不停消耗赵军体力,主打一个人多势众和车轮战。
战至第二日黄昏,赵军死伤过半,胡兵的折损也不少,但因人多,却看不出数量具体少了多少,环顾四周,黑压压的全是左衽毛领的胡人,不知有几个部族,也不知到底有几万,占据地形的优势,将赵军的反击空间缩得越来越小。
“李牧将军,真是久违了。”匈奴的头领说着北地的赵语,长笑道,“上次见到将军,还是十五年前呢。”
“阁下哪位?”李牧八风不动,凝声而问。
“我?将军不认识我,我可认识将军,十五年前我父祖皆丧于你手。这个仇我足足记了十五年!”
“死在我手里的匈奴多了去了,你算老几?”李牧冷笑,故意激怒他。
“我是挛鞮氏的头曼,阴山与河南地(河套平原)如今都是我的地盘。想不到吧,李牧?你也有落在我手里的一天。”
“这么说,你现在是胡人的首领?”李牧带着奇异的温和,上下打量他,“好生年轻。”
“是你老了!正好送你上路,拿你的头骨装酒,来祭奠我的父祖!”
“你的头骨,送我我都不要。胡人的东西,脏得很。”李牧嫌弃了一句,惹得头曼大怒,杀气滔天地与李牧交战到一处。
弯刀与长矛激烈地碰撞到一起,迸发出雷霆般的电光,金石之声敲击着心脏与肺腑,震荡着彼此的血管。
血腥气甚嚣尘上,所有人都咬紧牙关,拼命般冲刺砍杀,踏着雪泥,化作血泥。
战友死在面前,或死在战友面前。
残阳终不如血,浓烈而炽热,泼泼洒洒,染红了半个河谷。
李牧带伤作战,终是不及头曼更强健壮硕,逐渐落入下风。
“哈哈哈”头曼仰天大笑,复仇的血气从他的眼底延伸到李牧脖颈。
长矛颓然地坠落在血水里,弯刀的刀锋狠狠地削过去,像镰刀在收割一束饱满的麦子,果决迅猛,迫不及待。
李牧眼睁睁看着那弯刀逼近,心里却盘算着他的计划大概已经完成了,以局部换整体,杀尽胡人部落的妇人孩子,烧掉部落的牧场,也算是消除了一部分隐患。
算算时间,完成任务的赵军也快回来救援了,剩下的这些云中将士还有活路。
至于头曼,要死一起死吧。
李牧抽出腰间淬了金水的匕首这法子还是他跟胡人学的,比毒药还好用,在头曼最接近他的瞬间,匕首的刀锋也刺进了头曼腹部铠甲的缝隙。
一换一,李牧觉得不亏。反正他也是要死的,比起死在自己效忠的昏君手里,倒不如死在战场上。
但是
出乎在场所有人预料的是,一支锋利的白羽箭,从头曼背后袭来,直接刺穿了他胸口的甲胄,一箭穿心。
第116章 将军是要杀我吗?
那箭来得太快太刁钻,刹那之间就穿甲透骨,竟活生生射穿了头曼的心脏。
要知道,虽然胡人大部分无甲,少部分皮甲,但头曼作为首领,穿的确实是铜与皮连接起来的金属甲,尤其头部和胸部,甲片还是很结实的,居然就这么穿透了。
这不是箭术的问题,至少不仅仅是箭术的问题。
三棱的铁箭头锐利至极,贯穿头曼胸腔,甚至还露出了血红色的尖端。这样强横的杀伤力,不是赵军目前的技术能达到的,胡人更不可能。
头曼的弯刀在惯性作用下割破李牧的脖颈,破皮出血,但随之失去力道,目眦欲裂,不可置信地圆瞪着眼睛,从马上摔了下去。
胡人震惊的呼喊声围绕在李牧身边,他却不能确定自己刚才有没有本能躲避那最后的刀锋。
这支天降神兵人人着甲,玄色的甲胄将他们的要害包裹得严严实实,甲片弧度优美,层叠交错,既留出了足够的空间让他们活动,又在最大程度上保护了所有能保护的部位。
残阳辉光中,犹如上苍投放到人间的杀戮神器,动如雷霆,狼奔豕突,以极快的速度将包围的匈奴切开一个口子,从外层杀到了内层,而后急速折返,再杀一遍。
如是再三,杀得匈奴都为之胆寒。
李牧抹了一把脖子上的血,冷静地得出了结论:这是一支秦军,且是从精锐里选锋出来的。
他们的铠甲、弓箭、马匹、长刀,乃至骏马上佩戴的马具,都是最好的技术,最强的装备,这样的秦军为什么会在这里冒出来?
他们想干什么?云中怎么样了?邯郸又如何了?他们为什么要救赵军?
李牧的目光锁定了这秦军的将领,凭感觉,他觉得这将军很年轻,但对方下手之老辣狠厉,却一点也不年轻。
刹那之间,纵马冲锋,身先士卒,左右开弓,一箭射死一个匈奴小头目,眼光极其刁钻,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胡人里带队的头领,甚至不需要思考,全凭本能。
这么年轻,哪来这么丰富老练的作战经验?
李牧想了想赵国无以为继的下一代将领,再看看这位不知成没成年的秦国小将军,迟疑着,摸向了他的弓箭。
因连续作战而崩裂的伤口犹在流血,那是赵王派的赵葱偷袭所伤,司马尚为了保护他而死在颜聚剑下。惨烈的自相残杀之后,李牧失去了自己信任的副将,带着自己人留下的伤口,不得已逃向云中。
可他毕竟是赵人。
秦军的精锐这样无声无息在阴山出现,以一点窥全局,就算没有任何军报,也足以让李牧推测到整个赵国都危险了。
他不能什么也不做,任由赵国毁灭在秦军手里。
他的箭搭到了弓弦上,逐渐用力。更多的血迹从手臂流淌下来,洇湿了他的手腕和手掌。
就当他恩将仇报吧。
这个小将军才刚刚救了他
弓弦慢慢拉开,仿佛一轮不够圆满的月亮。过去二十年的戎马时光,都在这月亮与弓弦里闪烁激荡。
他的手很轻微地颤了颤。像他这样的将领,本是不该犯这种初学者的毛病的,奈何透支的体力和手臂的伤势不停地干扰他。
司马尚死在他面前,死前犹在呼喊:“快走啊,将军!”
那封来自邯郸的密令,每个字都在他耳边回荡。“李牧养寇自重,私通叛党,图谋造反,其心可诛!宗庙社稷危在旦夕,今令诸将杀之,提头来见!”
“养寇自重。”
箭在弦上,不可不发。
“私通叛党。”
他极力稳住双手,瞄准了那来去如风、转眼就杀了十余胡人的秦军将领。
“图谋造反。”
他的箭从十二三日的月亮上射了出去,不够十五六日的圆月那么满,气力稍逊,没有穿甲。
自然,也是因为秦军的铠甲太好了,等闲也穿不过去。
但这支箭,引起了几乎所有秦军的注意,他们像一群油锅里沸腾的鱼,炸得噼里啪啦,纷纷向那小将军聚拢,杀气凛凛,气势慑人。
真是好气魄,好反应,李牧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句,只可惜,偏偏是秦军。
“先杀胡人。”那小将军也是干脆,从甲片与甲片之间的缝隙拔出被卡住的箭矢,若无其事,中气十足地朗声命令。
“唯!”
秦军毫不犹豫,竟如臂指使,指哪打哪,像一群猛虎下山,精准而残酷地咬死这数倍于他们的匈奴。
这个声音是不是过于年轻了?他有多大?十六七?
李牧惊骇于秦军将领的年纪,盘算了一圈对方的身份,最后猜测可能是王翦或蒙武的子孙,大概唯有这样的出身,才能年纪轻轻就有丰富的战场经验,有资格带领精锐奔袭。
但秦军的手,伸得也太长了。无论是陇西还是上郡,到这里都至少六百里,他竟没有收到哪怕一丁点消息而若不是沿着北地而来,是从撩阳那边过来,那这一路上千里,赵军都是一群饭桶吗?怎么会没有察觉到秦军直闯腹地?
赵国的武备荒弛懈怠到什么地步了?
就算有昏君倡后佞臣,就算去年地动导致的大饥荒延续至今,就算这支秦军确实不一般但这也不是他们越过层层防线,直接出现在李牧面前的理由。
李牧忍不了,完全忍不了。只要稍微一想,他就觉得赵国马上要亡国。
他的手再次握住了一支箭。
“将客卿,我们现在怎么办?”云中的将领巴巴地来问他。
虽然李牧想得很多,但实际上从秦军出现疯狂斩杀胡人开始,被包围的赵军才刚刚得到了喘息,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李牧看着他,语气平平道:“这是秦国的精兵。”
“秦国?”剩余的赵军全都懵了。
“秦军怎么会在这里?他们为什么要帮我们?那我们现在打谁?”
他们是如此信任李牧,哪怕他带着他们进入了埋伏,死伤过半,精疲力尽,但他们依然信他,等待他的下一步决定。
问得好,李牧也想知道现在该打谁。
他没跟头曼同归于尽,现在能不能换个秦将共死?但是秦国的将领太多了,杀一个有什么用?秦国有很多、源源不断的将军,不像赵国,已经断代了,八十多岁的庞煖都得坚守岗位。
不能想,越想越凄惨。
李牧不言不语,再次张弓。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拉满弓弦时几乎能听见心脏急促紊乱的跳动声,无关他的心态,而是血流得太多,整个身体都不太听使唤了。
真是糟糕啊。
他漠然地移动方位瞄准,却眼睁睁看着瞄准对象直冲他而来。
咦?是准备杀了他吗?这倒是很合情合理的发展。
李牧的余光瞄了一眼地上的长矛,如今的身体状况,无法支撑他在马上俯身,灵敏地夹住马腹捡起兵器,那就算(了)嗯?
有人这么做了,轻轻松松地弯腰勾手,像从花丛里揪一朵红色的花,马丝毫不减速,犹如疾风般掠至李牧身前,连同那柄铁矛,骤然由动而静,云淡风轻,熟练到几乎人马合一,灵巧得不可思议。
这人甚至还擦了擦铁矛上的血,笑眯眯地递过来,爽朗地问:“阁下是李牧将军吗?”
李牧看见了秦国小将军盔甲下的脸,登时一怔,几近荒谬地想:这已经不是年轻的问题了吧?这张脸,有十五岁吗?有吗?难不成是天生长得嫩,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
这对吗?
而且这长相,未免出色得有些过分了,没听说王家和蒙家以容貌出众闻名啊
“不是。”李牧淡定否认。
“不是吗?”对面的小将军眨眨眼睛,“那你是谁?”
“客卿李治。”
“李什么?”小将军提高音量,不可思议。
“李、治。”李牧盯着他看,“哪里不妥么?”
“没有没有,妥,很妥。这名字很好。好巧,将军也姓李?”
“我不是将军。”
“都一样啦。”小将军摆摆手,殷切道,“我也姓李,几百年前我们说不定是一家呢。”
“你也姓李?”李牧狐疑道,“不曾听说秦国如此年轻的李姓将军。”
“家父秦国南郡守李瑶,有幸得封‘狄道侯’,不知李将军客卿有没有印象?”
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这种狡黠活泼的语气,与他作战时的凌厉狠绝截然相反,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有印象,原来是名门出身,怪不得箭术如此高超。”李牧客气道。
“将军的箭术也很好,有空我们可以比一比。”小李将军礼貌地送还了大李将军的铁矛,还有那支李牧射出的箭。
近在咫尺,坦坦荡荡,毫无顾虑。
李牧叹为观止,险些以为自己刚刚没有暗算对方。
“你是秦将。”
“显然。”
“而我是赵人。”
“将军想说什么?”
“秦军打到哪儿了?平阳、邯郸还是云中、雁门、代郡?”李牧问。
“在赵国的领土上,军报传得不够快,我猜,赵国的扈辄将军大抵已经全军覆没,而我们王翦将军与桓齮杨端和等将军们,可能攻到了邯郸吧?
“至于北地,秦燕联军多半到了代郡。听说代郡换了守将,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恐怕不是一般的乱。”小李将军轻快地回答,“真得感谢你们赵王,不是他自毁长城,代郡原本固若金汤,可没现在这么好打。”
这几句话听完,没有一个赵人能心如止水,李牧也不能。
“你不该送到我面前,更不该将我的矛还我。”李牧攥紧了他的兵器。
“将军是要杀我吗?”李世民微笑。
第117章 好扎心的话
与其说李牧是想杀这个秦将,倒不如说,他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不想如丧家之犬一般惶惶逃窜,四处流离,终生难以归国,可是赵国却再无他立锥之地。
如此,便只能求仁得仁。
哪怕这位小将军救了他,还坦荡地归还了他的武器。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年少却如此优秀的将领?偏偏是秦国的
李牧猛然抬起了染血的铁矛,刺向年轻的小秦将。对方不慌不忙,横刀来挡。刺耳的声音冲击着他们的心跳,彼此的呼吸俱是一紧,又都迅速镇定下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不是将军你用兵的作风;明知胡人有陷阱,居然就这么硬闯进来,也不是将军你会做出来的事。”李世民悠然间,已与李牧过了几招。
“你很了解我?”
“谈不上‘很’,毕竟我从来没有见过将军,只是研究过将军过往的战术,虽未曾见,心向往之。”
“果然家学渊源。”
矛杆横扫而出,风声萧萧犹如鬼哭,荡开无形的杀意。
“按理来说,将军该有后手。”
秦国少府出品的长刀,仿照了太阿的淬炼与锻造,只不过不是剑,而是刀。马战时,刀比剑更趁手,顺着骏马奔腾时的速度,刀锋斜劈,仗着武器的坚硬,毫无顾忌地与长矛硬碰硬。
李信与蒙恬急急地赶到这个危险的小战场,秦军与赵军皆围拢过来,局势一下子更乱了。
“李将军,你真的觉得杀我比杀胡人更急迫吗?这满地赵军的尸体,可不是我造成的。我们再打下去,匈奴可就得意了。”李世民从从容容地攻心。
一支胡人的箭,向少年将军射来,李牧看到了这一幕。他的长矛不可思议地转向,打飞了那支偷袭的箭。
众人惊异地望着他,李牧也惊异地审视自己的手。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很多时候,心里想的和真正做的不是一回事,连自己也分不清到底何为心之所向。
李牧守卫赵国北境二十年,干的最多的事就是打胡人。吃饭睡觉打胡人,春夏秋冬打胡人,空闲时间修修长城、筑筑堡垒,探探胡人消息,深入草原,搞清楚胡人的聚居地和牧场,然后整备军队,出其不意打胡人
在李牧心里,秦军是敌人,但胡人不是人。
一群匈奴骑兵,一群劫掠原阳黔首、杀戮云中将士的匈奴骑兵,就这样摆在李牧面前,简直就像一群大摇大摆的老鼠在狸花猫鼻子上跳舞,他真的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想把匈奴杀光。
所以,他的武器比他自己更诚实,总忍不住冲着胡人去。
李世民看乐了,落落大方地御马而退,笑道:“将军,咱们还是先联手对敌,杀完匈奴再谈吧。”
他也不怕李牧背后袭击,单手控马掉头,随手招呼蒙恬和李信,果决地率军冲锋,弓箭开道,长刀削首,没有丝毫停顿,在刀光箭雨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血盈于袖,洒之复战。
李牧心情复杂地看了几秒,阿巴阿巴的云中将领又来问:“客卿,我们现在打谁?”
但凡这人动点脑子,也不至于一点脑子都不动。
看看人家秦国小将军,再看看赵国的将领们,唉。
“先杀胡人。”李牧命令下去,剩下的赵军如同打了鸡血,纷纷应声,在这波忽然冒出来的精锐秦军刺激下,归零的体力条仿佛又回了半管血,顺着秦军撕烂的包围圈反攻。
两支从未见过的军队,居然还挺有默契的,诡谲得很。
李牧在默不作声观察李世民,李世民也在饶有兴趣观察李牧。
他知道李牧定然是有援军的,但这个河谷的地形,很容易被包饺子,他一路很小心地尾随,隔了三五十里,自己当斥候隐藏踪迹,根据地上的马蹄印确定李牧带着赵军追到这里,就心生不妙。
正常来说,李牧不必自己当诱饵,也不必在布兵时出现这么大的空窗期,援军一日未到,那他就可能死在匈奴手里。
也许这是李牧想要的,但这不是李世民想要的。
于是他干涉了这场鹬蚌相争,并且很丝滑地融入战场,与李牧一起携手打匈奴。
与顶级名将合作,真的非常爽快,他们甚至不需要提前沟通,不需要旗语与战鼓传信,彼此看上一眼对方的军队在何处,是什么形状,往哪个方向走,就知道对方想干什么,从而调整自己打配合。
就像打麻将的时候缺一张五万,心里正盘算的时候,对方就猜到你缺五万,马上打出五万,送你胡牌。
赵军乏力,李牧也带伤,便打得比较保守,像一条巨蟒,慢吞吞缠住猎物,死死绞住要害,逼迫对方窒息而死,分而食之。
秦军悍勇,兵强马壮,作风极其凶残锋利,像一把手术刀,飞快地割首刎颈,不仅杀伤力太强,而且杀得非常快,堪称艺术。
这个小将军好毒辣的眼光,李牧暗暗估量着。
小李将军在战场上的时候总是能一眼看出敌方战阵的弱点,然后以己之强攻彼之短,杀得对方七零八落。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一句话,猛踹瘸子那条瘸腿,直到把对方踹死为止。
这绝对不像是十几岁该有的表现。
真的有人能天赋异禀到这种程度吗?
金乌看不得这么多血满地流,懒洋洋地藏到山后打盹去了。天色渐暗,匈奴的惨叫呼喝逐渐小了下去。
匈奴们安静了,彻底安静。
李世民喜欢敌人安静,李牧也喜欢,他俩都爱打歼灭战,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不留活口,不给敌人卷土再来的机会。除非有政治需要。
但是匈奴,显然不配和这两人谈政治,李世民也许还能听上两句,李牧那是一个字都不听。
玄甲军和云中军自发地打扫着战场,遇到还有气的匈奴就补一刀,尤其是穿的甲比较好,明显是部落里领兵的头目们,补上十刀也不为过。
头曼被切成了两份,李信朗声道:“将军,你要脑袋不要?”
“不要,我要他脑袋干什么,我现在又不去打匈奴老巢,留着一个头当摆设吗?”李世民甩了一下袖口,抖抖多余的血迹,打马往李牧那边凑,笑道,“李将军要吗?”
“不是我杀的。”李牧看他一眼,总觉得像在看一只上蹿下跳的老虎,爪子和獠牙上鲜血还没干呢,就开始装友好和蔼,舔爪爪佯做可爱小猫咪。“你们不割耳记功吗?”
“李将军怎么不呢?”李世民无辜反问,“莫非是无法对上表功?杀再多胡人,也没有人夸你?”
好扎心的话。
对李牧来说,无异于往心窝里扎一剑。
“好可怜啊,李牧将军,你的赵王竟然要杀你。将军守卫北疆数十年,歼灭的胡人至少十几万吧,整个北地黔首能安心生活全靠将军。这么大的功劳,不加以表彰也就算了,甚至不能安度晚年。”
小李将军怜悯道,“赵王冤枉你造反,连一点证据都没有,就夺了你的兵权,还要对你赶尽杀绝。你也太惨了吧?”
扎一剑,拔出来,再扎一剑,怼着同一个血洞,cuacua地猛戳,跟他打仗时的风格倒是如出一辙。
李牧很难不叹气,他身上的伤好像都不疼了,这会儿没有什么疼痛大过心疼。
“你的消息为何如此灵通?”李牧想不明白,或者说,他不敢想明白。
“李将军觉得呢?”小李看着他笑,毫无恶意的,纯粹欢快地笑,“对秦国来说,你们赵国没有秘密。”
这句话更是让人眼前一黑,当然也可能是李牧失血过多,头晕眼花,天也快黑了。
玄甲军里有专门的长史、参军和判官记录军功,记得又快又准确,所以不需要再用割耳朵这种传统方法。
而李牧,他要军功干什么?这事甚至不能上报,一旦被上面发现异常,云中的守将庞煖就会被迁怒。
云中的将士收拢着同袍的遗体,面露哀色,李牧静静地凝望他们,有些愧疚,但没有说出口。
有些事总得有人来做,若是不把匈奴两万主力拖在这里,那端老巢的行动就不会那么顺利。
草原上的胡人就像蝗虫和蟑螂一样,繁衍得太快,杀了一茬还有一茬,只要草原还在,总会有游牧民族在草原上放牧,而因为他们的生存方式扛不住天灾,没有任何躲避与应对风险的能力,只要牛羊死得多,就会萌生去抢掠农耕人民的想法。
李牧的应对方法,就是把胡人杀光,都死绝了,北地的黔首就安全了。
李世民的方法其实很多,但他也非常欣赏李牧这样的做法,干脆果决,不留祸患。
“将军有没有考虑过去我们秦国?”两辈子都有人才收集癖的李世民很自然地开口。
“去秦国?”李牧觉得很荒谬。
“对呀,秦国。天下纷战数百年,将军们在各国跳来跳去也是寻常的事。譬如吴起,先在鲁国为将,后投魏国,创建了魏武卒,又因被猜忌前往楚国变法;
“乐毅将军,起先也是赵国的,和将军你一样,赵武灵王死后,他去了燕国,很受重用,被拜为上将军,联合五国攻齐,差点灭了齐国;
“远的不说,近的还有你们赵国的廉颇将军。李将军不仅认识廉颇将军,同朝为将,还联手作战打过燕军,也算有些交情吧?廉颇将军后来因不满被乐乘接替,得不到赵王重用,离赵就魏,后又去楚,抱憾而终我算算,廉颇将军去世时八十来岁,距今不过才十三年。
“赵国从来不缺优秀的将领,只可惜,缺优秀的国君。这一点,没有人比李牧将军你,体会更深刻吧?”
李牧:“”
这人真的不是纵横家吗?
口舌锋利如刀,苏秦张仪也不过如此了。
第118章 发动嘴炮
李牧沉重而疲惫地摇摇头:“我不会去秦国。”
“为什么?”李世民直白地问。
“我是赵人。”很简短的四个字。
“可是秦国现在的朝堂上,有很多很多他国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更别提还有以前的。”他一个一个数给李牧听,生怕对方对秦国的历史和现状不够了解。
“卫国来的商君,奠定了我大秦变法强国的基础,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魏国的张仪,张子,瓦解六国合纵,首创连横之策,游说六国亲秦;
在魏国受到迫害的范雎,官至大秦丞相,提出‘远交近攻’的策略,至今还在沿用;
齐国奔秦的蒙骜将军,为我大秦立下赫赫战功,其子与其孙皆在秦国为将”
李世民指指身边护卫的蒙恬,目光明亮坦然:“这位,就是蒙骜将军的孙子蒙恬,不知李将军听说过没有?”
李牧还真听说过。
他虽没打算奔秦,但话到这里,还是下意识看了一眼几步之外的蒙恬。
真是好硬挺稳重一将领,跟李牧一比,也年轻,三十出头的样子,虎背熊腰,气质沉凝,看着就觉得前途远大、可堪重用。
秦国的年轻将领,未免也太多了。李牧忍不住感慨,又忍不住抱怨,如果赵王能像秦王一样任用贤才,也不至于
不能这么比,一比起来,以李牧的心志都会觉得秦王比赵王好一百倍。
他不能被这个巧舌如簧的小秦将给带偏。
“秦赵有仇,我不会事秦。”李牧回归正题,果断拒绝了。
“哦,那将军知道郑国渠吗”李世民好整以暇,不紧不慢地游说。
可恨的是,李牧偏偏知道,他甚至猜得到这小子下一句要说什么。
“秦赵的仇,比秦韩大吗?韩国,都快被秦国吃光了,就剩最后一口了。可是郑国入秦,本是为了‘疲秦’,却兢兢业业修了十年的河渠。我们王上后来知晓他是间谍了,却不忍杀他,不仅留他继续为水工,还把修好的渠命名为‘郑国渠’,举世闻名,千古不朽。”
李世民越说越起劲,乐呵呵道,“这样开明的君主,李将军从来没见过吧?”
李牧深呼吸,努力告诉自己不要陷入对方的语言陷阱。但事实就是,这样的君主他确实没见过,连着两任赵王,都找不到优点来夸。
君主与君主的差距,怎么能这么大?
他自认绝不比王翦差在哪,怎么偏偏沦落到这种下场?
“赵国容不下李将军,将军就只能离开。既然本就要走,那去我们秦国,有何不可呢?”能言善辩到得到儒法两家一致认可的小李将军,发动嘴炮,biubiubiu,一个没有打偏。
但李牧还是摇头:“然我为赵人,即便要离赵,也不会就秦。”
“为何?”李世民明知故问。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赵国覆灭。”
“可是将军,赵国覆灭在即,到底是谁的责任?”
李世民很耐心地微笑,就像在诱哄一只被主人虐待遗弃的、固执还受伤的流浪猫。
虽然这样比喻对李牧不太友好,但总比代入“氓之蚩蚩”里被辜负家暴的可怜妻子要好一点。不过,也常有人将君臣比作夫妻。
君臣之间,臣子总归是相对弱势、主动权不够的那一方,但好在这个时代的主流观点是“重义轻死”“士为知己者死”,连儒家都不赞同愚忠,而是推崇“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1]
李牧的嘴唇动了动,没有直接骂两任赵王,已经是他嘴下留情了。
别说李牧,连云中的将士们都在偷偷摸摸竖起耳朵,听他们对话。
“将军不肯回答,是不想骂得太难听吗?”李世民语气轻快,“那我替将军说好了,赵国由盛转衰,全是赵王的错。”
李牧无法反驳,私心里,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长平之战,赵国到底为什么输?就是因为赵王把廉颇换成了赵括。否则以廉颇将军之沉稳,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败成那样。这一点,将军承认吗?”
明明是在发表议论,但李牧总觉得这少年在咄咄逼人。
像一只挖了大大陷阱,摆上各种诱饵,一路引诱猎物往陷阱里跳的、狡猾至极的小狐狸。
李牧慢慢地点了点头。
李世民得到了鼓励,继续道:“孝成王致长平惨败,国力大衰;悼襄王废长立幼,宠幸奸佞,驱逐廉颇,使赵嘉被废,倡后临朝,郭开掌权,主少国疑;再加上如今的赵王,上位几年没干过一件好事。连续三任赵王的过错,致使赵国面临灭国之危机。将军以为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云中将士听得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打断,也无人反驳。
看来这个赵王是什么德行,他们多少也知道。
李牧却冷静道:“你把你们秦国,摘得也太干净了。”
“好吧。”李世民勉为其难,“那就算我们秦国占一半,赵王占一半吧。赵王要杀你,你别跟我说,你到现在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指望赵王在兵临城下的时候,忽然想起你,后悔不已,幡然醒悟,亲自向你道歉,求你掌兵,救赵国于水火之中?”
李牧被戳中了一小部分不好对人言的心绪,神色微妙地波动起来,好像一块大石头不顾他死活地非要往他心湖里砸,激起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浪花。
但是,人在绝境之中,幻想一下也不行吗?
就算他知道倡后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就算他被赵王斥骂了多少次,就算郭开一次又一次地往他身上扣罪名,就算雁门代郡三年没收到物资粮饷,就算赵王夺了他的兵权还想杀他,就算司马尚死在他面前
可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望着月亮发呆时,却还是会忍不住悄悄地想,假使邯郸危急,以秦军之凶猛,赵王可不可能在亡国的危机下,突然意识到李牧能用,而重新起用他呢?
国家危亡面前,总不能还忙着勾心斗角泼脏水、铲除异己杀政敌吧?
“承认自己的错误,并向自己曾经不信任的将军真诚悔过,再请求他出山这种事,我们秦王干得出来,你们赵王,却未必吧?”李世民光明正大地拉踩。
就是这么捧一踩一,当着秦赵两边所有将士的面踩一脚,再踩一脚。
李牧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不过倒不是因不悦而挂脸,更多的是清楚赵王母子是何等浅薄的人,所以理智上也明白这样的幻想成真的概率不大。
他到底还是有怨气,也有些灰心的,至少被压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没有表露得那么明显罢了。
“你们秦王能做到?”李牧带着一点质疑,但不多。
“将军不信?要不要来我们秦国体验一下?我们秦王还会对自己信重的将军撒娇呢。”李世民说得理直气壮,两边将士听得毛骨悚然。
“秦王撒娇?”李牧愣住。
不仅他愣了,玄甲军都愣了。
李信小声道:“将军说的是王上吗?”
蒙恬稍微淡定点,回道:“谁能比我们小将军更了解王上?他说的话,怎么会有误?”
李信想了想,也对,于是心服口服。
李牧收敛了一下乱糟糟的心情,忍住想叹气的冲动,努力如死水般沉静回应:“秦王再好,也与我无关。我是赵人,自不能眼看亡国。”
他与韩非很像,又不太一样。
韩国太小,没有挣扎余地,韩非试过很多方法,想拯救韩国。他想变法,韩王不理;他想离间,秦王没有中招。他做了一切能做的事之后,韩王又双叒叕割让了一片土地。
韩非看着地图上那一点点韩国,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人都气麻了。
韩非已经麻了,李牧却还没有。
韩国没有抵抗的能力,赵国却还有,所以李牧不会现在就放弃。
很奇怪,他明明做足了赴死的准备,可只要他没死,他就不会舍弃赵国。
“我自撩阳而来,千里迢迢,路上看见许多饿死的黔首。去年地动至今,足有半年了吧?一千多里的路,那么多城池,数以万计的黔首,我却没有听闻哪怕一句关于救灾的言语。李将军你呢,有听说吗?”
好刁钻的问题。
李牧竟觉得不安。虽然地动不是他造成的,救不救灾不是他能决定的,上郡自己都得屯田养自己,邯郸根本不管边境的死活,但这个问题就这样赤裸裸丢出来,就仿佛那些死于饥荒的黔首的尸体全都摆在李牧面前。
他无法自已地去想象这样的惨剧,并为之惭愧。
尽管他什么也做不了,可千千万万死去的生命,还是令他心头沉重。
“天灾如此”他挤出了几个字。
“将军以为,那么多快饿死的黔首,他们在乎自己是赵人还是秦人吗?你们赵国不顾黔首死活,我们秦国有粮食,我们愿意救灾,将军是想阻拦饥荒的流民活下去吗?”
这一句句的,无异于道德绑架。
可道德绑架,对于有道德的人来说,真的很管用。
李牧几乎失声,明知道不对,不是这个道理,可唇舌却像锈迹斑斑的老锁,难以转动。
他攥了攥冰冷的手,沉默许久,还是拒绝道:“也许我做不了什么,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将军之坚韧,真是令人敬佩。”李世民真心实意地表示,“我真的很喜欢李将军,也舍不得看将军被赵王所杀,是以奔赴千里来救援。无论你我是敌是友,我都赞叹将军一心为国、坚如磐石的意志。”
日光已收,月底的蛾眉月却要凌晨才会升起,几颗寥落的星子照亮不了大地,被践踏的雪与血也反射不了什么光。
没有了破阵杀敌的激情悍勇,也没有了昂扬锋锐的士气,夜色笼罩下的秦军和赵军,都会在此时此刻的风声里,感觉到饥饿与寒冷。
这才是人。再强的军队,也是由人组成的。
一只鹞鹰借着夜色掩盖从天而降,落在李世民瞬间抬起的手臂上,发出一连串地啾啾啾。
蒙恬用火镰点亮了一个火把,照着李世民取下鹞鹰腿上的小竹筒,打开绢书。
李牧皱眉看着他们熟练的动作,从鹞鹰看到李世民,若有所思。
李世民在金红的火光里,抬眼笑道:“我有一个坏消息,李将军想不想听?”
第119章 天策的嘴
李牧心里咯噔一下,不想听也得听。
他在赵国的领土上,得到消息的速度竟还没有秦将快,着实有点难堪。
他绷着脸,等这个罗里吧嗦的少年主动吐出情报。
“你们家唯一的希望,公子嘉死了。”
这真是个绝妙的好消息,对秦国来说。
这真是个沉痛的打击,对李牧而言。
李牧脑子里轰然作响,心脏骤然紧缩,仿佛一只大手攥着西红柿捏紧,那红色的汁水迸发出来,顺着被挤压捏扁的肉泥似的东西,肆意流淌,流得满手都是,继而滴落在雪地上,鲜血淋漓。
他已然鲜血淋漓,又该怎么面对这个剜心剔骨般的坏消息。
“怎么怎么死的?”他艰涩地开口。
“赵王怀疑公子嘉要谋反,查抄他的住处,翻出了一些结党串联的书信,以及几个巫咒的玩意儿。其中就有赵王和倡后的偶人,倡后最近正巧身体不适,因此大怒,鸩酒杀之。结果公子嘉运气不好,这酒的毒性不够强,一杯毒酒没用,遂令公子自刎,乃死。”李世民轻描淡写,平铺直叙。
这年头制毒的手艺没那么精湛,毒酒毒不死人也属正常。
上辈子李世民喝过李建成下的毒酒,这辈子也中过淬毒的箭,虽然都有惊无险,但他跟毒好像是有点犯冲。
不过他还是比赵嘉幸运多了。
赵嘉这个“自刎”,很有可能是被自刎,其实就是被那母子俩给杀了。什么巫不巫的,随便塞两木头人,写上生辰八字与姓名,扎几根破针,往水缸酒坛床底哪儿一藏,哪怕搜查的时候现塞,都可以及时栽赃,抓赵嘉个人赃并获。
对此,深受巫蛊之害的刘据点了个踩。
“将军要看看这封信吗?”李世民大大方方地分享他的情报,“还是你们丞相郭开写的呢。”
“他与你们秦国果真早有联系?”李牧竟不算很惊讶。
“这不是很正常吗?你们郭丞相是个什么人,没有人比将军你更清楚了吧?毕竟廉颇将军已经不能说话了。”直白的少年将军,言语坦率得不顾赵军死活。
李牧停顿了一秒,竭力不失态,在寒风中接过了他递过去的绢书。薄薄的一张丝绢,还不如一片树叶重,却仿佛有千斤之沉,拉着李牧不停坠落。
赵国的将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好像一分钟之内,又老了十岁。
远远的,有异样的震动自山脉与大地传来,久经沙场的李世民与李牧几乎同时意识到,李牧的援兵到了。
“撤!”李世民毫不犹豫。
再不撤就麻烦了。
李牧愿意在这里听他巴拉巴拉,难不成是因为他说话好听吗?当然不是,是为了拖延时间等援兵。因为赵军折损过半,放在一般军队里早就全线崩溃了,勉强还没崩,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了,就算是李牧,也没法带着剩下的这点残兵与秦军的精锐硬刚。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里的地形和人数,及双方的状态,都对赵军很不利,所以李牧没有轻举妄动,看秦军没有攻击意图,也就顺势拖下去。
而李世民正好趁这个空隙,先游说一波。他当然不会指望只靠几句话就能说服李牧跳槽,但凡事先干了再说。
抛出橄榄枝,对方就算不接,也接收到了这个信息。
于是,双方进行了坦率的交流,充分交换了意见,增进了双方的了解。会谈是有益的,但李牧对李世民的观点持保留态度,小李对此深表遗憾,表示尊重对方的意见,并希望下次有机会再谈。[1]
至于现在,风紧扯呼。
李世民侧耳听着远处的动静,估算着距离,对着李牧笑道:“将军的援兵到了,来得还挺快。盾卒堵这种河谷的路口太擅长了,我就不做馒头馅儿了。有缘再会,李将军。”
蒙恬与李信等他先走,谁知李世民大手一挥,理所当然道:“你们先撤,我断后。”
蒙恬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比反复受伤的李牧还先晕在这儿。
还是太年轻,看看人家李牧,被打击了一次一次又一次,脸色都没怎么变,依然能冷冷静静地立在马上,看秦军撤离。
多淡定!
蒙恬梗着脖子,硬生生留在原地,就跟没听见似的,非要守着李世民不可。
李信二话不说,带人就要走。
蒙恬愠怒地瞪他,用眼刀剜道: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能先走?太子的安危你不管了?
李信不仅无辜,还理直气壮:我在服从命令,你懂不懂?太子让干啥就干啥,这你都做不到?
两人在火光掩映中用眼神交流了一个回合,纷纷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李世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等李信带玄甲军撤得差不多了,才施施然掉马,临走之前还和李牧友好告别:“将军不愿意事秦,我也不勉强。不过如今公子嘉身死,邯郸被围,代郡危急,云中也不安全,将军准备怎么办呢?”
“那就不劳你费心了。”李牧收起了那封绢书。
李世民看见了,笑容满面,恋恋不舍:“我若是在代郡等将军,能等到吗?”
“你再不走,就留在这儿吧。”李牧冷淡回答。
“好吧,将军珍重。”
李世民带着蒙恬一溜烟跑了,正擦着几百步之外赵军的烟尘,错峰出入,效率还挺高。
结果刚跑出去两百步 ,大红马就被主人勒着缰绳,轻轻一提,聪明地减速停下了。
蒙恬猝不及防,连忙也跟着停下:“怎么了?”
“大好的机会,瞅瞅云中有多少兵力,都什么成分。”李世民一个眼色使过去,美滋滋地开始欣赏赵军,跟吃货进了顶级且免费的自助餐厅似的,根本舍不得走。
“这离得有点近了吧?”蒙恬只犯嘀咕。
“两百步,我都射不到这么远,怕什么?”自信的少年天策双手环胸,不仅光明正大地看,还要点评点评。
“这马一般,腿短还矮小,什么毛色啊,丑了吧唧,难看;跑得有点慢,不知道是不是累着了;队形不够整齐,怎么还有那么多掉队的?这精神,比我们差远了,跟没吃饱饭似的哦,可能真的没吃饱饭,赵迁不做人啊”
“他们好像在瞪你”蒙恬小声而无力。
“瞪我怎么了?箭够不着,马也撵不上,让他们瞪。大晚上的,看得清我长啥样吗?”
“斥候过来了。”蒙恬忍不住提醒。
“这斥候也一脸菜色。”李世民毒舌地评价,“着甲者不过三成,铠甲也不咋地,都旧了,前面的轻骑听这马蹄声,一万多人,不到两万。后面的步卒应该比骑兵多得多。行军很慢,很多人晚上好像不太看得见。”
因为下弦月出现得太晚,星光不够亮堂,光线是很暗淡的。李世民以前调查过他的卫尉,约有一小半晚上看不清东西。他对此觉得很奇怪,跑去骚扰几位太医。
夏无且很苦手,表示医书上没写过这个,不知道怎么治,兴许是天生的吧?
“能针灸吗?”太子跃跃欲试,“我可以帮他们针。”
“别别别,目者,五脏六腑之精也,不可乱动。待臣等先仔细查看,研究一番再说。”
太子绞尽脑汁想啊想,想起前世的长寿神医孙思邈。
其人给无忧治过病,李世民有段时候对医书很感兴趣,还自学了一阵子针灸,也看过孙思邈写的一些药方,交流过好几次。后来他甚至还为在战争中腿脚受伤的李道宗做过针灸。
没有拿臣子做实验的意思,绝对没有!
李世民一边回想一边跑去太学找无忧,旁听了半节毛亨的《诗三百》,课后问她,还记不记得雀盲怎么治?
大部分雀鸟视物不清,故得其名。
无忧当时便笑了:“曾夜战的不是你吗?”
打仗嘛,总不可能日出而战,日落而息,更别说攻城、夜袭、追逐战,追个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半条命都折进去也发生过,区区夜战算什么稀奇?
“我晚上看得见。”
“你看得见,但有很多人看不见,征战多年,你应当早就发现这一点了,也当早就问过医者了。又何必来问我?你最该问的,是你自己。”她嫣然一笑,“你从前同我说过这些事,好好想想,你会想起来的。”
没有从无忧那里抄到他自己曾经给出的答案,李世民就只好努力去想,日也想夜也想,上朝也想,吃饭也想,走路都在想,差点一头撞嬴政身上。
“天还没黑,你就雀盲了?”嬴政怼他。
“阿父这么关心我,连我在琢磨这个也知道?”李世民笑嘻嘻。
嬴政懒得搭理他,但哺食的时候却被发神经的太子吓了一跳。
“我想起来了!羊肝粥!就是这个!”李世民兴奋地拍着自己的腿,豁然开朗,盯着桌上的粥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就像给了篇学生时代背过的古诗文言文,不知道第一句的时候怎么都想不起来,给了第一句,好家伙,马上就从头背到尾。
“还有猪肝、地肤子、决明子我去问问太医院有没有这些药材!”
李世民飞快地跳起来,毫无前摇,直接窜出去。
“蒙毅!”嬴政冷笑。
蒙二秘书不需要再多一个字的命令,如同瞬移一般迅速,拦住了往外跑的太子。
“嗯?”李世民疑惑。
“回来,坐好,用食。”嬴政一动不动,冷漠下令,“不吃完,哪儿也不许去。”
“哦。”跑路失败的太子乖乖回去坐好,在父亲大人的紧迫盯人中,吃完饭才得以跑掉。
而后寻找和搜集药材,以及在卫尉里逐渐消除雀盲,也费了不少功夫。
所以李世民才敢这么骑脸,毫无顾忌地带赵军斥候放风筝,顺便不时停一停,等等对方,再张望和倾听一下赵军的数量、组成、装备和阵法。
这实在是很有意思,也很有乐趣,就是对蒙恬的血压和心脏不太好。
“云中这么穷吗?连斥候都这么慢外强中干。”李世民目光明亮,笑意舒展。
他们轻易地甩脱了斥候,和卫尉们会合,而后迂回个几十里,寻个安全的地方就地扎营,饮马造饭。
“哪来的羊?”蒙恬问。
“从赵军的虏获里捡的。”李信大大咧咧地回答,“就你们在那看风景的时候,我顺便捡了几十只。”
蒙恬默默地看向他家太子,只听太子雀跃道:“那就先杀个二十只,一半煮汤,一半烤着吃。”
“唯!”
卫尉们高高兴兴地动起手来,跟大学生春游似的,各自忙碌起来。
蒙恬无话可说,只能帮忙挖坑点火架锅煮水。
“这柴和碳”
“也是从赵军那拾的。他们抄了胡人老巢,得了不少牛羊马匹和牧草柴火,我顺手捞两车,不是很正常吗?”李信振振有词,“要不是我们没有输卒从徒,我能把那些全抢回来。”
这就是精锐部队的弊端了,为了超强的机动性和战斗力,所以没带一堆辅兵劳役,看着别人的战利品流口水,却不能都抢过来。
几千上万只牛羊,现在抢了往哪放?
“不急,主动权在我们手里。”李世民安神定志,淡定地拍拍地上的茅草,示意他们都坐,有话要说。
鹞鹰精准地落下来,蹦跶到他腿上,亲昵地去蹭他的手,希望得到夸夸。
他顺手摸了摸青云的羽毛,赞赏道:“真棒,这么远的路都记得。”
“说起来,臣其实有点疑惑”蒙恬犹豫着张口。
“你说。”李世民抬眼一笑。
“臣昨日还看到青云的,它并没有离开我们太久,短短一日,竟能飞到邯郸附近,再飞回来吗?”
“对对对,臣也想问的。”李信忙道,“它怎么做到的?”
李世民震惊地看着他们:“你们在说什么,青云什么时候去邯郸了?”
蒙恬:“?”
李信:“?”
“可是太子不是对李牧说,收到了郭开的信吗?”李信迷惑地挠头,“我们从撩阳出发时,还没有这封信,也没听说赵嘉死了”
李世民更震惊了:“你们居然信了?”
“啊?哪句是假的?”
第120章 来骗,来偷袭
“整封信全是假的。”李世民很不可思议,环顾四周,看到了一张张张口结舌的脸,顿时迷茫,“你们怎么会信呢?我们一直在一起啊。”
众人失语片刻,蒙恬问:“然,李牧可能认识郭开的字迹?”
“我知道啊,所以特地让李斯模仿的,我与阿父比对过,跟真的一模一样,完全分不清真假。”
李信倒吸一口气:“在咸阳的时候就准备好了?”
“当然,还能半路准备不成?廷尉又不能飞过来,再飞回去。”李世民老神在在,“间谍搞来了郭开的字,李斯研究了好几天呢。除了他,谁能仿得这么像?”
“那赵嘉到底死没死?”李信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我怎么知道?”李世民摊手,鹞鹰愉快地跳到了他掌心。
蒙恬若有所思:“太子是在攻心吗?”
“十五天了,邯郸那边应当开战了,只是不知到底战到什么地步了。”李世民琢磨着,“我们离得远,自家的消息不好送过来,赵军的战报目前也没有,只能靠猜。”
战争一旦开始,谁也没有上帝视角,谁算得多,猜得准,骗得到敌军,谁的胜算就比较大。
凭李世民的经验和直觉,王翦、桓齮和杨端和都该出手了。顺利的话,大概已经解决了扈辄,合兵包围邯郸了。但赵嘉到底死没死,取决于郭开和赵迁母子下手够不够快,毕竟王翦不会等很久。
自家太子说跑就跑,王翦心急如焚,哪有那么多时间等赵迁?
最多两三天,已经是极限了,顺便等等咸阳的命令。
说到咸阳,不知道秦王现在是什么心情?
希望他回去之后不要被打屁股他都这么大了,真的很丢脸的。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李信好奇。
“这取决于李牧和庞煖接下来怎么办。”李世民不慌不忙。
蒙恬思量着:“庞煖本就是守云中的,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他可能继续守云中,因为有胡人和我们,他也不敢擅动。”
“李牧肯定不会闲着。就是不知道他是会去救他的代郡,还是去援救邯郸”李信陷入沉思。
李世民用棍子把火焰拨得更高点,他喜欢干这事,尤其目睹火苗蹿升熊熊燃烧的时候,觉得火焰的姿态很美妙,他能啥也不干看上很久。再看卫尉把切好的羊肉一块块放进水里煮,低声问青云:“你吃不吃?”
青云啾啾两声,肚子圆滚滚的,没有一点挨饿的迹象,在他手上歪倒躺平,两脚朝天,以一个奇异的睡姿打着瞌睡。
李世民从怀里掏啊掏,还真掏出一方褶皱的手帕来,尽量捋平,盖鹞鹰肚子上。
“你们觉得,李牧援救哪边的可能更大?”他漫不经心地问。
“邯郸!”×2
两人异口同声,毫不犹豫。
“为什么?”李世民笑问。
“倘若易地而处,被围的是我大秦的上郡和咸阳,那我们肯定去救咸阳。这其实没什么可选的了。”李信张口就来,“那可是都城,王上在那里。”
“慎言。”蒙恬严肃告诫,“这要是在咸阳,御史必然告你。”
李信讪讪一笑,往李世民旁边挪了挪,辩解道:“打个比方嘛哈哈”
李世民也笑,赞同:“没事儿,这边没御史,咱们自己人,随便说。”
“李牧现在的身份,说难听点,就是逃犯,庞煖敢让他领兵,也是冒了很大风险的。他自己居然没有压阵,掩人耳目,看来多半有问题。”李信盘算一路了,“太子以为呢?”
“庞煖他多少岁了?有没有荀先生大?”李世民问。
所有人都开始沉思,蒙恬最先得出答案:“庞煖应该有八十六岁。”
“真能活啊。”李世民脱口而出,“真希望阿父阿母和曾祖母也能这么长寿。还健康。”
希望无忧也这样,他在心里悄悄道。
李信揣测:“都老掉牙了,估计也跑不动了,难怪让李牧单独领兵。”
“是个好消息,说明云中没有别的可用的将领了,更妙的是,代郡也没有。”李世民用那根烧得尖端发红的树枝在地上没草的地方画画,勾勒出简单的地形图,在重点位置标记圆圈,沉吟道,“李牧必须去救邯郸,因为这是他翻身的唯一机会。”
代入赵王视角稍微一想就知道,邯郸危急,你一个被撤职的将军居然敢私自调兵,还不来救王,是想被灭三族吗?
去救赵王,解邯郸之围,也许赵王还能既往不咎,不追究这违法乱纪、抗命不遵的罪责至于到底追不追究,会不会过河拆桥,那另说。
总之这是唯一的机会。
何况,那可是都城啊,一旦邯郸被破,那赵国就亡了一半了,赵国君王宗室与重臣均被一网打尽,将士心气也折了,后续还怎么打?
“不过,今日在阴山河谷,太子为什么不强攻,直接俘虏李牧呢?”李信道,“当时是有机会的。”
“他当时不会被俘虏的。”李世民摇头,惋惜道,“火炎昆冈,玉石俱焚,我舍不得。”
蒙恬皱着眉头,注意着釜里沸腾的羊肉汤,撇去浮沫,撒了一点盐,担忧道:“招降李牧这件事,恐怕很难。”
“我没想招降他。”
“诶?”李信吃惊,“没有吗?救了他一次,又放了他一次,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就差拿个麻布袋子直接把李牧装走了,还没想‘招降’?”
蒙恬幽幽接口:“李牧要是只猫大小,早就装了,可惜大了点。”
“他这种人,是不会这么容易投降我的,但我也不需要他投降。”李世民微笑,“我只需要他活着,然后继续守卫北地。只不过,他守卫的这片地方,变成了秦国领土;而北地的黔首,变成了秦国的黔首而已。长城还是长城,雁门还是雁门,黔首也还是那些黔首,其实并没有多大分别。”
“没有多大分别吗?”李信不确定地看向蒙恬。
“不好说,李牧他,其实从来没有与秦国作战过。”蒙恬试图代入李牧,去推测他的心理活动。
这是件很微妙的事。几年前李牧差点被南调的时候,秦国立刻停手,搞了点政治手段阻止了,后来赵偃死了,就不了了之了。
李牧不是世家贵族出身,没有什么家族背景。也就是说,单以李牧个人来说,他跟秦国一点仇都没有。
秦燕赵的北方都有长城,都在抵御胡人,彼此空间大,地广人稀,没什么摩擦,主要在对外。南边打得激烈,但李牧一直没机会参与进来。
对上李世民,才是李牧第一次对上秦将。
“以前没有,现在可马上就要有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李信搓搓手,压低声音问。
这么兴奋干什么?怎么会有对打仗这么激动的人?稳重点不行吗?蒙恬都没眼看他。
“吃饱喝足,明晚就上路。今晚的时间不够了。”李世民目光灼灼,倒映着篝火,在地图上点了点。
“听着不吉利。”蒙恬默默吐槽。
“打哪里?”李信急切。
“黄河渡口的大粮仓。”
赵国不是缺粮吗?那就让他们更缺吧。庞煖能在这个黄河刚开冻的时候为云中搞来粮草,也真是不容易。那就一把火烧掉吧。
什么?这样做很缺德?不好意思,打仗呢,可不是过家家。
第二天夜里,玄甲军突袭了云中城南边百里的黄河渡口,迅速解决守卫,奔驰如电,如入无人之境。
火箭连珠,如流星坠落,连成金红色的雨幕,绚丽地点燃了所有粮仓。
很浪费,但很有用。
喧嚣声四处响起,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乱七八糟的狗叫与惊呼,伴随着滚滚浓烟,都纷纷扬扬地散在夜色里。
梁柱倾倒带起的巨大声音与热浪,远远地炙烤着空气。
撤退时,李世民听见了弓弩拉开的声音。
在这无数噪杂响动里,这个动静并不明显,但他耳朵微动,就是听到了。
电光石火之间,李世民紧急弯弓搭箭,喝道:“攻!”
越危险时,他越冷静,摒弃所有私心杂念,以弓对弩,在明知不利的情况下,箭矢已然从满月的弦上激射而出,化为一道黑色残影,拖着白色小尾巴,与暗处射来的弩箭对撞。
半明半昧的空气仿佛扭曲了一瞬。
两支截然不同的箭,如同针尖麦芒,尖锐地对撞在一起,发出令人耳膜都快刺破的诡谲之声,像指甲划着黑板和玻璃,滋啦咔嚓,悚得浑身鸡皮疙瘩都爆起来了。
李世民心如冰清,稳若磐石,第二与第三支箭几乎丝毫没有停顿,紧接着射了出去。
通常来说弩箭的杀伤力更强,射程更远,但李世民打破了这个“通常。”
连珠箭嗖嗖而出,与一次多发的弩箭空中相逢,例无虚发,将它们全部截落。
更多的弩箭从四面八方赶来,单人控弩,一次齐射三支,即将形成密不透风的箭雨。
但玄甲军不退反进,在李世民的带头冲锋下,铁蹄震碎黑夜,马不停蹄向这还没形成的包围圈冲过去。
犹如猛虎冲向狼群,侵略如火,迅疾如风,虽是三千人,却机动性强得像一个人,说冲就冲,说往哪就往哪,紧跟着李世民的步伐,没有一个慢哪怕一秒。
玄甲军的刀光破开箭雨,铠甲坚硬如堡垒,但马匹却是肉体凡胎,为了更快的速度,战马身上没有披甲,难免有中箭受伤的。
它们带着伤,载着它们的主人,急速冲开了这弩阵,向后面还没有到位的一排盾卒冲过去。
朱骧的臀部中了两箭,但它却四蹄生风,跑得更快更勇,前蹄高高跃起,从盾卒举起的盾牌上飞跃了过去。
李世民远远地看到了战车上的李牧,他抽出了一支箭,微微一笑。
竟然没有选择援救邯郸,而是埋伏在黄河渡口吗?不愧是李牧。
那么,是时候该封号了,李牧将军。
